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宫离开时。
太子赏了我千两银、万亩田。
他声音很冷,没了往日的柔情。
「未来太子妃眼里揉不得沙子。
「你走吧。
「不过,若实在无枝可依,再等三年五载,孤可接你回来。」
我笑了笑,「好。」
可我没等他,而是连夜去了千里之外的定州。
又过两年,我得了门好亲事。
成婚前夕,我那温文尔雅的夫婿忽然开口。
「有位贵人途经此地,明日会来做客。你见了他,要小心些,别冲撞了他。」
-1-
我怔了怔,下意识开口。
「这位贵人,是从长安来的?」
裴氏是当地豪族,在定州一带可以说是只手遮天。
能被裴夙称一句贵人的人。
我只能想到那处遥远的长安城。
裴夙点头。
我的呼吸顿住。
有点紧张。
跟裴夙相识这两年,他只知我是个寡妇,孤苦伶仃。
并不知那早死的丈夫,是我胡诌的。
我的过往,其实很是见不得光。
眼下长安来了贵人,万一这人曾在东宫见过我……
想了想,我正准备再问问这位贵人的身份。
外头就有人叩门。
「郎君,贵人要见您。」
闻言,裴夙不敢耽搁,随意交代了我两句,就快步离开了。
夜里,恍恍惚惚的时候。
我做了个梦。
梦到我跪在地上。
触目所及,是一角绣着金龙彩云纹的衣袍。
男人的声音很淡。
听不出什么情绪。
「蒋氏女出身清流、貌美端庄,是孤中意的太子妃人选。
「但她有言在先,成婚前,你必须离开东宫。
「你可有怨?」
我叩头,「妾不敢。」
-2-
再睁眼,天还未亮。
丫鬟们进了门,给我梳妆。
屋子里热闹得很,一片奉承声。
「娘子好福气,裴二郎名满天下,满定州的姑娘们啊,就没有不想嫁他的。」
裴夙当然很好。
他性情端方,又是文武全才。
知道我死了丈夫,也不曾看低过我。
他只会认真地看着我,跟我说。
「姑娘医者仁心,是在下见过最坚韧的女子。
「能得你为妻,是我三生有幸。」
想到这里,我低下头,笑了笑。
之前的担忧,也冲淡了许多。
是我想太多了。
在东宫的那些年里,我甚少出门。
偶尔出门,也都蒙着面纱,没人知道我的全貌。
就算这位贵人曾见过我,应当也是认不出来的。
至于那人。
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每日忧心朝事、日理万机。
哪里会来千里之外的定州?
我当初来这里,不也正是抱着此生不再见他的念头吗?
-3-
站在喜堂上。
我牵着红绸,手心有一层细汗。
堂上人很多。
那位贵人也在。
但他一直没有说话。
我只听到有人在悄悄地议论这人的身份。
「这是谁啊?定州竟有这般人品相貌的人物。」
「我也没见过,不过看裴家人的态度,此人非富即贵啊。」
「也不知娶妻了没有?我娘家有个侄女,生得极标致……」
「应是娶了的。我方才瞧见有个貌美女郎同他是一道来的,只是这会儿入了后院。」
我听了,没怎么放在心上。
只想着:今夜一过,我便是裴家妇了。若这人跟他的夫人届时还在此处,那我免不了要上心些。
很快Ţṻⁿ,拜完堂。
临出门时,被人簇拥着,我打了个磕绊,差点摔倒。
就在这时。
有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我。
又很快松开。
隔着嫁衣,我感受到了他滚烫的掌心。
我连忙开口,「多谢。」
扶我这人并没有立刻回应。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饶是隔着盖头,我也感受到了一股威压。
过了好一会儿,我听到一句。
「夫人瞧着倒有些眼熟。
「像是我的一位故人。」
我心神一凛。
这道嗓音,我听了那么多年,几乎要刻在骨子里。
是他。
竟然真的是他。
这时,我只庆幸,自己从长安离开后,生过一场重病。
坏了嗓子。
如今说起话来,跟从前,只有三分像了。
所以,声音对不上,不过是眼熟而已。
堂上很快安静下来。
直到有人开口,「孟娘子是普济堂的医女,妙手回春,兄台许是从前见过她。」
这话一出,堂上的人都笑了。
「对啊,去年我家妹子染了重病,若非孟娘子,只怕早就香消玉殒了。」
「是呢,我们这些人,哪个没受过娘子的恩惠,真真是活菩萨。」
面前这人的目光终于从我身上挪开。
他的语气如常,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哦。
「夫人姓孟?擅医?那便是我认错了。」
裴夙也在一旁笑。
「世上女郎众多,有相似之处,不奇怪。」
说着,就牵着我出了门。
我松了口气。
是了,我已改名换姓,不叫林晚了。
而是孟筝。
他也从不知我擅医。
在他心里,我只是那个每日在后院等他垂幸、柔弱又天真的妾室林娘子。
当夜,裴夙饮了不少酒。
好在他酒量十分不错,看起来还算清醒。
他拥着我上了榻,手落在我的衣带上。
我记挂着方才在喜堂的事,握住他的手,问他,「对了,夫君可知那位贵人打算何时回长安?」
「左不过就这几日了。」
几日……
我思索片刻。
那看样子,我还得想法子避上一避。
「听说他还带了女眷,按理说,我应该出面招待一二。
「可普济堂这几日有些忙。」
当朝储君亲临婚宴,我却一直不露面,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裴夙蹙眉片刻,最后一笑。
「无妨,你只管去忙你的,裴府有我。」
-4-
次日,天一亮。
我便跟着裴夙去拜见了裴府的长辈。
裴家人都极和善,我才来定州时,还在裴府借住过一段日子,同他们关系很不错。ƭū₌
如今进了门,自然也没有想象中高门大户里的架子。
出了主院,我便离开裴家,去了普济堂。
进了医馆,掌柜见了我,有些疑惑。
「你怎么来了?不是已告过假了?」
我叹口气,有些难受。
是啊,若不是某位天杀的贵人,我也犯不着成婚次日就来医馆坐诊。
「我告过假这事,不要让别人知道。」
他沉吟片刻,「怎么?这高门贵妇不好当?」
我摇头。
成婚前,裴夙就同我说过。
他并不反对我抛头露面,我想做的事,他都支持。
「没什么,是我挂念你们,这才迫不及待来了医馆。」
掌柜被逗笑,也没再多问,「成。」
正午的时候,裴府的小厮忽然来了医馆。
「府上那位贵人带来的娘子有些头疼,老夫人让您回去帮着瞧瞧。」
我一听,差点眼前一黑。
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个时候。
「郎君跟贵人一道出城前交代过,不许来扰您,可……」
听了这话,我反而高兴起来。
「他出城了?」
小厮点头,还以为我问的是裴夙。
「是呢,郎君对少夫人可真好。」
我没空再听这些,他话音未落,我就已经上了马车。
「嗯,回吧。」
到了翠竹轩外,我犹豫片刻,才推开门。
我想,我知道里面那人是谁。
蒋姝。
长安城才色双绝的一颗明珠。
蒋家捧在手心里养大的长房嫡女。
更是那人相中的太子妃。
我见过她。
太子赵徽选妃之时,皇帝命人往东宫送了不少美人图。
蒋姝那一幅,摆在最上面。
我给赵徽奉茶时,无意将茶水泼在了那幅画上。
他当即便生了怒,冷冷道。
「滚出去。」
再有……
便是我离开长安城那日,她正好同赵徽相伴出游。
轰动了整条街。
我素衣素面,匆匆一瞥,便出了城门。
从此不做东宫妾,只是无根萍。
-5-
可我没想到,推开门。
竟是全然陌生的一张脸。
不是蒋姝。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没有见过,我却莫名觉得她有点眼熟。
这两年,他娶了妻,竟还又纳了妾吗?
或许,他已然有了孩子?
想到此处,我又记起自己从前喝过的那一碗碗避子汤。
真难喝啊。
榻上的女子瞧见我,眸光微微一亮,然后开口。
「你就是裴郎君新娶的夫人吧?生得真好看。」
我回,「是。」
我替她诊完脉,又开了药方子,准备离开时。
她却一把攥住了我的手。
她咬了咬唇,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
「你那可有……助益于房事的药?」
我一惊。
赵徽莫非……
可我记得,他分明很行啊。
或许是察觉到了我的想法,她连忙摆了摆手。
「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夫妻之间的情趣而已。」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未承想这位金尊玉贵的东宫太子,如今竟还有这种癖好?
我沉默片刻。
「可你身子还没好。」
她解释,「我们以后再用。」
我摇了摇头,「不行。你近日最好还是不要行房。」
话音落下。
她扭过脸,有些气闷。
「那好吧。」
我没多说,出了院门。
可走了没两步,我便听得不远处有脚步声响起。
我侧身,躲了起来。
不多时,便看到了来人。
是赵徽。
他从长廊的另一头走来,锦衣玉带、清隽英挺。
看起来,竟比当年更不近人情了些。
到了院门外,赵徽却突然停了步子,往我这个方向望过来。
我一瞬间慌了神。
他不会看到我了吧。
然而,他并没有过来,他只是问身旁的侍从。
「你方才说,裴夙那位夫人来了?」
「是,宛娘子不舒服,请她来看了看。这会儿应当已经走了。」
说着,侍从看了眼赵徽的脸色,又问。
「殿下若是不放心,卑职再去将裴夫人请过来?」
我站在角落里。
一瞬间心跳如鼓。
不过好在,赵徽对这件事并不感兴趣。
他道:「不必。」
-6-
这日夜里,我跟裴夙相拥而眠。
跟那人比起来,他称得上温柔。
这一整日,我脑子里仿佛都有一根弦在紧紧地绷着。
到了此刻,夜深人静。
才得以慢慢放松下来。
他披衣下了榻,准备抱我去沐浴。
就在这时,外头却传来一道声音。
「裴夙。」
竟然是赵徽。
我的手正握在裴夙胳膊上,闻言,下意识用了点力。
裴夙发出一道闷哼声。
屋子内外瞬间安静下来。
过了片刻,我听到赵徽的声音,清润好听,很淡定。
「抱歉,唐突了。
「我倒差点忘了,你如今已是有家室的人了。」
方才,裴夙已经将赵徽的身份告诉我了。
裴夙少时曾去长安求学。
他与赵徽,是同窗、更是知交。
两人私交甚好。
这次,赵徽来定州,是接了密旨,查一桩贪污案。
可查着查着,却发现牵连甚广,错综复杂。
裴夙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理。
他将我放下,安抚了我两句,便急匆匆出了门。
此时月至中天,我却困意全无。
我想,还真是造化弄人。
若我没有在昨日嫁进裴家。
就算赵徽如今在定州,我只怕也不会知道。
更遑论还被他扶了一把,又被他撞见……
我叹了两声。
只希望赵徽能顺顺利利地做完他的事。
然后回他那锦绣繁华的长安城。
我睡到半夜,外头突然传来动静。
「裴夙受了伤,劳烦夫人将门打开,为他医治。」
是赵徽的声音。
一听这话,我也顾不得旁的了,连忙开了门。
外头不知何时下了雨。
裴夙昏迷着,搭在赵徽的肩头。
赵徽原本还准备说些什么,却在看到我的一瞬间止了声。
他的面色苍白,一双眼却亮得惊人。
我让开身子,强装镇定。
言简意赅,「把裴夙放上榻。」
赵徽的眸光落在榻上,不知想起什么,神色陡然阴沉下来。
可最后,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点了点头,「嗯。」
-7-
我帮裴夙处理好伤势,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了。
这期间,赵徽就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
他穿着墨袍,看不出身上有没有伤。
烛火微晃,衬得他的眸光晦暗不明。
方才人命关天,顾不了那么多。
这会儿放松下来,我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
时隔两年,我跟赵徽,又见面了。
赵徽蹙眉,看了我许久。
我们沉默地对峙着。
我的心神紧绷着,在他审视的目光中,额上慢慢布了一层细汗,后背也全都湿透了。
过了好久,久到裴夙醒来,低低地咳嗽了一声。
赵徽终于开口。
「夫人好好照料他。
「孤明日再来。」
说着,他像是从来不认识我一样,从我身侧走过。
我如蒙大赦。
可下一瞬,我就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想了想,最后到底怕他在裴府出了什么事。
我开口。
「殿下可有受伤?」
这话落下,赵徽侧眸,看了我一眼。
很难说清,这一眼里究竟藏着什么样的意味。
他抿了抿唇。
回我。
「并未。」
-8-
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我跟赵徽的那段过去了。
我爹是个郎中。
我十岁那年,他上山采药,摔死了。
我孤苦伶仃,只好把自己卖进了宫。
我就在那里遇到赵徽。
先皇后死得早,赵徽名为太子,实则处境极差,我就这样被分到了他身边。
初时,他并不信任我,还故意使计让人针对过我。
我饿了整整一天,被子上也被人泼了污水,难过地躲在角落里偷偷哭。
他起夜经过,看了我很久,最后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也像是在看幼时的自己。
他问,「你想不想做人上人?」
我没有那么大的志气。
我没有告诉他,我入宫之前,饿得快死的时候,是他经过,给了我五两银子。
我一直记得他。
后来,顺理成章地,我成了他的妾。
那些晦暗无光的日子里,是我一直在陪着他。
他亦许诺将来要把一切都给我。
直至他权势日隆,要迎娶太子妃。
他开始不再进我的院子,任由旁人奚落嘲讽我。
我不死心,几次三番想找他问个明白。
可最终,换来的只有一句。
「你对孤来说,不过是个解闷的玩意罢了。不要太拿自己当回事。」
他说得违心。
我明白,他一定是有苦衷的。
可我也是那时才发觉自己的天真。
赵徽是储君,往后还会有三宫六院、美人无数。
他这样一个人。
他怎么会爱我?
他更不能,只爱我。
后来,漫天大雪里,赵徽走后,他身边的小太监怜悯地看着我,跟我说:「娘子,殿下不都说了吗,再等三年五载,便接您回来。
「您也切莫伤怀,且待来日啊。」
我抬了抬眼睫,雪落到脸上,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流泪。
我自嘲一笑,开口。
「不等了。」
-9-
跟赵徽见过面以后。
我心底那块石头终于沉甸甸地砸了下来。
我明白,赵徽已经不打算追究那段过去了。
否则,他那晚不会叫我夫人。
不过也是,他有太子妃、有宛娘子,何苦跟我这个旧人纠缠?
这样一来,倒显得我Ţŭ̀₌先前避而不见的行为有些可笑了。
裴夙当时醒了一会儿后,便又昏迷了,直到第二天午后,才真正清醒过来。
他醒来那会儿,我就趴在他手边。
他一动,我立时便发觉了。
「你醒了!」
裴夙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发。
他唤我,「阿筝。」
说起来,我这个名字,也同裴夙有关。
赵徽送我的东西。
田,我拿不走。
银子,太多,我拿不动,也不敢去兑成银票,便只拿了一小半。
我从长安离开没多久,身上的银子就被偷光了,我走了好久,还生了场重病,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死在半道上。
可我没死,而是晕倒在了裴夙的马旁。
他将我带了回去,又悉心照料。
我那时候嗓子发不出声。
定州城人人都笑,说裴夙捡了个哑巴美人。
我醒来那日,他问我叫什么。
我看了眼他手边的风筝——那是他亲手做了,准备送给我的。
「我叫孟筝。」
孟,是我娘亲的姓。
我不敢碰裴夙的伤口,只是一边摸他的额头,一边跟他说话。
就在这时,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你醒了。」
我回头。
这才看到赵徽就站在不远处。
他仿佛没有看到我一样。
只是打量了一番裴夙,然后道:「看你没事,孤就放心了。」
裴夙蹙了蹙眉。
「我已经无碍了。倒是你……」
闻言,我往赵徽的方向看过去。
他却已经开口,打断了裴夙的话。
「孤还有事,先走了。」
说着,不等裴夙反应过来,便转身离开了。
-10-
赵徽这次来定州带的人并不多。
那晚出去一趟,又折损了大半。
不过好在听裴夙说,此事已经告一段落了。
我放下心来。
「那殿下?」
裴夙笑了笑。
「说来也是奇怪。
「殿下此行,其实还有一件要紧事,那就是找人。
「这两年,他每年都要抽空到各个州府跑一趟。」
我攥了攥手心,声音有点哑。
「还没找到吗?」
「对。这次,他原本准备查完案就去一趟江州的。可我昨日再问,他却又说不走了。还说要转一转这定州城,看看到底好在哪里。」
到底好在哪里?
这话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没过多久,裴夙的伤就好了许多。
裴夙受伤这事,原本是瞒着裴府的人的。
可裴母有回过来送东西,正好撞见裴夙在换药。
看得她又后怕又心疼,连忙说城外的隆兴寺求平安最是灵验。
让我赶紧陪她去一趟。
次日一早,我跟裴母就去了隆兴寺。
裴夙本来也要跟着一道来。
可他身上有伤,我怕伤口裂开,就没让他一起。
隆兴寺地方偏,香火却很旺盛。
求完平安符。
裴母不肯走,又求了个送子符,求完以后,把符塞到我手里,细细叮嘱。
「回去以后,把这放到你跟夙哥儿枕头底下。」
我忍着羞,含糊地点了点头。
原本一切都很顺利。
可下山的时候,不知哪来的蒙面人,竟直接冲着裴府的马车来。
慌乱之中,我只来得及让府卫护住裴母。
自己却被逼到了山崖。
掉下去的那一刻,有人一把揽住我的腰,用剑撑着山石,带着我缓缓往崖底去。
他低眸看我,语气很冷。
「抱紧。」
「哦。」
天大地大,还是保住这条命最重要。
到了崖底,我连忙松开了赵徽。
他看了眼我的手,什么也没说。
我敛眉,「多谢。」
赵徽抬头,直直地盯着我。
终于问出一句。
「你的嗓子?」
我笑了笑,「没什么,我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赵徽喉头滚动,「是。
「你现在这样,是很好。」
就在这时,我才注意到,他身上的衣衫不知何时被树枝划破,露出了左胸上的一道刀伤。
是新伤。
应当就是那夜留下的。
他或许没跟任何人说,连郎中都没找,只自己草草地包扎了一下。
现在伤口被撕裂,正在往外冒血。
我看了眼四周,找了草药过来,递给他,「殿下敷上吧。」
赵徽默然片刻,接过。
风很烈,吹得我们的衣袍簌簌作响。
他忽然道。
「你可还想跟孤回东……」
我没听清,正想让他大声些。
还未开口,我袖间的求子符掉落出来,被风吹得扬起来,复又落下。
落到他的肩头。
赵徽低头看去。
目光倏然一冷,再抬头,看着我的目光Ṫû⁹,就变得很平静。
他说:「孤答应过裴夙,要带你回去。」
我这才知,原来我走后不久,裴府也闯进了一群刺客。
裴家这些年结的仇并不在少数。
裴夙已经习惯了应对此事。
可不过片刻,他就想起了我跟裴母已经不在府上,他怕我们出事,正要分出一半府卫来此,却被赵徽拦住。
他说他会将我们带回去。
-11-
当晚,裴父特意于府中设宴。
按理来说,赵徽该坐上首。
可裴府众人并不知赵徽身份,他便坐在了底下。
正好在我对面。
那位宛娘子也在,就坐在他身侧。
裴夙很贴心,给我夹了不少好吃的。
裴母在一旁笑道。
「夙哥儿原先一直不肯娶妻,我还以为他这辈子都要一个人过了。可他把阿筝救回来那天,看她那眼神,我就知道,这姑娘以后八成是要做我儿媳了。」
这些事,别说裴府人,就是整个定州,也没几个不知道的。
最开始的时候,我能在定州以女医身份立足。
靠的也并非我的医术。
而是背后的裴府。
以往,众人笑笑也就过去了。
毕竟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打趣两句,也就罢了。
可偏偏,席上有人是外来客,不清楚这段往事。
那位宛娘子一脸好奇地开口问道。
「裴郎君从前还救过少夫人?难不成是以身相许?」
这话落下,裴夙的三妹妹扑哧一声笑了。
「哪能呢,二嫂那会儿根本不愿意嫁给二哥,是二哥死乞白赖求来的。」
裴夙啧了一声。
却没反驳。
席上瞬间热闹起来。
又说起那时候的趣事。
就在这时,却有一道声音,很不合时宜地响起。
「英雄救美?夫人那会儿可是遇到了歹人?」
是赵徽。
周围一瞬间静了下来。
我抬眸,看向赵徽。
他正在饮酒,左手就放在桌上,正轻轻地点着桌面。
看起来一派闲适自在。
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可我跟了他那么多年,实在再了解他不过。
太子赵徽,素来运筹帷幄,不打无准备的仗。
但他越是像此刻这样,就代表他心里越不安、越焦躁。
我笑。
「都过去了,不提了。」
赵徽面色一僵,扯了扯唇,一口饮尽了杯中酒。
宴至中途ƭüⁱ,我嫌闷,出来透气。
走了好一会儿,刚步入游廊,就听到一旁传来了少女的低泣声。
我往过望。
就看到两道熟悉的身影。
是宛娘子和赵徽。
宛娘子香肩半露,一只手还抓着赵徽的袖角。
「殿下,裴郎君跟少夫人伉俪情深,不就是缘起于一场英雄救美。您也救了我,将我带在了身边。
「我不求做妃做妾,只要能跟在您身边,我就知足了。」
我在旁边听了会儿,这才明白。
原来宛娘子并非赵徽从长安带来的。
而是他在路上救下的。
月色冷冷,我看不清赵徽的脸,只能看到赵徽抬手——
然后一把推开了宛娘子。
美人梨花带雨地抬眸。
「跟在您身边的人,不都说我有几分像您在找的那个女人吗?您就把我当成她……」
赵徽毫不留情地笑了下。
「滚。」
撞见这样一幕,我有些尴尬。
正想悄悄离开。
却碰到柳叶,惊动了不远处的一双人。
下一瞬,赵徽往我这个方向来。
四目相对,他眸光沉沉。
竟有些慌张。
不过一瞬,他便敛了所有的情绪。
「裴少夫人。」
我迎着他的目光,「殿下。」
他从我旁边走过。
我呼吸紧了紧。
他像是察觉到,竟突然停了下来。
然后开口道。
「孤找了你两年。
「午夜梦回的时候,还以为你瘸了、瞎了,或者是死了。
「可如今见你活得这样好,孤有时想——
「你倒不如死了。」
我沉默片刻,又看了眼宛娘子。
这才明白,第一次见她时,为何会觉得眼熟。
她有些像两年前的我。
并不是相貌,而是举止、神态。
一颦一笑。
我轻声开口,「让殿下失望了。」
-12-
这日以后,我便没再见过那位宛娘子了。
赵徽却依然在府中住着。
他每日都会出门逛一逛定州。
这么一看,倒真应了他先前说的话。
是真心想知道此处究竟好在哪里。
我也遇见过他许多次。
我们就像从来不认识一样。
我对他行礼。
他微抬下巴,冲我点一点头。
正逢灯会,定州比以往热闹了许多。
裴夙特意抽了空,说要好好带我玩一玩。
我们一道出门,正遇上赵徽从外头回来。
他的眸光落在我跟裴夙十指相握的手上,好半晌,才扯了扯唇,问,「去逛灯会?」
裴夙点头,邀他一道。
赵徽却道,「不了。
「孤还有事。」
说着,便转身进了府中。
我往前走,就在这时,香囊却忽然掉落在地。
我扭头去捡。
府外灯光很亮,一时间,倒衬得裴府门前有些暗。
赵徽的身子顿了下,却未有停留。
渐渐走远。
与夜色融于一体。
不知他有没有想起,过去那些年,我曾无数次央他陪我去看长安城的灯会。
然而他太忙。
总是抽不出空来。
花灯火树、锦绣交辉。
我玩得畅快,买了不少东西。
有卖面具的摊子。
我给自己挑了一个,给裴夙挑了一个。
他一向顺着我,半分都没犹豫,就戴上了。
过了会儿,人多起来,猜个灯谜的工夫,我跟裴夙就被冲散了。
人群中,我看了好一会儿。
才看到一副狐狸面具。
我上前,一把拉住了他。
「夫君!」
男人静了静,沉默不语。
我察觉出不对劲,仔细望去,这才发现,这哪里是什么裴夙。
我正想抽回手。
却发现,这人紧紧地握住了我,不让我松开。
他牵着我,一路往人少的地方走。
我挣脱不开,又不好说什么。
直到周围人少些,才终于喊了声他的名字。
「赵徽!」
他贵为储君,这些年来,无人可称其名讳。
唯有旧时,无人时,我会唤上两次。
隔了两年。
他却并不恼,反而应道:「嗯。」
这人明明说不来,结果竟还是出现在了此处。
还那么巧,买了跟裴夙一模一样的面具。
见他终于停了下来,没再往前走。
我这才接着道。
「裴夙还在找我。」
若依赵徽这些时日的表现来看,他听了这话,准会立时送我回去。
可他却只是伸手,摘下了面具,然后冷笑道。
「林晚。
「你是不是真当孤是泥人捏的,没半点脾气?
「这些日子,孤看你们出双入对,已忍了许久。」
我下意识反问。
「既看够了,殿下何不早些回长安?」
赵徽笑笑。
「过两日便走。
「孤原是准备放过你的。
「可现在,孤要带你一道走。」
我深吸一口气,「你疯了!若裴夙知道你带走了他的夫人,你让他如何看你,让定州人如何看你。」
赵徽的喉头滚动。
「孤不在意。」
说罢,就将我的手握住,不顾我的挣扎,吻了下来。
挣扎间,我咬破了他的唇。
赵徽低笑一声,这才松开我。
然后抬手,用指腹拭去唇上的血渍。
他道。
「孤现在就去告诉裴夙,你ƭṻ⁴曾是我东宫的妾,孤贵为储君,一个女人而已,怎就要不得了?」
何必委曲求全。
何必看旁人夫妻情深。
想要的,抢来就好了。
啪的一声,我旁边挂着的一个兔子花灯被风吹落在地,发出响声。
里头的灯芯灭了。
我咬着唇,开口,「你去啊!
「你去告诉裴夙,就说我曾经是你不要的女人,是被你赶出东宫的!
「你去啊,告诉他,我配不上他,让他休了我。」
赵徽的身子僵住。
一动不动。
我问他。
「赵徽,你让我跟你回去,然后呢?
「让我继续被人玩笑取乐吗?」
这句话落下,赵徽的眼睫一颤。
这件事,我其实已经很久不曾回忆了。
仿佛不去想,就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那时,赵徽已定下了蒋姝做太子妃。
蒋姝有个嫡亲弟弟,最是跋扈。
听说我的存在以后,为替姐姐出气,特意找人假借赵徽之口,邀我马场相见。
我欢欣雀跃,以为赵徽终于肯见我,同我说说话。
也终于记起,他曾应允过,要教我骑马。
可我到了地方,却并未见到赵徽。
只有一群长安城的纨绔子弟。
他们见了我,哄然大笑,竟将我双手缚住,令我跟在他们后头,追赶马匹。
我撑了不过片刻,便体力不支,摔倒在地上,被拖行了一路。
等赵徽赶来,我已晕倒了。
我的膝盖因此受了伤。
从那以后的每一个阴雨天,我的膝盖都会隐隐作痛。
从东宫离开那一日,痛得最久。
赵徽显然也想到了此事,神色一瞬间变得晦暗起来。
「抱歉。」
是他的过失。
然而我当时并没能等到这样一句抱歉。
那时,他赶来,说的是,「谁许你乱跑的?」
-13-
没多久,裴夙找了过来。
他看到我跟赵徽,步子微微顿住。
然后神色如常地走了过来。
「殿下怎会在此?」
赵徽抬眼看我。
我的呼吸一沉。
正要开口,赵徽却道:「碰巧遇上而已。」
说完,再未多给我一个眼神,径直走了。
他走后,我看着裴夙。
「其实,我有件事一直瞒着你。我并不是个寡妇,我原来……」
话还未说完。
裴夙却已轻声打断我。
「不必说了。」
「啊?」
「这些事,你有不告诉我的权利。你跟谁见面,也是你自己的自由,我既娶了你,就该信你。」
我看着他,一时无言。
「好。」
次日午后,裴夙特意叫上我,说要为赵徽饯行。
堂上之人,皆是查定州一案有功之人。
这回,赵徽顺理成章坐在了主位。
大庭广众下,赵徽却堂而皇之赠了我一柄玉如意。
等送到眼前了。
我才发现,昔年东宫选妃之时,我曾见过一柄相差无几的。
那柄给了蒋姝。
我正要推辞,赵徽却道。
「孤一片心意,夫人收下便是。」
周围人也应和着。
「是啊,收下吧。」
「殿下先前也送了我等东西的。」
我没了法子,只好收下。
赵徽这才满意。
酒酣耳热之际,有舞姬上前,为赵徽斟酒。
瞧见这一幕,不知是谁起了话头。
提起两年前的一桩旧事。
那事当时在长安闹得满城风雨,定州却少有人知。
这人喝醉了酒,说话颠三倒四。
堂上众人听得云里雾里。
可我听懂了。
这Ťůⁿ人是说,他那时正好在长安游玩,却不知为何,突然封了城。
一问才知,是殿下身边的妾室,被赶出东宫以后,竟怀恨在心,偷了皇家至宝,然后消失不见。
说完这些,他问。
「殿下可找回那件至宝了?」
这句,所有人都听清楚了。
一时间,诸人纷纷开口。
「是何等至宝?殿下尽管张口,或许臣能寻到一样的。」
「我呸,都说了是至宝了,你小子怎么可能有。」
听闻赵徽当日封城之举,触怒了皇帝。
当即,皇帝便下令,关了赵徽一个月禁闭。
就连迎娶太子妃的日子也往后延了延。
这人被提醒后,立刻反应过来。
「是了,就算要找,也该找那个不识好歹的妾。她生得何种模样,殿下可让人画下来,臣等派人去寻。」
「是啊,说不定这人就在定州。」
话音落下,赵徽忽然笑起来。
却是看向从方才起就一直没有说话的裴夙。
「不必了。
「不过,孤确实在裴府看到了一件极为相像的宝物。不知二郎可忍心割爱?」
他仍在笑,可我看出,那笑底下,藏着深不见底的寒潭。
这人!
竟还打着要将我带回东宫的念头。
威逼不成,现在居然明着讨要了?
我气țū́ⁱ极,抬头,看了眼赵徽。
他冲我一笑,倒是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
可就在这时,殿外突然来人,递给赵徽一封八百里加急密信。
「是太子妃让人送来的。」
赵徽的神情一僵,打开了那封信。
不过须臾,他的面色变了又变。
然后将信传了下去。
「此番只怕还需诸位助孤一臂之力。」
皇帝病重,长安生变,他要尽快赶回去。
贵妃母族与三皇子筹谋篡位,现下已掌握了朝堂大权,路上,必定也早已派人围杀赵徽了。
他想回长安,定州在座诸人的暗中掩护,与蒋氏在长安的接应。
缺一不可。
谁能想到,皇帝正值壮年,竟会病得这样突然?
话音落下,裴夙这才开口,一副温润无害的模样。
不过,回的却是前一问。
「这宝物,殿下还要吗?」
赵徽抬眸,没再看我。
但一如我所料,也如之前的很多次一般。
他说。
「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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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府,我看着裴夙。
不由问了一句。
「你早就知道了?」
信要送到定州,赵徽又住在裴府。
裴夙会提前知道,不奇怪。
他一笑,「不过比你们早半个时辰而已。」
我同他对视。
片刻后,他将我揽到怀中。
「我会护着你的。」
我说好。
他们送赵徽出城那日,是个雨夜。
我不想再见赵徽,便在医馆待着,没回府。
面前的药罐子烧得正旺。
我被呛了一下,咳着咳着,就掉了眼泪。
外头有人小声道。
「孟娘子,您这有药材还没收呢。」
我记得,先前雨刚下那会儿,我就收完了啊。
我出了门,却瞧见,只有一人一马。
剑眉星目、风骨峻峭。
正是赵徽。
他低头看我,喊,「孟娘子。」
他在普济堂前,没有像先前一样喊我夫人,也没有叫我林晚。
而是孟娘子。
我说:「嗯。」
他自嘲一笑,「孤冒雨而来,是想见你最后一面,见完,孤就走了。」
我仰头,「好。」
他自顾自开口,「这两年,孤并没有碰过太子妃。」
我怔住。
他又道:「那时孤让你走,并非因孤厌恶了你, 而是……」
我打断他。
「我知道的。」
他觉得他护不住我。
但我的离开, 从来不是因他护不住我。
而是对于他的人生来说。
总有比情爱重要的东西。
总有比我重要的东西。
他叹息一声。
「你同从前, 变化很大。」
从前, 我只知跟在他身边, 他说什么, 我就去做什么。
我说:「殿下,人都是会变的。」
赵徽一笑,「也是。」
那头已经有人在催, 「殿下, 快走吧,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勒住马绳, 说了句什么。
正好有狂风怒号。
我没能听清。
但我缓缓跪下说:「殿下, 此去千里之遥,臣妇只望您夙愿得偿。
「愿——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最后这句声音很小,小到大概只有他听得到。
言毕,叩首。
不再看他是否回头。
但从此山高水长,你我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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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新帝赵徽登基,娶蒋氏为后。
又另立新妃五人。
皆为重臣之女。
我很早就料到这一天了。
但我那时,其实已经明白得很晚了。
我爹还在世时,总是说我太天真。
后来我才知道,自己其实是傻得有些可怜。
我以为, 只要我跟赵徽心意相通就好了。
就算他将来还会有其他女人,那他心里最爱的也还是我。
可后来,他因为各种原因疏远我的时候, 我才明白。
就算此刻, 那些情是真的。
谁能保证,我们一直不会变呢?
疏远着疏远着,等来日他妻妾成群、红粉知己无数,他总会忘记,自己的后院里还有个叫林晚的姑娘。
我与其留下, 成为他权衡利弊时的牵绊,倒不如趁早离开。
放过自己, 也放过他。
也是在这一日, 我诊出了喜脉。
裴府上上下下都高兴。
俨然将我当作个玉人。
陛下的厚礼, 也从长安千里迢迢送了过来。
太多了, 我让人将这些礼物收拾了起来,没能一件一件去翻。
直到我三岁的女儿玩闹时,将其中一个不起眼的锦盒翻了出来。
里头是一块玉佩。
翡翠竹纹佩。
我只是突然想起,很多年前, 红墙黛瓦中,我坐在秋千上,看书看得打起了瞌睡。
赵徽从外头回来,从我身上将书拿起来。
我睡眼惺忪, 随口道:「你看那个图上的玉佩是不是很漂亮?」
他看了眼, 笑起来。
「嗯。
「孤给你亲手做一个。」
可我等啊等,等到他大权在握,才收到这枚玉佩。
看到这块玉佩的夜里, 我做了个梦。
梦到我跟赵徽的最后一面。
我看清了他的嘴形。
「孤那日说的是气话,其实你活着,活得这样好。
「孤比任何人都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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