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裴瞻自幼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成婚十年后,我们情意渐淡,他往院里纳了新人,我开始吃斋礼佛。
他给了我正室的名分,给了新欢宠爱,彼此也算是相安无事。
直到他的新欢因为我养的孩子顶撞了她几句,在寒冬腊月让人把那个孩子扔进后院的湖里。
猫儿似的小姑娘没挣扎几下就活活冻溺在冰水里。
三个月后,我穿上年轻时他最喜欢的那套粉衣裙,开了院门,笑着唤裴瞻:
「夫君。」
-1-
「我老了。」
我把步摇插进发间,看着铜镜感叹。
这是年轻时我最喜欢的首饰,金色的坠片和莹润的珍珠行动间微微摇晃,映着日光一闪一闪的。
身后丫鬟梳着我的头发:
「夫人还年轻着呢,和当姑娘时一点儿变化都没有。」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身上的水粉色绣并蒂莲裙子是蜀锦做的,十年了还是像新的一样。
其实我如今也不过二十七,容貌并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只是十年过去,眼神已经不像从前灵动天真,开始憔悴老去了。
尤其是在安安没了后,一夜之间,我鬓间竟然生了白发。
我打开门,冬日正午的光落在身上,又冷又暖。
「走吧。」我扶住丫鬟的手。
……
这天裴瞻下朝后,从轿子里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我。
我站在府门口,笑着唤他:
「夫君。」
他眼神有一瞬的恍惚。
成婚十年,曾经我们情意正浓时我就是每天这样在门口等他。
那时候他会责备又心疼地握住我的手:
「这么冷的天,我不是让你在房里等我吗?」
我就笑:「可是我想早点儿看到你嘛。」
他就不顾下人目光,把我抱到屋里。
那样的日子已经过去很久了,成婚几年后,曾经的如胶似漆就开始渐渐淡了。
也没什么原因,不过是腻烦了而已。
我渐渐懂得,男人总是这样,见异思迁,喜新厌旧的。
他纳了几个妾,有小官家的女儿,有皇上赐的西域美女,还有府里的丫鬟。
但都宠过一阵子就又看上了新人。
其中一个丫鬟生了个女儿,只是她身子单薄,孩子生下来她没撑住就死了。
这个丫鬟是跟着我陪嫁到裴家的,她一直老实本分,那天是被醉酒的裴瞻拉进房里,后来怀了孕。
死之前,她拼命握住我的手,大股大股血水从她下身涌出,大滴大滴眼泪从她眼里滑落。
她双眼圆睁:
「夫人,双儿没福气,求求夫人留下这个孩子。」
我答应了她,把她生下的女婴留在了身边,取名安安。
不求她大富大贵,只求一生平平安安。
这五年,裴瞻除了初一十五,从不来我院里。
裴家大院高深错落,可是能看到的天空也只有那么大。
这几年也亏得有了安安,我身边才多了些欢笑声。
一岁多的安安刚学会走路没多久,走起来像个小鸭子似的,一摇一摆要追着我,大声喊我:
「娘、娘亲!」
两岁多的安安玩累了贪睡还要腻在我身上,在我膝盖上一睡就是一下午,等她醒了我的双腿都麻了。
三岁的安安穿着绣如意纹锦缎小褂子,红扑扑的脸跑着撞进我怀里,跟我说:
「娘,我听到外面有卖糖葫芦的了,我要吃!」
四岁的安安……
五岁的安安……
她越长越可爱,越大越濡慕我。
我每日都欢喜极了,只恨不得她能晚些长大,晚些嫁人。
我时常想,若是她永远都长不大就好了,嫁人实在不是一件好事,不如就一直留在我膝下,永远这样天真可爱,无忧无虑。
只是我没想到,她真的永远都长不大了。
-2-
颜沁雪入府后没多久,就成了裴瞻独宠的心尖尖。
她曾经也是官家女儿,被抄家后送入了教坊,裴瞻见她第一面就看上了她,那一个月他流连教坊,多日深夜不归。
一个月后,他纳了颜沁雪入府。
第一次见她时,我愣神片刻,总觉得她看着有些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一样。
直到后来丫鬟倚秋无意中提起:
「新来的颜姨娘长得有几分像夫人您呢,尤其是那双眼睛,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这才恍然。
原来她是像我。
只是她像的是我年轻的时候,那时天真烂漫,眼底总是盈着笑的。
不像现在,人还没老,眼睛却已经开始老了。
自此,后院所有莺莺燕燕都失了宠,也曾经有妾室想夺宠,最后却都在颜沁雪面前败下阵来。
她是个霸道的,让人把那妾室活活打死,在裴瞻怒气冲冲赶来时也只是用花液染着指甲头也不抬道:
「我就是看不惯她,她算什么东西,也敢来跟我争?」
裴瞻的怒气都成了无奈,最后只罚她禁足三月。
最后也不过是不到十日就心软放她出门了。
自从颜沁雪来了,裴瞻初一十五也不来我这里了。
算算日子,我们竟已经几个月没见过了。
我对颜沁雪并不在意,横竖这些年不是她也有别人,我只想好好把安安抚养长大,并不想在乎裴瞻的宠爱。
颜沁雪只在入府第二天来给我请过一次安,之后就再也没来过。
她独宠这一年,我从未为难过她,也没和她一起过冲突。
我以为我们能平安无事。
直到那日她在后院赏梅要把梅花折走,旁边的丫鬟提醒她这梅林是我种下的,要问问我的意思。
她不屑道:
「那个老女人早就失宠了,裴郎这两年去她房里的次数一只手都数不过来,我便是摘了又怎样?
「且她这么多年都无所出,不过是只不下蛋的母鸡罢了,若是我以后给裴郎诞下个一男半女,夫人这位置到底是谁的还说不好呢!」
她正得意,旁边一个红色的小身影炮仗似的冲出来撞在她身上,安安怒气冲冲:
「不准你骂我娘亲,坏女人!」
她还那么小,就敏锐地察觉出颜沁雪话里的恶意,那么勇敢地冲出去维护我。
颜沁雪被撞得一个趔趄,回神大怒,一巴掌扇在安安脸上!
安安幼嫩的笑脸被她的长指甲划出血道,捂着脸哇哇大哭!
伺候的丫头急了,想扑上去护着,却被她身边的嬷嬷强行拉到一边。
其他下人也都被管家找人强行拦住。
这管家是颜沁雪的表哥,叫作张轲,颜家抄家时被家中牵连革去了功名,他父母突逢大变自尽而亡,只剩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书生,每日靠抄书维持生计,过得十分落魄。
颜沁雪入府后对着裴瞻掉泪,说表哥是她唯一的亲人,央求裴瞻让张轲做个管家。
裴瞻一开始不同意,老管家是从小伺候他长大的,又没什么错处,但是架不住颜沁雪不住央求,这才同意让张轲做小管家。
有一个机灵的小丫头趁机跑来找我求救,可等我急着赶到后院时,却只看到池塘的冰面破开一个大洞,深绿的湖水下面似乎飘荡着一抹暗色的红。
我眼前一黑就要下水,被身边人拉住。
安安被下人打捞上来时,已经彻底没了气。
那总是红扑扑的小脸青白一片,月牙似的笑眼睁地大大的,漆黑的瞳仁望着天。
颜沁雪毫不在意地笑笑:
「夫人,安安调皮,自己失足掉下湖了。
「天太冷了,妾身就先告退了。」
当天晚上裴瞻只匆匆来了一次,让我节哀。
我木然睁着眼,让他杀了颜沁雪给安安报仇。
裴瞻只是皱眉:
「安安是自己调皮掉下去的,与沁雪有什么关系?
「再说是她冲撞沁雪在前,若真论起来,也是你没教好她!」
我眼底沁出血泪,声音嘶哑:
「裴瞻,她也是你的女儿,她是你的亲生骨血!
「安安最是怕水,她怎么可能会自己调皮掉下去,分明是颜沁雪那个贱人把她扔下去的!」
裴瞻看了一眼安安尸骸,叹了口气:
「不过是个丫鬟生的女儿,你若是喜欢,以后若是有了孩子还可以抱来养。」
临走时,他不忘了警告我:
「这件事不是沁雪的错,你不要去找她麻烦!」
这天晚上冬日罕见地下了冻雨。
我抱着安安的尸体坐在院门口,冷雨打在我脸上,我却丝毫感觉不到冷。
丫鬟哭着求我保重身体,我听不清晰,只死死搂着安安。
她一直睁着眼,我抚了好几次也阖不上。
我想,她大概是在怪我。
怪我这个娘亲不中用,没能救得了她。
她那样娇生惯养,吃药都要哼哼唧唧我哄半天才愿意的娇气小人儿,在冬日冰冷的湖里,该有多冷啊。
她死之前该有多冷,多怕啊。
远处的院落里突然传来热闹的喧嚣。
那是颜沁雪的院子。
我木然抬头:
「怎么了?」
倚秋满脸不忍:
「颜姨娘……有孕了,大夫刚刚诊出来。
「侯爷大喜,正在打赏下人呢。」
啊,她有孕了。
我低头看着怀里冰冷的小身体。
可我的孩子却没了。
上天何其荒谬。
何其残忍。
我抱了安安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晕倒在了院子里。
下人们把她从我怀里扯出去,因为她夭折不能进祖坟,小小的棺材就找了一处山头随便葬了下去。
我大病一场,几次差点儿没活过来。
裴瞻只打发下人来看了我几次后就再也没提过我了,好像忘了还有我这么个人。
他一直守在颜沁雪屋里,对她怀的这个孩子上心极了。
好东西流水似的进了西院,颜沁雪一时间风头无两,裴瞻甚至对她承诺,如果她生下儿子就扶她做平妻。
而我的东院,冷冷清清,人声寥寥。
缠绵病榻三个月后,所有人都觉得我应该是活不久了。
几乎所有下人都跑去讨好颜沁雪,觉得我死后她立马就会被扶正。
初春那天,我翻出了十年前的衣裙和首饰,打开了院门。
我对着裴瞻笑意盈盈,一如往昔。
「夫君。」
-3-
「许久没见你穿成这样」裴瞻眼里浮起一丝怀念:
「也许久没听你叫我说一声夫君了。」
我靠到他身边:「往日夫君身边女人太多,我吃醋才不愿意去看,是我太过善妒不懂事儿。
「往后不会了。」
裴瞻赞许地点点头:
「你素日性子温和,以后跟沁雪也好好相处,她只是脾气直率了些,并没什么坏心思。」
我点点头:「我做了你往日最喜欢的栗子糕,夫君可要来尝尝?」
「栗子糕?」裴瞻眼角眉梢带上笑意:
「之前好几次让你做你都不肯,怎么突然愿意了?」
进屋我把栗子糕拿出来,他咬了一口,眉心舒展:
「还是这个味道,桑宁,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手艺还是一点儿都没变。
「我还记得我们刚成婚的时候,你也总喜欢穿这身衣裳,我们坐在窗边我练字,你弹琴,那时候……」
他看向窗外,叹了口气:
「可惜后来,你就开始疏远我了。」
我嘴角笑意不变,把栗子糕递到他嘴边,眼神却嘲讽。
栗子糕是裴瞻最喜欢的点心。
曾经两情正浓时,我天天都愿意为他洗手作羹汤。
可是后来,新人一个接一个入府。
我还记得他最先纳的是个官家女儿。
这些年他一直守着我一个人,那女子刚入府他还在新鲜劲上,着实宠爱了好几天,宠地她心高气傲,甚至挑衅到了我面前。
她搂着裴瞻脖子撒娇:「听说夫人做的一手好栗子糕,妾身也想尝尝。」
我气得白了脸,裴瞻却毫不在意对我道:
「乐娘喜欢吃,你就做给她尝尝。」
我和裴瞻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做过栗子糕。
这晚我和裴瞻又说了许多话,回忆我们曾经的日子,裴瞻兴致很好,一直到天色暗下来还意犹未尽。
身边的小厮偷偷提醒他:
「侯爷,到点儿了,颜姑娘还等着您呢。」
裴瞻被人打断,眼底笑容消失,他犹豫着想要起身,我拉住他的手柔声道:
「夫君,你许久没来过我这里了,不如今晚就在这里歇下吧。」
裴瞻顿了片刻。
我知道,他是在犹豫。
颜沁雪入府以来很快就成了专宠,她又霸道,从来不许裴瞻去别人院里。
这一年以来,裴瞻每天都去她那,一天不落。
要是让她知道裴瞻来了我这里,恐怕又要不高兴了。
我落寞地笑笑,松开他的手。
「是我多嘴了,别惹得她不高兴,你去吧。
「横竖这些日子都是我一个人过,也早就习惯了。」
我坐在灯旁,头上的步摇微微晃动,映出烛火寂寥的光。
身后倚秋突然开口:
「侯爷,夫人这些年每天都盼着您来呢,有时候她就一直在门口守着,我们都说您不会来了,让她别等了,可她每次都说,万一您来了看着熄灯了就走了呢,夫人一直都等着您呢。」
「倚秋,说这些干什么。」我打断她,勉强笑着起身:
「更深露重,路上让下人注意些。」
裴瞻看了我许久,叹了口气拍拍我的手。
「算了,我今晚留下。」
……
和裴瞻久违亲热,他有些急迫就要拉我歇下。
想来也是,颜沁雪怀了孕,这些日子恐怕为了保胎不能和他行房事,又不许他去别人屋里,他应该是憋坏了。
我死死闭着眼,胸腔内翻涌,却突然听到外面传来的声音。
「侯爷,侯爷!」
裴瞻皱眉起身,却看到一个小丫鬟正小跑着进来,看了我一眼道:
「姑娘肚子突然疼起来,请侯爷去看看!」
颜沁雪最讨厌别人叫她姨娘,所以下人都一直喊她姑娘,裴瞻也都随着她去。
大家都心知肚明她是生气裴瞻留在我院里,故意找由头把他叫回去。
裴瞻不悦,忍了这么久还被打断,是个男人也受不了:
「我又不是大夫,找我做什么?!」
「可是姑娘一直疼得哭呢,侯爷还是去看看吧!」
裴瞻看了我一眼,神色踌躇。
我知道,他心里第一位肯定还是颜沁雪,纵使我今天用往年的情分留住他,可他的心思却依旧没留在我身上。
我慢慢坐起身,拢住衣服,勉强撑起笑:
「夫君,既然颜姨娘身子抱恙,那你就回去看看她吧,她现在怀了孩子,不能动气。」
裴瞻欣慰:「还是你懂事,我改日再来看你。」
说着就大步跟着丫鬟出去了。
倚秋愤愤道:「一个姨娘,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什么东西!」
我靠在床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裴瞻离去的背影。
嚣张吧,我倒希望她更嚣张一些。
到时捧得越高,摔的才会越惨。
-4-
颜沁雪这胎的怀相并不好。
显怀之后,她一日比一日水肿起来,曾经红润的面颊开始蜡黄生斑,不盈一握的腰身撑大,就连那双三寸金莲的小脚也再也穿不上曾经的鞋了。
而我每日都会盛装打扮,准备一碟栗子糕等着裴瞻下朝回家。
裴瞻留宿在我这里的时间越来越多,夜里亲热时,他喘着粗气抚摸我的腰身:
「……怎么比刚成婚时身段还好些,真是恨不得死在你身上!」
我笑笑不语,视线落在床头的木盒上。
那是我花重金弄来的息肌丸,这东西是江都王姬李阳华传给赵飞燕和赵合德姐妹的,塞在肚脐内接融入身体,能够使女人肌肤润泽,格外光彩照人。
买的时候那人提醒我:「夫人,这息肌丸主料是麝香,用的时间久了会使女子不孕。」
不孕?
可我早就不能怀孕了。
每次在我这里留宿过,颜沁雪都会跟裴瞻大闹一场!
裴瞻烦不胜烦,愈发喜欢到我这里来躲避。
他总是躺在我膝盖上轻叹:
「若是沁雪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话虽然这么说,可颜沁雪每次说肚子疼要他回去的时候,他也从来都没拒绝过。
他说țű̂⁸:
「桑宁,沁雪气性大,她现在怀着孩子,我怕她气坏了身子。
「你比她懂事,你别跟她计较。」
然后就回到了颜沁雪那里。
她的任性都是被他纵容出来的。
我知道,在裴瞻心里,颜沁雪的分量还是比我重。
每次裴瞻从颜沁雪屋里出来时,她都会特意来找我炫耀。
我从不与她计较。
那天她又来找我,抚着肚子笑意盈盈。
「姐姐,裴郎特意找来太医给我把脉。
「太医说,我肚子里怀的是个男胎呢
「这可是裴郎的长子,若不是姐姐你不能生了,这种福气也轮不到我。」
她走后,倚秋气得直揪手帕:「不就是怀了个蛋么,气焰就这么嚣张,能不能生出来还不一定呢!」
我喝了口茶:「生,她当然要生出来。」
她不生出来,怎么能感受我的丧子之痛呢。
-5-
春去夏来,颜沁雪肚子一天比一天大。
每日补品流水似的送进她屋里,光 20 两银子一盏的血燕一天就要喝上两盏。
府里的好东西都尽着她挑,上到最上好的摆件首饰,下到后院里每日开得最新鲜的花儿,统统都送去了她屋里。
一时间她风头无两,倒像是成了府里的正室夫人一样。
我身边的丫鬟翠桐打抱不平,偷偷对我道:
「夫人,瞧她那猖狂样儿,一个教坊出身的妓女,凭什么能压到您头上来!
「这孩子还没生出来她就狂成这样,若是真生下个男孩儿来这府里哪里还会有您的位置!」
这倒是真的。
裴瞻马上就要到而立之年了,后院却只有几个女儿,还没人生下儿子。
若是颜沁雪真的生下了他的长子,以她的受宠程度,恐怕这孩子以后真会被立为世子,继承侯府。
到时我就真的难以自处了。
「你有什么法子?」我看了一眼丫鬟。
翠桐也是一直跟着我的陪嫁丫鬟,算下来也在我身边十年了。
她打量了一下四下无人,附声在我耳边:
「夫人,奴婢老家的夫人绝孕都用血管鹅毛,这鹅毛拔下后选七支里头带血的烧成灰,在家百草霜三分,女子服用后永不受孕,灵验得很!」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我勾唇:「那这事儿就交给你,若是事成,我重重有赏。」
翠桐笑着应下。
第二天,我把装着一碟栗子糕的木盒递给翠桐。
「把这栗子糕送去给颜姨娘,务必要亲眼看着她吃下去。」
……
颜沁雪肚子疼起来的时候,裴瞻正在我屋里休息。
夜里满院的灯都亮了起来,裴瞻急急忙忙去她屋里,才发现她已经疼得嘴唇青白,满脸冷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裴瞻赶紧拿了牌子去请太医,怒急训斥下人:
「怎么回事儿,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儿!」
下人们跪成一排,那个当日打过安安的嬷嬷膝行出来指着我道:
「姑娘今日吃的喝的都和往常一样,也没出院子,她就是吃了夫人送来的一碟栗子糕才这样的!」
「可有此事?」裴瞻皱眉看向我。
「千真万确!」嬷嬷大声道:「那糕点是夫人院里的翠桐送来的,侯爷您不信可以问她!」
还没等我说话,翠桐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用力磕起头来,哽咽道:
「侯爷,是夫人逼我在糕点里下药的,她说颜姑娘现在就得宠至此,若是生下男孩继承世子之位,恐怕她以后就无地自处了,夫人生不了孩子所以一直对颜姑娘怀孕耿耿于怀,她逼我下药我不敢不从,求侯爷饶命!」
一连串的话我甚至都没有插嘴机会,颜沁雪已经哭了出来,咬着嘴唇惨白:
「姐姐,你自己生不出孩子就也不想让别人的孩子活吗?
「你为何要狠毒至此!
「裴郎,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如果孩子没了,那我也活不下去了!」
裴瞻心疼地抱住她,轻柔地擦掉她眼角的泪,再回头时眼底已经是一片冷漠。
「顾桑宁,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苦笑:
「夫君既已认定我下毒,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我说没做过,夫君会信吗?」
裴瞻面色渐寒:「我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人,蛇蝎心肠,看来平日你的大度全是装出来的。
「你自己没有孩子,就要害死别人的孩子,何其歹毒?!」
他说着怒气迸发,狠狠一掌扇在我脸上!
这一巴掌用了丝毫没有收力,我被打得歪倒在一边,眼前一黑,口内腥甜,一口血吐了出来,耳边嗡鸣一片,什么都听不清了。
「你这样的贱人怎么配当一府主母,我今日便写休书休了你!」
他说罢就要起身,我哀婉地看着他,嘴角流血,一言不发。
我突然想起成婚前一夜,裴瞻翻了我的院墙敲我的窗户。
我受惊:「我娘说成婚前不能见面,你怎么来了?!」
少年裴瞻隔着窗子递过一枝桃花:「刚才路过这片桃林,看桃花看得正好,你不是最喜欢桃花吗?」
我接过那桃花,他小声道:「其实是我想你了。」
仲夏之夜,桃花泛起淡淡的香。
我们就这么隔着窗子对坐,他的剪影映在窗纸上,温柔地不像话。
「我一想到我们要成婚就开心得睡不着,桑宁,往后你就是我夫人,我是你夫君了。」
我心内悸动,不知为何又有些说不出的心慌,小声问他:
「裴瞻,你往后会一直对我好吗?你会不会以后喜欢上旁人啊?」
十九岁的裴瞻声音清朗而坚定:「桑宁,我发誓,我只喜欢你一个人,我们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年少时的誓言太真心,也太短暂,像是激烈的火,转瞬就熄灭殆尽。
我入门三年后,他开始纳妾。
此后七年间,他后院小妾十余人,再没提起过当年的誓言。
然而此时,我却突然没来由地想起那一夜。
世事无常。
人心易变。
裴瞻已经走到桌前,写下休书二字。
颜沁雪得意地睨着我,翠桐缩在地上不敢跟我对视。
就在裴瞻马上要写完休书时,一边的太医突然皱眉:
「姨娘的脉象一切正常,并无中毒迹象。」
裴瞻一愣:「什么?」
太医拱了拱手:
「侯爷,姨娘并未中毒,至于腹痛……」他委婉道:
「许是心绪起伏,只要静养即可。」
「不可能!」颜沁雪睁大眼:「我分明吃了她送来的栗子糕,你一定是把错了脉!」
太医眉心蹙起:「老朽在太医院行医三十年还没误诊过,姨娘若是不信,就另请高明吧!」
说罢甩了袖子就要走。
「这是怎么回事!?」裴瞻拿着休书写也不是不写也不是,视线落在翠桐身上。
翠桐慌乱起来:「这怎么可能,明明那栗子糕是我亲眼看着颜姑娘吃下去的……」
我捂扶住倚秋的手慢慢起身,淡淡道:「你亲眼看着她吃下去,便断定我一定下毒了吗?
「翠桐,我从来没亏待过你,你为何要这样冤枉我?」
「我没有,是你下毒了,你分明说过要下毒的!」她崩溃大喊!
场面一度混乱起来,裴瞻揉了揉眉心,挥手让下人把翠桐家里人带来。
下人在翠桐家里搜出了一百两白银的银锭,还有几件华丽的金银首饰,都是颜沁雪往日带过的。
翠桐蒙了,脸色一片惨白:
「不可能,我明明把那些首饰都当了,怎么可能——」
她猛地住口。
翠桐弟弟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跪在地上给裴瞻磕头:
「这些钱都是我姐姐拿回来的,她说颜姨娘给了她一百两银子,说只要让她诬陷夫人还会再给她一百两,这些首饰都是颜姨娘给她的,侯爷饶命啊侯爷,此事是她一人所为,与我们无关啊!」
翠桐眼见瞒不过去了,她几欲晕倒,咬着牙指着他手指颤抖:
「若不是为了给你还赌债我何至于背主,你这个畜生!」
「呸!都是你连累了我们一家,你要死自己去死,别拉着我们!」这一家子乱在一起,好不容易才被分开,翠桐受了刑终于忍不住吐出了实情。
裴瞻最近来我这里越来越多,颜沁雪早就慌了神,生怕我夺了她的宠爱。
翠桐弟弟在外欠下了几百两银子的赌债,颜沁雪用给她弟弟还赌债收买了她,让她蛊惑我下毒。
我把送糕点的事情交给她,她在栗子糕里放了少量血管鹅毛,把握好了既不会影响身子,又能被诊断出现了毒的量。
可她不知道,在她提议下毒那一刻,我就察觉了不对劲。
我用无毒的栗子糕替换了被翠桐下毒的那碟,又把她送去典当的首饰都买了回来。
最后用一千两银子的银票换来了她弟弟的背叛。
那样的赌徒,有奶便是娘,只要能拿到钱过足赌瘾,又怎么可能在乎自己的亲姐姐?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他姐姐的钱是哪儿来的,那套说辞都是我让他说的。
不得不说颜沁雪真是豁得出去,居然敢用自己的孩子做赌注来除掉我。
我垂眸,左侧面颊高高肿起:「夫君,翠桐是跟我说过下毒,可我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
我抬头,哀哀注视着他,眼底溢满泪水:
「那也是你的孩子啊,我永远都不会害你的孩子。」
裴瞻怔住。
半晌,他伸手轻轻触碰我的脸颊:
「疼吗?」
我咬唇:「不疼。」
裴瞻扶我起来,把我搂进怀里,眼底一片疼惜:
「是我错怪你了,你会不会怨我?」
我摇头:「夫君也是着急,我怎么会怨你?」
他愧疚极了:「你总是这样懂事。」
「夫君,我——」颜沁雪还要再说话,裴瞻使了个眼色,身边的丫鬟走到颜沁雪面前用手帕蘸水用力擦她的脸。
她青白面容上的粉被抹掉,露出下面红润的肌肤。
裴瞻眸色凛然,满眼失望。
「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任性骄纵了些,没想到你的心思居然这么深。
「桑宁从来不曾和你争抢过什么,她这样良善的人,你居然都善妒如此,容不下她。」
「不,不——」颜沁雪慌乱起身,这下子是真的脸色惨白了。
她身边的李嬷嬷用力跪在地上磕头,额头很快磕出了血:
「侯爷,这一切都是我做的,和姑娘无关啊!姑娘对您一心一意,她肚子里还怀着您的骨肉,侯爷要罚就罚我吧,都是老奴糊涂油蒙了心,老奴看您总是去夫人院里,姑娘一个人在屋里伤心,这才一时糊涂犯下大错啊!这都是老奴指使的,姑娘她并不知道啊!」
我简直要笑了。
颜沁雪不知道?这真是把屋里的人当成傻子了。
不过这老东西倒是忠心耿耿,她是颜沁雪的奶妈,听说颜沁雪被卖入教坊的时候她每日织布刺绣,只为了能早日把她赎出来。
进府之后,裴瞻特意把她也带了回来让她继续伺候颜沁雪。
两人感情深厚,情同母女。
良久,裴瞻冷冷地道:
「颜姨娘诬陷夫人,心思恶毒,今日起禁足三月,没我的命令,不得出房门一步!」
「李嬷嬷蛊惑主子,乱棍打死。」
我手指掐进掌心。
仅仅是禁足三月,他终究还是不忍心。
让李嬷嬷顶了罪。
「侯爷,侯爷不要啊侯爷,李嬷嬷多年照顾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不能没有她,侯爷——」颜沁雪哭得几乎要昏死过去,泪如雨下。
裴瞻一言不发,他身边人会意,把李嬷嬷拖了出去。
院子里很快传来了痛苦的尖叫哀号和棍棒击打人体声,很快那惨叫弱了下去,最后归于平静。
一个下人走进来:「侯爷,李嬷嬷已经死了。」
颜沁雪哭得几乎喘不过气儿来。
一旁的张轲死死盯着我,眼神怨毒。
我突然明白过来,这一切应该都不是颜沁雪的主意。
她虽然一贯嚣张恶毒,却是个没脑子的蠢货。
这应该是张轲给她出的主意。
张轲被革除功名,子孙三代不得再科考,如今当侯府管家已经是他最好的出路。
颜沁雪是她表妹,她生的孩子就是他的侄子,他们一荣俱一损俱损。
我回视他,直到他低下头来。
就ṱű₆是ţù⁺他,当初拦着下人向我求救。
若不是他,我的安安或许还能救得回来。
我握紧拳头。
-6-
裴瞻这次没有心软,不管颜沁雪怎么哭求都没放她出来。
禁足这些日子,他每日都待在我房里,我们感情渐笃。
他带我去猎场打猎,走着走着,我们走到了一处熟悉的山涧潭水。
他感叹道:「你还记得这里吗?」
我眉梢带笑:「怎么会不记得呢?」
那是我们成婚第一年。
裴瞻母亲早亡,他父亲娶的继室为了让自己儿子继承侯府,便趁裴瞻出来打猎时找人围杀他,他那时身中三箭,被逼得掉进深潭。
那是寒冬腊月,他那时早就力竭,身边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有余力的也都怕死逃走了,只有我带着一身的伤毫不犹豫地跳下水去救他!
冬日的潭水真冷啊,先是刺骨的疼,像是成千上万根针扎进身体。
然后渐渐地,那疼痛变得麻木,身上仿佛有千斤重,动一根手指都难。
我死死咬着牙,来不及感受唇齿间的血腥气,用疼痛逼自己保持清醒。
等把裴瞻推上岸时,我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撒手就要沉下去。
若不是正好赶上援兵到来,我恐怕就要死在那里了。
等我醒来Ŧŭ⁸时,裴瞻正红着眼坐在我床前,一边的大夫捋着胡子摇头。
「怎么了?」我出声才发现声音沙哑地不成样子,腹中迟缓的疼痛排山倒海而来,我下意识弓起身子。
裴瞻闭上眼,神情苦涩:
「太医说,你已经怀孕一月有余,孩子……没能保住。」
我如遭雷击,半晌勉强撑起一丝笑:「没关系,孩子再重要也没你的命重要,再说我们还年轻,往后还会有孩子。」
裴瞻不忍心地避开我的视线,眼底通红一片,声音嘶哑:
「太医说,你受伤太重,又受了寒,往后恐怕——」
他哽咽道:「往后恐怕再不能有孕了。」
我愣住了。
许久后,我咳嗽起来,那咳嗽越来越止不住,直到我感觉喉头一股液体喷涌而出。
我呆呆低头,才看到胸襟血点斑斑。
裴瞻再也忍不住了,流着泪跪在我床边,死死握住我的手。
「桑宁,往后我们过继一个孩子在你膝下,我会把他视如己出,我一辈子不会要别的孩子,只守着你们,咱们——咱们——」
他说不下去了,泪如雨下。
那之后第二年,他纳了第一个小妾。
小妾给他生下了第一个孩子。
……
大概是这段往事又勾起了裴瞻对我的内疚,他开始愈发宠爱我。
颜沁雪禁足的三个月,他只去探望过几次,从未在她那里留宿。
所有人都以为颜沁雪失宠了。
直到三个月后,她诞下了一个男孩。
那是裴瞻的长子。
-7-
平心而论,这个孩子确实长得玉雪可爱,又十分健康,虎头虎脑的招人喜欢。
小胳膊一伸出来肉挤得像一截莲藕似的,白白净净。
安安小时候不是这样的。
她的母亲只是个丫鬟出身,身子瘦弱早产,生出她来也跟小猫儿似的一团儿,小小的,哭声都细细的,大夫看了直摇头,说不一定能养大。
是我每日每夜把她带在身边,她不吃奶就一口一口灌进去,绞尽脑汁给她熬药膳补身体,才把她养ṱũ̂₍得和正常孩子一样活泼健康。
颜沁雪躺在床上身体虚弱,难得见她不再骄纵跋扈,眼神柔和下来看着那孩子,充满了做母亲的欢喜。
她真的很喜欢这个孩子。
我知道这一刻,她可以为这个孩子做任何事。
我太明白当母亲的心思了,当一个女人有了孩子,她就有了软肋。
而当一个母亲失去孩子,她就只剩下了无所畏惧。
……
颜沁雪恢复得很好,生下孩子两月有余就恢复了身段儿,脸上也白净起来。
裴瞻很重视他的长子,给他取名君珩,取自君子如珩,羽衣昱耀。
意为纯洁的美玉。
那孩子也实在争气,从不爱哭,见人就笑,尤其喜欢裴瞻。
自从他出生以来,裴瞻逐渐就渐渐少来找我了。
经过西院时,我经常能听到孩子咯咯的笑声,透过院门,裴瞻正抱着孩子在院里晒太阳,颜沁雪在一边笑着看他们,眉眼柔和。
当真是喜乐安康的一家三口。
东院又变得安静冷落下来,有眼色的下人们都开始去西院献殷勤,所有人都知道我生不了孩子,而颜沁雪生的长子必定就是侯府将来的主人。
颜沁雪开始越来越嚣张,甚至跟裴瞻要起了我的院子。
她说东院日头好,对孩子有好处,要跟我换院子。
裴瞻一开始不同意,张轲劝他:
「侯爷,小公子是您的长子,也是您唯一的儿子,一切都该以孩子为重,想必夫人一定会理解的。」
裴瞻觉得有理,当晚就来找我。
「她说得也有道理,君珩还小,东院暖和些,你就先去西院住吧。」
我还没说话,倚秋已经忍不住了:
「侯爷,自古哪有正室住西院,姨娘住东院的道理,传出去还让夫人怎么做人?!」
我伸手制止倚秋,轻声道:
「没关系,孩子重要,夫君不要为难,我今日就搬。」
裴瞻有些感动,这晚又留在了我这里。
「桑宁,你真是大度,往后我一定会补偿你,你想要什么尽管说。」
我靠在他怀里,看着他的下巴:「夫君,你曾经说后院里女人生了孩子就抱来给我养,这话还算不算数?
「颜姨娘如今生了孩子,能送来我院里养着吗?」
裴瞻沉默了。
许久后,他脸上笑容淡去:
「那是沁雪亲生的孩子,怀胎十月,她怎么舍得?
「桑宁,别为难我。」
我扬起唇角:「不过是玩笑话罢了,我怎么舍得为难你?
「我不要孩子,只要你多来我院里陪陪我就好。」
-8-
裴君珩聪明得很,才八个月时就开口叫了父亲,一周岁时竟然就能背诗了。
裴瞻大喜,他本就对这个孩子十分上心,每日都要亲自带着,现在更对这个更是爱到了心坎里,京城人人都说平昌侯的长子天赋异禀,将来必然大有作为。
老平昌侯军功卓绝,先帝赐他三代不降侯位,如今裴瞻迫不及待要为裴君珩请封世子,颜沁雪每天脸上都挂着笑容,不管去哪儿裴瞻都带着她,一时间旁人只知道平昌侯府的颜姨娘,不知道我这个正室夫人了。
裴瞻对我的兴致也逐渐弱了下来,曾经的宠爱不过是回忆往昔,再加上颜沁雪那阵子怀孕身子不便。
如今往昔已经回味完了,颜沁雪也恢复了,他就不用再宠爱我了。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裴瞻不会让他的长子是个姨娘出身。
他早晚会休了我,扶正颜沁雪。
这一天比我预想中的到来要早。
裴瞻来到我院里,踌躇许久后道:
「桑宁,你一向懂事。」
他这句话一说出来,我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
曾经是孩子。
后来是院子。
现在是名分。
颜沁雪真是一点儿东西都不肯留给我。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懂事?
就因为我不争不抢,就因为我所谓的懂事,我就该一步步忍让吗?
我抬头:「平妻不可以吗?」
裴瞻侧脸避开我的视线:「……沁雪不肯,平妻说是平妻,到底传出去不好听,君珩往后是侯府世子,他的出身不能有瑕疵。」
「那把他抱来给我养着呢,他也可以有正室夫人的母亲。」
裴瞻皱眉:「桑宁,孩子是沁雪千辛万苦生下的,你怎么能想着把他从母亲身边夺走,沁雪该有多难过,你也是当过母亲的人,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原来他知道。
他知道一个母亲被夺走了孩子会有多难过。
可是我的安安死了,他从没在意过。
因为他不爱我,也不爱安安。
他爱的是别的女人,和跟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
年少时的情爱就像春天开出的花,盛放后就开始凋零,最后烂在一地污泥里。
现在他的花园里,早就有新的花开了。
裴瞻握住我的肩膀:「往后你只是名分是妾,该给你的Ťű̂⁻一样都不会少,君珩长大了也会孝敬你,桑宁——」
「侯爷,侯爷!——」
他的话头被打断,张姨娘冲进来跪倒在地上:
「侯爷,颜姨娘的孩子根本就不是您的!」
在裴瞻目眦欲裂的神情中,她昂首道:
「那孩子是颜姨娘与人私通的孽种!」
-9-
东院许久没这么热闹过了,裴府所有人都到齐了,一众妾室都跪在地上。
张姨娘捂着高高肿起的脸颊,那是裴瞻刚才打的,他勃然大怒斥责张姨娘胡言乱语。
「你有什么证据?!」
张姨娘却只是冷笑:「颜姨娘进府之后第一件事儿就是把她那表哥也带进来,说什么表哥,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哥哥呢,我好几次看见晚上他进了颜姨娘的屋里,这孩子肯定是个野种!」
裴瞻猛地看向颜沁雪,面色铁青:「可有此事?」
颜沁雪睁ẗũ⁴大眼:
「裴郎,她是在诬陷我,我没有!」
她恶狠狠瞪向张姨娘:「贱人,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
张轲也赶紧跪下:「侯爷明鉴,我和沁雪乃是兄妹之情,从无逾矩啊!」
「有没有的,滴血认亲就知道了!」张姨娘抓住裴瞻衣摆:
「侯爷,侯府百年家业可不能一朝拱手让给这对狗男女啊!」
裴瞻沉默许久,对颜沁雪道:
「你放心,我会还你一个清白。
「拿碗来。」
我让下人拿了碗,倒了水。
裴君珩第一次见这种场面,吓得哇哇大哭,张开手要裴瞻抱。
裴瞻没抱他,伸手拉过他的手用针刺入,将自己的血和他的血一起滴入水中。
两滴血液融在水里,却泾渭分明。
颜沁雪在看到那碗水时又惊又怒,几乎破了音: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裴瞻垂眸看了一会儿,突然抬头与我对视,眼神锋利,带着冷漠和审视。
我平静与他对视。
片刻后,他对身边一直伺候他的小厮书墨道:
「去厨房再换一只干净的碗来,你亲手倒上水。」
我站在一边,低头不语。
我知道,裴瞻是不信任我。
或者说,他从来都没信任过我,颜沁雪和孩子是他心尖尖上的人,他会想尽办法为她们脱罪,他会站在她和孩子面前替他们怀疑所有人。
书墨很快端着一碗水回来:
「侯爷,我亲手刷的碗放的水,您要不要再看看?」
他跟了裴瞻快二十年,是裴瞻最信任的心腹,裴瞻摆手,再次把血滴进碗里。
裴君珩从没受过这种委屈,号啕大哭。
两滴血好像中间隔着楚河汉界,对峙占据碗的两边。
颜沁雪脸色血色尽数褪去:
「不可能……这不可能……」
裴瞻一言不发看着那碗水,良久突然暴起一把把碗摔碎,然后把怀里的裴君珩掼在地上,面色阴沉地看向颜沁雪:
「你还有什么话说?」
颜沁雪哭得梨花带雨:「裴郎,是她们冤枉我,一定是有人在水里动了手脚,我真的没有,君珩就是你的孩子,他是你的亲生骨肉啊!」
「怪不得。」裴瞻冷笑,眼底却一丝笑意都没有:
「怪不得你一进府就立刻要把你这表哥弄进来,原来是为了方便你们私会,你这个贱人!」
他一巴掌扇在颜沁雪脸上,颜沁雪连声音都没发出来就被扇地委顿在地上,嘴角裂开鲜血直流,霎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把颜姨娘关进柴房,不许给她吃喝」
裴瞻冷冷看了一眼地上的张轲:
「奸夫拉出去,乱棍打死!」
小小的裴君珩哭得眼睛都肿了,起身想抱裴瞻大腿:
「父亲,父亲——」他奶声奶气哽咽着。
裴瞻毫无感情地视线落在他身上,一双黑眸沉沉。
「这个野种,拉出去一起打死。」
颜沁雪猛地瞪大眼,开口正想说话,一口血却先喷了出来!
她面上涨红,随后又褪成惨白,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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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轲是个文弱书生,裴君珩是个小孩。
两个人没打几下就有进气儿没出气儿了,尤其是裴君珩,听说死前还一直在喊着:
「父亲,父亲。」
可裴瞻丝毫没有心软,硬生生让人把他俩都打成了肉泥,可见心中之恨。
被自己最心爱的女人背叛,还生下了野种,屈辱和愤怒已经彻底冲昏了他的头脑。
裴瞻让人把他俩的尸体扔出去喂狗。
我偷偷找人收殓了那个孩子,买了一口小棺材下葬。
他是无辜的,可我的安安也是无辜的。
我手上已经沾满了鲜血,可我既不害怕,也不愧疚。
我是个恶人,以后死了大概也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可我不在乎。
我的孩子死了。
我只想让害死她的人,也尝尝痛不欲生的滋味儿。
窗外银月如钩,树影婆娑。
我把一匣金元宝递给书墨:
「今天的事儿,有劳了。」
书墨摇头不肯收:「这是奴才的本分。」
「拿着吧。」我叹气:
「听说你快娶亲了,你姐姐泉下有知也会希望你能过得好些。」
书墨眼圈儿一红,朝我行了个大礼,拿着木匣走了。
我也是偶然间才知道,书墨和当初被颜沁雪活活打死的那个妾室是姐弟的。
当年大旱,他们爹娘为了省口饭给孩子吃,硬生生把自己活活饿死。
两个孩子被流民冲散,自此没了音讯联络。
书墨运气好些,男孩子长得好,又聪明伶俐,被老管家买了下来送进府里给裴瞻当小厮。
他姐姐运气不好,被卖进了妓院,十几年后被裴瞻看上纳了妾。
她被打死前几日,姐弟两人刚刚相认。
裴瞻不知道此事,他不知道他一直信任的心腹一直在跟我私下联络。
这个报仇计划,是我们一起拟定的。
第一碗水是我盛的,里头放了清油,融进水里看不出来,却能使亲生父子亦能血液不相融。
裴瞻怀疑我,让书墨又去换了一只碗。
他哪里知道,那碗水里,也有清油。
「夫人。」倚秋附在我耳边:「张姨娘刚才来了,说要见夫人呢。」
我摆摆手:「你去告诉她,那件事儿从此我会烂在肚子里,让她放心。」
倚秋点点头走了。
其实偷人的不是颜沁雪,而是张姨娘。
她生性不甘寂寞,偷偷和府里的马夫好上了,被倚秋撞见告诉我。
这次的事儿是我威胁她做的。
如今交易两清,我也不会反悔。
……
我去柴房看颜沁雪的时候,她正对着墙壁发呆。
不过几日,她已经瘦了许多,原本灵动的美眸变得木然,曾经的骄纵不再,我一进来她就瑟缩到了角落里,显然是挨打挨怕了。
奇怪的是,见了我她的眼里倒逐渐清明起来,她冲过来想要抓我:
「夫人,求你去告诉侯爷,我没有偷人,我真的没和旁人私通,君珩真是他亲生儿子,你告诉他啊!」
她还不信裴瞻会狠心成这样,真的会打死裴君珩。
「亲生不亲生也没用啦。」我笑意盈盈道:
「那孩子已经被活活打死了,小孩儿骨头软,死的时候都快成一摊烂泥了,临死之前还一直喊着父亲母亲,啧啧,真是可怜。」
颜沁雪愣住了。
许久后,她突然大叫一声,双手死命抓住自己的脸,很快脸上就被她抓住深深的血道子:
「不可能,不可能,裴郎不会那么狠心——
「君珩是他亲生骨肉,他怎么会——你是骗我的,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呢?」我走到她耳边,俯身道:
「那清油是我亲手放进水里的,他相信得不得了呢,居然把自己的孩子给活活打死了。
「颜沁雪,失去孩子的滋味儿怎么样?」
她猛地回过神,目眦欲裂:
「你是因为那个孩子,是你,是你在故意陷害我!」
「是啊。」我居高临下漠然看着她:
「从你害死安安那一刻,我就每日每夜都在等着今天。
「一命抵一命,你杀了我的孩子,那就用自己的孩子偿债吧。」
「啊——」颜沁雪爆发出尖利的嘶号,眼里沁出血泪,整个人状似疯魔!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抽搐起来,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儿,用头撞墙,似乎想用身体的疼痛来抵消心里的痛苦。
可一切只是徒劳。
她满脸是血,伸手想要抓我,眼底ṱú₆燃着滔天的恨意,我丝毫不怀疑这一刻她想要生啖我的血肉。
因为曾经,我也一样。
「顾桑宁,你这个贱人,你不得好死——」
她声音嘶哑,是已经号出了血。
可是周围的人已经被书墨清空了,没人会再听到她的惨叫。
我欣赏了一会儿,施施然走了出去。
一片雪花落在我肩膀上,倚秋撑起伞。
又到一年冬天了。
-11-
下了一夜的雪,早起时,院里已经是一片银装素裹。
颜沁雪的尸体是在花园里被找到的。
她开了柴房的门,想去找裴瞻,裴瞻没出来,她就一直跪在雪地里流着血泪在等。
她以为裴瞻会舍不得,可她不知道,裴瞻那日压根就没回府。
他又开始流连青楼,看上了另一个姑娘。
她就这么活活冻死在了大雪夜里,眼睛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裴瞻知道消息后沉默了许久,让人把她下葬了。
腊月时,裴瞻又迎娶了新人。
有几分像我,似乎又有几分像颜沁雪。
小姑娘年纪轻轻却懂事儿,受宠却丝毫不焦躁,每日都来陪我说话。
很快到了冬日围猎,裴瞻带了我去,我穿着年轻时的红猎装。
那是我当年救下裴瞻时穿的衣服。
裴瞻却反应淡淡,好像已经记不起来了。
我们一路追着一只鹿,又回到了曾经的那处深潭。
潭水早已结冰,我走过去,指着下面道:
「夫君你来看,这底下好像有鱼呢!」
裴瞻不疑有他,下马走到我身边:
「是吗,哪里——」
他身后,我用力一推!
裴瞻反应不及,冰面被砸开一个大洞,他猝不及防掉进水里!
「你——」他又惊又怒:
「顾桑宁,你疯了不成?」
我只是裹着披风站在岸边淡淡看着他,在他游到岸边时一次一次用箭把他逼回水里。
寒冬冰冷的潭水里,很快,裴瞻就开始力竭,他哀求道:
「桑宁,我是你夫君啊,我们夫妻这么多年,你为何非要我死?
「是因为那个孩子吗,还是因为颜沁雪那个贱人?」他甚至已经不记得安安的名字了,像条狗一样求我:
「你救我上来,往后后院的女人生的孩子我都送到你院里养好不好,不——我把她们都休了,以后我只守着你,我们一生一世一双人,好好过日子!」
再听到这句话时,我作呕不已。
我走到湖边对着他扬起一个带着恶意的笑容:
「裴瞻,你不知道吧,颜沁雪根本就没背叛过你,那个孩子就是你的亲生骨血,他是你的长子,也是你唯一的儿子, 最后却被你亲自下令活活打死,你可真是狠心啊。」
裴瞻一顿:「什么?」
随后他破口大骂,大概也是知道我不会饶过他了,惨白着脸怨毒地死死盯着我:
「顾桑宁, 你这个恶毒的贱妇,你不得好死, 我就是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你这个贱人……」
我就这么看着他再也挣扎不动, 慢慢沉进冰冷的湖水里。
活活冻溺而死。
他没有亲手害死我的安安, 可如果不是他把颜沁雪宠得这样歹毒骄纵, 我的安安也不会死。
他也得为我的安安陪葬。
-12-
平昌侯围猎时失踪已经成了京城的旧闻。
大家讨论了一阵子, 说他可能是被野兽叼走了,或者失足落入了哪个深涧。
总之找了一阵子找不到后,府里就挂上了白皤。
一个月后,裴瞻新纳的小妾查出了身孕。
八个月后, 她生了一个儿子。
我去看她时,她强撑着身体给我跪下, 求我把这孩子养在我院里。
「妾身自知出身低贱, 这孩子跟着我往后也要被人戳脊梁骨,求夫人可怜可怜我们娘俩, 就把他养在您的膝下吧。」
她倒是聪明, 知道她的孩子要平安长大, 需要我这个倚仗。
她只是不能亲手抚养孩子长大,可只要孩子能顺利成年, 往后也不会忘了孝敬她这个亲娘。
我俯视她:「你怀胎十月把他生下来, 但往后他会在我身边长大, 把我当作母亲, 你也愿意?到那时你不会后悔?」
她摇头:「妾身绝不后悔。」
孩子很可爱,冰雪聪明, 而且长得并不像裴瞻。
我给他取名为朝, 寓意新生。
三个月后,我为他请封了侯位。
往后, 他就是新的平昌侯了。
……
草长莺飞, 转眼又是一年春日。
我把银子送到慈安堂时,问慈安堂的管事嬷嬷:
「孩子们都怎么样,可有生病的?」
她笑着对我道:
「托福人的福,孩子们都好得很呢。
「夫人可要来看看?」
我跟在她后面,看着慈安堂里的孩子一个个活泼可爱, 正在嬉笑打闹, 满脸的天真无邪。
安安没了以后,我就出钱建了这个慈安堂, 收养无家可归的孤儿。
这里面多是女孩儿, 偶也有生病残疾的男童。
路过拐角,我正要往外走,腿却突然被人抱住。
我低下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扎着红头绳的小脑瓜儿,小黑手在我月青色的襦裙上留下灰痕。
嬷嬷大惊,冲上来就要把孩子抱走:
「做什么,不可无礼!」
小孩儿仰起头, 黑葡萄似的眼前直勾勾看着我,奶声奶气道:
「你是谁?我好像曾经见过你的。」
我看着那双曾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眼睛,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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