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松川在第九十九封家书中写道:
「一切安好,等我凯旋。」
我以为我的夫君终于可以陪在我的身边过日子。
却没想到,他回来的第一件事竟是用满身功勋换来秋姨娘一个平妻的身份。
就连我的亲生儿子也欢快地围在秋姨娘的身边蹦蹦跳跳:
「秋姨娘,我娘不如你漂亮,也不会像你一样陪我玩儿。」
「往后你来当我的娘亲好不好?」
我这才明白,原来那封家书本就不是写给我的。
既然如此,那我就都不要了。
1
「酉时。」
乞儿紧抓着新衣,脆生生回道。
「夫人,您是要出城吗?」
我既没点头又没摇头,只是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便转身回府。
「夫人,老夫人头疼又犯了,让您去给她布菜。」
我脚步不停,朝自己的院落走去。
对着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温吞地回道:」婆母定是老毛病犯了,还不去请大夫来。」
没走几步,又有丫鬟急匆匆前来。
「夫人,小少爷又玩闹落水了,正吵着要见您。」
我的方向依旧没有改变,」给少爷沐浴更衣,泡杯姜茶。」
走回院落这短短的距离,我足足被打岔了十几次。
府中所有事务,全担在我身上。
顾松川外出打仗五年,我也习惯了五年这样的日子。
他们夸赞我是京城里最为贤惠的主母,久而久之,连我自己都骗了去。
回到房内,我倒了一杯茶。
凉的。
此前所有温和的假面撕开了一道裂缝。
我鼻子一酸,放下了茶杯。
2
我嫁于顾松川,其实是个意外。
那时,他不过一个小将,在我爹身边连名都叫不上。
倒是他的爹有勇有谋,救了我爹一命。
我爹拿战功求了一抬金丝楠木棺材和一道圣旨。
从此,顾松川在京城立了府。
我爹去悼念时,顾老夫人又跪着求了一门亲事。
林家三个女儿,其中两个都是继室所出,只有我是亡妻的遗女,地位尴尬。
于是,我嫁给了顾松川。
顾松川爽朗,我性子温和,我们举案齐眉,也算过了一段幸福的日子。
可成家后的顾松川渴望立业,逐渐锋芒毕露。
人人夸他年少英才,前途无量,又夸站在他身边的我是个有福之人。
有福?
那时,我望着身边高大的顾松川,问自己:
我真的是有福气的人吗?
新婚一月有余,顾松川便不顾一切,主动请缨去前线应战。
临走前,他握着我的手托付。
「阿云,府中一切事务都交给你了,等我回来。」
望着他飞扬而去的马蹄,我突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有福之人。
五年间,我几乎是麻木地将府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戴着温和的假面。
五年后,顾松川凯旋,我站在门后听着那句话。
「夫人在家数年,身边可曾出现陌生男儿?」
我想,我确实不是有福之人。
3
「阿云,如今我凯旋,圣上今晚要在宫中设宴款待。」
顾松川大步流星走了进来,面上带着明晃晃的喜气。
我没出声,只是重新变回那个贤惠的妻子。
看着他在桌边坐下,倒了一杯茶,又吐出。
「这茶怎么是凉的?又苦又涩。」
「来人,你们是怎么伺候的?主母都敢怠慢!」
丫鬟哗啦啦在门口跪了一地,诚惶诚恐。
我上前劝道:」我也不是什么精细的人,茶凉点也没事。让她们起来吧。」
「阿云,你就是太好了,才会让这些下人蹬鼻子上脸。」
我望着覆在手上的另一只大手,嘴角扯了一下。
既然我这么好,那为何还要猜忌于我。
我笑着点点头,不动声色抽回自己的手。
「今晚的宫宴几时开始,我好早做打扮,不能丢了将军府的礼制。」
我挽起耳边的发丝,里面已然夹生了几丝斑白。
这五年的操劳,到底在我身上留下了痕迹。
我在梳妆台前细细寻找合适的发饰,好遮掩一二。
一支精致的玉芝兰簪,是顾松川当年送我的定情信物。
我摩挲着刚要拿起,便听见他犹疑的声音。
「阿云……我打算带母亲和铭儿前去……」
「今晚的宫宴极为正式,不少世家子弟都会出席,我那些朋友都说我娶的一定是天仙般的美娇娘……」
许是愧疚,他又忙着补充:」你放心,圣上定会赏赐我,到时你尽可挑些喜欢的物件。」
一道目光落在我耳边的斑白,下垂的眼尾。
细细打量一圈后又飞速掠过。
我藏起干燥无光的手,放下了那只玉芝兰簪。
心中不免有些刺痛,我勉强地笑了一下,轻轻点头。
「好。」
顾松川没留太久,便又嫌无趣般起身离开。
我送他出门,看着妾室秋姨娘在门口翘首以盼。
那是我刚刚新婚,老夫人做主抬进来的。
是她娘家的表姑娘。
据说一直等着顾松川正妻之位落下,再进门。
那时,顾松川抱着我轻哄:」我娘身子不好,就别忤逆她了。不过,我答应你,我不会碰她。」
我面上不显,只是想好好经营自己的日子。
我也从不派人盯梢,我信我们年少夫妻的感情。
此刻,看着顾松川熟练地拉过秋姨娘的手,我一如既往,不动声色。
只是关上屋门后,脸上的笑意再也挂不住。
打量了一圈屋内的陈设,为顾松川绣的香囊还剩一只鸳鸯没有完成。
我刚拿起便脱力般掉Ţų₌下。
指尖一丝刺痛,红艳的血珠争先恐后流了出来。
滴落在香囊上。
鸳鸯泣血。
4
我到底还是坐上了进宫的马车。
顾老夫人原为村妇,不懂宫中规矩,怕冲撞了贵人为顾松川招来祸事,强要我在旁陪同。
顾铭年幼,从未出府,不免害怕,在府口挣扎着不去。
而秋姨娘打扮隆重,略微越界,难免心虚,便善解人意劝顾松川带上我。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又安排了一辆小车跟在后头。
而我匆匆忙忙被拉进这极为简陋的小车里,摇摇晃晃进了那红墙金瓦之间。
听到声响,我便掀帘下车。
抬眼便是高大的顾松川站在马车前,托着秋姨娘的手下车。
昨夜,他宿在秋姨娘那,自是新婚燕尔般甜蜜。
宫人引着他们前去,我稍微愣神差点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只得提着裙子小跑跟上。
刚转过墙角,便听见前面一派热闹。
顾松川口中的朋友围在一起,说说笑笑。
「嘿,你小子真捡到这么标致的美人,可真是大福气。」
「林家姑娘素来低调,今日一见,无愧她娘当初的美名。如此美娇娘,顾郎你怎么忍心放在家里五年不见?」
一群人轻佻地肆意打量,而顾松川脸上只见得意,甚至还有几分庆幸。
「家国社稷,怎能耽于儿女情长?」
我略微退了两步,避开他探究的视线。
我知道他在庆幸什么。
庆幸我不在场,庆幸朋友认错了人。
可他不知道,我何尝不是庆幸。
被当物件一般打量评判,实在不是一件美事。
所以,困于此事的娘亲从小便教导我内敛风华。
只是不可避免有些可悲。
不以色侍人,当真得不到他的真心吗?
宫宴是女眷坐在偏殿一席,我入座时被宫女拦住了。
「哪来的人?不守规矩!这是你能坐的位置吗?」
我仔细打量一番,确实是顾将军府的席位,秋姨娘就坐在顾老夫人身边。
按理来说,顾老夫人左边的位置是我的。
此刻,两人冷眼看着,不动声色。
而儿子顾铭扑在了桌上的坚果上,一颗颗剥着,放进秋姨娘的盘中。
我无奈,正准备拿出玉佩证明身份,便看见面前颐气指使的宫女被压了下去。
「把那贱婢拖出去!怎么能怠慢了贵客。」
极为尖锐的女声闯了进来,是四公主,当初对顾松川一见钟情,曾闹得满城风雨。
刚新婚不久,便让顾松川休妻,入公主府。
不过,顾松川为了前程权势拒绝了,她倒是恨上了我。
「公主金安。」
我俯身行礼,不挑一丝错处。
头顶一只染着丹蔻的手指划来划去。
恶意的嘲笑冲我倾泄而下。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顾夫人啊。几年不见,怎么这副破落相,看来顾将军对你也不怎么样嘛。」
「听说,顾将军出征一周,你才查出来有孕,这儿子都长这么大,怎么一点都没有顾将军的风采?」
这话实在恶毒,捕风捉影,只想让我身败名裂。
我猛然抬头,不卑不亢。
「不劳公主费心。铭儿是我教导失职,如今他爹爹回来了,自然会由他亲自教导。」
「本宫是心疼天子近臣,顾将军在前线征战,战功赫赫,若是混淆了他的血脉,那倒是我们的不是。」
那根染着丹蔻的指尖直指我眉心。
「往日你不爱出府,不如趁今日验上一验如何?也是全了你的名声。」
「不……」
几番针对下,我不免也起了火气,刚要拒绝便被一道熟悉的声音插了嘴。
顾松川不知何时前来,站在殿口,沉声说:」好。」
我不可置信回头,对上了他猜忌的眼神。
连他,也不信我。
我苦笑了两声,闭上眼,掩盖受伤的神色。
对众多人来说,这只是一个小插曲。
顾松川随意地咬破手指滴在碗中,两血相容,他便亲亲热热抱起顾铭去了主殿。
而四公主也撇了撇嘴,扭头离开。
独留我坐在席间,耳边是京城夫人们的窃窃私语,却食不下咽。
猜忌是颗种子,只会生根发芽。
当初顾松川刚回府拉着小厮询问时,我早该明白。
5
我又坐着那辆小车晃晃悠悠回到了将军府。
车帘拉开,是一只大手。
「阿云,我来扶你。」
分明是亲昵的声音,我却浑身一冷。
空荡的胃让我脸色苍白,我错开身,扶着车门下来。
「不必了。」
夜里,顾松川拉着我亲热。
感觉到脖间的濡湿,我突然一阵恶心。
「我有点累了,今晚就算了吧。」
一而再地拂了他的面子,顾松川冷哼一声推门离开。
我看着隔壁院透出的烛火和下人烧水的声音,睁眼到天明。
天光大亮,屋门被猛地砸开。
「小贱蹄子,真不要脸,尽给我顾家蒙羞!」
「让我家松川娶了你,是我做过最错误的决定!」
我茫然地坐在床边,看着鱼贯而入的人群。
为首的便是顾老夫人,骂起人来,金玉也掩盖不了她的粗野。
下人也频频投来异样的眼光,像千万根针一般。
可她忘了,当初替顾松川求娶我时,可是说:」松川能娶了你,是我们顾家最大的福气!」
「不知道婆母是什么意思?」
我披起外衣,站了起来。
「好呀,还跟我打马虎眼!现在全京城都知道我顾家媳妇不知检点,那样私密的东西也敢挂在府门上!」
我没有继续争辩,揪住一个贼眉鼠眼的丫头就逼问。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夫人……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今天一大早,您落红的帕子不知道为何挂在了府门上。老夫人让人收起来了,但是……现在估计全京城都知道了。」
说完,丫头便缩了缩脖子,退了几步。
我也忍不住踉跄两步。
「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顾老夫人横眉竖眼,差点就要上手扒扯,顾松川突然出现,打断了她。
「是我放的。」
顾松川大步流星推开人群走了进来,秋姨娘紧随其后。
他没有看我,先遣散了下人,又和秋姨娘一左一右搂着顾老夫人离开。
「娘,您不知道,这是边境特有的习俗,落红帕都是要示众的。」
「昨天在宫宴上您也看见了,我若是不这样,暗地里不知道怎么编排我呢。一方帕子而已,没什么大事。」
是啊,只是一方白帕,能让顾松川在男人堆里长尽了风光,也能让我在女人口中丢尽了脸。
到最终,他的目光一丝都没落在我身上,像是一切与我无关。
他背对我,低声朝秋姨娘嘱咐:」你最懂事,去好好陪陪母亲。我去进宫求旨,答应你的平妻之位肯定会给你。」
明明是阳光明媚的天气,我却无端的感觉浑身发冷。
这是对我的惩罚吗?
我摇了摇头。
那我不接受。
关上屋门,我打开柜门,开始收拾细软。
我要赶在酉时前,出城。
6
听着门口的马车声渐行渐远,我拎着包袱来到后墙。
临走前,除了一些银票和衣裳,我竟无一想要带走。
儿子顾铭未写完的大字还摆在桌上,歪歪扭扭,不成样子。
我还记得,他被我强压在这里写字时,撇着嘴叫嚣。
「我不要写大字!我要出去玩!我不要娘了,只会逼我做我不喜欢的事!」
「秋姨娘会做好吃的糕点,还会带我放风筝,我要去找她!」
顾松川在外征战,五年来没有一个回信。
顾铭是家中独子,被老夫人宠过了头。
府中的人都会看眼色,殷勤地捧着他,倒衬着扮演严父角色的我有些不伦不类。
捏着纸张的手紧了紧,我叹了口气放下。
以后,再也不会有人逼他了。
我将包袱甩出墙头,自己扒着石砖,爬了上去。
若是府中人看到,定会大吃一惊。
向来温吞守矩的夫人怎会做出如此大胆的动作。
可是,即使结婚六载,我仍是双十出头的年纪,还有机会过自己的生活。
翻出这四方天,我坐在墙头上,兀地笑出了声。
在地上站稳后,我拍打身上沾染的灰尘,一双破烂的鞋子突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我顺着望去,是之前府口的乞儿。
他小心拎着我的包袱,眨着清澈的眼睛看着我。
「夫人?」
7
「你怎会在此?」
话一出口,我便知失言。
墙角处竖着几片破布搭成的帐篷,只是有一角塌陷了。
看来,是我扔包袱时不小心砸到。
我接过自己的包袱,歉意地笑了笑,牵过他脏兮兮的小手,悄悄塞了五块铜板。
末了,又轻声叮嘱:」小心收好,莫要被人瞧见。」
说完,我便顺着墙根往外走去。
小巷长又窄,不时会剐蹭到我的衣袖,可我却满眼新奇。
将军府总是大又宽敞的,身处其中的我偏偏觉得太过空旷。
那段独自守着ƭũ̂ₐ偌大的宅院的日子,让我的心也荒芜寂寥。
临出巷口时,肆意撒下的阳光让我不住地眯了眯眼。
也在这时,我听到身后跟来的脚步。
「你快回去吧,不用跟着我。」
我无奈地看着那个乞儿,心里颇有点异样。
其实,五个铜板足够他饱餐一顿,再修补住处了。
我转头又往外走去,哪成想身后的动静更大。
「我说了,不要……」
剩下半句话被我吞进了喉中,我看着他呲着牙守在巷口,堵住不知道从哪里跑出的大大小小的乞丐。
我感受到落在我身上以及包袱上不怀好意的眼神,愣了一瞬。
也怪我,过了多年安稳日子,竟忘记了外面的险恶。
我又花了二十个铜板,递给旁边的车夫。
「到城口,你把那个小儿一并带上。」
我怕自己走后,他再受一顿欺负。
……
在城口下车后,看着那个脏兮兮的乞儿,我到底没忍心。
带他去附近的店吃了一顿馄饨。
他看起来很饿,我吃完后又给他叫了一碗,看着他慢慢吃完。
耳边响起隔壁桌的谈论,我听到了熟悉的名字。
「顾少将军真是年少有为!听说,圣上赏赐的东西如流水般抬进了将军府呢!」
「害,那算什么。你没听说,那西域来的美人也赏赐给了他呢。顾少将军可真是命好,有功绩傍身,还有贤妻美妾,快哉快哉!」
贤妻……
我敛下眉眼,安安静静想着。
这整个京城怕是连我的姓名都忘记了,一提起,不是贤妻就是顾夫人。
可没人问我愿不愿意。
而听到顾松川新纳一门妾室,我突觉自己并无伤心之意。
那五年的时光早已将可怜兮兮的爱意蹉跎殆尽了。
「吃好了吗?」
我看着面前忍不住开始舔碗的孩子,又带着他去成衣店买了一身新衣。
小二脱下他破烂的外衣时,我才发现他瘦得吓人,肋骨一节节往外突。
之前看着正常,只是因为将我之前随手送的衣裳一圈圈藏在了里面。
「夫人……」
他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抓着那件衣服,不想脱下,紧张地看向我。
「只是给你换一件更合身的,这件衣裳还是你的。」
语罢,他才松了手,在小二为他穿好新衣后,又将换下的衣服小心叠好,抱在怀里。
我付好钱后,看着渐晚的天色Ťŭₐ,知晓自己该离开了。
又揉了揉乞儿的头,我转身朝城外走去。
酉时,我站在城外,护城河倒映着夕阳,波光粼粼。
我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身心都要飞扬起来。
没走几步,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夹杂着叫骂声。
我好奇地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人群里挤着,看见我后,眼睛亮了一瞬,擦着守卫的刀跑了出来。
「快走快走,要关城门了。这小子,就等着晚上喂狼吧!」
城门轰一声闭上,我看着那个向我走来的乞儿,也闭了闭眼,一股火气忍不住上来。
去路凶险,我自己都没什么把握,且又孤身一人,他还跟来干什么!
「夫人……」也许是被我冰冷地脸色吓到,他吞了吞口水,又道:」您掉了东西。」
我居高临下看去,他的手上摊着一两银子,闪着哑光。
我顿时怔愣在原地。
8
那是我趁他换衣时,偷偷塞进去的。
是我将他带到了城口的,眼见着夜寒露重,又怎能让他独自在外,连遮风的破帐篷都没有。
我想着,这一两银子,足够他租一间客栈,再过一段好日子。
哪成想,他竟跑了出来,眼巴巴地又将银子还给我。
心里一处软了些,我将他摊开的手掌收紧,又往他的方向推了推。
「这是给你的报酬,谢谢你护着我离开。」
他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我,固执的站在原地。
太阳降到了地平线,我妥协般蹲下身子,与他平视。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你可愿跟我一起离开?我虽不能保你一世无忧,但温饱还是能勉强做到。」
话音落下,面前的孩子眼睛一亮,又脆生生回道:
「好!」
我也忍不住抿嘴一笑。
「那你就跟我姓吧,名唤林山。希望你像山一样高大安稳。」
「将来,若是你想要离开,告诉我一声就行。」
我牵起他的手,提着裙摆,赶着星光离开了京城。
永安十年,京城少了一位贤妻,而世上多了一位名叫林姝云的姑娘。
9
以我的脚力,一路停停走走,在一个月后,终于走不动了。
于是,在翼州安了家。
我走时,将补贴府内后剩余的嫁妆都带走了,折成几张银票,在翼州城里买了间偏僻的小院。
利用多年主持中馈的能力,我在翼州为大户人家管理一间胭脂铺。
日子平淡又轻快。
而那时跟着我的林山也洗净了全身污泥,露出一张干净的小脸。
「你几岁了?」
「十三。」
我摸着他的根骨,活脱脱只有七八岁的样子,连五岁的顾铭都养得比他壮实。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多费了一段时日,给他调养身体。
林山很乖,再苦的中药都能面不改色的喝下;也很懂事,我只煎了两次药,剩下的都是他自己来。
随着时光流逝,他逐渐改了面黄肌瘦的样子,跟他的名字一样,变得像山一般高大。
他十五岁时,我送他去读了私塾,十七岁时,又送他去学了武。
到他十八岁时,已然比我高出了一个头。
那年随手赠他的新衣,也从合身到袖口缩紧。
只是,他还是喜欢像小时候那样,寡言少语,只是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
不知什么时候,他不再叫我夫人,眼里多了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也乐得摆脱这个称呼,放下了妇人发髻。
永安十五年冬,一道急报随着飞奔的马蹄送进京城。
天寒地冻,草原物资稀少,蛮族又开始在边境抢掠。
命运般的,顾松川又请缨出战。
大军开拔半个月,于翼州驻军歇脚,补充物资。
随着风声传来的,还有一则寻人告示。
10
「云娘,你要是不舒服,就休息一天吧。铺子我来照看就成。」
在铺里做帮工的花婶拉了一下我的衣袖,我才回过神来。
我望进她担忧的双眸,没有勉强。
放下手中的口脂,便从后门往家赶。
只是走着走着,我又出了神。
顾松川的大军还有两日才到,但那条寻人的告示已经贴满了翼州城。
顾林氏,面貌柔美,是顾少将军心尖上的人,若有人发现,可得黄金万两。
初时,我也紧张了几天,日日带面纱出门。
终究还是耐不住性子前去偷偷看了几眼那告示上的画像。
我想着,可从画像相反的衣着打扮。
可当我看到画像的那一刻,我便知道自己不用白费心思了。
画像上的人分明与我只有三分相似,甚至连我那日出走时的衣物都画错了样式。
我骤然苦笑出声。
五年的分别,已经让顾松川忘记了我的样貌。
五年后,他对我已经是凡事都不入心的状态了。
他只在乎我的忠贞,在乎他的脸面。
从那日后,我又除了面纱,只是随着大军即将到来,我还是忍不住心慌。
我敢赌,若是被发现,肯定会被抓回,还要面临惩罚。
我曾见过顾松川惩罚出错的下属。
碗口粗的军棍,带着破风声,结结实实砸在人的腰脊。
只一下,那向来沉默寡言的汉子也会岔了气,惨叫出声。
三棍下去,便是生死由命了。
一想,我的心又忍不住生出逃窜的意味。
「云娘,你在想什么呢?」
一只大手在我面前晃了晃,我回过神来,下意识嗔怪。
「你这小子,什么时候也学他们唤我云娘了?」
林山不说话,只是笑着举起手中的山鸡。
「我从师傅那回来,看见了这个。云娘,我今晚想吃烧鸡了。」
这些年的相处,林山从半大小子,到现在比我还高一个头,心性却越发幼稚。
但我没注意的是,自己的眉头不知不觉松懈了些,不由自主露出笑来。
「好。」
11
林山近来练武很勤,吃饱后便洗漱睡去。
我没有睡意,就着烛火,为他缝衣。
烛火摇曳,我的思绪飘了很久,还是决定出城避个风头。
第二天一早,林山醒来时,我已经收拾好了包袱。
他没有多问,接过包袱背在身上,便引着我出门。
不像顾松川,我的去向,他总是要问个明白。
我以为他的紧张是对我的爱,渐渐地从了他的意,不再出府。
后来我才明白,那不是爱,是约束,是禁锢。
我向东家请了假,租了个牛车慢慢往城门口去。
却在出城时,出了意外。
「大哥,为何今日不能出城?」
我借着衣袖的掩饰,偷偷塞去一锭银子。
守门的人瞥了一眼,不动声色往胸口塞,随口解释。
「京城那边的军队就在郊外驻扎,上头指示,最近戒严。」
突然,不知城楼上的守卫喊了句什么,面前的人脸色一紧。
「滚滚滚,别妨碍我。来人,开城门!」
我被推了一个踉跄,被林山扶住后,不由地也紧张起来。
随着城门慢慢打开,我拉着林山躲在了牛车后,偷偷观察着。
时隔五年,我竟害怕再次见到顾松川。
但进城的只有一辆马车,由一队士兵护送着。
上面插着」顾」字小旗,马车的形制是我以前最常坐的那款。
车外斜靠着一位异域风情的美人,手脚带着铃铛,一声声地响。
马车里的人也拉开帘子,好奇地张望,那熟悉的面孔,竟是秋姨娘!
「这位小兄弟,劳你去城主府传个话。就说是顾将军嘱托,一切从简,不必声张。我们俩弱女子劳烦城主随意找个住处,等大军开拔,我们也会离开。」
「夫人,您客气了。卑职这就唤人去传话,您跟着走就行。」
马车轱辘辘越过牛车,秋姨娘放下了帘子,倒是外面的西域美人还在四处打量。
「云娘,你怎么了?」
感受到袖口的拉扯,我才回过神来,勉强地笑了笑,站起身。
腿脚有些麻,我却没怎么在意。
我只在意,顾松川征战为什么还要带上她们。
但最终,我只是又舔着脸又问了一句:
「大哥,现在可以出城了吗?」
……
林山带我走小路,准备上山住几天。
那是他练武的场子,一路上他都很兴奋。
「云娘,师傅旁边的院子我收拾收拾,到时候你就可以在里面休息。」
「你想看我练武吗?我现在可厉害了!」
我笑着,还是一副温吞的模样。
却心不在焉。
但很快,我就回过神。
地面的碎石开始震动,一道道马蹄声从远处的小道飞奔而来。
我连忙拉着林山退到一边,低着头等待马蹄过去。
只是,为首的高头大马在我面前赫然勒起。
一声疑问在我头顶炸起,震得我一阵耳鸣。
「阿云?」
12
我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这么措不及防遇见顾松川。
他坐在高头大马,眼神晦涩不明,活活像要吃人。
「将军认错人了,奴婢不唤阿云。」
我的腰身伏得更低,做足了谦卑的模样,头脸不敢抬起。
「呵。」
一声冷笑,我的面前突然天旋地转。
再回过神,已经被拎到了马上。
我望进顾松川的双眸,里面燃烧着熊熊烈火。
一字一句从他口齿中挤出。
「阿云,我可是找了你整整五年。」
「当初,就是你这副安静的样子,将我骗了过去,才叫你五年前偷偷离开。」
「我在心底描绘了五年,怎么可能会认错?」
我错开眼,捏紧了衣裙。
种种骇人的惩罚在我心里回荡,可顾松川只是将我带回了城中,关在了一处院子里。
林山则被压在了柴房中,不许我探视。
我的性子素来温吞,也做不成什么激烈地反抗,只是趁顾松川不在,悄悄地往柴房探查。
他很忙,我每日起床后看见桌上没收起来的茶杯,才后知后觉顾松川来过。
摸一摸茶壶,还带着余温。
这夜,我吹灭了蜡烛,装作熟睡。
迷迷糊糊之际,听到了门响。
一睁眼便跟顾松川对上了眼。
他眼里闪过惊讶,却不作声。
我不知道他何时也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但我不想跟他耗下去了。
关在这四方院的日子,让我想起了以前,抬头只能看见四方天。
「请将军放我离开。」
我跪坐在床上,俯下身,平静地说道。
我将姿态放得极低,行礼的动作也极为标准。
这是在那吃人的京城里锻炼出来的。
顾松川不会知道,撑着一个偌大的门府,礼数、来往,一步都不能出错,是多么如履薄冰。
「阿云,你是在跟我作对吗?我哪里对不起你!」
下巴被人捏住,猛地抬起。
我疼得皱眉,望着顾松川撕开伪装,露出真面目,也倔了起来。
「你没有对不起我。」
外出征战,保家卫国,他对得起国家。
建功立业,论功行赏,他对得起自己。
而我,不过是隐在他身后的人,无须在意。
「我只是累了,想出来透气而已。」
我只是,不想再站在他身后了。
「呵,透气?五年了,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吗?」
「皇上赏了我许多宝物,我留了一匹云锦想给你做新衣,可一回来,到处都找不到你。」
「我派人找了许久,告示贴得天下都是,家里那群没用的奴才也全都换了……阿云,跟我回家吧。」
顾松云的愤慨在我的沉默下变得滑稽,他降低声音,像是恳求般又重复了一遍。
「阿云,回家吧,铭儿也很想你。」
炙热的呼吸撒在我的耳旁,我的心却如死水一般,没有半点波澜。
五年,顾松川还是没变。
他满口自己的付出,却忘了问我愿不愿意。
我不喜欢云锦,我也不讨厌那群下人。
甚至,我对他和顾铭也谈不上讨厌。
我只是讨厌自己,讨厌那样如同瓮中之鳖的自己。
我往后缩了一下,避开他的触碰,身子伏得更低。
「请将军放我离开。」我停顿了一瞬,又补了一句,」当日我私自离去是我的错,也请将军大量,不要计较,补上一份放妻书便可。」
「阿云!你……」
我打断了顾松川,莫名问了一个问题。
「敢问将军,可知我名字?」
顾松川愣了一瞬,脱口而出的还是」阿云」。
如此,我便知道答案了。
我抬起头,与他对视,声音坚定。
「阿云是我的小字,我全名唤为林姝云。」
不是阿云那般带着狎昵的称呼,而是有名有姓。
「你从来都不了解我,甚至连我的名字都不在意。将军,您还是回吧。」
我做了个手势,便厌倦地翻身背对着顾松川。
13
那日顾松川摔门离去,倒是解了我的足禁。
只是,林山还被他押着,我走不了。
「云娘,你没事吧。」
守卫虎视眈眈盯着,我没敢走太近,只是打量了一圈。
见林山身上没伤,我才真正放下心来。
「我无事,他不会伤我。」
我微微一笑,示意林山别紧张。
「那个,就是顾将军吗?」
小心翼翼地询问传来,我一怔,恍然间看见了五年前的林山。
那时候,他唤我夫人。
我点了点头,告诉他:」是。」
「但我已经不是他的夫人了。我只是林姝云。」
「林山,我会想办法放你出来的。」
这晚,顾松川照例过来,还带着一箱箱财宝。
「阿云,你看看喜欢什么,自己拿。」
这几日,他都是如此,弥补般要将能送的东西都送到我面前来。
也依旧固执地唤我阿云,仿佛还活在过去。
我绕过那些碍脚的箱子,为顾松川泡了一杯茶。
「阿云,你……」
我轻轻地打断他的喜色。
「你把林山放出来吧。」
「放我们走。」
两句话落下,顾松川便掀了桌子。
「阿云,你是说,让我成全你们去私奔?!」
「我不追究你那五年到底有没有过界,你倒好,还想让我放了他,做梦!」
我敛下眉眼,遮住眼底的失望。
那五年,我一个弱质女流,带着一个半大孩子,光是生存,就耗费了全部力气。
哪有心思谈风说月。
「顾松川,」我叫了他全名,抬起眼直直地看着他,」你杀了我吧。」
顾松川脸上的怒气凝固了。
「你说什么胡话!」
「我离家这么久,京城怕是早已流言满天了吧。我若是跟你回去,就算没有浸猪笼,也没了脸面,如此,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我平静地将利害掰碎了铺在顾松川面前,看他急不可耐地否认。
「我会护着你!」
我轻笑了一声,他连老夫人的命令都挡不住,如何护得了我。
我用他最爱的面子逼他。
「不如就当我死了吧,也保住了将军府的颜面。秋姨娘待在你身边最久,给个平妻的身份也是应当的,还能为将军挣一份美名。」
那日的马车形制,以我多年的主母经验,如何不知里面的门道。
我走上了我娘的老路,不过我运气好一点,没落个玉损香消的下场。
「阿云,我……」
一提起秋姨娘,顾松川眼底闪过慌张。
「我都知道了。」
我给了他肯定的答案,也止住了他的辩解。
「所以,放过我吧。」
14
林山被放了出来,但不知道顾松川说了什么,他执意要跟着顾松川去前线。
他没有提前告诉我,只是留下一张字条,便随着大军一同消失。
「云娘,我想去挣一份功绩,我不能总靠你养着,我已经长大了。」
「等你的生辰日到了,我就会回来。」
我闭了闭眼,压下了心中的火气,那是在顾松川面前都没有的情绪。
我将纸条放在烛火上烧了,枯坐了一夜。
直到清晨的鸡鸣响起,我才动了动僵硬的身体,开始收拾包袱。
我发现,自己比想象中还要在乎林山。
我要去找他。
有了之前的经验,我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院子我没卖,还想着以后回来。
辞去胭脂铺的工作时,花婶拦住我多问了一句。
「云娘,你要去哪?」
「去找一个不听话的人。」
我走得很慢。
一路打听着行军路线,走到前线时已经是冬天了。
我仰头看着边城,搓了搓手,走了进去。
眼见着就要找到林山,我突然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久违地情绪又充盈胸口。
我想,要是找到他,肯定要狠狠打他一巴掌。
我想让他知道,养他一辈子也可以。
他是个孤儿,我也是个孤儿,本该相依为命才是。
今年的冬天格外地冷,我夜里连烛火都不灭,汲取一点点温暖。
我又想起了林山,他是不是也很冷?
他身量高了,今年冬天,我得再给他做一套棉衣才是。
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只是没一会儿突然惊醒。
我打开窗,冬雪凛冽,外面却火光震天。
「蛮族来偷袭了!」
「真是卑鄙!顾将军肯定会打跑他们的!」
随之便是一小队先锋军鱼贯而出。
一股直觉指引着我,一眼看到了队末的林山。
他看起来更加坚毅了,眉眼间的稚气褪去。
黑了,也瘦了。
似乎是心灵感应一般,他猛地抬眼,看见了我。
「云……」
他刚张开了嘴,就被身后的兵长打了一下,只得用眼神回应我。
他看起来很开心,可我却连笑也扯不出。
战场凶险,他太当儿戏,以为学了点功夫,就能独当一面。
我目送他出城,连夜敲响了城主府。
15
「阿云,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我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低垂着眉眼,回道:」奴婢有一事相求。」
顾松川脸上的喜色凝住了,他收回想要搀扶的手,背过身去。
「说。」
我掠过他紧握的拳头,面不改色。
「求将军放林山离开。他还年轻,不该踏足战场。」
面前的人猛然回头,半边脸隐在暗处,咬牙切齿。
「林姝云,你别蹬鼻子上脸!你要走,我放你走,现在你还上门问罪来了!」
「是他自己跟我走的,我可没逼他!」
我直起身,第一次正眼直视顾松川,用林姝云的身份。
「若你没在他面前教唆,他根本不会跟你走!」
「顾松川,Ţũ⁺你爱功名,喜欢在战场上追寻价值,但林山不同。他跟我一样,只是想过普通日子而已。」
「战场刀剑无眼,我只有他一个亲人了。」
顾松川颤抖着嘴唇,突然大吼。
「那我呢?你把我和铭儿放在哪里?你不怕他恨你吗?」
不一样的。
顾松川和顾铭身边总是不缺人的,少了我一个也没什么影响。
但林山不同。
是我捡了他,也是我给了他名字,我得对他负责。
「顾松川,我们只是选择了不同的路。」
我ẗŭ̀₍只是想过自己的人生,不是谁的夫人,也不是谁的娘亲。
「好,我知道了。」
顾松川垂下头,放弃了。
「等他回来,我会让人把他带到你面前。」
出门的时候,我撞见了秋姨娘。
她身后跟着婢女,正偏头叮嘱。
「进去以后手脚轻点,看我眼色再把热汤呈上。」
「将军也真是,一碗姜汤还要人哄着喝。」
虽语气嗔怪,但面上却是一派甜蜜。
只是看见我,乍然失了颜色。
「夫人!你怎么会……既然夫人回来了,那这碗汤就让夫人送进去吧。」
我看了一眼面前的热汤,还有秋姨娘扭着衣裙的手,摇了摇头。
往常,我送过数不胜数的汤。
婆母要我端汤布菜,顾铭要我熬汤煨药,顾松川也爱吃我那一手莲藕汤。
可现在,我再也不想做了。
我突然又想起了林山。
他好,当初煎药喝药都是自己来。
我又回了客栈,忍不住雀跃起来。
院子后埋的红薯经过冬雪的温暖,到时候就能刨出来烤了吃。
林山喜欢吃这个,可以把肚子撑得很饱。
但是得快一点回去,我怕烂在地里。
风又把窗吹开了一条缝,我猛然惊醒。
才发现自己趴在桌前睡着了。
烛火不知什么时候熄灭,外面也静了下来。
莫名的不安在我胸口回荡,我起身关窗,看见了楼下沉默的士兵。
趁夜偷袭是蛮族惯用的手段,顾松川也没在意,照例派一队士兵应对。
把对面打跑了,又出一队士兵打扫战场。
天地都静了下来,只有甲胄的摩擦声。
我看着被抬进来的几个士兵,紧张地分辨。
不是他。
突然,门后大开,林山就站在那里,哑声喊道。
「云娘……」
不知为何,我的泪落了下来。
「回来就好。」
14
我没想到林山会倒在半路上。
自从他平安回来后,我便欢喜地拉着他说了很多。
当初想着见面要给他一巴掌,现在望着他疲惫的脸,我到底还是没忍心。
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
「我们回家吧。」
我有注意到他变得更沉默,无论我说什么都是点头。
但回家的欣喜让我忽略了这些,又或是不敢去猜。
地上开始冒芽,我们已经能看到翼州城了。
「林山,我们要到家了。」
我兴奋地回头,便看见他在我面前栽倒。
他向来是能忍的孩子,可此时却大喘着气,唇齿间的血怎么也咽不下。
「云娘……」
我愣愣地看他伸出一只手,半响才回过神来。
「林山!你别吓我……」
我将他搂在怀里,看见他胸口大片的血迹,浸透了衣裳,怎么也止不住。
里面是长长的刀痕,塞满了止血的纱布,此时却再也起不来作用。
「云娘,我们回家了……对不起,我……我走不动了……」
「对不起,我太没用了,我本想挣一份军功的,让你为我骄傲, 你的生辰……我……我不能参加了……」
林山抖着唇, 从怀中掏出一支桃木簪。
簪尖被细心打磨过,簪尾刻了两朵桃花, 有些粗糙。
「我……我还没染上色,对ŧŭ̀ₕ不起……」
他口中又忽地溢出血来, 唇齿颤抖。
「云娘, 生辰快……」
到最终, 那句话都没能完整说出。
可这些年的相依相伴, 我如何不知他的心意。
只是我想与他有比爱人更近的关系。
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傻子……傻子!」
林山像山崩一样倒了。
我总觉得是自己起的名字不好, 太大了, 才叫林山压不住。Ṭū́₎
但他真的很坏, 明明我说过, 想要离开的话告诉我一声就行。
可他却选择擅自离开。
我将林山的骨灰带了回去。
他太重了,我扛不动。
地里的红薯烂了,我把它们翻到一边, 将装着林山骨灰的小坛子放下。
「你要是有父有母,就有人给你收尸了,也不会被我大不逆的烧掉。」
「是你运气不好, 偏偏遇上了我。」
我沉默地将土埋上, 像没事人一样又回了胭脂铺。
如以前一般无二。
顾铭偷偷来找过我,只是躲着不敢出现。
其实, 对这个儿子,我并没有多余的感觉。
我曾尽心尽力照顾他,然后顺利交给顾松川, 也算尽了我的义务。
「云娘, 你家那个小子怎么不见了?」
花婶拉了拉我的衣袖。
我回过神来, 才意识到是在说林山,于是勉强笑了笑。
「怎么了?他去山上学武了。」
「哎, 这小子,让我保管东西,自己倒忘记了。」
「诺,快拿着, 这么好的料子,小心收着。」
花婶抱着一件衣裳,塞在我怀里。
熟悉的纹路,只是不可避免旧了些。
是当年, 我随手送给林山的衣裳。
「那小子, 大清早的把这衣裳给我, 说自己怕弄坏了, 让我带给你, 说完就走了。」
我捏紧了衣裳, 思绪飞到了很远。
有瘦瘦小小, 脏兮兮的林山,也有抱着不合身衣裳不放的林山。
最终,全变成临走时, 纠结了许久将衣裳留下的林山。
往日的平静骤然被打破,我泪如雨下。
原来,他的离开早有预示。
原来,是我离不开他。
一切都是有舍有得。
我得到了名字, 得到了自由,也失去了我的山。
我又挽起了妇人发Ŧű̂⁻髻,终日戴着一支桃木簪在胭脂铺里忙碌。
簪上桃花艳艳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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