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及笄那年,他上门来退亲。
转而求娶我妹妹。
从此,我成了家中被抛弃的女儿。
父母防着我,恐我破坏妹妹的婚礼。
还依着妹妹的要求将我送走一年。
他们说,这是我欠妹妹的。
但是没关系,等一年后妹妹安稳成亲。
他们就接我回来。
到时候,他们会弥补对我的亏欠。
可他们不知道,豋车那日。
我当着他们面服下的东西是忘情丹。
我不做他们的女儿了。
一年之后,也不会再回来了。
-1-
我是家中长女,再往下,有一个妹妹。
在妹妹走丢前,爹娘对我极好。
他们不似其他父母苛刻,硬要求一个儿子撑门楣。
命里无时,他们也坦然。
只是更加将我们姐妹视做掌上明珠。
爹爹常说大不了日后招婿,
这样流云和浮雪永远不和爹娘分开。
可最终我们还是分开了。
五岁那年,我同妹妹去上元灯会,我只是回过身的功夫,妹妹便丢了。
从那之后,一切都变了。
父亲时常愁眉深锁,魂不守舍,
那两年来,他的仕途也不顺,在京中常受打压。
母亲更是整日以泪洗面。
恍恍惚惚就唤着妹妹的名字。
可那时候,他们还不是恨我的,
他们只是怪自己粗心,竟以为那些贼心思的家仆靠谱,将我姐妹二人放心交给他们。
一切彻底。
那时候,他们更怨的人还是自己。
是什么时候开始怨上我的?
是在两年后妹妹被找回,
那时的她已被人伢子折磨到瘦骨嶙峋,
一张巴掌大的脸上一双眸子大到出奇,
那双眸子一见到我就开始落泪,
她在哭闹,指着我的鼻子,出口的话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
她说:「姐姐,那一日你分明看见我被人带走,为何不出声相救!」
也是从那时起,我才知道,妹妹流落在外那两年,早就被那些人伢子带出了说谎的习气。
甚至那两年里,她还通过不断地装可怜将其他无辜诱拐跟人伢子们,来换取吃食。
她早在心头恨极了我,认定是我将她害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那些指责我的话,从一开始的我故意看着她被人贩子带走,变成了后来的是我故意将她交到人贩子手中。
她说我是为了霸占爹娘的爱,才会这般扭曲。
这样的说辞,爹娘竟也信了。
从那一日起,我成了这个家中最底层的罪人。
我需要去一直赎罪,来弥补对妹妹的亏欠。
妹妹心头的怨气一日不消,我身上的罪孽便无法洗清。
我搬离了距父母最近的院子,住进了最偏的窄房中。
妹妹要父母停了我的月银,
于是我冬日无炭,夏日无汤。
一开始,母亲还时常愧疚,她对我说:「流云,我知道你过得不好,可你到底做错了事,再忍一忍,等你妹妹气消了就好。」
这一忍便到了我及笄时,
父母对我的在意越来越少,
而妹妹心头的气却一直没消。
不过没有关系,
从很早之前,我就放弃这个家了,
我只希望自幼恋慕的公子能如他所约定的那样,
待我及笄,便娶我回家。
到那时候,便是离开了不爱我的家人,也总有去处。
可希望再一次落空,
那一日,他来了,却不是向爹娘求娶我,而是要向我退婚。
他说:「某无法容忍自己将来的枕边人是尹流云这样一个心肠恶毒的女人,更何况,我已心有所属。」
他心有所属的人,是我的妹妹。
退了姐姐的亲,转头便要娶妹妹。
这样荒诞的事情,爹娘同意了。
可我不甘心,当天便提剑闹上了宋家,要他们给我一个说法。
最后,却是被冠上咄咄逼人不怜幼妹的名头被绑了回来。
因这一事,家中震荡许久。
父母待我,更是连平日里伪装的那丝温情都懒得表演了。
那一日,妹妹被吓得差点晕厥,醒来时便在榻上抽抽嗒嗒地开口:「我怕姐姐记恨我,将来毁去我与宋郎的婚礼,爹娘,你们将姐姐送走可好?」
像是怕爹娘犹豫,她又提起当年的事。
「并非是我要恶意揣度姐姐,只是当年她已经做下将我卖给人伢子的事了,女儿真的害怕。」
于是爹娘最后一丝犹豫也没有了。
他们连夜将我送上马车,遣去千里之外的药谷中做一名药女。
为防止我中途回来闹事,临别时,他们剐走我身上的银钱,又与城中有来往的各家通了气,只说让他们不要管我,以此断去我求救的门路。
临别时,娘亲面上是这几年对着我时已经鲜少见到的愧疚,
她说:「流云,只要你妹妹安稳出嫁了,爹娘便也放心了,你就再委屈这一年,一年之后,爹娘一定将你接回来。」
「到那时,你依旧是我们捧在心肝上的女儿。」
我沉默了,
从小到大,我已经不知道委屈了多少次,
可委屈并不能换来怜惜。
就像是到了现在,他们口头许诺安抚着我,也不过是怕我闹着不肯走,
到时候影响了妹妹的名声,又让妹妹伤心。
毕竟,我在他们眼中,是天然的罪人。
本就该去承受这一切。
可是…
最后一次,我平静注视着他们的脸,开口问道:「你们真的看不出来,尹浮雪在撒谎吗?」
在她回家之前,便已经尝到了撒谎的甜头。
回来之后更甚,
在雪地里跌倒了要说是用人推的,
自己贪食吃多了腹痛便说我给她下药。
在外流落的两年使她心中有了暴虐的种子,她动不动便会鞭笞丫鬟出气。
父母问起时又会哭得梨花带雨,颠倒黑白,说是那些下人在欺负自己。
爹娘未必不知道这些事情,只是他们不愿意承认是自己的纵容养歪了妹妹。
所以这几年来,他让我从偏院中搬了回来,重新请来了先生教我习书。
妹妹长坏了,他们便想要好好培养我。
七年的冷待,我并没有被养歪,只是同父母不再亲近。
他们有心想找我说和,可我们之间空缺的光阴实在太多。到后来,他们被妹妹撒着娇姿态亲昵地喊走,而我独自挺直了脊背在一方冰冷的小院中生长着。
那时的我能想出来最好的法子也不过是通过一桩不错的婚姻离开这个家,离开我一直怨怼着的父母。
曾经,我不止一次对宋远章说过:「你是我最后的希望。」
他闻言亦是满面激动,他说:「流云,你等我,我一定救你出苦海。」
可也不过几年光景,他一颗心便全在了妹妹身上。
我想他一介世家子,自幼家训优良,总不至于半点觉察不出妹妹尹浮雪爱说谎的性子。
只是少年人终究难免被一时的情谊遮了眼,感情正浓时,他也会带着尹浮雪到我跟前,居高临下俯视着我:「尹流云,你怎么就这般恶毒,只知道欺凌浮雪?不过没关系,日后我会保护他。」
就如同此刻,在听见我的话后,父亲瞬间脸色大变,如同本能般下意识朝着我斥骂道:「尹流云,到了此刻都还要冤枉你的妹妹,你真是贼心不死。」
算了,有心自欺的人,又哪里说得清。
-2-
就这般,我开罪了宋远章,宋远章求娶了尹浮雪,爹娘丢掉了不与自己亲近的女儿。
而我也成功离了家。
到达药谷的时候,我仍旧在感叹世界之大,竟是条条道路通自由,当初我若知道多叛逆几着便能被丢出家门,又何苦熬到现在。
又想到临别时,或许是我表现得太释然,父母反倒是有点犹豫。
当初他们指责我时,我或委屈,或争辩,总不会就这样默默应下。
只是如今马上就要做陌生人了,我没了对他们的期待。
纵然父亲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也只是轻轻的将他的手别开,轻声说一句:「你说是就是吧。」
父亲的神色有些怪异,过了好一会,才轻声一声开口:「难得你不嘴硬狡辩了,看在你诚心知错的份上,只要你老实在外面待上一年,一年之后,宋公子和浮雪的事尘埃落定了,我们自会接你回来。」
「是啊,流云,你知道的,这些年来,父母见你受苦,心也是疼的,以后等你回来,我们便好好过。」母亲也在此刻上前,殷切地想要拉住我的手,却被我避开。
真是可笑,心疼我,
却闹出让妹妹抢亲姐婚事这样的事情来,
真心疼我,我冬日快要冻死在偏院,乳娘哭着去他们院前叩门,也没能求回来二两粗炭。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从前我最敬爱的阿爹阿娘也变得这般虚伪得可笑。
我不理会他们,只一味嚼着自己荷包中的丹药:「用不着(嚼嚼嚼),我们最好现在便断绝关系(嚼嚼嚼),日后尹浮雪惹祸别连累我跟你们一起满门抄斩就行(Ťŭ⁰嚼嚼嚼)!」
「够了。」父亲的怒火被再次点燃,「一点不知所谓,你准你在跟父母说话时嘴里吃食不断,你究竟在吃什么东西?」
「忘情丹啊!」闻言我咕咚一声将口里丹药吞入腹中,朝他咧嘴笑开,「这可是乳娘替我从老药王手里求的,听说能让人忘却所有令人心痛的感情,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就不认你们两个老东西咯!」
这般挑衅的话语,自然将爹娘气得够呛。
我已做好在临别时同他们大打出手的准备,
可最后,娘亲将爹拉走了,
她的眼神闪烁着,到最后也不敢多看我一眼,之丢下一句「你也莫一直赌气,爹娘总会来接你」便落荒而逃。
如今,我到了药王谷,
眼前是闻讯出来收徒的老药王,
他说:「怪了,还有年轻人主动朝这跑,女娃娃,你要不要做我徒弟?」
我看着面前拄着拐杖走路颤颤巍巍胡子都快拖到地上的老大爷,沉默了好一会,开口问他:「有工钱吗?」
-3-
工钱是没有的。
老药王之所以被称为药王,不过是因为他经营出药谷这百里药田。
方圆百里数十个村落那些去不起药堂的贫苦农人,总会来这里求药,救死扶伤的事,他从不吝啬。
时间长了,别人便尊他一声药王。
只是终归是只出力不讨好的差事,他如今很老了,也没能物色到一个接班人。
直到我被丢在了药谷门口,骂街的声音隔ẗů₉着整片药田让他听见。
从那之后,我便真正在药谷住下了。
刚住进去的几天,我在夜里常哭。
老头儿本来年纪大了就爱夜急,每每刚进了茅房,就能听见我的哭声隔着几个屋一阵高过一阵地传来。
好几次吓得他腿一抖差点踩跌进坑里。
后来他总算习惯了,自信满满地守在茅房边等我哭,哭完了好进去小解。
却没承想我不哭了,忘情丹竟开始生效了。
最先遗忘的,是幼年时最委屈的那一段经历。
妹妹回家后最初诬陷我时,爹娘还不至于这般昏头,他们不敢相信我能有这般歹毒的心肠,可妹妹年幼,带着一身伤,如何有心力与他们说谎?
被丢进偏院那天,所有丫鬟婆子都被遣散了,
只有自幼照顾我的乳娘留下了下来。
她是最慈爱的长者,见不得我受苦,哪怕没有工钱也要待在我身边。
彼时的父亲牵着妹妹站在院外,他神色上还带着不忍,说出的话却十分冷硬:「我尹逢清教出的女儿怎会如此恶毒,浮雪说她曾被人关在院中三天三夜不沾一点水米,那你也该吃一吃这份苦头。」
说好的三天三夜,却远不止三天三夜。
第一次,我被饿了五天,没有办法,便去屋外掘野菜吃,我不会生火做饭,生吃下去的东西激得我肠胃痛,痛过之后又爬起来,举着破瓦片去接雨水。
之后母亲来看我,带着些暖烘烘的糕点和被他们关着不让来看我的乳娘,刚放下还没来得及说上两句,便被哭着找来的妹妹叫走。
只有乳娘哭着扑了过来,用粗糙的手掌将我抚进怀中。
一声又一声哀叹着:「真是作了孽了,真是作了孽了啊…」
到后面,母亲便没那么常来了,偶尔来时,看我的眼神也是冷冷的,带着几分憎恶。
后来我知晓了,是年幼的妹妹时不时向他们展示了自己身上的「新伤」。
她终究还小,那些细嫩的皮肉上生出的每一寸伤疤,都是长在爹娘心头的毒刺。
他们疯长的愧疚不知该如何宣泄,我便成为了唯一的发泄口。
所以到最后,娘亲终于也不来了。
这对我们来说是件好事,
爹娘不来,就没人再关注我这里。
这样的话,乳娘就可以躲开家里下人的眼线,用自己做缝补手工的钱换些烧饼馒头回来。
但钱只有那么多,
乳娘担心用完,所以她买的东西不多,总是先紧着我。
乳娘姓苏,是云州人,
早年曾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可十年前云州大疫,她的丈夫为了救济乡亲,竟错过治疗自己孩子的时机。
等外出义诊半个月的丈夫回家时,乳娘家中的两儿一女刚在病痛的折磨中咽了气。
从那之后,乳娘便离了家,一个人飘零到京中,将自己卖身给我家,做了我的乳母。
她说,如今她没了孩子,我便是她唯一的孩子,
隔着上了锁的院墙,她讲这段往事,慈祥的脸上落满了泪。
那时候的我也落了泪。
乳娘怜我,更甚母亲。
我在心头发誓,日后一定要报答她。
后来,家中开始请夫子教习妹妹。
乳娘也问我:「小云儿,你还要什么乳娘去给你弄来。」
我隔着院门,沉思许久,告诉她:「我想要读书。」
爹娘没有儿子,对女儿的栽培便看得极重。
我比尹浮雪大上两岁,早她两年开蒙。
如今府中请来了先生为尹浮雪授业,她看哪些书,我便也要看。
-4-
仅有两年的识字基础终归不够,经史子集到了手中,我也未必能啃动。
后来,我又向乳娘求来了最廉价的黄纸和粗砚,一有难解的地方,我便抄下原文,请她带去城中的书局求先生解。
只是这样,难免要乳娘辛苦些。
如今我被爹娘厌弃,她也跟着在府中让人排挤。可她从不在我面前道上半分辛苦,只是看着我,满目的怜爱。
她总说:「云儿是最有主意的姑娘,别的小姐要头花要首饰,只有云儿要读书,我们云儿是有出息的。」
亏得乳娘日日风里来雨里去为我奔波,我虽被困在了一方天地,可书中那些卧薪砥砺的前人却激励了我,偏院的一把锁,锁不住我随着阅遍典籍而逐渐开阔的胸怀。
终于,某一日,乳娘来看我,且带来了尹浮雪被爹娘训斥的消息。
我抬头看了看院顶方方窄窄的天空,问她:「今后想去哪里呢?」
乳娘愣了愣,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落下泪来。
这些年来,尹浮雪在爹娘心中的地位极高,能让爹娘忍不住当众训斥她的,也不过可能是她在人前又犯了那爱说谎的毛病,且被人当众识破了。
若是如此,爹娘也无法再自欺欺人。
没过许久,爹娘将我放了出来,尹浮雪心中不服,我才堪堪梳洗过,她便遣人将我引去了前堂。
那里正在办一场诗会,座中多有世家贵子。
我被关在偏院整整七年,无人教导,尹浮雪本意是要看我出丑,却不承想,我一身素衣入座,与人行诗时引经据典,对答如流。
到最后,反倒是她自己磕磕巴巴接不出什么花来,闹了丑匆匆离席。
那次之后,京中贵子贵女中便盛传我一之才名,由于我身材枯瘦,又不施粉黛,他们甚至赞我一声「清风瘦骨」。
可我并没有因此上套,刻意饿着自己。
在能吃的食物多起来后,我毫不犹豫地给自己喂得白白胖胖,不说有多丰腴,至少不再是那饿得皮包骨的模样。
而爹娘也自觉亏欠了我,借着诗会夺魁的由头,问我要什么奖赏。
我神色郑重地俯下身来,问他们要了白银百两,和乳娘的卖身契。
送走乳娘那天,城中下着小雨,她握着我的手,满面的泪。
我将这些年来抄书赚的银子全部塞给了她,要她找处地方买了田宅安置。
我发誓,若有一日,我从这牢笼中跳出,我一定会去寻她。
到那时候,我再到她膝下,为她颐养天年。
回身的时候,我看见母亲站在我身后,她看向我的神情颇为复杂,出口的语调中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得酸意:「你同那苏氏感情倒是要好,这般亲热的姿态,倒显得你们才是母女般。」
闻言我依着规矩朝她行礼,口中的话却毫不相让:「谁养育我,谁爱护我,谁便得我敬重。」
世间的道理就是如此简单,可她却不明白。
母亲被我的话噎住,看向我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埋怨。
她说:「流云,你在怪娘亲,可当初分明是你…」
她的话没说完,我人已走远了。
我不知道那一日的母亲是何心态,或许是不愿意承认自己错了,索性一条道走到黑,
从那之后,她当着我的面时对妹妹更加偏宠,又时常期待着从我面上看到什么。
我什么回应都没给她,
我的境遇没比关在偏院中时好上多少,可终归有了些自由,那些日子,宋远章便常来找我……
-5-
又是一夜梦醒,昔时因着被父母冷待的那些伤感从心头散去不少。
甚至于他们这些人在我心中存在的痕迹也淡了许多。
我已不大记得起他们的声音和模样,关于从前发生过的事情也只依稀记得个大概。
倒是宋远章这个名字,还时不时在我脑海中蹦跶。
从前他同我青梅竹马,时隔七年,又在诗会上惊鸿一瞥为我钟情。
他找到我时,目光真诚,言辞恳切。
恍恍惚惚间,我竟也动心以他为良人。
只是当时我枉读那么多的诗书,却始终无法摆脱俗世观念,将自己的前途未来皆系于男子的一颗真心上。
可真心易改,从前宋远章倾慕我风骨隽秀,可尹浮雪如娇花解语,亦能使他醉心。
时间一长,我们之间的种种过往,竟又成了我的过错,
他说我心肠恶毒,绝不能容我这样的女人进他的家门。
可说到底,不过是嫌我无趣,不像尹浮雪那般会讨他欢心Ṱũ̂ₖ。
可后来见我毅然决然上了马车离去,他又表现得不甘心。
他说:「尹流云,你若当真就此离去,我们便真的没有可能了。」
真是好话坏话全让他们说了。
我气得发笑。
一夜过去,是咬牙切齿从梦中醒来的,我的拳头攥得死紧,像是恨不得立刻捶谁一拳,
却又在醒来那一瞬间却失了目标。
过往种种皆做浮生幻梦,药王老头儿拄着拐站在屋外,笑着贺我一声新生。
他的嘴一开一合,说着什么一年之约,
可我只觉得恍惚,
他说我要回去,可我是要回哪去?药王谷不就是我的家吗?
-6-
我在药谷的日子不差,我本身是个能识字背书肯下苦功夫的人。
小老头儿扔给我的医书我日夜不停地啃,从不知疲惫,白日他带着我在谷中晃悠,指指这味药材又让我认认那一株。
夜里我便就着白天学得知识摆开一排银针对着自己袒露出来的胳膊一通乱扎,扎得自己嗷嗷直叫,起夜的老头儿吓得又是差点一个脚滑踩进坑里。
到现在,我已能熟练处理各类伤病,眼都不眨。
老头见状,也逐渐放心,许多他忙不过来的病症,便全数交由我去处理。
慢慢地,我也成了这些村民们口中的小药仙。
关于过去的阴霾逐渐在我心中淡去,偶尔梦回时,那些往日里遭受的委屈会化作冰凉的泪珠从我眼角滑落,
醒来时心头一片懵懂。
有时候,我能看见有京城的人来找老头儿,
他们自称是宋府的人,口口声声说着什么讨人。
可老头全部都回绝了,只说等一年之后。
似是与我有关,可我并不在意。
我想,等心头的阴霾彻底消散时。
我便真正能够做到从心上开始自由。
我就这样在药王谷安定下来,
直到这一日,
不速之客找上门来。
三辆华贵的车马停在药谷前时,引来了不小的动荡。
见状我本能地皱眉,不知为何,目光落在那车帘上刺着的尹氏家徽时,心头一阵没由来的烦躁。
正这样想着,那车上先后下来一对锦衣华服的夫妇,见到我已在门口候着,他们的面上露出满意的神色来。
「当初的决定果真是对的,还知道来迎接你的父母,看来你真是学乖了。」
这对姓尹的中年夫妻一来便称自己是我的父母,
我心头疑惑不已,只当他们是患了癔症前来求药。
于是朝着他们指了指另一头长长的队伍,开口道:「若要问诊去那边排队,还有,将你们的车马停远些,这样挡着别人家门口,实在太没礼貌了。」
没想到我是这样回话,尹氏夫妇明显一噎,那尹夫人朝着我看了又看,最终转过头去,长袖掩面遮了泪:「你果然还是在记恨我们。」
这般举止,正好落在分别自后面两辆车马中出来的一男一女眼中。
这两人也新奇,虽不同席,可男子却又搀扶着女子,动作殷切。
女子叫他夫君,他也从来不应。
只是偏过头去,在对上我的目光之后,整个人欲言又止。
一群怪人,
那女子刚落定,便已经唱戏般开哭,眼泪簌簌就落了下来:「姐姐,我还以为你改好了……你怎可这般轻慢爹娘。」
她说着,又转头向了周围,眼神从自一群看热闹的百姓身上游过,这才转向我缓缓开口:「当初父母送你出来学艺,你不但不感激,还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当众下他们的面子,姐姐,你这可是大不孝啊。」
她以为这些人会帮她。
却没想到,只收获了一阵叫骂。
「你们是什么东西,来药王谷求药的人,无论贫穷富贵都要老实排队,小药仙不过是按规矩办事,还被你这玩意泼上脏水了!」
「就是,这几人还敢冒充小药仙的亲人,这世上有一来就给自己人挖坑的亲人?」
周围这些百姓历来受药王谷恩惠,
自然不会轻易允许他人坏了药王谷名声。
一通话下来,将几人说得面色青一阵白一阵。
而我的眼神也逐渐冷了下来,
就在我准备送客之际。
名叫宋远章的,男子先抢过话头,他目光落在我身上,用着央求的语气:「你莫要生气,我们只是想要来求一味安胎药,顺道再接你回去,不曾有别的意思。」
见我不为所动,他神色上的哀求更甚:「就当是为了我,流云,若是将事情闹大了,你就难回京城了。」
「你?你算老几?我认识你吗?」受不了他狗皮膏药般的模样,我公事公办开口,「要求药排队,不然就走,管你是哪来的达官显贵,药王谷没有攀龙附凤的心思,我更没有。」
话已经到了这个份上,
我想他们心头也应当有数,
却没想到那尹大人却是被激怒了。
「放肆!你这是什么态度!」他快步走上前来,端着一身威仪怒视着我,刚想再训斥我两声。
忽然一片烂菜叶子朝着他兜脸砸来,男人愣住,待他反应过来时,周遭村落那些阿叔阿婶们已经自发拿着农具站到了我身后,其中也不乏些江湖中人,这一年来受我救治,平日里自发留在药谷附近保全我的安危。
「刚才马车来时便注意到了,这些人趾高气扬的,穿着这么贵的衣裳什么药买不起,既来药王谷求药还不肯排队,还想带走我们的小药仙,有这种好事?」
不知是谁率先说了这一句,周遭的人群沸腾起来。
村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恨不得光用唾沫星子就把眼前的这些人淹死。
尹夫人见状也不哭了,她这样的贵妇人,哪见过这样的阵仗,一张脸憋得通红,好一会才出声:「你们误会了,我们当真是她的父母。」
她本意是想要解释,却没想到反而惹了众怒。
围着他们的百姓越来越多,神色也越发激愤。
「父母?小药仙在这一年多了,可没听闻她有什么父母。」
「就是,哪家的父母会把一个好好的姑娘扔在外面,一年来都不闻不问。」
「难不成你们有钱穿这样贵的衣裳,坐这么好的车马,却没钱养女儿?」
「你看她那妹妹,一身什么样的穿戴,再看看我们小药仙,就这样你们还想冒认我们小药仙的父母?」
……
一人一声诘问,将他们堵得说不出话来。
从我来到药王谷时,便在和这些村民们打交道。
他们有的找我治过手,
有的找我开过方。
闲暇里,我会去村字附近溜达,帮他们种种菜。
忙起来的时候,他们也会掏了家里的鸡蛋给我和老头送过来,要我们好好保重身体。
药王谷种植着这么多的名贵药材,守着药王谷的却只有一个老头和我这个丫头。
若是没有周遭百姓和那些侠士们的自觉维护,
这些药田早就被心怀不轨的人抢走了。
眼下我被这几个陌生人针对,他们比我更是愤怒,
那一刻,心头某处空洞的地方,被填满了许多。
我刚想上前将两方人分开,
就听见人群中的尹浮雪爆发处一阵哭声,她靠在自己母亲身上,哭得梨花带雨些:「虽然当初是姐姐故意将我丢给人伢子,又抢我夫君,爹娘才不得不将姐姐送来,可我们也心疼姐姐,只不过一年就原谅了她,想要接她回去,可如今姐姐还是这样恨我,她究竟跟你们说了什么,才让诸位这么恨我们。」
她的话才说到一半,就有人开始找趁手的家伙了。
「够了!」宋远章见状,及时呵止了她。
随即他走到我身前,依旧是复杂万分的神色, 他低下头,朝着我轻声开口:「小药仙,我代她向你道歉。」
-7-
「宋远章,你怎么可以向那个贱人低头,你是不是还喜欢她!」尹浮雪见状有些发狂,只是随即便被尹父捂住了嘴,她终于发现了,周遭的村民看向他们的眼神已经很是不善了。
「请回吧。」我觑着他们四人,沉声开口,「乡亲们说得对,诸位尽是达官显贵,要什么样的药买不到,何必来药王谷和这群可怜百姓抢夺资源,至于带我回去,更是无稽之谈。」
我说着,顿了顿,在脑中回想着娘亲的形象,
那张慈爱的笑颜出现在我眼前,我的唇角也忍不住微微勾起。
我说:「我娘亲姓苏,云州人氏,是最清白不过的人家,和诸位贵人没有半点关系,我家也没有你们这样胡搅蛮缠的亲戚。」
一句话说话,尹夫人却像是被人抽了气力,险些站不稳。
待被尹大人扶好之后,她才颤着声音朝我发问:「你说你娘亲是谁?!你明明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你怎么可以说她是你的娘亲!」
她说着,似是被气得狠了,泪珠成串地从眼眶掉落,看向我的眼神分外委屈,像是我做了十分天理不容的事。
尹大人的怒气更是按不下,他想要上前来,却被路人拦下。
只能隔着人群朝我批判:「不过是将你送出来打磨性子一年,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倒好,现在竟和这些外人当了家人?这世上岂有你这样的子女?」
尹浮雪闻声也顺势在旁边搭着腔:「姐姐,你总是这样颠倒黑白,会让父母心寒的。」
见几人都在批判我,尹夫人也顺势别过头去,一副对我失望至极却还忍下委屈的模样:「你若再这样拿乔不道歉,故意讲那些话来刺父母的心,我们便真的不要你了。」
我想,我应当是遇到疯子了。
我也是好笑,竟然还想同疯子理论。
见我真不理他们,身后的人才急了:「尹流云,你若是走了,便再也别想回去。」
「一个糟老头子带出来的庸医罢了,这些穷人奉承你们两句,真就把自己当神医了。」这是尹浮雪的声音。
「行的行的,包不回的。」我背朝着他们挥挥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终于是走了。
因着这场闹剧,
今日问诊的进程都被耽搁了许多。
等到看完最后一名病人时,
天上已然冒起星子,
我本想去药田那边浇浇水,
却没想到再度听闻了车轮滚滚的声音。
-8-
尹家这几口人今日是第二回来药王谷了,
只是比之离开时的光鲜亮丽,此刻他们四人个个形容狼狈,灰头土脸,尤其是宋远章,他身上还负了伤。
一行人慌慌张张跑到谷前,想要进入,却被守在这附近的侠士们拦住。
「小药仙,这些人是在往东四十里外被一群刺客追杀的,那些人优先冲着那怀孕女子去的,看起来不取其命不罢休,我看那些刺客身手了得,武器也是精良,来头恐怕不小,这些人只怕是得罪了不得了的人。」有听到风声的江湖侠士在我耳边絮语。
闻言,我眉头一跳,就要上前检查宋远章的伤势。
这些人若真惹上了门道,我便得多留心,不能药王谷被连累进祸事中。
见我过来,宋远章的目光有几分动容,他的语调温柔:「流云,又给你添麻烦了,我就知晓你不会就这样丢下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旁尹浮雪怨毒的眼神几乎要将我瞪穿。
我没理会他俩,只是毫不客气把着他的肩头将他翻了个面。
伤口被撕开得更深了,鲜血汩汩流出,宋远章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尹浮雪见状露出个幸灾乐祸的笑来。
到了此刻,我终是看清楚了,
宋远章的伤口被撕裂成齿状,自手臂蛇形蜿蜒到后背。
不足致命,重在折磨。
能造成这样创伤的武器,江湖上也没几人会用。
不过瞬息间,我脑中便有了对应的人选。
霎时间,我撤身朝后退。
朝着两旁的侠士们开口:「快,把他们丢出去,有多远丢多远。」
先前还以为会得到我救治的几人闻言瞬间僵在当场,满脸的不可置信。
尤其是先前最为倨傲的尹大人,此刻他像是气极了一般:「尹流云,我可是你的父亲,你胆敢对我见死不救,不怕被天下人耻笑吗?」
「我都不认识你,你算我哪门子父亲?」
见我的神态不似作伪,尹夫人然想到了什么,神色一变,看向我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惊疑和试探:「忘情丹……是那忘情丹……」
在听见忘情丹三字时,躺在地上的宋远章猛一抬头,目光如炬朝我看来,他像是想说什么,最终没能出口。
只剩尹夫人在风中不断颤抖,她无助地朝着我走来两步,又被两旁的江湖人士用刀戟拦下。
一时间,她僵在原地,看向我的眼神中再没了先前的作态,这一次,她是真的绝望了,
只用近乎嘶哑的嗓音一声声,似乎唤回我心头的温情:「流云,我是娘亲啊,你、你当真忘了娘亲么?」
「老夫活了半生,从不信世上真有什么忘情丹,尹流云,这若是你的把戏,最好快些打住快些放我们进去,我贤婿如今受了重伤,拖严重了你如何担当得起?」
我没理会他们,只是将目光投向不远处那片深而黑的树林。
幽幽的马蹄声正缓缓传来,
是追兵到了,
眼前这几人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
宋远章的声音中带着祈求:「云儿,我受伤很严重……你先让我进去疗伤。」
尹大人的态度也和缓下来,他换了副神态,声音也温柔不少:「云儿,我知道你的性子,大是大非前你素来拎得清,你绝对不会放任自己父母被杀害的,是不是?」
就连尹浮雪都学会了正常说话:「是啊,姐姐,你菩萨心肠,救救我们吧。」
只有尹夫人像是被抽了魂般,在原地呢喃:「她不要我了,不要我这个娘了…」
一大家子人,各有各的绝望。
身为医者,我实在不忍心看着这样的场景在我眼前发生。
所以我沉痛地闭上了眼。
「远章哥哥,爹爹,娘亲。」眼见着刺客追来了,最先沉不住气的是尹浮雪,她尖叫一声,朝着我伸手指来,「她这样凉薄歹毒的女人,我们何必求她。」
下一刻,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尹浮雪面上浮现出五个红红的指印。
「爹,你做什么?!」女子的尖叫声传来,
尹大人眸中划过一丝心痛,可口中的斥责并不停下:「孽女,都是你从前乱攀咬你姐姐,惹得她生气,现在去给她道歉。」
说罢,他又转身看向我,这一次,他的姿态放得极低:「一切小女妄言,我代她向你赔不是,现在可以放我们进去了吗,小药仙?」
见我依旧漠然,他咬咬牙,押着尹浮雪向我跪下,他抬手指了指旁边:「她怀有身孕,胎像又是不稳,难免情绪有些失控,我们现在遭受山贼追赶,女婿又身负重伤,求你原谅我们的冒犯,放我们进谷吧。」
比起先前对着我的傲慢,此刻的他倒真是一名好父亲。
只是,我抬头朝他身后努努嘴:「追你们的人到了,荣亲王府家的死士,你们敢惹,我可不敢惹。」
荣亲王三字一出,那几人面色皆是一变。
只是有跪地上的尹浮雪,神色多了几分心虚。
-9-
荣亲王,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弟弟,出了名的暴怒王爷,
府上豢养三百死士,有仇必诛,惹上这号杀神,还想骗我说是普通山贼,这样的用心,药王谷可不敢留。
随着暗处的杀手们缓缓逼近,
那形状怪异的长刀上还在不断滴血。
锋利的寒芒映照着几人惊恐的眼。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护着妻女的尹大人抬头对着来者大喝一声:「且慢!我是小药仙尹流云的父亲!你们想在药王谷的地界杀人吗?」
这话起了作用,带头的那个杀手停了下来。
目光落在我身上,似在等我表态。
没想到药王谷竟然有这等强大的声望。
我刚想开口否认这几人和我的关系。
「刀下留人吧。」一声幽远的叹息ţũ¹传来。
我惊愕地转过头去,却见本该在煮药的老头不知何时冒了出来,面对着那群杀人如麻的死士,他只是寻常般开口:「且请念在老朽的面子上,再给这些人三日时间,三日之后,弄清了因果,药王谷自会给你交ẗùₒ代。」
「为什么,师父?」我有些着急,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让药王谷介入这些人的因果。
荣亲王可不是谁都能得罪得起的。
却没想到,下一秒,那首领竟颔首同意。
他说:「老药王,小药仙,我家主人就给你们这个面子,三日之后,我们来收人。」
说罢,他的目光扫视过地上瑟瑟发抖的几人,起了玩味般开口:「我将主人曾经说过,四人之中,可以留下一人活口,至于如何选择,全看你们了。」
那一瞬间,我看见尹浮雪眸中漾起的杀意。
待那群杀神离去之后,
尹父搀扶着他的妻女站了起来,
头一次,他看向我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复杂:「想不到,你正当真在外干了实事,有了这般的声誉。」
他说着,有些失神地喃喃着:「白日那些,我还以为是你特意找人为难我们…」
我正生着老头闷气,一个眼神都不曾分给他,
见状,他只能讪讪别过头去,摸了摸自己鼻子。
这几人被扔进谷中自生自灭,
我则背着药篓跟在老头身后,憋着气,也不说话。
直到老头停了下来,我闷头撞他背上,下意识揉着额头去看老头被撞到的地方,却只见他转过身来,朝着我叹上一口气。
他说:「云儿,有些事情你忘了,可并不代表不重要,我这样做,不过是怕你日后后悔。」
「都忘了的事哪能重要?」我忍不住轻声嘀咕,
可老头看着我,眼神是那么的无奈。
「人生有很多事足以让人悔痛终生,尤其是…关于亲人的事。」
我闻言,只是坐在一旁。
良久之后,才轻轻开口。
我说:「我只有一个好娘亲。」
回应我的,依旧只有一道叹息。
-10-
那些杀手说,荣亲王允许四人留一人,
我便知道,这四人之间,必定会有争吵。
晚上的时候,我按照老头的要求去给宋远章送药。
还没到门前,便听见摔砸的声音:「你究竟还瞒了我什么?荣亲王为什么要针对你?你到底是哪来的胆子去招惹他?」接连一串发问,尹浮雪却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见状宋远章直接急了,他伸手去推尹浮雪,因为自己重伤在身,手掌只能从尹浮雪面上划过。
那样子,倒活像是要打她。
尹浮雪见状,瞬间整个人都变得十分激动:「我没有,我没有,都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样一副歇斯底里的模样,倒是将宋远章好生吓了一跳。
只是随即,是更深的怒气窜上他的眉目:「尹浮雪,到了现在你还在撒谎!」
这话让本是情绪激动万分的尹浮雪当场愣住。
她看向宋远章,泪眼婆娑:「远章哥哥,你在说什么,我从来不对你们撒谎……」
「够了!」宋远章一声厉喝打断了她,「从前你常说自己在府中受尽了怎样的苛待,说流云如何欺凌你,我当时被你蒙蔽,怜惜你才去退了和流云的亲事,可你呢!」
想不到还有我的事,我推门的手一顿,继续靠在了窗框之外观望。
他撑着桌子勉力站着,手指却快要点到尹浮雪鼻子上,他说:「尹浮雪,你撒谎成性,若不是你嫁进我府中后,先是逼得小妹不得不去尼姑庵带发修行,后来又逼我母亲离了家,我从不知道你是这样的贱妇一枚,现在我忍你,也不过是看在你肚子里的孩子份儿上,你最好老实交代,不然等三日后药王谷交人,我绝不护你!」
这样一长串指摘,将尹浮雪直接质问得懵了。
她先是愣在当场,随即眼泪簌簌落下,口中只不断重复着没有,冤枉这样的话,一副受尽委屈百口莫辩的模样。
混乱间,她觑见了屋外的我,似是为了撑住自尊,她忍住了抽泣,只将被泪水沾花了的脸别去一旁。
与她相对的,是眼神殷切快化作实质的宋远章。。
这次,他对我的称呼又变了,他唤我:「阿云妹妹,你是专程来探望我的吗?」
心头无名火起,我打算撂下药碗就走,
却不承想在和尹浮雪擦身而过时,她忽然跌倒在地。
而后,她便放声哭了起来:「姐姐,我知道你被远章哥哥抛弃心中有气,你可以拿我出气,可我肚子里还有我和远章哥哥的孩子啊,你怎么能连孩子都不放过……」
她哭声凄厉,加上那倒地的动静,不过片刻,便将隔壁的尹父尹母惊动,他们急匆匆赶来,一眼看见的便是尹浮雪倒地抽泣,而我站在一旁冷眼看着的场景。
霎时间,像是捏住了我的把柄般,尹父面上浮现出某种隐晦的欣喜,口中却不改对我的呵斥:「孽女,我就知道你死性不改,白日里还假作失忆想要刺激你的父母!」
他说着,大手一挥指向我,恢复了先前颐指气使的语气:「现在去给你妹妹道歉,再好好医治贤婿的伤,你我之间的父女之情还有余地,别让我对你死心。」
地上的尹浮雪还在抽泣,她在尹家父母看不到的角度,偷偷弯起唇角,朝我勾出一个笑来。
只是此刻的她却忘记了,这屋中似乎还有一人。
「撒谎精!」宋远章撑着一把力气冲到尹浮雪跟前,猛地再推她一下。
变故发生得太快,等尹家父母反应过来时,才刚爬起来的尹浮雪已经整个人又摔倒在地上,宋远章身躯摇晃两下,本来包扎好的伤口再度裂开,渗出一团殷红的血色来。
可他就像是感觉不到疼,邀功似的目光对着我,嘴里对尹浮雪的咒骂声还是不断:「我这回可是看得一清二楚。流云碰都不曾碰过你,你还要诬陷她到什么时候!」
这话一出,本想上前劝架的尹父尹母也僵在当场,面上浮现出尴尬的神色来。
一时间,他们伸向尹浮雪的手僵在当场,扶着不是,撤也不是。
只心虚地瞄着我的神色。
我只冷眼看着这出闹剧。
直到尹浮雪的啼哭声传来,打破了满室寂静。
她这次是真哭了,下身也见了红。
尹家父母这才手忙脚乱去扶她。
我则顺势转身退出门外。
出门时,迎面撞上了老头,才不知道他已经在外面站了许久。
他看着我,话却是对着里头的尹浮雪:「这个孩子得来的法子太偏邪,注定保不住的。」
一道惊雷落下,将眼前的世界劈得惨白。
偏偏尹浮雪还在屋内叫嚣,她痛苦地哀吟不止,口中还在不断咒骂着我,要我偿命。
恍然中,她厉声威胁,要我和老头替她保住这个孩子,不然孩子的父亲不会放过我们。
随即,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我听见宋远章气急败坏地质问:「这个孩子,究竟是谁的?!」
这一夜,注定不平静。
-11-
昨夜,终究是看不过去的老头出手帮了尹浮雪。
可她最终还是小产了,只是身为孩子父亲的宋远章看着却并不伤心。
他看向尹浮雪的双目赤红。
像是恨不得生吃了她。
小产过后的尹浮雪就这样一个人凄惨躺在床上,平日里最紧着她的尹氏夫妻却不见了踪影。
昨夜,谁都听清楚了,尹浮雪在孩子快要流掉时对着老头的那声威胁:「这是荣亲王的孩子,要是没了,你几条命都不够赔。」
一句话,将本来心急如焚的尹父吓得瘫倒在地。
这世上又有谁人不知,荣亲王这个冷面阎王是出了名的宠妻护妻。
若尹浮雪说得是假的,这话传出去,荣亲王断不能留他们活着。
若是真话,那他们更是必死无疑。
不知是痛的还是急的,还不待有人问她,
尹浮雪便将话全部都交代了,她骂宋远章:「当初是你自己眼巴巴要上门娶我,为此抛弃了尹流云那个贱人,我不过是想在你家过得好一点,才把小狐狸精和老妖婆弄走,可你却因为这个冷落我,都是你的错!」
她也骂她的父亲:「都怪你没本事,官职被人一贬再贬,不然我也有机会成为荣亲王妃,被那样一个男人捧在手心。」「还有你,你这个老妖婆,你嘴上说着替我出气,当初还偷偷去看尹流云那个贱人,你以为你能两头讨好,做梦去吧,尹流云和我,都看不惯你,报应,哈哈哈哈哈哈…」
不断炸响的雷声中,尹氏夫妇的脸上血色尽褪。
这是被他们一手纵容出来的女儿,如今是他们品尝苦果的时候了。
到最后,素来威严无双的尹父像是被人抽了脊梁般,整个人弯垂下去,他想要去看宋远章,却发现后者看向尹浮雪的眼神中,只有惊天的杀意。
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度过那漫长的一夜的。
反正我睡得很好,醒来的时候。
老头还夸我气色好了不少。
我笑着听了,只觉得心头某些事情从前得不到,便一直高悬于心头。
现在窥见这一切也不过如此,它们终于被彻底遗忘。
哪看着眼前来求我的尹母,我也只觉得从容平和,再没了先前那股自心底生出的隐痛和烦躁。
偏生她哭得泪眼婆娑,扯着我的衣袖不让我离开。
她说:「流云,娘亲知道错了,你让娘亲留在这里陪着你,用余生赎罪好不好?」
见我不为所动,她哭得更是大声:「我全都知晓了,从前的事,都是你妹妹栽赃你,可我却被她蒙蔽,就此薄待了你,流云,你原谅娘亲好不好?」
可我却只觉得好奇:「从前什么事?」
尹夫人的哭声噎在了喉头。
我笑着看她:「尹夫人,你我非亲非故,我和你哪来的仇恨呢?」
她整个人僵在当场,到最后,只能任由我抽出衣袖离开,脸上还维持着那似哭非哭的滑稽神情。
好一会,我才听见身后悲绝的哭声。
「冤孽啊!都是冤孽!」
-12-
第二个找上我的是宋远章,
眼见着三天之期将至,他迫不及待要向我表明忠心。
我在晒药时,他便粘了上来,他跟我说:「我后悔了,流云。」
我懒得听,刚想要提步离去。
却听见他在身后疾声说出一句:「留下我。」
我回头,却只见宋远章赤红的眼睛,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开口:「你留下我,我帮你杀了尹浮雪这个贱人。」
像是怕我不信,他赶紧接着开口:「流云,我已经知道了你从前的委屈,你放心,我可以替你正名,我们就在这里除了尹浮雪这个贱人,之后我迎你回去,像ťṻ₂本该发生的那样,你做我唯一的妻。」
见我回头,他眸中有了期待,语调也越发急切:「阿云妹妹,我早就后悔了,当初我思慕之人本来便是你,是尹浮雪那个贱人从中作梗,跑来我面前哭,说她在家中的日子水深火热,我那时心软便同意了她,却没想到害惨了你我,阿云,你留下我,我们让一切回到正轨。」
我没接话,只是淡淡朝旁边挪开一步,露出身后面色阴沉的尹浮雪,还有搀着她的尹父。
宋远章见到尹浮雪先是一愣,随即目光惊愕地看向我:「阿云,你为什么不告知我,你……」
「一直阿云阿云的,我们很熟吗?」我看着他,目光有些怪异,「还有,我有去处,药王谷就是我的家,我为什么跟你走,你要是再说这些疯话,我现在就派人将你扔出去。」
「不可能,不可能,你不是从我到时便一直向我示好么?」
说罢,他似是想起了在药王谷门口时,我曾决定放弃他们,面色一白,随即改了口:「不是的,那时候的你只是在赌气,我知道你当初离开得委屈,你不想认我也是应该。」
他未未说尽,我的人已经快要走出门外。
可恨红眼了的尹浮雪并不让我离开。
她长长的Ţű⁵指甲几乎要嵌进尹父肉中。
「爹,你帮我杀了她,杀了这对贱人!」尹浮雪的声音已经带上哭腔,素来宠溺她的尹父看见了,也只是轻轻别开了眼,回避着我的视线。
见状,尹浮雪气得高举手臂,想要亲自动手。
她小产之后本就虚弱,本就不是我的对手,我刚要去擒她挥来的手,却不承想,始终一言不发的尹父挡在了我身前。
我眉头轻蹙,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听见尹浮雪又爆发出一声尖叫。
她不管不顾冲上去,厮打,咒骂尹父。
骂他偏心,骂他将她害了。
尹父从始至终便低着头任其打骂,也罢,他人的家事。
我又何必插手。
只是我没想到,到了夜中,尹父会单独来找我。
一到我跟前,他便直直朝我跪下,眼泪从他苍老的面容下滑落。
他求我,庇佑尹浮雪。
-13-
「流云,她纵有千般不是,可有一点她说得对,是我这些年纵容她太过,才让她变成如今模样。」他说着,朝前膝行两步,见我避开,嘶哑的哭声从他喉间溢出。
他说:「荣亲王的问罪,我已决心一人担下,只希望你能顾念亲情,让浮雪留下,保她余生安稳。」
他说完,抬起那张老泪纵横的脸,朝着我恳求:「流云,你从来是最懂事的孩子,你再成全为父这一次吧。」
好一个懂事成全,我冷眼觑着他,忽地笑出声:「抱歉,我没有替人收拾烂摊子的爱好。」
尹父的哭声怔在喉间,再看我时尽是惊讶。
「我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他说着,忽地心一横,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而后对准了自己颈间。
「从前在家中你最孝顺,最期望得到父母关注,我知道你,流云,你是最见不得我和你娘亲受伤的,今日若你不答应,我便死在这。」他说着,刀尖竟真往喉中刺去。
锋刃划破了皮肤,鲜血流下,他忽然手一软,匕首落在了地上。
「你竟然,真的不在乎了……」尹父的眼睛真的很大,忽然笑出声来,他说,「完了,自作孽啊。」
说罢,他看我的眼神逐渐狠厉起来。
忽然,一枚暗器从暗中射来,削去它一丝耳发。
我知道,是云生,他一直在暗处保护我。
最后一点鱼死网破的念头被打消。
我看见尹父眼中的杀意退去,只是露出苦笑。
「罢了,她是我惯成这样的,就让我送她最后一程吧,免得多受苦。」
我没有再多言,只是眼角余光瞥到暗处那抹水蓝色裙摆。
那一日,谷中丢失了几味药材。
等第二天,我照常和老头边晒太阳边喝粥。
尹母不知从哪处跑了出来,一掌将我手中的陶碗拍掉。
「不能喝,流云,不能喝……」她说着,口中猛然呕出一大口血来,黑色的血迹濡湿了她心口的衣裳,她看着我,又哭又笑。
其实在刚才我已经嗅出里面有毒。
只是尚未来得及丢掉。
下一刻,一柄长剑怼着我的心口刺来。这一次,尹母挡在了我的身前。
她心口被刺穿,已是必死无疑。
只想劝她已然执迷的女儿回头。
她说「浮雪,娘不恨你,娘希望……」
可她话没说完,尹浮雪的剑已抽走,接着,带着她又是一剑、两剑……
她口中还继续不断骂着:「贱妇,贱妇,坏我好事,你凭什么逞这个英雄,我早就恨死你了,当初要生下尹流云凭什么还要生下我!」
空谷幽寂,显得她的咒骂声格外刺耳。
尹母已然失去抵抗的能力。
她的目光一寸寸黯淡下去,心死如是。
最后,她看着我,气若游丝,只轻轻吐出一句:「我……真后悔……」
可惜了,如今再忏悔也听不到宽恕。
尹浮雪丢了剑,狂放大笑。
「我有荣亲王的孩子,你们能奈我何?」
下一刻,一枚暗器直接穿破了她的喉咙。
「亲王说了,那一天和你的,根本不是他。」
尹浮雪的笑僵在了脸上。
最后,是从暗处而来的死士,居高临下看着他:「真以为亲王会轻易被你设计吗?不过是要看你自作自受罢了。」
她的喉间咕噜噜冒着血泡,像是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咝嗬」气音。
到最后, 她带着满目的怨恨停止了呼吸。
外客闯入, 老头总要去前堂与人要个说法。
也便是此刻,一旁的药童开口说,屋内还有出事的人。
-14-
我到的时候。
尹父已经咽了气。
宋远章到底年轻些,纵然七窍流血口唇污黑, 却还是吊着一口气。
见我来,他的眼泪或者鲜血从眼眶里滚滚落出。
「救……救我……我还有机会…」他说着,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我错了……求你……救救我……」
我慢慢走到他跟前, 再缓身蹲下, 平静地笑了笑:「本来能救的, 尹浮雪下的剂量太重,方才又拖延了时间, 现在已经无力回天了。」
「贱……贱人……」宋远章闻言,还能唾骂出声。
见我要走,他微弱的声音再起:「你是大夫,你不能……见死不救……」
「什么?」我闻言惊讶地回头, 「我ṱů⁻哪里是什么大夫呀?我不过是个恶毒到骨头里的女人罢了。」
一年前, 宋远章来我家退亲时,正是这样掷地有声对着众人开口:「某纵然终身不娶,也不要娶这样一个欺凌幼妹恶毒到骨头里的女人!」
……
看着我的笑容,宋远章眼中的光,终于彻底消失了。
-15-
走出房门时,老头就等在门外。
他老乡我的眼神中慈爱掺杂着无奈:「我已经在尽力阻止了, 没想到事情到最后,还是变成了这样。」
闻言, 我朝他露出一个笑容:「这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你又如何左右得了人心。」
老头闻言,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眼静静看着我, 好半晌才叹上一口气:「流云, 我只是怕你后悔。」
「有什么后悔的呢?」我望向天际的云彩, 那么悠闲自由自在, 一如我现在的心。
是了,老头从始至终都知道, 我从来没忘记。
这世上哪有什么忘情丹呢, 不过是我在无数个因委屈和不甘梦回的夜中, 一次次开导自己, 劝自己放下。
当然, 这世上没有比亲眼看见当初欺凌自己的人落下个自作自受的结局更快意的事。
我只是不去参与, 不让自己的双手染上鲜血。
可我绝不去怜悯他们。
那是在背叛童年的自己。
老头见状, 也只能叹上一口气,轻轻释怀。
他要去采药了, 临了时跟我说:「你师母明日来看你, 到时候替我在她跟前说些好话, 我们已经许多年不见面了,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她又如何能接受我呢?」
老头说着, 摇头晃脑慢慢悠悠走了。
我的脑海中想起乳娘慈爱的脸,只觉得心头泛起暖意。
我看向天空。
正是风清云静,雨过天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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