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红

和卫宣互相折磨了大半辈子,他累了。
临死前,他一眼也不愿见我,让儿女给我带遗言。
「下辈子我宁愿与你做一世兄妹,也好过半生怨侣,各失所爱。」
果然他刚重生回来,便忙着把他的小青梅从狱中捞出来,千娇万宠。
然后逼他母亲来认我做妹妹。
我笑着接过玉玦,乖顺行礼。
「兄长万福。」
他手一愣,僵硬垂下。
不久,我们各自定亲。
他留京城,我往临安。
可就在船离开那一日,他脱下婚服,不顾性命跳入河,死死扒住船舷,求我留下。

-1-
「家里算过了,红儿还是做我的干女儿更好。」
卫母上门送回相看的八字名帖,同时赔上一枚玉玦,面色讪讪。
明摆的借口,谁不明白。
母亲没接话,一声不吭,甩脸进入内室。
二人闺中相识,从未闹得这么难看。
我走过去,接过尴尬不已的卫母手里的玉玦:「能有两个疼爱我的娘亲,是红儿的福分。」
卫母动容,叹气抚摸我的脸。
「都是家里那个孽Ťűⁱ障。」
我知道。
近日京城沸沸扬扬,传的都是卫宣脱冠跪殿,拿自己后半生官途作赌,求陛下赦免一个即将被家族连累流放的女囚犯。
身为外戚贵公子,做出这么不要脸面的事,陛下气得亲手揍了他两棍子,卫宣咬牙坚挺,死也不收回请求。
回来卫父也揍,鞭子都抽断了,关禁闭,饿三天。没用。
他费尽心思把女子救出来,养在外院。女子一句「心口疼」,能把他急得险些从马上摔下来,跑到皇后宫里抢太医。
「闹成这样,我也是没办法了。」
卫母黯然垂头:「我这儿子,长大到现在,从未求过我什么。」
他说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就要王家女一个平安。
我知道。
前世他临终时也是这么说的。

-2-
前世我与卫宣做夫妻,十六载,无妾无波,儿女双全。
亲戚都叹我们金童玉女,恩爱无匹。
可他病重临终前,却是连见我一眼都不愿的。
他对儿女说:「我对你们母亲的恩义这一世算是尽干净了,可有一个人,我却欠她一生。」
若上天开眼,真有来世,他宁愿和我做一对疏离有余的兄妹,也不再重蹈王家女听闻他成婚后抑郁病死流放路的遗憾。
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送卫母出门后,母亲叫人喊我回来。
屋子里,杯盏花瓶,摔得狼藉,母亲余怒未消,横眼望我。
「人家随便敷衍,还真赶上去认亲娘了,我养你这个软骨头!」
我避开脚下碎瓷,笑着依偎母亲。
「别人敷衍别人的,我们客气我们的,都一样。」
母亲哼道:「油嘴滑舌,有这口齿怎么任由未婚夫被别人抢去,乖乖地就点头做了人家妹妹,日后这样的好婚事打着灯笼都难寻了!」
母亲越想越替我后悔,怨自己只顾甩脸子,忘了再争取一下。
多少年了,好久没听过母亲的唠叨了。
直到自己后来也做了母亲,有一双儿女绕膝,唯恐他们受一点风雨。方知母亲那时絮絮叨叨非逼我嫁卫家的良苦用心。
我楚家一门到父亲这代已经衰微,父亲两年前外放染上时疫死在任上,爵位无人继承,留下我们孤儿寡母。
母亲步步为营,才勉强在京城站稳脚跟。
可是……
「娘。」我双臂环绕她温暖馨香的肩膀,眷恋靠着,敛眸轻声,「是我的,不用抢;不是我的,抢不来。」
屋外雷声虺虺,似乎快落雨,屋内浓梅熏香沉寂缥缈,纱帐拂动。
母亲叹息:「话虽如此,可你终究要嫁人,无法陪娘一辈子,往后这婚事又该怎么着落啊。」
我眼睫一顿,小心翼翼开口:「天下又不是只有他们卫家有男儿,前几日临安外祖家不就有人上门,似乎想托信向我提亲呢。」
一提这事,母亲压下去的火突突冒起来,扯开我的手,骂道:
「那是你表姐死活不要的人!你舅舅这杀千刀的碍着欠人家的情,便花言巧语扔给你。」
母亲警惕地看着我。
「你可给我睁大眼睛,别为着赌气就看上临安那个。
「我打听了,那人七岁生病烧成傻子,十七治好了,又成了纨绔,满临安城的好姑娘提他都嫌脏了嘴巴!」
母亲捧住我的脸,骄傲道:「更别说你这样的好女孩儿,便是三嫁,也轮不上他。」
我有感于母亲的爱护,鼻尖酸涌,压抑颤抖缩进她柔软的怀里。
可是,母亲。
我该如何告诉您。
您百般瞧不上的这个纨绔,救过我的命。
在前世战乱城困,卫宣舍弃我和女儿带着儿子逃走时。
在我断了手,女儿饿得奄奄一息时。
只有他回头找我。背起我,抱起女儿,满身血迹,穿过阴暗的窄巷,蹲下来,让我们踩着他的背爬出断墙。
我们找到活路,他却永远倒在墙后,乱箭穿心,死不瞑目。

-3-
我要嫁临安那个叫申敛的纨绔,如同死活都要救王家女的卫宣。
铁了心。
京城人原先只说卫宣有病,现在也连带上我了。
卫宣似乎也有些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意思,他抽出空,来找我。
劈头便是一句。
「楚红,你昏头了?」
他明白我也重生了,却不理解。
「那姓申的算什么东西,就算救了你的命,也不值得你把一生搭进去吧。」
柳堤旁,千丝万绦,流光湿雨。
我撑着伞,望向卫宣。
他年轻的样子很好看,剑眉星眸,皮肤新得像梨花宣纸,其上永远绘着青绿山水,富贵堂皇。
他的家族,显赫荣光,让他那般珍惜自己,珍惜儿子与他共承一脉的父系血缘。
所以遇难,他才会第一反应保护儿子。
在他眼里,妻再好,也是别人家嫁过来的,女儿再疼爱,也是要嫁去别人家的。
唯有小儿子,纵然非心上人所生,却才是真正和他一体的。
他怜悯庇护的羽翼展开,只带走了一只雏鸟。
后来女儿与他疏远,直到他死,也没有再如儿时唤他一声「爹爹」。听小儿子说ťű̂ₖ,他是带着遗憾闭眼的。
遗憾,真的吗?
冷风吹斜雨,满面水腥。
「楚红?」
他不满我的走神,拧起长眉,抬手自然而然像前世做夫妻时来拉我。
我躲开一滴雨,恰好也躲开了他的碰触。
「嫁人的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微笑,提醒他。
「怎么也不需要你来费心吧?兄长。」
嘀嗒。
雨点砸在卫宣愣住的指尖。
兄长。
我和他现在名义上是兄妹,腰间还佩戴着她母亲送的玉玦。
但他好像觉得别扭,刻意避开,僵硬地垂下指尖,遮进宽大袖口。
说话时,还是一味强调:「楚红,好歹夫妻一场,我是真想你好。」
他苦口婆心,好像真的害怕我走错路,受委屈。
「你信我,我不会害你,那人一事无成嫁不得。他救过你和念念,这恩情我记着,我来报,功名前程,我来给,好不好?」
不好。
我平静摇头。
他怎么还不明白。我和他,没有念念,没有孩子,不是夫妻。
不是他愿不愿意施恩的问题,而是不关他的事了。
卫宣深呼吸,阴雨仿佛浓重积在眉眼。
「你再好好想想,连岳……你母亲都不答应的人,能是好人?你若非想现在成婚,我……」
他调整语气,勉强平和。
「等我有空,给你在世家子弟中物色好的便是。」
我缓缓挑眉,有些讶异他退步到这个程度。
前夫兄多活一辈子,气量倒大了。
可他大概是没空,不过这么一会儿,他外院那个娇娇儿便又有事,催着人来找他。
小厮淋得狼狈,快马找来:「公子,您不在,王姑娘那药一喂就吐,太医烦得头发又白两根,不想干了!」
卫宣大概是因为小厮大声说出他的闺房之乐,有些丢脸,瞪了小厮一眼。
他转头,似乎犹豫着如何跟我告别。
前世,他每一次想走时我都能体贴地忍住委屈,对他说:「你走吧。」
然而这次我只是笑笑,如同所有不相干的人,不在原地目送他的离去。
先一步离开了。

-4-
临安那边,舅舅也十分惊愕。
连来信三封。
三连问。
【红儿真的肯嫁?
【阿妹你没发飙?
【这多不好意思,舅舅我也出一份嫁妆吧?】
母亲额筋突突,忍了一口气,拆开最后一封信,那是申家附上的彩礼单子。
扫了几眼,忽然,母亲额头上的青筋奇迹般地平缓了。
「老天爷……」
母亲愣愣地盯着。
我好奇地望过去,也呆住了。
密密麻麻的千金万银,珍宝书画,连带着田产钱库,眼花缭乱。
嫁公主也就这架势了。
母亲喃喃:「光顾着打听人品,忘了问家产底细。这申家,富成这样,你舅舅那掉钱眼的老货,能好心舍得给外甥女?」
直到看完所有的信,才得知原因。
舅舅用蝇头小字十分不服气地解释了:
【人家就要红儿,我陪嫁两个庶出闺女做小都不干,哼。】
母亲心动了。
她细细盘算。
「申敛长房嫡出。没娘,有钱。脑子还傻过,好哄。底下几房老实,好管。临安就是娘家,不怕欺负。」
母亲一拍手,大变态度,笑了。
「良婿呀!」
我跟着笑,眼睛弯弯。
目光定在那句【人家就要红儿】,若有所思。
很快,我的婚事便定下来。
京城和临安太远,为了出嫁便利,免受苦旅,外祖早早写信来,让我和母亲到临安准备婚事。
卫宣见我一意孤行,也冷了脸,不再管我。
好巧不巧,我家宣布婚期那日,他也宣布婚期,日子近得很,就在我和母亲打算离京的那日。
一大家子回临安,自然有许多东西准备,而街对面卫家娶媳妇,也忙得很。
我家来不及参加卫家的婚宴,便在离开前送了贺礼。
随着马车驶过卫家大门,里面的喜乐也咿咿呀呀响了起来。
吹拉弹唱,喜庆高昂。
我路过这些乐声,一如路过我似喜非喜的前世,迎接曙光破雾的新生。
船,要走了。

-5-
我心里是紧张的。
到底对申敛的印象只有被困在陇城时,那位在大将军帐下喜欢喝酒划拳的副将。
那时他家道大概已经中落,巡城总一副懒散睡不醒的样子。记起他曾经找过外祖想向我求亲,我心里很不以为然,有轻蔑的意味。
但他从未提过。
哪怕喝得醉生梦死,栽进酒缸,也没有将我与他扯上半分关系。
他只是每一次巡城路过,看到我家小孩跑出来闹着要摘门口的杏子,而我费力够不着。
于是他好心停步,在小孩子的欢呼声中,微微笑,把一衣兜的熟杏子小心倒进孩子的掌心。
然后再见面,便是他跑回来找我,拿他的死,换我的生。
我忍不住去想。
他刚及冠的这个年纪,会是什么样子。
那双眼睛会和前世一样被酒水浇得充满疲惫吗?
我们会了解彼此真正的性情,恩爱一生吗?
船铃晃动,风帆扬起。
我暗暗呼出一口气,扶住母亲的手,走向上船的木板。
远远地,马蹄狂奔。
隐约有人唤我。风太大,吹荡开那人身上喜服的秾艳,一片乱红。
卫宣摔下马,踉跄爬起朝我奔来。
他说,等一下。等一下,楚红。
可是船的绳松开,如同前世逃命时他松开我的手,无法挽留。
扑通。
他竟然跳下水,在众人惊呼声,一手死死扒住船舷,一手扯住我衣袖,使我跌足倒向他。
水珠迸溅,滑过面颊,好似泪痕。
他黑发凌乱粘连,仰头求我。
「留下。
「我娶你。」
就像前世那样。他说。

-6-
我和卫宣的前世是什么样的呢?
刚嫁给他不久,王家女就死了。那时我和他的关系实在算不上好。
他把院子里的白梅都砍了,种满扶桑花。满院满目的红艳,是他对王家女的追忆。
王家女,王扶桑。
扶桑全年开花,年年不败。
一到夏日,那触目的烈红宛如流焰的热毒,看得我总忍不住心烦。
我不喜欢住那个院子,常常找借口往挨着佛堂的偏院去,为生病的母亲祈福。
他和我关系转圜,变得亲近,是在不久后母亲去世后。
送完母亲的灵柩回来,我摔倒在山寺石阶,哭了。他犹豫着,朝我伸出手。
男子后背宽阔,趴在上面,我泪眼蒙眬,以为是今生的依靠了。
后来生下一双儿女,他笑颜变多,会为儿女妥协,在那满院的红海里种上几棵孩子喜欢的杏树。
在其上扎上秋千,偶尔孩子们调皮折断了扶桑花枝,闹得他官帽上都是花瓣,他也不生气。
只是故意板起脸,告诉他们:「再胡闹,今晚你们的母亲就只陪我睡。」
孩子们大声抗议,他弯腰一手各抱起一个,对着在廊下伫立的我扬眉微笑。
那一刻,我恍惚望向他身后瘦疏的杏树,觉得杏花开放,飘零而落,也有八分像我喜欢的梅花了。
但我忘了。
仅仅相像的东西哪怕有八分,也比不过十分的现实,镜花水月罢了。
现在卫宣真正心爱的人就在眼前,只差一步,他就能弥补遗憾,我不懂他为何又追忆起前世的惘然。
他的遗言,言犹在耳。
他可能忘了。
于是我轻轻提醒他。
「你说得对,一世兄妹,好过半生怨侣。」
他仰头拉我,靠得很近。却再也无法抓住我,拴上名为「妻」的绳。
不远处,卫家的家丁慌忙游来。
我覆盖卫宣冰凉的手,一根一根,用力掰开。
「若你真想对我好,便以兄长的身份带上贺礼,名正言顺来喝我的喜酒吧。」

-7-
临安的风饱含水分,扑面而来,连眉睫也湿坠坠,能拧出水来。
外祖家来了许多人接,舅舅一家立在岸边,朝我们挥手。
舅舅发福了,一下船,母亲就嘲笑他。
「老大哥,这些年正经官儿没捞着一个,油水倒捞得不少嘛。」
舅舅眯起眼,哼哼笑。
「阿妹也是风韵犹存,不仔细看,还真数不清你脸上的皱纹呢。」
二人在那里明里暗里地掐,舅母和表姐笑盈盈拉住我,不管他们。
舅母和表姐一口吴侬软语,娇生生的。
「路上累不累呀?」
「你二表哥山上打猎去了,说要给你捕新鲜兔子。」
表姐挽住我上马车:「他呀,就爱跟申家的小子混,如今瞧着咱们要跟申家攀亲家了,愈发野得不晓得姓什么了。」
提起卫家,表姐咬唇,避开母亲和舅母,压低声音,问:「姑姑怎么就答应了把你嫁申家?那申敛,名声可不好。」
我说是我自己想嫁。
表姐诧异,问我,从前不是喜欢卫宣吗?
年少慕艾的年纪,看到御街元旦骑马游宴的贵公子,心动如雷,不可收拾,诉诸信端,寄去临安,求助表姐。
表姐说,喜欢就努力去追寻。逐爱不羞耻,并非男子专有。端方君子,淑女也可求。
得知那便是母亲费心想我嫁的卫家公子后,仗着母亲与卫母的闺中情谊,常常跑去卫家。
一见到卫宣,得他几句回话,便高兴地给表姐写信,从他俊秀的眉毛,说到穿衣的颜色。
三页纸都写不完。
烦得表姐每每回信都绞尽脑汁,不知如何附和。
表姐至今想起还笑:「那时唯恐语意不对,说了卫宣一字不好,惹你又寄长长的信来驳我。」
我低眸,轻声:「那时候不懂事。」
表姐何其玲珑的心,一下就明白了,温柔拍拍我的手背。
「当初我不敢说卫宣的不好,但现在有一点我确定,申敛绝对有一样胜过卫宣。」
我疑惑抬头。
表姐以一副极其渲染的神情肯定道:「申敛名声虽不好,长得是真好!」
我扑哧笑了,觉得表姐在哄我。
前世的申敛胡子拉碴,弓背耷眉,实在算不上容貌美丽。
表姐道:「真的,等会见了你就知道了。」
等会儿?
马车缓缓停下,迎面一行走马放鹰的锦绣公子。
左边是二表哥,跟着几个少年笑嘻嘻推着中间一位戴宝石发冠的年轻人。
「去呀,去呀。」
年轻人僵硬地抱着一只柔弱小兔子下马,日光掠过袍摆金绣,和风怂恿。
车帘高高扬起。
他与我不期然对视。
白玉似的面皮一下涨红了。

-8-
从未想到申敛年少时长这个样子。
美如冠玉,眼似水波横,鬓发青鸦。
他很紧张,匆匆将兔子塞给我,竟是一句话也没说,面上的红都快蔓延到眼尾,慌忙给长辈行了礼就跑了。
惹得众人戏谑不断。
我略略出神。
到了外祖家,晚间席上才知道,临安人说申敛名声不好,大半原因是他大好青春年华不思考取功名,喜爱出入秦楼楚馆,为歌女填词谱曲。
加之他有一副那样的相貌,愈发显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渐渐,临安人便认为他是扶不起的浪荡子,正经女孩避之如蛇蝎。
外祖父将婚期定在来年也有这个顾Ťűₑ虑。
「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但无风不起浪,再多的流言里总有一两句真。
「红儿,你年纪小,婚姻之事最忌脑子一热,留多时间仔细考量,『女之耽兮不可脱』的道理要记得才是。」
闻言,我有些羞愧。
前世因一时心动嫁给卫宣,又因申敛救命之恩而认定他是好人,从来都是脑子一热,冲动把自己献出去。
活了两辈子,竟还是死性不改。
我认真点头:「外祖父疼惜,红儿明白了。」
母亲在旁听了也是心有戚戚,懊恼握住我的手:「我也是糊涂,见了他家那些好处,又想着跟卫家赌气,一时竟忘了申敛的品性。今儿瞧他面若好女,看着就是个招蜂引蝶的,要不还是算了。」
话一出,我还没怎么,二表哥先急了。
他跑过来:「哎呀姑母,外头人都是浑说,申敛是会个什么填词作曲,但他连歌女的面都不见,平时冷淡得要命,也就见妹妹才脸红。」
他转头,拍拍胸脯:「妹妹你信哥,哥不坑你。这些日子你跟着哥玩儿,保证让你知道申敛是个什么样的人!」

-9-
二表哥最不靠谱了。
出门前百般对家人保证会亦步亦趋跟着我,结果把我放在一只小舟上,撒腿就跑了。
我和船头同样被忽悠来的申敛面面相觑。
视线相接,他立马低眸,局促划着桨。
绿波泛起涟漪,初夏芙蓉清香,头顶树影碎光,耳边蝉鸣。
沉默之中,我渐渐放松,觑看他,却好像热得头顶冒烟,不断舔舐干燥的唇,呼吸不过来。
今日太阳也不大呀。我疑惑仰头。
正要开口问他要不要喝点水,看向他,不想他偷看我被抓个正着,慌忙扭过脸,又撞到一片荷叶。
骨碌碌一捧水珠浇得他满脸湿。
扑哧。
我没忍住笑出声。
他愣了一下,眉目如洗,黑眸清澈,抿住红菱一样艳的薄唇,也笑了。
这回轮到我觉得面颊热了。我移开目光,盯着花,扯出手绢遮脸。
忽然飒飒有东风,吹走了我的手绢,飘进乱红晃绿的深处。
申敛二话不说就扎进水,游进去给我捡手绢。
我受惊一抖:「申敛!不用捡,回来!」
芙蓉塘外轻雷响,阴云蔽日,转瞬天昏地暗。
这一幕和前世申敛死时的天气太像。
阴湿的闷,透不过气。
我让他走,不要管我们。
但他执拗地背起我和女儿,一声不吭。然后,他就死了。
「申敛!」
我扒住船舷。
哗啦啦骤雨至,不远处,申敛从水面冒出头,湿淋淋得意笑着举起我的手绢。
我面色惨白。
他笑意渐凝。
回到岸上,走进ṱúₗ水亭避雨,一直沉默。
他把手绢还我,看到我眸中湿润,一下慌了,终于开口对我说第一句话。
却是:「对不起,对不起,我吓到你了。」
不说还好,一说眼泪就落下来。对他前世死亡的愧疚,负重的悲哀,乃至见到他今生的平安富贵,千思万绪,自己也说不清。
申敛仿佛怕极了我的眼泪,想拿衣袖给我擦,身上却找不出一方干燥地,只好做小伏低围着我打转。
不料还未说话,申敛猛然被人推开,头顶阴鸷一声:「滚。」
我愕然望向来人。

-10-
「他欺负你了?」
卫宣来者不善,与申敛碰我一片衣角都不敢的紧张不同,他熟稔地抬手抹去我的眼泪。
随即转过脚尖就要揍申敛。
申敛冷冷地直视。
「不是,误会了,」我连忙抓住卫宣手腕,「他是我未婚夫。」
气氛忽然僵持。
我收拾好情绪,与卫宣拉开距离,问他:「兄长怎么忽然来临安了?」
称呼一出,申敛脸色变缓,卫宣神情不太好。
申敛似乎很了解京城事,微微笑:「想来是卫家那位兄长吧,远道而来,弟失礼。」
在外人面前,申敛进退有度,丝毫不怯。
卫宣却失了风度,语气不善:「还轮不到你假客气。」
申敛面色不变:「迟早的事。」
二人眼中暗暗甩飞刀,幸好二表哥见雨势变大,赶来接我,这诡异的气氛才打破。
卫家与我家算是旧识,外祖父曾与他家老一辈一同在外地做过官。卫宣又认了我做妹妹,远道而来,外祖父便留他在家暂住。
他是来给王扶桑请医的。
王扶桑狱中得疾,久治不好,听闻临安梅山有神医隐居,擅治顽疾,卫宣便不辞辛苦前来。
「卫公子情深义重,很好。」母亲阴阳怪气感叹。
卫宣看我一眼,不知解释给谁听:「只是顾念儿时情谊,不忍她余生受苦,待治好了病,便送她回族中老家,从此以亲妹妹看待。」
又是妹妹。他是有多爱当人家兄长。
我无话可说,欠身告辞回房。
走到游廊小桥,卫宣追了上来,他说他无意娶王扶桑,只是生气做戏,前世遗言也是赌气,因为我从陇城回来后一直对他疏离冷淡。
「我只是想要你在乎我。」他声音颤抖,「红儿,我不放心把你交给别人。」
不放心。
我面上维持的平静豁达显出一丝裂痕,讥讽望着他。
「所以那时你把我和你的女儿丢在乱城里,很放心了?」
我提醒他:「念念才四岁,饿得娘都叫不出来。」
他僵住。
我靠近,低声:「你怎么该记得的过错不记得,该对我好的事,从不做呢。」
看着他被刻意逃避的罪孽刺激得面色苍白,我退后一步,声音冰冷。
「你明明知道我母亲不久后将会突发急病,所以我一到临安才费尽功夫将徐先生从梅山请来。」
经年委屈如山倒。
「京城多少御医给她看不成!偏要来和我抢。卫宣,你要我在乎你,可你何尝有一分在乎过我?」
他摇头。
「……我不抢,红儿,我……」他眼眸含泪,「我只想找借口看看你,我怕我一放手你就真嫁了。」
他神情已陷偏执:「我对你们母女的错一辈子还不完,所以上天才给我机会让我弥补。我们注定是一对,你难道不想儿女再回到我们身边?Ťũₐ」
提及孩子,我心一痛,决绝地甩开他的手。
「若还是你为父亲,想来他们也不愿托生在我肚子里了。」
卫宣狠狠一震,摇摇欲坠。

-11-
那日骤雨,病倒了两个人。
卫宣留在临安,以忧思积病为由久久不归京。
而申敛,是真的旧病复发。
我让二表哥带了徐先生去瞧,说是儿时重毒伤身,以至长大虽散了毒,到底伤了本根,病发时如百爪挠心,唯有忍耐,或饮酒麻痹。
所以前世他才喝那么多酒……
可这时的他却不愿碰一滴,宁愿忍耐。
二表哥叹气:「他从来都不想成为酒囊饭袋。当初他那继母下毒,害他从一个神童变成傻子,被人耻笑十年。」
庭中杏子成熟,无人摘,一两颗落下,被雨泥沤烂。
「他也ṱű̂₆想振奋起来考功名,奈何申伯父又骤然离世,如此守孝耽搁三年,申家族长年纪也大了,家里大小生意要他撑着。」
他写于秦楼楚馆的悲词,经由歌女传唱,传扬淮河。
一身才华,寄于靡靡之音,何尝不是另一种心灰意冷呢?
我黯然垂目,走到杏树下,却听二表哥话音一转,悄咪咪道:「不过阿妹你猜我今日去瞧他,他在干嘛?」
我推开他的头,没好气:「让你问问徐先生有何治法,你不去,光去看人家笑话,表哥你还是他的朋友吗?」
二表哥长「欸」一声:「今时不同往日,他能忍得很,竟然咬牙坐起来写经义,看那不要命读书的狠样子,我都怕了。」
说完二表哥又凑过来,贱兮兮的。
「你猜他为啥这么刻苦?」
我捂住耳朵。
二表哥的声音还是飘进来,喋喋不休。
「还不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知道卫家哥儿有爵位继承还争气考取了进士,啧啧啧,这一激可比荀子劝学还厉害,病魔都往后排了!」
我背过身,脸颊绯红,二表哥还追着念叨。
「阿妹呀你可得说话算话,要了人家就不能甩咯,你若是掉回头跟卫哥儿走了,申敛怕是得气上吊你信不信?
「就说前儿吧,人家讨好你给你捡绢帕,你一哭,把人弄得湿漉漉回去辗转反侧,病糊涂了还揪着我问,『为什么?你妹妹为什么哭?』
「我哪儿晓得呀!
「我只能劝,『抱歉啊兄弟,女子都是水做的,我那妹妹更是西湖成精,你得习惯,日后嫁进来,还有得你受呢!』」
你才是鸭子成精呢,一地碎嘴子。
我又羞又气,踮起脚拽下旁边沉甸甸的树枝,摘了颗尚青的杏子,塞他嘴里。
二表哥面色扭曲。
「呸呸呸!」
清静了。

-12-
徐先生回来,我赶紧找去。
「劳累先生,不知申公子的病情可有根治之法?」
内堂中,徐先生放下药箱,捻须沉吟:「不好说。」
我垂眸。
外祖父和母亲本就对这门婚事摇摆不定,若申敛病好不了,婚事或真要黄了。
我咬了咬唇,纠结如何应对,谢过先生后打算离开。
「姑娘。」
徐先生在身后叫住我。
他忽然提及我去梅山寻他的事,问我:「可还记得在下为何答应姑娘出山?」
我回忆,斟酌道:「先生说……因为一个梦。」
他点头,负手起身,踱步窗前:「那梦连续几日,直到姑娘到来方知因果。」
他背对我。
「我本渔樵客,隐遁江湖多年,虽怀医术却并不为人所知,姑娘却忽然找来,笃定我会治病。」
我一惊,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倏忽。
梅山徐先生大名是十几年后经历兵乱才传扬天下。那时军中将士饮用了被胡人恶意投放时疫尸体污染的河水,霍乱骤起,民生受害。
于是他毅然出山,投军为医。后来阴差阳错被胡人俘虏,所幸申敛豁出命将他救回来,带到陇城。
有这样的救命之情,徐先生是一直把申敛当儿子看的。
那时我常常看见徐先生头发胡子白一把,佝偻着背,气冲冲把申敛从酒馆里拖出来。
如今联想申敛身上的毒,可想而知,那时他在军中搏命厮杀的压力下,无法压制只能饮酒麻痹的痛苦。
有一回黄昏天色暗,二人一个醉,一个老,都不慎摔进水沟。还是儿女在门口玩耍瞧见,大声叫我,才一起费力将他们抬回家。
有时候感怀徐先生医德,卫宣托人从外面接济的粮米,我会偷偷留下一些自己的口粮,趁人不在,放在徐先生和申敛的后门。
后来城破生死之际,徐先生和申敛都选择留在城里,没吃没喝,太苦了,徐先生年老挺不住。
最后一次见徐先生,是申敛匆匆把我背到他身边,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帮我接好了被胡人踩断的手。
可这些前尘事,如何说得清呢?
我沉默下来。
徐先生似乎也不执着答案,笑笑摇头。
「那些梦里,姑娘和我有几段缘分,申家小子也没少叫我头疼呢。」
我一愣:「先生的意思是……」
徐先生摆摆手:「让你不要担心罢了。小子还年轻,总比梦里的时候好治。」
他还让我对母亲的身体放宽心,平日让她少发脾气,吃药保养便无大碍。
两重的柳暗花明,叫我如何不欢喜?
「多谢先生!」
我跑出去,不知找谁分享喜悦。
又跑回来,激动难耐,再行一礼。
「多谢先生!」
这回真的跑出去,我要告诉母亲,申敛会好好的,我要和他过一辈子。
风声里,依稀听到徐先生在后面无奈地笑了,喟叹。
「都还是孩子啊。」

-13-
申敛觉得自己不太好。
自从见了京城来的卫宣,再看到自己无功无名,一身病魔纠缠,他就萌生了一股卑意。
那情绪不汹涌,如空气包裹,使他时时刻刻产生心窒一样的痛苦,却到不了死的程度。
于是他对前来劝慰探病的叔伯婶娘说:
「我比不过卫宣。她一定不会选我了。」
几个婶娘怜惜,纷纷开口。
「嫁夫郎又不是选官员,楚姑娘和你婚都定了,你赶紧病好了把人娶回来才是正经。」
「是呀,姑娘家都喜欢漂亮的,哥儿生那么好看,输哪儿都不会输这张脸上!」
申敛喃喃:「她喜欢吗?那她为什么哭?」
兜兜转转,又回到这个问题。
婶娘们语塞,纠结须臾,赶紧哄他:「肯定是心疼你!那么深的水,天又闪雷,你跳下去,她能不担心吗?」
心疼他。
心疼他。
心疼他。
申敛恍如忽听纶音,猛然从书堆里弹起来,骨缝里消退的病痛转为丝丝酸麻,软得他浑身都醉了。
他简直想立刻求婶娘叔伯们去向楚夫人商量把婚期提前,他等不及明年,万一姓卫的孙子搞出什么下作手段把楚红勾引去,那他就真想上吊了。
但他转而又立马刹住。
男人长得好看有钱还不行,得有本事护住妻子,让妻儿一辈子不受风雨才好。
唯有先考功名做官。他回想昨晚做的噩梦,因为申家族内无人在朝,以至于树大招风,偌大家产都被贪官计算,后头他为护族人,别无他法去从军。
而楚红嫁的那个丈夫待她也不好。他求而不得辗转反侧的宝贝在别人那儿受践踏。
仅仅一个梦,申敛就气得想砍人,要是真的,那还得了。
他想,不成不成,他得赶紧备考,一路过关斩将,参加完春闱,得了名次才有资格和楚红成婚。
家人们看着他在那儿兀自天人交际,眉头一会儿松一会儿紧,随即跟打了鸡血似的继续奋笔疾书。
这时角门忽然有人来传话。
「楚家姑娘让人摘了一篮甜杏送来,说是给公子病中尝尝鲜儿!」
众人还未反应,只觉面前一股风吹过,申敛光鲜亮丽跑到门口,像吸了口仙气回魂。
那小篮子格外精致,一看就是女孩家的物什。
杏子金黄,压着湿润鲜绿的叶,垂涎欲滴。
一旁申伯父瞧了,抓了颗在手,正要尝尝,却被旁边的申敛抢去,护食放回篮子,十分小气。
「大伯想吃叫人买去,别给我碰坏了。」
申伯父讪讪搓搓指尖,望着傻小子轻快得意的背影,有些忧虑,嘀咕:
「好不容易治好了傻病,怎么又添了一样症状?情种可不好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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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不是送过去的一篮杏子显了神,申敛大半年突飞猛进,一路考中举人,学中的先生称奇不已。
看得舅母也眼热,揪着二表哥日日头悬梁,现在二表哥听不得一个「申」字,一听就两眼冒金星,恨死申敛了。
迁怒之下,连申敛给我写的信也不帮忙递了。
比起我这小小烦恼,卫宣在临安拖到秋天,终于还是拖不下去了。
他和王姑娘大概是感情出了问题,王姑娘梨花带泪来找他时,他眼里竟有厌恶的神色。
我熟悉这种神色,无非是前世他刚娶我时的样子。
原来他也没那么心爱扶桑,只因她死得早,又是为他死,所以他高高在上的征服欲被满足。
他得到这个女子永远的爱,却无法回报万一。
而想讨我的喜欢又太容易,便不太被他瞧得起了。
不过如Ţų₎此。
我忽然明白,这个被我捧上神龛的男子。我曾疑惑为何自己努力擦拭他身上冷漠的灰尘,却再也回不到当初在御街惊鸿一瞥清朗的样子。
原来只是因为,他本就是世俗里所有自私薄情男子中的之一。
我爱上的是一个光彩的幻觉,并拿妻子的忠贞去塑像膜拜,让他成为我的天。
而天塌时,我才看清婚姻的真相。
不要去爱一个想象中的丈夫,而是去爱真实,爱一个本来就很好的人。
卫宣临走前想见我一面,托人传话,说他安顿好王扶桑还会来临安,另附上一叠厚厚的信。
我一眼也没看, 径直接过扔进火炉。
传话的小厮试探问:「姑娘可有话带给卫公子?」
我摇头。
静静望着炉中火将纸张烧得一干二净,化作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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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卫宣一直没来临安, 听闻他庇护罪臣之女的行为让陛下忍无可忍,存着敲打外戚的心思,将他贬到永州反省。
他乞求再三, 不是求他和王姑娘的姻缘,而是将外放启程的日子拖到了来年。
开春转暖, 喜上临门。
申敛殿试名次靠前,不久将入翰林院, 家里生意交给叔伯打理, 打算在临安拜完堂, 再同我一起回京城。
母亲自然无异议,只是笑折腾一来回,还是扎根了老地方。
新娘子出门,母亲为我梳发,爱怜地提醒我等会儿不要哭鼻子:「妆花了就不好看了,我们红儿要高高兴兴嫁良人。」
我哽咽点头,对镜微笑。
不想眼见时辰快到, 二表哥突发状况起不来, 背我出门的人一时没了,舅舅急得头疼。
「这孽障尽发癫,等不及喝喜酒,昨夜就闹着和申家小子们拼到半夜,这回子上哪儿再找个兄长?」
宾客里,沉默许久的男人站出来:「我来吧。」
是卫宣。
他以兄长的名义陪嫁了一百二十抬。
喜乐吹打, 梅树生叶, 墙头榴花明艳。
红盖头, 遮住眼眸。
伏在男人清瘦的背上, 我当作不知他是谁,他也没有开口。
一步步,走得很稳。
只是他将我放进花轿那刻, 手背落了滴温热眼泪,不是我的。我平静拭去。
一路穿过大街, 到了申宅。Ţũ̂⁺
申敛牵着我进门, 小心翼翼。洞房笑闹后, 夜幕降临, 他满脸通红掀开我的盖头,眸含春水,眼皮宛如敷了胭脂。
我这时才问他, 为何这么执着娶我。
申敛靠过来, 抵住我额头,轻声道出了几年前他跟着叔伯去京城的事。
元旦御街, 游园盛会。
他在不晓情爱的迟钝年纪, 于万家灯火中看见我, 心动如雷,一发不可收。
红帐垂落, 人影交颈。
屋外烟花似锦,屋内香冷金猊,鸳鸯翻浪, 乱红不清。
今生好景,从今夜始。
来日绮窗前,不问著梅未。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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