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受伤失去生育能力后不久,
宫门外忽然站了个跟他一模一样的小男孩。
合宫如获至宝,欢喜迎回了小殿下。
但不管如何哄问他娘亲是谁,小殿下始终闭口不言。
皇帝头疼不已,把所有可能人选都猜了一遍也无结果。
最后无奈,随口说了个很久没提过的名字。
小殿下却突然睁大眼睛,拼命摇头否认。
娘亲叮嘱过,随便说谁是娘都好。
最不能认的就是她。
-1-
「俞清棠。」
「你娘亲,当真是俞清棠?」
皇帝似乎不信,又喃喃重复了一遍。
小孩的头摇得更猛了。
这一来,更是几乎坐实了。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竟是那位。
突然想到什么,举殿之人慌忙垂了眼,不敢再看帝王脸色。
合宫上下都知道,这个名字是皇帝的逆鳞。
六年来,除了皇帝本人,无人敢提。
连带当年清妃住过的清梨轩,都成了再无人踏足的冷宫。
回过神,皇帝语气从方才的温柔变成了嘲讽。
「好,好,好一个俞清棠。
「居然敢瞒天过海,出宫偷偷生下朕的孩儿,也不肯回来向朕低头认错。」
说着,又盯着孩子仔细看了好半晌。
眼角眉梢确有几分俞清棠的影子。
人如其名,美得清冷疏淡。
他还是控制不住怒火,语气不善对孩子道:
「你娘人在何处?
「既这么多年狠心音讯全无,为何现在又将你送回来找朕?」
皇后赵瑾月端坐一旁,围观良久。
方才始终不声不响,此时状似无意插了句嘴。
「清棠姐姐,可是也听说了陛下……受伤之事?所以才将皇室血脉送回……」
闻言,皇帝的脸又沉了沉。
看向孩子的眼神也冷淡了几分。
上月狩猎他不小心从马上摔下,人没事,但伤到了根本之处。
太医说,虽不影响床事,但日后恐难再生育。
皇帝登基六年,膝下只有几位公主,晏国江山仍无人可继承。
心焦至极,他不得已暗自遍寻天下名医。
那俞清棠本就出身医药世家,想来也收到了风声,这才巴巴将孩子给他送回来。
她这是想白捡个天下!
想到这,皇帝冷笑着对小孩嗤道:
「你娘亲可真是打的如意算盘,算计起朕的江山了。」
小孩不全明白皇帝话里的意思,但见他脸色不对,也大概知晓必定不是什么好话。
他慌忙摇头摆手否认:
「不是的不是的,娘亲不想要什么算盘……
娘亲要嫁人了,便要先甩掉我这个小拖油瓶才行。
「不然,不然别人会嫌弃她的。」
此话一落,全场静可闻针。
皇帝已经脸黑如炭。
半晌,他几乎咬牙切齿挤出句话:
「俞清棠,你竟还敢再嫁!
「来人,三日之内,务必将俞清棠给我捉拿回宫ṱŭ₊!」
-2-
天子一怒,朝野震动。
没出一日,我便在出城门时被官兵拿住了。
也怪我。
非要亲眼看着远儿被接进宫。
又托人打听了宫内情形,确认远儿平安无事,才肯放心离去。
尽管远儿的相貌和晏凛如出一辙。
不需任何证明,一看便知他们是亲父子。
但……毕竟当年我离开时,同晏凛闹得太僵。
实在担心,因我之故,他不肯认下远儿。
晏凛比我想的来得还快。
门猝不及防被人推开。
我回过头,堪堪和他四目相对。
二十六岁的晏凛,比六年前初登帝位时,成熟了许多。
稳坐金銮殿多年养出的上位者气质,到底不是从前那个隐忍不受宠的皇子能比的。
哪怕在梦里,我都没曾想过,还会和晏凛有重逢这天。
以致于这样情形下,连行礼,我都忘了。
晏凛的眼神,似寒潭般深不见底。
只对视片刻,我便迅速移开了视线。
晏凛沉默打量我良久,幽幽开口:
「俞清棠,真有骨气啊。
一走便是六年,朕瞧你瘦成这样,也不像过得很好。
「朕很想知道,宫外究竟有何让你舍不得回来呢?」
我心头苦涩,低头不语。
「呵,既有心瞒着朕生下朕的孩子,如今为何又巴巴送他回来,当朕这里是驿馆?
「……还是生了其他不该有的心思?」
晏凛说话时,语气放得很轻,似乎只是旧友间寒暄。
但皇帝的猜疑心,从没一刻放下过。
我低眉敛目,恭谨回答:
「回陛下,民女不敢,民女心中自然有苦衷。」
「民女好不容易寻了个好人家,带着别人的孩子男方家不肯娶,民女也是没别的法子了。」
话音落下,对面良久没出声。
但粗重的呼吸,我再熟悉不过。
是晏凛发怒的征兆。
果然,下一句他便是再忍不住的咆哮:
「俞清棠!
「别忘了你还是朕的后妃,你还想要嫁给谁?朕看谁敢娶!」
袖中的双手捏得死紧,身体也有些虚浮无力,面上却不卑不亢。
我努力平静应答:
「皇上似乎忘了,清妃当年早已去世,民女如今名唤俞棠。」
晏凛怒气更盛:
「好,好一个心狠的俞棠。
「即便你要再嫁,就这么容不得自己十月怀胎又亲手养大的孩子?」
「你让朕的骨肉流落在外吃苦多年便罢,竟还想抛下他?」
「你可知,他只是个五岁幼童!」
「若不是朕的人发现他,他落在其他有心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我把头垂得更低,不知如何接话。
我当然知道后宫危险。
我也舍不得。
可我这副身子,早已药石无医。
但远儿还小。
失去母亲后,我实在不知,他该如何长大。
也不放心,将他交给其他朋友。
思来想去,犹豫了整整一个月。
才决定将他送回生父身边。
想到这,我咬了咬牙冷声道:
「远儿已拖累我六年,这六年我时时都在后悔生他下来,早想找机会送回宫。」
「如今,正好借嫁人机会,摆脱这个责任。」
晏凛满脸惊讶,指着我,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良久。
他重重踢开门,拂袖而去。
临走下了死令:
「她爱去哪便送她去,永生永世不得踏入皇城半步!」
-3-
我欣喜万分。
想不到晏凛如此轻易便放了我。
拿好包袱便要立刻离开。
刚行到宫门处,却听到隐约孩童的哭声。
皇宫里,此时应当没有其他小男孩。
心颤了颤,我咬牙没回头,正准备迈出宫门。
突然被人从身后冲过来,抱住了大腿。
「娘亲!」
我吓了一跳。
低头一看,远儿竟不知从哪里跑了过来。
许是跑得太急,小脸还挂着泪,鞋子也跑掉了。
我心里着急,手却不停往外推他。
「小殿下,莫乱认人,我不是你娘亲。」
「你父皇自会给你找位顶好的娘亲,今后会教你认字,教你骑射,你要乖乖听你父皇的话。」
远儿小脸顿时拉了下来,跟晏凛不高兴时一模一样。
「远儿不要其他娘亲,远儿只要你这个娘亲。」
「娘亲骗我让我来找爹爹……还说办完事便会来找我……可一直没来……」
「娘亲是不是……不要远儿了?」
远儿边哭边控诉,最后竟抽泣到说不出话。
我头疼得紧,怎么都安抚不住。
远儿哭着还死死抱紧我大腿不放。
晏凛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不远处。
「俞清棠,到底是你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哭成这样你也狠得下心走。」
「朕真是小看了你的心肠,原来当年你并非赌气一走了之。」
我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什么,胸口隐隐又开始作疼。
看着推不开的远儿,心里长叹口气。
今日怕是不好走。
皇帝身边都是看眼色高手。
总管太监赵伦上前,笑着对我劝道:
「俞小姐,多年不见。老奴有个不情之请,望小姐帮忙。」
「小殿下自前日回到宫中便不肯吃饭食,夜里也一直惊醒哭闹,想来不适应宫中生活。」
「若您能亲自把小殿下平日习惯交代给奴才们,奴才们也能更好地伺候主子。」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的难过再也压抑不住。
我刻意不看远儿,淡淡道:
「这么麻烦?
「如此我暂且再留一晚,待你们记下小殿下喜好,明日我便离开,不耽误嫁人。」
赵伦一噎,拱手道谢。
不远处的晏凛冷哼一声:
「嫁人嫁人,俞清棠,如今你满脑子都是嫁人。
「朕倒想看看,不让你出宫嫁人你要怎么办!」
-4-
嫁人嫁人。
我何尝还能嫁人。
从进宫成为晏凛妃子那一刻起,倘若我真嫁给其他人,无非也是害了人家罢了。
脑子里忍不住浮现起,十六七岁的晏凛说娶我时的样子。
那时,他还是藏在村里避难的落魄皇子。
我们棠溪村在晏邾两国交界处。
爹爹和我把他从河滩上救起时,并没多想,也不图他报答。
但晏凛醒来,却对我一见钟情。
他话不多,病好了却不肯离开。
见他知书识礼,不像坏人,又说自己已无家可归。
战乱年月,谁都不容易,我们便好心收留了他整整一年。
临走时,他信誓旦旦,定会回来娶我为妻。
我等了一年又一年。
第三年,他果然回来接我了。
那时我才知晓,他竟然是敌国皇子。
但彼时两国正交战,我身份特殊,要进宫只能换身份。
他求了我父母很久。
最终我依了他,背井离乡随他进了宫。
那时,也曾有过甜蜜的时光。
可后来……
宫里进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地,他就看不见我了。
猜疑,争宠,冷战,搞得我精疲力尽之时,突然传来了噩耗。
我们全家曾收留敌国皇子晏凛之事,被有心人捅了出来。
还未等我求晏凛安排救兵,我全家就已经被母国以内奸罪斩首。
晏凛那么聪明一个人,当然很快查出了告密者。
但不知为何,他始终不肯告诉我是谁。
且无论我如何哭求,想回家操办父母兄嫂后事,他也不应允。
一句「朕的后宫,不应有敌国的女子为妃。」,便把我最后的希望也堵死了。
但我还是不甘。
最后一次去跪求出宫时,却听到他跟心腹讨论:
「外面都传清妃挟恩图报,朕现在都忍不住怀疑……
「她们全家当年究竟是否早知我真实身份,就等着几碗汤饭换他家女儿一世荣华。」
我终于心死。
推门进去,直接认下了他的恶意揣测。
直言当年我家早知他真实身份,才特意收留他。
也因此故,我才坚定等了他三年未嫁。
晏凛没有丝毫怀疑。
勃然大怒之下,当即骂我滚出宫去,再不要出现在他眼前。
我忍着悲痛火速出宫,安葬好父母兄嫂后,竟晕倒在坟前。
这才得知,自己腹中已有孕两月余……
那时,我在这世上已再无亲人。
唯有腹中的骨肉,是我活下去唯一的希冀。
一眨眼,便是六年过去了。
-5-
被远儿缠得没法。
这日,我到底还是住了下来。
晏凛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独苗倒是很好。
不仅他的心腹赵伦亲自率人照料,旁人半分插不进手。
连远儿住的延庆宫,也紧挨着他常居的养心殿。
等宫人离开后,我才恢复对远儿的态度。
「娘不是教过你,在宫里,千万不能认我娘亲吗?
「远儿怎么不听娘的话?」
远儿小嘴一噘,气鼓鼓反驳:
「可是娘亲都不要远儿了,远儿为什么要听娘亲的话!」
我有些无语,正要同他再细细讲道理。
门外突然响起一道柔美女声。
「清棠姐姐?」
往门外望去,又一位许久未见的故人。
我连忙起身行礼。
赵瑾月比起从前我离开时,从容明艳了许多。
再不是那个初入宫闱羞涩爱哭,追着我问晏凛喜好的那个姑娘了。
「姐姐,真的是你,这些年你都去哪了?」
「凛哥哥曾派了好些人出去找你,到处都没踪影,没想到如今你自己回来了……」
赵瑾月端坐上首,似在叙旧,却并未唤我起身,任我跪着。
「想不到,姐姐竟偷偷瞒着天下,诞下凛哥哥唯一的子嗣呢,可真有福气。」
话里话外都是客套,她的眼神却冰冷刺人。
「对了,姐姐是不是也收到了消息,得知凛哥哥受伤,才送思远回宫的?
「姐姐的福气,可在后头呢。」
我讪讪笑着,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敷衍道:
「民女能有什么福气,还是娘娘福泽深厚。
「民女今后只求出宫后能嫁个老实人,本分过日子足矣。」
不用抬头,也能清楚感觉到赵瑾月的视线紧紧盯着我。
我身子本就虚弱,跪久了不免头晕。
但丝毫不敢泄力,跪得越发恭谨。
忽然她莞尔一笑,亲自上前扶起我,亲切道:
「姐姐,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要用离宫来威胁凛哥哥吗?
既回来了,便好好同他服个软,留在宫内吧。
「凛哥哥毕竟是皇帝,总不能他向你低头。」
我猛地抬头,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同我说这些。
但身后,晏凛愤怒的声音已然传来:
「俞清棠,六年过去了,你还想用这些腌臜手段来拿捏朕吗?
欲擒故纵的把戏,你以为次次有用?」
「好,明日一早你便滚,朕要你此生都不能再踏进晏国一步!」
-6-
圣谕一出,我反倒安了心。
能走便好。
晏凛和赵瑾月离开后,远儿死死跟着我,一步也不离开。
他像是已经彻底明白。
这次我要是离开了,便永不会再回来。
借着月色,我静静看着身旁熟睡中也不肯放开我手的远儿。
我从那么小一点儿,拉扯到这么大的心头肉。
无论心里跟他告别多少次,每次都会疼得喘不过气。
好在他还小,很快便会忘记我。
应当也就没那么难过了。
我一夜未眠,守着我的远儿。
直到天色渐亮,宫门快开了,才小心翼翼起身离开。
赵伦身边一位得力宫人早已等在门口。
我跟在他身后,心事重重,也没怎么看路。
等再抬头,却愣住了。
「奉陛下口谕,送娘子到此处居住。」
「是否弄错了,皇上昨日亲口答应放我出宫的……」
我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人强势推进宫门,从外面落了锁。
正要拍门求情,门外却传来宫人冷冷的声音。
「娘子不用闹了,陛下亲口下的令。」
「若娘子真为了小殿下好,便安心在此长居,莫再想出宫的事。」
「逢年过节,陛下会允许小殿下前来探望的。」
-7-
我深深叹了口气。
六年后,竟又一次被晏凛关在了清梨轩。
早知他说话不算话,昨日就不该留下。
六年前,清梨轩便已几乎是座冷宫。
想不到如今,除了布满灰尘外,房内还是我当年离开的模样。
几乎连小摆件,都还放在原处。
只这些年估计没人住过,无处不散发着旧屋的陈年霉味。
我苦笑。
恐怕这辈子就交待在这里了。
晏凛要是知道我本没几天活头了,应该会后悔自己多此一举将我关在这里吧。
到底遗憾。
本想着最后回乡在父母坟前烧点纸,等我走后再找人把我一并埋在他们身边。
现在,我只能等下去再找他们了。
我简单收拾了卧房,便凑合住下了。
每日有宫人定时送来饭菜。
粗茶淡饭我倒是不在意,将死之人,吃什么都无所谓了。
但偌大的宫里只得我一人,实在有些无聊发闷。
更难的是,我进宫时并没带药。
断药十多日,如今身体四肢越来越虚弱无力,咳血也越发频繁。
实在抵不住时,我终于向送饭的宫女求了情。
「姑姑,劳您帮我找三味药。」
「就三味就好,身子实在病得难受。」
我递过去身上唯一还算值钱的手镯。
宫女本不想答应,许是看我脸色实在惨白,便不做声收下了镯子。
我连连道谢。
可我盼了一晚,第二日没等来止疼药。
却等来了晏凛和远儿。
-8-
一大一小牵着的两道月白色身影,突然出现在院中。
闷闷不乐的表情都一模一样。
远儿一见到我,便甩开晏凛朝我扑了过来。
我紧紧抱着远儿,泪水忍不住就流了下来。
「娘亲,父皇说您身体不适,要在这里养病。
还说我要是乖乖听话识字念书,便会带我来看您,还允我陪您住一晚。
「远儿一日背一首诗,是不是很厉害?」
我点点头,话都说不出。
晏凛在旁静静看着,不知在想什么。
抱了会儿,远儿开始围着我打转察看。
「娘亲,您是不是很难受,都疼哭了。」
「您哪里病了,远儿给您呼呼。」
我擦了擦泪水,哽咽解释:
「娘亲没什么病,娘亲就是有些乏力,歇几天便好了。」
远儿将信将疑,晏凛却冷冷开口:
「俞清棠,你不是说病了要买药?装病倒是演得逼真。」
「我还当你总算老实了,可你竟连进宫前的手镯,都舍得拿来做套。」
「煞费苦心,不就是为了骗朕的同情吗?」
我想开口解释,却先咳了起来。
晏凛脸色更难看。
「不必再装了,远儿已经带来了。」
「只要你安分老实住着,朕自然会多让远儿来看你。」
我十分不解。
之前以为他关我起来,是为了惩罚我。
但如今看着,又不像。
想着便开口问了。
ƭüₔ「陛下之前让我不要再踏进晏国,金口玉言,为何出尔反尔?」
晏凛面上浮现尴尬,随即斥道:
「远儿不能有个流落在宫外,不体面的亲娘。
更遑论你还妄想另嫁。
「是嫌远儿将来脸面太好看?」
我胸口一堵,反驳的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他说的,也没错。
倘若将来远儿能高坐宝位,自然不能有任何人让人指摘的污点。
见我沉默,晏凛终于满意我的乖顺。
打量了两眼周围,下一刻,他突然发了难。
「朕让你们把人关在清梨轩看好,不是让你们把这里改成冷宫。」
「赵伦,你如今三十出头便已老糊涂了?」
赵伦早已双腿颤抖。
他剐了一眼心腹ŧŭₖ宫人,颤颤巍巍地解释:
「都是老奴没管教好,这帮子手下不长眼,怠慢了主子。」
晏凛没什么耐心:「既然不长眼,便拖下去挖了双眼。」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当即跪了满院。
那宫人更是吓瘫在了地上。
许是本以为我只是个不受宠的弃妇,想不到皇帝竟然发如此大的火。
我和远儿也吓了一跳。
晏凛见吓到了他,才改了口:
「念在小殿下刚寻回的份上,你这双眼便暂时挂着,要是下回再被我发现不长眼……」
赵伦擦了把汗,不停磕头。
有了晏凛这一怒,不出一个时辰,清梨轩便被从内到外擦洗收拾得焕然一新。
仿佛记忆里我刚被封妃,晏凛亲手拉着我搬进来那天的模样。
不同的是,此时我们身边,还多了个叽叽喳喳的小团子。
-9-
有晏凛在,宫人自然不再送往日那些潦草发酸的饭食。
满桌的珍馐,流水似的被人端上来。
晏凛早吃腻了这些,我则是身体难受吃不下。
只有远儿胃口不错,每样都吃了好多。
还不时给我和晏凛,各夹一筷子菜,盯着我们吃下。
吃着吃着,远儿突然开始撒起娇来。
「娘亲,要是往后每日都陪远儿吃饭就好了。」
「还要有父皇一起。」
他笑得很开心,我却忍不住心头酸涩。
远儿从小就羡慕邻居家孩子有父母双亲,他时不时也会问我,爹爹去哪儿了。
问多了,便也大概从我各种拙劣的谎言里猜到几分。
所以如今,他发现自己其实有爹爹,当是欢喜得紧的。
晏凛也似被远儿的话触动,难得温情了些许。
「清棠,如今这样不是很好么。」
「当年若非你执意要离宫,诞下远儿后定然早已封为贵妃,我们一家三口也不至于……」
说到这,许是他也意识到不对,便没再说。
皇城里这许多宫苑……他的家太大,何止我们三口。
这日晏凛似乎很闲,夜幕降临也没离开的意思。
他在一边的凉亭里,映着灯笼翻书。
远儿在院中小凳上坐着,央我教他辨认星星。
我强撑着难受的身体,勉强抱着他讲解。
偶有讲错的,晏凛便突然冷冷插一句嘴纠正。
错得多了,远儿便偷偷笑我。
非要把晏凛拉过来,和我们一起坐下,亲自讲解。
晏凛对远儿格外耐心,他的凉椅紧挨在我旁边。
六年来,这是我和他距离最近的一次,彼此都有些不自然。
远儿换到了他怀中,一只小手却没忘牵着我。
稚嫩童声和沉静成熟男声,不时在院中交错响起。
我忍不住把头抬高望向夜空,不想再让眼泪又流出来。
若非当年种种,也许我和他,还有远儿。
本该有许多这样温馨宁静的夜吧。
很多年前,晏凛也这样,在村里的小溪边耐心教我。
他怕我采药夜归迷路,细细教我如何通过星星辨别方位……
夜渐渐深了,等我好不容易哄睡了远儿时,自己也累得闭上了眼。
身体本就难受了一晚,迷迷糊糊之间,好像做了个梦。
梦里,我竟难得梦见了和晏凛的从前。
-10-
在棠溪村时的从前。
晏凛那时,还叫阿厌。
他说从小娘亲便去了,他从没被其他人真心喜欢过,父亲才给他起了这个名字。
那时我很不能理解。
他长得又高又俊,会写诗作画,还会拉弓打猎,为何没人喜欢呢?
明明我亲眼所见。
村里好多小姑娘,每每遇见他都会红着脸偷偷看他。
可他那时谁都瞧不见,满心满眼全是我。
后来我问过他原因。
他只笑称,「从未见过你这般,单纯的傻姑娘。」
顿了顿,他又认真问了句,「那你呢……为何喜欢我?」
我哑然。
是啊,年少的心动,哪里需要那么多理由。
或许是他写得飞扬肆意的一笔好字。
或许是因为野猪出现时他挡在我身前的奋不顾身。
又或许,只是因为他笑起来好看而已。
他离开那天,送了亲手做的一个同心结给我。
那时他跟村里耄耋之年的老人学的。
他说,希望我们可以白首同心。
可后来心变了,他想共白首的人,兴许早已不是我。
六年前出宫时,我便没带走那枚同心结。
这晚梦里旧事太多,身子也隐隐作痛,我睡得很不安稳。
翻了很多次身,半梦半醒中,忽然感觉被人拥入了怀中。
-11-
「清霜半落棠眠月……」
晏凛抱着我,Ṭű̂⁸嘴里低声呢喃。
这是初见时,他送我的诗。
我猛然被惊醒。
这不是梦,晏凛竟没走?
感觉到身后真实的体温,我挣扎想避开。
「棠儿,别动。」
晏凛低沉嗓音传来,将我拥得更紧。
「怎么瘦了这许多……」
「傻棠儿,若你早肯低头回来找朕,我们也不至于耽误这些年。」
他说着,往我手里塞了一个物件。
我一摸便知,是那枚同心结。
他说话时呼吸喷在我脖颈上,周身立刻泛起酥酥麻麻。
我越挣扎,他抱得越紧,胸膛也烫得灼人。
「当年你一走了之,竟连这结都舍得不带走,心狠的女人。」
「如今朕再将这结重新交给你……敢再丢弃试试。」
说着,他竟直接扳过我,朝我的唇贴了上来。
晏凛吻得忘情,齿关很快被撬开,攻城略地……
我再忍不住,曲起膝盖顶了他要害,迅速起身爬到床尾。
怕吵醒远儿,我压低声音冷冷道:
「民女并非过去的清妃,这同心结,于我来说毫无意义。」
「如今我已同他人定亲,再这样不合适,皇上请自重。」
说完,我将同心结往地上一丢。
晏凛呆住了,满眼不可置信。
良久,脸色由白转红,再转黑。
「俞清棠,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装病示弱,朕也向你低头了,你还要怎样?
「再继续拿乔就真的过了。」
我面无表情,恭谨解释:
「民女并非拿乔,实在是前尘旧事已忘干净。
「如今只求陛下能网开一面,放民女出宫,再感激不过。」
晏凛猛地起身。
声音刻意压低,但掩不住他的怒火。
「俞清棠,好一个前尘旧事,已忘干净!
「宫外究竟有何人,让你如此念念不忘?
「你那么想出宫,朕偏不让你如愿!
「朕偏要把你关在这清梨轩一辈子,看你下半生会有多后悔!」
晏凛拂袖而去。
还不忘让人把远儿一并抱走。
哪怕他哭得撕心裂肺,晏凛也没再心软。
-12-
我站在门后,静静看着周遭一切。
方才搬进来的摆设糕点,被一件件搬走。
刚安排进来的宫人们,也迅速被一个个撤离。
「主子说了,这位从前在宫外做惯了活的,无需留人伺候。」
「以后都让这清梨轩清净点儿。」
其实我无所谓这些。
左右没几天好活了。
我最想要的,是死前不那么痛苦。
那位拿了我手镯的宫女,迟迟不见踪影。
我心里估摸着,既然晏凛已知此事,恐怕是再等不来帮我的人了。
身体的疼痛让我根本无法安眠,索性枯坐榻上,想想该如何了结。
恍惚到天明,还没做出决定。
一大早,又来了位不速之客。
「姐姐好大的脾气,听说昨儿这清梨轩里,可是罚了好多下人呢。」
赵瑾月语气不善,走进殿内便四处打量了一圈。
这话一出,我便懂了,她是为昨日晏凛那些举动而来。
可惜,她的消息似乎没那么灵通,只听到了前半段。
「姐姐好手段,离宫出走多年,还能死死拿捏凛哥哥的心。」
赵瑾月身边大宫女秋水撇撇嘴,接着她的话道:
「娘娘出身大家闺秀,当然有所不知,宫外那些勾栏瓦舍乾坤大得很,勾男人的本事多着呢,咱们正经女子哪里比得过。」
此话一落,周遭隐隐响起嘲笑声。
我正欲反驳,喉间却涌出一口血。
擦拭的手绢迅速被染红,很快便咳得不能自已。
赵瑾月诧异片刻,转而嘲讽道:
「姐姐还真是下血本,装病装得挺像,可惜皇上此刻不在,再柔弱也无人欣赏。」
秋水立刻上前附和:
「就算皇上在又怎样,当年娘娘的猫抓伤她,破了那么大块皮肉,可娘娘稍微一哭,皇上还不是轻轻带过。」
「最好笑的是,最后受罚禁足抄经的却是她。」
「可见皇上心里,终归是娘娘的地位最重。」
我低头不语,往昔情形浮现心头。
那时晏凛安抚我,理由是前线正在打仗,还要依赖赵瑾月的父兄。
只能委屈我,为了他再忍耐一次。
可无人在意,我的父兄,早埋在那棠溪村小山包。
我对赵瑾月平静拱手:
「娘娘自然是皇上的心尖宠,旁人如何能比。」
赵瑾月却突然变了脸,一巴掌朝我甩了过来。
「住嘴!本宫与皇帝如何,轮不到你来评价!」
我本就虚弱,被她一巴掌打过来,倒在地上再起不来。
连吐了好几口鲜血,后来血竟止不住,连心肺都开始绞着疼。
秋水蹲下瞧我两眼,又朝我周身软肉处,狠狠掐了几把。
浑身连躲避的力气都没有,疼得我不住吸气。
赵瑾月挥手。
「罢了,不吱声的哑巴,欺负起来都没意思。」
「俞清棠,我来是想告诉你,别做梦以为留在宫里你就有翻身机会。
「凛哥哥准备把你生的小孽种记在我名下,由我亲自抚养。」
「我自然是高兴的,但是养孩子啊真不容易,磕磕绊绊的,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长大。」
我心头一跳。
她话里的威胁我自然听得懂。
可我已经这样,别说保护远儿,连反击她的力气都没有。
我努力从地上爬起,万分虔诚求道:
「娘娘愿意抚养远儿……自然是他的福气。」
「民女甘愿离开晏国,换远儿平安长大……无奈皇上在气头上,不肯放过我,非要关我在冷宫中作为处罚。」
赵瑾月盯着我良久,似在思考我话里的真伪。
「罢了,无论你愿不愿意,这宫里也万留不得你。
「你只要从宫里消失,旁的,我自会对陛下交代。」
我顺从点头:
「一切听从娘娘安排。」
赵瑾月嗤笑一声,临走时对我凉凉警告:
「有些道理不用我多说,你也该懂,劝你别耍花招。
「将来太子若有个敌国的亲娘,你说,他的江山能坐得稳么?」
我沉默闭眼。
再没人比我清楚这个道理了。
-13-
当夜,本在湖边的清梨轩走了水。
火势漫天,映红了整片皇城上空。
等晏凛赶到时,大殿已然坍塌殆尽。
熊熊火光中,晏凛几欲崩溃。
他几次冲到火焰边缘,又被侍卫拼死拦住。
绝望等到天明,火才堪堪被众人浇灭。
小殿下看见娘亲住的清梨轩着火,早已哭到晕厥,被宫人抱走。
晏凛恍惚站在庞大的废墟前,不敢踏进一步。
侍卫和宫人们迅速进去搜索,不多时便回报,仅发现一具年轻女尸。
清梨轩本就只住了一人。
晏凛脸刹时惨白。
他亲自冲进灰烬里,一眼便看到了那具尸体。
他几乎颤抖着走了过去,缓缓蹲下。
尸体躺在原本卧房清棠床榻位置,被烧焦得难以辨认。
晏凛神情木木的,伸出手,却不敢触碰。
「棠儿,是朕来晚了……」
泪一滴滴落在尸体上。
晏凛前所未有的悲伤,周围空气也仿佛凝结了。
一时间,无人敢靠近他半步。
片刻后,赵瑾月缓缓上前,拍了拍他的背。
「人死不能复生,陛下节哀……想必姐姐泉下有知,也不希望看到陛下如此伤心。」
晏凛没说话,他好像已经感知不到周围。
赵瑾月擦了擦眼角,又道:
「陛下还是让人收拾下姐姐的遗体,瞧她双手紧握,想必生前也受尽了大火折磨……」
晏凛随着她的话看向尸体的手。
片刻后,他霍然起身。
再不复方才的悲伤,反而换上了滔天的怒意。
「这根本不是俞清棠。」
「俞清棠,你还要骗朕几次!?玩这样要死要活的把戏,骗朕的心疼?」
当年陪俞清棠上山采药时,他险些掉下悬崖,是俞清棠不顾一切奋力拉扯,好半晌才将他拉了上来。
由于过于用力,自那之后,俞清棠的左手食指都有些变形。
而眼前这具女尸,手指指骨自然,毫无受伤扭曲痕迹。
想到这里,晏凛咬牙切齿:
「俞清棠,朕发誓,此生再不会信你。」
「等捉回你,一定将你打断双腿囚禁天牢!」
-14-
那日之后,阖宫又再无人敢提俞清棠三个字。
小殿下醒来,哭闹着要娘亲。
晏凛亲口告诉他,这个无情的事实。
「你娘亲已经不要你,抛下你一人走了,今后皇后娘娘才是你娘亲。」
小殿下不敢相信ṱũ̂₈。
但他没闹,趁宫人不注意,亲自跑去清梨轩。
等见到眼前一堆废墟,这才信了。
他宁愿娘亲是抛下他走了,也不希望娘亲在大火Ťû₉中被……
从那之后,小殿下变得乖顺听话,但也更沉默了。
晏凛对他,不像从前那般宠溺,反而渐渐冷淡。
毕竟每每看见他,就想起俞清棠的眉眼,让他忍不住心烦。
这是唯一一个一而再,再而三,拿他当猴戏耍的人。
六年前,他已经受伤一次。
六年后,他还是栽在了这坏女人手里。
他不甘心。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不久后,晏凛亲自带人微服出宫,去俞清棠家乡捉拿她。
她这样无依无靠之人,想来也没什么地方可去。
可当他到了俞家祖宅,发现早已空无一人。
房内都起了青苔,近期不像有人住过。
为了避免后患,他一把火点了这祖宅。
没地方躲了,她肯定会出来。
他还亲自抓了几个可疑的男人。
那些跟俞清棠打过交道的男人,其中肯定有俞清棠嘴里念念不忘,要出宫嫁的男人。
无论怎么逼供,他们都不肯招。
晏凛便下令废了他们,让他们永远不得娶妻。
晏凛还不死心。
天下就这么大,他不信找不到俞清棠。
终于,在偏远的小山包上,发现了蛛丝马迹。
俞清棠父兄的坟墓旁,有人新动了土。
-15-
晏凛当即赶到了坟前。
他从未来过此处。
许是当时埋得潦草,此处荒草丛生,并不当道。
但三座墓旁,近日新起了一座小土包。
晏凛认得这块荒地,是俞家的。
埋在这里,许是俞家哪个亲戚吧。
估计没什么亲人了,连墓碑也立不起。
晏凛没在意。
细究起来,俞家父子之死,也算与他有关。
他命人在坟前倒了一壶顶好的陈年老酒,又奉了几盘瓜果聊表心意。
事毕,他命人昭告天下。
「若五日内,俞清棠不出现,他便要掘了这三座墓。」
俞清棠当年为了处理父兄后事,宁可与他恩断义绝也要出宫。
想必六年后,她也会为了父兄再次出现。
可是。
告示贴遍了所有街巷,全天下,无人不知此事。
却迟迟没人上报,有俞清棠的踪影。
等到第五日,晏凛已经气到不能自已。
他恨极了俞清棠这个女人。
为了赌一口气,竟连自己父兄都不顾。
她这是仗着知道他爱她,便把事做到如此绝地。
一气之下,晏凛命人掘了这三座坟墓。
白骨皑皑,被挖出来晒在俞清棠老家大街上。
一连半个月之久。
俞清棠始终没有出现。
晏凛终于无计可施。
这女人,果真如他所想,蛇蝎心肠。
他终于妥协,下令将白骨再埋回原处。
他亲自拿了三炷香,想在坟前赔礼道歉。
毕竟俞家父子,也算对自己有过收留之义。
可等他们一行人再到坟前。
却发现旁边小土包前,有个小姑娘正在哭着烧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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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伦随口问了一句:
「小姑娘,看你这么伤心,还烧这么多纸,这里面埋的是你至亲之人吧。」
小姑娘十三四岁的样子。
瞥了他们一眼,又看回自己跟前,专注烧纸。
「不是我的亲人,是我邻村一位可怜的姐姐。」
赵伦更好奇了:「那你为何要替她烧纸呢?」
对方喃喃道:「姐姐病逝前,把她所有的钱都给了我,帮我从人牙子那里赎了身。
她只求死后将她埋在此处,替她烧点纸,她说自己没有亲人了,怕病死无人收尸。
姐姐是个大好人,但好人不长命,病逝前遭了许多罪。」
「运气也不太好,遇到了坏男人,连儿子都不给她见最后一面了。」
这下连晏凛都来了兴趣。
「你说的姐姐,为何非要埋在此处,她可知这是俞家的地?」
小姑娘没好气瞅了他一眼。
「姐姐本就是俞家人,同爹娘埋在一起也很正常啊。」
晏凛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这位姐姐,是俞守正的亲人?」
小姑娘已经烧完纸,擦干泪起身,语气闷闷的。
「姐姐就是俞守正的亲女儿,俞清棠啊,你这人怎么一直问。」
「前些天也不知是哪来心肠歹毒之人,将俞姐姐父兄的坟墓都挖了。
「俞家人都是十里八乡的大好人,救死扶伤无数贫苦百姓,怎么就落了这样的下场。」
小姑娘说完,便挎着篮子离开了。
晏凛立在原地,几乎动弹不得。
从她口中听到俞清棠二字时,他便已觉得脑子乱成一团。
赵伦瑟缩在一旁,不敢上前,晏凛却一脚踹他到那座新坟前。
「给朕挖!
「朕倒要看看,俞清棠还有什么把戏!她的话,朕一个字都不信!」
赵伦慌忙带人动手,边挖边汗流浃背。
不知该祈祷,这坟里是俞清棠好,还是不是俞清棠好。
小坟包土埋得不深。
很快便看见了棺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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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凛顾不得其他,上前亲手推开了上盖。
里面静静躺着一个精致木盒,以及一堆杂物。
晏凛认得,那里面……
有俞清棠娘亲留给她的玉簪,她从前每日都会拿出来擦一遍;
有几本俞清棠从前爱看的话本子;
有她幼时初学刺绣时的失败品……
琳琅满目,甚至像在开杂货铺。
俞清棠从前,便喜欢收集积攒各类物件,再旧也舍不得丢掉……
晏凛看着这一件件,几乎要扶着棺椁才能站稳。
他张口想要说什么,却没忍住喷出了一口血。
他不敢打开那个盒子,强撑道:
「俞清棠,鬼把戏越来越多了,竟然还装死!
「朕不信,不信她死了,给朕把天下翻过来也要找到俞清棠这个女人!Ŧŭ̀ₘ」
那天晏凛到底没敢打开那个木盒,而是直接折返皇宫。
不过走时,还是带上了那个木盒。
回到宫中,他异常冷静。
赵瑾月疲惫前来禀报:
小殿下前几日突然心绪不宁,发烧好几日不退,滴水不进。
但太医连着救治好几日,总算是无事了。
晏凛怀疑地看向赵瑾月。
开口却不是问晏思远的事。
「皇后,清梨轩走水一事,跟你有关。」
他用的是陈述句。
赵瑾月先是否认,随后又承认。
「姐姐,姐姐一直求我,我也是无法,毕竟还有多年旧情。」
「她说,说宫外有人在等她,求我一定要帮她,只要我帮了她,她便会说服远儿认我为娘……
「臣妾也只是想同远儿亲近些,为陛下分忧啊。」
她说着,忍不住掉下泪来。
晏凛却突然抓住她双肩历声道:
「你同她,能有什么旧情?骗骗她可以,休想骗朕!
「当年若非你使人告密,她父兄如何会被邾国斩杀?你会心存旧情?」
赵瑾月脸色一白,矢口否认:
「凛哥哥,当年的事不是都过去了,你也说过不会再提,为何又翻出重提。」
晏凛见她目光躲闪,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对她咆哮:
「是你,是你谋害了清棠!
「若不是你将她一把火送出宫去,她怎会在外面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赵瑾月被他逼得无法,哭着解释:
「凛哥哥,当时我只是一时冲动,嫉妒姐姐得凛哥哥真心喜爱才……
「我也是为了你啊,可我真的没有害姐姐。」
「她自己非要出宫,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她就突然病死了……」
晏凛听到「死」字,瞬间神情变了。
「谁说她死了?她根本没死,她只是躲起来想气朕,等拿捏住了朕,便可对朕提过分的要求!」
「你告诉她,她赢了!朕输了!」
「让她回来吧,便是要皇后之位,朕也答应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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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句话,赵瑾月忽然心寒到极点。
她再也忍不住,含泪控诉道:
「凛哥哥,我自小便心仪你。那时你去敌国为质,消息全无,却还是不顾一切等你回来。」
「想不到,等回来的却是你心里已经有了别人。」
「纵使我们成亲三年,你心里一刻也没放下过她,执意要去娶回她。」
「我很想知道,究竟我哪里不如她一个民间女子?」
「你心心念念她一辈子, 可曾想有一刻过我?我明明是你的发妻,我又算什么?」
晏凛似乎找到了发泄口,冷漠看向她:
「所以, 你嫉妒她, 便把她带去宫外藏了起来?」
赵瑾月被他逼急了,愤怒吼道:
「她已经死了,俞清棠死了,你听清楚了吗?」
「我的心腹亲眼看到她闭的眼,本来还想动手, 正好省了一瓶毒药。」
「你胡说!」
晏凛不可置信,紧紧抓住赵瑾月脖子,往死里逼问。
「交ṭûₗ出俞清棠, 否则朕掐死你!」
赵瑾月又哭又笑:
「可惜啊,她已经死了, 你再也见不到了。你要找凶手是吗?她是被你害死的!
「我的人后来打听过了, 她本来好好的,就因为生下你的孽种落下了病,身体早就不行了。
「但我偏要她死前再也见不到你,我恨她,也恨你!」
晏凛目眦欲裂, 再听不得半个字。
没控制住力道, 不小心失手掐死了赵瑾月。
殿中宫人早吓得跪了满地。
晏凛回过神,冲向那个带回来的木盒子,抱起便往外走。
「棠儿,别怕,朕带你回家。」
晏凛不吃不喝, 守着木盒三日三夜,直接病倒了。
这病来得蹊跷。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 他时而心口痛, 时而脑子糊涂。
嘴里不时念着「棠儿、棠儿」。
只有小殿下来的时候,他会清醒一会儿。
便拉着他不停讲,自己当年在棠溪村的旧事。
其他时候,他都抱着那个盒子,一步也不离开。
可到他中风死去那天, 都没敢打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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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飘在空中, 看着这一切。
直到远儿继承大统,命人将我的骨灰妥善安置到单独的一处精致陵园, 我才得以安息。
当初那把大火前,我被赵瑾月送出了宫。
她不是同情, 想留我一命。
我知道, 她是不愿让我的死, 成为皇帝心头挥之不去的白月光。
我没有任何不愿。
这幅残躯, 若能护远儿最后一程,也算值得。
可后来辗转到了老家, 还是没抵住病痛折磨, 没几日便死了。
远儿是懂我的,他知道我不愿跟皇家再沾上关系。
特意给我找了一处僻静的小溪边。
跟当年棠溪村的那条小溪一样,两边种满了海棠。
春风一吹,溪上便飘满了花瓣。
这一生虽短暂, 但绚烂过,也值得了。
若有来生啊,愿再不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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