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作晴霄

越家被判流放的那日,是小姐大婚前一日。
小姐要我替她嫁给越霄,可我早有意中人,便断然拒绝。
却不料一夕之间,意中人另攀他人,阿娘重病垂危,急需买药钱。
我看着漫漫千里流放路,思量许久后轻声答:「我嫁。」
北地三年,日子越过越好。
春摘嫩韭香荠菜,夏有酥酪入口化,秋收芋栗伴菊酒,冬藏薯瓜暖锅边。
除了名义上的夫君在外行踪不定,我的日子自在又惬意。
却没想到某一日,有人叩响木门。
门外黑压压大军跪地:「恭迎皇后娘娘回宫!」

-1-
睁开眼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浑身酸痛。
十三四岁的少年绷着一张小脸看着我:「嫂嫂,阿娘用钗子换了药,喝药吧!」
思绪逐渐回拢,我没有恼怒越风不够柔和的语调。
即便家逢巨变,原本的贵女嫂子被替换成一个旁支的表小姐,对越家来说算是一种羞辱。
加上刚从帝京走没多久,我就生了病。
越母一路照顾一双儿女,还要伺候我这个病得起不来的人。
越风有意见我也能理解。
我接过药碗,问他:「如今行到哪里了?」
「刚进永州。」看我喝完药,越风收了瓷碗,扭头就要走。
我哑着嗓子喊:「等一下!」
我把从怀里摸出的金镯塞进他手里:「拿去给阿娘吧。
「虽说只需小半月就能到,但这些日子,不能总用长辈的私钱打点。」
越风低头看看金镯,表情融化了些:「……日后我兄长会还给你的。」
这次的风寒来势汹汹,这样艰难的时候,越家人竟没放弃我这个被塞来的儿媳。
越霄的母亲还用钗子向官差换了药,一口一口吊着我的命。
如今也应当轮到我回报一二。
我撑起身子,揉了揉越风的头:「一家人,不必说这些。」
越风呆滞了一瞬,耳尖红红,色厉内荏地瞪了我一眼,起身出去了。

-2-
本来也是透支金银向官差换得帐篷内的歇息之地,如今我身子好起来,也就得搬出来。
我抱着薄褥回去,看到越母正抱着五岁的澄姐儿,轻声哼着歌哄她。
越风在一旁沉默地用麻草搓着绳子。
看到我过来,越母露出一个笑:「云絮,好些了吗?」
澄姐儿也眨着眼唤我:「嫂嫂。」
「好多了。」我点点头,发现越母的唇角起了不少小燎泡,「劳阿娘担忧。」
我转头看看,昏黑的天色下,依然能看到远处山坡上星星点点的嫩绿。
再一转眼,官差们笑呵呵地靠着篝火堆,吃着干巴巴的烤饼和风干的牛肉。
从帝京至今已经将近两个月,任是铁打的人也没法靠吃这些东西撑住吧?
心中转过一个念头,我靠近越母,低声说了一句话。
她目光犹疑,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第二日一早,我便喊了越风陪我在附近山坡上摘白蒿。
「这东西能吃?」越风习惯性地绷起脸,但对上我的眼睛时就软和下来,别扭地别过头:「阿娘那儿还有钱,不用你捡……来吃。」
我头也不抬,眼疾手快地拔起一株白蒿:「你可别看不起,这野菜京中贵族虽从未吃过,可贫苦人家很是喜欢,洗干净后蒸着吃炒着吃煮着吃都美味。」
更何况一路颠簸,不管是我还是越母,都太久没吃蔬菜,正需要补充些。
或许是昨日那个镯子的功劳,越风没再反驳,乖乖垂下头辨认起来。
等到太阳初起,官差们开始做饭时,我和越风已经摘了满满一兜菜去河边洗了干净。
「齐大人,我想借用一下你们的锅。」
这些日子生病,越家正是和这位姓齐的官差换了帐篷。
齐肃不以为意:「成,等我们用完你拿去。」
我准备做最简单的白蒿蒸饼,从帝京带来的面饼风干后硬得像石头,就加水先泡软,然后和白蒿搓成细碎的粉。
我又使唤越风去寻了野蒜,切碎后和菜饼拌匀。
上锅蒸了不过一刻钟,白蒿的草木清香掺着柔和的面粉香气就扑面而来,不算多么勾人的浓烈,却让人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围着的其他犯人频频抬头,仰着脑袋搜寻香气的来源。
我掀起盖子,撒一层粗盐,用木棍把白蒿蒸饼中戳出几个洞,让它上气更松软。
再抬头时,发现四五个官差的脑袋靠得越来越近。
我吓了一跳。
其中一个扯了个笑,搓了搓手。
「云絮姑娘,这做的是什么饭,可否分我们兄弟一份。」
像是怕我拒绝,他急急开口:「出钱!我们可以出钱!」

-3-
我做得本来就多,再加上一路流放,自然要和官差打好关系。
我自然笑意盈盈地点头:「不必了,本也是借大人的锅,应该给大人们留一份的。」
分给官差们一部分,剩下的用木碗端回去,正好够四人份。
「阿娘,澄姐儿,风哥儿,来吃饭。」
刚出锅的白蒿蒸饼热气腾腾,褐绿色的菜叶包裹着白色的饼丝,让澄姐儿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越母担忧地看我:「云絮,还没到南安镇,钱还需省着花。」
越家原是侯府,越母亦是出身显贵,如今一朝落魄,也被迫开始计算生计。
我安抚她:「阿娘,没花钱,大人们还给了赏银!」
澄姐儿用勺子挖了一大口饭塞进嘴里,眼睛瞬间瞪大,鼓鼓囊囊的脸颊动弹:「好次~阿娘也吃,好吃!」
越风慢条斯理地吃一口,愣在那,抬眼时神色复杂:「那些长在野地的草,竟然真的能吃。」
越母看着一双儿女吃得开心,这才放下心来。
我一边吃一边讲:「这白蒿又名茵陈,是每年最早冒出来的野菜,药食两用,清热利湿。
「现在食材不多,只能和面饼蒸着吃,日后有机会,还可以凉拌、炒制、泡茶。都很好吃呢!」
我幼时不在帝京,跟着父母在京郊的镇子上住,也是普通人家。
邻居家正好是大厨,我爱吃也爱看,也就学了几手厨艺。
大厨还曾慨叹我不是男儿身,不然也可以去试试聘御膳房。
我的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一男子不屑的哼声:「这等低贱野草,你们也吃得下去!」
越母面色一白,抱紧了越澄,又紧紧拉住站起来的越风。
那男子继续嚣张地说:「也对,谁不知道你们越家的新儿媳只不过是董家的一个下人。
「就算是早先风头盛极一时又怎样?不还是落得个流放的下场!」
越风年轻气盛,挣开越母的手就冲上去:「闭上你的狗嘴!」
男人看着瘦弱,却还是比十三岁的越风更有力气,越风被推了个趔趄,愤恨地捏着拳头看他。
他恶毒地说:「虽说是个下人,长得倒不赖,不如跟了我,总比跟着这孤儿寡母有前途。」
我伸手拦住还要冲上去的越风,上下打量男人一番,微微一笑。
「这么大口气,你又是哪位被抄家流放的……王孙贵戚?」

-4-
我十岁时父母去世,本家没人愿意养,恰逢董家大小姐生病,道人说需得寻个八字相合的女伴扶持。
我便被接到董家,名义上是表小姐,实际也就是董思月的贴身丫鬟。
男人说我是下人,我也并不在意。
但显然越家母子向来金尊玉贵,一朝沦落,第一次受到这种对待。
我故意拖长的语调让男人怒不可遏,他还要说什么,却看到齐肃靠近,只好愤愤哼了一声走了。
齐肃来通知我们收拾东西继续上路,语气很温和。
走出去几步,齐肃犹豫半天后,还是开口:「云絮姑娘,今天这白蒿蒸饼,不知道可否继续做。」
我也注意到齐肃是被早上吃白蒿的几个官差推着过来的,于是忍笑答:「自然可以。」
齐肃松了口气,耳尖泛红,拱了拱手。
越风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这位齐大人对我们家这么好,是因为我兄长走之前打点过的。」
我有些莫名其妙:「我知道。」
「知道就好!」越风气呼呼又恨铁不成钢,「别看人对你好声好气,就被骗……」
我这才了悟,忍笑拍拍他的头:「知道你担心我,不会被骗的。」
「谁担心!」
三言两语哄好越风,我才安抚地看着越母:「阿娘也别担心。」
浅淡的笑融进唇角,我轻轻拔掉竹筷上的刺,清脆利落。
「那等欺软怕硬的人,早晚自作自受。」

-5-
走了整整一日,到了晚上扎营时才行了四十里路。
扎好营,齐肃又指挥了几个官差跟我一起摘起白蒿。
晚上这顿更丰盛,我将官差提供的肉干切碎,混进白蒿里,蒸出来的菜又多了一股油香。
吃了野菜,齐肃又让人多送了些水,我看到越母唇角的燎泡都消了一些。
夜深人静,大部分人都躺下休息,我刚把锅还回去,走到偏黑的角落时,一道硬而锐利的石块抵住我的脖颈。
「臭娘们!把今天那群兵痞子给你的钱都交出来!」
恶狠狠的威胁声一出,我就反应过来,是白天那个男人。
男人叫文达,是个纨绔子弟,强抢民女时正好遇上越家的事儿,圣上一怒之下一并流放了。
他因此对越家人怀恨在心。
我神色一冷,语调却放软:「公子手松些,我好拿银子。」
文达劈手夺过我拿出的荷包掂了掂,不甚满意地揣进怀里。
「今日听你说话Ŧū́ₑ倒是硬气,就是不知道尝起来是不是软的……」
他的手就要顺着我的脸颊向上抚。
我厉声制止:「见好就收!不然在这里我喊起来,你也落不得好!」
文达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我心底暗下决心,这人不能留。
第二天,越风知道文达抢走了赏银。
小少年愤慨得眼眶都红了,撸着袖子就要去找文达。
我连忙按住越风:「风哥儿,莫要冲动!」
「他不就是欺我越家如今没有顶门立户的男人?!兄长不在,我就是顶事的人!不会让他这般欺负嫂嫂!」
越风咬牙切齿的样子让我心底一软。
我轻点他的额头:「万事还有我这个大人,不用你一个孩童出面。
「而且这种人,若是一次按不死,便如跳蚤一般,不难缠,却烦人。」
我眼眸一转:「这般,明日他再来要钱,你偷偷引了齐大人来看。」
越风的情绪平息,闻言点点头。

-6-
又一日,我在约定的地方等文达。
他四处瞅瞅,伸手要钱。
我咬着唇不愿给:「公子总要给我们孤儿寡母留些保命的钱吧!」
「拿来!」文达扯过几枚铜板,不满地推搡一下,「怎么越来越少了,你是不是藏钱了?」
我抽回手:「没有!」
他骂骂咧咧地转身走:「记住了!明天要是比这还少,老子让你倒大霉!」
等他走了,我瞥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齐肃,抬手抹了抹眼睛,然后离开了。
第二日就听说文达被官差抽了几鞭子。
越风有些紧张:「官差不会杀了他,还有好几日才到南安镇,到时候我们怎么办?」
「没事,有我。」
当晚刚吃过饭没多久,我在河边洗着碗筷,突然听到官差那堆起了动静。
齐肃跑过来,面色冷冽地喊我:「云絮姑娘。」
我掩下翘起的唇角,捂着小腹靠近:「齐大人。」
官差里有四个正捂着肚子喊疼,一眼望去,全是这几日付钱吃饭的人。
我脸色一白,感觉肚子绞痛更重:「这是怎么了?」
「他们吃完晚饭后不久就开始腹痛。」齐肃的目光像针一样扫过我的脸。
他语调放慢,仿佛审讯:「云絮姑娘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我瞪大眼睛:「大人是怀疑我下毒?」
我压下痛楚,豆大的汗滴从我额间滑落:「做饭时大人们都在,白蒿也是大人们摘回来的,我如何能下毒?」
「况且如今我也腹痛难忍……」我咬着唇,眼眶泛红。
本想示弱让齐肃相信,却没想到只对视了一瞬,他就别过头躲开视线。
「大人!」有官差靠近拱手,「找到了!是一名叫文达的犯人,有人举报说看到他往锅里下了东西。」
齐肃收回目光,递了一张帕子:「是我误会云絮姑娘了,姑娘稍作休息,等郎中请来了,也给姑娘诊治一下。」
文达被按着搜了身,没搜出药粉,但袖中沾着的白色粉末却是清清楚楚。
他的脸被压在地上,挣扎着喊:「我没有下毒!是那个贱人害我!」
齐肃踩住他的背,文达像条死鱼一样挣扎不动,只能趴在地上喘着粗气。
「带走!」
我掩下唇畔一丝笑,数了数手中的铜板。
不属于自己的钱,拿了就得吐出来。

-7-
没一会儿,齐肃又过来了一趟。
他把从文达身上搜到的钱都还给了我:「文达意图谋害官差,伺机逃跑,便不再押送流放,已着人带去附近县城狱,再行审问。
「最差应当也是行刑后充役,不会有机会报复你们。」
齐肃安抚我:「离开帝京前,越二公子托我照顾几位,这一路若是有事,尽管找我。」
我敛下颤动的眼睫:「是,齐大人。」
等到人走后,越风才靠近我,压低声问:「嫂嫂从哪里来的药?」
「没有药,他身上的是面粉。」我把麻绳勒紧,铜板碰撞叮当作响。
越风呆滞了:「那些官差腹痛……」
「白蒿不可与红花同食,同食可使腹痛难忍,但于身体无害。」
我把铜钱分成三份,一份揣到怀里,另外两份分别塞进行囊和越风的袖中。
然后随口回答:「计谋是粗糙了些,但齐大人因着之前之事,早对文达有了成见,就算粗糙也可成事。」
最重要的是,越霄之前的打点有用。
不然齐肃不会对我们这般客气,犯人之间的争斗也不会惹来官差的插手。
想到这儿,我叹了口气:「到了南安镇,不知道能否给你兄长寄封信。」
提到越霄,越风低落起来,闷声「嗯」了一句。
我与董思月做交易,用自己替嫁换了阿娘的医药费,越家并不知情。
但原本的新娘换成一个地位低下的表小姐,越家失去一门显赫姻亲,却还能付出许多来救我,是我该承的情。
既然如此,在越霄回来之前,我便照顾着他的母亲与弟妹,权作还恩。
这千里流放路都要走完了,到了永州南安镇,我也信我能走出个宽阔天地来。
毕竟四时皆有盼——
春摘嫩韭香荠菜,夏有酥酪入口化,秋收芋栗伴菊酒,冬藏薯瓜暖锅边。
怀着这样的想法,南安镇就到了。

-8-
在南安镇县衙将这批人登记后,齐肃等人就准备回去了。
后半程我基本承包了官差们的饭食。
在野外吃白蒿荠菜,偶尔到了村镇,我还做了春笋炖鸡、鲫鱼豆腐,俱是春日的菜式,新鲜又好吃。
官差们还有些依依不舍,连夸我做的饭好吃,都被齐肃赶走了。
他抬眸看了看我,伸手还给我一样东西。
铁甲碰撞出闷声,掌心金色镯子闪着光,是之前我生病,拿来换回越母钗子的那个金镯。
齐肃低声说:「云絮姑娘把镯子收回去吧。」
看着他坚持的眼神,我才收下,笑着招呼:「若有一日再来南安,请你吃饭。」
齐肃抿着唇笑了,我这才意识到他也是个极年轻的小将军。
「嗯,保重。」
流放后其实并不是将人拘于一处,只要有钱,也可以离开官府提供的群居所,自行找房子住。
齐肃还回来的金镯刚好够我们另寻一处房子,付了半年的租金。
等把为数不多的行李收好,又扫洒了屋子,我才掰着手指头算起来。
越母敲门进来:「云絮。」
「阿娘,坐。」我搁下炭笔,看到越母皱着眉,问道,「您找我有什么事?」
越母把怀中的荷包给我:「霄儿既然娶了你,你就是我越家妇,他大哥不在了,理应你来掌家。」
荷包扁扁的,越母有些难堪:「家中银财并不多,等安定后我会找找有没有缝补的活计。风哥儿他年岁到了,虽说不能科考,还是要读些书……」
我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当然要读书,我问了租房的牙人,这附近就有私塾,明日我就去打听束脩的事儿。」
越母惊喜地抬头:「你愿意供风哥儿读书?」
「还有澄姐儿,我回头寻摸一下是否有女学,若是没有,适龄后也可找女先生上门教导。」
我把方才写的纸递给越母:「阿娘来看,我一路打听过了,永州偏僻,南安更北,这里的吃食大多是煮熟就算,少有人做帝京中的菜式。
「我打算先从摆摊做起,卖些朝食,攒够了钱可以租个小铺子,再逐渐添些别的。」
我细细讲着自己的畅想,越发觉得未来可期。
但当务之急是——
我目光炯炯盯着越母:「阿娘,走了这么久都没好好吃饭,我们去逛逛集市,做个暖房宴!」

-9-
从帝京走的时候是寒冬,到了南安已经开春,市面上各种菜肉都丰富起来。
我左手牵着越澄,右手又准又快地挑了些嫩韭和莴笋。
回头一看,发现越风手里已经被鱼、鸡和豆腐占满了。
他绷着脸,苦大仇深地盯着手里还在扑腾的鸡,犹豫地问:「鸡……怎么杀?」
我大笑:「这只活的是要带回去养着下蛋的,已经托了隔壁的孙师傅把鸡杀好送回家了。」
越风松了口气,乖乖拎着东西回了家。
越澄追着鸡去玩了,留下越风烧火。
我麻利地把食材清洗干净,挨个切丝切块。
既然要在此长住,这次的暖房宴自然要邀请邻居。
肥瘦得当的猪肉切成细丝,与香干豆芽一同炒熟。
春天的韭菜鲜嫩可口,最适宜和鸡蛋一起炒,香喷喷。
小指粗细的银鱼和莼菜一同煮成羹肴,银白色的汤中点缀翠绿的细丝,仿佛白玉翡翠一样鲜亮。
再加上春笋鲜肉煲、香椿拌豆腐……简单又应时的食材,在短短一个时辰内都被端上桌。
越澄坐在桌前,口水止不住地往下滑:「嫂嫂好厉害!」
越母提前邀请了附近三家的娘子来做客,此时八菜一汤拿出手,不仅不算砢碜,更是极为妥帖!
左厢的林娘子把带来的一篮子鸡蛋放下,啧啧称奇:「昨日我还在想新搬来的是什么人,原来是位厨神!」
利落的宋娘子带了一壶米酒,她ẗů₎不客气夹了一筷子春韭鸡蛋:「唔……好吃!」
最后那位褚娘子抿着唇浅笑:「来得匆忙,没准备什么礼物,晚些我把我家郎君前些日子摘的林檎送来。」
越母笑得格外开怀,招呼着大家都吃饭。
饭局过半,我才问:「三位姐姐可清楚南安镇上有没有靠谱的私塾?」
林娘子回:「申夫子呀!我家那个小子就在申夫子那里念书。
「而且申夫子是咱们镇县令的外甥,申夫子的私塾算得上十里八乡顶好的了!」
这倒是正合我意了!
我欣喜地追问地点,又问了束脩,琢磨着过几日就去将越风送去。
又打听了些早食摊的事儿,这场暖房宴才圆满落幕。

-10-
直到扎起摊子,我搬出从铁匠铺定制的一人合抱宽的圆烙台。
越风才终于忍不住问我:「嫂嫂准备卖什么?」
「南安镇人并不算富有,早食不便卖荤食,便做个韭菜鸡蛋馅饼吧!」
没有肉,便用蛋,配合早春嫩韭,还有各类调料,用油煎出来的馅饼也一定好吃!
我眼明手快地用小剂面团包着馅料,包好一个便拍扁,贴在刷满油的烙台上,「滋啦」一声油响,一股不可抵挡的香气就散发出来。
一边烙熟,用小铲子翻面,被煎得金黄酥脆的那面毫不顾忌地展露。
我示意越风:「可以喊了。」
越风懵懂:「喊什么?」
「阿兄好笨,澄姐儿都知道。」越澄奶声奶气地喊,「云记馅饼!好吃不贵!」
越风憋红了脸,喊不出来。
但玉雪可爱的澄姐儿已然吸引了一批人来。
我把刚做好的馅饼铲起来,切开放凉,一半包上油纸给越澄:「澄姐儿坐这儿吃,小心烫。」
刀刃碰到酥脆的饼皮,就发出一声脆响,随着动作,韭菜的鲜和鸡蛋的香就肆无忌惮地汹涌而出,直让人流口水。
越澄乖乖接过来,咔呲咔呲一口咬下去,被烫到也不想吐出来。
越澄眼眸亮晶晶,嘶哈着夸:「超级好吃!」
有路过的娘子牵着孩童,就被越澄的吃相吸引了。
「阿娘!我也要吃这个!」小孩流着口水,拽着阿娘走近。
娘子拦不住,只好掏出荷包:「真是馋鬼,云记馅饼……怎么卖?」
我一边给馅饼翻面,一边笑着回:「六文一个,十文两个!」
这位娘子也被金灿灿的饼皮吸引,又凑过来仔细打量了一番放在一旁的馅料,确认干净后满意地掏出十文:「来两个!」
「风哥儿收钱。」刚出锅的两个馅饼放进油纸中,更显可口。
这对母子走着,馅饼的香气就随之散了一条街。
这下路过的、旁观的、闻香寻来的,都围起了摊子。
「给我来一个馅饼!」
「我要两个!」
「我家人多!给我四个!」
越风收钱收得认真,甚至忙碌之下,还能张口笑着招呼一声:「好吃再来。」
不过一个多时辰,一盆馅料就都包了干净,我才捶了捶泛酸的腰。
越风抱紧一包袱沉甸甸的铜钱,张了张口,有些哑然。
「这就……回本了?」

-11-
是回本了。
回家后把铜钱洗净,数了又数。
不仅把之前定烙台和春韭鸡蛋的钱覆盖了,还余下两日的原料钱。
越母帮着一起洗第二日要用的韭菜,心情很好:「这么算下来,月余就能把半年的房租赚回来了!」
「嗯。」我心算了一下,想起来,「先让风哥儿跟着我忙半个月,待半月后送他去申夫子那里。」
一切都在变好,到了半夜躺在床上,我终于想起来忘了什么事儿。
给越霄写信。
越风和越母他们已经写好,我作为越霄名义上的妻子,一个字不写好似也不大合适。
想了想,翻身起来写了几笔,夹进信封里。
第二天,来云记买馅饼的人越发多了起来,越风一个人收钱都有些忙不过来。
越澄就捧着馅饼坐在一旁吃,就是个招人稀罕的招牌。
任谁来买馅饼都要夸一句娇憨可爱。
半个月里,我们用卖馅饼的钱陆续添置了许多东西。
家中的桌椅板凳,大人小孩的春衫,越风读书要用的笔墨纸砚,越母还买了皮毛缝了一对结实的护腕,和信一起寄了出去。
顶替越风在食摊上打下手的人也找到了,是宋娘子的胞妹,年纪只比我小一岁,和宋娘子一样做事利落。
于是这日早食卖完,我就扯了布,带着一方砚台和铜钱,送越风去申夫子的私塾。
私塾里的孩子还未放学,摇头晃脑地念着书。
外面的书童进去通报,我就叮嘱越风:「入了私塾,要和同窗都处好关系,遇人带个笑,待夫子也要恭敬守礼。」
「知道了,嫂嫂。」越风乖乖点头。
已提前说过,没多久,书童就引他进去了。
但没想到的是,第二日还没到放学时,我正在院子里尝试新做的菜,一抬头就看到越风出现在院门口。
灰头土脸,看起来像是在泥地里滚了几圈。
我愣在原地:「风哥儿,这是怎么了?」
小少年没忍住红了眼眶:「嫂嫂,对不起。
「我和同窗打架了。」

-12-
越母闻声出来,看到这一幕心疼得要命,但还是板着脸训越风:「你嫂嫂为了让你上私塾费了多少心!你倒好!没一日就和同窗打架!
「还不快跟阿娘一起去和夫子认错!」
我牵着越风的手,带他去一旁洗脸:「阿娘别气,风哥儿的性子你还不清楚吗?这里头兴许有事。」
低着头半天,越风这才开口:「我不想上私塾了。」
越母气得就要低头寻棍子打他。
我连忙拦住:「阿娘先去看澄姐儿吧,风哥儿这我来问。」
越母气哼哼地回屋,我问:「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越风红了眼说:「同窗里有一人……」
他低声讲完,我才清楚。
私塾里有一个姓李的孩子,不知从何处知道越家人是流放而来,一眼就认出越风,便带着一帮小孩欺负他。
越风幼时也是金尊玉贵养起来的,也不怵他,和那伙人打了起来。
被申夫子抓了个正着。
李家的孩子人多势众,抢先七嘴八舌告了状,申夫子这才知道越家的事儿。
他不满越风才来第二日就惹事,也先入为主地觉得越家人根不正,才会犯事被流放,斥责了越风一顿,要他立刻回家来。
我明白了以后,也觉得此事有些难办。
越家的流放之罪究竟是因为什么,我也不大清楚。
但当今圣上荒唐事做了也不止这一件两件,加之这段时间与越家人相处以来的印象,我也大致明白这罪罚重了。
我把做的林檎果干塞给越风:「好了,交给嫂嫂处理,尝尝我今日做的果脯。」
甜滋滋的味道在唇齿间蔓延,越风抿出一个笑:「好。」

-13-
孩子在私塾挨了打,我作为家长自然要去找夫子。
但到了私塾门口,大门紧闭,书童疏离地将我前一日送来的束脩返还:「夫子说越家之子,他教不了!」
心底一瞬间升起恼怒,我接过包袱就想走。
却没想到门口放学的孩子们涌了出来,为首的小孩胖墩墩,尖着嗓子喊:「那越家人就是根子不正!你们回去记得跟爹娘说,不要与越家人来往。」
怒意冲起又迅速回落,我冷静下来。
我本打算再为越风寻一家私塾,但看目前这情况,并非换一家私塾就能了事。
若不处理,这南安镇我们都难待!
我不可能去寻一个小孩的麻烦,申夫子又避而不见。
我思量半天,回去寻了林娘子。
「申夫子是个老古板,但我听说他最大的一个弱点是……」林娘子压低了嗓子对我讲,「惧内。」
「惧内?」我讶然,有些好笑。
连忙又追问:「那林姐姐可知道申夫人的情况?」
林娘子思量着:「我也只见过两三回,都是年根带着我家小子去拜访。这申夫人是惠州人,身形看起来单薄,我之前以为是身子不大好,但又听闻,好像是嫁来永州后一直未能吃惯这里的饭菜。
「刚好云絮妹子你手艺了得!你可会做惠州菜?」
我心中有了底,笑着应一声:「多谢林姐姐,待我做完点心,让阿娘给你们送一碟。」
回去我就翻出来猪油、猪肉、梅干菜、面粉等材料。
挽起袖子开始揉面的时候,越母疑惑地问:「这是又做什么?可有我能帮上忙的?」
我弯起眼眸一笑。
「做惠州点心,蟹壳黄!」

-14-
掺了猪油的面粉在揉动之下逐渐变得光滑,泛着温暖的暖白色。
将肥多瘦少的猪肉丁下锅煸炒,几个瞬息就浸出油香来,再把切碎的梅干菜一同加入,随意翻炒几下就发出醉人心魄的香气来。
面团包起馅料,灵巧地封好口,就是一个巴掌大的小饼。
越澄看得目瞪口呆:「哇……」
小饼整齐地摆进炉子,合适的高温让小饼迅速膨胀,变成诱人的金色,宛如熟透的蟹壳,表面微鼓,一口咬开,咸香浓郁,肥而不腻。
酥脆得仿佛陈年的故纸,轻轻一碰就满手碎屑。
我又趁蟹壳黄烤制的时候,用蜜枣和白糖炸了一些惠州团子。
如此甜咸兼得,定能叩开申夫子家的大门。
在申夫子家门口,书童看到我就皱眉想要赶人。
我将手中食盒递过去:「此次我是为了寻申夫人,劳小哥转交。」
隔着盖子,影影绰绰的香气让书童的眉眼松懈了三分。
没隔一会儿,他就喜笑颜开地请我进去:「姑娘当心脚下,这边请。」
申夫人果然如林姐姐说的那般弱柳扶风,看起来眉眼精致,却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般瘦弱。
她拈着一枚蟹壳黄,一口又一口地吃着,连唇角沾的碎屑都来不及擦。
看到我走近,她才放下手中的点心,擦了擦唇角:「云絮姑娘,快请坐!
「姑娘也是惠州人吗?做的惠州点心真是地道!」
我坐在她身侧,含笑答道:「我是帝京人士,恰巧懂一些厨艺。」
我正了正神色:「此番是有一事相求,才以蟹壳黄来求见夫人。」
我对她讲了私塾之事,有些为难地说:「我家弟弟不在申家私塾读书也就罢了,但弟弟回家后低落了两日,概因夫子不信他之品行。
「我这个做嫂子的,只想让申夫子再见他一面,不论是考校品行或是学问,给他个公正且辨明自身的机会!」
申夫人听完后就皱起眉:「这个申友宾!他那倔脾气又犯了,被几个小娃娃糊弄!
「云絮姑娘放心,明日你只管带弟弟来我家,我给你安排这事儿。」
我大喜,连连道谢。
申夫人眉眼一笑:「只是日后,少不得再麻烦姑娘为我做些惠州的饭菜了。
「不知姑娘可愿?」
申夫子是县令的外甥,与申夫人交好也是我之所愿。
我心下安定,含笑点头:「自然。」

-15-
第二日我领着越风再上门的时候,申夫子的脾气好了许多。
虽说还是板着脸,但申夫人在一旁坐着,他也摆出和蔼的语气,问越风前些日子是怎么回事。
我提前与越风交代好。
此时他着素衣,不卑不亢地拱手:「回申先生,我初入私塾,本不愿与人结仇,但李贵等人辱我先父,小子年幼,却也知道荣辱。
「我越家曾世代守卫疆土,纵使长辈有错,也有律法来罚,不得由小儿碎语侮辱!」
申夫子闻言反倒松了眉头,问:「怎么不喊我夫子了?」
「先生名声重要,我不敢妄攀关系。」
申夫子反倒瞪了眼:「我可不是那种牵连小辈之人……罢了,你随我来,我看看你的功课水平。」
我呷一口茶,以越风的文才天赋,妥了。
申夫子和越风进了书房,留我和申夫人在外闲聊。
闲聊中,我对南安镇的情况更了解了,也明白了一件事。
李贵横行霸道是因为有个开钱庄的伯父,而他父亲是离我的云记馅饼隔一条街的饼铺老板!
难怪。
我的摊子不过开了多半月,有多赚钱,有心人也都能看见。
越风从书房里出来的时候,申夫子的神色格外满意。
「倒是个聪颖的!」
申夫人斜睨了他一眼,嗔笑:「若不是我,你可不就错过了?」
申大人讨饶地拱手:「是是是,夫人慧眼。
「明日来私塾上课,莫要迟了!」
越风沉稳点头:「是,夫子!」

-16-
越风的事情解决了,申夫子也在私塾里厉声斥责过学子不得再传越家之事。
馅饼摊的生意也稳步发展,手里的银钱越来越多。
我琢磨着再攒些,可以租个小铺面,这样夏季雨多时,也不会影响生意。
早上收摊时,宋楠犹豫着找我:「云絮姐,我这几日好像看到有人总在偷偷看我们的摊子。」
我不以为意:「只是看摊子也无妨,调料的配比也不是看看就能学会的。」
生意惹人眼红我自然清楚,却没想到有人狗急跳墙。
晚上我和越母、越风在院子里揉面,越澄在一旁玩,突然从院外丢进来一块石头,正巧砸在越澄的脑门上。
她大哭起来,越母赶快凑过去哄,大声呵斥:「是谁?!」
越风脸色难看地打开门,门外空无一人。
我皱着眉检查越澄的伤口,幸好石子不大,只是红肿擦破了皮。
第二日我去官府询问,官府的差役爱答不理:「这也没法抓人啊,怎么找!」
即使猜测可能是觊觎调料配方的同行作恶,却也没有证据,我只能回家。
褚娘子知道后,担忧地提醒:「听闻有贼人想偷东西,就会先踩点,晚上丢石子,看是否有恶犬在内。
「没有恶犬的话,便会寻了机会翻墙窃银!你们孤儿寡母,晚上警醒些,若有事就大声喊,我家相公听到后就会赶来!」
收到提醒,我心底一紧,谢过褚娘子好意,又叮嘱半天越母和越风。
之后几日风平浪静,我们紧绷的心神松懈几分。
这一日晚上,我迷蒙着起夜,收拾完回来,刚碰到房门,还没拉开,房门就倏然开启。
黑暗里有人扯着我的手臂,将我拽进去。
那力道很大,却意外地并不蛮横,刚好让我挣不脱,又伤不着。
我瞬间清醒,睁大眼睛,就要喊人。
一只手轻轻捂住我的嘴巴,覆雪松竹般的好闻气息一股脑涌入鼻腔。
我狠狠咬住面前的指节,感觉力道发狠可见血,身后之人闷哼一声,却没松开。
有用!
我抬肘狠击身后之人的肋骨,又抬脚后踹。
对方轻飘飘换了个身位,躲开所有不成章法的攻击,将我压在房门板上。
压低的声音低沉好听,带着无奈:「别喊,是我。」
门缝里一道月光洒进来,正好落在身前这人的脸颊上,映照出白皙如玉的脸庞,漂亮得仿佛谪仙。
仙人开了口。
「我是越霄。」

-17-
我松懈了力道,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冷汗涔涔。
越霄松开手,后退一步,低声道歉:「抱歉,事急从权,我此次回家不可叫人看见。」
「还能走吗?我扶你……」他迟疑一瞬,又靠近我。
我也不扭捏,让他扶着我坐下:「阿娘他们都睡下了,要不要我去叫醒?你明天天亮就走吗?」
「嗯,天亮就走。」越霄一只手背在身后,我突然反应过来刚才好像把人咬伤了。
但又不是我的错,谁让他突然窜出来吓人。
这țûₓ样想着,我又心安理得起来。
但出门前到底还是从柜子里取了药粉放在桌子上:「那我去唤阿娘,你自己上药吧。」
我敲开越母的房门,她抓着凳子腿警惕地四处看:「可是贼人来了?」
我嘘了一声,引着她们母子三人回了房。
刚进去,越母就愣在那里:「霄儿……」
越风和越澄顿显喜色,快步走过去:「阿兄!」
越霄还是那身玄衣劲装,神色也悄然融化:「时间有限,我先说正事。」
我体贴地准备出门,给他们一家留出空间,却被越母叫住。
她挽着我的手,对越霄说:「云絮虽不是董家女,却是我认定的儿媳,也是我越家的人。」
越霄神色无奈:「阿娘,我是那等嫌贫爱富之人吗?」
他转向我,眸色温和:「留下吧,刚好要说的事,云絮也应当知道。」
越霄第一次喊我的名字,清冷的嗓音让我心尖一跳。
「我此番是偷偷回来,安将军替我遮掩,但时间有限,来回都要半日,我天亮就要走。」越霄从怀里取出三锭金子,搁在桌上。
「阿娘不必担心我,军中父亲旧部都在,南安这边我也打点了人,若有急事找我,或者需要人帮忙,去湘宝阁寻陈掌柜就行。」
越霄条理清晰地将事情安排下去,又问了越风上私塾与越母身体的事儿,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
「你……早食摊多少辛苦了些,如果累了就不做了,我会按时让人拿钱回来。」
我摇摇头:「我不觉得辛苦,做这些吃食我也开心。」
这是真的,此前在董家,因为董思月不学无术,我各门功课都刻意维持在她之下,被人嘲笑过多少次。
但做吃食我很开心,看到食客们被烫到哆嗦还要夸赞的样子,更觉得满足。
越霄放下心来,又想起:「对了,方才我的人抓到了一个人,贼眉鼠眼地在院外打探。」
我和越母对视一眼,最后我开口解释了这几日的事。
越霄神色一凛,蹲下去仔细看了看澄姐儿额头上好转的伤口:「我知道了。」
他站起来负手而立,语调森寒。
「敢将爪子伸进来,就要做好被断的准备。」

-18-
贼人的事情交给越霄,我也放心下来。
天也快亮了,我将空间留给他们一家人话家常,转头钻进了厨房。
家中没准备多少别的食材,却也不好让越霄饿着赶路。
我思量了一会儿,用昨晚发好的面团,随手揉了几个花卷蒸上。
又小炒了一盘香椿炒蛋,凉拌了一盘脆黄瓜。
花卷里揉进调料、葱叶和梅干菜,蒸上的水气冲上来,就激出了格外诱人的香气。
鸡蛋中和了香椿的刺激性气味,变成绵密又鲜嫩的味道。
更不用提小黄瓜新鲜,调制的蒜醋水清冽爽口,凉菜也格外好吃。
坐到饭桌前时,越澄已经习惯性开始夸夸:「嫂嫂是天底下做饭最好吃的人!我最喜欢嫂嫂了!」
我忍不住笑:「让我看看澄姐儿是不是偷吃了厨房的蜜呀!」
我逗着越澄,没注意越霄握着筷子,半天没能下得去手。
越风小声劝:「忘了提醒嫂嫂阿兄不吃香椿,但阿兄还是多少吃些别的吧,别让嫂嫂好意浪费了。」
我愣了一瞬:「是我忘了香椿气味大,有人可能不适应……要不我再为你单独炒个菜?」
越霄吐了口气:「没事。」
筷子稳准狠夹住一块鸡蛋,灵巧地抖落掉上面的香椿,送入口的一瞬间,越霄的神色竟然松下来。
他有些疑惑,没说话,只是筷子越夹越快,最后这一盘香椿居然被他吃掉大半。
吃完饭越霄就趁天色蒙蒙亮离开了。
我一边切着出摊要用的韭菜,一边疑惑问越风:「是不是你记错了,我看你兄长挺爱吃的。」
越风挠头,开始反思。
越母笑而不语。

-19-
就这么摊着饼子,春天一晃就快过去了。
云记馅饼收摊的时辰越来越晚的时候,我终于下了个决心。
「如今天热了,不能再做韭菜鸡蛋馅饼了。」
我掰着指头算:「初入夏,韭菜贵且老了,而且油多,早上腻口,买的人也就越少了。」
越母有些担忧:「那怎么办?」
「无妨,我明日便试试新的品种。」
第二天,我把提前准备好的面煮好过Ţű̂₍了凉水,另一旁摆着撕好的鸡肉、切丝的黄瓜,还有蒜水、芫荽等等调味料。
云记馅饼的招牌布被换成「云记早食」。
这两个月宋楠已经逐渐熟悉韭菜鸡蛋馅饼的做法,她就在一旁继续做饼,我在另一侧做新的鸡丝凉面。
「来试试我们云记的新早食吗?」我笑着招呼老客户。
老客是书坊的先生,见状也就从善如流坐下来:「给我来上一碗!」
「好嘞!」
筷子灵巧地从凉水里捞出面,在碗底铺满,再铺一层白嫩鸡丝和翠绿的黄瓜丝。
各色调料配好,用热油「滋啦」一声激开辛香,倒进碗里一搅,诱人下筷!
书坊先生夹了一大口,嘶溜嘶溜地吸着面,唔唔几声咽下去,才大声说:「畅快!」
最后他捧着碗吃光了面,抹了抹嘴,竟然摇头晃脑地现场作了句诗。
「鸡丝赛霜雪,黄瓜似春藤。
「携伴相入口,散暑解烦情!」
其他吃饭的人也都交口称赞,最后一个人赶忙跑过来时,最后一碗面条也卖掉了。
他悔恨地拍着大腿:「都怪那个王老黑!胃口大吃两碗!」
王老黑得意地哼着曲子:「云记的早食,你跑这么慢,活该吃不到!」
没想到鸡丝凉面这么受欢迎,我准备的还是太少了。
我哭笑不得,连忙阻拦:「明日还有,明日还有!」
我敲敲盆,招呼所有食客。
「从今日起,每十五日,云记早食会推出一款新的产品。
「而且,再过一个月,我们云记早食就会搬到对面的店铺里!
「各位食客莫要迷路啦!」
小摊子终于要升级成店面了!

-20-
又攒了大半个月的钱,我终于与早就看好的房子的主人签了契书,一口气付了一年的房租。
店面不大,却宽敞干净。
陆陆续续清扫了几日,又让先生算了个好日子。
开业那日,林娘子、宋娘子和褚娘子都送来贺礼,申夫人也亲自到场。
我挽留了几位姐姐,中午亲自做了一桌菜宴客。
宴至半晌,申夫人突然开口:「云絮妹子,我们虽然相识不久,但我实在喜欢你。」
我抿了抿唇,端起桃花酿敬她:「我也喜欢姐姐洒脱的性子!」
她饮下一盏酒:「我把你当自己亲妹子看,我就直接与你说了。
「我知澄姐儿和风哥儿唤你嫂嫂,但搬来南安镇三个月,也未曾见过你家相公,我便清楚了。
「我本不该提妹子的伤心事,可是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我家相公有一位师弟,学问很好,年岁也与你相仿。」
申夫人絮絮讲着,言辞真诚:「若是妹子愿意应下,日后两人一起照顾越家的人,也能替你分担些。」
我听着有些发愣,这是……以为我是夫君早丧的寡妇?
我哭笑不得,放下杯子:「万姐姐,你误会了……」
宋娘子也凑过来:「说到这儿,我也要争一争!
「咱们巷子里,云絮妹妹你家隔壁新搬进来的苏公子,他还专门在我这儿打听过云絮妹妹的情况呢!」
宋娘子眉梢挑起:「苏公子家境雄厚,是家中独子,日后有偌大产业要继承。」
申夫人不甘示弱:「我们童师弟马上任南安镇主簿一职,前途可期!」
「苏公子体贴,专门问我云絮喜欢什么样的人!」
「童师弟和善,从不与人争执,婚后定然和和美美!」
「苏公子俊朗!」
「童师弟……童师弟长得高!」
我目瞪口呆看着申夫人和宋娘子争得面红耳赤,一时哭笑不得。
我轻咳一声,两人还是没停下来。
「姐姐!」我忍笑着将她劝下来,「多谢两位姐姐的好意,可是……」
我语调为难。
「我家相公还没死,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21-
申夫人和宋娘子面面相觑半天,有些尴尬地笑了:「你看我,我这还没问清就瞎做媒。幸好还没和我这师弟说,不然影响了云絮的声誉。」
我笑了笑:「相公在长陵军做小队长,军营规矩重,搬过来后还没时间回家。」
虽然不知道越霄到底在长陵军做什么,但他上次回家的做派显然不是流放之人应有的待遇。
我也不好多掺和,只好打岔打过去:「待他回来,我亲自领他来见姐姐们!」
这顿饭吃得算是宾主皆欢,我以为这桩乌龙事就这样过去了,却没想到还有后续。
没过几日,我发现食铺多了一位每日都来的熟客,正是宋娘子之前提过的苏骏。
我客气招呼:「今日的新增品是荷香糯米鸡,客人要来一份吗?」
苏骏一双桃花眼,眉眼含春般看我:「有多少,我全都要了!」
我皱起眉,这几日苏骏买得越来越多,今日竟然还要全部包圆。
我有些生气,但还不等我拒绝,身后排队的人已经开始嚷嚷了。
「凭什么啊!你小子还想把云记的早点全买了,让我们吃什么!」
苏骏扬声说:「云絮姑娘干活辛苦,我全买了又如何?」
烦不胜烦!
我正头痛,想让宋楠将人赶出去,这时门口突然传来有些熟悉的声音。
落在众人耳边,如泠泠水声般清冽好听。
「你继续在此纠缠,才会让我娘子更辛苦。」
我惊讶地抬头,越霄竟然回来了。
但重点是,他竟然在人面前出现了。
越霄着重咬了「娘子」一词,我还来不及反应,就看到苏骏怔怔看着我,神色受伤:「原来你不是骗我……」
周围人都在看,生意也做不下去了,我干脆搁下东西,反问他:「我与苏公子并未有私交,又如何以为我骗你?」
苏骏好像真的很伤心,眉头蹙起:「宋娘子告诉我你夫君没死,我以为她只是考验我对你的真心。」
越霄走近,人群自觉地分开。
他没有再穿劲装,反而是一袭青袍,侧边滚着隐约的银纹,更显清雅绝伦。
越霄在我身侧站定,伸手揽住我的腰,略用了些力气,我就贴近他的胸口。
他看着苏骏,扬眉懒洋洋一笑,端的是帝京纨绔王孙的气势。
「抱歉啊,苏公子Ţű̂²,你来迟了。
「荷香糯米鸡没有,别的也没有。」

-22-
越霄的气势太足,苏骏只撑了一瞬就灰溜溜地离开。
其余食客又围上来继续排队买早食,越霄没走,站在我身侧替我收银。
「三个糯米鸡九折,一钱银子找您十三个铜板,慢走。」
越霄算账好似根本不用经过脑子,只一眼就能算出来,还准得很。
食客们拿了东西,还不舍得走,要再揶揄一句:「云絮姑娘怎么不早把夫君带来?
「这样的容貌,不放在门口引客,多浪费!」
越霄不以为冒犯,倒是我反而要被一句一句说到脸红。
终于忙完早市,收拾完锁了门,我带着越霄回家。
路上一件一件跟他汇报这些日子的事儿。
越霄打断我:「你说了风哥儿的课业,澄姐儿寻女夫子开蒙,阿娘最近害暑瘦了些,怎么不提自己?」
我顿了一瞬:「我?我万事都好啊。」
越霄看着我,半晌后无奈叹口气:「那人一直缠着你,怎么也不差人告诉我一声,替你解决。」
「倒也不是大事……」我慢吞吞解释,「毕竟是食客,也不好赶出门去。」
越霄没再揪着这一点不放:「我是怕你不好意思找我。」
推门进去之前,他正色看我:「我们的婚事,最初是过于儿戏了些,当时家中乱糟糟,也未拜堂。但是……
「你我签了婚书,在官府记了名册,便是夫妻一体。若是有事,安心告诉我便是。」
心下一片温暖,我摇摇头:「南安镇民风淳朴,没有什么事要劳烦你。」
突然,我想到一件事,看了他半晌,还是期期艾艾开口。
「不过确有一件。我父母早亡,被接进帝京时,有位姑姑照顾我许久,我便也唤她一声娘。
「嫁给……你之前,她生了重病,董家说会好好照料,但如今抵达南安镇已有小半年,我还未收到回信,有些担忧。若是你有法子,可否帮我打探一下她的近况?」
越霄未曾皱眉,也未曾停顿地答应下来。
我更轻松几分:「走吧,你回来得正好。风哥儿今日休息,应当都在家。
「我最近琢磨出一样新吃食,来试试看。」
我心底高兴,下意识牵住他的手,推门进去。
越霄低眸扫过相牵的手,微不可见地勾唇一笑,跟在我后面进院了。

-23-
我从小冰窖里取出昨日打好的酥酪,淋上自己制的梅子果酱,小心地端出去。
越霄正在跟越母说近日的情况。
「……大致就是如此。长陵军拔营,如今就驻守在西山,离南安不过快马加鞭一个时辰的距离,兴许最近可以多回来几次。」
越母喜笑颜开,拍着越霄的胳膊连声称好。
越风本来拿了功课要给越霄检查,却看见我端着酥酪走近,瞬间放下册子,乖巧坐好。
越霄自小都不重口腹之欲,此时却有些好奇了:「这是什么?」
「是梅子酥酪。」我放下碟子,「我用牛乳、糖和冰制成的,最是解暑不过,试试?」
越霄舀了一勺,雪山似的酥酪色白如玉,凝结的冷气一丝一缕地升起,仿佛袅袅仙气。
青翠的梅子果酱顺着酥酪滑落,酸甜的香气开胃又诱人。
吃完后,他挑了挑眉,公正评价:「味道极好,就算拿去帝京第一楼,也可以称得上镇店的甜点了。」
我给其他三人各分了一份,只有越风那份格外小。
他看到后就没忍住垂头丧气起来。
越霄低声问:「这是……?」
「风哥儿前些日子牙疼,医馆大夫说不能再无节制吃甜了。」我冷酷地收走越风吃干净的碟子。
越风可怜兮兮地求饶:「阿兄,你帮我说说好话吧。」
越霄别过头去,义正词严地拒绝越风:「可阿兄也得听云絮的话呀。」
我刻意忽视有些发热的耳尖,端着盘子走了。

-24-
如越霄所说,最近他每隔几日就会回来一次。
虽然大多数时候行色匆匆,也待不了一晚,却在南安镇上刷足了印象。
如今我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应下食客的调侃。
大部分人都知道云记早食的老板其实有夫君,夫君还是个算账很快的俊俏男子。
倒替我挡下不少麻烦,苏骏也没再出现在早食摊。
日升月落,很快,第一场秋雨就落了下来。
我让宋楠,还有新来的帮工小岑一同收拾卖完的桌案,自己琢磨着再加个什么新吃食。
外面突然传来尖利的嚷嚷声!
「出来!你个黑心奸商!给我出来!
「都来看啊!云记早食卖的都是烂肉烂菜!我家相公就是吃了他家的早食,现在还在医馆里躺着呢!」
我皱起眉,快步走出去:「怎么回事?」
看到我出来,本来在哭号的妇人喊得更大声,甚至想冲上来扯我的胳膊。
我后退一步躲开,小岑赶忙架住妇人:「哎哎哎,你别动手啊!」
妇人顺势后退一步,倒在地上,大哭起来。
小岑手足无措:「老板,我没推她!是她自己倒下去的!」
我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我来处理。」
妇人的哭喊很快引来一圈人的围观,我蹲下去问她:「你还好吗?有什么问题咱们进去说。」
「不进!」她高高地挑起眉梢,「谁知道你是不是想封口。
「大家来看啊!我相公今早买了云记的早食,吃完后就腹痛不止,送去医馆,大夫说是吃的东西不对。他们云记用的肯定是烂肉烂菜!」
妇人蛮不讲理的样子让我心底一凛,她这做派并不是要处理问题,反而更是像要宣扬云记的食物有问题。
这时候一个男子踉跄着走过来:「娘子,别说了。他们云记背后有官老爷,咱们得罪不起的。」
正巧走到妇人身边时,男子捂着肚子跪坐下来,猛咳几声。
周围人惊呼:「吐血了!」
唱念做打一应俱全,我冷笑一声。
这是冲着云记来的。

-25-
我让小岑去找大夫,想了想,又叮嘱他去湘宝阁送信。
吩咐完后,我才冷静地问哭号的妇人:「你说你相公是吃了云记的早食出了问题,那是买了什么?」
男人虚弱地仰头:「就是你今日新出的芋头粥,还有锅贴。」
我扫视一圈,唤一声宋楠:「今日可见过他?」
「人太多了,我没印象。」宋楠摇摇头,抬手指了几个人,「但孙大哥、王大哥,还有朱娘子今早都吃了芋头粥和锅贴,也未曾出事!」
被点到的人点点头:「是,芋头粥香甜,锅贴也是油润丰腴,好吃得紧,我也没事儿。」
那妇人眼珠子一转,蛮不讲理道:「可我相公只吃了你们云记的东西,大夫都说了是吃坏肚子了,你该不会是想赖账吧!」
「若真是云记的问题,我自然会认,但我也容不得有人借机污蔑泼脏水。」
我点点头,叫宋楠拿出食铺的账本,举起来:「这是云记的账本,在何时买了何种材料,花费多少银钱,都记得一清二楚!
「谁若有疑问,都可来翻阅,再与屠户菜农对上一对,便知道我云记用的,都是新鲜的好食材!」
妇人额间冷汗滑落,男人捂着肚子呼一声痛:「账本也可以作假!除非你让我们去后厨看看,是否有烂菜烂肉!
「而且我知道你的底细!你们一家都是从京中流放的有罪之人,不知道是犯了什么欺男霸女的恶行才会流放,用烂菜也正常!」
非要到后厨去看,也清楚越家的由来,想来是做足了准备。
听到男人的话,周围人大多皱起眉,小声议论起云记与越家的事情。
并不是每个人都是云记的忠实食客,此刻就有人犹豫着问:「难道那日我吃坏肚子,是因为娘子给我带的云记早食?」
「云老板的相公,我之前见过,原来是流放之人?长得倒是极好,想不到是个黑心肝犯了罪的。」
「而且云记的早食好吃得吓人!听说有些黑心商家会把阿芙蓉放进饭里,让人吃了还想吃!」
真是什么话都编出来了。
但此事确实严重,如果不妥善解决,一定会极大影响云记和越家。
心底转念思量过许多事,我面不改色,点点头:「行,但小店地方少,不能一大片人都挤进去。」
小岑抹着汗从远处跑来,身后还跟着几位熟悉的人。
我心下一定,笑着说:「那大家伙便选出三人,另外加上陈掌柜和童主簿,共同检查做证,如何?」
我轻声细语对着陈掌柜和童主簿解释完事情始末,两人都欣然同意。
围观的人便推举出三个人,与我一同走进云记食铺里。

-26-
「铺子不大,大多食材都是前一日订好,当日早上拉来,当天就能用得差不多。」
我推开杂间的门,里面的东西摆放整齐,我示意几个人随意看看。
没一会儿,五个人都检查完,走了出来,对外间围着的百姓宣布:「云记食铺用的食材都是新鲜的,没有问题!」
男子连肚子也不捂了,翻身爬起来,不可置信:「不可能!你们骗人!」
妇人也脱口而出:「怎么可能,不是都安排……」
她倏然掩住嘴,但宋楠听得一清二楚,故意大声重复:「大姐你说都安排好了?什么安排好了?」
没有多少蠢人,听到的人自然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刚好小岑找的大夫正在一旁,小岑扯着男人:「大夫,你快替他看看,这吃坏了肚子怎么还能吐血呢?」
男人背着手不让诊脉,但老大夫只是低头仔细闻闻,满脸疑惑:「胸襟上是刚才吐的血?
「闻着不像是新鲜的,更像是放久了的鸡血。」
男人面色大变,敏捷地退了两步,也不头疼腹痛了,扯着自家娘子就要走。
小岑机敏地拦住:「两位留步。」
「别拦住我,我儿子还在家里等我。」妇人低着头就要往外闯。
这下所有人都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围观的人一应围堵住:「不许走!污蔑云老板还想跑?!」
我扬眉,朗声道:「诸位可都看见了,这两人故意捏造,想借此机会敲诈钱财,若是再有人借此事传些谣言,我云记不怕对簿公堂!
「这两人,劳烦童主簿带回衙门审审。」
陈掌柜和童主簿带着人,把男子妇人带走了。
人群渐渐散去,宋楠抹了抹汗,到我身侧低声说:「云絮姐,杂间多出来的东西我藏在烙台下面了。」
我面不改色,点点头:「带我去看。」

-27-
当时妇人出现,我便觉得不对,不仅安排小岑去找大夫和陈掌柜,也嘱咐宋楠进去拿账本时,去杂间看看是否有不属于云记的东西。
宋楠从最初就跟着我,我对她再信任不过。
她也极为熟悉每日采买,只几眼就发现面粉袋后面藏着的一筐烂菜叶和爬着蛆虫的肉。
暂时将东西藏在烙台下面,勉强遮掩过去。
但此事一定还有主谋。
我让宋楠将东西偷偷处理掉,又让小岑仔细打扫了铺面,这才回了家。
家中越霄已经回来了,他似乎刚沐浴过,发梢还透着湿润水汽。
我也有些讶异:「今日在家中沐浴,是要留住一晚?」
「是。」越霄点点头,「我听陈寿说了云记的事儿,你应对得极为妥帖,我便没让人当场插手,但我的人已经去查那两人的底细了。」
「谢谢。」本来打算继续就这事儿说一说,但我满脑子已经被他要留宿的事儿占满了。
从流放以来,我和越霄名义上是夫妻,但实则最近的一次接触还是上次苏骏面前,他揽住我的腰。
手都没怎么牵过,更别提一起住了。
晚上怎么办?真要住一间房?
他长得俊俏,若真发生什么,我好像也不亏?
我胡思乱想着,没察觉脸颊温度逐渐升起来。
越霄却好似没想到这一茬,继续说:「有了消息后我告诉你。对了,还有一事。」
「帝京中有消息传来。」他眉宇微蹙,心情不佳,「照顾你的那位阿娘,在你离开后确实被董家人接去治病。但是……」
他的语气沉甸甸,我的心陡然被提起来。
他继续说:「你阿娘的病需要长久养着,董家凉薄,没两个月就将人赶出来了。
「不过放心,我的人已经找到她了,目前是租了院子先养着病。但她身体不好,无法跋涉千里来永州见你。
「待日后有机会,我一定带你回京看她。」
揪紧的心放下了,我才发觉自己鼻子发酸:「谢谢你,越霄。」
只是吐了几个字,哭腔就再也压不住,眼泪滑落,唇角发咸。
他有些手足无措,似乎想安慰,又不知如何开口:「我们是夫妻,不必道谢。」
越霄这么说,我哭得更凶了,像是要把之前咽下的眼泪都流干净。
这时候突然院门被人推开,越风放学回来了。
他欣喜的表情在看到我时突然凝固住了。
然后他丢下书箱跑过来,张开双手挡在我面前,神色肃穆。
「阿兄!你怎么能把嫂嫂惹哭!
「有我在,你不许欺负嫂嫂。」

-28-
我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解释,越母就牵着越澄回来了。
越母纳闷地问:「这是怎么了?」
越澄已经撒开手,扯着越霄的腿大喊:「阿兄坏蛋!不许欺负嫂嫂!」
越母闻言,叉腰开始训斥:「越霄,我告诉你,云絮是咱们家的乖宝,你要是敢对不起她,为娘先打断你的腿!」
越霄哭笑不得:「是风哥儿误会了!」
我赶快抹干净眼泪,把今日之事解释清楚,洗干净越霄的嫌疑。
另外三人这才收起怀疑和严肃的目光,给越霄了好脸色。
折腾了半天,晚饭就随意吃了些。
但再怎么磨蹭,月亮还是高悬于天上,越霄也推开了卧室的房门。
我站在门外犹豫。
越霄在里面唤了一声我的名字。
明明是清冽如竹的声音,我却听出其中一丝恶趣味的调笑。
「大人明鉴,三位青天老爷在外看着呢,我可不敢欺负你。」
我按住如鼓的心跳,给自己打了打气,走进去了。
越霄已经拆了冠,墨色发丝就顺着肩膀滑落。
他拆开手上的护腕,丢到桌子上:「我明日会早起练武,你睡内侧,省得吵醒你。」
床铺上有两套被子,我松了口气,乖巧地缩在内侧。
嗯,入秋了是有些凉,该裹严实些。
越霄躺下,那股欺霜般的冷冽香气一瞬间充盈了周身。
「睡吧。」
我渐渐沉入睡意,迷迷糊糊里,似乎听到越霄起了次身,再回来时又是一身水汽。
有毛病,大晚上洗澡。
这样想着,我睡沉了。
第二日,越霄就告诉了我昨日来闹事的人是受了谁的指引。
「明肴楼的老板不知从哪儿听的消息,说你要开酒楼,怕自己的生意受影响,所以先一步下手。
「而且……之前那位日日来铺子里报道的苏骏苏公子,正是明肴楼老板的儿子。当时苏老板没下手的原因是以为自己的儿子能娶你,这样云记也就自然而然被他拿下。却没想到……」
我了然。
却没想到我夫君没死,他不花一分一毫就能吞并云记的想法破灭,只能恼羞成怒来这一手。
越霄看我没说话,试探着问:「可要我安排人?」
「不必!」我心底思量了一下这几个月的利润,有了决断。
我扬眉一笑:「他不是怕我开酒楼影响他生意吗?之前我还并未有这个打算,但如今——
「这个酒楼,我开定了!」

-29-
狠话放出来了。
可开酒楼不是个小事,没有哪家酒楼只有一个厨子,更何况我的资金有限,没法将酒楼的气派做足。
哪家酒楼不用备足鲍鱼海参鹿茸鱼翅?
我琢磨了好几日,终于下定决心,对着越家人还有宋楠小岑宣布:「我们开个暖锅店吧!」
小岑挠挠头:「暖锅是什么?」
「是近些年来帝京新兴的一种吃法,类似于煮,但底料不同。」我解释道,「帝京那边更喜清汤,但我看永州地寒,加些茱萸做辣锅也很合适。
「暖锅只需我们准备好食材,再配好锅底,不用再请大厨。空闲之外还可根据时节卖些小食,适合我们。
「这般说你们应当也不清楚,我们今晚就吃暖锅,吃了便知!」
我安排了宋楠切食材,让小岑和越风去将柴火劈得细细的,正好能烧成稳定的火。
我自己则是去搭配底料,分了两锅。
清汤锅我加入前些日子雨后收购的各类菌子,松茸嫩滑,冬菇肉厚,煮进锅底更显鲜香。
辣锅我加了许多茱萸,还尝试着加了一些西域传来的番椒,用牛油煮开,香气就如同一张引人沉醉的网,让人连打喷嚏的同时,又忍不住嗅一嗅,再嗅一嗅。
锅子备好,各类食材也都切好,上桌以后,我仔细讲了这些食材的煮熟时间。
越风不太能吃辣,但仍然一边斯哈着,一边执着地从辣锅里夹羊肉。
越母给越澄在清汤锅里煮豆腐,熟透以后豆腐吸满了菌子的香气,越澄埋头吃得头也不抬。
等这一顿吃完,所有人都赞同开一家暖锅店的主意。
在气温骤降之前,云记暖锅店就热热闹闹地开起来了!

-30-
「不好意思,咱们店的羊肉片卖光了,您要不试试乌鸡?」
「抱歉抱歉,如今的客人已经排到一个时辰后,不如明日再来,我给您提前备好位子!」
「真不能再加位置了!客人您一个人带了十八个人也太离谱了!小店也坐不下啊!」
随着云记暖锅店开业,这些话已经成了宋楠的口头禅。
由于人满为患,每日早早排队可能都等不上一个位子,便应运而生了代排队的人。
每日开店前就排着,待到开店,便集合了一大帮子陌生人同坐一桌吃暖锅。
我最初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哭笑不得,只能紧急出台了新规定。
每桌客人不可超过十个!
今日外面天黑得更早,雾蒙蒙了一下午,到晚间终于飘起了雪。
我拿着算盘对着今日的账单,看着店里的客人陆续吃完离开。
突然,店门被人猛推开,一伙儿穿着厚厚皮草的男人们迈着大步走进来。
小岑赶忙迎上去:「抱歉,几位客人,咱们店如今已经不待客了,您明日再来吧。」
为首的男人瞪起眼,额角的一道疤随之扯动,更显狠厉。
「哪有开着店不让人吃饭的,老子要吃肉,给我们兄弟们上肉!」
小岑被推开,一时无措。
我拍拍他,让他下去,自己迎上来:「客人们这边坐,肉有,但小店没有酒,实在怠慢了。」
店里有酒,但我怕这伙看着就凶狠的人喝了酒撒酒疯。
那伙男人大笑,其中一个操着生硬的官话:「我们是来办正事的,不喝酒!」
「那客人们稍等,我这就为几位准备。」
那伙人们大马金刀地坐下,扬着声音笑骂着。
我听着他们带着口音的声音,心突然沉下来。
这伙人,不似中原人。

-31-
怕这伙人闹事,小岑很快把锅子烧起来,又切了新的肉送上去。
我坐在柜台,低头看账本,实则支起耳朵仔细听这群人的对话。
他们开始还用生硬的官话聊着,说到后面就换成了语速极快的沙陀语。
永州本就是边境,南安镇更是在与沙陀接壤的地方。
沙陀之前与我朝还算太平,只是从前些年越家老将军去世后,越发不安分了。
我勉强从他们的话里听出一些时间和地点的词汇,却不清楚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某种危险的直觉在心底萦绕,等这伙人离开后,我立刻安排小岑去叫醒陈掌柜,让他将我写的字条立刻连夜送给越霄。
长陵军驻扎在西山,但离南安镇还是有些距离。
第二日一早我还没收到回信,又实在担忧,便下定决心。
「从今日起连放三日假,你们都回家歇息吧。这几日天寒地冻,就别出门了。」
我又将越风从私塾接回来,也请了几日假,更跟申夫人说了我的担忧。
周围邻居们都提醒过后,我便紧闭院门,用铁链和碎瓦片将院子加固一番。
雪越下越大,到了第三日凌晨,终于停了。
半夜的时候,外面先是传来扑簌的闷响,像是大块的雪从屋顶掉下来,又像是什么东西砸出的响动。
直到某一刻,一声「杀人了!」的尖叫声响起,才陆续吵闹起来。
「救命!」
远远地传来女人的喊声和孩子的哭声,越母带着越风、越澄和我待在一个房里,手里握紧越霄之前送来的匕首。
越澄害怕地依偎进越母的怀里。
我安抚道:「澄姐儿莫怕,我给你阿兄递了信的,他会赶回来的。」
越风绷紧了脸,十三岁的小少年像个大人一样挡在门口:「澄姐儿别怕,还有阿兄在呢。」
「我不怕!」越澄鼓着脸,握紧拳头。
我们不敢点蜡烛,就摸黑在屋里。
期间有人想破门而入,猛地对着院门踹了许多脚都没踹开,只能骂骂咧咧地去下一家。
幸好周围邻居早得了提醒,来人铩羽而归。
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外面的动静才渐渐消停。
天光大亮时,院门被敲响。
「奉越霄将军之令,前来护卫。」

-32-
我先从门缝里看了一眼,为首的是个完全没想到的熟人。
我解开铁索,拉开门。
门外的将军一身黑甲,站在雪中,身后一队将士站得笔直。
我扬起笑,打招呼:「齐肃将军!」
齐肃看到我时也松了口气,拱了拱手:「云絮姑娘,家中无事的话,我便回去复命了。」
「齐将军忙了一夜吧?若是不着急,先留下来吃口饭。」我打量了一下,齐肃身上的黑甲上刻痕很新,像是奔波鏖战过。
齐肃愣了一下,耳尖被冻得微微发红:「不,不必了。越将军还在等消息,他很是担忧。」
越母从我身后出来,没好气地说:「让他忧着吧!亲娘和亲媳妇遇到危险,他也不知道在哪儿。
「齐将军留下吃饭吧,其他小将士也进来喝口热水,吃口饭!」
齐肃推脱不了,只好带着人走了进来țú⁰。
一下子多了十一个人,我只好推翻原本要做的早食,决定蒸一大锅米,炒个简单暖胃的炒饭。
蒸好的米粒松软黏糯,虽然不如隔夜的米饭更好炒,却有更浓郁的米香。
腊肉切成丁,用油一激就散发出让人流口水的咸香。
酱色的腊肉,红色的胡萝卜,白玉般的米粒裹着金黄的蛋液,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炒饭就上了桌。
「云絮姑娘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齐肃像是饿了,吃饭时速度快了许多,却仍抽出空来夸一句。
我笑了笑:「之前说要请将军吃饭,当然不是只吃炒饭。待日后将军有空,随时来。」
昨夜的事情我不知全貌,但想来也不是一两日就能处理完的。
即使格外好奇了,我也守礼地不去打听。
反倒是齐肃想了想,开口道谢:「据说此次能提前拦截沙陀人的阴谋,是云絮小姐提前发现了线索,才告知越将军的。」
我讶异了一瞬,原来是因为我送去的那封信?
齐肃的眼神闪动着复杂的情绪。
沉默了半晌,他才低声开口。
「原来你与越将军如今……」

-33-
他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整齐的步伐声,最急促的那个快步走进院子里。
进了院门,越霄的目光先落在我身上,他神色微妙:「半天没等到消息,原来齐将军在这儿吃上了。」
阴阳怪气,薄怒撒不出来。
我有些想笑。
越母瞪他一眼:「你还说!要不是齐将军,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办?」
越霄无奈地解下银甲,坐在我身侧:「阿娘误会我了,我留了人盯着的,若是真有人进了院,下一秒就是尸体了。」
他看向齐肃:「齐将军,炒饭好吃吗?」
我没忍住:「噗……锅里还有,我给你盛一些?」
我正要站起来给他再盛一碗,却被他牵住手腕,又坐了回去。
越霄端起我吃了一半的那碗炒米,极为自然地舀了一勺吃掉:「不必费劲,我吃这个。
「你们之前在说什么?」
齐肃神色微动,解释道:「是云……是越夫人问我昨日的事。」
越霄接过话,转向我:「之前收到你的信,我立刻派人去查,正好发现沙陀人和永州一伙顽固的土匪联手,准备抢粮过冬。怕打草惊蛇,没敢再传信回来,只让人看顾着院子。」
打草惊蛇一词让我心念一动,我看着越霄,他点了点头,确认了我的猜想。
「他们与永州刺史有勾结,往年抢到的财物一半都送进了刺史府。不过往年只是抢些小村子,也没抓到多少贼人,这次他们想干票大的,便来南安镇踩点。」
这就连上了,为何那群人里有一个官话说得极好,看起来格外圆滑的人。
只不过运气不大好,踩点踩进我的店里。
越霄说完,三两口吃完东西,起身重新系上银甲,喊齐肃就要走。
「越霄。」我喊定他。
他转头看我,我却突然反应过来不知道该说什么。
越霄安抚地笑了笑,一瞬冷色融化,剩下仿佛春光料峭的温柔。
雪又开始下起来,细小的雪花落在他发间,缀上星星点点的银。
他看着我:「云絮。
「等我回来。」
说完他转身,带着军士们离开了。
我伸手接住一片雪花,怅然一笑。
要变天了。

-34-
南安镇因为长陵军及时介入,并未有多少损失。
只是这个年关多少因为匪徒而过得不大好。
我干脆放了长假,让帮工们年后再来。
等到年底最后一天,越霄还是没有回来。
我招呼着越风和我一起贴起春联,又挂了灯笼,正在仰头看的时候,身后传来呼喊。
街巷里最灵通的小德大声喊着,丝毫不顾及冷风灌了满嘴。
「出事了!长陵军,反了!」
有所预料的事情尘埃落定,我反而更平静了。
越霄作为流放之人,一路升官也过于快了,上面必然有人在帮他。
而这次沙陀匪徒之事,刚好给了他一个借口。
捉了永州刺史,对着百姓昭告了私通之事,便将人砍了祭旗。
永州上下官员被洗了个遍,尸位素餐与鱼肉百姓的官员下狱的下狱、抄家的抄家,剩下的人皆归顺了长陵军。
刚得了消息,有些惶惶的宋楠跑到家门口,问我该怎么办。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
「过了年关,继续开店。」
那家国大事,再操心也操心不过来,不如多想想,今日吃什么,明日吃什么。
吃饱了饭,那才是一等一的大事。

-35-
时间溜得极快,两年时间匆匆而过。
这两年里,越霄极少回家,但信却寄得频繁。
我也因此知道了战况,越霄带着兵一路打回帝京,但因为永州是长陵军的大本营,反倒休养生息,百姓的日子越来越宽裕。
我的店也随之越做越大。
直到今日,我坐在明肴楼的包厢里,看着面前的苏老板打开印泥。
我挑眉一笑:「苏老板真要与我签?」
他长叹一口气:「云老板说笑了,你的云琅楼如今已将我的店挤得做不下去了。我再不趁这个机会将店转给你,怕是要亏本更多。」
苏老板憋着气,但还是得撑着笑:「我早就看出来云老板绝非池中物,如今明肴楼改姓云,也算有个好下场。」
我不置可否,只在契书上按了手印,把银票推给他。
这明肴楼,明日就拆了牌匾,换作云琅楼。
一桩大买卖做成,我心情极好,在街市上买了一斤上等的鹿肉,准备回家卤上。
刚到家收拾了一下,就听到门外响起敲门声。
我放下东西,去开门。
开门的一瞬间,「砰」的一声闷响,门外的人整齐地跪倒一片。
「恭迎皇后娘娘、皇太后回宫!」
我面无表情地合上门。
起猛了。
怎么大白天做梦了。

-36-
战事初定,越霄不大放心,派了大军护送我们回京。
我忧心京中阿娘,将云记的店铺安排好便出发回京了。
两年过去,越风如今长成了一个小白杨般的俊朗少年,骑着马护在马车一侧。
他一只手牵着缰绳,另一只手悠闲地从怀里取出果脯吃。
我透过马车窗帘看到,无奈提醒:「风哥儿,今日超量了。」
越风手一僵,乖乖又塞回怀里了。
近乡情怯,远远看到帝京的城门时,我才发觉,我对这里也很怀念。
越霄很懂我的心思,进了城就护送我去了阿娘在的别院,越母带着越风和越澄回了宫。
我走近别院的时候,阿娘正在檐下绣花。
我慢慢走近,声音发抖地喊:「阿娘,絮儿回来了。」
阿娘怔了一瞬,放下手中的帕子,眼泪就盈了满眶。
我和她抱在一起哭了半天,才有心情坐下来握着手说说这三年的事儿。
我跟她解释我在永州的产业,讲我的食铺如何从一家小早食摊,变成宽敞又阔气的三层酒楼。
又讲身边做事妥当靠谱的宋楠,爱打瞌睡的小岑,嗜甜的越风,乖巧可爱的澄姐儿,温和明理的越母。
最后,我说越霄。
阿娘担忧地看我:「他之前安顿我时,我还当他别有坏心,如今看,是个有能力的。
「可是有能力未必有心。当时你们流放,他家人要你照顾,自然敬你。但如今他高居宝座,你回京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将你接进宫中,难保会为了别的考量慢待了你。」
我摇摇头:「依我看,他并非那种人。而且就算越霄并非良配,那也无妨。
「不过是让他放了我出宫,我带阿娘去永州,絮儿自己一人就能照顾好阿娘。」
三年里,我见惯了各色各样的人。
有的人嘴上说着深情,实则转身就能抛下妻子。
也有的人从不宣扬,却数年如一日记得妻子的喜好,每次来云记买东西,都要叮嘱一句「我娘子不爱芫荽,万万不要放」。
说到底,人生在世,良配只是锦上添花,算不得雪中的炭火、救命的稻草。
我自个儿顶得起梁柱,也便不会怕风霜,也不会需要一根稻草。

-37-
我有心多陪陪阿娘,便婉拒了越霄第二日要来接我的意思。
不过他陆续让人送来各样东西,甚至还派了个女官。
「陛下让臣为娘娘量体,好裁剪封后大典上的礼服。」
这几日阿娘逐渐放下心来,此刻还有心思揶揄一二:「快去吧,到时候让阿娘看看絮儿穿着礼服的样子,定然威严又好看。」
我无奈,却觉得心尖一甜。
量体裁衣的女官走了没多久,又有人上了门。
这一次是不速之客。
我看着被下人引进来的男人,本来的笑就隐没下去了。
「絮儿!」江策比之三年前更消瘦了些,甚至衣衫都有些空荡荡的。
我意懒,张口问:「江公子这样唤我不合适,还是称呼一声姑娘吧。」
江策神色悲伤:「你定然还是在恨我!恨我当年弃了你。」
「那倒也没有,你我未曾订婚,算不上抛弃,不过是合则聚,不合则散。」
我摆摆手,「如今过去三年,谈那些旧事就无趣了。江公子,我还有事,就不送客了。」
他哑了哑口,换了句话:「听闻当今圣上早厌烦了你,你见过他最落魄的一面,若有一日他起了杀心……絮儿,你与我走吧!」
我觉得好笑:「就算他起了杀心,又与你有何关系?」
江策当年还有些才气,考了科举后便进了翰林院做了个七品的修书郎。
但他就算下值约我见面时,也一定会戴着那顶官帽,也一定佩着翰林院的腰牌。
如今空空荡荡一袭素衣,成了个白身,竟然还大言不惭要我随他走。
江策走上前两步,就要握住我的手:「絮儿,恨我就打我吧,但我担心你的安危,你必须跟我一起走!」
我狠狠抽回手,甩了他一巴掌。力道太大,震得我手心发麻。
「江策,你不会以为我不知道吧?
「我离开后第二个月,你就娶了上司的长女,只不过你时运不济,娶的夫人并不受上司宠爱,也就无从攀附向上爬。你便冷落了她,又巴上孙长使的姐姐,被人家相公发现后,将你打了一顿,找了个借口革职了。」
江策捂着脸,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厌烦地让人将他赶出去。
这些事我本来不知道,但越霄的信里时常讲些阿娘的近况。
不知从何时起,他又讲了江策的事儿。
信里用词简单平淡,内容却显露出几分主人在写信时的别扭心境。
【江策并非良配。
【世间男子大多都如此负心薄幸,并非你识人不清,莫要难过。
【另外,只是大多数,还有一些极少数的男子很是忠贞。
【比如我。】

-38-
本来还未想到。
但江策的到来让我想起了越霄的一封封信,我突然就有了一种想要去见他的迫切心情。
稍稍收拾了东西,我坐着马车进了宫。
但时机大约不太巧妙。
我被宫人引进殿的时候,正看见一个盛装打扮的女子跪伏在地,婉转娇声哭着。
越霄坐在上位,神色冷淡。
跪着的女子抬头,风情万种地啜泣:「陛下,思月的心中……一直只有陛下啊。」
我顿了一瞬。
我这是……来得不是时候?
越霄没看到我,我抬手制止了宫人的通报。
越霄的声音并不大,也没有震怒:「你父兄在战前送来信件,确实于国有功。
「但说到底,朕并不需要一个这般容易就叛国的臣子。」
他的声音含着冷淡的警告:「回去告诉你父兄,安心待着,朕自会嘉奖,不要再使这些令人厌烦的手段。」
董思月的哭泣哽了一下,有些哭不下去了。
她娇呼一声,昏了过去,甚至嘴里还喃喃说着什么「蒲苇无转移」。
「带下去,等人醒了送回去。」越霄揉了揉额角,再抬眸时看到了我。
我与他上一次见面,好像还是夏日,酷暑不好行军,他便命大军扎营歇息了几日,自己带人策马回了一趟永州,不过住了一晚,就又急匆匆连夜赶回前线。
此时对望,倏忽瞬息,我竟然生出些情怯的羞涩来。
越霄莞尔一笑,走下高台,牵起我的手,与我并肩向前走:「你若再不回来,我应当又要写信给你了。」
这话太过家常,我愣了一下:「写什么?」
「陌上花开,盼卿早归。」
他眉目流转,一如永州之时。
抵着我的额头时,叹息也带着纵容般的温柔。
「云絮,我想你很久,很久了。」

-39-
越霄没有再说别的什么,只是亲自领我去看了布置好的房间。
又问我:「赶制的礼服过两日就能看,如果还有哪里不喜欢,你再让她们改。」
看我半天没说话,越霄又转头,疑惑地问:「怎么了?」
我摇摇头,没说话。
我只是一瞬间有些茫然,我真的要做皇后了?
可我未曾做过,甚至我和越霄的婚事也像一场闹剧。
他就这般从容不迫地接受了,好像只有我还停在原地,甚至觉得,好像与未婚之时也没什么两样。
越霄轻轻扶正我的身体,看着我的眼睛,犹豫地开口:「你是不是……」
他张了张口,有些艰涩地问:「……不愿入宫?」
「也没有。」我想了想,这样回答他,「做皇后,或者只是做越霄的妻子,于我而言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不只是谁的妻子,更是云记的老板、阿娘的女儿,是许许多多人的知交朋友。
也是我自己。
虽然越霄如今万人之上,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但我觉得还是想说清楚。
「我没有不愿意嫁给你。我是喜欢你的。
「可我不愿意在后宅中困顿,与许多女子争夺丈夫的一个眼神。
「我也不想只待在宅中整日赏花,我想做菜,想开店铺,想听人称赞云絮老板真是个顶厉害的人。」
「我不知道这与做皇后是否冲突……」我犹豫着解释,「毕竟我也没做过。」
越霄闻言,垂下眼眸,闷声笑起来。
甚至越笑越大声,最后轻轻抵在我的肩膀上,笑得直不起腰。
我有些恼了:「再笑,再笑的话……」
好像没什么能威胁他。
我想了一圈,只能说:「再笑,晚上的糕点就不分给你了。」
越霄闷声忍住:「我可不是风哥儿,没那么嗜甜。不过确实是个极吓人的威胁,我不笑了。」
「云絮。」他抬起眼,眼眸亮晶晶地看着我。
「不冲突的。你可以只做越霄的妻子,唯一的妻子。
「你也可以继续做菜,继续开店铺,把云记从Ṱų₃永州一路开到帝京。
「我是第一次做皇帝,我们可以一起摸索着,学着怎么做一个合格的皇帝皇后。
「毕竟应当不会比做韭菜鸡蛋馅饼和算账更难了吧。」
心下一片柔软。
我反手抱住越霄,轻轻「嗯」了一声。
又极小声地补一句:「骗你的,糕点会做给你的。」
不会不分给你。

-40-
我就这样在宫中住下,但越霄不会限制我的行动。
我可以每日都去看阿娘,留宿宫外,或者随意在街上逛逛,看看云记在帝京要选址在哪里。
越风和越澄却是忙得脚不沾地。
越风一边要读书,一边也要开始学着处理政事,好早日上朝堂帮越霄。
而澄姐儿却是忙别的事。
作为新帝唯一的亲妹妹,八岁的澄姐儿也要开始与京中各种小姐社交,参加冗长的宴会。
某一日越澄闷闷不乐地来找我,连塞了几口杏仁酥,才开口。
「嫂嫂,我讨厌帝京。」
「谁欺负澄姐儿啦?」我摸摸她的头,越澄就像小狗一样蹭蹭我的掌心。
她扁着嘴说:「那些人欺负我年纪小,以为我不懂,每次宴会上都明里暗里说嫂嫂的坏话,还总说谁家的小姐温柔贤惠,一定会和我相处好。
「可我喜欢的又不是阿兄的娘子,我只是喜欢云絮。」
越澄眨着眼看我:「嫂嫂,我不想参加这些无聊的宴会。我想学经史典籍,学骑射武艺,我也想在朝堂上替阿兄做事。」
越澄的一席话让我有些惊讶,但转念一想,她有这样的想法也正常。
永州在边境,民风彪悍,姑娘当家做主的也不在少数。
加上越家人从不拘她做什么,她自然没有男子能做的事女子不能做的想法。
我这样想着,点点她的鼻尖:「嫂嫂支持你,但你要自己主动去和你阿兄说,嫂嫂会帮你的。
「而且学这些很苦的,你能坚持吗?」
越澄激动地点头,我也不由一笑。
澄姐儿愿意走出这一尺三分地,去看一看我曾见过的广阔天地,便是极好的第一步。
先做己,方成人。

-41-
越澄的话也让我确认了最近听到的风声。
确实有许多人在上奏,劝越霄广纳后宫。
他不对我提,我权当不知道这些事,本就是因他而起,将烦心事丢给他,我自己逍遥也不算可恶。
但没想到董思月竟然会主动找到我。
宫人禀告:「娘娘,涂夫人求见。」
我弹弹手上的面粉:「这是谁?」
宫人犹豫了一下,解释道:「是董家小姐董思月,她之前嫁给前朝户部侍郎涂映,不过在陛下登基之后,她便与涂大人和离了。」
我闻言挑眉:「和离倒是时候。」
「涂大人清高自傲,陛下留他继续做侍郎,他不肯,放下官帽就走了。董小姐也是因此与他和离的。」
我不置可否:「那可未必。」
我看董思月和董家的样子,怕是早有Ŧú₂打算。
三年前我替董思月嫁人,本也是银货两讫的事,可董家诚信不足,只看顾了阿娘两月,若不是越霄及时带人找到阿娘,兴许撑不到我三年后回京。
我本不想见她,转念一想,又让人带进来了。
董思月比之三年前年长,满头珠翠更显奢华,可脸却憔悴许多。
她认真地行了个礼:「参见娘娘。」
「有什么事?」
她扯了个虚假地笑:「许久没见娘娘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向来将娘娘当作自己的亲妹妹……」
我直接打断:「过去云絮不敢跟董小姐以姐妹相称,如今董小姐也最好记清自己的身份。」
幼时与董思月一同出现时,她总是像使唤丫鬟一样使唤我。
有人不明所以,问她,那不是你远房表妹吗?长得真是标致。
这句话戳到了董思月的痛处。
她厌烦地挑起下巴:「她也配?」
我一句话让她也想起了那些事儿,但她只僵了一瞬,就能屈能伸地继续说:「是,臣女自知身份低微,不敢和娘娘攀关系。
「但有一事,娘娘还是思量清楚为好。如今朝堂上下都在上奏,劝陛下广纳后宫。陛下后宫中不可能永远只有娘娘一人。
「娘娘出自董家,何不引我入宫?我们二人也能相互扶持,共同服侍陛下。」
她暗示如果我劝越霄纳了她,董家就是我的后盾。
董家曾三代为官,绵延旧朝与新朝,与各方关系都密切。
若我想坐稳皇后的位子,这未尝不是一个好的主意。
可我偏偏不愿。
我盯着董思月的眼睛,勾起一抹笑:「我不愿。
「我不愿与他人共事一夫,更不愿与你共同服侍陛下。
「若问原因的话,我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原因。
「董思月,你也配?」

-42-
即使被气得半死,董思月也只能咬牙告退,不敢发出一点脾气。
到了晚上,越霄披着冷霜走进芙蓉殿,先看到的是我摆了一桌子的菜。
他挑了挑眉:「这是……鸿门宴?」
我讶异:「陛下怎么这么说,难道是做了亏心事,于是疑神疑鬼?」
越霄哂然一笑:「听说董思月白日让你受气了,下次直接不见就是。
「不然她惹你生气,倒是连累我做了靶子。」
这么说着,越霄一边吃夜宵,一边听我讲今日的事。
最后吃完,他盖棺论定:「还是把董家人砍了吧,倒是烦人得紧。」
我忍不住闷笑,捶他:「昏君!」
他吃饱喝足,把我打横抱起,压低了嗓音,欺霜的冷竹就化作漫天春风,缠魂醉骨。
「我只与絮儿做昏君。」
红绡帐暖,不知餍足。
我躺在越霄的臂弯里,听着他越来越沉稳的心跳,戳了戳他的胸口。
「陛下。」
他撩起眼皮叫我:「这下真是鸿门宴了,怎么又突然喊我陛下?」
「不是鸿门宴,是枕边风。」
装不下去了。
我撑起胳膊看他:「越霄。」
「我在。」
「让澄姐儿也学学政事,可以吗?」
「行。」
「处理好董家的事儿,好不好?」
「好。」
「云记在帝京的分店马上开了,你到时候来不来看?」
「来,你把日子告诉福生,他会提醒我。」
「越霄。」我低头亲了一口他。
他懒洋洋地睁眼:「嗯。」
我不说话,只看着他。
他像是无奈又纵容地笑了。
「我也爱你。」

-43-
越霄举办了一场宴会,让京中各家适龄女子都来参加。
臣子们欢欣鼓舞,以为陛下终于想通了。
消息传到我这儿,我好奇地问越霄想做什么。
越霄批折子,头也不抬:「擢选女官。
「不愿做女官,非要当场求指婚的,那就指婚给五十岁以上的老头。」
我忍不住笑。
宴会当日,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以为越霄最看重我的手艺。
于是开始之前就纷纷带着自家的孙女、女儿钻进御膳房,要在宴会上献菜。
而我正在小厨房里做腌笃鲜。
春日笋嫩,猪肉肥润,正适合做腌笃鲜。
清水里先煮咸肉,葱段青翠,姜片微辛,蒜瓣洁白,一同煮出浓郁的咸香。
再将春笋剥开外层的壳儿,露出里面嫩白微青的笋心,切成滚刀块时就已经感受到清脆的手感。
最后春笋与咸肉在小火炖煮下,融成一种极为和谐的诱人香气,仿佛世间至珍的美味。
我舀起一勺汤尝了一口,满意得让宫人们将我刚做好的腌笃鲜也端一盅上去。
宴会上,越霄先宣布了本次宴会的目的,又冷声让臣子们好好考虑, 是非要小姑娘嫁给老头,还是让有才之人试试擢选。
参宴的大臣们互相交换眼神,但还是有人不大甘心。
于是开口暗示:「微臣的女儿厨艺不错, 还请陛下品鉴,是否可选入御膳房做女官?」
越霄面前摆满了各类菜肴, 摆盘精致,各种好料往上堆。
触目皆是鲍鱼海参、燕窝鱼翅。
只有一个平平无奇的白瓷盅摆在最角落,散发着低调却不可忽视的香气。
越霄勾唇一笑,端起那盏腌笃鲜,揭开盖子。
透明浅琥珀色的汤汁裹在上面, 咸肉淡淡的盐霜和竹笋的鲜嫩清爽一起融成一股汹涌的香气,无可抵挡地冲入人的鼻腔。
他夹了一筷子竹笋, 轻轻一咬,鲜笋极脆,汤汁浓郁,像是攻占了所有味觉。
除了「好吃」以外,再想不到别的词。
越霄轻轻一笑,对着群臣道。
「朕觉得, 这盅腌笃鲜乃是世间最佳,万中无一,无人可比。」
台下一片安静。
直到越霄离宴, 台下才絮絮响起议论声。
「腌笃鲜是谁家千金做的?」
「难不成陛下选妃的标准是厨艺?我家的女儿如今十二,现在去学应当来得及吧?」
唯有早知底细的人长叹一声。
「诸位同僚莫要再争了,这是皇后娘娘的手艺。
「我同陛下征战时, 有幸吃过永州云记的饭食, 就是这个味道。哎——」
叹的是陛下未言明的决心。
若非上心, 日日记挂, 又如何一眼、一闻、一口就辨认出来。
没机会咯。

-44-
宴会卓有成效。
越霄擢选了一批女官, 这些小姑娘在各自的岗位上做得井井有条,看起来升迁之路可期。
家里人本还想趁年轻再给闺女孙女们找个好人家, 此时却发现——这似乎比自家郎君升迁还快,便也不再催促。
咳, 都是为了家族繁荣, 那嫁个高官, 总是不如自己做个高官稳当。
这桩生意还是容易算得清楚的。
封后大典第二天就是帝京云记的开业日子。
我把沉甸甸的礼服丢在宫里, 着了方便行动的衣服,去主持云记的开业典礼。
金灿灿的剪刀,势如破竹地剪断红绸。
预定好的十二门礼炮同时奏响,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唱响新的开端。
我身侧站着宋楠, 台下是诸多期待的百姓。
待鞭炮点完, 令人欣喜的硝烟气息里, 我扬眉一笑。
「帝京第一家云记食铺今日开业, 来用餐的食客们都可免费得一碟卤兔干、一碗蜜苏水、一份芸豆糕。
「更有开业八折优惠,欢迎光临!」
百姓们鼓起掌来, 我看到人群中的越霄穿着便服, 也随着人群鼓掌。
他的目光与我一撞,便勾起一个笑来。
另外一侧,阿娘和越母携手站着,风哥儿抽空又摸了一块果脯塞进嘴里, 越澄皱着眉训他。
此日云淡如絮,偏是朗朗晴霄。
那明日,也一定是个极好的天气!
-完-

THE END
喜欢就支持一下吧
点赞4 分享
评论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