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女有凤命

我满月那日,有修行的和尚预言道:
「此女有凤命。」
清倌出身的阿娘历尽艰辛寻到了我持身端正的刺史爹,祈求缥缈的断言能让我们母子被收留。
我爹若有所思地瞧了尚在襁褓中的我一眼,然后把我和阿娘接回了刺史府。
阿娘极为欢喜,想着我命格贵重,必定前途一片光明。
然而,府中主母有个年长我一岁的嫡女。
她出生那日有云游的道人特意拜访并看相,说她乃凤命之人。
一门二凤,乃是国殃。
从此,我的命格便成了府中不能说之事。
但押宝总是双头押的胜算更大些,父亲不顾嫡母劝阻,仍是认下了我。
自此,我便成了姐姐凤命的替补。

-1-
在刺史府中,我明面上是庶出的二小姐,私下里却是连我嫡姐文岚的丫鬟都不如的出气筒。
阿娘病逝后,我更是成了府中人人可以踩上一脚的存在。
同为府中的小姐,文岚锦衣玉食,仆从成堆。
而我残羹剩饭,破屋一间。
我与文岚待遇的唯一相同之处便是父亲请了夫子教我们一块念书。
文岚不喜欢读书,喜欢漂亮的衣服和首饰,喜欢他人赞美和艳羡的目光。
她常常向我炫耀她的新玩意儿,然后用尖利的指甲戳着我的脑门唾弃我,说我无论如何也比不过她。
我也不喜欢读书,可我没有那些漂亮物件,更没有嫡姐好看,便只能读书,从夫子那里得到些微不足道的夸奖和赞美。
但即便是这样,嫡姐也是不允许的。
她常指使婢女在课前拦住我,将我的作业和文章撕个粉碎,让我无法向夫子交差,在课堂外罚站。
每每罚站完,她总要趾高气扬地从我面前走过,用鼻子出气冷哼道:
「想和我争,你也配。」
起先,我并不知道她这话的意思。
因为在我眼里,她美丽高贵,处事待人也挑不出差错来。
除了喜欢欺负刁难我以外,一举一动都是世家女子的典范。
府中更有传言说,她有皇后命格。
嫡母对此事坚信不疑,按照未来的皇后风范,规训和教导嫡姐的所有言行举止。
这样的姐姐,与生母是清倌的我本就是云泥之别。
我既无心,更无资格与她争些什么。
但不妨碍她仍旧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
嫡母更甚,每次看我的眼神都让我感觉森然寒意,恨不得将我除之而后快。
我身后无所依傍。
即便知道他们嫌恶我,也只得畏畏缩缩地在他们手下讨生活。

-2-
文岚的及笄礼办得十分盛大。
上京城中所有名门贵胄皆收到了邀请函。
嫡母更是通过她的远房表姐——皇上的宸妃,给东宫的太子也递了一份。
到了宴会那日,府中上下张灯结彩,装Ţŭ̀₅点一新。
我跟着洒扫的婢女将廊上的地板擦洗了三遍后,被嫡母身边的婆子警告,不许出现在前院丢人现眼。
于是我偷偷爬上后院一棵高大的槐树,借着串串槐花和绿色枝叶的掩映,瞧着府中的迎来送往。
文岚穿着流光溢彩的华贵衣裙站在嫡母身后迎客收礼。
芙蓉般的脸蛋上妆面精致,一颦一笑皆是大家风范。
仿佛她不是四品刺史的女儿,而是生养在皇宫中金枝玉叶的公主。
我心中既艳羡又酸楚。
我的及笄礼肯定不会有这般盛大的场面,只希望及笄那日有人能够记得便好。
正门处突然聚集了许多人。
禁卫军开道,两顶低调奢华的轿子在府门口稳稳落下。
轿中走出两位比我过去见到的所有人都更加贵重英俊、光芒四射的男子。
为首的那人穿着一袭靛蓝色锦衣,明黄色的腰带上系着温润的玉环。
长身玉立,面容俊朗,好不潇洒。
他身后跟着的男子身着青色锦袍,剑眉星目,容貌有过之而无不及,气质上倒是少了分端正,多了分狂放不羁。
我听见众人向他们行礼:「参见太子殿下、六皇子殿下。」
父亲、嫡母和文岚笑容满面地将二人迎了进去。
我瞧着他们前呼后拥的一群人,心却闷得不行,惊艳、嫉妒、愤怒和羡慕的情绪混杂在一起,无法言表。
文岚的命可真好。
这般华贵的男子,无论与哪一个相看成功,都是可以传为佳话的上好姻缘。
但我扪心自问,不希望她好。
在树上待了许久,腿有些麻,肚中更是饥肠辘辘。
刚伸了伸腿,想翻身下去,只听树底下传来一声冷喝:
「谁?」
随即,一个黑影闪过,提着我的后颈将我丢下了树。

-3-
我不幸摔了个狗吃屎,龇牙咧嘴地抬起头正要骂时,对上了双不羁又漂亮的眼睛。
是刚刚门前的贵客,六皇子杨烁。
他这张脸,远看便十分出众,近看更是惊为天人,美得带着雌雄莫辨的意味。
我看得愣了神。
杨烁似乎早已对这种情形见惯不惊了。
他坐在石凳上,端着酒杯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我: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躲在树上?」
我心知这绝不是我得罪得起的人,便强忍着摔得酸痛的腿,向他躬身行礼。
「臣女文昕,见过六皇子。」
他听了我的名字,敷衍地抬了抬手,示意我起来回话。
「前厅那个打扮得像开屏花孔雀一样的是你姐姐?」
「花孔雀?」
我心里震惊,万万没想到盛装打扮的文岚会被他这般形容。
但我在府中谨小慎微多年,十分清楚有些话别人说得,我却附和不得。
我小心翼翼回道:「今日是臣女嫡姐的及笄礼,而且要招待太子和六皇子两位贵客,自是应当隆重些。」
「你为何不去前厅帮衬?庶女?还是你在这府里不受待见?」
这人眼睛是真毒,说话也是真没有礼貌。
我低垂着眉睫,心中不忿。
哪有在人家府上当着人面说些扎心的话的?
他说的是实情,但我嘴上却不想承认,扯道:
「臣女身体不好,是以母亲让我在后院休息。」
「呵,身体不好,我看你爬树偷看倒是挺溜的。」
这人怎么回事?一点也没有界限和分寸感,非要将客套话戳破,真是讨厌。
我腹诽道。
「不过就你这张脸,去了前厅也无甚威胁,你那姐姐也太过谨慎小心了。」他不屑地丢出这句话。
这话太过难听。
即便我自知不如文岚貌美,但是作为姑娘,被人如此贬低容貌,任他多俊美无俦也让人心烦。
我强压下心中的愠怒,语速飞快。
「臣女自知容貌有碍六皇子观瞻,便先退下,不惹六皇子心烦了。」
说罢,我转身便走。
杨烁见我生气,莫名地笑了起来,随即像是分享趣事般在我身后调侃道:
「小姑娘,你姐姐想要勾引太子那必是不成的。」
我听了心中大骇,脚下更是逃得飞快。
他们成与不成我不知道,但若是让父母亲知道六皇子与我说了这许多话,那必是不成的。

-4-
我刚闪进花园西边的角门内。
太子杨黎便和嫡姐文岚有说有笑地从东门走进了花园。
浓重而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停下脚步,躲在门后偷看。
太子月朗风清,嫡姐端庄温婉,两人郎才女貌,宛若画里的一对璧人。
我瞧着文岚不经意间向太子投去的略显羞赧的笑意,意识到六皇子说的是真的。
我的嫡姐确实想勾引太子,入主东宫。
这一发现着实让我心惊。
但联想到她往日对我的折磨与羞辱,我下意识地希望太子有喜欢的人或者瞧她不上。
想看她求而不得,崩溃大哭,想看她端庄温婉的面具破碎,暴露出阴狠与善妒的真面目。
六皇子说他们不能成,那他们必不能成。
我在心里默默祈祷着。
此刻我已经忘却六皇子对我说的那些冒犯又毒辣的话,只将这句奉若珍宝。
但文岚端庄秀丽,父亲与嫡母又是按照皇后风范培养的她。
除却刺史府的门第不是那么显赫外,文岚简直是为皇室量身定做的太子妃。
我这点阴暗的心思只怕也要落空。
正惆怅着,耳中突然传来熟悉又陌生的男子声音。
「文大小姐风采卓然,看得本皇子我心动不已,不如陪我饮两杯薄酒如何?」
杨烁放浪不羁地摇着折扇走到太子与文岚面前,俊美的脸上满是轻佻浪荡。
文岚的脸瞬间一阵红一阵白。
碍于杨烁六皇子的身份,她不好发作,便装作一副委屈到泫然欲泣的模样,向太子求救:「殿下。」
太子立即对杨烁轻斥:「六弟,不得无礼!」
隔着门缝我看到太子面色虽未真的动怒,但他的言语却真切地止住了杨烁的冒犯。
我的心蓦地沉了下来。
那毕竟是端庄又貌美的文岚啊,太子如何会不心动呢?
杨烁嫌弃地看了两人一眼后,目光悠悠然落在我的藏身之处。
我屏气凝神,大气也不敢出,唯恐被他发现,更害怕嫡姐知晓我目睹了她的难堪,无人时会将我抽得皮开肉绽。
好在杨烁很快收回了目光。
接着他放荡不羁地找补:
「本皇子风流惯了,见到美人总忍不住想要搭讪两句,文小姐莫怪。」
文岚温婉一笑,对他低头示礼。
杨烁视而不见,突然转身冲太子直言不讳道:
「皇兄的喜好倒是始终如一,喜欢端庄稳重的。」
「不过我倒是更喜欢有趣些的,府里的二小姐便是个有趣的妙人,还得皇兄卖我个人情,让文大小姐给引荐下。」
太子听完,也瞬间对我起了兴趣,询问文岚关于我的事情。
我在门角躲着,心里恨不得冲出去堵住六皇子的嘴。
文岚闻言,瞬间将手中的帕子捏成一团,面上却仍是端庄温婉。
「臣女的确有个妹妹,不过尚未及笄,又性情顽劣,若是冲撞了六皇子,臣女在此替她向六皇子赔罪。」
杨烁斜睨了她一眼,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又将视线落到太子身上,玩味道:
「我若是罚了文大小姐,只怕有人要扒了我的皮。」

-5-
喧闹的宴会散去,刺史府偌大的院子一下子清冷了起来。
我站在入夜的寒风里,看着文岚和嫡母脸上的兴奋和得意,心里五味杂陈。
我一面羡慕文岚,一面又嫉妒她。
嫉妒她有全家的宠爱,嫉妒她有下人的恭敬,更嫉妒她即将到来的好姻缘。
那是东宫太子,是未来的天下之主。
她若是入主了东宫,我会如何?
是永远成为她的陪衬,还是自此查无此人,死得销声匿迹?
我不敢深想。
只觉得娘亲临死前跟我说的那句「我命格贵重,乃是凤命」仿佛笑话。
说不定那招摇撞骗的僧人逢人便如此断言。
我知晓我那自恃持身端正的父亲留我在府中苟活,既非爱我,也非爱我娘亲。
而是这凤命断言,多个替补,便多一分实现的可能。
横竖都是文家的女儿,无论是谁当真有皇后命格,对他都是莫大的荣耀。
只是相比于我,押宝在我姐姐身上的成功概率更大些。
很快,宴会上的相看便有了后续。
中宫皇后要举办一场击鞠盛会,给上京城中所有有适婚年龄女儿的官眷都下了帖子。
许是听说了先前宴会上太子与文家女相谈甚欢的事,本不会入皇后眼的文府也收到了请帖。
不过这帖子却有两张,一张是给文岚的,一张则是下给我的。
我被叫去正厅时,父亲在太师椅上面容严肃地坐着,嫡母和嫡姐坐在一旁,眼中喷火。
那目光仿佛我使了什么妖法勾引了太子,抢夺了本该属于她们的东西一般。
我战战兢兢地站在下处,不敢抬头。
天知晓,皇后抽了什么疯,要给我下这劳什子请帖。
父亲瞧了我一眼,眉头蓦然皱起,似乎在嫌我畏缩寒酸。
他不悦地问道:「听说及笄礼那日,你遇见了六皇子,六皇子还与你相谈甚欢,说你有趣?」
我小心翼翼地回答:「女儿是遇见了六皇子,不过并未相谈甚欢,他说女儿相貌丑陋,上不得台面。」
我用眼角的余光偷瞥嫡母和嫡姐,见她们面色明显地缓和了下来。
「那这么说,你也见过太子了,太子对你如何评价?」
父亲并未在意六皇子说我丑的事情,而是面色凝重地问我与太子的关系。
我知道,他在试探我与太子的可能性。
「女儿并未见过太子。」我如实回答道。
闻言,文岚明显地舒了一口气。
父亲则是跟嫡母对了个眼色,那意思似乎在说:放心,她这模样如何比得过岚儿?更不可能入太子的眼,许是宫中的下人弄错了,多发了一份。
嫡母斜睨了我一眼,轻蔑道:「宫里来人下了击鞠盛会的帖子,你好好收拾一番,切莫要在盛会上丢了文府的脸。」
我双手恭敬地接过帖子,低头温顺应道:「是。」
烫金的请帖上是朱色的字,边边角角的精美都在彰显着主人的尊贵身份。
击鞠,这是我为数不多擅长的技艺。
当然,也是文岚嫌击鞠会出一身臭汗,不愿意上击鞠课,丢给我的。
我握着手中发烫的帖子,心中头一次对宴会心生向往与希望。
无论这帖子是不是错发给我的,这都是我难得的机会。
我须得仔细筹谋,凭借击鞠的技艺,给自己谋个出路。
回院的路上,刚转过长廊。
几个粗壮的婆子凶神恶煞地拦住了我的去路。
见状,我步步后退,转身欲逃,却被她们抓住狠狠摁在地上。
文岚把玩着手中寸长的细竹签,端庄温婉的脸上是瘆人的笑。
「妹妹,我听说你马球打得极好,可我不喜欢你出风头怎么办?」
婆子们闻言抓住我的手,将细竹签一根根穿刺进我的指甲。
十指血肉翻飞,尖锐的疼痛让我哀号连连。
我疼得蜷曲,不断向她求饶,求她放过我,保证我什么都不会与她争。
文岚却更加愤怒,一脚踹在我心口:「和我争,你也配!」
我不知我是怎么回到院子的。
身下又窄又硬的床一片冰冷,破损残缺的指尖仍丝丝渗血,锥心刺骨的痛提醒我刚刚那并不是梦。
我寻个出路的筹谋还没开始便已经破灭。
眼泪不争气地滑落,打湿鬓角和枕头,心中的恨意却像野草一样疯长。

-6-
嫡母让人给我送来了参加击鞠盛会的衣服。
衣服的料子极好,看着流光溢彩,触感柔软而舒适,与我身上粗糙扎人的料子截然不同。
送走婆子后,我对着镜子脱下身上难看又皱巴巴的棉布旧衣。
镜子里映出一个妙龄少女茁壮成长的纤挑身形,只是这身体上却没有几块好地方。
到处是交错的鞭痕和青紫印迹,没有一丝少女肌肤应有的娇嫩美感。
我将华服穿戴好,对着镜子细细敷粉描眉,镜子里的我也瞬间有了让人移不开眼的惊艳。
人靠衣裳马靠鞍。
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扯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从前我总是躲在人后,想着只要我不争不抢,便能安稳顺遂地活下去。
可事实证明,一味的隐忍只会让他们更肆无忌惮地欺压我、羞辱我。
只有强大起来,有所依傍,才能不受这些屈辱。
击鞠会上,春风十里,围场上绚丽的旗帜烈烈飞扬。
上京城中各家贵女坐在凉亭中,执扇交谈或点茶焚香,衣香鬓影让人向往。
这些代表着贵女身份的技艺,嫡母自是不会让我学习的。
我自觉地坐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一边暗暗观察着亭中贵女之间的关系,一边留意着宽阔马场上英姿勃发的儿郎们。
我的手废了,打不了马球,无法引人赏识主动与我结交。
我只能伺机寻找机会,好与他们攀谈结交。
如果能寻得不错的儿郎,且对我青眼相加,那便是我之大幸了。
这宴会明面上是击鞠会,但实际上谁都看得出来,这是皇后在为太子挑选未来的太子妃。
那些世家贵妇和小姐,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翘首以盼。
三两相熟的凑在一块,讨论近日京中的趣闻。
文岚在球会上的出现十分引人注目,不单单是她那张美丽端庄的脸和不行差踏错的风范,更重要的是,太子去了她的及笄礼。
这对其他想登上东宫太子妃位置的贵女们是一种无形的威胁。
谈笑间,明刀暗箭纷纷刺向文岚。
她瞥见角落里的我,转头对那些世家贵女温婉笑道:「我妹妹才是个妙人,六皇子见了她可是多有赞赏呢。」
太子妃的位置虽好,但并不是人人都想进宫,受宫规束缚的。
六皇子虽不是储君,却是当朝出了名的美男子,母族又家财万贯,也是不少贵女向往的如意郎君。
此话一出,贵女们瞬间将嫉恨的矛头转移到了我身上。
这拉我挡枪又让我成为众矢之的的一石二鸟之策,我瞧得明明白白。
但她算错了一件事。
我不会再像往常如鹌鹑般畏缩在角落,任凭她拿捏我。
我敛了眉眼,先是对着文岚佯装羞赧:「姐姐莫要取笑我。」
随后起身对着各家贵女盈盈见礼,然后落落大方地说道:
「不怕各位姐姐笑话,六皇子说我丑若无盐,压根没法跟嫡姐比,就连太子也夸赞嫡姐端庄持重呢。」
似乎没想到我会如此回答,文岚有些错愕。
众人听了我的话,目光在我和文岚身上逡巡了一番后,又将不屑和敌视的目光牢牢锁定在文岚身上。
即便嫡母给了我不落刺史府千金小姐面子的衣装,避免落个刻薄的名号,但也绝不可能在穿戴上让我盖过文岚的风头。
那些官眷小姐打眼一扫便知,我只是个不受宠的二小姐,对她们也构不成什么威胁。
倒是文岚,说话行事谨慎又圆滑,不得不防。
文岚察觉众人审视甚至敌视的目光后,狠狠瞪了我一眼。
随即,她寻了个借口,离开了凉亭。
等再出现时,她身边多了一个人,正是太子。

-7-
两人相谈甚欢,一见如故的画面落在场上每个人的眼里。
我紧紧握拳,指尖的旧伤因太过用力被掀起,很快便沁出血来。
强烈的恨意涌上心头,恨不能将眼前的画面戳个稀巴烂。
许是我太过不甘心和专注,不知杨烁何时来到了我的案前。
他漫不经心地吃着矮案上的坚果,顺着我的目光看向绕场而行、郎才女貌的两人。
「听说你说我坏话,说我骂你丑?」
我不接话而是反问道:「你觉得太子殿下喜欢我姐姐吗?」
杨烁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但看我认真的样子,他也正色起来:「太子喜不喜欢你姐,与你有什么关系?」
我回头注视着他,眼睛里是孤注一掷的悲凉:「太子若是喜欢我姐姐,那我便要死了。」
杨烁十分诧异,随即不屑道:「怎么,你也喜欢太子,想做太子妃?」
我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不,我想做皇后。」
杨烁听完,用一种探究又好奇的目光瞧着我,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物。
他朗声笑道:「姑娘当真是个妙人。」
他的眼神噙着我看不懂的深意,遥望着场上那对璧人,然后似是叹息,又似是宽慰道:「放心,太子不会喜欢你姐姐的。」
我怔了下,不解地看着他。
他倾身附到我的耳边,用只有我们俩能听到的声音:「因为他喜欢我。」
说完,他戏谑地冲着我笑。
当今皇上膝下六子,年岁皆相差不大,唯独他时时与太子形影不离,亲密无间。
太子当然是喜欢他的。
我觉得他除了调侃我,便是与我说些不着边际的玩笑话,不再理会。
他却是眼尖,瞥到我手指上的伤,了然地笑笑,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个精致的小瓷瓶。
然后丝毫不顾忌旁人的目光,强劲有力的手臂拉扯过我的手,将瓷瓶里的珍贵药粉不要钱似的撒到我的手指上。
药粉没有触及的细微末处,他用修长的手指细细地涂抹覆盖住。
周围世家贵女们和与太子一道折返的文岚向我投来的目光带着无尽寒意。
我的背上刹那间冷汗淋漓。
不顾刚涂了药的伤口,我紧紧抓住杨烁还在抹药的手。
「臣女可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六皇子?」
杨烁抬头露出粲然笑意,一脸无辜地回道:「没有啊,本皇子今日正义感爆棚,看不得弱小受欺,大发善Ṱū₄心,关照关照你。」
「你若是想要关照我,便离我越远越好。」
我一边低垂着头向他恳求,一边用力抽出手臂。
他悠悠然瞧了我一眼,没再阻拦我的动作。
身子却不着痕迹地向我又靠了靠,面上仍挂着放荡不羁的浅淡笑意。
「你不亦是凤命吗?何不与我联手争上一争?」

-8-
我的命格早已是一桩被人抛之脑后的陈事秘辛。
自我阿娘过世后,府上知晓此事的旧人都不知所终。
再加上文岚的凤命预言,早已无人关心我的命格。
何况,这不着边际的断言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而且他说的话,是在向我表明他有夺嫡之心?
这岂是我能知晓的事?!
远处,太子的视线也有意无意地看向我与六皇子,面色晦暗不明。
杨烁面不改色,端起桌上的果酒对着太子遥遥举杯,笑着一饮而尽,随即起身向着击鞠装备处走去。
我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颀长的身影已大步走远,只在空气中留下一句若有若无的话:
「若是想好了,便在窗前插枝梨花。」
低矮的桌案上,漏入凉亭的光线映在精致的瓷瓶上,流光溢彩,闪烁不定。

-9-
回府时,文岚从我身旁走过,身上传来东宫特有的龙涎香气。
我独自坐上马车,呆呆地看着手中温润的瓷瓶。
指尖涂抹的药粉效果极好,不过一会儿,便没有了前些日子那种钻心的疼痛。
丝丝暖流顺着指尖涌入我的心里。
脑海中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杨烁固执又旁若无人地为我上药的场景,心头轻轻颤动。
这样明目张胆的示好和偏爱自我阿娘死后还是第一次。
我知道他有所图,图我幼时高僧断言的命格。
可那究竟是命格还是坑蒙拐骗的戏言,谁也不知。
除此之外,我有掌管一方富庶之地的刺史父亲。
但很显然,我父亲并不疼爱我,而是全身心地偏向嫡姐文岚。
这些,他应该都知晓。
那究竟是为什么选我呢?
总不会是喜欢我。
毕竟他说过我的容貌比不过嫡姐。
思绪乱糟糟的,怎么也理不清,在心里一个个划掉各种不着边际的答案之后,只剩下杨烁为我抹药时留在我指尖的温暖。

-10-
从正厅出来,我毕恭毕敬地跟在文岚身后。
心中想着今日宴会上她与太子相处愉快,应该不会对六皇子与我言谈的事情不满。
但很快,我的侥幸就破灭了。
刚行至庭院的无人处,文岚突然毫无征兆地转身,扬手重重给了我一个巴掌。
我左边的脸颊迅速肿胀起来,刺疼一片。
她身旁的两个丫鬟将我摁在地上,跪在她面前。
文岚弯下身子把玩着我已然结痂的指尖,姣好的面容因为嫉恨而扭曲不已,温婉的语调中透着森然寒意。
「妹妹这双手打不了马球,却能勾得六皇子亲自为你上药,当真是好手段啊,不如也教教姐姐,等我成了皇后,说不定会大发慈悲放过你呢。」
我卑微地求饶,指尖淋漓的鲜血告诉我一切皆是徒劳。
奋力的挣扎中,袖中的小瓷瓶跌落在地。
文岚捡起小瓷瓶,在手中把玩了一番后,噙着笑意将瓶中的药粉尽数倒在我的头上。
纷飞的粉末迷了我的眼,泪水不受控地滑落下来。
「你这卑贱的身份,六皇子也是你能肖想的?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府中,不要凭那一句不着边际的断言,想着与我争高下,处处碍我的眼。若再发生今天的事,我可不会念什么姐妹之情。」
我抬起头,双眼含泪地望着文岚,怀着最后一丝念想,哽咽地问出我心中委屈。
「姐姐,我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为何如此讨厌我?」
文岚挑眉,俯身狠狠捏住我的脸,面色狠厉。
「『姐姐』也是你这个野种配叫的?你身份低贱的小娘勾引了父亲,又偷偷生下你,竟还敢称你是凤命。你们算什么东西,竟敢出现在我和母亲面前,处处恶心我们?」
「我和母亲留你一条贱命到现在,便是想让你好好瞧瞧,让父亲知晓究竟谁才是凤命!」

-11-
时间极快,一晃又是阳春三月。
窗外的梨花洁白无瑕,开得热烈。
我静静看着摇曳的梨花,脑海中想起宴会上杨烁留在风里的那句话。
似是陷阱,不停地诱我深入。
我实在是静不下心来,便拿出母亲的牌位祭拜。
我对着牌位诉说我的委屈与艰难。
「阿娘,我好想你。」
「你教我忍,要我明哲保身,要我敬重父亲。」
「我都按照你说的做了,可是姐姐和嫡母却不放过我,父亲也放任她们欺辱我。」
「女儿真的好累啊。」
我将阿娘的牌位抱在怀里,用脸抵住冰冷生硬的木板,仿佛依偎在阿娘的肩头。
「阿娘,今日我及笄了。」
我低头轻声呢喃。
穿堂而过的风轻轻摇晃门窗,似乎也在为我庆贺。
话音刚落。
「咚」的一声巨响,本就破败的院门被踹开,一扇门从门棱上坠落,重重砸在地上。
嫡母院中得力的四五个粗壮婆子鱼贯涌入,站在最后的是文岚身边的心腹婢女。
我心中惊恐万分,抱着阿娘的牌位向角落躲去。
但狭小的房间一目贯穿,并无可躲藏的地儿。
很快,我便被婢女扯着头发拽了出来。
我一手抓住婢女的腕子以减轻头皮的撕扯感,一手将阿娘的牌位紧紧护在怀里。
三个婆子进到我的房间,将所有的东西物件全都扬到了院子里。
留守的婆子眼尖地瞅见我的怀里抱着什么东西,上来便要抢夺。
此刻我完全顾不得头皮上的疼痛,双手抱住阿娘的牌位死死不撒手。
这是我的最后一点念想了。
我不愿也不能连阿娘的牌位都护不住。
扯我头发的婢女见状松开手,与婆子一道上来掰我的手臂。
「贱蹄子,怀里拿着什么,护得这么紧?怕不是咒我们家夫人和小姐的吧!」
拽我的婆子此话一出,立即引得屋内翻找的两个婆子出来一同抢夺我怀里的东西。
仿佛抢到了便可以请功领赏似的。
我躺在地上,蜷缩成虾米模样,死死将牌位护在胸前。
「看不出来,这小身板还有把子力气啊。」婆子粗声粗气地喘息道。
随后,肩膀传来一阵剧痛,我的胳膊瞬间使不上力,牌位从怀中滑落。
文岚的婢女立马捡起来,见到是阿娘的牌位后,忙啐了一口扔在地上,骂道:「真是晦气!」
「竟然敢在府中祭拜死人,看夫人不扒了你的皮。」
牌位掉落在地,溅起一阵尘土。
我连忙起身爬着去捡拾,一双精致的绣花鞋先我一步重重踩在上面。
木屑纷飞,阿娘的名字碎成几片。
我心中最后那点对家的留恋也随着碎掉的牌位一起破碎了。
她们将我拖去了嫡母的沁芳院中。

-12-
院子里,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礼品。
中间那堆,却被翻了个稀烂。
各色顶好的绫罗绸缎散落在地上,金石玉器也倒成一团。
嫡母端坐在主位上,不怒自威。
文岚站在她身侧,神色嫉厉,目光怨毒,丝毫不见外人面前的温婉端庄。
婆子们押着我跪在地上,一纸东宫的礼品单子赫然砸在我的脸上。
礼品是今日一早东宫派人送来的,单上所列,琳琅满目,皆是珍品。
唯独清单最后,有数十样价值不菲的珍品特意指明是送给我的,而很显然,这十样的价值胜过前面所有。
我瞧着清单一脸茫然,不知太子为何会送我这些东西。
但旋即,我意识到这些东西有可能是六皇子的手笔。
还不待我辩解,一柄玉如意向我砸来。
躲闪不及,额头瞬间血流如注。
「贱人,你是如何勾引太子殿下的?」文岚压根控制不住胸中的怒意,疾言厉色地质问。
鼻尖弥漫开来的铁锈腥气,让我意识到自己数十年的隐忍如同笑话。
我压根不曾与太子私下见过面、说过话,何谈勾引?
可无论我做与没做,只要他们认定了,那我便是做了是做,没做也是做。
而有些事,他们说是我做的,那我最好是做了。
我抹去眼前的血,对着嫡母与文岚嘲弄道:「这院中人多嘴杂的,我若是当众说了与太子的秘事,只怕嫡姐难堪呢?」
文岚看我的眼神几乎要喷出火来。
嫡母嫌恶地瞧了我一眼,恨恨道:「当真是随了你小娘那贱人的狐媚样子。」
她挥手让婆子们押我去文岚的兰苑中,仔细审问。
文岚抬手一鞭子狠狠抽在我身上,气急败坏道:「说,你究竟是如何勾引太子的,惹得他对你如此上心?」
我瞧着她那张艳若桃李的脸,无所畏惧地明媚笑道:「嫡姐,今日是我的生辰呢?太子送我贺礼也是自然。」
文岚的脸色瞬间变得扭曲不已。
我十分满意她的神色,故作妩媚地接着说:「太子也认同六皇子的看法,说我比你有趣,说你总是端着温婉持重的模样,实在比不得我甜美娇俏。」
不待我说完,文岚便挥舞着猩红的指甲扑了过来。
「看我不撕了你这小贱人的嘴,竟敢跟我抢太子。」
她骑跨在我身上,扇了几个凶狠的巴掌后仍不解气,面上尽是恶毒:「来人,给我拿剪刀来,我今日便划花了你这张脸,看你还如何甜美娇俏。」
婢女出了门,我将手中早已握得刺痛的尖锐木条狠狠扎在了她的腿上。

-13-
趁着她吃痛的空当,我翻身将她压在了地上,然后双手紧握木条不管不顾地对着她的肩膀和胸前凶狠刺去,处处深可见血。
生平第一次,我听到文岚发出痛苦的哀号。
那哀号声于我来说,仿若耳边仙乐,让我痛快无比。
我瞧着她痛得扭曲的面容,一字一句道:「嫡姐,你莫忘了,我也是凤命。一门二凤,国有灾殃;二凤相争,必有一伤。你说,我们之间究竟是你死还是我亡呢?」
文岚愤怒的脸上终是有了惧色,奋力地挣扎起来。
见她挣扎,我抬手便用木条在她的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这是我阿娘留给我的武器,你动一下我便在你脸上划一道,你们如此欺辱我和阿娘,便也该尝尝被人欺辱的滋味。」
「你、你个贱人,你敢……」
她话音未落,我便毫不留情地又在她脸上划了道血痕。
她尖叫出声,引得外面的婢女敲门询问。
我用木条抵住她的脖颈,威胁道:「让她们不要进来。」
随后,我扯了房间里的床单和纱帘,将文岚死死绑在椅子上,将她身上的血抹在自己身上,佯装自己被折磨得很惨。
「嫡姐让你们进去。」
我扶着门框虚弱地对着守在外面的人说。
丫鬟婆子见我这副惨状,面露鄙夷,似乎我罪有应得,不疑有他地进了屋中。
我将最后一个进门的婆子一脚踹进门内后,飞快地锁上了门,一路飞奔回自己的院子。
院中,皎洁若雪的梨花开得极美。
我随手抄起墙边的锄头,将树上极茂盛的那簇连着枝干劈砍下来,一股脑竖在了我的窗前。
我看着梨花,深知自己再没有了回头路。
文岚被救出时,已经只有出的气了。
嫡母见状哭天喊地,急忙派人将上朝的阿爹请回,并派她手底下的婆子来拿我。
婆子们凶神恶煞地到我的院中,看到一地狼藉与被砍断的梨树,以为我畏罪潜逃,急忙回去禀报。

-14-
我并未离府,而是坐在祠堂的蒲垫上,看着牌桌上供奉的文家代代先祖。
看了一圈后,我选了样式看起来最为精美华贵的一个,用篆刀划去了不知道哪位先祖的名字,一笔一画地刻上了我阿娘的名字。
规正地摆好后,我认真地对着牌位祷告。
「阿娘,女儿受够了这种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日子,不愿再受。既然您相信女儿是凤命,那便请您在天之灵保佑我一路走至高处。」
说完,我极为虔诚地磕了三个头。
就在这时,祠堂的大门被不合时宜地打开了。
小厮们见到我,垂头丧气的脸如同回光返照,上前一把摁住我,生怕我就地飞走似的。
那滑稽的模样让我不禁笑出声来。
狂放的笑配上我一身的血衣、凌乱不堪的头发和猩红的双眼,他们抓住我的同时瑟缩了下,觉得我大抵是疯了。
我被押到了正厅,含笑看向主座面容狰狞又扭曲的嫡母,头一次见她脸上失了从容。
她咬牙切齿地吩咐小厮道:「给我就地杖杀。」
在场的小厮和婆子皆是一惊。
即便我在府中再不讨喜,地位再低下,却也是我爹亲口承认的府上的二小姐。
虽说如今我打伤了文岚,但没有我爹的命令,他们这些仆从也万万没有打杀官家小姐的胆量。
见下人不为所动,嫡母怒摔了茶盏:「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不在府中打杀了,难道要传出去说刺史府的二小姐谋杀亲姐、违背纲常吗?」
谋杀血亲在当朝是抄家诛族的重罪。
小厮们闻言立马动摇,连忙领命将我拖下去。
我任由他们拖拽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大门处,就在我即将认命的前一刻,外面突然传来管家急切的报喊:「夫人,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了!」
六皇子杨烁跟在我爹身后,一道进了门。

-15-
嫡母和一屋子的仆从瞬间敛了神色,躬身行礼。
喧闹不堪的厅内刹那间静得可闻针落声。
我跪在地上,仰头看向身前长身玉立、居高临下的华贵男子,第一次对权势的力量有了无比清晰的实感认知。
杨烁瞧着我凌乱不堪的血衣,微微俯身,毫不介意地向我伸出了他温润如玉的手,面上略带宠溺地嗔道:「怎会搞得这般狼狈?」
我看着他惑人心神的脸与引人沉溺的眸子,毫不犹豫地抓住了他的手,犹如抓住了救命的草绳。
我想,无论今后如何,只凭这一刻,我便对他感恩戴德。
杨烁宽大温暖的手掌紧紧包裹着我的,朗声对着众人道:「我心慕文昕已久,终于等到她点头应允。」
明日上朝他会向皇上请旨纳我为侧妃,待我诞下世子,便将我册为正妃。
我受宠若惊,不敢置信地望向杨烁。
嫡母双目满是愤恨和怨毒,不甘从前畏畏缩缩看她脸色的我一朝飞上枝头,更恨毒我毁了文岚的容貌与前程。
强烈的不甘与愤怒击垮理智,她大声质问父亲:「岚儿怎么办?难道就任由这个凶手逍遥法外?」
杨烁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
还未等父亲言语,他的话便如寒夜的刀飞出:「昕儿这般乖顺的人绝不会伤害他人,文夫人可莫要听信刁奴的谗言。」
嫡母不忿,想继续为文岚讨个公道,却在父亲晦暗的神色中,不甘地被婢女拽了下去。
我瞧着嫡母难看又悲痛的脸色,心中畅快无比。
她也终于体会到了无力和不甘的感觉。
那是上位者对于下位者的压迫,是强大者对于弱小者的欺辱,是话语权的剥夺,是由不得辩说的盖棺定论。

-16-
文岚最终被救了回来。
嫡母因为认为父亲对我偏袒,与他开始了长时间的冷战。
我凭着六皇子未来侧妃的身份,难得在府中过起了平静舒心的日子。
小院里,被我砍下的梨枝上的花朵渐渐衰败下去。
我看着,心中却生出凤凰涅槃的自由、强大与希望来。
两个月后,杨烁亲自来接我入府。
上轿之前,嫡母按照惯例为我戴镯子。
文岚戴着面纱,露出的眼睛里满是不甘和怨毒,她也走上前来给我送行。
两人面上满是不舍,手下却下了死劲,恨不得将我的手腕折断。
腕上迅速腾起的淤青疼得我咬牙皱眉。
在外人看来却仍旧是母女姊妹情深,依依不舍的样子。
瞧着她们恶心的嘴脸,我反手掐了回去。
杨烁见状,迅速上前,十分强硬地推开两人,将我护在身后。
脸色阴沉道:「岳母大人,再耽搁下去会误了时辰。」
上轿后不多时,有婢女从帘子外递进来专治跌打损伤的精油。
我疑惑抬头,恰好对上回头望着我眉眼含笑的杨烁,心霎时融化了一角。
这样便很好了,即便他娶我掺杂着利用,我也甘之如饴。
入冬时分,皇帝染了场风寒,身子大不如前。
虽然太子早已经立下,但是朝中大臣对太子年逾二十,却还未娶亲之事颇有非议。
再加上皇帝膝下皇子众多,一时间朝堂之上暗流涌动。
杨烁这些日子早出晚归,熬得眼下有了明显的倦色。
我吩咐厨房做了滋补的羹汤,打算亲手端给他。
在书房外听到他和一个人正谈论婚事。
好奇心促使我透过门缝去看,只见杨烁对面侧身坐着一个明黄色身影。
赫然是太子。
我心中惊讶,如此多事之秋,太子竟然深夜来访。
「母妃说我必须娶亲了,六弟觉得谁家的女儿合适?」
杨烁面色沉沉,头也不抬道:「文家嫡女文岚,乃是凤命,与皇兄正相配。」
我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心头掀起的惊涛骇浪让我喘不过气来,只得端着羹汤迅速逃离了此处。

-17-
不过半月,太子要娶文刺史嫡女为太子妃的消息便在上京城中传播开来。
杨烁拿着新得来的红珊瑚手串,献宝似的来安慰我:
「昕儿,你不要担心,我绝不会让文岚再伤害你。」
我冷冷地将手串拂掉在地上,盯着他的眼睛。
「不是你建议太子立文岚为妃的吗?」
他一怔,随即挑了挑眉,并不掩饰。
「看来你都知道了。」
我瞧着他,要他给我一个解释,却不料听到了最让我胆寒的答案。
「押宝自然是要押双头,而且你不想知晓你们之间到底谁才是笑到最后的凤命吗?」
我被他眼中的疯狂和赌上一切的偏执惊到,久久不能言语。
太子成亲那日,嫡母特意给我送了帖子邀我观礼。
文岚十里红妆,坐着十六抬的华贵轿辇,风光嫁进了东宫。
在回门后的第六日,她迫不及待地召见了各皇子妃嫔。
既是炫耀,也是要给自己立威。
正在我翻着手中的账本纠结去还是不去时,杨烁走了进来。
他面不改色地冲着送帖子的内侍道:「侧妃病了,去不了太子妃的家宴,请代为转达。」
内侍瞪着眼睛看了好端端坐在贵妃榻上的我一眼,诚惶诚恐地应了声「喏」。
内侍走后,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声打破了我与杨烁连日来的尴尬与冷战。
杨烁上前拿走了我手中的账本,随意地扔在一旁,看向我的目光灼灼。
「昕儿,我府中不缺账房先生,你不应该在这后院埋没才能。」
「我要的是能与我并肩前行的爱人。」
他伸出手轻抚我的脸颊,动作轻柔至极,掌心的温暖稳住了我战栗的心。
我情不自禁地依偎在他宽阔的怀中。
刹那间下定决心,我要赌上一切与他一同走上高位。

-18-
在文岚一连给我下了数封帖子,皆被拒后,她实在咽不下我伤她的那口气,行着太子妃的仪仗直接杀到了六皇子府来寻我晦气。
但我并不在府中。
最近这许多日子,我都打着杨烁的旗号,去往各地巡查产业铺面。
明面上是巡查,实则是约见并探查地方大员对于皇位继承的想法。
尤其是京城四周的驻军将领,短短数月,我便通过说媒牵线、送钱和平事等各种手段与他们的夫人相交甚笃。
很快,我便在上京城的世家名流之中,有了ṭü⁰姓名。
甚至相比「六皇子侧妃」的称呼,不少开明的将领和官眷更愿意敬称我一声「文夫人」。
在日日周旋的进退张弛有度间,我蓦然想起文府教书的先生曾指着我的文章夸赞:「文中纵横捭阖之道尽显,于女子属实难能可贵。」
那时的我困于深宅,并不清楚这评价是什么意思,如今想来这或许便是天赋。
文岚自是扑了个空。
但连日来的称病不见早已经让我不在府中的实情没了可信度。
她在府中目中无人地坐着,并称多日不见,十分担忧我的身体,定要见到我叙上一番姐妹之情方可安心。
杨烁的奶母如今接管了府中中馈,见文岚实在不走,只得恭敬地给她上茶。
文岚十分不悦地讥嘲道:「偌大的六皇子府,竟连个主子都没有,传出去当真贻笑大方。」
奶母开口解释:「六皇子殿下今日……」
话音未落,文岚怒火攻心斥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和我顶嘴!」
说着,她便让内侍掌嘴。
但响亮的巴掌声没有如愿响起。
只听「咚」的一声巨响,上前要掌嘴的内侍被人一脚踹到地上。
杨烁肆意风流的眉眼此刻如冬日尖利的寒冰,尽是冷意。
「太子妃好大的威风啊,竟跑到本皇子府上教训我的人?」
说着,他随手抄起桌上的茶盏砸向文岚的位置,厉声呵斥道:
「本皇子不在,你们竟都是死的不成?什么阿猫阿狗都往屋里放。」
茶盏砸在文岚脚边的地上,应声碎裂,滚烫的茶水溅脏了她半边裙角。
文岚的脸色又白又青,极为难看。
她艰难开口,为自己挽尊:「六皇子,怎么说我也是你的皇嫂。」
杨烁冷哼一声,面上尽是不屑:「我若不是敬着皇兄,你以为你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儿?」
闻言,文岚的脸色更加难看。
还不待文岚找补什么,杨烁便生硬地下了逐客令。

-19-
我回到上京时,此事已经成了城中贵妇们茶余饭后的一则笑料。
文岚因此事,被皇后禁足东宫。
太子也在杨烁的运作下,被御史参奏,被皇上罚去了江州治理水患。
太子离开上京后,朝野中支持太子继承大统的大臣们瞧着日日衰败下去的皇帝心中忧惧。
如此关键时刻,太子离京,绝非好事。
我则将拿到的诸位大臣愿意支持的手书交予杨烁。
杨烁懒散地坐在太师椅上,一页页翻阅着。
透过窗棂的日光和煦地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好看的轮廓和恣意的态势。
我瞧得入了迷,脑海中应景地浮现出「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诗句。
连他何时走到我身前都没有发觉。
直到他将我拥在榻上,要与我亲热时,我才突然惊醒。
连忙拍他的肩膀,我羞涩道:「殿下,我怀孕了。」
杨烁怔愣了下后,急忙将我扶起,眉眼间是无法掩饰的兴奋和喜悦。
「昕儿,宝宝是什么时候的事?可让太医来瞧过?你看,我当真是大意,竟不知……」
我瞧着他清俊的眉眼中初为人父的喜悦,呼吸着他身上清雅的梨香,心中的柔情浓得无法化开。
只觉得先前在文家所受的苦难是上天对我的考验,终于让我苦尽甘来。
可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20-
文岚的禁足解除后,也开始有意地与世家大族的女眷搞好关系,为将来太子即位作铺垫。
可她为站稳脚跟立威已然得罪了不少人,再加上我早前的运作筹谋,朝中的官眷们多对其拉拢持观望或敷衍了事的态度。
独属于我的影卫将探得的消息一一上报。
我看着兵书上那句「一子慢落满盘皆落索」,唇角不由得扬起笑意。
如今只待杨烁将太子拉下马,我们携手登高位的心愿便能达成了。
入秋后不久,太子果然出事了。
不过这事情,极为骇人听闻。
先是有隐秘传言,太子与州官家属有染。
而后又有流言,州官独子不堪受辱,服药身亡。
人们闻言,便当是州官的儿媳妇儿受了委屈,独子与妻子伉俪情深,不愿苟活于世相约赴死。
种种传言虽甚嚣尘上,却也只是太子德行有亏的一桩风流艳事,并未搬上台面。
但很快,传言得到了证实。
而且是让人难以置信的事实。
痛失独子的州官携着人证、物证,一纸血书将太子告到了京城。
血书上言明:「太子有龙阳之好,醉酒后将其子当作娈童,亵玩至死。」
此状一出,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对太子的讨伐声震耳欲聋。
御史台三分之二的御史跪在皇帝寝宫前,请求皇帝废黜东宫太子,另选贤能储君。
皇帝气极昏厥,不省人事。
皇后则以为皇帝侍疾为由,派了心腹急诏太子回京。
朝野上下一片动荡不安,任谁都看得出,朝廷的天要变了。

-21-
我听闻此事时,亦是十分惊讶。
脑海中却突然浮现三年前击鞠盛会时的情景,急忙让心腹影卫寻来了州官独子的画像。
那画像临时赶制,粗糙无比。
但仍是一眼便能看出此人与杨烁有六七分相像。
我看着画像震惊得无以复加。
未承想,当时杨烁那句玩笑般的太子喜欢他,竟然是真的。
这也就解释得通,太子娶亲前为何特意来征询杨烁的意见,以及文岚嫁入东宫两年,看遍名医却至今无所出的原因。
我将一切串联起来的同时想到了杨烁。
心中霎时如压了块大石头般喘不过气来。
垂眸瞥见自己已然挺起的肚子,又想到他为了争夺皇位给太子设下的种种圈套,我安慰自己他绝不是那样的人。
但内心强烈的不安仍让我难以平静。 
于是,我乔装出府去东宫,想找文岚验证。
但文岚疯了。
向来爱美的她衣衫不整,脸上糊着两坨巨大的胭脂。
一见到我,她便亲热地上来抱我,拉着我陪她玩耍。
想象中的剑拔弩张和唇枪舌剑没有发生。
看着她痴傻的样子,我心中难以自控地生出巨大的悲凉和后怕。
离开东宫后,我直奔文家。
整个府中死气沉沉,不见当年门庭若市的盛景。
嫡母也苍老了许多,对我的怨毒却并未消减。
她上下打ṱų⁼量我一番后,将目光停留在了我隆起的肚子上。
只一瞬,她便快意地笑了起来。
我被她笑得有些毛骨悚然,但还是踌躇着开口:
「嫡姐,嫡姐可曾与您说过有关太子的事?」
嫡母闻言,笑得更甚,许久才盯着我道:
「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如今看来不过也是蒙在鼓里被人利用的蠢才罢了。」
我心中震惊,呼之欲出的答案哽在我的喉间,让我喘不上气。
「东宫满院子的俊俏内侍,唯独不见女婢。岚儿起先还以为是太子洁身自好,爱惜自身清誉,直到她无意间发现……」
此话一出,我瞬间回想起刚刚在东宫的所见,除了陪在文岚身边的婢女之外,确实没有其他婢女。
我紧紧盯着她,嘴唇因为紧张不受控制地颤抖:
「发现什么?」
嫡母瞧着我的表情,突然诡异地笑起来。
「自然是发现太子与六皇子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好兄弟啊,哈哈哈……」
笑完,她止住笑容,目露凶光地看着我。
「岚儿发现后,本想告诉你此事。虽然因为命格之事,你们姐妹之间互相仇怨,可这种情况唯有你们联手才能自救。但你一再推拒不见她,为那个六皇子奔波万里,游说各方,一边自己把自己往火坑里推Ŧũ̂ₜ还一边沾沾自喜,觉得赢了我的岚儿?」
我脑子里一片混沌,努力消化着嫡母说的话。
她不知何时走到了我的身边,用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肚子。
我反应过来后,连忙后退两步,戒备地看着嫡母。
嫡母没再上前,而是似笑非笑地盯着我:
「等孩子生下来,你便知道了。」

-22-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离开文家的。
嫡母的话如同夏日暴雨劈破天际的惊雷,击碎了我所有美梦。
我踉踉跄跄地走在大街上,只觉得眼前人影幢幢,分不清白天与黑夜。
醒来时,杨烁坐在床边,正满眼担忧地看着我。
「太医说你忧思过度才会在大街上晕倒,昕儿,这些天是我不好,让你受苦了。」
我起身扑进他怀里,伏在他的颈间感受着他的真实。
我想嫡母那番话定是骗我的,她和文岚恨我入骨,如今我与六皇子琴瑟和鸣又有了孩子,她自是见不得我好,才会编出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来诓我。
可鼻尖传来的浓烈至极的龙涎香味让我的自欺欺人瞬间崩塌。
「殿下,我害怕,我做梦梦见我们的孩子没了。」我瞧着他英俊的侧脸,忧惧又心碎。
他眼中的凌厉一闪而过,但还是被我捕捉到。
他揽着我的肩膀,耐着性子安慰道:「孩子不会有事的,昕儿。你这些日子太过劳累了,我让太医给你开些药,你在府中安心养着,等孩子生下来,我们的愿望就都会实现了。」
我面上柔顺地点头,心中却止不住地打冷战。
或许孩子生下来,我的死期便也到了。

-23-
太子亵玩州官之子致死的案子,大理寺以证据不足为由,将州官留置,迟迟未下判决。
太子本人也未再回东宫,而是被皇后一直留在皇宫中为皇帝侍疾。
皇帝自上次病了之后再未能上朝,朝中一应事情由皇后处理。
立冬时分。
宫中突然传出皇后染了风寒缠绵病榻的消息。
消息一出,众皇子蠢蠢欲动。
杨烁每日除了看我喝安胎药,便是在书房接见上京城各处的守城将领。
他为这步棋筹谋之深远、计划之缜密让人喟叹又țűₐ心惊。
我知道,这皇位一定非他莫属。
何况宫中还有他的内应。
又过了月余,我的肚子越发大了。
把脉的太医说孩子很健全,我将会在春日生下个英俊活泼的小世子。
杨烁听了,脸上扬起如春日里的风般温煦的笑容,闪耀得让人移不开眼去。
他情不自禁地抚上我的肚子,喃喃自语道:「真好。」
小年那天飘了雪,上京城的长街上很快积起了薄薄一层霜白,映衬着灰蒙蒙的天,显得阴恻恻的。
杨烁极有雅兴地在书房中练字,眼里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
见屋外飘了雪,他兴致勃勃地披了狐裘,拉我出来与他围炉煮茶。
茶具刚架好,探子报来消息。
几位皇子不知道得了什么风声,今日纷纷一道进宫要为帝后侍疾尽孝。
我将在炉子上烘烤取暖的手收回暖袖中,仰头问他:「你不用去看看吗?我自己不妨事的,他很乖。」
杨烁的神色中噙着明显的愉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狠:「不用,我相信皇兄会处理好的。」
我在暖袖中的手紧紧交握,却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我知道那些皇子,应该是出不来了。
不出我所料,第二日宫中便传来皇子们弑父夺位的消息。
皇后为护先皇被杀,太子则为护佑帝后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几名大逆不道的皇子被皇帝的禁卫军就地斩杀。
短短两日,皇帝的子嗣除了六皇子杨烁外,尽数凋零。
然国不可一日无主。
țůₘ
在太子德行有亏又身受重伤,不知何时能醒来的情况下,杨烁顺理成章地继承了皇位。
对此,朝中无论的文官还是武将都无异议。
在向杨烁朝拜时,纷纷山呼:「天佑大渝。」

-24-
杨烁亲自将我接入了皇宫。
挑选寝宫时,他执着我的手,满眼温柔。
「先帝后的未央宫血腥气太重,对胎儿不好,等清洗一番,让高僧诵经纳福,我们再一同搬进去可好?」
我冲他温柔地点头,住进了先前他母妃住的长乐宫。
空阔奢华的宫殿很快被杨烁送来的人和物塞得满满当当。
皇后的玺印在我搬来的第二日送到了我手上,宫中的尚衣局女官也早早捧了凤凰花样让我挑选。
只等孩子生下,身形恢复便为我量体赶制皇后的礼服。
从内务府拨来贴身伺候的婢女极其伶俐,一边给我捶腿,一边说着些让我开心的话。
「陛下爱重娘娘,娘娘您福泽深厚,春日必会生下个漂亮健康的小皇子。」
我瞧着小丫头脸上讨喜的笑容,心忽然软了片刻,想象起孩子生下后,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欢乐场景。
突然,一道黑影闪过,面前的小丫头被手刀打晕,应声倒地。
影卫现身,面色凝重地走到我面前,递给了我一张字条。
文家于昨日被灭门,太子妃文岚失足落水溺亡。
太子的下落也查到了,就在杨烁说血腥气太重的未央宫中养伤。
太医每日都会去诊脉,用的药也都是极好的。
纸条上的内容将我残存的最后一丝幻想彻底打破。
难过如洪水般在胸腔中汹涌翻腾,眼泪无声无息地滚落下来。
我在一瞬间失去了全部。
似乎除了我阿娘,这世上从始至终没有真心爱我之人。
心脏因为过于难过而抽痛不止,我忍不住掩面而泣。
影卫面露不忍,站到我的身侧想要给我一点慰藉。
这影卫是我先前为杨烁到各方巡查时偶然救下的游侠。
当时太忙又不想多生事宜,便没有和杨烁提及他。
想不到如今,他竟成了我身处种种险恶中的唯一慰藉和依傍。
因为情绪波动太大,肚子突然阵痛起来。
我一把抓住影卫的手,目光决绝地看着他。
「我生产时你一定要在屋中看着太医和产婆,我若死,你此生都无法出头。你护我不死,我给你禁卫军统领之位。」
他眼神一震,随即向我俯身领命。

-25-
我要生产的消息很快便传至杨烁耳中。
正在上朝的他,当即屏退了群臣。
朝服都不曾让内侍换下,一路飞奔至长乐宫。
产房内,影卫正将刀架在太医的脖子上。
我忍着疼痛厉声问道:「皇帝是否让你去母留子?」
太医闻言,急忙摆手否认。
我虚汗淋漓,却目光如刀。
「我若死,皇帝定要这产房内所有人给我陪葬。」
他和一旁的产婆面色剧变,双双下跪求我饶命。
太医身子抖如筛糠,交代了皇帝吩咐他去母留子的事实。
在我生产完后,会以我体虚为由,给我喝上一碗补气血的汤药。
那汤药说是进补,但实则是让产妇血崩而死的药。
听完,我的心已然麻木到不会再痛了。
六个时辰后。
孩子的啼哭声传出,太医抹着额头上的冷汗出门报喜。
「恭喜陛下,皇后母子平安。」
杨烁听闻,一把推开宫人,迫不及待地冲了进来。
不知情的宫人只当是帝后情深,自觉地将空间留给我们一家三口。
我心中冷笑,面上带着淡淡的倦意向他扬起笑脸。
他抱着孩子喜不自胜:「昕儿,这孩子真像我,将来一定会有很多姑娘喜欢他。」
我笑着看他,一字一句道:
「可陛下喜欢男子,不是吗?」
杨烁瞬间像是被揭了短处,温情的眼神陡然变得狠厉,盯着我道:「你是如何知晓的?」
我迎上他难堪至极的脸色:
「世人皆知太子好男色,而你为夺皇位设计杀了所有皇子,却留着太子的性命,还让他住在帝后的寝宫。除了你也喜欢太子之外,我实在想不到别的原因。」
杨烁面色依旧冷峻:「我从前喜欢你聪明,但现在你聪明得过了头。」
「不过你知道这个秘密也无所谓了,因为你很快就要血崩而死了。」他瞧着面色苍白的我,目光中不见丝毫往日浓情蜜意。
果不其然。
我从身下摸出一手血,佯装惊惧地质问他:「为什么?」
他好看的红唇颌动,告诉我他与太子的诸多过往。

-26-
幼时初春,他因被母妃训斥,在池塘边痛哭,将母妃给他做的香囊赌气似的砸到了水中,后悔时用竹竿去捞,可越捞香囊漂得越远。
正当他看着深深的池水心生恐惧,无助哭泣时,当时还不是太子的杨黎从旁边看到,不假思索地跳到池塘里为他捡了香囊。
香囊是无虞了,但杨黎却因为冰凉的池水连发了好多天烧。
他听闻后去看望,杨黎顶着张苍白的脸对他笑,还安慰他不要难过。
从那以后,他便对太子有了莫名的情愫。
后来,随着年岁渐长,他和太子都明白了那是什么感情。
但他们也明白这种感情绝非世俗所允许,便互相约定不再来往。
可年少轻狂,谁又能抵得住相思?
他们借着兄弟关系的掩饰,最终还是走到了一处。
皇后却发现了他们的秘密,勃然大怒后以死相逼,勒令太子不许再与他来往。
太子舍不下与皇后的母子感情,决定听帝后之命娶亲。
那时他已然知道皇后属意文岚为太子妃,便故意借太子之手挑拨我与文岚的关系,并趁机向我递出橄榄枝,将我纳为了侧妃。
一是与太子赌气,二则是借着这层姐妹关系,他也可以时常见到太子。
待知晓太子在江州与州官之子的事情后,他觉得太子疯了,自己也要被逼疯了,便让人弄死了州官之子, 将太子龙阳之好的事情捅了出去。
既然太子不敢光明正大地同他在一起,那他就夺了皇位, 将太子留在身边。
于是, 他步步筹谋站上了高位, 周围也再没有了能阻拦他们厮守的人。
杨烁说完这些看向我, 愉悦道:「你真是一个聪明的棋子,竟然猜到了我与太子的关系,不过这样也好,不至于死后还是个糊涂鬼。」
「孩子,我和太子会好好照看的。你功成身退,便安心去吧,ṭų¹我会以皇后的丧仪为你发葬,圆你凤命心愿。」
我的手在被下紧握成拳。
刻骨的悲痛席卷我的全身, 让我面如死灰。
原来,我与文岚斗了这般久,所信所求的凤命不过是一场虚妄。
我们皆是他人手中的棋子而已。
而我自以为遇到的良人不过是披着人皮的禽兽。
成王败寇,我放下骄傲向他祈求道:「能不能再让我看一眼孩子?」
他觉得我已然将死, 便抱着孩子凑近我的身旁。
我摸着孩子稚嫩的脸,颤抖着问出心中最后一丝执念:「你有, 哪怕一刻爱过我吗?」
他轻轻笑起, 身上散发出好闻的龙涎香气, 俯身靠近我耳侧要告诉我答案。
我看着他露在我面前的颈子,将枕头下的剪子快准狠地扎了进去。
鲜血飞溅,迷住了我的眼睛。
他双目圆睁,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最终仍是倒了下去。
孩子跌出怀抱, 在我身侧哇哇大哭。
我用手轻轻覆住杨烁的双眼, 情绪却翻涌难抑, 终是忍不住抱着他绝望地哭出声来。
我没有勇气听他的答案。
我曾真切地对他感恩戴德, 感激他救我于水火,感激他的知遇之恩,更无比真心地爱过他。

-27-
我为杨烁寻了勤政猝死的借口, 并对外宣布前太子伤重不治身亡, 然后以皇后的名义为他们发了丧。
那些早已被我掌控的群臣在国丧后, 纷纷请旨拥立幼子称帝, 让我来摄政。
我坐在高高的朝堂上, 俯视着伏跪在地的朝臣们。
心中悲凉而怅然。
此后,这高位之路便只我一人走了。
即便这世上无人爱我,我也会认真、好好地走下去。
我会记得阿娘的话,好好活着,好好爱自己。

-28-
我出生那年夏月, 游历的天竺高僧一路苦修积攒功德, 行至我阿娘的门前得了一碗清水解渴。
为还恩,他问我阿娘可有所求之事。
我阿娘便让他给我看了相,希望僧人祈福佑我一生平安。
高僧却说我有凤命。
此预言着实惊到了我阿娘, 却也给几乎要活不下去的她指了条活路。
但高僧看相时觉得稚子无辜,便留了半句话没有说。
「此女有凤命,且是帝王之相。」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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