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公主传

叛军围府时,公主为了保命,将我打扮成她去替她受死。
她说:「金子,你命贱。能替我死,也是你的福气。」
谁知,来的不是叛军,而是奉命解救公主的官兵。
公主喜极而泣,却被我一把尖刀逼退。
我轻声开口。
「公主殿下,奴婢当了一辈子的奴婢。」
「这回,奴婢也想尝尝当公主的滋味。」

-1-
玉叶公主将本属于她的锦衣华服强行披在我身上时,衣裳的下摆还沾着她昨日处死的工匠的血。
只因她吩咐工匠为她修像,工匠没能及时画好佛像的脸,便被她下令全部处死。
那日她坐在院中,端着茶,工匠百般提及家中妻儿,恳请公主饶命。
她叹了口气,娇声一句:「既如此,我会派人去你家,让你的妻儿和你一同上路。」
和她现在的语气完全相反。
「金子,你这样的人,一生也难有什么大造化。不如为我而死,也算你这一辈子有点价值。」
我被架在她的梳妆镜前,坐在只有她能坐的圆椅上,看着她将金簪珠佩一点点佩在我头上。
公主的铜镜光滑,我看见我的倒影,一点点从卑微低贱的奴婢,变成花容月貌的贵女。
不由得有些恍惚。
是不是我和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的差距,只在这么些身外之物上而已?
只可惜,我马上就要死了。
「瞧瞧,金子,虽说你命贱,其实也生得不赖。」公主讨好地笑了笑,眼神却仍旧高高在上。
我知道,公主一向残暴,如今会这样说,只是想哄得我本本分分替她去死。
叛军已经快攻打至公主府内,怒吼着玉叶公主人人得而诛之。
「好了,金子,记住,一会儿他们过来的时候,你就站在那儿看着他们就行了,知道了吗?」
我低头,「奴婢知道了。」
「还说奴婢呢,如今你才是公主,快,我扶你出去。」
公主急不可耐地搀着我。
我站起来时,看到了公主的模样。
公主已经换上了本属于奴婢的衣服。
褪去环钗,她瞧起来灰扑扑的,与平时和我一同伺候她的丫鬟小毛一比,并没有什么不同。
小毛看了一眼我,满眼不忍,「公主,金子她出身低贱,恐怕一眼就被——」
「闭嘴!」公主暴怒起来,反手就给了小毛一耳光,「不然你去替她?」
小毛不敢再说。
我看见她袖口下捏紧的拳头。

-2-
我其实不叫金子。
我叫金枝。
我出生那年,有一位道人路过,捋须对我爹娘说,这女娃娃天生贵命,将来必高不可攀,受万人敬仰。
我爹娘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没什么学识,闻言便高兴Ŧū₆地为我取名金枝。
金枝玉叶,这是他们能想到的最有福气的名字。
在他们心里,我不比那些皇子公主低贱。
十二岁那年,爹娘削尖了脑袋,变卖了家中许多粮食器具,筹够了钱,将我送进公主府当差。
他们一辈子劳作,在他们眼里,玉叶公主便是这天下最金贵的人了。
在贵人身边当差,自然就是出人头地了。
第一次面见公主时,我跪在她鞋尖前,瞥见她镶金嵌玉的鞋尖,好生紧张,一时舌头打滑。
「金子?」公主嗤笑,「好生俗气的名字,可见你父母粗鄙不堪,竟只想到这个。」
彼时家生子的小毛站在公主身边,凄苦Ŧú₍地看了我一眼。
后来,我很快明白了小毛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眼神。
公主是太后独女,深受宠爱,三岁获封,封号玉叶,五岁便迁至封地,养成了骄横残暴的性子。
进公主府不到半年,我便浑身带伤。
公主把我当成了她的撒气筒。
阖府上下没人敢劝。劝了,便是和那些工匠同样的下场。
有一次,只因公主的心上人世子多瞧了我一眼,公主便在我添碳时,用拨火棍夹着烧得火红的炭,狠狠烫在我的小腿肚上。
那是我第一次闻到人肉烧焦的味道。
金戈相撞声逐渐逼近公主内院,我被公主推至院中,穿着华服,踩着那双我见过无数次的金丝玉鞋。
不知是不是巧合,还是上天的玩笑,这双御赐给公主的鞋子,我穿上竟然严丝合缝。
我站在院中,低头看着闪烁华光的鞋尖,晃得生疼。
我想,当年那个道人也许没有说错。
我确实有天生贵命,确实高不可攀。
他只是没说,这贵命只有短短一日而已。
凭什么。

-3-
公主封地内,对公主的怨气早已不是一日两日。
这是多年之下因公主暴行而积攒起来的民怨,底下堆着的是数不尽的鲜血和累累白骨。
公主杀过多少人,这民怨便有多深。
愤怒的百姓当头,公主府的侍卫们根本抵抗不了多久。
内院的门被敲门木狠狠撞着,连地砖仿佛都在颤动。
公主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金子,去堵着门——」
刚说完,她想起还要留着我来当她最后的保险,转头便吩咐其他侍从。
侍从刚走到内院大门,便被门缝中穿进来的尖刀穿胸而过,当即没了气息。
「没用的东西!」公主大骂,「不过是一刀就死了,再去几个人!」
已经来不及了,内院大门被轰地一声撞开。
公主变了脸色,仓皇后退,穿着丫鬟衣裳,躲在所有奴婢的身后,瑟缩不已。
而我站在院中,顶着她的身份,迎着刀光剑影,准备等待我即将到来的命运。
泪水濡湿眼角。
没人不会被死亡的恐惧侵袭。
爹,娘,女儿要死了。
女儿不想死。
女儿好怕。
不知是否死前走马灯,我的耳畔忽然响起幼时爹娘的声音。
「爹娘不求别的,就盼着我们枝枝衣食无忧,顺风顺水,一辈子平安喜乐,这就够了。」
「那先生说了,枝枝你天生贵命,将来高不可攀,万人敬仰,比城中贵人还金贵呢!」
染着鲜血味的寒风袭来,我感觉到自己被一群人团团围住。
预想之中的疼痛没有出现。
声如洪钟的话语在耳边响起。
「下官救驾来迟,参见公主殿下!」

-4-
我睁开双眼,瞳孔紧缩。
为首提戟的首领模样的人跪在我鞋尖前,后面是黑压压同样跪了一地的官兵。
公主府内所有人都没想到,闯进来的其实不是暴民,而是早就得到消息,前来解救公主的禁卫。
大概连玉叶公主自己都没想到,我看见她仍然缩在小毛的身后,呆滞着看着被簇拥在正中心的我。
我没说话,站在原地,一颗心忽然狂跳了起来。
比刚才等死时跳得更厉害。
官兵们似乎早已习惯了玉叶公主的做派,没人敢说一句不是,也没人敢多问什么,只是继续跪在原地,等着公主发话。
公主终于反应了过来,喜极而泣,顾不得平常高高在上的姿态,提着裙摆就跑了过来。
她的发髻因为刚才过于慌乱,几乎快要散开,让她看起来不伦不类。
在她即将跑到禁军面前的一瞬间。
我狂跳的心忽然渐渐平稳下来。
我转过身去,背对着所有禁军,面朝着公主府所有奴仆,从袖口中抽出一把尖刀,一把拉住公主。
小毛睁大双眼,管家身体微微一晃。
公主脸色陡然一变,额头暴起青筋,「金子,你——」
我将尖刀抵在她腰间,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细语。
「公主殿下,奴婢当了一辈子的奴婢。」
「这回,奴婢也想尝尝当公主的滋味。」

-5-
玉叶公主大概没想到我居然敢反抗她。
毕竟,在她的概念里,这封地除了她,所有人都天生贱命,都是蝼蚁,天生就应该为她赴汤蹈火,哪怕是为她奉上性命。
她从未想过,蝼蚁会有反抗的勇气。
公主府戒律森严,入了公主府,堪比入了宫门。
除了家生子,大部分采买进来的奴婢,终其一生都不得再出府回家。
但玉叶公主大概不知道,我很幸运,在入府的第三年,见过我爹娘。
那年公主及笄,她兴致勃勃地要巡游,吩咐下去,命所有百姓商户自发在路边摆设香案彩棚,对她夹道相迎。
也就是那一年,我父母早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咬咬牙,花了二两银子,高高兴兴置办了两身体面一点的衣裳,满心想着可以借此良机,瞧上我一眼。
他们的心愿很简单,只求在路边人群看上我一眼,知道我过得好,这便够了。
公主巡游那日,不管民心如何,谁都不敢违抗公主ṭúₜ,表面功夫做得极其到位。
载歌载舞,迎驾献瑞。
我和小毛作为公主的随侍丫鬟,自然也跟在公主身后。
公主坐在銮驾上,我和小毛则在銮驾后步行。
走了几步,我听见有人喊毛毛,毛毛。
身旁小毛眼圈泛红,我知道她的家人大概也赶来远远望了她一眼。
巡游场面热闹,所以他们才敢这样悄悄地喊,混在百姓拜贺声中,没人会起疑。
行至半路,我也听见了爹娘呼唤我的声音。
金枝,金枝!
我刚想悄悄朝他们笑一笑,就看见銮驾上,公主目光阴冷地朝爹娘的方向盯了一眼。
爹娘立刻闭上嘴巴,没敢再喊,把头伏得更深。
因此,在这唯一可以见一面的场合,我也没能和爹娘对上视线。
巡游结束后,我牵挂爹娘,将攒下的银钱匀一匀,去找门房张爷,像以往一样想请他出门办事时,顺便递给我爹娘。
只是还没走到,就听见张爷的人和小毛叹息交谈的声音。
「可怜金子爹娘了。」
小毛低头揉了揉眼睛,不说话。
张爷一双疲惫的眼睛也红了起来。
「从前金子给他们的银钱,他们夫妻一直攒着,没舍得花。唯独今日阔绰了一下,为了见金子买了细布衣裳。」
「昨日我出门采买,俩夫妻还在跟我打听巡游的时辰,说他们第一次穿这么好的衣裳,这都多亏了金子出人头地的缘故。」
小毛小声道:「那他们的——」
张爷低声,「被公主吩咐了,也不必用草席裹了,直接丢进乱葬岗。造孽啊…造孽啊!」
他仰天长叹。

-6-
那日我整个人木木的。
我不知道我怎么回公主内院的。
房内,公主又因为修佛像的事大发脾气,言语间提到了我爹娘。
「愚蠢贱民,竟敢直呼本公主名讳。」
也是那日,我才得知玉叶公主真正的名字。
她的名字,竟然和我一模一样。
她也叫金枝。
封号玉叶,本名金枝。
公主果真是金枝玉叶。
想必皇宫的贵人们,也是像我爹娘疼爱我那般,给她取了此名。
我木然站在房门口,公主看到我,托腮笑了起来,「这些乡民怎得如此粗鄙。对了,金子,我记得你爹娘也是这个地方的?」
她笑着,轻描淡写提起,就像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你跟我说说,你们那个地方的人是不是都这般举止不堪?」
我没说话。
公主也没觉得我一个贱婢有资格接她的话,转眼便娇笑着插花去了。
无数记忆纷至,最终定格在面前神情暴怒狰狞的公主脸上。
她狞笑,「金子,你敢?」
公主发了狠劲儿挣扎,推搡间一仰脖,暴跳如雷地怒吼起来。
「什么公主,这个贱婢哪里像公主!你们这群蠢货,我才是如假包换的玉叶公主!」
我捏着尖刀的手指有些僵硬,指尖微微发凉。
但我仍然紧紧攥着,没有松开。
原本跪着寂静无声的官兵们悄声交谈起来,望过来的眼神有惊诧,也有疑惑。
这些人并没有面见玉叶公主的福分。
见公主语气凿凿,官兵们都有些动摇。
但毕竟穿着公主朝服的人是我,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公主见他们犹豫,更加暴怒,骂得越来越难听,高喊着站在后面的小毛。
「还有你们这些贱婢,都是死人吗!还不快点过来,将这个胆敢冒充我的贱种拿下!」
小毛浑身一抖,抬起头来。
一瞬间,视线和我遥遥相对。
她低下头,小跑着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
小毛高高扬起手,用了十足十的力气,狠狠地甩了公主一个耳光。
公主府飞檐上,麻雀惊飞而起。
她指着公主大骂起来。
「不要脸的奴才,竟敢趁机冒充玉叶公主,还不退下!」

-7-
小毛掌风如闪电,一耳光打得公主被掀翻在地。
公主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论力气,如何比得上我们这群贱民?
她不可置信地捂着脸颊,呆了好半晌,咬牙切齿地出声。
「小毛…你这——」
小毛反手又是狠狠一耳光,这次直接将公主打得吐出一口血,半天说不出话来。
而小毛,她快速和我对视一眼,随后哭着给官兵首领磕了个头。
「官爷,都是我的不是,我没能早早看出这贱婢包藏祸心,致使惊扰了公主和各位官爷。」
她说完,重新站起来,搀扶住我。
手中的尖刀被小毛拍了一下,顺势藏进我身上公主朝服宽大的袖口中。
小毛平时沉默寡言,但会在我被公主责罚后,悄悄地为我包扎。
她比我更清楚公主的秉性,被责罚的苦楚。
她望着我,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微不可查地对我轻轻点点头。
而公主吐了几口血,目眦欲裂。
「好啊,你们这群贱婢,是我平时太过宽容,竟然让你们生出这样天大的胆子,如今要踩到我头上来了!」
官兵们见她虽然暴跳如雷,但字字句句咬牙切齿,分毫不见一点说谎的姿态,仍然有些拿不准主意。
头领想了想,转向管家张叔。
我的心一紧,小毛手同时剧烈一抖。
这官兵首领虽然无缘得见过公主真容,但管家经常要替公主出门办事擦屁股,和官兵首领最是相熟不过。
官兵对我和小毛半信半疑,管家的话此时是一锤定音的关键!
管家抬起头,苍老的双眼看了过来,扫过仍然伏地咒骂的公主,扫过背对官兵的我和小毛。
他动了动,走了过来,迎向首领询问的眼神。
管家越过我和小毛,在官兵首领面前站定。
我仿佛听见他疲惫衰老的身躯深处,通畅地深呼吸一口气。
下一秒,他忽然转身,弯下佝偻的腰。
他对我行了一个十足十的叩首大礼。
那时唯有初次拜见公主时,才会行的重礼。
「老奴没能护住公主,稳定暴民,还请公主降罪。」
官兵首领放下心来,不再怀疑,也对我行了个大礼。
「来人,将旁边这个冒充公主殿下的疯女人带走收押!」

-8-
那之后,真正的公主被官兵带走。
小毛告诉我,官兵因为看她是个女人,便没有太当回事,谁知中途被公主跑了。
我有些焦虑,她反而劝我先坐下来吃饭。
如今大局已定,府中Ṭű⁾的公主只有一位。何况百姓苦公主久矣,公主老实待在牢里或许还安全一些
她自作聪明逃跑,落在百姓手里,只怕没有好下场。
我想也是,正好管家来传菜,我让他和小毛坐下一起吃。
在那之后,我才知道管家不叫管家,他有名有姓,我和小毛一起叫他刘叔。
刘叔训我,「哪儿有公主和奴才一起吃饭的。」
我小声,「那我又不——」
小毛赶紧扯了我一下,拉刘叔坐下,「好了好了,一会儿菜凉了。」
小毛如今开朗了很多,「包子吃吗?」
我摇头,「我不吃。」
我们仨又叫上门口守门的丫鬟,埋头苦干,活像饿死鬼投胎。
刘叔用完膳,自言自语道,「原来是这般滋味,着实美味。」
既然公主府的公主没出事,一切事务仍是要继续的。
白日里,刘叔通传,说庄子上的人来交租了。
我没当过公主,第一次做这种事,小毛也没当过公主,不太懂。
她依着玉叶公主往常的做派出谋划策。
「你就坐在那儿就行了,不用开口,不管对方说了什么,你喝口茶就行。」
我说,「想必他们是见过公主的,万一穿帮了怎么办?」
小毛摇头,「不会,没人敢直视公主。」
我点点头,坐镇前院。
一位老实巴交的老伯低头进来,低着头不敢乱看,扑通一下就跪了下来。
「小民…奴….奴才见过公主!」
他本本分分讲了纳上来的收成,一口一句奴才。
我有些不安,心中嗫嚅着,我到底不是真的金枝玉叶,怎么能让人这样呢。
老伯讲完,我下意识开口,「还是请坐吧。」
老伯立刻僵住了,不但没起来,反而抖得更凶。
小毛瞄我一眼,清清嗓子,「公主赐座。」
老伯又抖了好半天,被小毛强行搀扶起来,才刚坐下。
不过,屁股也只敢挨着板凳边缘。
我看见老伯坐下时,悄悄揩了揩眼睛。

-9-
世子闯入公主府那天,我正在接见其他交庄子的农户,想了半天,问对方吃没吃饭,要不留下来吃个饭再走。
刘叔面色凝重地走进来,请人引对方去用膳,跟我和小毛说了世子闯入府的事。
一直以来心里总七上八下的我,反而忽然安稳下来。
剑落下,总比一直悬在头上强。
我行至内院时,世子已经站在院中。
看见我,他没有半分惊讶,只是露出几分痛心的表情。
我十二岁服侍在公主身边,而公主也是同年和世子相识。
算起来,我和世子也是老熟人。
但那日公主因世子多看了我一眼而烙烫我后,我便躲着世子走,不再见他。
「金子,我万万没想到对玉叶下如此毒手的人会是你!」
华服繁重,我缓慢行至公主的鲤池边,随手撒了几粒饵料。
白鲤欢快游动,那年爹娘咬牙置办的细布衣裳,也是这个颜色。
我给世子讲了我爹娘的故事。
世子哑口无言。
我望着白鲤,慢慢继续说着。
「那天夜晚,服侍公主睡下后,我第一次大着胆子出府,去乱葬岗翻了很久,才找到我爹娘的尸首。」
乱葬岗臭气冲天,我执拗地寻找了整整两个时辰,才看见一抹和白鲤颜色相似的衣裳。
如门房的张爷所说,连草席都没裹一个。
阿娘怀里还揣着一包她亲手做的包子,想来是想找机会偷偷塞给我。
爹爹死不瞑目,灰白的脸上表情茫然呆滞,似乎不明白为何唤了一声自己的女儿,就没了性命。
我埋葬好爹娘,在乱葬岗待到天色微明。
直到手中的包子完全冷了,我才低头一口一口吃掉。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吃过包子。

-9-
世子哑言许久,才再次出声。
「玉叶公主毕竟出身金贵,天生娇惯了些也实属正常。也怪你爹娘不好,不懂规矩,明知道玉叶仪仗在那里,却还贸然上前,这怎么能怪玉叶呢?」
正值晌午,浓烈阳光打下来,让世子的轮廓清晰而深邃。
我盯着他的侧脸,忽然不明白,从前我为何会觉得世子长相俊美如仙人。
我平静开口。
「你出去问问这府中上下,谁是公主,看看Ṱű̂ₐ他们会怎么回答。」
世子痛心疾首起来,句句以道德指责着我,「你威逼利诱,以命相抵,他们自然不敢说真话。」
我笑了,「我出身乡野,公主说过,我是奴婢,天生命贱,我有什么威什么利能把持全府上下。为什么所有人都不愿意帮助公主,不如你告诉我。」
世子又说不出话了。
他负手转身,背对着我,语气高高在上。
「即便如此,你也不该取他人身份而代之,这是不义,恶毒至极。我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我踱着步,慢慢从鲤池边走开,转眼瞥见世子的挺拔身姿。
其实,我自天真无知时便进了公主府,这些年压根就没怎么见过同代男子。
而世子本就长相俊美,意气不凡,每每入府时,我和小毛都会忍不住偷看他。
世子多看了我一眼的那日,是因为我前一日被公主杖责,走路有些不利索,差点摔倒。
世子扶起我,温柔一笑,问我,「没事吧?」
那时,我觉得世子是我在这世界上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我知道你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取代她。」
我踱步至世子身后。
世子仍然风姿绰约,仿佛一如当年。
我抽出袖口里的刀,狠狠地朝他后背捅去。

-10-
世子踉跄着跌倒在地,双眼遍布血丝,惊骇地看着我,仿佛从未认识过我。
「来人!快给我来人!」他大声怒吼起来。
院门被推开,一位妇人路过,我认得她,是后厨的厨娘。
她大概是以为有什么事,却没想到,一推门就见到这样骇然恐怖的场景。
我的尖刀还握在手中,双手满是鲜血,滴答滴答地往下流。
厨娘被吓得面色苍白,手中的托盘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世子见有人来,眼神一亮,忍痛匍匐在地上,朝厨娘爬去。
「这位…这位娘子,去帮我叫人来,事后我必定万两黄金相赠!」
厨娘一张柔弱的小脸惊得刷白,一边发抖,一边直掉眼泪。
「娘子…这位娘子……」
世子已经爬到了她鞋尖前,努力伸出手,抓住她的衣裳下摆。
厨娘吓得立刻跳开,转身往院外跑。
我仍然站在院中,提着手中尖刀,沉默地望着厨娘的背影。
她跑到院外,四下张望了一下,不知是否想要喊人。只可惜此刻院落外并无旁人经过。
厨娘整个人抖得更厉害了,简直抖若筛糠。
她边发抖,边退回小院,仔仔细细地将院门掩好。
确定没有旁人经过后,她捡起托盘,一边流着泪,一边利落准确地狠狠砸向世子的脑袋。

-11-
闻讯赶来的小毛和刘叔帮我一起收拾好残局后,我才有空请厨娘一起坐下来,问她怎么回事。
她仍然发着抖,眼泪也仍然在流。
只是现在我看清了,她的颤抖是愤怒到极致的颤抖,眼泪是悲愤憎恶的眼泪。
她终于开口,「我有个亲妹妹,以前也在公主府当值。」
小毛「啊」了一声,刘叔啪嗒啪嗒都抽着烟,一下子想了起来,「你妹妹是小荷?」
厨娘点点头。
在她断断续续的讲话声中,我明白了她如此憎恶世子的原因。
原来,她的妹妹小荷比我和小毛都要年长几岁,曾经也在公主身边当差。
小荷长得娇俏,世子来寻公主时,也是多看了几眼,被公主瞧见了。
次日,公主忽然说要外出游猎,吩咐小荷随侍左右。
公主狩猎了一天,回来时,小荷却不见了身影。
厨娘百般打听,ṱű̂⁴才知道真相。
公主在野外,将小荷当作野兽,当场射杀。
这不是意外,小荷中箭后,并没有很快死去,而是挣扎着挺了好一会儿,因为公主没有让任何府医救治,最终不治而去。
「那日,世子也与公主一同出游。我见世子平日温和,以为他是不知情的。」
厨娘死死咬住牙关,双眼迸出无尽恨意。
「直到第二日,我听见公主闹脾气,世子在一旁哄她。」
厨娘说,世子语气宠溺,满眼无奈。
他说,不过是一个奴才罢了,如今杀也杀了,何苦气性这么大?

-12-
世子的脸被厨娘砸得面目全非,根本不需要费心遮掩身份。
刘叔叫人趁夜把世子尸首丢到了野外,正是当年公主射杀小荷的那片郊林。
听说被找到时,早已被野兽啃食,世子侍从以为他外出游猎不慎遇害,哭天喊地。
听世子之前的语气,公主恐怕是逃到了世子府中。
我刚准备去一趟,就听门房张爷扯着嗓子大声通传,太后娘娘驾到。
我心里大惊,此前并未听说太后离京的消息。但人已经来了,我只好硬着头皮匆忙出门迎接。
公主五岁搬至封地,而太后身体不大好,从不出京。
算起来,太后与公主有十多年没见过面。
太后眯着眼睛,还未入府便疾呼,「我儿何在,快让我瞧瞧如何了。」
看见太后似乎眼神不大好,我心里刚舒一口气,谁知一旁传来尖厉大叫,「母后救我,这贱婢冒充我!」
公主如今完全变了个模样。
虽得世子照拂了几日,但头发干枯,脸色蜡黄,与路边乞丐并无分别,还不如她从前口中的贱民百姓。
公主府上下立刻脸色一变。
公主身边跟着世子的贴身小厮,帮腔道:「没错,我认得她,是公主从前的丫鬟金子,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将公主赶了出来,鱼目混珠!」
公主阴冷一笑,「我出生时小腿有一胎记,让母后看了,自有分晓!」

-13-
太后眼神不好,让身边的嬷嬷去瞧瞧。
即便如此,我心里仍有些忐忑。
和太后不一样,她身边这位嬷嬷自从出现在府前,我就注意到了她。
嬷嬷久浸宫闱,眼神锐利清明,一看便不是轻易会被蒙蔽的人。
公主志在必得地冷笑着,似乎已经想好了事后如何处死我。
每一分的犹豫都会化作怀疑,我粲然一笑,提起下摆。
一块形似胎记的殷红落入所有人眼中。
公主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
这回,轮到她脸色一变。
那年被公主烙伤小腿后,虽然小毛偷偷给我上了药,但公主刻薄,下人怎么会有好东西。
伤口迟迟镇不了痛,我疼得半夜在床上打滚。
那时又正值梅雨,天气湿冷,我的伤口总是好不了,好多年过去始终未能痊愈。
后来,我的小腿处留下了终身不可退却的疤痕,像一片殷红的红斑,贴在我的小腿上,总不肯褪去。
直到那天,公主要把我推出去替她死,匆匆忙忙换衣服时,我才发现公主小腿竟然有一处胎记。
而那胎记,无论是大小还是位置,竟与她亲手在我小腿上烙下的伤疤几乎一模一样。
就像命中注定。
公主怒骂起来,「别被她骗了,我才是真的!」
我刚定下心,转眼又看见那位嬷嬷的双眼,心里一突。
那位嬷嬷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的手心开始冒出冷汗。
半晌后,她缓声开口。
「太后,奴婢看过了,公主腿上的胎记还在,和从前一样,不过如今淡了些,没那么惹眼。」
太后放下心,笑了起来,「好好好,淡了就好,我如今眼神不好了,得亏你还在身边服侍着。」
嬷嬷垂眼笑道,太后言重了。
她垂眼的一瞬间,我忽然发觉,这位嬷嬷垂眼时的侧脸,和那位死了妹妹的厨娘足足有九分相像。
公主仍然不甘心地大叫,「母后!我才是——」
她没说完,就被嬷嬷使眼色让侍卫堵上嘴。
太后转头,厌恶不已。
「哪儿来的粗鄙丫头,公主金枝玉叶,你是什么脏东西,也配冒充公主。」
太后转身,带着嬷嬷进府。
我隐约听见她在问嬷嬷,「我记得你小女儿也在玉叶身边当值,想必是个好孩子,叫来我瞧瞧。」
嬷嬷垂眸,「娘娘您忘了,她早些年服侍公主游猎,被野兽所害,去世了。」
太后遗憾道:「是吗,可惜了,没这个福分继续跟着玉叶。」

-14-
公主被太后交由我处置。
我请门房张爷帮我套了马车,驱车带公主离开。
我理了理袖口,「我们到底有同名的缘分在,我给你一次机会。我不会处置你,我会把你交给别人。如果他们愿意原谅你,我就放过你。」
公主破口大骂,「你个出身粗鄙的乡野杂种,谁准许你这么和本公主说话?!」
Ṱű̂₊她骂了一路,直到马车停在一处村庄前。
「下车吧。」
公主依然骂声不绝,「贱婢,本公主命你马上调转回府!」
小毛暗自摇了摇头,说谁会信她是公主,她哪有半分公主的样子?
下了马车,一处荒凉破败的村子映入眼帘。
小毛问:「金枝,这是哪儿?」
我回答:「这是我的老家。」
那年我爹娘被杀后,公主迁怒于村子,加重十倍赋税,又值大旱,村里的人几乎活活饿死了一半。
大概是听见动静,陆陆续续又有衣衫褴褛的人出来,困惑警惕地看着一旁满口污言秽语的玉叶公主,不明白这个疯女人是谁。
一个小女娃好奇地走过来,问玉叶,「姐姐,你是谁呀?」
「滚开!」玉叶一脚将小女孩踢翻在地,啐了一口,「贱东西,离我远点!」
小女娃又怕又痛,哇哇大哭起来。
就这么一句话,村民一瞬间全都明白了。
他们眼里闪起奇异的、充满仇恨的目光。
几个饿得皮包骨瘦的村民慢慢围过来,拖着玉叶往村里走。
玉叶终于害怕起来,「你们这群贱民!放开我!不过是我治下的奴才,竟敢如此对待我!」
她的叫骂声越来越远。
剩下的村民转向我,齐刷刷地作揖。
「谢公主殿下。」
后来,小毛悄悄告诉我。
那天夜里,村子深处破天荒飘起了诱人肉香,百十里的人都闻得到。

-15-
送走太后,自此之后,我在公主府相安无事地度过了许多年。
我收养了那个小女娃,取名为知知。
村民说,知知是孤Ŧù₄女,爹娘早在当年的饥荒中饿死了。
期间,又听京中来报,说太后病逝。
曾经太后身边的那位嬷嬷服丧三年,出宫回乡,来到公主府养老。
厨娘的前些年生了一个女孩,如今也六岁了,生得冰雪可爱。
听嬷嬷说,这小丫头耳根有一颗红痣,和当年的小荷一模一样。
小毛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我张罗着备份厚的送她出府,她却执拗地不肯走。
我百般劝和,她百般不肯。
最后她说,只有她知道玉叶的日常起居习惯,若没了她,万一我哪天被人发现不是公主怎么办。
我被戳中软肋,只得应了她,又忍不住惆怅不已。
「小毛,这公主当起来,好像也没有我当初想的那么自在。」
每天要料理府中事,要见来交租子的人,时不时还要招待一些因为粮食丰收而兴高采烈,带着鸡鸭鱼肉要来进献的百姓。
我有些犯嘀咕,「从前玉叶还在时,也没见有这么多琐事,上门进献更是从来没有过的。莫非小毛你们偷懒?」
小毛一点儿也不生气,也不说话,只是和刘叔对视一眼,捂着嘴巴偷笑。
有时夜深梦回,我也会因噩梦惊醒。
我总会梦见愤怒的百姓再次围攻公主府,指责我竟敢冒充公主,欺骗他们多年。

-16-
又是新一年,今年雨水稍颓,我兢兢业业地请刘叔开府,用私仓的粮食送去分给各个收成稍差的村庄。
谁知那些粮食不但没送出去,出府绕了一圈,回来后反而多了不少腊鸡腊鸭等吃食。
我摸不着头脑,连忙问小毛,「这些是…?」
小毛盯着腊鸭,摸了摸下巴,「蒸来吃吧,这样最香。」
刘叔赞同,「这个好,我去跟厨房说。」
「……」我无言,又看向坐在一旁抱着小孙女摇扇的嬷嬷。
嬷嬷笑着摇摇头,与我细细解释。
「这几年收成一直不错,老百姓们不仅有存粮,还能额外余一些卖钱贴补。就算今年天气差些,也远远不到不够吃的地步,公主多虑了。」
我恍然大悟。
腊鸡腊鸭中夹着一张红纸,知知念给我听。
「乡中父老联名上书,恳请公主幸临,以观丰年之象。」
嬷嬷笑了笑,「也是乡亲们的一片心,公主不妨一去。」
我也有些好奇,便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巡游,总有些紧张。
以往玉叶巡游时,府里提前半年便要放出消息,要百姓们张罗好。
而我从下决定到巡游当日,不过三天,恐怕会有些不伦不类,不及玉叶往年。
我心想,正好,人少些,免得有人认出我不是公主。
谁知,那日我还没出府,便已经远远听见冲天而起的吹锣打鼓声。
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路边设案摆香,小孩子们一路追着我的銮驾,抛洒着手中瓜子糖果。
我愣愣地看着,听见小毛悄悄感慨。
「这般盛况,胜过玉叶当年。」
我听见路边有人在喊,「毛毛,毛毛!」
小毛高兴地朝那边摆手。
小毛爹娘红光满面,大大方方地显摆,「就那个,公主身旁的那个,瞧见没,是我家女儿!」
我有些恍惚,仿佛回到当年。
小毛在一旁握着我的手,搓了搓。
若是,若是我爹娘还在,是不是也会和小毛爹娘一样,高高兴兴,大大方方地唤着我的名字?
不知是否因为陷入回忆的缘故,我的耳边依稀传来两声熟悉的称呼,恍若幻觉。
「金枝!金枝!」
一阵风袭来,轻轻吹开銮驾纱帘。
面前场景倏地映入眼帘。
一下子,我的双眼模糊起来。
「金枝公主!」
「金枝殿下!」
「拜见金枝公主!」
百姓们自发地深深朝我作揖,人人皆穿着干净整洁,穿的都是我爹娘当日要咬咬牙才买得起的细布衣裳。
放眼放过去,就仿佛我的爹娘也穿着那身衣裳,也站在人群中。
他们兴高采烈地向我招手,呼唤着我的名字。
金枝,金枝。

-17-
仪仗最后在一个村子前停下,是我的老家。
村子脱胎换骨,早已看不出来多年前灰败破落的模样。
我被族长引至一处新修建起来的庙宇内。
庙中有一座几乎三人高的塑像,蒙着红布,眼熟无比。
我想了半天,一下子想起,这是玉叶多年前强逼封地百姓们为她塑的佛像。
当时,因玉叶不满意工匠们雕刻的佛像五官,工匠们被杀了一批又一批。
族长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来,「恭请公主揭彩。」
我捏住红布一角,轻轻一拉。
大红纱布静悄悄落下,露出宝相庄严的佛像。
族长在一旁,「从前总雕刻不出公主面容,如今终于完工,特请公主一观。」
我看着那佛像的脸。
眼尾微微上翘,神情安宁柔和。
那是我自己的模样。
我的眼睛忽然就湿了。
民愿即天意。
我想起当年道人的那句话。
「这个女娃娃天生贵命,绝非俗物,将来贵不可言,受万人敬仰!」
我一回头,身后是乌泱泱一大群人,延绵不绝,都俯首行拜见大礼。
族长也颤巍巍跪下。
「草民等….深深仰赖公主慈恩, 听闻公主乳名金枝,特修此像,名为金枝光明佛母像。」
「愿金枝公主千岁,福泽万年!」
番外:
史书记载, 公主封地之内,民生富庶, 路无饿殍。
百姓感念其恩, 自发改口,不以「玉叶」称之, 而改唤「金枝公主」, 约是取自金枝玉叶之意。
自此,金枝公主仁声流布, 天下但闻金枝之名,而旧号玉叶渐泯, 无人再提。
公主终身未嫁,唯少时收养孤女一位, 敕封郡主, 视如己出。
春秋迭易, 竟历两朝,年至耄耋, 鬓发如雪。
某夕, 公主召郡主并孙辈闲叙家常,又与近侍嬷嬷管家等人笑言少时趣事。
夜将阑时,公主食欲忽起,谓:「旧日南村素包, 手艺精湛, 其味甚甘。」
公主府众人笑之, 遣人买来, 公主食毕, 盥漱就寝。
郡主观其容色宁和, 然眉间隐有超脱之意, 心知大期将至,遂率子女环侍榻前。
破晓时分, 闻得公主梦呓两声「阿爹, 阿娘。」随后睡颜安详, 于梦中含笑而逝, 寿八十有五。
公主薨逝之事传至民间,农人辍耕, 商者闭户, 百姓皆缟素涕泣,焚香于道。
新帝闻之亦哀戚许久,从万民之请, 抹去旧号玉叶, 以「金枝」二字册入玉牒,至此改封「金枝公主」。
金枝公主名入太庙,追谥「明德昭懿金枝圣尊大长公主」
史官录其遗事, 记述曰:「金枝非贵,贵在仁心万民;玉叶虽荣,荣不及黎庶之颂。」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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