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死后第二天就被卖了。
买家是将军府,给战死边关的少将军配冥婚。
舅母多要了三两,把我也一并卖了过去,做三个月守灵女。
却不想,三个月后,少将军活着回来了。
1
原本舅母是要把我卖去花楼的。
花楼买人不看命,只看脸。
直接出了五两高价。
加上卖掉我娘的十两银子,再添三两,够舅母买下那套宝石头面。
「别说舅母不疼你,这可是京都最大的花楼,凭你这皮相,以后富贵长着呢。」
我跪在花楼门口苦苦哀求。
进了花楼的女子,这辈子就没什么活路了。
舅舅有些心软,却被舅母一眼瞪了回去。
「只求允许我送娘一起到卫府,送这最后一程。」
我砰砰磕头,额头有些痛,地上洇出一小片血迹。
花楼老鸨皱眉出来,嫌弃地把我拉起来往舅母怀里一推。
「这孩子是你家的吗?就看着这么磕?破相了我可不出五两。」
舅母依依不舍放下老鸨给的五两,很不情愿带我上了卫府的马车。
「送完了乖乖回来,别耍花招。」
舅母啐了一口,嘴里不住地骂骂咧咧:「天煞孤星装孝顺,你爹娘死了都是因为你克的……」
我缩在娘身边,咬着牙不让眼泪掉下来。
娘不在了,以后再不会有人温温柔柔地给我擦眼泪了。
没人疼的孩子,是没资格哭的,只能自己咬着牙往前跑。
我要坚强,我还要给爹娘报仇呢。
2
娘是昨日下午最后一抹夕阳落山时咽的气。
可她的八字和画像是昨日中午,被舅母送进卫府。
卫夫人很是满意,今日哭肿了眼睛还亲自到后门迎接。
一边命人拿银子出来,一边拭眼角泪水。
「配个有孩子的好,我儿也算是有了后了,到了那边不孤单。」
「枉我老来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养了十八年,到了了还是死在那刀光剑影里。」
「儿啊,哪怕给娘留个后,能有人叫我一声祖母,也留个念想啊……」
卫夫人眼泪越来越多,抱着一个牌位哭得站不住身子,哭倒在门口。
好多下人也抹着眼泪,劝慰着搀扶。
趁着没人注意,舅舅把我抱下车,似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往我怀里塞了一锭银子,围着卫夫人的人群后一推。
「跑吧,跑了还有的活。」
舅舅焦急地冲我摆手,努力挡住舅母看过来的眼神。
我看看身后,有两个小乞丐正在狗嘴里抢骨头。
我回过头,看着身前那群人背后的卫府。
匾额上漂亮的「卫」字,跟爹寄回来的家书上写的一样。
我俯下身,毅然决然地爬向舅母的方向。
从她裙边钻进人群,跪在卫夫人脚边,小心翼翼地拿出一颗糖。
「祖母吃糖。」
哭声一顿,卫夫人哭肿的眼中满是诧异,上下打量我țû⁾。
我举着糖的手往前递了递:「吃了甜甜的,祖母就不哭了。」
卫夫人鼻子一吸,再次呜咽出声。
「我的儿,从前最爱吃糖了。」
不知是被那句祖母打动,还是被那颗糖打动。
总之,她摸了摸我的脸:「这孩子也好看,像是我们卫家会出来的孩子,既然她娘也配给了我儿,就留下来给我儿守个灵吧。」
看着卫夫人温柔地把我抱在怀里,满脸慈爱。
舅母眼珠子转了转,隐瞒了我的命格。
守灵三个月,舅母多要了三两银子。
「贱丫头还能多给我赚三两。」
她拿着钱袋喜笑颜开,拍了拍我的头,靠近我耳朵警告。
「三个月后乖乖跟我去花楼,别以为你就能攀高枝了,就凭你煞星命格,卫家要是知道不把你扒光了打出去。」
舅舅默默看着,等舅母转身才叹口气,摘下自己的皮帽子戴在我头上。
又从怀里掏出一小锭银子悄悄塞进我怀里。
正面刻着「董」,背面刻着「喜」,是他入赘舅母家时的喜金。
「舅舅对不起你和你娘,卫家是你最好的去处了,留不下就跑,千万别回舅舅这儿。」
我没有拒绝。
在这乱世,有钱终归要多一点活路。
3
作为守灵女,要在祠堂里跪满百天,吃素守香火。
香火百天不断,是告慰逝去的人有子孙绵延,可以放心离开。
我抱着娘的牌位,看着摆在娘亲牌位边上那副少年将军的画像。
盏盏烛火光影恍惚,画像上的少年将军笑得恣意。
他叫卫无患,这个名字我认识。
传说中的京城第一纨绔,也是满朝第一将军。
传闻他男女不忌,所以一直不婚配。
可上了战场,却又是战无不胜。
爹从军后寄回来的家书提到过他。
爹说,卫小将军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对所有将士一视同仁,还会亲自烤兔子给大家吃。
爹还说,他的功夫好,已经被卫小将军提拔到身边了,卫家军所向披靡,等平息叛乱回来,卫小将军会替他们都讨赏。
到时候,爹就能给家里带回来好多好多钱,盖个大房子,房顶铺满厚厚茅草,再也不会漏雨。
可爹食言了,他没回来。
抚恤金也被祖母抢去,把我跟娘赶出了家门。
数九寒天,真的要没有活路了。
娘带着我走了好远好远,从雁邙山北边走到雁邙山南边。
终于积雪没过膝盖时走到舅舅家门前。
却在舅舅开门时,累倒在地,喷出一大口血。
那日,我一声没哭,咬紧牙关,努力憋住眼泪,跪在舅舅脚边。
用胸前最干净的那块衣襟,给舅舅擦着溅上鞋面的血渍。
我得讨好舅舅,才能求他救救娘。
娘没了,我就是孤儿了。
舅舅叹口气,抱着娘进了屋,却被舅母拦在门口。
她说我丧气,天煞孤星进门,怕被克死。
她又说娘晦气,半死的人,怕污了她的房子。
我拿出爹留给我的银锁,舅母才松了口,打开柴房准许我跟娘进去,她出门去找大夫。
我抱着娘等啊等啊,娘的身子越来越冷,口里也不再流血,眼睛也睁不开了,舅母也没回来。
我想出门,才发现柴房的门也被锁了。
只听见外面舅舅和舅母的争执声。
「卫家出 10 两找新死的清白人家配阴婚呢,这可是我花了三两银子从车伯那儿买来的消息,反正她吐那么多血活着也是受罪,死了还能葬进将军府,你偷着乐去吧!」
「至于那个贱丫头,那可是天煞孤星,留下来我还怕克死,一并卖了。」
「我告诉你,你本就是入赘我家,再敢多嘴我就把你也一起赶出去!」
门缝刮进来的寒风带雪,吹灭娘眼里最后一点光。
「小善,替娘好好活下去。」
娘,我会的。
4
祠堂很偏。
许是怕我哭闹,一连几日,卫夫人总是带着个慈祥的马嬷嬷隔着窗户跟我说话。
见我从不哭,她心疼又欣慰。
「算上满京守过灵的孩子,你是最乖的了,竟一滴泪也不掉。」
我给香炉续上香火,乖乖回话。
「我不怕的,这里有娘有将军,他们都在这里陪着小善,只是换了个样子而已。」
卫夫人抽泣声又响了起来。
「好,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真懂事。」
卫夫人呜咽着离开,留下马嬷嬷打开窗送进一些点心。
「孩子你是个聪明的,放心,哄得夫人开心了不会亏待你的。」
我接过点心,没舍得吃,小心摆在供台上,像从前在家那样先摆在娘面前。
我不是哄夫人呢。
爹身死边关的消息传来时,娘告诉过我。
死不是消失了,只是换了一种形式陪着我,不会说话不会吃饭。
但只要我还记得,他们就在,永远都在的。
卫夫人开心,我的吃食真的好了不少。
一转三个月过去,衣裳袖口都有些紧。
不知舅母的右腿好了没有,就算没好,今日也会来。
毕竟,她还惦记着花楼的五两银子呢。
我上完最后一炷香,看着忽明忽暗的火光。
想着怎么让卫夫人肯花五两银子留下我。
祠堂后门被打开,马嬷嬷送进一身新衣裳。
「小善,守完最后的香火,就出来吧,你舅母来接你了。」
我扑到她脚边,可怜兮兮地哀求。
「嬷嬷,我有力气,会劈柴挑水,能干活,什么苦都可以吃,夫人若不喜欢我,我可以去收马桶洗马桶,不然人见着,再不行我不要银子,只给口饭也行,只求留下我,别让我走,我不想被卖去花楼。」
留在卫家,我才能找机会去找爹爹的尸身,找到爹爹身死的原因。
才有机会快快变强,给娘报仇。
嬷嬷长叹口气。
「你这孩子乖巧,夫人喜欢,若是小公子的亲女儿,这般懂事又漂亮,定是卫家的掌上明珠。」
「只是,你舅母说不去花楼,只是给你定了亲事,屠户郑家,礼金都收了,还过了名帖,夫人没法留你的籍册,还是走吧。」
那个三十岁、胖若大山、打死三任媳妇儿的郑屠户。
进京路上舅母说起过,那个郑屠户想买个能干活的童养媳,我虽然十几岁,看着却小,也合适,若是郑家出十两银子,就不带我来京城,直接送去郑家了。
她说郑家仁义,打死了媳妇儿还会赔给娘家几两银子,赚两笔钱,很划算。
听着嬷嬷走远,我把那身新衣裳揣进怀里。
既然不能留在卫家,也绝不能去郑家。
去了真就是死路一条了。
卫夫人不能保我,我就再寻别的出路,先跑,总能找到出路的。
我小心翼翼贴着墙根,顺着来时在将军府逛过的记忆往门口跑。
跑到门口时,一个周身银光的少年翻身下马,飞身进来,一把将我撞翻在地。
脑后一痛,银光铠甲哗啦啦响,一把抱住我:「你是谁?怎么在我家?」
我的头晕晕的,鼻尖是一种有点熟悉的香气。
我努力睁开眼,只看到一张陌生又熟悉、矜贵又精致的脸。
跟祠堂里那副笑得恣意的卫小将军一模一样。
是卫小将军活着回来了吗?我能感受到他的鼻息是热的。
那爹爹,是不是也可能没有死呢?
可头太痛了,我只能用最后的力气张了张嘴:「爹……」
就在他诧异的目光中彻底昏了过去。
4
恢复意识时,已经躺在床上。
我微微眯着眼,看见卫小将军无视卫夫人的难看脸色。
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满脸纨绔神色:「我就是躲你逼婚逼我给你抱孙子才逃去边疆,怎么我死了你还能自己找个孙女来?」
夫人捂着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若真孝顺,早点给我抱回个孙子孙女,我何至于此啊!这偌大的卫家,娘可只有你了。」
舅母在一边赔笑解释。
「都是误会,少将军回来就好,这丫头我正准备带走呢,这就带她回去嫁人。」
说着,一瘸一拐过来拽我:「还不赶紧起来,装什么死。从这回雁邙山得大半天,郑屠户都要等急了,小心他生气先抽你一顿。」
大夫连忙阻拦:「诶别拽别拽,病人不知道有没有伤到神志,小心晃动加重,容易失忆,记不清事情。」
舅母松开手,不耐烦推搡我:「记不记得我是谁,没病就赶紧跟我回去。」
我记得清,我记得娘要我好好活着。
记得娘是被她为了十两银子活活拖死的。
我直直盯着她,丝毫不掩饰恨意。
她被我看得后退半步松开了手:「真……真傻了?」
趁她松手,我一溜烟跑下床,飞扑到少年将军脚边抱着他的腿。
「爹爹救我,我不认识她……」
我像抱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抱着,铠甲割破了我的掌心,却一点不敢松手。
装傻。
只有装傻,抱住这条大腿,我才有活路。
少年将军被我抱得一愣,满屋都寂静看过来。
只有夫人只顾着呜咽:「你若懂事,就让我抱上孙子孙女,别再让我伤心。」
少将军唇角一勾,弯腰一把抱起我,挑衅地看着卫夫人:「好啊,我就给你抱个孙女。」
而后睨着舅母。
「干什么,我卫家的女孩子,能给屠户当童养媳?」
舅母眼珠子一转,赔笑上前一把扯开我脖颈处的衣衫。
「您不知道,这贱丫头可是天煞孤星见谁克谁,将军您留在身边可不好……」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卫无患微微低头看向我,目光落在胎记上时好看的眉头蹙了起来。
我的手下意识握紧卫无患的肩膀,铠甲嵌入掌心也没觉得疼。
我出生时后背有一块红色胎记。
听人说,这是煞星转世。
天煞孤星,克死爹娘,凶煞之人、丧门星……
自打爹从军走后,这些话总是夹杂着祖母的棍棒落在我后背那块胎记上。
娘为了护我,也跟着挨了不少打。
皮肉破溃翻开、伤口肿烫到抽搐的时候我没有哭。
可爹受伤消息传回的时候,我哭着拿砍柴刀去剜胎记那块肉。
娘抱住我,含泪教我看爹寄回来的家书。
「我们小善是爹娘的宝贝呢,看,爹爹说一想起小善,受了伤都不觉得疼了。」
娘那么说着,我便不哭了。
我相信娘呢。
可爹死讯传回那日,祖母骂着丧门星,用扫帚狠狠抽打我和娘,把我们赶出了家门。
娘抹了把眼泪,紧紧把我抱在怀里。
「你是爹娘盼来的星星啊,爹爹没有消失,只是也变成星星了,变了个样子,陪着我们呢。」
「小善要乖啊,别人无论说什么都不算数的,他们说的都是假的,只有你自己心里的才是真的。」
「我们小善又勇敢又聪明,怎么会害人呢,小善就是最好的宝宝。」
「小善答应娘,一定要相信自己,好好活下去。」
可娘现在也死了,最后一个把我当成宝的人也不在了。
舅舅也怕我真的是丧门星,默许了舅母的决定。
若卫无患信了我是凶煞……
「凶煞好啊!到时候跟我上战场,两军对垒直把敌军都克死,那可立大功了。」
我一时间恍惚,仰起头看他。
好看的嘴唇一张一合,用最玩世不恭的语气说着最袒护我的话。
除了爹爹娘亲,他是这世上第三个护着我的人。
5
他抱着我掂了掂,大手扯起衣裳遮住我后背的胎记,挡住寒意。
而后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得意洋洋地抱着我在卫夫人面前转了三圈。
「以后这就是我养的闺女了,娘,你如愿有孙女了,我可再不娶别人了。」
卫夫人气得没了泪,却也没阻拦:「好,你犟吧,这么荒唐的事儿,我看到时候怎么跟郡主交代。」
舅母见说不通,依旧搓着手不肯走。
「您看这,这郑家还等着要人呢……」
「你不是人吗?」卫无患问得认真。
舅母脸涨成猪肝色,一咬牙一跺脚:「这丫头好歹也是我家的,账总得算清,您这么大的将军府总不好白抢吧……」
「你家?她娘不是嫁进我们卫家了?你是她爹?」
卫无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语气蔓上冷意。
「本朝律法可不允许非直系血亲的买卖。你可想好了。」
舅母满脸震惊,脸红了又白,不可置信地看着卫小将军又看看我。
她在雁邙山是出了名的胡搅蛮缠。
还是第一次遇到比她更胡搅蛮缠的。
她不理解,小声嘀咕:「这么护着,跟亲爹似的。」
我也不理解,但看舅母僵硬地扯起嘴角赔笑,我心里真是出了一大口恶气。
「那您先养着玩儿,等您什么时候养够了送回来就成,小善,可记得经常回来看我们啊。」
舅母看向我的眼神带着威胁,比划了一个箱子的手势。
那个小箱子里装着爹爹娶娘时穿的衣冠。
娘说过,一定要在最美的地方,给爹立一个衣冠冢,等她去了,也一并埋进去。
我最听娘的话,娘想要的我是一定要满足的。
虽然现在卫小将军回来了,卫小将军一定知道爹爹的尸首和死因。
或许,或许爹爹不需要衣冠冢,爹爹没死呢。
但舅母家,那里不仅有娘的遗愿,还有娘的血仇呢。
我要一一讨回来的。
打发走舅母,卫夫人抽噎着起身,眼睛红红地看看卫无患又看看我。
泪水又盈满眼眶,无奈又心疼地踮起脚,摸摸我的头又摸摸卫无患的脸。
「罢了,只要你喜欢就成。以后可不许这么吓娘了,看到那具尸首的时候,娘的心都哭碎了。」
「既然你也回来了,祖坟里那位置看看找个日子再腾出来吧。」
卫家祖坟那具尸首不是卫无患的,总不好葬在这儿。
身边还葬着我娘,更是要挪。
「不忙,我不急着用。」卫无患浑不在意。
卫夫人脸上弥漫的悲伤瞬间消失,眼泪也被气了回去。
「你就气死我吧,收拾收拾,来前厅吃饭!」
马嬷嬷跟在夫人身后,恨铁不成钢地怼了一把卫无患。
「夫人为了公子可伤透心了,可别这么没心没肺的。」
卫小将军没心没肺?
我分明看到,卫夫人眼泪被气回去时,卫无患略松一口气。
还有他开口时下唇内侧的发白牙印。
是方才卫夫人哭着抱过来时,他隐忍咬住颤抖嘴唇的痕迹。
卫小将军,他心里也很难过呢。
6
满京都讲起了将军府的奇事。
一是少将军卫无患死而复生,单枪匹马打下三座城池还活着回来了。
二是年方十八的少将军一回来,身边就多了个漂亮女孩子。
大街上到处都是议论声。
「不知道郡主会不会去将军府闹呢。」
「闹也得排队,以前卫小将军跟太子不也出双入对,现在太子还没成婚呢。」
我抬头看了眼被议论的正主卫无患,他目不斜视地大跨步走在街上。
时不时还皱皱眉:「说的还是老几样,一点意思都没有。」
而我们身后跟着的宫中内监,已经累到满头大汗。
半个时辰前,他还昂首挺胸地到卫府「请」卫无患进宫。
「陛下可备好席面等着您进宫,三个月前边关大乱的事儿您得解释解释……」
卫无患一点面子都没给,只丢下一句:「我还有大事儿要办,没空儿。」
所以,扔下娘、不见皇帝都要办的大事儿。
是在大街上溜达听别人怎么说自己的?
我摸了摸还有点疼的后脑勺。
感觉被磕坏头的是卫无患。
「诶你们别说,那女孩看着也就十来岁,不会是卫小将军的女儿吧?」
「不可能,那要算起来卫小将军八九岁就有女儿了,我八九岁那年可都还没开窍呢。」
「卫小将军能跟你一样吗?人家五岁习得兵法,十岁打死老虎,处处比别人强,那方面肯定也不一般!」
一个声音陡然升高。
卫无患立刻站住,喜滋滋地转过身,在人群中锁定声音的来处。
拿出一锭银子扔过去:「好活儿,赏!」
街上瞬间寂静,下一秒,身后突然传来更多人的脚步声。
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争先恐后开始花样夸。
内监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卫小将军,这都绕了一个时辰了,您到底要去哪儿,老奴有轿辇可以送您。」
「到了。」卫无患打断他,站定在一扇朱门前。
朱门上一块硕大匾额,跟卫府的一样大,上面写着「江」字。
身后几乎围上来了全城的人。
人群静默一瞬,紧接着传出新的议论声。
「诶,你们不知道吧,江老将军回京时可说了,卫小将军手下有人投敌,一整队人马都死了。」
「听说边关那一战死伤无数,卫小将军竟能脱身。」
「他可是煞星转世,能跟常人一样吗?十年前卫家不也是只回来他一个……」
他们的声音小小的,却很清晰,带着浓浓的恶意。
我小心地看了眼卫无患,正对上他看向我的目光,依旧如常,无一丝畏惧难堪。
他蹲在我面前。
「你叫小善对吧,哪个善?」
我把头埋得很低,用手指在地上写下「善」字。
从前一有人问我的名字,祖母就说,是不得善终的善。
我不喜欢这个词。
「惩恶扬善的善,好名字。」
惩恶扬善。
我抬起头看他,阳光落在他身上,每一块铠甲都泛着光。
下一秒,江府的大门被这一身的光踢了个细碎。
「今日,小爷就教你什么叫惩恶扬善。」
「江老贼,给小爷滚出来!」
7
江重是个看起来就很装的老男人,像我们村那个总爱占便宜的村长。
「卫贤侄还活着呢,恭喜恭喜。」
卫无患冷笑:「小爷从阎王那借了三年寿数,专回来带你一起下去。」
江重依旧端着虚伪的笑。
「两军对垒,你带着一队亲兵消失三个月,这一回来也不见陛下,可不是忠臣之举。」
「如今又上门打砸,这般不懂事,你娘知道了多生气。」
「好了贤侄,看在我们两家也有远亲的份上,有什么话进来坐下好好说……」
言语间满是卫无患有罪,卫无患不Ţű₋忠不孝不义。
我觉得他不像村长了,更像王寡妇。
当着几乎全城百姓的面,卫无患说什么都是错。
身后已经有百姓在小声议论。
「卫小将军从前在京都就是小阎王,做事从不按规矩,确实没一点将领稳重之风。」
「虽然卫小将军确实勇猛无双,可也太跋扈了……」
我下意识攥紧拳,有些担心看向卫无患。
却见他很是赞同地点点头:「好,那就坐下来好好说。」
而后一步跨进门槛,第二步直接旋身飞踢。
几个回合就将江重打趴在地,一屁股坐在他头上。
「卫小儿你欺人太甚!我可是朝廷命官,你敢当街殴打朝廷命官是死罪!」
江重气得嘶吼,卫无患抬脚在他屁股上狠狠一踹。
依旧笑得放荡不羁。
「你是朝廷命官小爷也是,朝廷命官打朝廷命官,天经地义!」
「赶紧的,说在边关你是怎么临阵脱逃又不肯支援的,又是怎么泄露我的行踪,害我们十个兄弟差点死绝在万天崖,说!」
江重咬牙切齿地冷笑:「你没证据就是诬陷,要说他们怎么死的,那就是你这个煞星克死的!」
「就像十年前一样,你卫家怎么就活了你一个?你就是个煞星。」
「你个煞星,小心别把你娘也气死。」
卫无患坐在他身上僵住一般,一动不动。
江老将军越说越得意,反手扯住卫无患铠甲上的璎珞:「不肖小儿,卫家的煞星,被我说中了吧,你就是个祸害,永远都是祸害……」
桀桀笑声听得我心惊。
像祖母抽过来的扫帚,像舅母挡在门口的脚。
哪怕这次,我只是站在一旁,都觉得后背爬满了荆棘,随着他们的一言一语扯动,带下鲜血带下皮。
我无比担心地看向卫无患。
却只见卫无患面无表情,慢悠悠从边上碎裂的门板中拿起一块木板。
木板边缘有碎裂的尖刺。
卫无患好看的手指抚上去,一点一点把木刺一层层掰开。
等江重笑到咳嗽,卫无患手中的木板已经如刺猬一般。
他拿着木板把玩,嘴角轻扬。
「小爷我按照你说的进来了,也坐下了,你怎么不好好说?真是不懂事,你娘知道了得多生气。」
「哦,我忘了,江老夫人三年前就已经被你新娶的小妾气死了。」
「看在我们两家还有远亲的份上,我就辛苦辛苦替你娘好好教训你。」
说完,对着江重的屁股啪啪啪拍了下去。
8
这场景真的很诡异,所有人都噤了声。
一个头发花白、一身腱子肉的老将军,正是打孩子屁股的年纪。
被一个漂亮少年摁在地上打屁股教训。
每一声都很结实,肉眼可见江重屁股那块都高了好几寸,肿得比我们村子里王二狗炸了粪坑那次还要高。
皮肉上还扎着密密麻麻的木刺,像一只胖刺猬。
江重起初还叫骂挣扎:「你目无法纪,怎敢殴打朝廷命官!怎敢滥用私刑!怎敢动武!」
卫无患手不停,轻笑出声。
「按照律法,不可当街殴打朝廷命官,可我是在你家里。」
“不可动用私刑,可我用的只是手掌长的木板,算不得刑具尺寸.”
「不可动武,可我没动刀动枪,也没用武力,律法中可没写不许打屁股。」
每说一句,卫无患就把他裤子再往下扒一寸。
直到露出半拉屁股,江重彻底不动了。
咬着牙关紧闭双眼,脸都涨成了紫色。
内监面如菜色,颤着双腿小心挪步上前。
「卫小将军住手吧,若真有冤屈,进宫好好说清楚,就算没证据,陛下也会查清的……」
卫无患终于停下手,慢悠悠从怀中拿出几封书信。
「谁说我没证据,江老贼通敌的书信,铁证。」
内监目瞪口呆:「那您刚刚……」
「他欠揍。」
卫无患将书信递给内监。
「进宫路上,你就在外面把信上内容大声念出来。」
内监拿着书信,一脸为难。
「敢不念,你也欠揍。」卫无患扭扭脖子。
「此去必叫卫无患死绝……」内监颤抖着开口。
「声音不够大,还是欠揍。」卫无患活动活动手腕。
内监浑身一颤,汗如雨下,瞬间拔高音量。
「卫家军三日后攻漠北三城,绕万天崖,共十人,吾等不会让江将军支援,请漠北务必一击即中……」
「卫家精军擅兵法功夫,你等定要备好弓弩手与火油,射杀后放火烧山,定要将……将卫家军灰飞烟灭……」
「吾等已有内应,会在卫家军饮食内下毒,就算他们侥幸逃脱,也活不过三日……」
颤抖尖细的声音响彻长街,百姓无声静默。
十个为国献忠的将士,被人像围剿野兔一样算计。
我仰头看着卫无患,鼻尖压抑不住地酸涩。
他一定吃了很多苦,才活着回来。
爹爹呢,爹爹还在吗?
是一样遇害了,还是……还是成了内应,成了村民传言中的叛徒?
卫无患低头看过来:「怎么要哭不哭的,方才看小爷揍人怕了?」
我摇头:「不怕,只是觉得你很厉害。」
「脑子好了?」卫无患似笑非笑地摸摸我后脑勺,似乎早就知道我是装的,却丝毫不在意。
「小爷我五岁习得我爹所有兵法,八岁精通爹爹兄长所教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岁当街三拳打死北疆进贡的吊睛白虎。」
卫无患好看的眼睛晶晶亮。
「离京出征之前,他们吓唬不睡觉的小孩都不说狼来了,都得说卫小爷来了,没有不觉得小爷厉害的。」
他语气戏谑,我却笑不出来。
「那你一定吃了很多苦。」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如此说,笑容有些凝滞,好看的眼睛多了些道不明的神色。
「而且我觉得你厉害,不只是功夫厉害。」
我错开他的眼神,低着头拿起他腰间那枚璎珞,上面的丝绦方才被江重扯得纠缠在一起,参差不齐。
「爹说过,刀割身上肉疼,流言刺身心疼,刀刃易走,流言难去。」
就像这堆璎珞一样,越解越纠缠,手指勒在里面,会磨得又红又疼。
我心里很疼,所以我想,卫无患的心里也一定是很疼很疼的。
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刃伸过来,把丝绦挑起,寒光一翻,所有绳结都被割断。
「绳结多了就砍掉,手就不会疼了。」他收回利刃,大手握住我的手。
被丝绦磨红的手指被他掌心包着,疼意消散。
卫无患指了指肩膀上一块弯了一角的铠甲片。
「方才在府里,那女人说你煞星的时候,你把我铠甲都掰弯了。」
我下意识攥拳,把头埋得低低的。
「我爹娘都死了,他们说,是我害死的……」
「是你杀的?」
「不是的!娘被祖母赶出来,在雪天受了寒,舅母为了银子不肯给娘请大夫,娘是活活冻死病死的。」
那股憋在心里的痛又一次翻涌上来,我咬紧牙关控制颤抖的声音,猛地抬头看向卫无患。
是啊,真正害死娘的是祖母,是舅母。
还有爹爹,爹爹或许没有死,可就算身死边关,也有凶手,也不是我。
「所以,我不是天煞孤星,对吗?」
我小心翼翼地问自己也问卫无患。
「是又如何?」卫无患挑眉轻笑,「你要上天跟月亮一起挂着吗?」
我愣愣地看着卫无患,他好看的眼睛亮亮的,像一轮明月。
是啊,是又如何?
心头那块压得我难以喘气的巨石,在这刻碎裂坍塌,化成酸涩涌上鼻尖。
我扭过头去抹了把眼泪。
被祖母打出来的时候我没哭,被舅舅舅母说我是害死爹娘的凶手时我没哭。
可现在委屈却突然有了出口。
「以后记着,谁让你不开心就揍回去,揍不过就喊我,我来揍。」
「不过下次不要喊爹了,喊师父。」
话音刚落,轿辇停了,掀车帘的内监刚好听到卫无患最后半句话。
脸色一白,吓得往后退了大半步。
「爷,到了。」
他长长伸着胳膊撩车帘,身子离得出去好远。
卫无患一个眼神瞥过去,他吓得浑身发颤。
赶紧到后面命人把江重抬下来一起进了宫门,跟在卫无患身后小心翼翼嘱咐周围宫人。
「看到江老将军没?没他抗揍的都缩着点,可千万别惹卫小霸王……」
10
屁股开花的江重又露着屁股在宫道上走了一路。
到上书房时,江重脸上的涨红已经蔓延到脖子了。
殿内的龙涎香气都带着庄重威压。
我不敢用力呼吸,跟在卫无患身后行礼问安,抬头时却看到皇帝威严的脸,在江重被抬进来时有一瞬僵住,嘴角一抽扶额苦笑。
「几年不见怎么做事还是这么莽撞,跟孩子似的,哪有一点将军的样子。」
「告诉过你的,受了委屈就进宫来,朕会给你撑腰的。」
皇帝走下来,像寻常人家的长辈看到顽劣晚辈一样,怜爱地拍拍卫无患肩膀。
顺手扯过一片案上盖布盖到江重屁股上。
「书信朕都看过了,是他属下写的,那人已经被他斩首示众了。」
说着手又往江重屁股上拍了拍。
我站在卫无患身边装鹌鹑,却看得真切。
江重刚刚本来是睁开眼准备说什么的,就被这一拍浑身一颤,又彻底昏死过去。
皇帝叹口气,摆摆手让内监赶紧把他抬走送去了太医院。
「好了,你打也打了,气也出了,江重两朝将军罪不至死,朕会罚他杖刑,加监禁三年,总不能真要了他的命。」
卫无患咬咬指甲:「那就要他家产吧,臣给那些弟兄们分分,也算薄礼安抚。」
皇帝嘴唇一抽:「要多少?」
「全部。」
卫无患十分认真。
皇帝无奈扶额,经过来回拉扯,最终以 8 成家产成交。
险些冤死的十条人命,为国尽忠的十个将士,死里逃生只换回八成家产。
圣旨写好,皇帝的眼神落在我身上,上下打量一番。
「另外两成,朕从国库拨给你补偿,你如今收养这孩子也算有后了,这孩子看着不错,朕可以再封她个县主……」
「陛下。」卫无患打断他,「她胆小怕事脑子还摔傻了,话也听不懂事儿也办不好,就留给卫家日后继承家业吧。」
说着他拍拍我后脑勺。
我赶忙呲牙咧嘴,用最滑稽的表情嘿嘿一笑。
虽然不理解他明知我是装傻,为何还要如此说。
但卫小将军做的事,我秒跟准没错的。
皇帝眉头一皱。
皇帝打量我的神情我虽看不真切,但却让我想起当初花楼妈妈打量我、评估我值几个钱时的眼神。
「罢了都依你,去皇后用膳吧,据儿今日也在,一早就等你了。」
踏出殿门,我隐约听到皇帝自言自语:「朕真是多虑了,生气只会揍人,要赔偿只要钱的孩子,还养了个小傻子,能有什么城府,算了……」
我觉得皇帝也不聪明。
皇后是卫无患的表姨母,住在皇帝亲自设计的紫宸殿。
殿门口的长街两侧如我从前听说的一样,摆满皇后钟爱的龙游梅。
梅花上落着雪,随风沁出冷香。
太子站在丛丛梅花后的殿门口,眉眼清冷若雪。
看到我和卫无患时霎那间冰雪融化,好看的脸悲喜交加,叮叮当当地跑过来,一头扎进卫无患怀里。
「哥,终于回来了,哪儿都好吗哥?有没有哪里受伤哥?」
他伸手在卫无患身上这捏捏那捏捏。
腰间挂着的玉制小铃铛随着他的动作叮叮当当响。
露在袖子外的手腕透着在寒风中站久才能刮出的红。
卫无患不动声色握住他的手腕塞回他的毛皮斗篷里。
拱手行礼时的语气恭敬中带着戏谑。
「臣哪儿都好,太子殿下还不进去,是要臣在这儿用膳吗?」
太子垂了垂眼,转身时似乎才注意到我。
笑容瞬间僵住,眉眼恢复冷漠,瞥了我一眼,又抱起胳膊看向卫无患。
语气沉稳透着威压:「这是哪儿来的漂亮小妹妹?这么瘦小,有十岁吗?你又给人当哥了?」
「没,是当师父。」卫无患扬眉,一步三摇跨进紫宸殿:「我这么优秀的一身本事可不能没有传人。」
11
紫宸殿里暖洋洋的,只是透着淡淡药味。
殿中央摆着张比石磨盘还大的桌子,上面摆满了各色吃食。
皇后给我搬了个高高的小凳子在她身边,一边命人将小份炸酥圆放在我面前,一边嗔怪着卫无患。
「耍混也要有点分寸,怎么真抢了人家孩子来,你又不会养,还当师父,你哪儿会教女儿家的东西……」
炸酥圆软软甜甜的,像皇后娘娘一样。
就是里面的芝麻馅儿有点烫嘴。
「我本事大呢,我要教得她风流倜傥,足智多谋,文武双全,无人能敌,无人敢惹。」
卫无患越说越得意,看向我的目光充满期许,好像下一秒就要带我上战场溜一圈。
「你看看,你说的这哪有一样是女孩子该有的样子。」
皇后连连摇头,看向卫无患满是嫌弃。
我想开口说什么,却被汤圆占满了嘴说不出话,急得我被芝麻馅儿烫麻了舌头。
「母后,哥要养就养嘛,一个小女孩而已,养几年大了也就嫁出去了。」
太子乐呵呵的,好像方才的冷漠是我的错觉一般。
说完还凑近卫无患身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邀功:「只要哥开心,我都喜ťū́₇欢。」
皇后宠溺地瞥了他们俩一眼,不再说话,命人送上了梅花酿,庆贺卫无患平安归来。
酒过三巡,皇后眼眶有些红,看着卫无患。
「这次回来本宫也会劝陛下,让你多待一阵子,在京中不要胡来,凡事自有陛下和礼法护你,可别像今日那般……」
「姨母,您真觉得靠礼法能保护我吗?还是能保护您和太子?」
卫无患叼着一只大鸡腿,眯着眼像只餍足的漂亮狐狸。
太子听到自己,亮晶晶的眼睛看向卫无患。
小声嘀咕:「哥还叫我太子呢……」
皇后拿起丝帕给他擦着脸上的油:「陛下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身为帝王总有苦衷……」
卫无患乖巧地伸过脸去,放下啃了一半的大鸡腿。
「不过礼法确实有用,今日若不顾及礼法,我非当街阉了江老贼再塞他嘴里……」
「住口!」
皇后蹙眉嗔怒,放下丝帕捂住我的耳朵。
「怎么能在孩子面前说这些,算了算了,这孩子还是留在本宫这里,别养个几年被你教坏了。」
卫无患一下子沉默了,垂了垂眼,闷头喝了一杯酒。
「我就养三年,三年后如果养不了了,就送姨母这儿来。」
皇后还是不赞同,争论直到用完膳,最终以皇后送出一位宫中女官随行教导达成一致。
用过膳,大家正说笑,外面进来一位内监。
进来的那刻,整个内殿都瞬间变得寂静。
12
他是来送药的。
那一大碗药黑漆漆,皇后眉头都没皱一下就喝了干净。
宫中那抹压不住的药味更浓了。
「时辰不早了,回去吧。」喝完药的皇后声音有些沙哑。
「据儿也回吧,最近天凉,都好好照顾自己。」
走出紫宸殿时,我怀里抱着皇后特地打包的各种小点心,甜香得我心软软的。
可卫无患和太子却很沉默,两张好看的脸上都没了笑容。
「哥,回吧。」太子率先打破沉默。
卫无患拍拍他的肩膀:「这三年我留下,不会走。」
而后牵着我的手上了出宫的轿辇。
这一路卫无患都在闭目养神。
我也沉默着,一路都在想怎么开口问爹爹的事。
当初爹爹死讯传回时,并没有发放抚恤金。
村里的万事通说,爹爹他们是临阵叛国才死的。
祖母拿不到抚恤金,才更气得直接把我和娘打出门。
我不相信爹爹会做不忠不义的事,但也不敢直接问。
还没想好就已经到了卫府,卫府门口挂上了庆贺时才用的雀尾红灯笼,卫夫人喜气洋洋地在灯笼下等我们。
「可回来了,我带你们去看小丫头的住处。」
卫夫人给我准备的房间特别特别漂亮,在整个卫府最通透的位置。
似是原本就为小姐准备的厢房。
「这里本是给无患的妹妹准备的,只可惜……」
卫夫人哽咽了一下,没说下去。
「如今给你住也好,你看后院,那里有个厢房,我让人做成祠堂,里面供着你娘的牌位。」
后院那个厢房很小,却也比从前祖母给我和娘住的房子大一大圈。
房顶没有厚厚的茅草,却是漂亮的瓦片,娘要是看到了一定会觉得很好看的。
供台上摆的水果都是新鲜的,娘在世时都没有吃过。
我有点想哭,憋住眼泪上去给娘上了一炷香。
「你娘亲的坟等选个日子会命人好好安排,你放心我们卫家养得起一个活人,也养得起一个牌位的,不会把你们赶出去,也许是你们带来好运,我儿才……」
卫夫人声音有些哽咽,又落了泪。
「那我牌位呢?」卫无患打断卫夫人。
卫夫人抽噎声一停,语气带上恼火:「呸呸呸,什么你的牌位,砍了烧火了!」
说完气得一跺脚,扭头就走。
「唉,公子,你可长点心吧。」嬷嬷叹口气也跟着走了出去。
祠堂内只剩下了我和卫无患两人。
我给娘重重磕了三个头,下定决心站起身,走到卫无患身前跪下。
「卫小将军,其实我……」
卫无患一把拉住我胳膊,打断我下跪的动作,从怀中拿出一个包裹。
一层一层打开,里面是三个木头小人。
虽然小人只有指头那么大,但表情都是栩栩如生笑呵呵的。
一个小人像个魁梧书生,脸上有一块月牙胎记,跟爹一样。
一个小人温柔好看,盘着双云髻,是爹爹最喜欢给娘编的发型。
一个小人小小矮矮的,反过来能看到脖子上有一块胎记,跟我一样。
这是爹爹的雕工。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卫无患。
心里好多话,可嘴唇颤抖嗓子发紧,我努力张嘴只问出四个字。
「这是什么意思?」
13
意思是,爹爹已经不在了吗?
卫无患没有看我,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军中有一个很像书生的将士,他很聪明功夫也好,杀进战场的时候功夫好看得跟写毛笔字似的,我们都叫他玉面书生。」
后来我们拜了把子,除了他,还有其他八个弟兄,都是功夫又好长得也好看的,十个人里我最小,他排老二,我们十个人一起突袭,一起进退,也会一起对着篝火聊天。
「二哥说,他有个深爱的妻子,还有个又乖又聪明的女儿,女儿颈后还有个红色胎记,总被人欺负,他要回来之后把功夫都交给女儿,不让女儿受欺负。」
我的手开始颤抖,不敢听下去,生怕他说出我无法接受的结果。
卫无患仰起头,长叹口气:「他的愿望实现不了了,可惜啊。」
我手中小人啪嗒掉在地上,一眨不眨地看着卫无患,呼吸都停滞了。
卫无患闭了闭眼,再睁开眼低头看向我时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戏谑:「可惜啊,你现在归我养,你的功夫只能我来教了。」
嗯?我愣住,眼泪卡在眼眶里转。
卫无患捡起小人放在案台上,摆在娘牌位边上。
「你可得好好学,别丢我的脸。下次见面他得管我叫大哥!」
我看着那三个小人,爹爹的站在娘亲牌位边上,我和娘亲的小人围着他一前一后。
就像从前在家时,每次上山爹爹都是这样,一手牵着娘亲,一手牵着我。
眼睛酸酸的,泪水止不住流了满脸。
爹爹从不在外人面前提起我的胎记。
爹爹一定跟卫小将军那么很亲近很信任,才会告诉他。
卫无患也给娘亲牌位前的香炉上了一炷香,拜了三拜。
起身牵起我的手:「小人留在这儿陪你母亲好不好?我们回去了。」
他的手温温热热,我一下子想起当初舅母扯开我后颈衣衫,他温热的大手也是这样护住我。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那你早就知道了,从舅母要带我走那时?」
那是故意逗我,看我装傻叫爹。
卫无患眼睛眨了眨有些尴尬的扭过头去:「一开始也确定,只是觉得这么好看又聪明的孩子怎么能被糟践,看到你娘亲的名字,才确认。」
他尴尬地挠挠耳朵。
「不过那爹可不是我要你叫的,以后可别叫了,就叫师父。」
「可是那毒?」
通敌书信里写的那种毒,不是无药可解吗?
「南疆小王爷跟我有故交,送了解药,你看我现在不也是好好儿的?」
卫无患张开手在我面前转了一圈:「好了,这回可安心留下了吗?」
我后退半步,认真对着卫无患跪下,用力磕了三个头。
我知道那场战争多么可怕,能活下来的每一个人都不容易。
我很认真地感激他,我感激他带着爹爹他们活下来,也感激他救下我。
但我不想继续留下白吃白喝占卫家的便宜。
而且爹爹在边关那么孤单,也一定会想我的。
我可以去随军,在军营做厨娘或洗衣妇。
我刚要开口,卫无患就猜中了我的心思一般。
「你想去边关?」
我坚定地点头。
卫无患没有直接阻拦我,而是摊摊手。
「那你知道怎么走?」
我愣住了,我只知道在南疆,要往南走。
卫无患轻笑:「就算知道路,路程遥远,步行肯定不行,得骑马,你会骑马?」
我咬住下唇,骑马我也不会。
「那要不要留下学骑马?」卫无患浅笑。
我犹豫半晌,点了点头。
那我先留下来学骑马。
我争取努力快快学,不给卫无患添太久的麻烦,也不让爹爹等太久。
14
卫无患要教我骑马射箭,宫中出来的那位女官冷着脸反对。
「若卫小将军不愿小姐学规矩,是害了小姐。」
卫无患挑眉:「谁说不学,女德女训和本朝女规,不学以后怎么知道犯错,你务必好好教,我旁听,不懂的我来解释。」
女官蹙眉听完,指指卫无患送给我的小马鞍:「那这是?」
「怎么,哪条规矩说不能学骑马吗?」
女官张了张嘴,一句话没说出来,黑着脸走开了。
只是第二日就把我叫去教我女训。
「女子须谦卑,就算嗔怒,说话声音也不得盖过男子声音,更不可与男子争执。」
卫无患表示赞同:「记好了吗?如果有男子故意挑衅言语无状欺负你,你怎么办?」
我按照女训上的话规矩回答:「谦卑忍让,不可开口争执。」
卫无患点点头:「对,不要跟他们浪费口舌,直接打上去。」
女官气得咬牙,索性放弃女训,教我礼法。
「这是本朝礼法,男女都要一视同仁。」她说完瞥了一眼卫无患。
「遇事报官,切记不可不讲礼法……」
卫无患再次表示赞同:「说得很对啊,但是如果我们小善遇到人要把你卖了怎么办?」
「先跑,然后报官。」我认真地说。
「跑的路上也需要钱,报官也要交状钱,你有吗?」
在卫无患眼神的鼓励下,我参考卫无患方才的言论,触类旁通。
「把想卖我的人卖了,就有钱了,有钱了再去报官。」
女官被气得笑出了声,丢下一本礼法让我自己看,当晚就回宫了。
而我留在卫府。
学会了骑马,又学会了射箭,礼法倒背如流,还看完了卫无患私藏的所有兵书。
第一年过年时,我终于忍不住提出要再去找爹爹。
卫无患比量比量我的身高。
我虽然已经十几岁,但因为从前在祖母家吃不饱,看着只有十岁小孩子那么高。
「养了一年还没有马腿高,这么去军营我都要被笑话。」
卫无患有些嫌弃:「再长高些再说。」
我更加努力吃东西,从一顿半碗饭到一顿一碗半。
身高像柳枝抽条一般窜起来。
我又去找卫无患,却正看他在拆书信。
其中一封字迹很熟悉,像爹爹。
卫无患递给我,信上寥寥几字,爹爹让我不要去找他,留在京都好好学好本事。
「日后若能为女将,也不枉卫小将军教你一场。」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爹爹的书信了。
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我抱着那封信哭了一夜,安心留在了卫家,只是学得更加努力了。
京城渐渐传开,大魔王卫无患养出来一个漂亮的女大王。
跟卫无患一样好看,骑马跟卫无患一样漂亮,也跟卫无患一样天不怕地不怕。
卫夫人看到我就连连叹气,说不该让卫无患胡来,给我教坏了,如今我及笄两年,该说亲了都不好找。
「你总不能一直养她一辈子。」
卫夫人是真的把我当女儿看待的。
「干嘛要找?找不到我就养着,养到我不想养了为止。我可没打算给别人家养媳妇儿。」
15
卫无患满不在乎地吃着小厨房新做的酱肉。
卫夫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卫无患,眼神在我和他身上来回游移。
卫无患浑不在意:「我养大的孩子肯定要留在卫家啊,只能招赘,不能出嫁。」
卫夫人轻哼一声,一副了然的神情,给我和卫无患各剥了一枚红鸡蛋。
今日是卫无患回来整整第三年。
每年这时,卫夫人都会在前院摆上围炉。
煮几个红鸡蛋,再放几个小爆竹以表庆贺。
可今日爆竹还没点,不远处传来更大的炮仗声「噼噼啪啪」响个不停。
声音在东街,是江家。
卫夫人脸色沉了沉:「江家这去晦炮仗,倒是高调得很。」
三年了,江重回来了。
这三年间,卫无患一刻不曾休息,除了教我,就是和太子拔除江家党羽。
只是江家也盘根错节,宫中还有位江美人,也给卫无患和太子制造了不少难题。
半年前,江重写了罪己书,皇帝看后触动不已,下旨让江重提前出狱,治理山匪,戴罪立功。
今日刚回京,官复原职的旨意已经满京遍知。
已有地下赌坊设局,押注江重何时报复卫无患。
毕竟上一个跟江重起矛盾的官员,只平安过了一个月,就全家都消失在了外派路上。
卫夫人有些担忧地看向我和卫无患。
卫无患正面色坦然,正拿着炒花生放手背上拍起来用嘴接着玩儿。
我看准机会手腕一翻把半空中的花生米截胡,丢进自己嘴里。
卫夫人恨铁不成钢地推了我俩一人一把:「两个小没心没肺的。」
我悄悄吐了吐舌头。
正嬉闹着,府外传来一阵马蹄声。
下一秒,大门被撞开。
「卫贤侄,好久不见。」
江重骑着高头大马站在正门口,目光如豺直勾勾地看过来。
卫夫人登时站起身挡在我和卫无患面前。
「夫人别紧张,江某可不是上门打一顿来了结仇怨的人。」
他皮笑肉不笑,长枪一扬在空中画了个弧,越过卫夫人挑向我的发髻。
「何况美人面前,江某可不能那么没品。」
「锵!」一声,卫无患两指一捻,一枚花生打中长枪尖,长枪登时弹开一尺。
我秒懂,反手握住枪柄顺势往后一推,江重被震得一晃,险些摔下马。
「江大人三年关里面憋坏了?」卫无患似笑非笑地站起身。
「憋坏了就割了喂狗,别挂着二两肉就掂量不清自己几斤几两。」我秒跟。
江重冷下脸来,冷哼一声。
「三年不见,江某可给贤侄备好了大礼,贤侄可好生等着。」
他转身驾马就走,马蹄扬起烟尘弥漫。
如山雨欲来时降下的乌云。
16
「三年了,我也等不了了。」
卫无患嗤笑一声,挥挥袖子扫开面前烟尘。
从桌上抓起一块点心扔嘴里,一把拉起我。
「回去打扮打扮,今夜花灯会,晚上带你上街玩儿。」
好像刚刚来的不是江重,而是他什么铁杆兄弟。
我跟着卫无患起身,Ṱṻₘ余光看见卫夫人皱着的眉头散开,轻轻松口气,又白了卫无患一眼:「早些回来。」
我也掩去担心,跟卫无患一样欢快地应了声。
心里却泛起疼。
卫无患是卫夫人的主心骨,主心骨不乱,她就不乱。
可这个主心骨,背负得太多了。
他们总说卫无患喜怒形于色,是个小混子。
可我知道,他心里越是紧张,越是会表露出更加无所谓的样子。
他不是小混子,是个小骗子。
我仰头看着他肩若削成、顶天立地的模样。
仿佛泰山崩于前都不动声色,甚至还能顺手给别人撑两把伞。
只是从来没有人给他撑伞。
我回握住他的手,我长大了,也会再努力长高些,就可以给他撑伞了。
我没有立刻回房,而是从后门绕出去找到消息最灵通的小乞丐。
一番打听才知,原本各地匪患都不少。
尤其是西边几座山头,闹起来的匪患少说一万多。
不可能三个月就得胜有功。
但江重命手下去别处剿匪,自己单枪匹马去了匪患闹得最凶的龙邙山。
那里山匪暴虐屠杀了当地三个村子,江重竟不费一兵一卒,一举将近千山匪直接招安。
如此才震惊众人,甚至有人暗地里说,江重此举可比昔日卫小将军千人拿下边关三城。
「前几日还有人找到我们三长老,让我们给江大将军编歌谣,四处传唱呢。」
小乞丐嗦着糖人,仔细把所有知道的消息一字不落地说给我听。
我把剩下的糖糕都留给他,嘱咐他近日也尽量少去偏僻地方。
「为什么呀,山匪一灭百姓都平安啦,我们出门乞讨不是更安全嘛。」
小乞丐脸上满是天真。
「如果你偷东西被打了一顿,但是另一个不光偷东西还杀人的却被好言劝降,你会怎么做?」
闹得不凶的被官兵围剿,屠三村杀百人的,却不必受任何刑罚招安洗白。
等消息传到各地,那些闹得不凶的山匪只怕会纷纷效仿。
江重,真的够狠毒。
「对了姐姐,还有个消息,西平郡主要回京了,她从前在京城的时候可喜欢卫小将军了,那个女人可泼辣。」
小乞丐抱着糖糕:「姐姐不必谢我,下次多带点糖糕就行啦,长老爷爷也爱吃这个。」
回府路上我心绪不宁,从街边小贩那里买了个铜平安符回去。
把打听到的消息都告诉了卫无患,又看着卫无患放进怀里,我才略微安下心。
「没白教你,我们小善长大了能帮我做事了。」他宠溺地笑笑:「等有机会上战场历练历练,说不准又是一个女将军。」
今年的花灯会比往年提前了半个多月。
只因宫中那位江美人刚产下一子,要为江美人贺喜。
我们坐在酒楼雅间,卫无患叫了很多吃食,还叫人从街上采买好几只漂亮花灯送进来。
「为什么不出去逛呀?」我欢欢喜喜地蹲在灯笼堆里。
「要等一个人,那个人不聪明,脑子一根筋不会转弯,会找不到我们的。」
卫无患一口一个甜蜜饯:「几年前我们说好花灯会时重逢,在雅间见面,那人重Ṫû₁诺,说好了是这个雅间就会来这儿等一夜,就算我在隔壁,她都不会去找。」
话音刚落,一阵「叮叮当当」脆响,一个身上坠满玉铃铛的戎装少女快步走过来。
盯着卫无患和从灯笼堆里冒出脑袋的我,不可置信。
「传言是真的?你还真有女儿了!」
传言?
当年街上那些说卫无患八九岁生下我的传言?
这么离谱的传言传到西平去了?
卫无患把我从灯笼堆里薅出来。
「还不快见过西平郡主,哦应该管她叫……」
「叫娘!」
17
西平郡主扁着嘴。
走到我身边转了一圈,很是怀疑。
「看着跟你差不了七八岁,你真是她父亲?」
「是师父。」我连忙辩解。
「是就是,结巴什么?」西平郡主撇撇嘴。
「算了,也挺漂亮的,养着就养着,但你必须跟我回西平。」
「不去。」卫无患也不继续解释,大马金刀往太师椅上一坐。
「你不去我就把她带去西平,看你去不去。」西平郡主一把将我拉过去抱进怀里。
她比我高一个半头,我被她紧紧抱着,脸怼着她胸膛,软软的,就是有点憋,一句话也说不出。
「好啊,正好我也养不了了。」卫无患语气淡淡,最后几个字说得很轻。
我心里却猛地一揪。
反思自己是不是最近吃得太多了。
「我还要把你娘也带去西平!」西平郡主气急。
「好啊,那这一路郡主可要保他们平安,别说到做不到。」
卫无患语气调笑,我心里一跳一跳地疼,却莫名心慌。
他从不会对任何人如此顺应。
今日却好像专门在等着西平郡主,等着她把我带走。
这种语气,像极了当年他要带我打上江家时的语气。
「我西平郡主还没有说到做不到的时候!」西平郡主傲娇地一扬下巴,好看的眼睛晶晶亮,「我现在就命人送他们去西平,再带你回去给我做郡马。」
「那还请郡主动作快些,晚了谁都带不走。」
卫无患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摆,拿起锦帕擦了擦手,走到门口时冲我一笑。
笑容中没有戏谑,没有玩世不恭,反倒有些释然。
「小善,去了西平要听话。」
话音落下,酒楼突然嘈杂起来。
厢房门被撞开,两队锦衣卫包围过来。
「卫小将军,得罪了,请随我们进宫一趟。」
他们很不客气地反扣住卫无患,直接带了出去。
变故发生得特别快,我甚至都来不及跟卫无患对一下眼神。
我想追出去,却被西平郡主拉住。
「我答应他,要带你走。」她好看的眼睛十分认真,把我往后一拽交给身后侍女。
又看着卫无患的背影一跺脚。
「又跑又跑,这回我不带走你就不回西平!」
「郡主,小将军好像是被抓走的。」戎装侍女小声提醒。
西平郡主嫌弃地瞥了她一眼。
「绒绒你真傻,那是他故意找人演戏给我看的,这回我可不会上当,明日就送我大闺女和婆婆回西平,他这回肯定会乖乖去西平的。」
侍女绒绒了然。
我欲言又止,觉得卫无患没说错。
可等我们到卫府的时候,江重已经带人把卫府围了起来。
「我卫家满门忠烈,岂是你简单一句谋朝篡位,就能定我们卫家的罪。」
「皇后入主中宫多年更是从未与人红过脸,太子克己勤勉,陛下也是多次褒奖。江老将军别打错了主意。」
「快快闪开,我要入宫求见陛下。」
卫夫人站在门口,一身诰命服饰,身形纤弱却坚定,一边说一边绕过江重的马往外走。
可江重猛地一扯缰绳,马扬蹄嘶鸣,卫夫人被撞翻倒地,卫家乱成一团。
「滚开。」
西平郡主一把扯开江重扶起卫夫人,从腰间扯出一根红色马鞭,在空中响起「噼啪」一甩,落在江重身下的马屁股上。
18
马一惊,嘶鸣一声带着江重扬蹄跑开。
「西平你放肆……」江重怒骂的声音一溜烟远去。
西平郡主二话不说命人把卫夫人抬上马车,又带人进去收拾了一些细软,带着我们回了郡主府。
卫夫人头磕破了,流了好多血,身上都发起热。
昏昏沉沉中一直念叨着:「我儿不会谋反,我要进宫,我要救他。」
我跪在床边用手握着冰,再用冰凉的手擦拭卫夫人的身子。
身后西平郡主正派人打探情况。
「江美人不知为何今日骤然昏厥险些小产,一番探查后竟从太子和皇后的寝宫中搜出了巫蛊小人,一个写着江美人的八字,另一个写着陛下的。」
「而做巫蛊小人的布料,就是前些日子皇帝刚赐给皇后的,满宫只此一份。」
「如今所有与皇后、太子有密切往来的将门世家全被羁押,皇帝是下了狠心了。」
「七日后御前亲审,若定了罪当场处斩。」
满屋死寂。
我浑身凝Ŧù₎滞,感觉血肉都在火里滚,手里的冰也像着了火,灼烧得我眼泪直打转。
卫无患这个大骗子。
他一早就预料到了,所以把我和卫夫人交到西平郡主手里。
我咬紧下唇Ŧū₂,眼泪一圈圈打转。
可我不能哭,哭不能救他。
我要想办法,我要救他的。
「你们护送她们回西平,我留下上殿为卫无患他们辨明清白。」
郡主迅速命人收拾行囊,备好马车要送我们走。
「当今陛下最恨巫蛊之术,江重他们是下了狠手,郡主您斗不过的……」侍女哀切劝阻。
斗不过就不斗,直接动手。
我脑海中莫名响起卫无患的声音。
我下意识说了出来,所有人都看向了我。
郡主眼睛一亮,可转瞬又叹口气:「可我此次出来只带了五百府兵,不够。」
「我还知道一条暗道潜入皇宫,我可以换上卫无患的衣服把他换出来……」我抓住她的袖子央求。
「不行。」郡主当即拒绝,二话不说把我推进马车。
「我答应过他,一定将你们平安送去西平,不要再说了,我会想办法。」
我急得要命,可马车已经从后门驶出郡主府,我只得噤了声,护着卫夫人藏在马车里侧。
马车趁着夜色从小路出了城。
眼见天边泛起鱼肚白,我趴在窗边看着京城越来越远,心乱如麻。
一夜已经过去,只剩六天了。
若我有兵马就好了。
我了解京城地形,知道哪里护卫薄弱,我可以带人进去劫法场。
可我现在身边只有郡主的五十府兵。
「近来山匪越闹越凶,一个个穷凶极恶的,这种人要是还能招安成护卫兵,真不知道是福是祸。」
「谁说不是呢,算算这周围几个山头,山匪少说也有两万了,上次朝廷禁卫军来了一千人都没压住。」
「……」
穷凶极恶。
招安成兵。
能跟禁卫军对上手。
这不就是我要的兵马!
我激动得手都在抖,撩开车帘,外面正坐着郡主身边的侍女绒绒。
「不要求我送你回去,我答应郡主,务必送你平安到西平。」她声音冷冷。
我垂垂眼,果然郡主身边都是一根筋又重诺的人。
但我赌她们比承诺更看重的,是自己主子的安危。
我乖巧一笑:「不回去,只是我知道一条山路更近,或许姐姐来得及带兵马回来接应郡主。」
她蹙眉,可听到后半句时不再怀疑:「行,那你指路。」
这几年我为了回边关找爹,早就将地图烂熟于心。
西边这几座山头哪里有山匪,我更是清清楚楚。
只不过我不能带着卫夫人冒险。
「姐姐带人我们走小路赶时间,夫人身体不好走大路,这样都不耽误。」
绒绒觉得我考虑周全,丝毫没有怀疑。
在山脚下我们兵分两路,二十人跟我走山路,剩下三十人护着卫夫人的马车继续赶路。
我要来两身侍卫男装,一身递给绒绒,一身自己换好。
又按照从前跟卫无患偷偷溜去青楼玩时的装扮,熟练地在嘴唇上抹一把车轱辘灰。
又从马车里拿出一个小箱子。
箱子里都是金块和金银腰佩,我平分给二十人,让他们都挂在腰上。
「你好麻烦,你最好真的能让我来得及调兵马回来。」绒绒很不耐烦。
一定能有兵马杀回去。
只不过是不是西平调来的,就不一定了。
19
我带着他们一路上了山,绕过一座巨石,迎面撞上一队山匪。
二话不说几把刀剑就架在我们脖子上。
穷凶极恶的脸逼到我眼前,刀刃冷得我想发抖。
「干什么的?」
绒绒脸色一变:「找……」死。
「招安!」我使劲掐着大腿克制颤抖,粗着嗓子大声盖住她后半个字。
土匪眼睛都亮了,立刻把我们请去寨子。
「就二十人?怎么还有个像娘们的?」
他们大当家亲自围着我们转了又转,我看见她怀疑的目光落在绒绒身上。
我早有准备:「是宫中内监,从小阉了的自然不一样。」
绒绒震惊地看我,又缓缓回过头去闭上了嘴巴。
大当家冷哼一声:「怎么龙邙山江重亲自去,我们这儿就派个阉人,是看不起我们觉得我们没屠村不够勇猛是不是!」
「怎会。」我谄媚上前,拿起腰间金佩递给他。
金佩侧面,刻着江重的花押。
这可是当年江重的家产,我一直留着没动,如今终于派上了用场。
「江大人和陛下如今有难过来,大人可是在陛下面前说尽了好话,说西山头这几位个个神武,陛下当即派内监大人跟来,表一表对你们的诚意。」
我看到他脸上已经泛起隐隐得意,立刻凑上去压低声音。
「不信您去打听打听,京都已经封城,涉及谋朝篡位,此时您若是一起攻进去救下陛下和江大人,那可是开国元勋一般的功绩。」
大当家将信将疑,立刻派人下山打探。
回来的消息自然与我说的一般无二。
我可不说谎的,只是怎么理解要看他自己了。
大当家当即同意招安,还亲自护送我们几个去了另外几个山头。
甚至主动帮我们当说客。
「招安多好嘞,俺们落草为寇不就是没赶上乱世的好时候,现在一起杀进去,以后当开国元勋,比当山匪强多了,你大儿学问那么好,不当山匪以后就能考状元呢。」
「肯定是真的,你看领头这个瘦溜溜的,就敢自己上来,肯定是有大背景,看着俺那大刀都不腿抖。」
大当家陈安指着我。
我端着很官方的笑,略扬起下巴,将江重那帮人狗眼看人低的样子学了个十足十。
只是偶尔有风吹进来时,后背被汗湿透的衣裳还是冷得我想打颤。
这些山匪都是没什么文化,但却有些力气和功夫。
他们想得很简单,从前为了活得好,杀人劫路都可以干。
但若能活得更好,有钱赚有前途,甚至还可以把之前的人命债一笔勾销,这种好事儿更要干。
到第二天傍晚,西山所有山头,共两万三千多人都归顺在我们身后。
绒绒趁着没人拉我到一边:「再晚赶不回西平,怎么调兵马救郡主他们。」
我指着身后那些已经自发组队的山匪。
「兵马。」
「你怎么敢的?!」绒绒震惊,「你怎么保证他们一定肯为我们卖命?」
「不是为我们,是为他们自己的功名利禄。」
比如已经挂在陈安腰上的金牌子。
「可他们没训练过,连盔甲都没有,站在城门口都不会被守卫当回事儿,更何况只要进城他们就会知道真正要被砍头的根本不是江重,什么勤王护驾开国元勋就是假的,怎么会帮我们救人……」
绒绒急得跺脚。
「不是假的。」我认真看着她,目光坚定。
「护驾,我从没说过护的是当今陛下。」
「太子即位,就是新的开国皇帝。」
「他们不会被在意,才能顺利进城;没有章法,才会把水搅浑。」
「等进了城,他们就没有退路了,不想死就必须跟我们一起干。」
绒绒噤了声,后退半步,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怪物。
良久才开口:「你这样子,倒真像卫小将军,但你比他狠。」
狠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样能救他。
我一定要救他的。
20
我让绒绒等二十个郡主身边的护卫做小头领。
带着所有山匪分为四队。
三队各一千人,分别从东南北三门常服潜入。
如今皇帝和江重只会觉得大局已定,京城许进不许出。
江重恨不得把卫无患彻底踩在脚底,广放言论准许百姓围观斩首逆贼。
进城的人多几千,他只会高兴。
剩下一队由绒绒亲自带队,在西门叫嚣。
「万一出城的是江重,或者出兵太多他们想逃跑怎么办?」绒绒还有些怀疑。
「江重不会出来。」
他不会放过最后折辱卫无患的机会,此时只怕恨不得住在刑房。
想到这心头止不住一阵闷痛,我闭了闭眼压住泪水,努力冷静下来。
还不到难过的时候,我多冷静一分,就能早一些救出卫无患。
「禁卫军也不会放出来剿匪,能出来的,只有刚招安后还没什么事情做的龙邙山那伙人。」
「龙邙山与西山这些本就有仇,这么好的公报私仇的机会,他们怎么会放过。」
「只要他们打起来,城外就彻底乱了,等江重和禁卫军都出城镇压,你以烟花为号,我带人直接闯宫。」
至于江重出来会露馅,到时候也来不及了。
山匪就算知道上了当,也只能硬着头皮打下去,他们不会求饶,他们知道求饶只有一个代价,就是像从前被他们屠杀的村民一样等死。
绒绒不再多言,迅速传达给其他十九人。
趁着夜色朦胧我们直接下山,守门的侍卫已经昏昏欲睡。
许进不许出的禁令还在,他们更是对进城人直接放行。
断断续续两个时辰,在皓ťŭ̀²月当空时,三队人马已经全部进城。
路上寥寥几人,我将其他人分别安顿在破庙、卫家等地。
自己先带着五百人去了火器营。
我一手握着卫无患的令牌,另一只手在袖中攥紧短刀。
火器营从前是卫家的,我祈祷他们对卫家还有情谊。
若令牌不管用,我的短刀也很快。
守营人见到我一愣怔,不等我拿出令牌就赶紧开门把我们一干人等都拉了进去。
五百人把火器营塞了个满满当当。
「小善姑娘你怎么回来了?」守营人满脸紧张。
我顾不上细究他紧张的怪异:「火铳在哪儿?你肯让我进来一定还视卫家为主对不对,快交出来,我要去救卫无患。」
他满脸为难,欲言又止。
我直接抽出短刀抵住他的脖子:「我不为难你,但我紧张得手抖,你最好快点交出火铳,免得划破了你的脖子!」
「不到时候啊小善姑娘。」他一脸为难,「七天还不到,卫小将军还没上法场,您就算要一起劫法场也得再等……」
什么一起劫法场?
「我不是来劫法场的。」我皱眉,他说话真的很奇怪。
「城内三千人,城外还有将近两万人,我是来造反的。」
守营人满脸震惊,还要再说什么,但我已经没了耐心。
三天过去,不知道卫无患会被折磨成什么样子。
我等不到七天了。
我一把敲晕守营人,一路闯进营内,一路遇到的人都对我欲言又止。
我视若无物,拿走所有火铳,又从后门直接潜入隔壁兵械库,命人换好衣裳就去叫其他人过来穿铠甲。
一切准备就绪,我找到小乞丐,让他随时打探消息回来告诉我。
月亮西斜时,西门突然一阵嘈杂。
21
绒绒的人在西门闹了起来。
小乞丐一趟趟来回传话,诚如我所料,刚被招安的龙邙山匪被派出去镇压。
而去皇宫送菜的车伯传出消息,皇帝听闻山匪闹到京城,龙颜大怒,已经下旨让江重尽快处理。
一个时辰后,江重带着禁军出了城。
一枚烟花从城西升空。
「进宫,护驾!」
我高喊着,所有人跟我一起喊着口号,在夜色中飞速向着宫门而去。
夜色下只能看见一队禁军服饰的人拿着禁军才有的兵器迅速袭来。
城外闹成一团,守卫统领哪里还来得及深究真假,直接放行。
「这些都是生面孔啊,不查查万一是反贼咋办!」一个守卫还想阻拦。
「怎么可能,伪装成禁军入宫造反,除非是疯了。」守卫统领信誓旦旦。
我一边指挥人进去,一边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轻声说。
「江大将军反了,城外是江大将军的兵伪装成山匪的,我们兄弟死了大半,我们常驻城门不常进宫去得晚,才能活着回来救驾,自然是生面孔,诸位等下务必守好宫门防着江重!」
说完,我拿出最后一枚江家金牌,上面早就涂满了血。
「这是我兄弟拼死扯下来的,您可信了!」
守卫统领眼睛瞪圆,郑重点头,当即朗声吩咐起来。
「江大将军反了!」
「守好宫门,江大将军造反了!」
整个皇宫都乱了起来。
有几个怀疑的,立刻有人解释。
「我就说江重怎么突然对卫家下手,如今卫家倒下,所有兵权都只在江重手里了!」
「他妹妹江美人刚产下一子,正好挟幼子上位!」
满宫的人都深信不疑,顺利得让我有些疑惑。
我命人迅速控制住皇帝的宫殿,自己先去找卫无患。
找了一大圈,却突然看见了西平郡主,正带着一队人马直接从宫门口闯进来。
看到我时她震惊不已:「我说是谁不按计划行事,居然是你回来了?」
什么计划?
「这些兵马哪儿来的?你搬来的?」她震惊中带着赞赏,「正好,老娘早就等不及了,直接干。」
她说完直接往里冲,根本没有给我解释。
我站在原地,这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宫中所有的侍卫,全都像计划好了一样围住了皇帝的乾坤宫。
所有兵刃朝着那里,竟无一朝外。
而太子一身囚服,不知从哪儿出来的,径直推开乾坤宫大门,仗剑而入。
他的身后走得风流倜傥,身上带伤却眉眼带笑径直走向我的,是卫无患。
「傻丫头,跟紧我。」卫无患牵着我的手。
我脑子一片混沌,又惊又喜,又好像有些难过,只木木地跟着他走,进了正殿。
太子站在皇帝面前,仗剑直立。
「儿臣,恭请父皇退位。」
皇帝咬紧牙关,腮帮子气得一颤一颤。
「乱臣贼子,都是乱臣贼子!」
太子似笑非笑:「都是父皇教得好。」
皇帝气得拍案而起:「朕真是看错了你,宠溺你和你母亲多年,与你父慈子孝多年,到头来你竟真是个混账,朕早该杀了你。」
他狠毒地看着太子,像看着他的仇人。
「这么多年父慈子孝,若父皇尚存一星半点信任,儿臣也愿意继续演下去。」
「可母后等不及了,这么多年那碗养身药,里面的断络草始终不减,您可还记得母后是您年少所爱,可还记得她病弱是因为当年替您挡下了下毒的那碗汤。」
太子却轻笑起来,浑不在意:「父皇,交出玉玺吧,儿臣也不愿弑父。」
「你……你怎么知道这些?是卫家帮你的对吧?」
皇帝直指卫无患,颤巍巍起身,抽出佩剑向卫无患刺来。
「混账!都是混账!朕当初就不该留你一条命!朕要杀了你!杀了你!」
下一秒,皇帝的胸膛被一剑贯穿。
太子缓缓抽出剑,皇帝轰然倒下。
满室寂静,我抓紧卫无患的胳膊。
而太子脸色木然,在皇帝身上的龙袍上擦干净剑刃血迹。
他缓缓走出殿门,在承龙石上俯瞰满宫,一字一句开口。
「先帝昏庸错信叛党险些害死忠臣。」
「孤得天命,送,陛下,殡天!」
22
宫内乱象平息。
太子祁据即将即位,留我、卫无患、西平郡主一起在御湖观月亭,等他忙完过来一起喝酒庆贺。
江美人抱着小皇子装疯卖傻以图活命,却在疯跑时跌进水井。
等捞上来的时候,都已经胀大发白了。
江家被抄,江重妄图反抗,当街被乱箭射穿,跌落马下,被踩成烂泥。
消息传进来时,我正低着头戳雪纱柿子。
红的白的一碗,听完传回的消息我瞬间把碗推到一边,不想吃了。
卫无患顺势把一碟蜜饯推过来。
「这个好吃呢。」
是醋梅子,醋味熏得我鼻子发酸。
我不抬头,闷闷应了一声。
祁据轻笑开口:「小善姑娘脾气大了,这些事情太危险,原本就只是孤跟哥谋划的,若非需要西平接应,也不会告诉她的。」
从三年前他们就知道必有与江重交锋这一次。
这三年他们对江家的步步紧逼,就是为了让江重等不及,直接出手。
按照计划,御审后他们会被押解上街行刑,出宫时禁军内乱,而后火器营的弟兄们直接劫法场,趁乱刺杀江重,而后进宫让先皇主动退位。
这件事除了卫无患和太子,连西平郡主都是进京后才知。
我听着心里不是很舒服,心像被人拧衣服那样拧了起来。
西平郡主倒是浑不在意。
「下次提前说,我好歹多带些兵马,我也不要什么封赏,只管让卫小将军以身相许就好。」
说完端起酒盅冲卫无患扬扬下巴,一饮而尽。
「那还是别救了。」卫无患笑着也一饮而尽,「要人没有,要钱管够。」
西平郡主白了他一眼,自己又闷头喝了两杯。
祁据笑得开心:「从小哥就带着孤,不管是抓御湖的鱼还是偷母后出宫的令牌,什么事儿我们都是一起做的,早就有了默契,从不会有意外,除了这次。」
「意外是我喽。」我闷闷开口。
「无妨,你毕竟也不知,孤和哥不会跟你计较的。」祁据语气淡淡。
我低着头不再说话,脸颊突然被人捏起。
「你确实是个大意外。从前都是我为别人冲锋陷阵,第一次有人为了我不顾一切。」
我抬起头看他,他眼中的神色似宠溺似骄傲。
还有一种我读不懂,在他眼中也从未出现过,却看得我耳根莫名发烫。
我突然失了语,躲开他的眼神低头吃蜜饯。
面前那碟醋味很重的梅子却被一把抽走,祁据端到自己面前,面无表情地往嘴里放了好几颗。
「小善,送你个礼物。」祁据突然出声,拿出一根石榴簪。
本朝规矩,女子想要说亲就由长辈带上一只石榴簪子。
有心仪的男子看到就可登门提亲。
「上次生辰孤没赶回来,这次给你补上贺礼。」祁据直接把簪子戴在了我头上。
「真好看,配个藩王世子,也是足够的。」
祁据眼睛晶亮地看向卫无患,满脸期待。
卫无患想都没想直接摇头:「不行,藩地都太远了。」
祁据垂下眼:「那京城也可以,说个世家嫡子也不是不能的。」
「不急,小善还小呢。」卫无患终于从点心盘子里抬起头。
祁据敛了笑:「哥,她不小了,你养了三年了。」
三年两个字,他格外加重。
卫无患伸手摸摸我的发髻,抬手把我头上的石榴簪子取下来。
「年初母亲说,想把小善记在她名下,如此也算我们卫家的人,只是我觉得有些不妥,等了却手头这些事再议吧。」
祁据眼睛又亮了起来,梨涡浅浅。
「那般甚好,与哥是名分上的兄妹更好说亲,甚好。」
祁据恢复了说笑,我们四人从夕阳西斜喝到明月高悬。
西平郡主喝得头晕,已经被送出宫回郡主府休息。
祁据也喝得双眼迷离。
「哥就留在京城可好?边关我会再安排,只要哥愿意,住进宫里也可以,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一起吃,一起玩,一起睡……」
「怎么,要当皇帝了自己睡觉还害怕啊,那就选选秀,姨母做了太后,也该带几个皇孙享福了。」卫无患朗声大笑。
「不要。」祁据垂着头,声音带了委屈:「没有喜欢的,那些女子,我都不喜欢。」
「没事儿,等你朝堂稳定,我就带着小善先去边关,再四处玩玩儿,若遇到好看的女子就带画像给你。」
祁据默然倒在卫无患身上。
双眼迷离地看着夜空那轮明月,口中呢喃。
「当年江美人刚进宫,我才五岁,她陷害我推她,我被父皇关起来一夜。」
「那晚特别黑,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母后被软禁,你也被挡在宫外不许进来,我好害怕,缩在角落里一直哭。」
「哭着哭着,宫外就放起了烟花,那夜的烟花比我见过的所有烟花都好看,一个一个绽放在夜空,像月光。」
「哥,你知道吗,那一夜你给我的一闪即逝的烟花,是月亮。」
「哥,皇宫好冷,我可不可以一直拥有月亮。」
「……」
我喝得迷糊,后面也没有听清,就只看到祁据彻底倒在卫无患身上昏睡了过去。
内监进来搀扶他回殿歇息,见卫无患面色无虞正端着一碟绿色蝴蝶酥大快朵颐,脸色一惊。
「小将军,这蝴蝶酥里有辣芥,您是最吃不惯的,快别吃这个。」
卫无患愣住,若无其事地放下已经吃了大半的蝴蝶酥。
「没事儿,换口味了而已。」
那夜我也喝多了酒,并没察觉哪里不对。
只是迷迷糊糊看月亮。
想着苦日子应该都熬过去了。
日子应是越过越好了。
卫无患不需要我了我就去边关,去找爹爹。
23
祁据即位后迅速处理好了匪患。
身上背了人命的该认罪都认罪,有功劳的该封赏都封赏。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平息了所有匪患。
百姓人人称赞:「北汉仲武帝圣明神武。」
西平郡主留在京都,隔三差五来找卫无患出去玩儿。
卫无患五次有三次不在家。
西平郡主也不在意,卫无患不在,就找我玩儿。
「姐姐要走了,小善。」
她眯着眼,吃着卫无患给我买回来的桃花糕。
宫中那夜喝酒时,卫无患认真告诉西平郡主,我是他养了三年的,但不是女儿,不可以乱叫。
那日西平郡主沉默良久,闷头喝了一杯又一杯,醉得最快。
醒来后还是追着卫无患,只是眼中少了些执着。
与我也开始姐妹相称,不再哄着我管她叫漂亮娘亲。
「你不等卫小将军了吗?」我帮她擦着嘴角的点心渣。
「不等了。」她摇头,笑得眯起眼。
「从九岁那年开始,我追了他十几年。」
「他总是站在原地不肯向我走一步,我觉得没关系,我可以一直向他走,直到走到他那里。」
「可现在,他不在原地了,他也像我一样开始追逐了,只是不是向着我的方向。」
「我可以追着一个原地不动的人,却不能追一个后背向着我,心向着别处的人,太累了。」
她的眼神有些许落寞,却很决绝。
我听得懵懵懂懂,只是觉得她一张一合的嘴很好看:「那姐姐找到一个向着你来追逐的人了吗?」
西平郡主一愣,转而笑着揉揉我的头。
「应该有的吧,但被追逐的人总是迟钝的,看不到自己的背后呢。」
「就像小善一样,还没学会回头。」
她说一个月后就回西平了,我答应到时候一定去城门送她。
西平郡主走后,我又回了房间。
扒拉着这几年卫无患帮我跟爹爹来往的信,试图从上面找出爹爹他们所在的地址。
西平郡主要回家了,我也有点想爹爹了。
如果卫无患太忙,我就自己去。
我将几封信中提到的当地特征一结合,突然发现一件有些奇怪的事情。
信中爹爹总能很精准地知道我这里冬天什么时候降温下雪。
可爹爹不是在与南疆接壤的边关吗,怎么会知道北方的天气呢?
我想去找卫无患问个清楚。
可他就像躲着我一般,一直四五天见不到他。
我实在等不及了,在小院子一夜不睡,看见书房亮起灯立刻跑了过去。
我推开门进去,卫无患抬起头,脸色十分苍白。
他眯着眼,面色是十分陌生的冷漠。
「不懂规矩吗,擅自进主人的房间?滚出去。」
我被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到房门外。
「对不起……我。」
我鼻子一酸,他从未对我这样说过话。
听到我的声音,卫无患慌忙站起身,手扶着案台走出来,却被桌子腿绊了一跤。
24
我连忙跑进去扶起他。
「是小善啊。」他站起来,「屋里烛火太暗了,刚刚没看清,你来找我说什么?」
我看了看自己,衣裳并不像府内的侍女呀。
可能烛火确实太暗了吧。
我拿出书信:「我想去边关找爹爹啦,我们什么时候去呀?」
卫无患看着书信若有所思。
「你拿倒了呀。」
我伸手把信纸拿过来,重新放正方向递给他,又跑去边上拿了两支蜡烛递过来。
看来真的太暗啦,明天我要早早起来,给书房多添置一些烛台和蜡烛。
卫无患捏着书信沉默良久,好看的眼睛在烛火中恍惚着。
「我最近很忙,没有时间。你就乖乖留在卫家好不好?」
我有些失落:「没关系,那我可以等你以后有时间了……」
「以后也不会有时间了。」他猛地推开我:「我养不了你了,小善。」
「是我吃得太多了吗?」我心里突然闷闷的,手指搅着衣角。
卫无患的手伸过来,似乎想摸摸我的头,却又半路收了回去。
「是我要成婚了,我要娶西平郡主。」他淡淡道。
「不可能!」我喊出声,「西平姐姐说了,她已经不喜欢你了。」
卫无患表情有些僵硬,张了张嘴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我想凑过去听清时,他已经恢复了无所谓的神态。
「大人的事小孩不要参与。你乖乖的,我明日送你出京,去一个很好很好的地方生活,就算我不在你身边了,也会找人照顾好你,给你留下足够的钱。」
我不想听下去了。
「我不是小孩子了!」
我一把推开他跑了出去。
我心里好难受,像新长出的一片小花向着日光生长,却突然发现那不是日光,而是利刃的寒光。
我抱着信纸跑出书房,回到自己的房间。
今夜的月亮很高,却照不进我的窗户。
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变得这么快。
明明前几日还对我笑得温柔,还弄来好多东西哄我玩儿,还说要陪我去边关见爹爹,还说想一直一直陪在我身边。
可他从不会拿赶我走开玩笑。
我看得出他说要送我走时的认真,也看得出我想让他陪我去边关时他的为难。
我抹了把眼泪,收拾起自己的小包裹。
算啦,这本来也不是我的家呀。
我只是他心软收留的小孩子,小孩子长大了就不能再撒娇装傻留下了。
他可能真的喜欢西平郡主了吧,喜欢也很正常呀。
西平郡主又好看又洒脱,我也很喜欢。
不过我也不要他再把我送去别处养了。
我有手有脚有本事,我能养活自己的。
大不了男扮女装去从军。
趁着天边泛着鱼肚白,我从后门溜出卫家。
城门口的守卫还是个熟人,是祁据身边的侍卫。
他应该是认出了我,却没有盘问我,而是在我出城门后面露喜色地跑进了城。
我回头看了眼巍峨的城门,算啦,看来他们都很期待我离开呢。
我抱紧小包裹去了车行,打算买一匹马,再决定去哪里。
正犹豫着,迎面撞见一人,竟是舅母。
她坐着板车,也进城来了。
驾车的人我也认识,还是当年那个车伯。
「唷,这不那小煞星,怎么眼睛还红红的,被卫家赶出来了?」
25
她上上下下打量我一遍,贪婪的目光落在我头上的银簪上,一把拽了下来揣进怀里。
「都赶出来了还穿金戴银地招摇,还是那副贱骨头。」
「看在你无家可归的份上,我大发慈悲就带你回去,你放心,凭你现在这身段,肯定能换一份厚厚的聘礼。」
我甩开她的手,抱着包裹,透过棉布包,娘亲的牌位落在我手心。
「小贱人还敢推我,好啊,你不去也行,交出财宝我就姑且放过你,别忘了,就算拿着籍册我也是你长辈,闹到官府我也是有资格定你婚事的!」
她张牙舞爪的样子跟之前一样,只是如今比我矮半头,看着很滑稽。
我不禁笑出声。
我原本还不想这么快就给娘报仇,不过如今她送上门来,怪不得我了。
见我笑,她气得跺脚,吊梢眼逼近我,满是威胁。
「贱丫头,你可是天煞孤星,如今没了卫家这个靠山,我嚷嚷出去谁还敢收留你?你最好乖乖听我的话,要么给钱,要么跟我走。」
她指指身后的板车:「要么你滚上来,要么财宝摆上来,不然小心我给你好看!」
天煞孤星。
这四个字从前是缠在我心脏上的荆棘,随着心跳一下一下刺出鲜血。
只是早就被卫无患一把火烧成了灰烬,再也不会刺伤我了。
卫无患。
我晃晃头,算了,不想他了。
「我给钱,不过,你要等等。」
舅母只当我怕了,满意地挥挥手:「去吧,我就在这等着,你可别耍花招。」
我应了声,把小马押给她,转身出门直奔铁匠铺。
一个时辰后,我带着六只沉甸甸的木箱回来。
每一箱打开都是金灿灿到晃眼。
舅母眼冒金光,却还是斜楞我:「只有六个箱子啊?」
我乖巧地点头。
只能六只。
这是我在铁匠铺打的鎏金铁锭子,沉得要人命。
这六只放在板车上,只要有道缝,人刚好踩上去踏板就会塌。
少一只压不塌,多一只不等人踩上去就塌了。
六只,刚刚好。
「也是我心软,六只就六只吧,这本来也是你欠我的,欠债还钱才能两清……」
舅母嫌弃地撇嘴,又从我耳朵上拽下两只耳环,一边算着值多少钱,一边走向马车。
手扶住了板车边要抬脚时才挪开目光,看向马车踏板。
我猛地叫住她:「舅母,这还有一锭银子。」
她立刻回头,一只脚已经踩住踏板,半个身子腾空。
丝毫没有注意到踏板中间的一条裂缝。
下一秒,她整个人摔落在地。
衣服打到了板车前的马屁股上,一声嘶鸣,马扬起后蹄精准踩中舅母右腿,又踩中舅母肋骨。
舅母吐出一口血来。
惨叫声响彻长街,不少人被吸引过来,车伯吓得满头大汗,慌乱的目光求救般落在我身上。
我会意,好心提醒。
「城东有医馆,治病救人,一次五两,去得及时估计多抓几次药还能好,以后养着就是,要是去晚了只能去西街殡仪馆了,一个棺材,五两银子。」
车伯看了我一眼,咬咬牙,转身就要往西走。
「等一下。」我拦住他。
舅母大睁着眼,看我如看救星,眼中满是哀求,努力张大着嘴。
「救……」
鲜血顺着她的口腔一股股往外流。
我拿出当年舅舅给我的银子,放在她手里。
「舅舅给我的,还望舅母带回去。」
「你如今这般,我们才真的两清了。」
看着车伯的身影消失在往西街走的路上,我重新走进车行,买了一匹小马。
现在我不用犹豫了。
这里的事情都结束了。
我要去边关找爹爹了。
爹爹应该还在等我的吧。
27
往南走人越来越少。
天气炎热,地也干旱,有的人就倒在路边,肚子都是瘪的。
我走了十几天,从路边救了六个人,还有一只可爱的小黄狗。
小黄狗瘦瘦的却很聪明,吃饱了还能帮我抓野兔。
只是第十八天的时候,小黄不小心踩中了猎兔的夹子,两条腿登时血流如注。
我焦急地抱着它找了个镇子住下,请来了大夫。
还好治得及时,止了血,只是一条腿彻底断了。
断了也没关系,我也养得起呢。
只是我睡个觉的功夫,小黄狗就不见了。
我急得要命,满镇子找。
最后在一个牧童指路下,从树林中一个枯叶坑里看见了小黄狗。
他蜷在坑里,还叼了枯叶盖在自己身上,双眼闭着在等死。
我好气又好笑把它抱起来。
牧童凑过来摸摸小黄狗,仰着天真的笑脸。
「漂亮姐姐你一定对它很好吧?」
「俺爷爷说了,狗狗知道谁对自己好。」
「等它们觉得自己要死了或者残疾了的时候,就会离人远远的,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不愿意拖累对自己好的人。」
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觉得可爱又好笑,从拿出一块糖给他:「被你说的狗狗像人一样呢。」
他接过糖喜笑颜开,话更多了。
「是像人一样呐,俺听过戏文嘞,有一个戏文叫什么来着,里面的大将军受了伤活不了啦,就把自己绑在马背上一路走远,让人以为他只是活着离开了,这不就跟狗狗一样嘛。」
「不过俺觉得,那将军很可怜嘞。」
牧童嬉笑着,我却不知为何想起了卫无患。
不过,他现在应该已经与西平郡主成婚了吧。
我抱着小黄狗回到客栈,心里乱乱的。
算啦,还是快些去找爹爹吧。
我收拾好行囊,找到客栈掌柜问他知不知道南疆边关怎么走。
掌柜脸色一变,连连摆手:「不要命了姑娘,南疆已经兵临边关要打仗了。」
要打仗?这么快。
「那,是不是卫小将军要来了?」我塞给掌柜一锭银子。
「卫小将军可来不了。」
我垂了垂眼,也是,他此时新婚燕尔,怎么会来。
掌柜私下张望了一下,从柜台后绕出来拉着我压低声音。
「京城那边都有传言,姑娘不知道啊?」
「卫小将军,他死了呀。」
凭空一声雷,我耳朵嗡嗡的,似乎所有声音都被一层厚厚的迷雾隔绝在外。
我看着掌柜的嘴巴一张一合,却什么都听不清楚。
我浑浑噩噩上了楼,不知道是怎么骑上的马,怎么在七天跑完了之前十几天才跑出来的路程。
我站在京城外,腿却像灌了铅,怎么都迈不进去。
怎么可能呢,连风寒都不会得的人。
怎么会一下子就死了呢。
我努力理清楚头脑,在城外找到几个乞丐,打听了一下,近来并没有丧事传出来。
只是卫小将军确实很久很久没有露面了。
卫府也冷寂了很久,看不到人进出。
所以他们都传,卫小将军死了。
我冷静下来。
没见到尸体,就是还活着。
28
小乞丐拿了三袋糖糕,倒豆子似的把知道的都讲了出来。
南疆已经下战书,要么开战,要么和亲。
领兵的是南疆小王爷,真要开战除了卫无患,没人能胜他。
祁据同意了和亲,可皇族血脉中,适龄女子只有西平郡主一人。
两日前西平郡主已经获封公主,明日就要出城和亲。
我用两袋米换了一身乞丐破衣裳,跟着他们一起进了城。
卫府果然已经空无一人,所有的家丁都不见了踪影。
先帝已经不在,江家也被灭族。
实在想不到会有谁胆子大到敢在祁据的眼皮子底下让他失踪。
我沉下心,找到往郡主府送菜的菜农。
用一锭银子跟他换了衣裳,顺利潜入郡主府,悄悄找到西平郡主的闺房。
隔着窗户看见两个人影。
一个是西平郡主,另一个是祁据。
从他们的交谈中我依稀明白,卫无患毒发了,失去了味觉、视觉,现在也没有听觉了。
他像一个废人,被祁据带进后宫养了起来。
只是解药,宫中没有。
「朕当然没有骗你,当年他的毒解的不彻底才会如今毒发,解药在南疆小王爷手里。」
「好,等拿到解药你必须救他再放他自由,我答应你,可以永远不回来不找他。」
「如此就好,朕明日亲自送你出京。」
「祁据。」西平郡主的声音很冷漠:「你赶走所有人,也不代表你就可以得到。」
「是么。」祁据低低笑起来。
「没关系,朕可以等,小善不过是被他养了几年,又救了他一次,他就动了心,朕也可以,朕也是他带大的,小善不在了,你也不在了,他的身边,只有朕。」
他低低笑着推开门,与我撞了个照面。
那些从前藏在他笑容下的嫉恨,终于不再掩藏地倾斜而出。
我终于知道为何从前每次见他都觉得不对劲。
每一次卫无患牵我时他看过来的怪异眼神,每一次他挤在我和卫无患中间时的不顾形象,在此刻都有了答案。
「本不该出现的人,怎么回来了呢?」
祁据皮笑肉不笑,从牙缝中挤出冰冷的言语。
西平郡主冲出来挡在我身前。
「你若杀了她,他知道了一定会恨你。」
她急切地把我往外推:「离开这儿,去西平,不许再回来。」
「我会离开,但不是去西平。」我绕过西平郡主,站在祁据面前。
「我要去南疆,我愿意和亲。」
祁据不屑地轻笑出声:「你?你配吗?没有他,你这条贱命早不知道消失在哪儿了。」
「但我这条贱命,不仅可以给你解药,还敢去拿南疆小王爷的命。」我直视着他。
「杀了南疆小王爷,我也活不了,死在南疆不会脏了你的手,一箭三雕,陛下不想要吗?」
西平郡主还要阻拦,我握住她的手:「姐姐难道觉得,我不去南疆,就能平安活下去吗?」
就算一时半刻不会死,想到卫无患时我心如油煎,又如何活下去。
「朕准了。」祁据盯着我看了半晌,眼神满是玩味。
「但我还有两个条件,一,我要三千亲兵护送我一同去南疆,以免刺杀不成。二,路过边关时,我要去见见卫家军旧部,我爹爹在那里。」
三千亲兵不足成事,见爹爹一面也很正当。
祁据爽快应下。
「明日一早,朕送你出城,你最好别耍把戏半路偷跑回来。」
我乖巧点头。
祁据满意离开,他一走,郡主就急得直跺脚。
「南疆不是山匪,你想像上次一样,是不成的。三千亲兵,根本不足成事。」
「是,三年前卫无患曾带着三千亲兵,一夜拿下五城。可那是卫无患!你以为你也能行吗?」
西平郡主急得跺脚。
我不回答,避免隔墙有耳,自顾自拿起喜服穿上。
我没有自大到觉得自己可以重复卫无患的成功。
但我知道,当年跟卫无患一夜拿下五城的三千人,也在边关。
其中还有爹爹和爹爹信中提到的叔叔们。
29
城门口西平郡主赶来,把绒绒交给了我。
我没有拒绝,最后抱了抱西平郡主。
「回西平吧,姐姐,那里还有卫夫人,你答应过会好好照顾她的。」
「也要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
祁据派给我的三千亲兵竟全是当初跟过江重的人。
亲兵统领高坚,曾是江重身边的副将。
他们服从天子,却永远不可能听令于我。
祁据,我这条贱命,他还真是忌惮呢。
将近两个月的路程日夜赶路,终于在一个月时赶到边关。
一座矮山东西而走分开南北,这一侧是北汉驻守,另一侧是南疆辎重。
我叫停亲兵,准备在这儿休息一晚。
「陛下只说让公主看一眼,可没说可以在这儿停留。」
高坚直接拒绝。
我一把抽出匕首抵在自己脖子上。
「要么我的人留这儿一晚,要么我的尸体永远留下。」
高坚冷哼一声,咬牙切齿命亲兵暂时一停,休息一晚再走。
我跟绒绒更换衣裳溜出去,找到了卫家军的主营帐。
卫无患说过,他不在这儿,他身边的九个亲卫会替他驻守。
那九个亲卫中,有爹爹。
可我走进营帐,却只见到八个人。
他们正围着桌子,背对着我,艰难讨论着地写一封信。
「这个字写的像,可以可以。」
「等信寄回去京城还没下雪呢!你写什么注意保暖呀。」
「这里这里,这个字下面要留一个墨点,这是花二哥的习惯,卫小将军也一直这么写才没被小善丫头发现嘞。」
「诶说起小将军,一下子三个月没了信儿,他不会是要偷偷过来给俺们惊喜吧。」
「那也先把信准备好,万一到了时间小将军没来,小善丫头没收到信肯定要担心的。」
「……」
我站在他们身后,看着一地的信纸,上面都是仿照的爹爹字迹。
我的嗓子木木的,眼睛酸涩,但已经没有泪可以留出来了。
「卫小将军,来不了了。」
八人齐齐转身,戒备的眼神落在我脸上时化为震惊。
“花家的,小善丫头?”
他们的脸我都第一次见,但每一个特征我都在当年爹爹亲手写给我的信上见过。
皮肤黑黑的王叔,个头很高的陈叔,眉毛连一块的李叔……
他们都在,只是爹爹不在了。
这几年来往的信件,那些关心我、哄我留在京城不要来边关的信件。
都是卫无患一封封写好寄过来,再由他们誊抄在当地草纸上寄回去的。
卫无患,他为我做了太多。
从他们八人口中我才得知。
当年江重与南疆摄政王联手,摄政王帮江重灭掉卫家军,江重则帮摄政王夺得王位。
他们先对卫无患下手,将他们围困万天崖上,给他们下了南疆奇毒。
为突围,卫无患带着他们藏在南疆乱兵尸首中被拖回南疆。
暗中跟封无眠联手,一举拿下了摄政王,换来了十个解药。
那个解药服下后必须三日内不能动武。
可江重知道事情败露下了死手,定要灭掉卫家军所有人。
卫无患不愿看着自己手下的兵被江重残杀,不顾封无眠劝阻强行杀了回去。
我爹紧随其后,趁小将军体力不支时把他敲晕,自己换上卫无患的铠甲替他杀了回去,在江重面前死在乱箭之下。
倒地那刻,还用匕首划花了的脸,
当年那具江重带回去的棺椁,里面就是我爹爹。
我想起当年被卫无患放在娘亲牌位边上的小人。
想起这么多年,卫无患一直不肯将当年运回京城的棺椁和娘的尸身挪出来。
原来是这样。
他经常在我不在的时候,给娘亲上香,有一次撞见,发现他一次上两炷香。
我以为他是混不吝不在意礼数。
原来,一炷是给爹爹的,一炷,是给娘亲的。
30
「可师父他还是活着回去了的,当年没有解毒吗?」我压下千头万绪。
王叔叹了口气,继续讲着。
卫无患毒素诱发,他们再次求上封无眠求解药。
可这回,封无眠提出条件,要卫无患留在南疆为他所用。
被卫无患拒绝,封无眠就只给了慢性解药,让他再活三年。
「这三年我南疆不犯北汉,回去养足精神。三年后回来我们光明正大打一架,赢了我再给你解药放你走,输了也给你解药,但你必须留在我南疆。」
「按照约定,小将军三个月前就该到了的。」
三个月前,正是祁据弑父即位那天。
「俺们也着急,这南疆的毒狠,这毒不解先失去味觉,紧接着会失去视觉,后面耳朵也听不见,再后面什么都感觉不到了,等到最后人都变傻了。」
失去味觉,失去视觉。
我脑海中浮现一帧一帧的画面。
是他在宫中吃下一半的辣芥蝴蝶酥,是他眯着眼看向我却认不出我的迷茫,是他在书房拿倒的书信……
原来是这样。
他不是讨厌我了,他只是毒发了。
我把京城变故简单一讲,告诉他们我也是以和亲为由才能过来。
他们听完都很生气:「我们北汉的人只能打进南疆,怎么能嫁进南疆!」
我等的就是这句话。
「我来这儿,就是要打进南疆的。」
「那你带的三千亲兵可听号令?」王叔问。
我摇摇头,王叔皱眉沉思。
「这几年我们也无一日不想打过去给花二哥报仇,可我们只有八人,其他三千卫家军若没有虎符调令,根本无法出兵。」
我拿起营帐中那本军法,熟练翻出一页。
「军法第三卷九十五条,若军营出现叛军逃进敌方,为保护我军机密可以直接追杀叛军不计代价。」
「王叔您说,若有人叛逃,三千守卫一起追杀,也不算过分吧。」
王叔眼睛一亮:「那你咋办,有那三千亲兵押着你真要和亲?」
我摇摇头,:「叛军逃跑,卫家军可追,亲兵可按兵不动。可若叛军挟持和亲公主逃跑呢?」
我撩开帘子看了眼天色,时辰差不多了,下一秒矮山上升起一朵小小的烟花。
是绒绒的信号,她已经逃去那里等我了。
我脱下外面的布衣,露出里面的婚服,拿出红盖头披在头上。
「八位叔叔,可愿随我一博。」
不多时,整个驻地都乱了起来。
八个蒙面人纵马飞奔着大喊:「边防图和和亲公主都在我手!」
只是有些怪异的是,该被挟持的公主一身红衣,也骑着马,还跑在最前头。
不过没有人在意这些。
这里驻守的,都是卫无患手下过命的兵。
王叔已经通知过他们我们的计划,他们无一人不愿跟随。
我们顺着矮山而上,接应上绒绒。
而后直接绕向东侧,在亲兵还没追来时,潜入南疆边界最受战乱骚扰的白蚺城。
最盼着和亲后平息战乱的就是他们了。
我和八个叔叔故意扮作狼狈的样子跑到城下。
高喊着:「北汉亲兵造反要杀和亲公主了!他们要发起战乱!快救人!」
白蚺城守卫都围在城墙上,却还在犹豫。
我掀开盖头露出北汉凤冠,盖头向上扬起。
藏在身后林中的绒绒和卫家军收到信号,霎时万箭齐发。
31
每一根箭矢都恰到好处的绕过我们九人,而白蚺城的人早就成了惊弓之鸟根本没察觉出不对。
他们迅速开门把我们迎了进去。
一个时辰后高坚才带着亲兵赶到,在城门口叫嚣。
「交出和亲公主,不然有任何后果南疆自行承担!」
本是很正常的话语,可落在白蚺城的城主耳中却变了味。
他更加对我们说的话深信不疑。
「我南疆一心求和平,你们北汉兵临城下反悔在先!公主我定不会交给你们!」
白蚺城的城主一挥手,城墙上瞬间万箭齐发。
高坚只得一声令下奋起抵抗。
他仰起头看见站在城墙上的我,似乎明白了一切。
「城主!不要被这个女人骗了,我们并无意伤害白蚺城,只要把这个女人交出来我们就走!」
我抓紧城主的袖子,佯装害怕。
白蚺城城主坚定看向我:「连一声公主都不肯叫,口口声声那个女人,看来真不是诚心和亲!」
「来人,继续放箭!」
高坚见说不通,索性直接下令攻城。
白蚺城终归是个小城,满城百姓也只有三千多,根本抵挡不住三千亲兵。
城主直接大开后门,带着所有百姓撤去相邻城池。
还交代两个侍卫护送我。
「公主放心,我已经放出信鸽通知所有城主亲兵已反,他们都会多加防御保护公主直到皇都的!」
「如此可太好了。」我笑着冲他行礼。
他耳根一红,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在两个南疆侍卫的指路下,短短七天时间,我们已经跑过五座城池。
整个南疆都传遍了。
北汉反悔,亲兵七天拿下五城。
高坚带着亲兵一路追赶越来越不解,他并无意攻城只想尽快抓我去和亲。
只是他不知道。
在他们离开后,每一个城池都由绒绒带着卫家军彻底占领。
等高坚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已经没有退路了。
在离王都最近的雍城,我让绒绒押下了高坚。
「高大人,还要打吗?」
高坚满脸狼狈,战马也带了伤。
他梗着脖子:「少废话,要打变打要杀便杀!小丫头有点谋略,输给你老子认了。」
「我不杀你,你是北汉人。我们北汉人的血不能流在自己人的手里。」
高坚目光闪烁了一下,看向我的眼神多了些认真。
「我想送给高大人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不知道你敢不敢要?」
「老子没什么不敢的。」
「那便最好,明日跟我们一起杀进南疆。」
高坚皱眉还想拒绝。
我索性放开他打开城门。
「若不愿意,高大人可以带着你的人离开,回北汉去,只是以什么身份呢?叛逃者?护亲不利者?还是临阵脱逃者?」
「江重的事你们本就不受重视,就算这次祁据不降罪于你,你日后在北汉,也顶多做个末端的侍卫,高大人变成高侍卫,啧啧,可惜这些年的军功。」
「可若是跟随我打进南疆,就不同了,再回北汉就是大功一件,七天拿下五城的功绩我也可以记上你们的名字,我想,当年江重也没有这样的功绩吧?」
32
「我等愿意打进南疆!」高坚跪在我面前。
眼中不屑与怀疑尽散,只剩恭敬:「悉听小善将军吩咐!」
高坚和绒绒并行,亲兵与卫家军一同兵临南疆王都之下。
我换上婚服,孤身一人跑到王都后门高喊救命。
这次没再让八个叔叔跟来,他们在南疆人面前露过面,容易被人认出来。
王都的人没有丝毫怀疑,直接开门放我进去。
一进城门我就被麻绳捆起来送进了南疆王宫。
护送我的几个侍卫小声嘀咕。
「听说那些造反的亲兵后面还有卫家军来追,他们北汉的卫无患是个仁义的,定不会看着和亲公主惨死。」
「我们以和亲公主要挟,卫无患定能领兵过来谈判。」
「……」
是啊,如果卫无患在,他不会看任何一个无辜的人送命。
可他过不来了。
封无眠的王宫中摆了好多架子,一排排摆满透明的水晶罐子。
有的里面是各种虫子,有的装着各种奇怪颜色的药丸。
我坐在椅子上,封无眠围着我打量三圈。
「西平郡主本王见过,你不是,你是假的。」
他邪笑着从架子上端下来好几个罐子,一个个拿起来在面前端详。
「让我想想,你一个假货来这儿,想得到什么?」
「我们南疆别的宝贝不多,就是钱多,可爱小虫多,嗯?看上哪个?」
我的眼睛不离他手上的罐子,试图辨认出哪个才是卫无患中的毒。
落在他眼里却好像我直勾勾盯着他。
他唇角一勾:「怎么,是看上我了啊?」
「一直不说话,光看本王,真有意思。」他转身去架子上拿下一个褐色罐子。
「本王这有一种药,吃下慢慢的会让你失去味觉、视觉、听觉,等到了后面,只有声音可以发出来,到那时你可愿意开口说话了?」
我死死盯着那个罐子。
按照王叔他们说的,这个药有种异香,应该就是这个了。
封无眠蹲在我面前,倒出一粒药丸,递到我面前。
「来,张嘴,啊……」
我看准时机,伸手猛地一打他手背,药丸精准打进他张开的嘴里。
趁他愣怔我一脚勾住他双腿直接把他压倒在地,反手从桌上拿起一盏茶又灌进他嘴里,确保药已经完全进了他的肚子。
我掐住他咽喉。
「不想死就拿出解药。」
封无眠丝毫不怒,眼中有惊还有喜,他大笑起来,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我说这周身气质怎么这么熟悉,好啊卫无患,真是好久不见。」
一只手摸上我的耳朵,在耳朵后面使劲一拽。
好疼!
他敛了笑:「没有易容?」
他一个翻身把我压在身下:「你是卫无患什么人?
我垂垂眼,没有从封无眠身上感觉到恶意:「我是他徒弟。」
封无眠嗤笑一声:「狗屁。」
「当年我跪着求他收我为徒做我帝师他都不愿意,口口声声说收徒只收自家人,要么是媳妇儿,要么是儿子。」
「你肯定不是儿子,就只能是媳妇儿了。」
33
「卫无患他人呢?我解药都送去了他怎么还不来见我,叫媳妇儿来算什么事儿。」
解药?已经送去了?
我急了。
「他中毒了,已经失去五感,没有解药。」
「不可能!」封无眠皱眉。
「本王早就派人送去了,三年之期一到,没有解药他会毒发的,等到彻底失去五感他就会变成傻子,解药也无补了,本王还等着他来跟本王正大光明打一架呢!」
他说的不似作假,我急得攥紧他的袖子:「可我在卫府没见过南疆的人。」
「没送去卫府,送去祁据那儿的啊,他不是跟卫无患最好吗?而且这解药配上你们北汉皇室的雪莲参汤服下,才见效更快。」
祁据。
我张了张嘴,艰涩挤出声音。
「把卫无患困在皇宫的,就是祁据。」
我们都被骗了。
他不想要一个清醒的、自由的卫无患。
他只想要一个,只能依附于他,独属于他的卫无患。
哪怕是个躯壳。
「他变态啊?」封无眠拍案而起。
「亏得当初卫无患还把他当弟弟养,我看养个臭屁虫都比他强。」
我抓住他抓狂的衣袖。
「若你真的想救卫无患,给我解药,我带回去救他。晚了只怕真的来不及了!」
封无眠沉吟片刻。
「你自己回去那个变态未必会给他吃解药,我跟你一起去。」
「什么名义?」我蹙眉。
「回门啊!你们北汉嫁娶不是三朝回门吗,我娶了你回门没问题啊。」封无眠大手一挥。
我彻底信了他与卫无患从前是惺惺相惜的好友。
三日后,封无眠带着我,身后跟着亲兵和卫家军,一起进了北汉边境。
对外只称南疆已经拜服于北汉,甘愿进京朝贡。
为表诚意,封无眠不仅装了几车贡品,还带上了南疆国宝。
一个五人高、十人长的空心铜象。
路上走了两个月,终于又回到了京都。
祁据诧异于我居然还活着,能说动南疆臣服。
但看着我故作撒娇挽着封无眠的手,又放松了警惕。
况且看到南疆果真带着国宝朝贡,他作为帝王自然无不欢迎的道理。
铜象直接入宫,安置在乾坤殿外,以视天威。
「空心铜象也这么沉啊。」
搬运的侍卫小声嘀咕。
自然是沉的。
因为里面装满了人。
绒绒、八个叔叔、还有卫家军。
当夜,祁据在太和殿设宫宴宴请我和封无眠。
酒过三巡,外面一阵嘈杂,等祁据意识到不对时。
卫家军已经太和殿,我抽出腰间短刀,抵住祁据的脖子。
「卫无患在哪里?」
祁据恍然明白了一切,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像哭一样。
「他养你养的真好,养的跟他一样,一样聪明,一样敢做,他对你可真好啊。」
「少废话!人在哪里!」我握紧匕首贴近他的脖子,在上面划了一道。
鲜血顺着他的脖子流进皇袍。
「乾坤殿。」他淡淡开口。
我挟持着他,一路进了乾坤殿。
龙床上只有一套被褥,卫无患缩在里面紧闭着双眼。
龙床边的地上铺着一条薄毯。
「解药我喂给他了,可是解药没有用,我每天就躺在地上守着哥,可他始终没有醒过来。」
「你以为你的计划很天衣无缝吗?只不过是我也想让南疆人进来而已,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只想要哥好起来。」
祁据言辞悲切,目光哀伤。
「啪」的一声。
封无眠一巴掌落在他脸上。
「没有你他早好了。」
34
祁据被扇的头偏向一边,又低低笑起来。
「是啊,你们都比我好,那又如何呢?」
「封无眠,你不远万里来救他,以为他好了就会跟你走吗,他这个人不会为任何人停下脚步。」
「他才最没有心,像一轮冷月,高高悬着,看似照着所有人,却不肯留在任何人身边,我怎么伸手都够不到,抱不到。」
封无眠啧了一声:「我管他照谁。月亮想悬就让他悬着,谁不让他悬着我就弄谁。」
「把他整出去,看着就烦。」
他抽出腰带把祁据捆了个结实扔给绒绒。
「卫小媳妇儿你留下帮忙,其他人出去,我试试救救他。」
封无眠用尽了所有办法。
可是太晚了。
毒素已经入脑,本就回天乏术。
人能活着都已经是奇迹了。
只是不会说话,也忘记了我们,像一个痴傻的孩子。
「以后,还会恢复吗?」
我心里闷痛,指甲掐进掌心也不觉。
「会。」封无眠垂下眼躲开我的目光。
「会有一天他一觉醒来,就可以恢复所有的记忆和意识,像从前一样。」
「只是那一天,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
他递给我一个锦囊:「等哪一天他恢复清醒了再打开。」
封无眠没有杀祁据,也不想夺得中原。
「北汉这破地方,连好看的虫子都没有,我才不稀得要。」
我也没有杀祁据,我向封无眠要来噬心毒下进祁据体内,解药在我手里。
「我不会杀你,杀了你卫无患会难过,每个月我会给你解药,但要在你承受噬心之痛之后。」
祁据看着痴痴傻傻坐在地上吃糖的卫无患,满眼痛苦。
「你杀了我吧。」
我没再理他,带着卫无患出宫,回了卫府。
他虽然痴痴傻傻的,却很乖。
比从前玩世不恭闹翻京城的样子判若两人。
西平郡主带着卫夫人进了京,临走时安慰我。
「别太难过,封无眠不是说了他有一天会恢复的,我们就盼着那一天。」
我应了声,垂下头不让她看见我眼中的泪光。
我每日跟卫夫人一起照顾卫无患。
卫夫人给我讲了好多卫无患的趣事。
她说,卫无患刚出生时身体弱,算命的说他生来无福命薄,所以就就起了个无患的名字。
不求成名,但求无患。
她说,为了卫无患平安长大,还给他拜月为干娘,起了个「宝镜」的小字,谁知果然从那以后,卫无患果然身体好了,人也淘气了。
她说,卫无患学东西特别快,七岁就能骑马上战场了,但也是那次,卫家所有男丁,只回来他一人。
她说,那次之后,卫无患就性情大变了,开始满京胡闹,不过皇帝倒是因此对卫家放松了眼光,因为他闹得凶,偶尔几天不出去闹都有人好奇他是不是病了,如此倒是不怕他被暗杀,也是个好事情。
她说,祁据其实原来很乖的,只是祁据幼年时江美人正得宠,皇后也病重,是卫无患在宫中把他带大的。他那时起就开始粘着卫无患,甚至有时候看到卫夫人跟卫无患亲密,他都会不开心。
最后,卫夫人叹了口气说,祁据出生前皇后以为是女儿,给起了个「地雁」的小字,皇后跟她说,等以后生出个公主,就跟卫无患定亲。
或许从一开始,两个人就都错了。
35
一转眼三年又过去了。
祁据起初还来看望卫无患,我没有阻拦。
我带着他走进院子,让他亲眼看到卫无患摔倒在地上,傻笑着往嘴里塞泥巴。
这个对外永远矜贵冷漠的帝王,崩溃大哭,龙袍上沾满涕泪。
那日之后,祁据再也没有来过。
卫无患始终痴痴傻傻的。
这三年我做了很多事,把爹娘的尸身挪了出来。
又整理了卫无患的事迹,送给说书的广为流传。
我还重新养了一只小黄狗,在卫夫人难过时陪她逗笑。
我快过十九生辰了。
卫夫人头发几乎都白了,她拉着我的手。
「明日过完生辰,把你的名字记在我名字下吧,你大了,该说亲了,他要是一直不清醒,你也不能这么被拖累下去。」
我回握住她的手:「我不走,我就守着他,不清醒也挺好的,我愿意哄着他的。」
卫夫人叹了口气,只当我是安慰她。
我看着旁边的卫无患,很是安静的在吃糖。
最起码他现在还活着,还在我能看见的地方,我真的觉得这很好了。
察觉到我们的目光看过来,甜甜一笑:「甜。」
我和卫夫人相视一笑,落下泪来。
这几年我和卫夫人细心叫他说话,他已经能偶尔说出几个字了。
「卫无患,明日是我的生辰,明日学会生辰快乐说给我听,好不好?」
他懵懵懂懂的点头。
像往年一样。
只是往年他也没学会。
我哄着他睡觉,自己躺在他床边的软塌上。
窗外月亮高悬,我似乎很久没见过这么圆这么亮的月亮了。
我迷迷糊糊睡着,只是依稀朦胧中,我似乎听到一声「生辰快乐。」
我翻了个身,嗯,是幻听吧。
第二日一早,我看见院子里目光清明的卫无患,终于知道昨晚那真的不是幻听。
我的心瞬间停滞,眼泪喷涌而出。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心中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又说不出口。
站在原地的腿像钉住一般,挪不了半步。
「我儿好了!」卫夫人高兴地像个小女孩,脸上的皱纹都笑的散开。
卫无患像从前一样吊儿郎当:「当然了,我可是京中小魔王。」
卫夫人笑着锤他一下:「我,我这就给你准备吃的。」。
「母亲!」卫无患叫住她,卫夫人回过头,卫无患又沉默了。
他上前帮卫夫人理了理云鬓:「母亲,我出去走走,云游一番,不带您,好不好?」
卫夫人愣住,又看看我:「小善呢?」
「我一起去。」我艰涩开口,努力挤出笑。
卫无患眼中闪过不忍,想拒绝。
「我一起去。」我坚定看他,手里拿着当初封无眠给我的那个锦囊。
卫无患张了张嘴,终究及时噤了声,良久才应了声:「好。」
为了出行游玩,卫无患这一天非常忙碌。
收拾了很多东西,但大多都是我能用的。
卫夫人笑着说,卫无患嘴上不哄人,心里还是惦记我,出去玩都不给自己多带几件衣裳。
我和卫无患相视后垂了眼,只笑笑没有说话。
收拾好行囊,我让人给祁据送去一封信,问他可要来见见卫无患。
不出所料祁据拒绝了。
他怕我再让他看到什么,让他悔恨,让他痛不欲生。
我没再强求,只是在酉时跟卫无患一起坐着马车当街而过。
出城的时候,还专门路过了宫门。
宫门守卫看见卫无患脸色大变,连滚带爬往宫里跑去通报。
可是来不及的。
等他传消息进去的时候,我和卫无患已经出了城,一路上了山顶,在一片开满花的草地上仰头看月亮。
封无眠留下的锦囊躺在边上的草地,封着口。
我知道里面只有一张字条,上面只写了两句话。
「毒素入脑回天乏术,清醒之日就是毒发终日。」
36
当年他给我的时候我就当场拆开了。
那日他无奈苦笑,他说,只是想让我开心几年而已,提早知道了,我就没了希望了。
这几年,我给了卫夫人希望,给了西平郡主希望。
也给了祁据希望。
所有人都盼着这一天的到来。
他们说,等他恢复的那一天,就好了。
可只有我知道,等他恢复的那一天,就结束了。
「对不起。」卫无患躺在我的腿上。
他的呼吸已经不稳,脸色也浮现出中毒的青白。
我轻轻拍着他的胸膛,想让他尽量好过一些,眼泪大颗大颗落在他脸上。
「当年我说过,要把你养的很好,可我食言了。」
「我这样本就无福的人,本不该招惹你。」
「不要哭,眼睛会疼的。」
他呢喃着抬起手,声音越来越小。
直到最后,手顺着我的脸颊滑落,再没了声息。
我木然抓着他的手,掌心的他还是温热的。
「你没食言,你真的把我养的很好很好。」
「你只是,养一个好好的你给我。」
我抱着卫无患坐在月下。
眼泪也流干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祁据来了。
他连滚带爬扑过来,看着卫无患,颤抖着手握住卫无患的手。
「哥,哥你真的好了,太好了哥。」
「哥,我不该伤害你,我后悔了,我可以弥补你,你原谅我好不好,好不好。」
「哥,我可以给你和小善赐婚,我不逼你了,你喜欢的我都给你。」
「哥,我真的错了,我什么都可以做,你可不可以原谅我。」
「哥,你真的好了对不对,你说说话,只要你原谅我我做什么都可以。」
「哥……」
他跪在地上,龙袍上都是这一路荆棘划破的痕迹。
我默然推开他。
「祁据,他不会原谅你了。」
「他已经死了。」
37
我抱着卫无患离开了。
我告诉祁据,如果还有良心,就不要告诉卫夫人。
祁据答应了,他似乎被抽走了一缕魂魄似的,无论我说什么他都只会应下。
我没有杀他。
他不是一个好兄弟,不是一个有情义的好人。
却是一个懂得如何治理天下的好帝王。
北汉还需要他。
我按照卫无患的意愿,把他葬在了南疆边关的一处风好水美处。
然后带着他的牌位,像从前我们约定好的那样,去四处云游。
每到一处地方,我都会写两封信寄回京城给卫夫人。
一封是我写的。
另一封也是我写的。
只是,用着卫无患的口吻和字迹。
【番外·终章】
卫无患死后的第七年,卫夫人病倒了。
病的很严重,时日无多。
我带着卫无患的牌位回了京都。
跪在卫夫人的床前,我坦白了一切。
卫夫人没有意外,她坐不起来,只能伸着手心疼地摸了摸我的脸。
「当初他带着你云游,我就知道,那是最后一面了。」
「你们都当我傻,当自己演的好,能把我瞒过去,可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怎么会不懂他。」
「他每次怕我担心,都会装作吊儿郎当的样子,我就陪他演啊,演出开心的样子来,我如果不演,你们怎么能放心呢。」
「孩子,我走了,不要哭,那边有我的夫君,我的儿子们,我不是离开,我只是要去跟他们一起回家了。」
卫夫人的丧事上,西平郡主也来了。
她身边跟着一位俊朗公子,眉眼并不像卫无患,只是周身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气质,与卫无患如出一辙。
与卫无患不同的是,他看向西平郡主的眼神充满宠溺。
「这次回来还走吗?」西平郡主看向我。
我拨弄着手中的串珠。
这是昨日祁据亲自送来的。
他说,这是当年卫无患送给他的。
他把这个送给我,只求我留在京城,弥补从前把我从卫无患身边逼走的过错,
「若他知道我可以接纳你,把所有好的都给你,他应该会开心吧?」
「他那么喜欢你,我对你好,他一定会开心的。」
「他的痕迹不多了,你留下,朕偶尔来看看,会觉得他还在。」
他低低说着,眼中是异样的执着。
像溺水者奋力抓着水面上树枝的影子。
我收下了串珠,但不代表我会留下。
串珠是卫无患的遗物,他不配拿着。
我回过神,看着西平郡主。
「当初你答应他,平安带我回西平,如今也该兑现了。」我将串珠收进怀里。
西平郡主笑着答应。
七日后,我带着卫府所有卫无患曾留下的遗物,跟西平郡主出了京城。
走后第三日,京城传出了国丧。
祁据倒在空无一人的卫府门口,吐血而亡。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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