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节 倘若我年少有为(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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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节 倘若我年少有为(大结局)
凌寒从来没有这么赶过路。
短短 48 个小时,先是乘红眼航班从海南飞回岭北,又从岭北飞回上海,最后终于在极限的换乘时间里赶上了去纽约的航班。
他一上飞机就沉沉睡了过去,睡得腰酸背痛天昏地暗,这个时候他才理解了祝颜为什么每次都要坐商务舱,然后又开始琢磨自己果然需要多挣点儿钱。
在半梦半醒的交界处,凌寒的大脑已经接近停止运转了,他的思绪跳脱而又游离ŧŭ⁾,毫无根据地乱跑,却总是离不开祝颜、祝颜以及祝颜。
等抵达纽约的时候,美东时间又是深夜。
路赶得太匆忙,凌寒这才想起,他甚至没来得及跟祝颜说一声。
在他状态不好的时候,祝颜一如既往地没有打扰他。消息停留在他们最后的对话,祝颜说「我一直都在」。
凌寒知道,她一直都在。
等走到到达大厅、拿了行李,凌寒抬手看了眼腕表,时间已经指向了凌晨一点半。
太晚了。祝颜的作息很规律,一般十二点前就睡了。
他思忖着还是不要打扰女孩子休息,准备先去机场旁找家酒店住下。他就这样一边手机查着酒店,一边推着行李箱往外走,却在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时蓦然一停。
四月底的纽约,早晚温差多达 10°C,深夜依旧寒凉。
顺着视线望去,女孩子用围巾裹住了自己的小半张脸,除开双眼,只留下鼻子在外均匀地呼吸。她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双手环抱着自己,略略地蜷缩着,身影单薄。
凌寒的心里忽地再度翻江倒海。
他把箱子拎了起来,极其小心地走了过去,生怕脚步或滚轮的声音吵醒女孩儿。可对方在这里显然睡得不沉,一下子就感应到了有人走近,于是瞬间坐正了姿势,警惕而又艰难地睁开惺忪的双眼。
「……凌寒?」
看见来人,祝颜松了口气,像是紧绷着的小动物一下子松懈了下来。
「天呐,我怎么睡着了,我自己都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凌寒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脱下外套给她披上。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他问道。
祝颜咬了咬下唇,双眸低垂。
「他们说你不会来了。」她低声道,「可我还想……还想再等等。」
凌寒的鼻腔里倏然间酸涩上涌,自责的情绪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将他彻底淹没。
他抱住了女孩儿,摸了摸她的头发。女孩子乖乖地被他蹭了蹭脸,把头埋进他的臂弯里。
凌寒清楚地知道,不是祝颜需要他,是他比任何人都需要祝颜。
他在心里沉默地许下誓言:从今往后,他不会再让她等待。
凌寒给祝颜裹好了衣服,又给她理了理围巾,把她牵起来:「走,我们回家。」
旁边是一家 24h 运营的便利店,凌寒给祝颜点了杯热牛奶暖手,然后去停车场取车,回祝颜的公寓。
他在飞机上睡了一路,这会儿精神正好,开车也不觉得困。倒是祝颜双手捧着热牛奶,有些担忧地问他:「你真的没事吗?凌寒,在我面前,你可以不用那么坚强的。」
凌寒看了她一眼:「我说没事,你信吗?」
祝颜摇摇头。
「那不就行了,在你跟前我有什么好装的?」凌寒淡淡道,「我现在只想当个靠谱的男朋友,女朋友冷了就给她添件衣服,渴了就给她买杯喝的,如果这种事情都做不好,我也配攀龙附凤?」
「你没有攀龙附凤。」祝颜认真道,「那个人写得都是错的,还调查记者呢,他都没调查出来我俩怎么认识的……」
「那你说,我俩是怎么认识的?」凌寒笑了笑,「有人说要给我做作业和抄试卷,后来好像也没做?」
祝颜眨巴眨巴眼睛望着他。
「那你又不需要做作业了……」她小声地嘀嘀咕咕,「我总不能替你去拿世界冠军吧?我也没这本事啊?」
两个人的语调都变得轻松了起来。
祝颜想,看上去凌寒已经调整得差不多了。面对网上的那些恶意,他自己的状态才是最重要的。
凌晨两点的高速路上,周围几乎没什么车辆,凌寒一路压着限速开,很快就抵达了祝颜租住的公寓。
他们把车停进地库,祝颜困得打了个哈欠,又揉了揉眼睛,像只打瞌睡的小猫。
她很自觉、很习惯性地弯了凌寒的胳膊,把脑袋靠了上去。
凌寒亲了亲她的侧脸。
而后,他忽然在她的耳畔道:「祝颜,如果我以后胆敢辜负你,我这辈子一定臭名昭著,被人钉在耻辱柱上。」
祝颜一愣,倏然抬眸,懵懵地看着他。
少年人的声音低沉,语调却极为郑重。
他的眼睛就那样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有如对着神明起誓。
祝颜的心里瞬间柔软了下来。
凌寒这句话说得这么发狠,却分明是冲着他自己来的。
祝颜捧住他的脸,微微踮起脚尖,吻了吻对方冰冷的唇。
「不要对你的金手指说这样的话哦。」她懒洋洋地挂在了凌寒的身上,「她从来没有想过你会辜负她,并且还会被这种话吓到的。」
「嗯。」凌寒又亲了亲她的额头,「以后不说了。我自己自觉。」
两人回到公寓,洗漱,换家居服,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再整个人钻进温暖的被窝。
像无数的情侣那样,过着平淡的夜晚。
凌寒发现,人习惯新的生活是很快的。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哪怕这样的生活恍然如梦。
「赶紧睡吧。」凌寒对祝颜道,「都这么晚了。」
「不。你还没有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呢。」祝颜关灯,钻进了凌寒的怀里,「肯定是发生了一些事,不然你不会振作得那么快。」
「我并没有觉得我振作了。」凌寒把怀中的女孩子抱紧,「我只是再一次认清了,什么是更重要的。」
「什么是更重要的?」
「你和奶奶是更重要的。我希望你们开心,至于其他人怎么想我都无所谓。」
他顿了顿,开始缓慢地叙述杨雪告诉自己的那些往事。
祝颜静静地听着,没有评价,亦没有任何的打断。
「我之前很害怕我的亲生父亲会是个赌棍。我知道这样的想法很自私,但我又必须承认,在这方面,我真的只是个普通人。」凌寒道,「但现在看,我还是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做什么的,也许他们某一天会出现,也有Ťŭ̀₋可能他们一生都不会出现,出现的那一天他们有可能是任何人,是任何身份……就跟薛定谔的猫一样,盒子打开之前,你永远不知道最终的状态是什么。」
祝颜轻轻「嗯」了一声。
「但是,我现在已经不害怕了。我知道我的亲人是谁,我也知道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那么其他的都跟我没关系。我不能因为内耗那些无关的人和事,而让最爱我的人,一直等待着我调整好自己。」
「你准备告诉奶奶这一切吗?」祝颜问。
「不。我不希望她难受。」凌寒摇摇头,「她不用社交媒体,所以她一辈子都不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也会一辈子都装作不知道真相。」
「那公众呢? 」
凌寒沉思了一会儿,反问祝颜:「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这方面我并不擅长,但我无条件相信你的判断。」
「那我们就站出来,去正面回应。」祝颜认真道,「我说过我会给你找最好的特稿记者,我找到了。她愿意为你做专访。」
「是谁?」
「时鸢。」
「……」
时鸢,最年轻的中国新闻奖得主,国新社的当家特稿记者,出版的非虚构数据畅销百万册。
除此以外,她还是俞枫晚的妻子。这个网球选手的名字分明和凌寒这种滑雪运动员八竿子打不着,却偏偏是整个体育界标杆一样的存在。
「你怎么找到她的?」凌寒有些惊讶,「你从没说过你有这方面的人脉。」
「我是没有,但我打听到,我妈妈和俞枫晚的御用律师是一个律所的。」祝颜耸了耸肩,「俞枫晚的御用律师是他的继父,也是那家律所的创始合伙人,平时常驻北京,而我妈妈则是跟我爸țũ⁷离婚后加入他们团队的,主要负责北美分部的业务。」
「你不是说,你妈妈不太回你的消息吗?」凌寒斟酌了一下用语,虽然他知道祝颜的原话一直是「我妈妈不要我了」。
祝颜对此很淡定:对啊,基本上我给她发消息,她都说『在忙』、『没空』,所以这次我直接跟她说:把你助理的联系方式发给我,我会提前预约你的时间,按明码标价付咨询费。」
「……她什么反应?」
「她突然就有时间了。」祝颜摊手,「我就靠这个请到了时鸢。」
凌寒一瞬间哭笑不得。
他再次把祝颜往自己的怀里揽了揽,而后忽然就想到了他刚认识这个女孩儿的时候,她那样崩溃、胆怯、不知所措……但那时,她只是遇到了她人生中少有的、极不擅长处理的「事故」,而在她的舒适圈里,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儿简直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祝颜其实根本就不需要他的起誓。
他要是胆敢辜负她,这丫头绝对有一万种方式要他好看。
一想到这儿,凌寒忽然就觉得挺安心的。他喜欢的人那么强大,他简直安心极了。
人呐,真是莫名其妙。
*** ***
在那篇「起底凌寒」的黑稿传遍全网时,刘威终于疯魔了。
因为他知道,他再也没有一个可以搞到钱的渠道了。再也没有了。
他反复不断地去问记者:你为什么要那么写?你怎么可以那么写?谁允许你那么写的?!
记者笑了笑,回他:谁规定我要按你说的写?更何况你自己打着什么主意,你心里门儿清,别太把自个儿当回事了。
遂拉黑。
走投无路的赌徒,终于只剩下一条路了。
——去网上发疯。
他不仅骂凌寒,更骂记者,骂最初找到他的人,骂所有「欺骗」他的人,说他们都该去死,去下地狱!
这次不再有人给他「润笔」,他写的东西堪称「狗屁不通」,却又因为那篇铺天盖地的黑稿,流量一下子席卷而来,收到了和之前截然不同的关注度。
总有阅读理解能力强的网友给他做总结。
「他的意思是,有人找到了他,告诉他,他抛弃的那个儿子如今飞黄腾达了,可以去要钱了?他没要到,背后的人就帮他在网上扩散造谣?——那我可不可以理解成,有人利用他在背后搞凌寒?」
这个大胆的总结和猜想在很快的时间内被顶到了热评第一。
各路人马也迅速在这条评论下回复起来:「按照这个思路去理解:那《深度见闻》的那篇文章,是不是也是被人买的黑稿?背后的人花这么大的力气,肯定不止找凌寒的父亲出来要钱一件事吧?」
「可就算抛开这个事情不谈,凌寒被逐出国家队的事情难道是假的?」
「经典的『抛开事实不谈』是吧?哥们儿你真是太典了,简直典中典。就事论事,高山滑雪这种小众到不能再小众的运动项目,抹黑凌寒这样的 Top 级运动员,对谁有好处?必须是圈内人干的吧?更别说这种抹黑和造谣已经构成刑事责任了,建议严查!」
……
就在网友们一窝蜂的彼此乱喷之下,平时只发参赛信息和训练视频的凌寒,破天荒地进行了一次官方回应。
那是一场直播预告——
「北京时间 5 月 1 日晚上 19:00,我将接受国新社《星垂平野》栏目的专场直播。届时,我将尽可能地回应近期发生在我身上的种种争议。」
《星垂平野》,是时鸢早年出版的非虚构作品集的名字,亦是她最近一年独立制作的人物专访栏目的名称。
这位著名的特稿记者,在逐渐走入镜头前、转型栏目制片人和主持人后,依旧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而登上她的栏目,本身就有着非同凡响的含义。
5 月 1 日晚,19:00 整。
灯光预备,镜头预备,麦克风预备。
导演宣布开始推流。
伴随着直播间画面在各个平台的登陆,观众以每分钟万计的速度涌了进来。
直播间的背景是黑灰渐变的幕布,前面只摆了两把高脚椅,45°斜对着彼此。
时鸢穿着一条过膝的小黑裙,头发简单地盘起,手中则拿着几张手卡。她坐在高脚椅的左边,微笑着对另一边的凌寒道:「那我们开始?」
凌寒点点头:「好。」
他依旧是一身清清爽爽的黑白运动服,和平时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比起赛场上的状态,他浑身的凌厉已然全部收敛,呈现在镜头面前的,有且只有一个干净、礼貌的大男孩儿。
「作为我们今天的特邀嘉宾,先向观众朋友们介绍一下你自己?」时鸢道。
「大家好,我是凌寒,是一名高山滑雪运动员。」
「你现在效力于中国香港高山滑雪队。」
「是的。」
「之前都待过哪儿?」
「岭北省队,还有国家队。我 8 岁的时候被教练挑走,去体校当了免费生,开始学习滑雪,而后 12 岁入选岭北省队,16 岁入选国家队,17 岁退出,回到了省队,拿下全国冠军后,再去的中国香港队。
「确实是辗转了很多地方。那我们回到故事的最初,你接触滑雪,似乎并不是因为兴趣或者热爱,而是教练挑中你后,『分派』给你的项目?」
「对。」
「为什么会去体校呢?这是你自己的决定,还是家人的决定?」
「共同的决定吧。」凌寒淡淡道,「当时家里很缺钱,奶奶微薄的退休金不足以养活我们两个,而且她的年龄渐渐大了,眼睛开始老化,以前能做的手工活也做不了了,再这样下去我会上不起学。体校的教练能把我挑走,我们两个人都非常开心,因为不仅能免食宿,还有一笔额外的补贴。」
「但你滑得很不错。你意外找到了你非常擅长的领域。」
凌寒颔首:「当时在体校里,应该算是不错的。一路被选上去也很顺利,直到进入国家队,情况才发生变化。」
直播开场才几分钟而已。就连观众都没想到,他们两个人一上来就聊到了这种极为敏感的话题。
这不是普通的直播,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搭起来的草台班子。
这是央媒国新社的直播间。
「你在国家队待了多久?」
「不到一年。」
「是你主动选择离开的吗?」
「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
「你看过《中国乒乓》吗?」凌寒忽然道,「是邓超主演的一部电影。里面有一个角色,叫陈文。他被教练安排担任龚枫的陪练,因为他的打法最能模拟龚枫的对手,而国家队要把拥有一手顶级切削的龚枫,当作一张『秘密武器』,直到大赛期间才拿出来。」
时鸢静静地听着。
「所以他一辈子都是陪练。」凌寒平静道,「最后他受不了了,和龚枫起了冲突,离开了国家队,回家开了一个烧烤店。95 年天津世乒赛决赛那天,他一如既往地在烧烤店里忙碌,因为总是忍不住看向电视里的比赛转播,差点儿忘了上菜。最后中国乒乓夺冠了,他泣不成声地依偎在妻子的怀里,说:『老婆,我也赢了。』」
时鸢听懂了他在说什么。
「你也是陪练。」她轻声道。
「是。」凌ẗů₎寒点点头,「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只能当一个陪练?明明我的历史成绩不错,可为什么我连一次大赛上场的机会也没有?我那个时候年纪太小,感到不服气,就会主动去『讨说法』。后来,大家睡房间,我就只能睡客厅;大家其乐融融,我却不被允许和任何人讲话;甚至最后连饭卡都被停掉。」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甚至不带有任何的情绪。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自嘲,仅仅只是平静。
「这就是你退出国家队的理由。」时鸢道。
「对。」
「你那个时候才 17 岁,当时有想过自己的未来吗?」
「想象不了。我不知道未来的路能怎么走。」凌寒摇摇头,「退队其实等同于退役了,我只能回家,先回到我挂靠的高中继续念书,想办法过了会考。但当时,奶奶的身体情况越来越不好了,需要钱看病吃药,我就和老师请了长假,去附近的滑雪场当教练,来维持生计。」
凌寒浅淡地笑笑,忽然道:「你知道吗,我曾经很讨厌俞枫晚。」
这个话题开启得极其突然,让时鸢忽然间一愣,可她随即又温柔地笑了起来,问道:「为什么呢?」
「我刚进国家队那一年,俞枫晚在温布尔登网球锦标赛夺冠,成为了我国第一个大满贯冠军。当时全国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报道,大家都在讨论要怎样才能把孩子培养成俞枫晚这样,既能从麻省理工毕业,又能成为世界级的体育明星。」凌寒淡淡道。
「体育界自然更不例外,那一阵子,大家彼此之间的话ṭú²题就没有离开他过。高山滑雪项目里,同样也有选手立刻照着他的路径去打造自己。」
「但这些都与我无关。」凌寒的语调平静。
「俞枫晚在采访里说,他是一个自卑的人。我当时就想,他有那么顶级的训练资源,都会觉得自卑,那我这种人又算什么呢?我是不是连『自卑』都不配去谈?」
他一字一句地叙述,时鸢一字一句地听。
她安静地停顿了两秒,然后温和地问凌寒:「那现在呢?现在,你还觉得俞枫晚很讨厌吗?」
凌寒摇了摇头:「我后来才明白,我讨厌的人并不是他,而是那个怯弱胆小、无能为力的自己。」
「人要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诚实地面对自己的自卑和恐惧,这是我这两年才悟出的道理。因为就算你再自欺欺人,你的比赛成绩也无法欺骗自己。你看,滑雪就是这样的『诚实』,你脚下施加的力量,决定了你转弯的轨迹,你的重心没能及时转换过去,你就会摔跤。」
凌寒用双手比划了一下重心切换的状态。
时鸢点点头:「在你眼里,滑雪是一项『诚实』的运动。」
「对。它告诉我,永远不要欺骗自己。我想要在这项『诚实』的运动里取得好成绩,就必须坦诚地面对自己,面对那些因为出身、因为差别对待、因为无能为力……因为这种种种种,而带来的不甘心和自卑感。你真正面对了,你才能战胜它们。」
「离开国家队的时候,你是一个不甘心却又迷茫的男孩儿。但现在你不是了。凌寒,你成长了很多。」时鸢温柔道。
「因为有人告诉我,北海道的樱花五月才开。」凌寒淡淡地笑笑,「你知道伊豆的早樱和北海道的晚樱有什么区别吗?」
他问出这个问题,并不是为了为难时鸢,所以他自行回答道:「伊豆的河津樱二月就开了,它的叶片很小,花瓣很薄,是单瓣的;可你如果去看那些四月底才绽放的晚樱,你会发现,它们是重瓣的,开得更大,每一朵都更厚重,而这一品种到了北海道这样的高纬度地区,甚至要等到五月才会绽放。」
「别的地方都进入夏天了,属于春天的樱花才刚刚开。」
「而且,如果你有心去栽培樱花,你就会知道,早樱多矮小,花树呈灌木状,你甚至可以把它当盆栽来养;可晚樱通常是高大的乔木,它需要更长的时间和更大的空间去生长,根也扎得更深。」
「可能有人会对我说:你凭什么要把这两种樱花放在一起对比?凭什么说早樱不如晚樱?但我想说,我并不想对比樱花,并不是在说哪一种樱花更厉害、更好看。」
凌寒的声音温和而又认真。
「我只是想说,晚樱对寒冷更敏感,所以它需要更长的时间去扎根。北海道的晚樱,需要把根扎得很牢、很深,这样它才能抵御高纬度地区的风雪。在春天来临之前,它甚至都不会长叶子,看上去真的完全没动静,你都担心它是不是快要死去了?可即便如此,即便要经历这么漫长而又寒冷冬天,樱花也总是会开的。」
时鸢静静地看着凌寒的眼睛。
「你原本 17 岁就可以参加世锦赛,但直到 20 岁你才得到这个机会。你想说,你就是那株高纬度地区的晚樱,是吗?」她问道。
「我Ṱù₇也许是岭北的晚樱吧。」凌寒轻轻耸肩,浅浅地笑了起来,「大家都知道我明年不能参加奥运会。我本来 20 岁就可以参加,但也许我要等到 24 岁了,这么看来,我这株晚樱确实开得够晚的。但我还是希望,我的根能够扎得再深一点儿,枝叶再粗壮一些,让我能坚持到 24 岁。」
「我想,今天在观看这场直播的人,ṭų₂只要看到了这儿,都相信你一定能盛放到那一天。」时鸢肯定道,「你想看看评论吗?我们准备了一块移动屏幕。」
「不了。」凌寒却干脆地摇了摇头,「我几乎不看评论,因为大家评论的并不是我,而是自己的『投射』。」
他认真解释道:「我上学没有那么多,『投射』这个词,还是我女朋友教给我的。我曾经讨厌俞枫晚,其实讨厌的是我自己,这就是一种『投射』。换句话说,大家讨厌我,讨厌的真的是我吗?我看到有人说我攀龙附凤,蓄意接近祝颜,但其实我和祝颜认识,是因为我们是高中同桌。说我攀龙附凤的那个人,紧跟着就开始叙述自己的经历,那一瞬间我意识到,她真正讨厌的,其实是她自己遭遇的事情。」
「同样的,喜欢我的人,喜欢的是我吗?也不是。他们看到了我从很贫穷的家庭走出来,但还是取得了一些小小的成绩,这让他们想起了自己曾经那些艰难的岁月,故而感慨万分。」
「所以我现在几乎不看评论。他人的评价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凌寒的语调依旧平静。
「那对你来说,真正重要的是什么?」时鸢问。
「重要的是我身边的人。其次是滑雪。我依旧步履不停地在滑雪,是为了我身边的人能够过得更好。」
「这也是一个很『诚实』的答案。」时鸢点头道,「你并没有说,你滑雪是因为热爱之类的。」
「我开始滑雪当然不是因为热爱,而是为了生存。漫长的时间过去,雪板似乎成为了我四肢的延伸。我对它们太过熟悉,每一个细微的反馈我都能直接感应到。」凌寒描述着,又微微歪了歪头,笑道,「举个不恰当的例子,有点儿像相亲结婚的老夫老妻。」
「相亲结婚,但相濡以沫是吗?」时鸢也跟着笑笑。
「对。」凌寒亦点点头,「时至今日,我也不会说『我将致力于推广滑雪运动』之类的话。我的愿望很小很小,赛季的时候我只想好好地滑雪,休赛的时候我只想好好地陪伴家人,这就够了。」
……
…………
凌寒下播后就退网了。
他听从祝颜的建议,把所有的社交媒体都卸载一空,连微信也不去看,只有极少数身边的人可以通过短信联系到他。
在删除各个平台的 APP 之前,他额外发布了一封律师函,表示自己和某些自称他父亲的造谣者并无血缘关系。
「……我方代理人主动联系了该用户,要求进行亲子鉴定,以正视听,但对方拒绝了我们的要求。」
这样的内容一出,基本上一切都分明了。
网上闹网上的,他过他自己的日子。
在不能上雪训练的时间里,凌寒依旧日复一日地维持着体能训练,并定期飞到美国去陪祝颜读书。
他不知道时鸢为他撰写的那篇特稿,已经以国新社的名义发布了出来。
他不知道那篇特稿,自然也就不知道网上的风暴。
众人皆说他年少有为,可时鸢为他写下的标题是:《凌寒:倘若我年少有为》。
《凌寒:倘若我年少有为》(记者:时鸢)
「自记事起,凌寒就没有见过父母,一直与奶奶何春兰相依为命。到了凌寒八岁那年,年迈的何春兰再也负担不起一个男孩儿的读书开销。然而,命运总在绝处逢生,因为在校运会上极其抢眼的表现,凌寒被岭北省体育学校的教练相中了。」
「16 岁以前,无论参加国内的大小赛事,凌寒的成绩都是断崖式地领先。他就这样毫无悬念地入选了国家队。少年人无比期待自己的新征程,却预料不到,这只是他身陷囹圄的开端……」
……
「离开国家队的时候,凌寒并不知道该去往哪儿,也不知道前路在何方。彼时少年人籍籍无名,没有人站出来替他说话,他只能选择收拾好自己为数不多的东西,背着双肩包回到家中。」
「那些陪奶奶去医院看病、去雪场教滑雪的日子里,他拼命地奔跑,不知疲倦,亦不知何时能停下。然而,就在某一天,他突然多了一位转学而来的同桌。同桌的名字叫祝颜。」
……
「在分别的那段时间里,凌寒一度觉得自己要坚持不下来,可他反复不断地告诉自己,只有坚持下去,只有站到更高的地方,他才有机会重新见到那个女孩儿。」
「后来他们真的重新遇见了。就像他自己反复强调的那样:在熬过了漫长的冬日之后,晚樱总会盛放的。」
……
「他曾被前队友评价为内向、孤僻、不好相处,对此,凌寒从未有过任何的回应。但在超级大回转这个项目中,全世界最优秀的两位选手阿尔托宁和米勒,都公开对凌寒发表了高度评价。」
「阿尔托宁说:『凌寒的技术无可挑剔』。米勒更是表示:『凌寒这个名字就代表了完美,他的动作是绝佳的示范。』」
「对于雪场上的那些人际关系,阿尔托宁坦言:『他本人只是不太爱说话,但不爱说话什么时候成缺点了呢?我们都很喜欢他。输给他当然很懊恼,但我相信下一次我还能赢回来。如果有人因此而讨厌他,那我只能说,那些人肯定不相信自己能赢。』」
……
「很多年以后,凌寒依旧喜欢在车里播放李荣浩的那首《年少有为》:『假如我年少有为不自卑,懂得什么是珍贵,那些美梦,没给你我一生有愧。』」
祝颜曾经想对他说:『你可以不用再自卑了。』
但在最后,她选择对凌寒道:『自卑也没有关系,不甘也没有关系,恐惧也没有关系。当我们诚实地面对自己时,这个世界上便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困住我们。到那个时候,花就会开了。』」
……
…………
在随后的一个月里,有凌寒的前队友公开证明,凌寒在直播里所说的那些「不公正待遇」都是真的。
他面对镜头,言辞犀利:「为什么我愿意站出来?因为我也是一颗退役了的『磨刀石』,呵呵。」
「当磨刀石其实不可怕,每个队伍都有磨刀石,牺牲我自己、让整个队伍夺冠,那我也认了,可情况真的是这样吗?为什么最优秀的队员不能上场?为什么像凌寒这样的天才,也要沦为磨刀石?大家仔细想一想,为什么?」
「现在的我无所畏惧,毕竟我在二世谷教滑雪,我能怕什么呢?」
……
一石激起千层浪。
凌寒的粉丝连发四问。
「为什么一颗磨刀石,最后却成为了世界冠军?」
「是教练识人不清, 还有背后有更多的利益纠葛?」
「是谁,在凌寒退出国家队后受益最大?」
「又是谁, 在两年之后找到了刘威,将他带到凌寒跟前, 试图在精神上拖垮他?」
……
在这些尖锐的问题面前,国家队终于迎来了一场「地震」。
以秦文斗为首的教练开始接受调查, 纪检小组雷厉风行地横扫而过, 无数黑暗中的污垢都浮出水面, 相关人员逐一落马,行贿之人也锒铛入狱。
凌寒是在夏天到来时,接到蒋晟的电话的。
彼时南半球刚开板, 他即将动身前往新西兰夏训。在机场接通陌生号码时,对面传来的声音让他眉头一皱。
「凌寒, 是我,蒋晟。」蒋晟停顿了两秒, 而后道,「我退出国家队了。」
「……」
「你在听吗?」
「在。」
「好,凌寒,你听着:我很郑重地跟你道歉, 当初你退队的事情,还有那个刘威的事情, 都是我对不起你。」
「是你干的?」凌寒的眉头皱得更深。至少刘威的事, 他不觉得是蒋晟这种公子哥能干出来的。
蒋晟深呼吸, 而后简短地叙述了一下事情的经过。
「我不是在找理由, 但我之前确实不知道我父亲在背后做了什么, 否则我不会到今天才离开。」他的嗓音沙哑, 「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对你道歉,但他是我老子,我得道歉。」
祝颜摇摇头。
「-「」蒋晟静静地等待着。
良久, 直到凌寒忽然问:「你以后还滑吗?」
蒋晟一愣。
「滑。」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你不在国家队都能滑,那我也能滑。」
「好的,那赛场见。」
说罢,凌寒利落地挂了电话。
蒋晟愣愣地举着手机, 五味杂陈。
「……赛场见。」他低声道。
凌寒抬眸, 看向落地窗外湛蓝的天空。
登机口前已经排满了长队,机场广播响了起来:「前往奥克兰的航班, 现在即将开始登机……」
祝颜匆匆地抱着咖啡小跑回来:「正好赶上了!」
恰逢祝颜放暑假,凌寒去夏训,她也跟着一块儿去避暑度假。刚才她去买了杯咖啡, 正好错过了蒋晟打来的这通电话。
这样也好。凌寒想。
自己任何不开心的时候, 只要祝颜出现, 他的心情就会好起来。
「走吧。」凌寒起身,拎过两个人的行李。
祝颜熟练地挽住他的手,将脑袋靠了上去, 开心地哼起了歌。
坐上飞机后, 祝颜刷着手机,忽然惊道:「天呐!宁师父要升任国家滑雪队总教练了!」
「什么?」凌寒的神情瞬间错愕。
「喏,刚刚公示的呢!」祝颜把手机递给他看。
「他之前怎么都没说过?!」
「这种事情公示前不能乱说的吧?」祝颜眨眨眼。
「……也对。」凌寒往椅背上一靠, 还在试图消化这个极为震惊的消息。
而下一秒,宁大辉的消息就发过来了——
「小兔崽子,还想来滑奥运会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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