萧阙将拟好的封后圣旨递给我时。
我不动声色地移走了放在他面前的毒酒。
然后,礼仪周全地向他谢恩,恭贺他皇权在握,光芒万丈。
他虚虚扶了我一把,皮笑肉不笑:「皇后,你我同喜。」
四目相对间,我们这两只阴沟里爬出来的老鼠都很明白——
算计一生,纠缠到死。
是我和他,永久的宿命。
-1-
如愿搬进独属于中宫皇后的寝殿那天。
我孤身一人,去拜见了我的姑母云太后。
她已经命悬一线,只靠参汤吊着命了。
见我去了,她很欣喜。
将手边能摸到的一切,全都狠狠砸向我。
瞪着浑浊的双眼,扯着脖子骂我:「贱人,你阴狠毒辣,机关算尽,不得好死!」
我将食指放到唇边,示意她安静。
随即若无其事坐到她的床榻边,替她掖了掖被角。
如过去每一次见到她时那样,面带微笑,轻声细语地回话:「姑母息怒,您大概还不知道吧。
「萧阙那个坏东西将表兄关在地牢,每日派人用刑折辱不说,还下令绝不许他轻易断气。
「我劝了……但没劝动。」
太后姑母听了我的话,气得差点从床上蹦起来。
可惜,她实在没有丝毫力气。
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脸色发白也爬不起来。
只在嘴里不停嘀咕着:「丧尽天良,你们丧尽天良。」
「没办法呀,姑母。」我维持着脸上笑意,继续与她拉家常:「谁让您自己没儿子时费尽心思将萧阙抢过来,自己有了儿子又对他冷眼相待呢?
「又是谁让你在萧阙与嫡姐两情相悦时非说他不配,强行将嫡姐许给表兄不说,又从云家挑了我这个最上不了台面的庶女塞给他呢?」
塞就塞吧。
她老人家当时还趾高气扬说了句:「你也就只配得上云疏桐这种货色。」
一句话,伤了两个人。
虽然,我和萧阙在这些人眼里本就连个人都算不上。
我们像两只阴沟里的老鼠,蹩脚地活在各自家族的角落。
战战兢兢,生怕哪天一不小心就被人一脚踩死。
可即便如此,我们也是有心的。
有心,自然就会受伤。
伤痕累积得太多,难免就会起报复心。
开始琢磨着哪天出人头地,一定要将所有欺负过自己的人统统踩在脚底下。
所以,我出人头地后,第一个来看望我的亲亲姑母。
谢她当年帮着云家主母出主意,逼死了我的亲生母亲。
谢她数十年如一日,坚持掺和娘家大小事务,随时随地强调嫡庶有别,将云府一众庶出姐妹逼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谢她为了羞辱萧阙,硬是从姐妹堆里将最不起眼的我挑出来。
断了我筹谋良久的生路。
也让这世间唯一照耀过我的那缕月光,永远不再属于我。
所以,我俯身对她笑道:「对了姑母,表兄被抓后,萧阙当晚就将嫡姐接进王府狠狠宠幸了一番,还打算封她为后。」
看着她霎时瞪大的双眸,我幽幽叹了口气。
都怪萧阙那个杀千刀的,太不检点了。
姑母自小就最是疼爱嫡姐,认为她不仅出身与自己一样高贵,性子也最像年轻时的自己。
将她疼得跟眼珠子似的。
放眼天下,许给谁她都不放心,唯有许给自己的宝贝疙瘩才能勉强安心。
谁知千防万防,最后这颗好白菜还是让萧阙那头猪给拱了。
而她的宝贝疙瘩,只能在地牢里被折磨至死。
我想她定是恨透了。
可惜,我还是低估了她。
片刻过后,她竟面色稍缓,似乎陷入沉思。
许是想着只要皇后之位给了嫡姐,她便不算输得太惨。
依嫡姐的性子,事情说不定还有转机。
我怎么就忘了。
她这个人一向如此。
在利益和输赢面前,一切都无关紧要。
如同年轻时曾被先帝打入冷宫,她不惜与太监对食也要寻机复宠。
却在复宠后,第一时间杀了那个太监。
所以,最爱的侄女兼儿媳委身仇敌,又算得了什么?
她只会立刻盘算如何借这件事反败为胜。
可惜,我耐心有限,看戏的时间也有限。
只好遗憾表示:「幸好我百般阻挠,总算没有让他得逞。
「你是不是该谢谢我?」
面色才刚有所和缓的太后姑母听了这话,终于彻底崩溃。
瞪着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的眼眸,拼命扭动着僵硬的身躯。
直至眸光彻底涣散。
不论是做云家大小姐,还是入主中宫,一生都是顶级赢家、无限风光的姑母。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实在是太不甘心了。
竟然输给了两只阴沟里爬出来的老鼠。
且是惨败。
看着彻底没了生气的姑母,我理了理身上的华服。
迎着屋外最后一丝天光,缓步离开:
「您就安心地去吧,有我在,没人能过上好日子。」
-2-
太后薨逝,严重冲淡了新帝登基的喜气。
但萧阙依旧掩饰不住地开心。
虽然依照理法,他不得不带领宫妃替太后守灵七日,做出悲痛模样。
但我知道。
在无人处,他嘴都快笑烂了。
这个不惜逼死他的生母,也要将他抢到身边,又磋磨他二十多年的养母悲惨离世,是上天送给他最好的登基贺礼。
他终究志得意满。
连带着看见我这个一向让他生厌的发妻,态度都和缓不少。
毕竟,脏了我的手,解决了他的大麻烦。
否则即便做了皇帝,他也得每日兢兢业业在那个只会用「坏东西」称呼他的女人跟前表演孝道。
好给天下人做出表率。
那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为表感谢,丧仪过后他屈尊降贵驾临我的长乐宫陪我吃了一顿饭。
吃完也不走,坐在那里随手翻我才刚看过的诗集。
颇有几分要留宿的意思。
可我维持假笑真的很累。
加上连日忙碌,实在没力气继续敷衍了。
只想让他快点离开,想祸害谁祸害谁去。
于是,一边替他斟茶,一边温声询问:「陛下,姐姐这几日心情好些了吗?」
我那出身高贵的嫡姐,也就是如今的辰妃云静婉,是天下第一至纯至善之人。
屹立百年不倒,号称皇后世家的云氏一向层级分明,嫡庶有序。
唯有她,从不在意这些,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她在宴会上邀请庶出姐妹同席而坐,让庶出姐妹佩戴和她一样的金凤朱钗。
笑着说都是一家子骨肉至亲,她有的,姐妹们都得有。
可最后被抽手心,被罚头顶水杯跪在祠堂反省的,却是一众庶出姐妹。
哪怕姐妹们只是推辞不过接了凤钗,并未戴在头上。
而她,因为愧疚咬着帕子哭了一整晚。
第二天,顶着一双红肿的水杏眼去给主母请安。
被主母刮着鼻子,轻嗔:「傻丫头,如此纯善可是要吃大亏的。」
吓得众姐妹每日想着法子躲她。
早些年,她明明也对风姿不俗的萧阙备感倾心。
即便对方是个无权无势的苦瓜皇子也甘愿下嫁,一副情比金坚的模样。
可姑母一吓唬,父亲一诱哄。
她便立刻为了家族长远的荣耀,忍痛放弃了萧阙。
转而听从安排嫁给了彼时的太子萧焕。
却在做萧焕太子妃的五年里,每日郁郁寡欢,闷闷不乐。
在深明大义和儿女情长之间反复横跳,越陷越深。
后来萧阙夺得皇位,第一件事便是将她抢了回来。
两个人诉尽相思之苦,足有三天三夜没出寝殿。
可冷静下来之后,她又陷入对萧焕的愧疚之中,无法自拔。
觉得自己一女二夫,不忠不洁,有辱门楣。
依旧是郁郁寡欢,闷闷不乐。
如今,一向身体康健的姑母骤然薨逝,她更是愧疚自责到无以复加。
已经发展到动不动吐两口血,时不时就昏迷不醒的地步。
看得人十分闹心。
偏偏萧阙疼她疼得紧。
将所有错处全都归咎到云家和自己身上,每日虔诚地哄着她。
延请天下名医,用尽贵重药材。
穷尽心思,只为博她片刻欢笑。
生怕别人伤她分毫。
像我这种心机深沉的恶毒女人,更是连她的寝殿也不许靠近。
防我如防洪水猛兽。
果然,听我提起姐姐。
萧阙面色一冷,警惕道:「她的事,你少管。」
我笑而不语。
实际上,萧焕会输给萧阙,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她的所谓纯善给了我们太多可乘之机。
我与萧阙虽在感情上不合,但在谋事上一向齐心。
成王败寇。
既已做了夫妻,便是利益一体。
他做王,我不一定好。
但他若成了寇,我决计好不了。
莫说他亦有心Ťű₁谋事,就算没有,我也会拼命将他推上去。
扳倒姑母和太子萧焕的来时路上。
我们相互猜忌,却殊途同归。
而我那至纯至善的姐姐,多少就Ŧų₂有点坑夫了。
其实我也不想的。
但轻而易举露出的破绽、主动送上门的把柄、随随便便就被带偏的思路,我为何不用?
萧阙更是没少用云静婉的一言一行激怒萧焕。
逼得他昏招频出,终至一败涂地。
没有锋芒的善良害人害己,没有底线的退让一文不值。
事到如今,我唯一能为她做的。
就是不把个中真相告诉她。
免得她明白过来之后,羞愧而死。
很善良了。
-3-
萧阙多少知道我的手段。
而我如果想弄死云静婉,根本不需要使手段。
我一句话,就能让她少活好几天。
他沉吟片刻,终究不大放心。
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过她了。
乍然提起,十分反常。
恰好关雎宫来人禀报,说辰妃娘娘又晕倒了。
惊得他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就飞奔而去。
我蹙眉捡起被他扔在一边的诗集,仔仔细细地翻看。
确认没有损毁之后,这才抬手掀了他用过的茶杯。
侍女惊叫:「呀,茶水打湿坐垫了!」
「那就连坐垫一起扔掉。」
我捧着诗集斜倚在贵妃榻上,随手翻阅。
不知不觉,竟沉沉睡了过去。
睡梦中,恍惚又回到那个蝉鸣不休的午后。
那年,十三岁的我因为想念生母,随口哼了两句幼时她曾给我唱过的歌谣,被人告发到了云家主母面前。
她命我顶着太阳,跪在中庭听训。
言及我眉眼之间越发与我那歌姬出身的生母相似,更是怒火中烧。
索性将我罚去西郊的庄子上思过。
父亲身边姨娘侍妾无数,主母最恨我生母。
因为,唯有我生母是父亲花了许多心思,用了诸多手段从旁人身边抢来的。
因为得来不易,父亲极为爱重。
所以,她死得最惨。
而我,自然也成了众多庶出姐妹中活得最为凄惶的那一个。
彼时,庄头得了主母授意,想方设法给我难堪。
暑热时节,庄子上的人照例都能午歇。
我却只能蹲在凹凸不平的院子里一粒一粒捡他们有意撒在地上的红绿豆子。
天太热,长久蹲在地上头又晕。
我忽然生出幻觉,竟看到个眉眼清秀的少年放下手上的书,缓缓蹲在我面前。
骨节分明的指尖,从尘土与草屑间粒粒挑拣。
拣够一把,便轻轻放入我手边的细竹筐里。
什么话也不说。
直到我起身时因为头晕目眩,险些摔倒。
方知眼前人并非幻觉,而是个活生生的人。
胸膛宽阔,臂膀有力。
能将头晕腿麻的我稳稳接住,顺便挪到树下的阴凉处。
豆大的汗水从鬓边滑向颈间,湿透衣衫。
他浑然不觉。
只一趟趟跑向溪边,用棉布帕子沾了清水替我降温。
我靠在树干上,微眯着眼看他为我奔忙的身影。
恍惚觉得这酷暑并非一无是处。
这人间,也尚可流连。
周祈永远也不会知道。
那个午后,若非他的善意之举。
我原本是打算去死的。
不是因为我再无可能回到云家,也不是因为我在田庄受尽磋磨。
而是觉得茫茫天地,朝升夕落,却从未有一丝光明属于我。
幼时,阿娘告诉过我这世间其实有许多的至真至善至美,就藏在人迹所至的角角落落。
可我从未见过。
不管是云家,还是别处。
一点都没有。
我想,她定是在骗我。
人不能永远活在无法喘息的黑暗里。
可周祈来了。
像穿透酷暑的凉风,冲破乌云的月光。
让我舍不得就那样潦草死去。
还想再多看看,这看不懂的人间。
-4-
我拼命挣扎,只想追寻那唯一照耀过我的月光而去。
却还是被命运的洪流冲上孤岛。
不得不拿起刀,披荆斩棘,茹毛饮血。
唯有梦中能与故人相见。
可惜,梦的最后永远都是那人背过身去双肩耸动,摆手让我离开的模样。
每一次,我想走过去看看他的脸都会无端被惊醒。
这次也不例外。
将我从梦里拽出来的,是宫里报喜太监的叫喊声。
「大喜,辰妃娘娘有孕了!」
我翻了个身,平躺在榻上。
呆愣良久,忽然掉下一滴泪来:「这下,她是真完了。」
虽然,她的至纯至善曾一度将我坑至绝境。
但是,当我决心从绝境之中杀出一条血路的时候。
她的纯善便成了我手中的工具,被我利用到了极致。
我与她,早就扯平了。
从始至终,我都没有想过要她的命。
最坏的打算不过是寻个地方,好好养她到老。
可惜,她竟然在这个时候,以这样的身份怀了孕。
这下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她了。
我缓缓起身,看向窗外秋风卷着落叶乱飞的景象。
淡声吩咐侍女:「依照宫中旧例,去库房挑点东西送给辰妃,以示祝贺。」
侍女连翘看着我,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还是没忍住:「娘娘,前几日清点库房,发现一串红玛瑙手串,内嵌麝香,也一起送去吧。」
我翻着手中诗集,眼也未抬:「这样的好东西,怎能送人?
「拿来给我。」
连翘不情不愿将装着红玛瑙手串的锦盒放到我面前时。
再无平日里的克制:「当初你哄我,说跟着你前途无量,如今辰妃有孕,你的地位已然岌岌可危。此时不送,难道等她生下皇子,云家和陛下明着偏袒她时再送?」
连翘是云府的家生奴婢。
当年我嫁给萧阙时,主母将她送给我当做陪嫁丫鬟。
为了将她策反,我不知费了多少功夫。
直到她的父兄在云家含冤枉死,她才真心跟我。
她了解我,也了解云家。
却对萧阙心底的执念与狠辣,一无所知。
我将手串戴在腕上,轻笑着宽慰她:「干预他人因果,便要背负他人命运。」
这一回,我选择顺其自然。
-5-
辰妃有孕的消息迅速传遍中都。
萧阙厚赏云氏一族。
夺嫡之战中,因为萧阙逐渐占据上风而选择蛰伏的云家重又活跃起来。
活跃到,时任吏部尚书的云家长子云霁川,竟然堂而皇之地将五年前被他贬到边州任团练使的周祈调回中都,出任少尹。
与当年一样,没有理由。
反正云家在中都,一手遮天。
倒是萧阙来回翻着那封奏折,发出一声接一声的冷笑。
还不忘阴阳怪气地嘲讽我:「老情人给你还回来了?」
当年,我曾计划用死遁的方式彻底摆脱云家女的身份,与得了宁州知县调令的周祈远走高飞。
却因云静婉一时兴起,在生辰宴上向主母许愿派人去田庄接我回家而失败。
被困云家后,一直等不到我赴约的周祈只好求到云霁川面前。
彼时,周祈是颇具才名的新科进士。
云霁川一向沽名钓誉,云家庶女又多,同意得十分干脆。
偏偏筹婚之际,云静婉不小心暴露了自己与萧阙之间的情意。
彼时的皇后姑母盛怒之下,将我指给萧阙,以示羞辱。
云霁川自觉愧对周祈,又担心他将来官越做越大,与自己为难,索性找借口将他贬去边州了事。
如今将人调回,无非是送我个人情。
好叫我自觉将皇后之位让给云静婉罢了。
毕竟,她才是嫡女,又即将有后。
而我与萧阙成婚五年,除了空手套白狼夺取帝后之位的战绩外,并无所出。
况且云家从上到下,一向没人看得上我这个歌姬所生的庶女。
我坐皇后之位,反叫他们脸上无光。
一点一点抽走萧阙手上反复把玩的奏折后。
我摆出贤后模样,坐在他对面,开始劝谏:「过往云烟而已,陛下多虑了。
「只是如今辰妃有孕,不便侍寝,后宫姐妹众多,陛下还是雨露均沾的好。」
「今儿正好初一。」萧阙漫不经心道:「那就从皇后开始吧。」
我抚着腕上的红玛瑙手串,笑意不达眼底:「臣妾身子不适,恐怕伺候不了。」
「合欢殿的沈昭仪,看着不错……」
话音未落,萧阙松开手指,才刚端起的玉质茶杯径直落在茶托上,发出一声脆响。
抬眼间,一片肃杀之气,让人不寒而栗。
若是此刻手上有刀,我猜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但是,我赌他不会贸然动我。
因为时机未到。
果然,片刻后,萧阙拂袖离去,亦带走满室寒气。
外面负责报信的人传来消息。
说是萧阙离开后,径直去了辰妃的关雎宫。
连翘掐着案上的芙蓉花,咬牙嘟囔:「怀孕了还去!弄没了才好呢!」
我抢过还没惨遭屠戮的芙蓉,随手摆弄:「放心吧,暂时不会。」
晚些时候,我便接到旨意。
命我将主理六宫之权交给辰妃。
萧阙身边的大伴薛印苦着脸,艰难解释:「陛下说娘娘一年到头身体不适,既然如此,那就好生养着。」
我笑笑,没说话。
连翘却气得不行,在我跟前来回晃悠:「要我说,你的借口确实拙劣。损人阴阳怪气,骂人中气十足,怎么可能身体不好?」
那又如何?
当年新婚之夜,是他自己说的。
我是姑母随手扔给他的垃圾,不许我和他躺一张床。
从那天起,我便再未和他出现在同一间卧房。
过去如此。
现在六宫充实,他也越发脏了。
我更是不要。
-6-
怀孕的喜气迅速冲淡了云静婉所有的不快。
她竟一夕之间恢复如初,甚至比之以往,更添几分柔婉娇憨之气。
看来,萧阙确实挺会疼人的。
御花园里,迎面而来。
她在宫人的搀扶下,扬声唤我:「七妹,我正想去看你。」
这人一向话痨。
从我们在凉亭坐下开始,小嘴就没停过。
一会儿说觉得怀孕这件事十分奇妙。
一会儿说自己根本不会管理六宫,偏偏萧阙硬要塞给她,害她愁得睡不着觉。
「七妹,我一定找机会让萧阙把主理六宫之权还给你……」
要不是她晃着我的手,一双杏眼尽显赤诚与热烈。
要不是我一向知道她是真傻,而不是真茶,我就一巴掌甩过去了。
见我兴致缺缺,她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收敛笑容,弱弱道:「其实,我一直觉得愧对你。
「可我和萧阙,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七妹,你不会怪我吧?」
我点点头:「无妨,都是造化弄人。姐妹二人共事一夫,自古就有,不必介怀。」
「嗯!」她脸上顿时绽出如花笑容,抱着我的胳膊将头埋在我肩上蹭了又蹭,笃定道:「兄长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他嘱咐我们姐妹一定要相互扶持,才能在这深宫之中长长久久的生存下去。」
我幽幽叹了口气。
你兄长的意思是给我点好处,让我单方面扶持你呢。
不过……
闲着也是闲着,我何不将那好处收了?
恰逢合欢殿的沈昭仪也传出有孕的消息。
沈氏一族是最早站队支持萧阙的中都大族。
萧阙上位后,他们理所当然成为朝中新贵。
如今势头更是直追云家。
萧阙一高兴,不仅将沈昭仪提为娴妃。
还放出话去:「辰、娴二妃,谁先生下皇子,便封为太子。」
儿子当了太子,母亲距离皇后之位还会远吗?
一时之间,我的存在尤为尴尬。
索性以清净为由,提出去行宫养病。
临行之前,云霁川来送我。
话里话外,每一句都在暗示这次一定成全我和周祈。
条件是要么自己坐稳皇后之位,照应云静婉,要么降至妃位,扶持云静婉。
毕竟,和萧阙空手夺皇位的那些年里,我手里多少也攒了点东西。
否则断不能逼得萧阙放弃云静婉,立我为后。
可惜,他低估了一个人。
许是看出我心中疑虑。
云霁川凑近一步,压低声线道:「娘娘大可放心,周祈这些年过得不大好,纵有再硬的骨头也该软下来了。」
周祈不同于其他学子。
新科进士个个挤破头也要留在中都,求一个指点江山的机会。
唯有他,不求经天纬地,惟愿造福一方。
新科取士,周祈以第四名入进士科。
并非他入不了三甲,而是依照旧例,前三甲必留中都。
他不愿与中都权贵为伍。
恰好,我也受够了中都云氏。
情愿陪他一道,山高路远,去一个遥远之地,造福一方。
可惜,那些稚嫩梦想终究被拿着权杖之人打得稀碎。
我也早已脱胎换骨,学会迎难而上。
云霁川以为吃尽了苦头的周祈好不容易回到中都,必能甘心做我裙下之臣。
和我一起为他所用。
可惜,被云霁川低估了的,不是周祈。
而是我。
-7-
至于周祈有没有被低估。
我得看过才知道。
毕竟,人确实是会变的。
行宫幽静,少有的护卫和内侍都已换成云家的人。
为了让我心甘情愿替云静婉铺路,云霁川当真尽心竭力。
竟然下令,让才刚上任中都少尹的周祈亲赴燕山岛行宫给我送东西。
可惜,云霁川恐怕要失望了。
过去含情双目,如今看向我时,如同盯着一尊泥塑。
唯一不变的,唯有依旧挺直的脊梁和眼底的文人傲骨。
幸好天公作美,在他放下东西执意要走时下起了瓢泼大雨。
我用雨天不便行船的借口将他留下。
可他宁愿站在廊下盯着雨幕,也不肯回头看我一眼。
我在梦里看了许多年他绝望时背过身去压抑哭声的背影。
却从未怀疑过,再见时他定能明白我当初与他决绝的难处。
即便做不成情人,也能做个知己。
原来,我也低估他了。
不论我如何放低姿态,温言求好,他始终四平八稳,不假辞色。
连翘盯着他所在的方向,低声问我:「这人什么来头?竟敢不把皇后娘娘放在眼里。」
这人啊,曾是个无依无靠的穷书生。
腰里别着砍柴刀,怀里揣着经论书。
靠替人抄书写信,替书院种地养鹅读书科考。
是曾因我随手翻了几页他桌案上的诗集,便熬夜抄录一本送我的痴人。
「你去唤他进来,就说我要给他看一件宝物。」
吩咐连翘出去传话时,我顺手拔下发簪,缓步进了殿内卧房。
所以,周祈被连翘连拉带拽推进卧房时,便看见我一袭薄纱斜倚在榻上的画面。
连翘惊得瞪大双眼。
但还是咬牙推了周祈一把,顺便替我关上了房门。
周祈猝不及防,被连翘推得一个趔趄,直直扑到榻边。
目光恰好对上我胸前薄纱遮掩之处。
如同被烫到一般,立时耳根红透。
他素来端方君子,于风月情上更是个老实人。
迅疾移开目光的同时,慌忙起身便走。
「站住。」我直起身,死死盯着他的背影:「当年之事,各有难处。后来我拼尽全力,不过是为了自己掌控命运,我以为,你会懂我的。」
他并不回头,只沉声道:「当年之事,的确各有难处。但如今,你不止是人妻还是国母,怎能如此荒唐?」
「为何不能?萧阙有三宫六院,我只要你一个。」我一步步向他走去,温声诱哄:「宫廷内苑,尔虞我诈,时时刻刻都有人想吃掉我。我一个人孤立无援,苦苦支撑,每一天都在孤单、寂寞、空虚中度过,每一天都在……想你……」
檐外雨下如注。
趁着周祈愣神之际,我从背后一把将他抱住:「求你,留下陪陪我。」
「我真的很累,也很害怕,我快要保不住这个皇后之位了。」
「你留下,就当帮我一回,给我一个孩子吧。」
从被我触碰到的那一瞬间开始,周祈的背脊便已绷紧,身上也烫得厉害。
他入京有些时日了,对我如今的处境多少有所耳闻。
可他依旧掰开我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冷冷蹦出:「娘娘,周祈先走一步,你好自为之。」
我一向知道周祈不算感情用事之人,却没想到我如此诱哄,也无法将他撼动。
看来当初那点缱绻爱意,终究难抵仕途尽毁之恨。
可是,仅仅是为了保住他的命,我就已经献出所有了啊。
若是我不亲自与他决裂,亲口告诉他是我自己贪图萧阙皇子的身份,自愿出嫁。
云霁川便要依着父亲的主张杀了他以绝后患了。
眼看周祈已经抬手准备开门,我抹去脸上泪珠,凉声问他:「你知不知道,现在就走的话,云霁川不会放过你。」
他嗤笑出声:「来这里之前我便已经递了辞官的折子。至于周祈这条命,左右只有一条,你们云家想要,拿去便是。」
「既然已经辞官Ťú⁻,为何还要来这一趟?」我心中重又燃起希望。
他第一次主动回头看我:「为了劝娘娘一句,莫要丢了当初山穷水尽之时也愿对村头老妪施以援手的善念。」
在田庄时,我曾问过周祈为何屡屡帮我,次次救我。
他说,是因为第一次见我时,亲眼看见我被云府嬷嬷推下马车,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却还是在爬起来后,拔下头上唯一的银簪,一瘸一拐送给坐在田埂上哭的阿婆,让她拿去给自己的小孙子买药。
那时,我在田庄的身份是云府犯了错的婢女。
他对我说,犯了错不要紧。
反正,对错本就不是绝对。
但一个人的善念,弥足珍贵。
对错本就不是绝对,只是我们,再无回头之路。
周祈终究头也不回地走了。
ẗű̂₊哪怕我在屋中崩溃到痛哭出声,砸碎了所有能砸的东西。
他也不曾回头。
-8-
周祈冒雨行船,离开了燕山岛行宫。
我亦大病一场,缠绵病榻数日之久也不见好。
萧阙听说之后,倒是亲自赶到行宫看我。
只不过,是为了出言嘲讽:「你这样的毒妇,除了我,谁敢沾你?」
他这个人,狠是真狠。
总能准确戳中别人的心窝子。
我原本严阵以待,病死也不打算服输,听了这话也只能默默背过身去。
最起码,不能让他看见我的眼泪。
没想到他却和云霁川一样,四处召集名医为我医治。
无他,如今云家和沈家在前庭各自拉帮结派,斗得如火如荼。
我若在这个时候死了……
后位空悬,战火必然烧到后宫。
云静婉的战斗力,他俩心中有数。
比比谁先生儿子还行,正经宫斗,她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萧阙和云家暂时都还需要我占着这个皇后之位。
尤其是云家。
再不济,也要让我活到回宫帮云静婉撕下后位之后才能死。
由此,我含泪泣血,和云霁川谈了个条件。
让他将当年赴任宁州知县的调令重新发给周祈。
成全他造福一方的心愿。
沾上我,沾上云家,他已经够倒霉了。
临死之前,便让我还回去一些吧。
云霁川的调令发出去那天,我拖着病体,冒雨从行宫搬回中都后宫。
虽依旧缠绵病榻,但毕竟经营多年,宫中各处都有我的眼线和暗桩。
在萧阙和云家看顾不到的地方,我轻而易举便能护云静婉周全。
连翘一边喂我喝药,一边叹气:「男人算个屁,你为了个假清高的臭男人心如死灰,也太没出息了。」
「你不懂。」云静婉挺着六个月的孕肚,红着眼站在门口:「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不过七妹,你还是忘了他吧。」
她流着泪坐到我身边,噎声道:「我听兄长说,周祈在边州时曾救过一个孤女,这么多年一直带在身边,前几日已经随他一同去宁州赴任了,真是枉费你一番苦心。」
「这样啊。」我闭上眼,无力叹息:「也好。」
我就知道,我生来注定只能做一只阴沟里的老鼠。
明月高悬,终究半分照Ŧū́₍不到我身上。
可惜,云静婉已经替我哭得惊天动地,搅得我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恰好指尖不意碰到一直放在枕边的诗集。
索性拿起来,吩咐连翘替我烧了它。
「你不是一向最宝贝它了吗?」连翘拿着诗集,反复确认。
我摆摆手。
一边呕血,一边苦笑:「烧了……」
-9-
云静婉这个人,永远分不清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其实,她完全可以不告诉我周祈之事的。
这么多年,我也一直在刻意回避。
可她还是说了。
完全没想Ţü₋过我听完会伤心,甚至撕毁和云霁川的盟约,不再护她。
可这才是真实的她。
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无需思量任何人任何事。
反正,会有云家替她铺好路。
其实,我的病原本没那么严重。
只是受了些凉气,加上战术需要。
可她一张口,我却当真Ŧű̂⁹病得下不来床了。
宫墙内外,一时之间都在传辰妃手段了得,竟然轻飘飘斗倒了一向狠辣的云皇后。
逼得她接连昏迷数日,只靠参汤吊着一条命。
此事无疑提高了娴妃沈素的警惕。
她开始挺着孕肚,着意琢磨云静婉的一举一动。
越琢磨越觉得此人面上装傻充愣,实际深不可测。
二嫁之身竟还能得萧阙专宠,三言两语,便能击杀自己身为皇后的庶妹。
细思极恐,不得不防。
云、沈两派的战火终究还是提前在我昏迷期间烧到了后宫。
一时之间,前朝后宫,斗得如火如荼。
可是,原本老神在在的萧阙竟忽然心不在焉了。
他每日接见无数御医询问皇后病情,甚至贴了皇榜,只求有人能救回皇后一命。
夜深人静时,也会悄悄趴在我耳边激将:「云疏桐,你不会就这么认输了吧?」
「那你也太弱了,简直不堪一击。」
「不像我,谁都没有办法影响我彻彻底底地赢。」
越到后面,声音越低:「你醒醒,醒过来我们接着斗,好不好……」
同为阴沟里的老鼠,我们虽然谁也看不上谁。
但却是最了解对方的人。
这一套激将对我太管用了。
激得我拼死也要挣扎出来,接着斗。
斗天斗地,斗萧阙。
定要实现当初被夺走唯一希望时,所发的誓言。
所以,当贤妃率先生下皇子,并于出生当日便被封为太子时,已经被沈氏一派压着打了很久的云家终于再也忍不了了。
自本朝立朝以来,历代皇后均出自云家,历任太子均有云氏血脉。
当初萧阙夺得皇位,已经让他们十分不快。
但到底还能安慰自己,好歹皇后依旧姓云。
如今皇后半死不活,小太子是最大政敌之女所生。
倨傲了百年的云家没人受得了这个气。
加之宫中恰好传出云静婉难产的消息。
云家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劫出一直被关在地牢里的前太子萧焕。
打着前太子的名义,起兵逼宫。
那一天的中都皇城,乱象纷呈。
父亲和云霁川亲自领兵,攻入皇宫,将中政殿团团围住。
誓要逼萧阙下罪己诏,将皇位还给萧焕。
云霁川筹谋良久,自以为万无一失。
却不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他大费周章提前调走的御林军,本就是萧阙的弃子。
萧阙早就稳坐中政殿,坐等他攻进来。
只有真正让他们攻进来,才能坐实谋反的罪名。
将云氏一族,一网打尽。
云霁川发现萧阙早就在殿外设伏三万亲兵,将自己带来的兵力尽数围住时,尚且硬着骨头,打算拼死一战。
可当他发现两军中间,还有我筹谋多年培养的暗卫组织正一点一点将他的布防撕开无数口子时……
便只剩仰天怒骂了。
骂萧阙诡计多端,阴狠毒辣;骂我数典忘祖,阴险狡诈。
他一直以为我早已半死不活,根本没将原本甚为忌惮的暗卫组织放在眼里。
却不知,在耍阴谋玩诡计这件事上,我和萧阙从不需要将心中谋划宣之于口。
他做他的,我做我的。
总能殊途同归。
尤其是布局除掉云家。
我必定机关算尽,无所不为。
从我去行宫开始,所做的一切便都是为了迷惑云霁川。
我要让他以为,我依然还是五年前那个为了周祈可以任他摆布的傻女人。
所以,周祈留下,我便如他所愿开始沉迷情爱。
周祈不留,我便开始重病。
唯一的意外就是中途再次被云静婉的至纯至善坑了一把,差点真的一命呜呼。
至于萧阙。
就算我不提,他在得知云静婉有孕后,自己也会去宠幸被晾了很久的沈昭仪。
就算沈昭仪不怀孕,萧阙也会睁着眼睛说瞎话,宣布她有孕,呵护她直至时机成熟,让她提前生产。
万幸,她是真的生了个皇子。
如若不然,萧阙会亲手把公主换成皇子。
总之,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止萧阙巩固他好不容易得来的权势。
云静婉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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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阙自幼便恨透了云家。
正因为他恨透了云家,吃够了云皇后带来的苦痛。
所以崭露头角之后,才会得到先皇暗中支持。
先皇早已不喜姑母的嚣张跋扈,亦恨透了外戚专权。
可惜无力改变,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萧阙身上。
而萧阙对云家的恨意比之先皇更甚。
从他登位的第一天起,便在筹谋如何让云氏一族彻底消失。
特意放任沈家和云家斗了这么久。
不过是为了让沈家同样大伤元气,将来收拾起来更简单些。
所以,云静婉不孕便罢。
一旦怀孕,必定子死母伤。
萧阙绝不允许皇室再生带有云氏血脉的孩子。
可她偏偏有了身孕。
萧阙再宠她,也不会忘记自己在先皇密室中所立的誓言。
更不会将她的安危放在江山大业之上。
所以,她那个注定胎死腹中的孩子才会拖到即将临盆才难产。
原本,我打算顺其自然,绝不插手的。
可是,等到我在中政殿亲眼看着云霁川父子俩被击杀。
又亲自赶去云府手刃了害死我阿娘的云家主母后。
云静婉竟然还在苦苦支撑。
她死也不肯听萧阙的话,吃下太医配好的汤药。
滑落胎儿,保住自己的命。
哪怕奄奄一息,也要推开所有人。
一遍又一遍,坚持说着:「我可以,我一定可以的。」
我到时,萧阙正独自坐在关雎宫外凉亭里。
背对着宫门,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他绝不肯轻易改变主意,也不忍亲眼看着云静婉痛苦至死。
所以选择用酒麻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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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细想,越发觉得定是我上辈子欠了云静婉一条命。
所以这辈子即便被她坑到体无完肤,也会忍不住为她出手。
垂睫看向怀里抱着的小小糯米团子,我长长叹了一口又一口的气。
大概因为我是她出生后第一个抱她的人。
所以这娃儿现在谁都不要,唯有赖在我怀里才能安心睡上一会儿。
那天的最后,我终究忍不住一脚踹在早已喝得醉醺醺的萧阙身上。
带着之前萧阙为了替我治病请来的世外名医,冲进产房。
好在云静婉之所以难产,是因为安胎药中被人动了手脚。
那医者看出端倪,施针之后,很快助她顺利生产。
可惜,本就元气大伤的她执意认为自己之所以会难产,定是娴妃动了手脚。
哭着喊着要萧阙惩治娴妃。
却被娴妃说破云家已在她生产当日满门覆灭之事。
这个消息,原本瞒得滴水不漏。
我甚至已经着人去西域寻找能让人忘却记忆的药水。
没想到一个不防,竟让娴妃脱口而出。
云静婉惊惧之下,一头栽倒。
便是那世外名医,也只能勉强保住她的命。
如今的云静婉,心智如同三岁孩童。
扒着我的胳膊叫「姐姐」,望着我怀里的小糯米团子叫「妹妹」。
无知无觉,无忧无喜。
我不知道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但我除了尽心替她抚养孩子,命宫人妥善照顾她的衣食起居,也做不了更多了。
再多做,就有些对不住过去的自己了。
毕竟,在冰冷无情的云家享尽荣光与关爱的是她。
将一众庶出姐妹磋磨到生不如死的人,是她的生母。
尽管她是出于好意,但屡屡将我坑至绝境,亦是事实。
我如今佛了许多。
只要夺回正宫皇后该有的权力,替小糯米团子要一个昭阳公主的封号便好。
萧阙并不忌惮我手里的暗卫势力,但多少避讳我敢倒毒酒的狠劲。
皇后的权力还我了,昭阳公主的封号也给了。
那我便不去管他如何在前朝后宫与沈家为难。
毕竟,娴贵妃虽名唤沈素,实际却并不是个吃素的。
她早已从云家的覆灭中,察觉出一丝凉意。
明白萧阙早晚会对沈家动手。
她有太子在手。
必然直接瞄定皇位,而非小小后位。
毕竟,拼死拼活当皇后,也是为了当太后。
既然能直接当太后,何必多走弯路?
是以,我哄着娃儿自保之余,坐山观虎斗便好。
没想到沈家实在不争气,手握城防营竟然不费吹灰之力便被萧阙收拾得七零八落。
娴妃却是个有骨气的。
竟在沈家正式获罪被抄那天,抱着小太子跪在了我的长乐宫门口,求我帮她抚养孩子。
要求不高,和昭阳公主差不多就行。
连翘蹙眉:「这还不高?」
我抬手制止了她。
转身扶起沈素:「必定视如己出,抚养成才。」
她点点头,将小太子塞进我怀里,丢下一句:「我知道你最想要什么,我会成全你的。」
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12-
三日后,萧阙在早朝时忽然倒地不起。
太医诊断,乃是长期服用慢性毒药所致。
那毒药原本剂量很小,不至于危及性命。
只是不知为何,近日突然加大剂量,以致暴病不起。
同日,娴妃沈素在合欢殿中自缢而亡。
算是坐实了自己谋害陛下的罪名。
一切都很顺理成章。
将沈素以贵妃规格下葬之后,我第一次去看了萧阙。
不知为何,看着他双眼紧闭,面色苍白的样子。
我竟然有那么一瞬,甚觉可惜。
可惜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像他这样,知道我所有的算计和隐忍,明白我所有的不甘和手段。
不过,他忽然睁眼看我时,那点可惜的感觉很快就被憎恶取代。
这人还是死了的好。
一山难容二虎。
一座宫城,也容不下两只同样阴暗的老鼠。
死掉一只,另一只才能安心放下过去所有的龌龊。
披上人皮,重新做人。
萧阙直直盯着我,颤抖着唇,似乎有话想对我说。
我点了点他的唇,嘘声道:「不用讲了,我都明白。」
「经历这么多,没人比我们更厌恶对方,也没人比我们更懂对方。」
「至少,在谁先死这件事上,你还是赢了我的。」
「安心去吧。」
「剩下的路,留我一人来走。」
他扯了扯唇,溢出一丝苦笑。
终究闭上了眼。
-13-
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
但寡太后不同。
寡太后一手遮天。
抱着才刚几个月大的太子萧恪坐上皇位那天,我一连颁发了十道诏书。
废除嫡庶尊卑。
从今往后,朝堂升迁取仕,不看门第,不论男女。
只凭才干与政绩。
我要让这天下所有人,都有同等的机会。
若是将来萧恪不争气,我照样会废了他改立昭阳,或别的更堪为帝之人。
不过,带孩子真的很累。
好不容易熬到昭阳与萧恪三岁,我立马着手给他们找帝师启蒙。
除了翰林院,各地州府亦有堪当帝师之人呈报或自荐。
我拿着折子顺次翻看,竟然看到了一个十分刺目的名字。
周祈。
他如今已然凭借政绩从宁州知县连升六级,成为从二品的京东路转运使。
没想到,他竟也有兴趣自荐帝师。
气得我扬手将折子扔进了废纸篓。
想想显得小气。
又乘人不备悄悄将折子捡了起来。
连同所有与遴选帝师有关的奏折全送去翰林院,让他们先替我过一遍。
可惜,翰林院送回精挑细选的三个候选人里。
周祈的名字依旧赫然在目。
并且,一把年纪的右相特意叮嘱我多多留意周祈。
以他如今的升迁速度,就算不做帝师,两年内也必定出现在朝堂。
既然如此,该用就用。
左右,最后看下来的确只有周祈与德行才干皆为上等的河阴江氏女江应淮最合我心意。
把孩子交给他们,不怕不能成才。
至于我,没熬成黑寡妇之前或许还会为情所伤。
正式成为黑寡妇之后,一切都无所谓了。
别说周祈,就算萧阙现在活过来,有心在我手底下做事,我都能答应。
毕竟,坏东西亦有坏东西的可用之处。
明月不照我。
我便自己成为明月。
照亮天下人。
(正文完)
周祈番外:
离开燕山岛行宫后,周祈接到了久违的宁州知县调令。
命他择日赴任,不得有误。
拿着那封调令,周祈想到了五年前。
那天,他拿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调令,匆Ţū́¹匆赶到郊外驰道上的凉亭等他心爱的姑娘前来赴约。
那姑娘答应他,无论山高路远,风尘仆仆都会陪着他,去实现造福一方的夙愿。
可是,从白昼等到黑夜,都不见人来。
他心慌不已,终于在天色黑透之后确定她不会再来。
本想一走了之,终究还是忍不住折回头。
摸黑赶回西郊田庄。
他要去看看自己放在心尖上的姑娘到底为何没来赴约。
若是她反悔了,他也不会怪她。
只要知道她是平安的就好。
可赶回田庄才知,原来她竟然是中都云家的庶女,而非侍女。
在他独自站在凉亭焦心等待时,她已被云家的马车接回云府。
闻听消息的周祈惨然一笑,抬脚便要离开。
却终究忍不住最后去看了一眼云疏桐曾经住过的小屋。
就是那一眼,让他下定决心放下尊严。
找遍所有能找的同门故交,替他引荐云家长子云霁川。
因为他在那里看到云疏桐早就收拾好准备远行的包袱,一点一点攒起来、藏在角落的灯油和烈酒。
联想数日前,云疏桐一直在乱葬岗瞎转悠的样子。
他立刻猜到了她的用意。
明白她在云家一定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
多到情愿死遁,也要与他这个穷书生远走高飞。
既如此,他又岂能弃她于不顾。
好在云霁川素来有心结交学子,礼贤下士。
又一向知道周祈的才干,料定他是个可塑之才。
于是立刻劝说云国公,用一个不值钱的庶妹换一个新生势力。
这件事几乎没有阻碍,顺利得周祈简直不敢相信。
直到婚期将至,云疏桐亲赴他暂住的驿站看她。
她说自己是歌姬所生,一向名声不佳,在中都不是很好嫁。
选中他,实在是没得选。
可是如今沾了嫡姐的光,竟然能捡漏嫁个皇子,由不得她不心动。
他看着她抖着手,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轻飘飘说着:「这是给你的补偿。」
那一刻,眼泪在周祈的眼眶里打转。
不是因为心上人直白的转变,而是明白她必是遇见了为难之处。
可自己却毫无办法。
带她一走了之,说不定没出中都两个人便要身首异处。
平生第一次,他恨起了自己的软弱和无能。
可最后也只能背过身去,摆手让她快走。
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因为无力改变什么而崩溃大哭的样子。
宁州知县的调令被换成边州团练副使的那一刻。
他什么也没说,只想尽快逃离中都。
在边州的五年里,他每一天都在竭尽全力做每一件事。
只想在云家暂时还看不见的地方, 争一争升迁的机会。
好离她近一点。
可惜, 五年里丝毫不见机会。
一朝升迁竟然直入中都做了少尹。
他明白这不是自己的努力终于被看见,而是有人需要用到自己了。
虽然有点可笑,但他还是去了。
他啊, 也想看看五年未见的故人。
亲眼看看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有没有消瘦很多。
可到了中都。
却只闻中都毒妇云皇后, 不见故人云疏桐。
在燕山行宫,他见到了人人谈之色变的「毒妇」。
明白她如今的处境,也看出她眼底笃定的算计。
人人都说她即将后位不保。
只有他在见她的第一眼便知道,她胜券在握。
因为, 只有他真正见过云疏桐绝望到眼底一片空白的模样。
她没那么容易输。
既然如此, 他便放心了。
中都的水太深, 不是他可以趟的。
至于别的, 恕他心胸狭隘,见识有限, 不能苟同。
其实, 他听见她的哭声, 也差点就要回头了。
冒雨行船, 是为阻止自己变卦。
不是怕自己越陷越深, 是怕她万劫不复。
所以,重新收到宁州知县调令的那一刻,他知道是云疏桐在成全自己。
他终究启程, 独自去完成他们年少时没能一起完成的梦想。
周祈身边一直有个侍从。
是过去在边州任团练副使时从贼窝里救出的孩子。
因为无家可归, 又是个孩童, 索性便带在身边给口饭吃。
刚从贼窝里救出来时, 就连他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浑身上下黑乎乎一团, 头发也如茅草一般理都理不清。
没法子,只能全剔了。
没想到女大十八变, 在宁州时她已经出落成个娇俏利落的小姑娘了。
那天,有个前往外地赴任的同门路过宁州, 特意拜见周祈。
见小姑娘生得不错,误以为是周祈的红颜知己。
遂压低声线, 开口劝说:「周兄若是有意成家, 婚事还需早办。
「听说中宫那位云皇后半年前在行宫养病时身体已经不大好了, 回宫后又被辰妃暗害,日日咯血昏迷,恐怕命不久矣。
「听说,礼部已在悄悄准备丧仪。
「周兄啊, 若逢国丧,婚事还得再等三年。」
周祈静静听着,神色如常。
却在起身准备送客之时, 突然喷出一口鲜血, 倒地不起。
后来, 他虽好了。
也知道云皇后不仅没死, 还一步步大获全胜。
可他却再也不想逃避了。
既然世间事对错不是绝对。
那么, 周祈乘着太后降下的东风,凭本事直入中都没有对错。
周祈想留在太后身边,替她教养孩儿, 每天看看她自然也没有对错。
至于坊间说什么帝师白天教养幼帝与公主……
晚上跪在太后房门外,苦苦向她自荐枕席。
自然,也没有对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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