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依旧

我死后,被后世大肆宣扬与霍启伉俪情深的故事。
一见钟情,白头偕老。
他为我反抗包办婚姻,是高知分子的精神契合。
我为他放弃事业学业,是新女性觉醒后的自我牺牲。
在民国爱情十有九悲的时代,我们共谱了一段传奇。
然而双双重生后。
霍启却跟我提了分手。
他说:「对不起,我自幼便定下了一门亲事。」
眼看他铁了心要接乡下的青梅过来。
我忽然松了口气。
转身就去了联络点。
「听说你们急缺人才,我来自荐。」
1
联络点的老同志假装听不懂。
看疯子似的看着我:
「这位小姐,我们这是住宿的客栈,也不缺招呼客人的伙计。」
我环顾左右无人,默默将自己的毕业证递过去。
老同志无奈地瞥了一眼。
目光瞬间被我所学的那个专业捕获。
「你、你是学军事工程的留德毕业生?」
我点点头。
想要收回证书,却发现对面的人不肯放手。
沉默地对峙几秒。
老同志抬头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但我现在更想知道你是怎么找到这的?外面还有多少人了解我的身份?」
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因为这个联络点是在不久后暴露的。
我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霍启的青梅上一世投宿在这间客栈,结果不幸身亡。
2
当时霍启愧疚难当,把自己独自关在书房禁食禁水。
我在门外苦口婆心劝了他三天两夜,依然没有回应。
第三晚请来开锁师傅撬锁。
这才将昏倒的霍启送入医院。
然而好不容易哄得他养回一些精神。
一封家书却再次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
而这一次。
我也首当其冲,成了婆家人谴责的对象。
他们说,若不是我不知廉耻,抢了付贞容的婚事,她也不会惨遭横祸。
他们说,正经女人不会成日跟男人混在一块,我这种不干不净的女人,绝不可能进他们霍家的门。
他们还说,霍家认可的儿媳只有付贞容,等到百年之后,会安排霍启和付贞容合棺同穴,让我的儿女每年去祭拜嫡母。
我气愤不已,当场撕毁书信。
霍启当时躺在病床上,什么也没说。
只是从那开始渐渐疏远我。
不过他惯会做面子活。
人前始终一副五好先生的惧内模样。
人后却与六位女性展开隐秘而热烈的情感纠葛。
3
犹记得当年重渡远洋。
我们是同胞。
轻蔑和辱骂无法动摇我们一丝信仰。
冷遇和排斥也不能折损我们一点心神。
一次次的抱团取暖中,我们相知相爱。
在伟大的精神领袖面前立誓:
「要像忠于信仰那样,永远忠于彼此。」
可曾经即兴的誓言走两步就化作了耳旁风。
留下烂尾的诗篇。
第一次发现他和其他女人的情书。
我愤怒地质问。
他从此立下「男子的三从四德」:
太太出门要跟从,太太命令要服从,太太说错了要盲从;太太化妆要等得,太太生日要记得,太太打骂要忍得,太太花钱要舍得。
第二次又发现他和一位女文豪暗生情愫。
我气得浑身发抖。
他怪我斤斤计较,还倒打一耙。
「你苏棠刚回国那段时间,多少优秀青年围在你身边开屏,我当时有说过一句不是吗?」
「男女共事这一现象本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淫者见淫。」
后面陆续发现他的四次不忠。
我已经哭干了泪。
有什么蠢得过自欺欺人?
又有什么抵得过自以为是的牺牲?
心灰意冷的那一刻。
所有的失望都不值一提。
4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我斟酌再三后,告诉面前的老同志:
「其实我是通过自制的电波检测仪注意到你们的,之后观察了一段时间才确定你们的身份。」
老同志眼睛突然瞪大,良久才开了口:
「那个检测仪在哪?」
「已经被我销毁了,但只要提供材料,我就能继续制造。」
他倒抽一口凉气。
急促地在原地转了好几圈,最终决定赌一把。
「今晚我就派人把你送到码头登船,下船后我们的人会蒙上你的眼睛,然后把你带到工作地点。」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老同志随后把我安置在有暗道的房间休息。
等到天黑开始行动时,我被伪装成已婚太太。
名义上是跟着富商丈夫和管家回老家探亲。
然而顺利登船后,我转头却发现霍启也在这艘船上。
5
因这片刻失神。
随行的「富商丈夫」立即投来疑惑的眼神:
「看到什么了?」
我如实道:「一个老朋友,我怕他认出我。」
「富商丈夫」循着我刚才的视线看过去,紧接着道了声:
「得罪。」
他忽然揽住我另一侧的手臂,半圈着我走进船舱。
待舱门关闭,他很快将我松开。
然后退至一边,露出歉意的神情:「对不起,刚才冒犯了。」
我摇了摇头。
见过了更为大胆的吻面礼,又哪里会计较这些轻微的肢体触碰。
这位「富商丈夫」笑了笑,伸出手:
「同志你好,我叫周锐立。」
「…苏海棠。」
当下时局混乱,我不打算用真名示人。
互通过姓名后,周锐立看了眼狭小的船舱。
对我说:
「我去甲板上透透气,你在船舱多休息会儿。」
我没跟他客气,是真的有些累了。
头刚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舱门外一阵响动。
周锐立裹着冰冷的湿气回来,进门就打了个寒颤。
「嘶!外面风太大了,吹得头皮发麻。」
「那就别出去了。」
我挪了个位置给他,他顺势坐下来:
「你那个朋友是真抗冻,我回来的时候,他还在外面站着呢。」
「我看他像是有什么心事,就随便问了一嘴,这才知道他是刚跟谈了四年的恋人分手,回去奉父母之命成婚,真是孝子。」
我淡笑不语。
霍启就是这样一个传奇人物。
明明私德有亏,却有孝顺等诸多美名为他开脱。
哪怕四处拈花惹草,依然被贴上思想先锋、道德楷模的标签。
而我无论做与不做都是千夫所指的罪人。
后世还有人专门给我列出几宗罪。
第一条罪状是在霍启有婚约的情况下,勾引他违背父母之命,间接谋害他人性命,属于道德沦丧。
第二条罪状是为人儿媳,从不在公婆身边孝顺,属于不尊长辈。
第三条罪状是为人妻子本应当做好后方工作,却擅自僭越男人外面的事,属于不守妇道。
第四条罪状是故意伤害、污蔑其他女子的名声,属于蛮横无耻。
可这些人要是穿上我的鞋,走我走过的路,或许连路过都觉得难过。
6
周锐立看我红了眼眶,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你……该不会就是他那个谈了四年的女朋友吧?」
这人可真敏锐啊。
我想笑的。
但笑声却带着哭腔。
好奇怪。
上一世不是流干了泪吗?
为什么还会感到悲伤?
「哎哎哎,别哭了,快擦ƭūⁱ擦。」
周锐立连忙从包里翻出一条手帕。
我默默接过来,莫名想起一句话:
有时,我可能脆弱得一句话就泪流满面;有时,也发现自己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
上一世,为母则刚。
我拼了命地全副武装,将两个懵懂无知的孩子揽到羽翼之下,护他们周全。
孩子小时候需要母亲的爱来完成蜕变。
长大后就需要父亲的势力来帮助晋升。
当我挣脱以爱之名的束缚,又无奈地肩负起祖母的责任。
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但这一世,我只想为自己而活了。
7
用手帕擦干了泪,我向周锐立展开笑颜:
「谢谢你,我没事了。」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我,刚见面时的成熟老练全无。
相看无言。
我们俩都有些不自在。
他抬手抓了抓脸颊:「船上鱼龙混杂,也不好聊些什么,娱乐项目也没有,整得跟坐牢一样。」
我只笑。
转念想起自己来时,曾在报社随手买下两本小说。
便提议:「不如看书吧,你要武侠小说,还是最近流行的情爱小说?」
他想了想,拿走那本豪门贵公子与平民女子的爱情小说。
刚开始看得还好好的。
后面我突然听到骨节「咔咔」的响声。
抬眸一看。
发现周锐立攥紧了拳头,恶狠狠地盯着书面。
我有些好笑。
周锐立听见了,ṱũ̂⁼立即跟找到宣泄口似的跟我吐槽。
「整本书找不出一个正常人,长着张嘴巴就会刻薄别人,纯折磨读者。」
我彻底被他逗笑了:「要不我们换着看吧,你别把身体气坏了。」
周锐立不干:「这本书对我们男同志有重大意义,等我学习完再还给你。」
他这一学,就学到了目的地。
8
南江渡口是「南上北下」的重要枢纽,来往的人群很多。
周锐立怕我被人群挤散,又说了句「冒犯」。
等船靠岸停好,我们排队等了片刻,总算从漂浮不定的船身上ƭṻ²下来了。
刚落稳脚跟,就听到码头上传来悦耳动听的女声:
「霍哥哥!我们在这!」
人们会心一笑,纷纷侧身给少女的情郎让路。
青年得以加快脚步奔向爱人。
我也顺着人们友善的目光看过去。
上一世的亨通顺遂,带给霍启的是青年人所欠缺的从容与沉稳。
岁月仿佛从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两人在保守的世风下,紧紧拥抱。
怀中少女的脸红胜过一切情话。
场上一片哗然。
连连称赞男才女貌。
「我还以为你被外面的狐狸精迷了眼,不要我了。」
「不要胡思乱想,她们不过是随波逐流的消遣,也值得你一提?早就断干净了。」
我愕然回过头。
看着给我翻译唇语的周锐立。
他还眺望着前方,凤眼微微眯起。
「我们真的要成亲了吗?」
「嗯,婚礼结束后,你跟我去沪上生活,偶尔替我回家问候父母长辈就行。」
听到这,我抬手挽住眼前人的胳膊。
笑着打断他:「快走吧,别让家里人等急了。」
我目不斜视地从霍启身边路过,任由心底的恶念滋生。
我知道山和山不能相遇。
但人和人总有重逢的时候。
上一世我们是夫妻。
外人调侃他由爱生惧,道我们越过越和睦。
殊不知他对我避之不及。
而我顾虑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只能盼着霍启好。
他好,我和两个孩子才能平安。
但这一世我们是陌路人。
那就看看谁能笑到最后吧。
9
春犹浅,柳初芽。
到地方后,我看着眼前一座Ṭů₁又一座的山。
开始思考如何开展后续的工作。
从无到有的过程最艰难。
这里的生产条件比我想象的还要差。
但我雌伏太久了。
身体里积攒了几十年的悲愤和无能为力,都在此刻成为我的动力。
没有机床,那就纯手搓。
我连着钻研几日后,拿着新鲜出炉的图纸去找负责材料的同志。
「能做出来吗?」
他说:「不能也得能。」
于是接下来的两天,一个接一个的零部件模型被加班加点制作出来。
再进行二次加工和组装。
最后完成收尾工作,去靶场检测是否合格。
我端着搪瓷茶杯,脚步虚浮地飘到靶场。
「砰砰砰」的几声结束后,有人报告成绩:
「10 环、9 环、8 环,老周你怎么越打越歪了?」
被叫做「老周」的人回应:
「我故意的,这家伙好上手。」
听到测试结果不错,图纸便立即投入量产。
我也马不停蹄地开展下一项稀缺武器的生产。
10
一忙起来,总觉得日子过得飞快。
转眼天就热起来了。
负责给我送饭的嫂子病了,上面临时给我安排了专人照顾。
中午给我送饭的是个七八岁的小孩。
我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不经意间陷入回忆。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相似的男孩背影,欢呼雀跃地跑向门外:
「爸爸!是爸爸回来了!」
长身玉立的男人进门来,冷冷看着长子。
直到那个热情似火的男孩面露忐忑。
男人才出声:「你妈妈没有教你不要大呼小叫吗?」
男孩忍着泪意,神色似委屈似无措。
我不忍心,就跟他解释:
「你难得回趟家,孩子只是想你了。」
但霍启对家庭的理念很奇特。
他认为教育孩子是女人的事,父亲可有可无。
孩子教育不好,那是因为妻子的不耐心。
他还主张「无后」思想,认为人一旦关注家庭,目光就会变得狭隘,就不能把全身心地投入社会,为人类谋幸福。
所以对于我的解释,他只是点头:
「不要让他来打扰我。」
这一句话导致之后的十年,父子都没有见过面。
直到孩子们在社Ŧũ̂₌会上崭露头角,被引荐到霍启面前,父子三人才戏剧性地相认。
不少人当着霍启的面夸:「虎父无犬子。」
霍启也在人前大方地承认了这一点,摘走属于我的果子。
我轻嘲一声,蓦地回过神来。
迅速将这些往事全都抛之脑后,继续构思。
……
待到太阳渐渐低垂。
办公室内最后一片黄晕撤离了。
我才起身往宿舍走。
谁知推开门,就发现住所被田螺姑娘光顾了。
首先是桌上的饭菜香气扑鼻。
再是晒在外面的衣服和凌乱的被子也都叠放在床上。
「站这做什么?进去啊。」
身后突然出现一道声音,把我吓得不轻。
来人生得高大魁伟,小麦色的皮肤,腰身被一根皮带束得劲瘦。
我不认识他。
但他好像认识我:「苏总工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我若有所思地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有了答案。
「周锐立?」
「你找我有事吗?」
周锐立弯了弯眼角:「领导安排我来照看你的衣食住行。」
我琢磨了下:「勤务员?」
他顿时不高兴了:「我堂堂八尺男儿,上能冲锋陷阵,下能洗衣做饭,给你当勤务员?」
那我就不懂了。
11
他扯了一堆大道理。
什么「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攘外必先安内」等等。
最后总结,翻译成人话就是:
「正所谓后方安稳,前方才能打胜仗。对于一个身怀大志的人来说,顶配的家居环境才能使她心无旁骛地打拼事业。」
我似乎懂了。
伸手道:「那就祝我们合作愉快。」
他满脸质疑,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不太情愿地握住我的手:「愉快。」
我用了些力气抽回手,去桌边吃饭。
当山珍海味腻味了。
青菜萝卜也别有一番滋味。
吃完刚放下筷子,周锐立就问:「饱了吗?」
我点点头。
他夺了我的碗就走。
「你干嘛?」
「洗碗。」
等他洗刷完锅碗瓢盆,太阳已经沉到西山背后去了。
暮色苍茫的深山老林在此刻无比壮美。
连绵的群山镶上一道金光闪闪的边饰,变得更加幽暗,更加遥远。
我有点想家了。
想起姆妈骂我犟骨头,父兄满眼等我表态。
思念之中,天边最后一丝微光都消退了。
一阵晚风吹过来。
我打了个寒噤,重新回到现实。
周锐立不知何时过来的,将一件外套搭在我肩头:
「回屋吧,外面有蚊子。」
我正要转身,忽然看到山脚下传来嘹亮的歌声。
「大田栽秧栽八方,上栽禾下栽菜籽,五月里来好风光,劳动换来秋满仓。」
带月荷锄归的男女老少随歌声走进千万家。
稀稀落落的火光闪烁着,山中逐渐宁静。
我忽然感到阵阵心悸。
想起前世的一场场战役将脚下山河支离破碎,将这份美好夜色蛮横撕裂。
12
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
思绪越想越清晰。
我怕一觉醒来会遗忘。
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摸索着点亮油灯。
「熬夜伤身,明天早起再写不行吗?」
我顾不上周锐立的唠叨,让钢笔吸饱墨汁便奋笔疾书。
最后设计图纸出来了。
材料也有。
唯独缺少高精度的机床。
我立即想到沪上一家民营钟表厂。
这家工厂的老板当初和对家打擂台,闹得人尽皆知。
对家用黄金白银来给自家钟表加码,这家就引进国外一条高端生产线来打造质量。
而这条生产线中就有我们需要的机床。
领导知道了,连忙派人去打听。
但没想到还有一方势力也在打机床的主意。
周锐立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时,笑得意味深长:
「跟咱们抢东西居然是你那位老朋友,你说巧不巧?」
我皱紧眉:「他要机床做什么?」
周锐立笑:「听说是买给新婚太太打发时间,付太太不会应付交际往来,想在沪上置办些产业。」
我垂眸冷笑。
到底是青梅竹马啊。
我求而不得的东西,人家触手可得。
可这么好的东西,凭什么让他们糟践?
13
几日后的沪上租界。
霍启听到手下人来报,气得拍桌。
「被抢了?」
「你现在赶紧给我去查,到底是谁跟我过不去!」
怕妻子不高兴,霍启还压着没说。
没想到回家后,付贞容却主动提起:
「那种铁疙瘩有什么好的?你们一个两个都抢着要。」
霍启眉头微皱:「高精度机床能实现高效生产目标,在制造领域……」
话说到一半,看到付贞容兴致缺缺的模样,霍启忽然觉得没意思。
「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一股难言的郁闷在他胸口蔓延。
付贞容低头绣着男人的衣服,对男人的话表示认同:
「你们男人的事我才不想懂呢,我只要霍哥哥一辈子爱我就行了。」
这话猛地将霍启拉入回忆。
上一世也有个女人跟他说过类似的话。
但她说的是:「女人能做的不是只有相夫教子!我上过学,留过洋,深知事业不分男女,女人也可以顶起半边天!」
女人的声音微微颤抖,悄然化作风中飘着的破碎羽毛,随风散去。
霍启感觉自己的心被揪了一下。
再回过神,那张韫色秾丽的脸已被清秀恬淡的静容取代。
刹那间,一股难以控制、难以摆脱的洪流溃堤了。
14
那天之后,霍启和付贞容开启了第一次冷战。
起因是霍启下班晚归了两小时。
但原因很复杂。
霍启好像无法再忍受疑心病发作的妻子了。
「小赵是我的秘书,不是情人!你还要我说多少遍?」
「要不是我俩自幼相识,又是青梅竹马,我真想立刻跟你登报离婚!」
可谁知付贞容早在婚前就忍了四五年。
眼下听他这般嫌弃自己。
当即痛不欲生,拿起一把剪刀就往自己脖子上戳。
霍启吓得瞠目欲裂。
空手夺白刃,将剪刀狠狠扔到地上。
心底的愤怒瞬间被后怕取代。
付贞容见状却在窃喜。
她以为霍启是刀子嘴豆腐心。
还想好好治治他这嘴硬的毛病。
到冷战第三天才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
霍启好像真的不在乎她。
付贞容急了。
她一急,就意气用事。
赶巧霍启因为左右逢源被扣留在监狱。
付贞容在家生闷气生了三天两夜,才勉强相信霍启不是在外面鬼混。
开始着急忙慌地四处求人。
偏偏她平时不与其他太太交际来往。
贸然登门求援,真没几个太太愿意搭理她,也嫌她给自家添麻烦。
后面霍启被放出来的时候,已经瘦得没个人样了。
他为此更恨付贞容。
宁愿在外四处漂泊,也不愿意再回家看付贞容一眼。
而与此同时。
连绵的群山中,一个可以改变时局的工厂建立了。
15
三年弹指一挥间。
我没想到再次遇见霍启,是在回老家探亲的时候。
这一世他没走愤青路线,专注于名利钱财,混得风生水起。
着一身考究的西装和文豪情人迎面走来。
不经意瞥见我后,他神色一滞:
「苏棠?真的是你?」
我目不斜视地从他身侧走过去。
霍启却扔下身侧佳人,快步走到我身前:
「这些年你去哪了?我怎么找都找不到,还以为你一气之下做了傻事。」
我置若罔闻,转身又往回走。
结果被他拽住了手臂。
「别跟我闹脾气了!我们好歹也曾相爱那么多年,我是真的担心你过得不好!」
我抬头看他一眼,语气很是客气:
「我过得很好,婚姻幸福,多谢关心。」
话音未落,霍启猛地攥紧我的手臂。
我疼极了,反手甩了他一巴掌。
「霍先生!」
霍启的情人惊呼出声,看向我的眼神很不友善。
但霍启只是摆手:
「林小姐先回去吧,今天没法陪你了。」
说完,他就把我拽进路边的小巷。
面含怒气,阴沉沉地堵在巷口:
「你嫁给谁了?那人知道你和我谈了整整三年吗?」
我颔首,露出浅笑:
「一个志同道合的人,我们之间无话不说。」
16
这是事实。
周锐立自从跟了我,就成了我的贴身管家。
合作的两年里,我们相处得很愉快。
但前段时间,不知道是谁把我的消息透露给家里人。
催婚信纸如雪似的寄过来。
周锐立了解情况后,当即给我出谋献策:
「你看我们俩也老大不小了,都成了家里人的一桩心事。」
「不如顺水推舟,深度合作一把。」
于是就有了这一次的探亲之旅。
想到这我有些郁闷。
刚才就不应该让周锐立一个人去买女婿的上门礼。
霍启听了,脸色愈发阴沉。
「他就这么好?」
「在我眼中,他千好万好。」
霍启脸色变得苍白,嘴唇张了张,干巴巴吐出几个字:「我不信。」
爱信不信。
我想要离开,霍启始终不肯松手。
他说:「其实我是有苦衷的,若不是父母当初以死相逼,我也不想跟你提分手。」
我知道他在撒谎。
却不知他为什么要撒谎。
是上一世还没折磨够?
还是男人的占有欲在作祟?
短暂且窒息的沉默中,霍启轻轻搂住我的肩,缓缓低下头:
「回到我身边好不好?」
「你现在想要什么,我都给得起。」
我正要开口否决。
面前的人陡然换了一个。
17
周锐立一脚将人踹翻在地。
白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沙包大的拳头跟雨点似的往霍启身上砸。
霍启一介文弱书生,哪是糙汉子的对手。
几乎被摁在地上打。
可我还觉得不解气,抱着手臂跟人告状:
「他把我手都攥青了。」
周锐立身形一顿。
煞有其事地回头看我一眼,当即怒不可遏:
「他爹的!老子都舍不得动她一下!你也配?」
我勾唇微笑,视线慢慢转移到周锐立放在墙角的礼品。
过去检查了一番,发现还有一样没买。
眼看天色不早了,再不去,兴许人家都要关门了。
「老周,走了。」
周锐立擦了把汗,扭头拎起大包小包跟在我身后。
半个时辰后,我收到霍启遣人送来的一张纸条。
「他配不上你。」
被周锐立瞥见了,骂了一路。
18
当天,周锐立这个准女婿正式登门拜访。
家中正堂坐满了人。
从留学离家到现在,我阔别亲人约莫有七年。
若加上前世,那就数不清了。
「跪下!」
我和周锐立刚ẗű⁾跨过门槛,就听到一声低喝。
姆妈看也不看我一眼,过来扶起周锐立:
「你不用跪,过来跟我说说话。」
之后,堂上是喧声笑语,我独跪冷地板。
内心正腹诽时,身边忽然掀起一阵风。
侧眸看去,原来是周锐立跪到我旁边了。
但他还没说上话,大门外又来人了。
来者是客。
何况霍启如今的身份不一般,又带了一车礼物登门。
姆妈只好叫人再添个凳子,让我去祠堂跪着。
我没办法,只能给周锐立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
第二天,周锐立到祠堂给我送饭。
顺道说明霍启的来意。
「这小子没安好心,明着要跟你家谈生意,暗地里肯定是想打你的主意。」
「幸好岳父岳母谨慎,不上他的当,只说改日再详谈就把人打发了。」
我扒了一口饭咽下。
上一世霍启官至高位都不曾让家里人点头,更别说他这一世有了家室。
留他说的几句话,也都是在商言商。
若是得知真实意图,霍启恐怕还得挨第二顿毒打。
想到这,漫不经心道:
「管他做什么,你先操心一下自己吧。」
周锐立挑眉笑了笑。
见我精神状态还不错,头也不回地走了。
19
转眼到了中午,有人来通知我赴家宴。
我坐在最末的位置。
而周锐立坐在我姆妈旁边,跟亲母子似的说笑。
我抿了抿唇,心里不是滋味。
好在家宴结束后,姆妈终于肯跟我说说话了。
房间里就我们两个人。
她侧身坐在左侧的圈椅上,素手焚香。
淡淡的木质清香幽幽散开,我闻到一声叹息。
「儿啊,你是想骗自己,还是想骗姆妈?」
「小周是什么样的人,我大致能看出来,但我还看出来,你对他根本没有那份心思。」
我低头沉默。
姆妈转过身来看我:
「小周虽然无父无母,但也不全是坏处。」
「从小你就聪明要强,比男人还爱往外跑,我和你爹当时就愁,哪个婆家肯要这样的儿媳啊。」
我鼻头一酸,眼中泛起泪水。
前世我瞒着家里人嫁给霍启,姆妈就写信说我肯定要吃亏,又教我如何讨好婆家。
可我按照姆妈说的做了,霍启的父母还是不满意。
他们把我送过去的礼品退回来,还回信骂我是「狐狸精」。
后面次数多了,对霍启失望透顶了,我也懒得再做面子功夫。
可姆妈还是劝我不要半途而废。
我没有听她的。
所以姆妈直到死,都再没有给我回过信。
短短的一瞬,我已泪流满面。
姆妈顾不得再教训我,慌忙冲过来搂住我: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讨债鬼,生前日日忧思,恐怕死后都放不下。」
我哭着说知错了:「以后姆妈说什么,我都照做。」
姆妈当即擦泪道:「那我就希望你跟小周把日子过好,他眼里有你,你也别目中无人。」
我认真点了点头。
20
探亲假短,日后还不一定有时间回来筹办婚礼。
家里人都提议就近办一场。
婚礼当天,我头戴五彩金冠,身披锦绣霞帔。
听着外面鼓乐喧嚣,心里静得好像落下许多事儿一般。
未出嫁的族妹偷偷溜进来跟我说:
「姐夫在前头跟傻了似的,连路都不会走了,居然同手同脚哈哈哈哈。」
我没好气地白她一眼,也没忍住笑。
之后拜完堂,我同周锐立一块出去敬酒。
没想到霍启也在席上。
他自顾自地喝酒,面色嘲弄ṱű̂⁻:
「苏棠,我心里一直留着你的位置,可你当初转身就走,连挽留的机会都没给我,好像完全没想过要跟我共度余生……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你突然跟变了一个人似的,说不爱就不爱了。」
说到这,他神色一怔。
急忙冲到我面前质问:
「你是不是也回来了?那你一定更能理解我的难处啊。」
「等我把付贞容安顿好,就能改变父母的看法,让他们重新接受你,到时候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在一起了,可你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我?为什么一走了之?」
闹哄哄的礼堂静得落针可闻。
周锐立想用拳头跟霍启理论一番,被我拦住了。
「霍先生别觉得自己有几分聪明,就可以把其他人都当傻子戏弄。」
「既然不是诚心来祝贺,就请回吧。」
霍启脸上布满酒色红晕,含泪斥责道:
「那我们整整四年的感情,你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虽然分手是我提的,但我压根没想过抛弃你!」
「雨停了,再送伞就没意义了;茶凉了,再续热水也难回甘。人世间最多余的东西莫过于迟来的深情和过期的承诺。」
说完,我拉着周锐立走向下一桌。
霍启再想追上来,却被七八个人摁住了。
身后很快传来阵阵惨叫。
我扬起唇角。
忽然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好像前世积攒的苦闷都随风而去了。
21
当天深夜,周锐立带着一身酒气回来。
知道我不喜欢异味,他洗干净了才进屋,站在桌边扭捏不前。
「咱们现在到底是真夫妻,还是假夫妻?」
我认真打量他一眼,目光落在他攥紧衣角的手上:
「你想做真夫妻,我就陪你做真夫妻。」
周锐立先是一愣,继而狂喜。
猛地凑过来,与我额头抵着额头。
声音柔得好似一江春水:
「苏棠,我真的好喜欢你。」
我轻轻应了一声。
随后一阵疾风袭来,吹得花烛摇曳不止。
22
自那晚起,周锐立便开始忘本。
以前他总是催促我早点休息,不要熬夜伤身。
现在我想睡都不让睡。
这刚开了荤的男人比狼还可怕。
每次说他,他就扯理由:
「探亲假一结束,保证不碰你了。」
可回程的路上,他又有了新理由:
「路上不能算,等到了地方, 我绝对老实。」
最后我不得不制定严格的作息表,勒令他遵守。
周锐立极不情愿。
在外端着一副严肃正经,回来就作深闺怨妇的架势。
我乐在其中。
每次看到他这样都觉得压力骤减。
但月经推迟的第七夜,我忽然做了一个梦。
梦见上一世亲眼目睹的一场事故。
那天我坐黄包车回家, 路上偶遇巡捕队在抓人。
只听到一声巨响,人群顿时陷入混乱。
嘈杂的人声中,我与当街击毙的男人视线交汇了一瞬。
伪装可以欺骗人的眼睛,但一个人临死前的眼神不会再伪装了。
我胸口骤疼。
梦醒后还疼。
周锐立赶紧带我去找医生。
医生跟周锐立关系不错。
看诊完又是摇头又是叹息。
周锐立脸色大变, 全身紧绷:
「你这是什么意思?有事就说,我扛得住……」
医生看他两股战战,眼神发飘,绷不住笑了:
「恭喜二位啊,要为人父母了。」
我笑着点点头,忽然听到有什么东西闷声倒地。
转头一看。
周锐立瘫坐在地上,额前全是冷汗。
23
孩子出生后,周锐立是既当爹又当妈。
我早出晚归, 时间全花在工作上。
他一句怨言也没有, 还竭尽所能替我纾解压力。
后来, 我好不容易抽出时间来陪他。
他又接了一项秘密任务。
我本来也没在意。
直到他走后, 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梦中的事情就发生在这一年。
背脊阵阵发凉。
孩子的哭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内心不安加剧。
我立即把孩子托付给朋友, 赶着当天最后一趟船去沪上。
之后哪也没去,就在那条路上蹲守。
想见的人没等到。
不想见的人却出现了。
付贞容蓬头垢面地抱着襁褓在人群中乱跑。
时而傻笑,时而癫狂。
我远远地看着霍启追过来, 正要转身避开, 就发现巡逻队来了。
心头一紧。
视线立即在人群中拼命地找。
灰褐色的长褂, 藏青色的裤子, 拎着一个棕色手提包。
符合衣着打扮的男人面色沉静,仿佛视死如归。
我咬紧牙关,走过去揪住他的耳朵往路边扯。
男人如同被电击中一般, 身体猛地僵直, 随后又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你…」
「你什么你, 成天就知道买些没用的东西,诗能当饭吃啊?」
他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忽然, 人群中传来熟悉而又陌生的巨响。
我只觉得四周的景物和声音变得模糊,耳边只剩下自己混乱的心跳和喘息。
我紧紧盯着眼前人,生怕他身上多个血窟窿。
不知道过了多久, 一声凄厉的哭嚎响起。
24
霍启死了。
付贞容也不疯了。
巡逻队不想担上误杀的名声, 就把霍启狠狠查了一顿。
结果查出不少以权谋私的证据。
这人还真该杀。
番外
1
苏总工两口子闹矛盾了。
两人从沪上回来后就谁也不搭理谁。
人家都说:「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
可这两口子硬是僵持了一天又一天。
眼看大雁都往南飞了, 两人还是不肯各退一步。
学校新来的男老师也听说了这事。
扯了句文绉绉的话:
「两个相爱的人不应该有隔阂,因为他们的敌人是整个世界,一旦他们产生隔阂, 世界会立即将其征服。」
ţű₉大家听不懂什么意思。
只是好几次都撞见男老师去找苏总工搭讪。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苏总工两口子过不长的时候——
苏总工怀二胎了。
这一下把大家都搞蒙了。
敢情这两口子把劲都省到晚上一块使了?
2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蹒跚学步的孩子们长大了,甚至跑得比父母都快了。
当初那个小小的工厂,也逐渐形成了集家属楼、供销社、育儿所、医院都有的城镇。
孩子们跑去看工厂招工,盼着自己能成为一名正式工。
后来他们果然进了厂, 吃上了肉。
再后来,他们的孩子连吃肉都要挑肥拣瘦了。
老周看到孙女为了减肥只吃青菜,愁得晚上觉都睡不好。
我就劝他:「儿孙自有儿孙福。」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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