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鬼寻光

我是死了之后才知道投胎还要排队的。
判官给了我一张往生登记表。
我不识字,他好心帮我填。
「死因?」
「活埋,配阴婚。」
判官抬头看了我一眼,问我与谁配阴婚。
我想了想:「柳溪县何员外幼子,何敬友。」
判官停了笔,在生死簿上翻了许久,说道:「此人未死。」
「他马上就死了。」

-1-
我死后刚到地府的时候,什么都不懂。
跟着鬼群一路飘到罗酆山下。
这里阴森肃穆,山前的石阶延伸入云,「阎罗殿」三个大字在云雾中闪着红光。
数不清的鬼排起了长队,一眼望不到头。
我排在最末,其间偶有身披金光的鬼插队。
前辈鬼告诉我,那些金光是功德,他们下一世可以投个好胎。
我这才知晓,好人有好报是回报在下一世。
三十年后,我终于进了阎罗殿。
判官给了我一张往生登记表,说要填完表才能去六道轮回投胎。
我告诉他我不识字,他好心帮我填。
「名讳?」
「程七、程元青,我叫程元青!」我郑重说道。
「年纪?」
「十五岁。」
「死因?」
「活埋,配阴婚。」
判官抬头看了我一眼,问我与谁配阴婚。
我想了想,答道:「柳溪县何员外幼子,何敬友。」
判官停了笔,在生死簿上翻了许久,说道:「此人未死。」
我焦急道:「他马上就死了。」
话音刚落,生死簿上何敬友的生卒年完整了。
判官怒目而视:「你如何知晓此人阳寿何时尽?」
「是齐昭告诉我的。」我说得小声。
「齐昭?」判官伸指掐算,片刻后厉声喝道,「大胆恶鬼,竟与阳间活人牵扯不清,还不如实招来?」
判官一怒,吓得我鬼胆一颤。
身上不多的金光也跟着闪了闪。

-2-
一个多月前,柳溪县连下三日暴雨,冲毁了我的坟茔。
泥沙混着我的尸骨覆在旁人的坟头上。
暴雨过后是中元节。
不料有人因此祭拜错了人,将香插在我的尸骨上。
于是,我受了死后第一支香火。
我现身,想感谢这人。
没想到这人吓得连连后退,取出官印挡在身前。
「恶鬼退、退散,我是柳溪县新上任的县令齐昭,有朝廷庇佑,不、不怕你。」
我歪着脑袋指向他脚下:「可你踩碎了我的指骨,我们有了因果。」
齐昭战战兢兢,官印几乎抵在我额前,像是没听明白我说的话。
我拂开他举着官印的手,耐心解释:「放心,我虽是恶鬼,却从不伤人。可是你踩碎了我的指骨,要完成我一个心愿才能抵消因果。」
齐昭稍稍站直了身子,颤声问:「你有什么心愿?」
我在地府排了三十年的队等投胎,现下还未轮到我。
「我想入轮回,得新生。」
说着,我将一道白光打进齐昭心口,他捂住心脏疼得弯腰。
恶鬼之愿,唯偿方消。
「只要你不听我的话,心口便会一直刺痛。」我挥手平息他心口的刺痛。
齐昭脸上汗涔涔的,仿佛认命了。
「要我怎么做?」
我想起了鬼前辈对我说过的话,心有执念的枉死者是为恶鬼。
而我的执念便是我的死亡。
「你是县令,那便为我查清真相,让我死个明白。」
「莫非你是被人害死的?」
我提起裙角在齐昭面前转了一圈,漫不经心道:「看不出来是配阴婚吗?我是被人活埋的。」
齐昭这才注意到我身上穿的是嫁衣,从头到脚打量了好一阵,神情动容。
我盯着他篮子里的东西,拿起他还未点的香,笑道:「再点一支吧,我喜欢这个味道。」
齐昭依言点燃了那支香,就插在那截碎掉的指骨旁。
我感受到身体里蹿过一道极舒服的气息,顿时神清气爽,困扰我多年的头疼也好了些。
「谢谢你。」我是一只懂礼貌的恶鬼。
齐昭神色怪异地看着我,问:「这一片葬的都是何家人,你叫什么名字?」
何员外是本县有名的大善人,怎会用活人来配阴婚?
「我是程七娘。」
「哪个程七娘?」
「城西晴午巷,程木匠家的女儿,程七娘。」
「等等,程七娘昨日还为儿子休妻一事来过县衙……」齐昭越想越慌乱,惊恐地后退。
「你说的应当是我姐姐——程六娘。」
我话还没说完,齐昭脚下不知踩到什么,咻地滑倒,一头撞到树上晕了过去。
哎,我深深叹了一口气,可惜我的腕骨。
也碎了。

-3-
判官:「凡人死后,魂魄进入地府,尸骨在尘世腐败,他踩碎了你的指骨哪里会产生因果?你竟还编出谎话来诱骗凡人。」
我连忙求饶:
「判官大人息怒,他用一支香将我从罗酆山下的队伍中勾了出来,害得我排了三十年的队白白排了。我发誓,我只是想让他帮我弄清楚当年的真相,绝对没有伤害他。」
……
我用树枝戳了戳齐昭的脸。
他该不会被我吓死了吧。
我受了他的香火,合该救他一命。
我如此劝慰自己,俯下身打算渡阴气给他。
恶鬼别的没有,阴气多的是,冻也能将他冻醒。
我刚低头,一双水润眸子骤然睁开,齐昭恍惚了一瞬,而后目光落到我唇上,猛然将我推开,手忙脚乱地起身。
「你说你是程七娘,可有证据?」齐昭像个官员开始审问我。
不对,他本就是个县官。
我不解道:「程七娘就是程七娘,为何要证明我是我?」
齐昭一噎,似乎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心中思忖着,收拾东西离开。
我附身到他腰间的玉佩上,跟着回了城。
他直奔晴午巷,找到了程府。
哇,白墙黑瓦,比三十年前气派多了。
他叩门三声,一位年轻妇人开了门,她的手上隐隐传出药味。
齐昭:「徐小莲,你婆母可在家中?」
徐小莲忙退后请他进门。
「在家,在家。」
跟着齐昭,我在一堆木头碎屑中,见到了姐姐程六娘。
她苍老了许多,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掺杂了些许白发,却和三十年前一样,戴着海棠花样式的木簪子。
「县令大人休沐日还来找我,可是查到了毁坏山水座屏的人?」她指了指徐小莲,语气不善,「那日只有我儿媳在家,定然是她。」
齐昭示意徐小莲退下,对程六娘开门见山:「夫人到底是程七娘还是程六娘?」
程六娘愣了一瞬,左手不自觉扣住桌角,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笑了声:「大人说得什么话?整个柳溪县谁不知道我程七娘?
「县里多少姑娘出嫁,都要从我这儿购置一架屏风,方显出娘家不俗。」
齐昭:「那程六娘又是谁?」
程六娘缓和了语气,「她是我的姐姐,三十年前便去世了,大人问起这个作甚?」
「你只管告诉我她因何去世,如今葬于何地。」
「姐姐是投江溺亡的,那时父亲怜惜她青春早逝,便与何员外家意外溺亡的幼子配了阴婚,如今葬在城外何员外家的祖坟墓园里。」

-4-
齐昭回了县衙,翻查户籍。
华灯初上,我从玉佩中现身,趴在案前问他:「齐大人,你在看什么?」
齐昭吓了一跳,猛地后仰,书册滑落。
「你、你从哪里出来的?」
我指了指他腰间的玉佩,一脸狡黠:「在你查明真相前,我会一直跟着你。」
齐昭心有余悸,揉了揉太阳穴,缓声问道:「你可还记得三十年前发生了什么?」
我托着脸,慢悠悠告诉他:「何员外幼子溺亡,他开价五十两银子寻新娘子配阴婚,我爹贪财,将我打晕,送上了花轿。」
「可你姐姐说你是投江溺亡。」
「不是投江,我记得真切,是我爹打晕了我,等我清醒过来,已经被封在棺材里了。」
我拧眉开始回忆封在棺材的情景,脑中忽然传来一阵疼痛,如刀刻斧凿一般。
「齐大人,我头疼,点香,快点香。」
齐昭见我痛苦难耐,立刻寻了支香点上。
我凑到香案前,好半晌才缓过来。为何头疼得越来越厉害了?
「莫不是头冠沉重令你头疼?」齐昭问道,「能否取下?」
我伸手摸了摸头冠,还摇了摇,脑袋上发出细碎却悦耳的响声。
「这顶头冠好看吗?」
我死后便跟着鬼群去罗酆山下排队,三十年来还不曾照过镜子,我还不知道自己现在长什么样子。
齐昭微愣,打量了一会儿,认真地告诉我:「有金凤和珍珠,精致华贵。」
「那就是很漂亮了。」我欣喜地又摸了摸头冠,「头再疼我也不要取下它。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方才在看什么。」
齐昭从地上拾起户籍册:「在查程氏的户籍。」
「我来告诉你呀。」我按下他翻动书册的手,「我爹叫程回,大哥叫程利,姐姐在族中排行第六,大家唤她六娘,我排第七,便唤作七娘。
「我娘早逝,是我爹做木工活将我们兄妹三个拉扯长大,可惜他手艺一般,城里找他做过木工的人家不多。」
「所以你爹为了五十两将你……岂有此理!」齐昭愤愤不平。
「今日在程府我只见到了姐姐,没有见到我爹和大哥,算算时间,我爹也该有七十多岁了……」
我自顾自说着,却见齐昭盯着书册目不转睛,面色凝重。
我凑过去:「可是发现了什么?」
「程回与程利,销户了。」

-5-
判官翻着生死簿,找到了我爹和大哥的名字,说道:「程回和程利在你死后一年内接连意外身故。」
「我从未在罗酆山下见过他们,那时我还以为他们还活着。」我低着头,苦笑一下。
判官沉声道:「不是每个人死后都能来罗酆山。」
我朝阎罗殿外望去,密密麻麻的鬼魂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何敬友应当不在其中。
……
齐昭查阅一夜户籍,临天亮时才囫囵睡去。
没多久,官差来报:晴午巷的程家人来击鼓告状了。
齐昭匆匆穿上官服,升堂。
除了冷着一张脸的程六娘,堂下跪着的还有她的儿子程焕和儿媳徐小莲。
我一边听着齐昭问话,一边偷偷看向堂下几人。
徐小莲一双眼睛哭得红肿,程焕跪在她身侧,低语安慰。
程六娘见此情形,白了一眼,别过脸。
齐昭:「程焕,两日前你母亲以徐小莲毁坏山水座屏一事为由,替你休妻,你可同意?」
程焕连连磕头,为徐小莲求情:
「回大人,小人决不休妻!
「小莲从小就跟着我娘学木工手艺,这架山水座屏是送给何员外的八十大寿贺礼,她知晓其中的利害,万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一定是我娘弄错了。」
儿子当堂与自己唱反调,程六娘目露失望,反驳道:
「这半个月你外出送货,怎么知道不是她做的?那日我和几个徒弟出门采买,留小莲在家,回来Ṭųₜ便发现屏风被毁,不是她做的还能是谁?」
说着她亦朝齐昭磕了个头:「请大人明鉴,给徐小莲一纸休书,断了她与我儿的夫妻关系。」
徐小莲咬唇不语,默默流泪。
程焕不忍,苦苦哀求:「娘,您曾说小莲聪慧坚韧,是徒弟中最有天赋的一个,您当真要将她赶出去?」
程六娘无动于衷。
此情此景,我对程焕产生了几分同情。
可怜的侄儿。
小时候姐姐性格强势,爹教我们兄妹三人木工手艺时,她经常抢走我的图纸和成品占为己有,好在爹那里讨他欢心。
不承想她现在当了婆母,变本加厉,竟逼起儿子休妻来。
齐昭惊堂木重重一拍,堂下瞬间安静,他抬手示意官差。
几个官差将破坏的山水座屏抬了出来,其中一个官差还呈上一把斧头,斧头木柄处有一处血迹。
齐昭指着那处血迹,说道:
「山水座屏乃是以黄花梨为胎,覆黑漆,双面描金绘制山水图景,高大沉重,毁坏并非易事。经本官查验,屏风断裂处与这柄斧头砍出的痕迹一致。徐小莲,你且伸出双手。」
徐小莲瞳孔一缩,在程焕的催促下,慢腾腾展开双手。
只见两只手的虎口处皆结了暗红的新痂,手心还有几处未挑破的细小水泡。
「没错,是我做的。」
徐小莲肩膀耷拉下来,不再隐瞒。

-6-
面对程焕的不可置信,徐小莲回以苦笑。
齐昭问道:「你为何要毁坏山水座屏?」
徐小莲瞥了一眼程六娘,含泪对程焕说了句:「夫君待我情深义重,小莲铭记于心。但事关重大,即便你要休了我也要说,我不能让善良的何员外遭了毒手。」
她直指程六娘,目光坚定,高声道:
「启禀县令大人,婆母在山水座屏上动了手脚,企图谋害何员外。」
众人一惊,程六娘猛地转头,投向徐小莲的视线恍若利箭。
「这架山水座屏是婆母花费数月精心打造而成,需每日擦拭才能显出屏风上的山水景致。而这架屏风所用的金漆被她藏了毒,一旦沾水,毒气便会慢慢散发出来。
「何员外是柳溪县有名的大善人,一向节俭,在大伙劝说下才舍得办这场八十寿宴。婆母是我师父,待我恩重如山,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害人。」
徐小莲说完,朝程六娘重重磕了个头。
齐昭派人查验屏风上的金漆,我亦飘了过去。
我在齐昭身上施了法术,除了他,无人看得见我。
我碰不到屏风,只好细细观察上面的山水图景,雕工精巧,技法娴熟,是难得的精品。
姐姐要害何员外?
我不相信。
幼时,爹寻不到木工活计,家中无米下锅,他就带着我们兄妹三人去何员外的粥铺前排队,领白粥和馒头。
姐姐嘴甜,模样可爱,每回何府管事都会多给她一份。
何府,算得上是我们一家的恩人,姐姐不是恩将仇报的人。
金漆查验完,果然如徐小莲所说,遇水释毒。
然而,任凭齐昭如何审问,程六娘只淡漠地盯着不远处的山水座屏,一语不发,像是失去神志的傀儡。
齐昭无奈,命官差将她押入大牢。
被拖走时,她的海棠花木簪不慎撞落,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慌忙捡起,仔细擦拭再簪入发间。
退堂后,程焕神情悲怆,迟迟不肯离去,徐小莲劝慰许久,二人才相携回家。

-7-
齐昭也不相信程六娘会毫无缘由地给何员外下毒。
派官差打听一圈回来,也没打听到二人之间有何嫌隙。
「回禀大人,程七娘成亲生子后,便做起了屏风生意,颇受百姓ẗūₒ追捧。二十年前开门收徒,生意越做越大,近几年鲜少亲自动手,这架黄花梨黑漆描金山水座屏是她三年内唯一的作品。
「至于何员外,三十年前幼子意外亡故,伤心过度,伤了眼睛,鲜少出府。」
齐昭挥手示意官差退下,兀自思索着。
近些年似乎毫无交集,那更早以前呢?
慢慢地,他将视线落到了我身上。
「恶鬼?」
他唤了一声,我没理他,继续趴在香案前。
齐昭一入夜便为我点了香,我慢慢吸着,舒坦极了。
人间真好。
「程七娘?」
我无奈回头,「做什么?」
「唤你恶鬼不应,唤你程七娘又怪怪的。」他小声嘟囔,随即正色问我,「你可觉得你姐姐有异常?」
异常?
我想起了姐姐掉落的那根海棠木簪子。
「姐姐最是爱惜头发,她那根木簪比寻常发簪更尖细,极易弄断头发……」
「尖细的发簪……」齐昭顺着我的话念着,下一刻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好!」
他噌地奔出房间,如风一般。
我当即跟上,随他一路来到大牢。
在冷僻的牢中,几盏烛火是唯一的亮光,程六娘背对着我们,对着亮光打量木簪子。
「住手!先别寻死。」齐昭喘着粗气。
牢头小跑来打开牢门,留下一盏灯笼,匆匆离去。
程六娘缓缓转过身,「县令大人以为我要畏罪自尽?」
齐昭不接她的话,反问道:「你想见你妹妹吗?」
「我妹妹?」
「对,真正的程七娘。」齐昭对我低语几句,让我现身套话。
「那你为我多点几支香。」我趁机讨要,他无有不应。
「行行行,本官家中小有资产,为你买个制香坊都不在话下。」
于是,我在程六娘身上施了道法术,让她能看到我、碰到我。
「大人莫要开玩笑……」
程六娘嘲弄的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死死盯着我,眼中如海浪般翻涌起万千情绪。
我看不明白。
我与姐姐之间,只隔了三十年的尘世经历,为何变得这样陌生?

-8-
判官板着一张脸:「简直胡闹,鬼魂暂留人间已是地府法外开恩,你还擅自动用法术,若伤到人你可要下地狱受罚,轮回转世遥遥无期。」
「可若不这样做,我哪里能知晓当年的真相呢?」
我使劲眨了眨眼睛,忽然记起,恶鬼是没有眼泪的。
……
程六娘半晌不说话,我轻声开口:
「姐姐,你老了,依然漂亮。」
「你是人还是鬼?」她问。
我笑了笑:「自然是鬼,我还是只恶鬼呢,可厉害了。」
她不像齐昭那样怕我,反而上手来碰我。
我感受到她温热的手从我的额间向下,沿着侧脸落到脖颈。
下一刻,五指收紧,她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反抓住她的手,用力推开,皱着眉提醒她:「我已经是鬼了。」
没法再死了。
齐昭侧身挡在我跟前,解释道:
「中元节那日,我前去祭拜故人,意外遇到程七娘,她在地府等了三十年,至今未等到轮回转世的机会。若你还顾念姐妹之情,还请告诉我们真相,好让她心愿得偿,重新投胎去。」
程六娘跌倒在地,重重吐出一口气,抬起眼时双目含泪。
她想来握我的手,我背到身后,不给她。
程六娘扑了空,顺势倚到门栏上,崩溃大哭起来。
她的哭声凄厉,让鬼也跟着难受。
我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紧紧揪住。
不知过了多久,她平复心绪,缓缓说道:
「我都看到了,你十指指尖溃烂。想当初,你极为宝贝这双手,稍有磕碰就来找我给你涂药,我还笑话你做木匠哪有不伤手的……」
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迅Ťü₀速将手缩回袖中。
在她低声讲述中,我听到了一个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故事。
原来幼时每回何府管事多给姐姐一份吃食,不是因为她嘴甜可爱,而是趁机占便宜。
「我那时也不过八岁,何府施粥每人只得领一份。爹吃不饱,便使唤我再去排队讨要。我告诉爹何府管事欺负我,他不仅不帮我讨回公道,还打了我一巴掌,骂我不知道感恩……
「后来何府管事与爹逐渐相熟,还因为我的缘故,介绍了不少生意给爹,我们家的日子才好过了起来。即便如此,爹还时常让我给何府管事送礼去……」
她的视线又落到我的手上。
「七娘于木工一事极有天分,做出的小玩意精巧,卖得很快,所以我总强迫她将图纸和成品给我,这样爹才能让我去做木工赚钱,而不是让我去给何府管事送礼。」
我心下一惊,原来在我醉心做木工活的时候,姐姐在背地里受了这么多苦。
她不过大我三岁而已。
齐昭蹲下身,视线与程六娘齐平,追问道:
「这与你要毒害何老爷有何关系?还有程七娘为何会被活埋?你又为何要冒充她的身份?当初与何敬友配阴婚的究竟是谁?」

-9-
「县令大人,莫急。」
程六娘转头问我:「七娘,你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何敬友的情景吗?」
我点点头。
从爹用我的图纸开始,程木匠的名气越来越大,大哥也到了适婚的年纪。
那日,刘家上门定做屏风,也是借机相看大哥。
大哥与刘家人相谈甚欢时,何敬友突然找上门来,他拿了张图纸要爹照着做。
爹接过一看,面露难色,直说做不了。
「程木匠,你们大胆做,需要什么材料尽管提,何府出得起钱。我寻遍柳溪县所有的木匠都说不行,你若做出来,重重有赏。」
说完,他留下二十两定金便离开了。
爹犯了难,大哥见状凑上去看了眼图纸,表情与爹如出一辙,但他瞥见女方追随何敬友离开的视线,咬牙说自己能做出来。
「也不怪刘家姑娘看上何敬友,他模样俊秀,出手阔绰,若不是早早亡故,怕是连探花郎也比不上他恣意潇洒。」
程六娘边说边打量眼前的齐昭,冷不丁转了话题:「县令大人的身姿样貌倒是有几分像他。」
齐昭被打趣也不恼,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听起来你似乎也爱慕何敬友?」
程六娘自嘲一笑,并不否认,继续说:
「何敬友要的东西繁复精细,爹和大哥做不出来,又不好得罪何府,便上门去归还定金,正巧撞上了来为刘家姑娘说亲的媒婆。大哥一气之下将何敬友打了一顿。」
齐昭:「何敬友被打死了?」
「没死,但他让我们赔钱,家中根本拿不出一千两,是七娘做出了何敬友图纸上的摆件,这才让何家放过大哥。
「当然,我因爱慕何敬友,再一次抢了七娘的东西,说是我自己做的,何敬友很开心,赏了我许多金银首饰,其中便有这根木簪子。」
她拿着海棠木簪看了又看,眼中无限柔情。
「可惜一年后,何敬友出了意外,坠江而亡,过了好几日才寻到尸身,泡得面目全非。何员外悲恸万分,请了道士做法事,还宣布说愿花五十两银子为幼子寻合适的女尸配阴婚。」
齐昭突然出声:「莫非是何家知晓了你的心思,狠心让你一个活人去配阴婚?」
「我是自愿的。
「直至我待嫁,何府管事仍旧对我纠缠不清,屡次破坏我的婚事。所以寻死,与何敬友配阴婚,是我所能想到的唯一解脱。」

-10-
在爹眼中,姐姐的木工手艺极好,他不愿舍弃这棵摇钱树,可何府管事他亦不敢得罪。
我记得姐姐投江那日,何府管事来了家中,他和姐姐吵闹了好一阵。
没多久,姐姐满脸泪痕地跑到我的房中,匆匆交代几句,便将我锁在屋内。
入夜后,我从爹和大哥口中听到了姐姐投江的消息。
我跪坐在地,像小时候一样依偎在姐姐身上,抬手去擦她的眼泪。
可惜恶鬼身上阴气太重,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我想离开她远些,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怜惜地吹了吹指尖。
「七娘,伤得这样重,手指疼不疼?」
我扬起嘴角,撒了个谎:「恶鬼是不怕疼的。」
齐昭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带了些怒气问姐姐:「可你现在活得好好的,倒是程七娘被配了阴婚,活埋致死。」
「没错,我投江却没死成,被我后来的夫君救下,养伤养了半个月,错过了行婚礼的吉日。当我回到家中,七娘早已被爹和大哥送上了何府花轿,埋进了何家祖坟。」
程六娘眼神瞬间变得凌厉,她紧紧抱着我,怒道:
「七娘才十五岁,天真纯良,不谙世事,一心钻研手艺,连家门都极少出,为了五十两爹和大哥竟然狠心至此。还有何员外,为何不验一验人?他做一辈子善事也弥补不了七娘的死。」
齐昭断言:「如此一来,你便顶替了程七娘的身份。你不只对何员外怀恨在心,连程回和程利之死,也有你的手笔。」
「我爹和大哥死有余辜!自从七娘与何敬友配了阴婚,他们以为和何府搭上了关系,被人哄着染上了赌瘾,差点连家中地契也输了去,我忍无可忍,设计让他们意外身故。
「还有最该死的何府管事,在我夫君的帮助下,我用斧头砍烂他的尸骨,丢给野狗分食……」
程六娘形容癫狂,一时间,我竟分不清我和她谁是恶鬼。
「可惜,棋差一招,我关进了大牢,何员外活得好好的。县令大人,要杀要剐随你的意,临死前能见七娘一面,我死而无憾。」
我安抚般顺着她的背,又帮她簪好木簪,整理好发髻衣衫。
她的身子温热,而我一片冰凉。
人和鬼的区别实在太大,恶鬼,由我一个人来做就好。
我转头对齐昭说道:「齐大人,姐姐这么做都是为了我。我已经死了三十年,不想再追究了,再说何员外没事,你不要杀姐姐好不好?」
齐昭抿了抿嘴唇,不说话。
我作势要施法,威胁他:「你若不答应我,我便要你心口疼。」
他下意识捂住心口,连声应下:「答应你,答应你。」
离开大牢后,他调侃起我来:「何敬友要做的是什么摆件?柳溪县在江南称得上是富庶的县城,能工巧匠不少,偏偏只有你做了出来。」
「一架红木嵌玉人物诗文座屏,不大,高一尺二,宽一尺一。」
齐昭眼神一凛,忙问:「写的什么诗文?」
「我不识字,只是照着刻,听说是送给什么贵人,刻的人物都是读书人。」
「可是有七人游卧于山石之间,或下棋,或观景,或小憩?」
「你见过?」我心下震惊。

-11-
「判官大人,可以告诉我齐昭寿数多长吗?」我忐忑地问道,「他帮了我大忙,我想转世后报答他。」
「鬼魂要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前尘往事尽忘,你寻不到他的。」
判官的声音冰冷,我失望地低下头。
没多久,耳边响起了书页翻动的声音,「齐昭乃是京中慧敏郡主独子,他这一世本该官途坦荡,三十年后官居宰执,八十五岁寿终正寝。」
我怔住,敏锐地抓住两个字,「本该?」
判官:「生死簿定九成命数,留一丝天机。」
……
大牢那夜过后,齐昭好像开始躲着我,除了每日点香,就是忙于公事,甚至敷衍我的「威胁」。
他大抵猜到我是吓唬他,不是真心想让他痛苦,所以丝毫不怕。
这夜,他在书房写公文,我现身,同往常一样趴在桌案前。
他装作没看见我,可他写字的手停顿一瞬,笔下洇出一小团黑乎乎的墨迹。
他浑不在意,继续写着。
我看了许久,虽然我看不懂,但我就是觉得他写出的字好看,如同他这个人一样,清隽又一身正气。
他公正勤勉,真是一位好官。
灯烛噼啪打了个响,拉回我的思绪。
我轻声提醒:「三更了。」
「你若累了便去休息,我还有公文要写。」他头也不抬。
「恶鬼是不会累的。」我笑了一下,继续盯着他看,「齐大人,多谢你。
「我是来同你告别的,我要回地府罗酆山下排队了。」
齐昭终于抬眼,眼睫颤了颤,嘴唇微张,似乎有话要说。
我满心欢喜地等他说些祝福我的话,可我微笑得脸都僵了,他也没说出口。
心中渐渐被失落占满,我垂下眉眼,转过身。
「连句告别的话都不说吗?那我走了。」
刚迈出一步,我想起了关押在大牢中的姐姐,想让齐昭帮我带句话。
「帮我与姐姐说——」
与此同时,齐昭开口了。
「何敬友兴许没有死——」
我不可置信地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齐昭心下一横,坚定道:「我说何敬友还活着。
「中元节那日,我是受人之托,前往何家祖坟祭拜何家的祖先,不料错拜了你。」
「受谁之托?」
「家父。」

-12-
「我娘是慧敏郡主,我爹现名何敬,你亲手制成的人物诗文座屏,是他们的定情之物。」
他眼中隐隐泛着水光,却不敢看我。
「来柳溪县前,我爹叮嘱我来何家祖坟拜祭先祖,说柳溪县何家是他的远亲。他的年岁外貌,甚至于名讳,皆与何敬友对得上。」
何敬友没死,甚至还娶了堂堂郡主,真是荒唐。
我踉跄着后退,险些站不稳,齐昭要来扶我,我用力拂开他的手。
「他为什么要假死?我明明不用死的,我可以继续做木工赚钱养活一家人。
「你知道棺材里有多黑、有多安静吗?我拼命喊救命,拼命推棺盖,十指都抓烂了,无人听见,无人救我。在恐惧中等死的滋味比在地府做鬼还要可怕千倍万倍。」
齐昭还欲靠近,我伸手制止他往前,「还有你,你踩碎了我的指骨和腕骨。」
悲痛如大雨般淋遍全身,仿佛四肢都痛得不能再动。
我脑中忽然疼了起来,眼前也一阵阵模糊,齐昭嘴唇张合,我听不见,也看不清。
他看出我的异状,连忙去点香。
我疼得受不了,一把摘下戴了三十年的头冠,重重砸地,金凤珍珠散落四处。
啪嗒、啪嗒——
我以手撑地,瘫坐着,血泪一大颗一大颗滴落。
恶鬼流不出眼泪,却能流血。
齐昭将香案端到我手边,「对不起……」
静默许久,香燃尽了。
他的影子在我手下,我没忍住打了两下。
「你真以为我ƭū́₂不敢杀你?我可是恶鬼。」
他掏出手帕来擦我的脸,一下一下擦得细致,柔声说道:
「父债子偿,大不了我以死谢罪,我们一起做恶鬼,届时我与你一道在罗酆山下排队,无论多少年,我们一起等。」
这一刻,那股悲痛被另一种密密麻麻的怪异情感驱逐。
我既慌张又害怕,告诉齐昭:「好像有蚂蚁在啃噬我的心脏,但一点儿也不痛。」
他又为我点了香,端到我面前,将烟气轻轻扇到我鼻下,催我用力吸。
我按照他说的,深呼吸几下,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头冠被我摔坏,长发披散着,我更像人们口中的女鬼了。
齐昭取来木梳为我梳头,说是赔罪。
我惊讶他竟然会梳女子发髻,随口问他是不是娶了夫人。
谁料他答得颇为认真:「我尚未成家,在家中见过我娘梳妆,看多了便会了。」
「你看上去和我那侄儿程焕差不多年纪,他已经成亲五年了,难道你是不愿成亲?」我好奇地转过头问他。
他扳正我的脑袋,木梳梳过头发,引得头皮泛起酥麻。
「并非我不愿成亲,只是与我定亲的姑娘都会莫名其妙受伤、出家,甚至染上重病。后来我娘请了道士为我算命,那人说我命中克妻,是孤寡一生的命数。」
他笑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
「原来是这样。」
我点了点头,他忽然说了句:「若按照你故去的年纪,我年长你十岁,莫要以长辈自居。」
「可我与你爹……」
「那不算,他没死。」
闻言,我又转过头去看齐昭,可头发扯着头顶,传来一阵疼痛。
我摸索一番摸到一个凸起,「这儿有个东西。」
齐昭拨开头发一看,突然顿住,将香案朝我身前推了推,说道:
「你头顶被钉入了钉子,此前头疼应是这颗钉子导致的,我尝试取出来,会疼,你忍着些,若忍不住便咬我。」
我下意识揪住他的衣裳,紧闭双目,应了声好,没发觉声音在颤抖。

-13-
叮当——
一颗尾指长的钉子落到地面,钉子上的血迹早已发黑。
「这上面好像有字,你看看。」
齐昭拿起那颗钉子,擦了擦,仔细辨认:「镇鬼钉。」
我不明何意,对这颗钉子的由来也没有印象。
齐昭将钉子收进怀中,重新为我梳了发髻。
他并不会梳什么繁复的样式,只简单绾了发,用自己束发的玉簪给我簪上。
随后,他又打量起我身上的嫁衣,说明日给我换身衣裳。
「那你得烧给我,不然我穿不了。」
「好,你喜欢什么样的?」
我想了想,记忆中我鲜少出门,大多时候穿的都是姐姐的旧衣,生前穿过最漂亮的衣裳便是身上这件嫁衣。
「你只管选最漂亮的。」
齐昭笑着应下。
这一夜他并没有休息,我回到玉佩中后,他熬夜写了封厚厚的书信,寄往京城。
齐昭告诉我,他去信给父母,言明此事,说会给我一个交代,让我能够安然去轮回。
我等啊等,半个月后,没等来齐昭的父母,却等来一纸调令。
「定是我娘打通了关系,调我入京。」
齐昭将调令握得紧,见我沉默,宽慰道:「无妨,我带你一道上京,与我爹当面对峙。」
上京前夜,在我的请求下,齐昭带我去牢中看了程六娘,告诉她何敬友尚在人世,攀上了京中贵人,隐去了他是齐昭生父之事。
程六娘满眼悲戚,苦笑着:「原来这一切是他脱身之计,枉我自诩情深,却害得我们一家家破人亡,都是我的错,哈哈哈……」
我不知如何安慰她,便伸手去拥抱她,反复说着:「不是你的错。」
她推开我,手指拂过我身上的新衣,又瞥了一眼立在门栏外的齐昭,低声嘱咐:
「七娘,姐姐今生有愧于你,听姐姐一句劝,世间男子没几个好的,你莫被眼前虚妄迷了眼睛。」
随后,她将我推出牢房,背过身:「你们走吧。」
「姐姐,你要保重,齐大人说你罪不至死,兴许关几年就出来了,程焕和徐小莲那处齐大人也会让人帮忙照应,你不用担心……」
我深深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和齐昭离开了。
刚走出大牢,我心中隐隐不安,拽着齐昭匆匆赶回牢房。
眼前的景象令我呼吸一窒。
只见程六娘取下海棠木簪,用尖细的一头用力刺向心口,血溅当场。
「姐姐!」
我快速飘了过去,哭喊着。
没多久,地府鬼差出现了。
鬼差无视我,径直用勾魂索将程六娘的鬼魂勾起,飘然离去。
我连忙拦住他们:「鬼差大人,你们可是带她去罗酆山?」
鬼差白了我一眼:「我们只管勾魂,进了地府,身负罪孽者要先下地狱受罚,没作恶的才能前往罗酆山。
「快些让开,不然我连你一块儿勾走。」
我看着程六娘木然的鬼魂,怔怔退后,让出道来。

-14-
安葬完Ṭü₌程六娘,齐昭带我上京了。
五天后,我们抵达京城。
我附身在玉佩中,见到了齐昭的家人。
我这才知晓,他的爹娘分居已久。
何敬友也没有想象中那样喜欢慧敏郡主。
「情爱早就在三十年的权力欲望中消磨殆尽。」
慧敏郡主端坐上首,端起茶碗,嗅了嗅茶香,盯着茶碗里随水沉浮的茶叶,嗤笑道:
「当年因为我随手画的一张摆件涂鸦,他可以寻遍柳溪县的能工巧匠,做出实物讨我欢心。如今又因为皇上一句皇亲子弟多纨绔,靠荫庇为官难堪大用,便撺掇你去柳溪县做个小小县令。」
齐昭立在堂下,拱手道:「不是爹撺掇我,是我自请外放,不到地方体验民生,谈何为官?」
慧敏郡主重重放下茶碗,茶水溅出,打湿了桌面。
「昭儿,你是正经科举考上的进士,与那些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不一样!」
她弄出的动静不小,吓得躲在玉佩中的我跟着一抖,感叹慧敏郡主好凶。
齐昭梗着脖子沉默。
慧敏郡主劝道:「昭儿,权力才是最重要的东西,你爹为了权力可以抛弃父兄族亲,假死改名随我上京。你不如也放下柳溪县的一切,在京中重新开始,娘为你重新铺路——」
「不可。」齐昭抬眼,打断慧敏郡主的话,「为官者为民做主,程七娘无辜,我不能放弃她。」
「要怪就怪你爹心比天高,是他想借命改命,听信游方道士出的主意,让道士游说他爹为他配阴婚。再说了,何家人又不是没给银子。」
「可那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哪位权臣手底下没几条人命?」
「儿子不做权臣。」
慧敏郡主气极,起身一巴掌扇来,打偏了齐昭的脸。
「来人,将公子关进书房,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放他出来。」
齐昭面容冷峻,偏白的脸上留ţú⁶着指印红痕,下人不敢动他。
他自己走向书房,浑身散发着寒气。
房门锁上,连窗户也被封上。我从玉佩中出来,踮着脚观察他脸上的伤,将双手贴了上去。
「你做什么?」齐昭后退,避开我的手。
我追了过去,强硬地贴住他的脸,「你娘下手不轻,你脸上定然火辣辣地疼,我身上阴气重,算是帮你冰敷。」
齐昭忽而一笑,眉眼舒展开,仿若冰雪消融,化作潺潺春水。
「你放心,我不会放弃你。我爹知道我回家,晚上必定会来看我,届时……」
他说着他的计划,我却从他话中感受到:「你好像与你爹关系不太好。」
他一顿,慢慢将他的故事讲给我听。

-15-
齐昭自出生起,便被寄予厚望。
他娘是有封地的受宠郡主,他爹是个入赘的闲散伯爷,可二人对权势的热衷却是一般无二。
直到齐昭五岁,皇上有意召他入宫,做皇子伴读。
他爹听闻,欢喜不已,「做伴读好哇,与皇子搞好关系,若日后皇子登基,我儿必是心腹大臣,风光无限。」
他娘却不同意,「昭儿随我姓齐,生来便是皇亲,何必入宫侍奉皇子?他不用站队将来也能身居高位。」
于是,二人大吵一架,自此分居。
「那你听谁的?」我好奇地问他。
「我谁的话也没听,被老师接走了,再长大些便进了太学读书。」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带我到博古架旁,「你看,这是不是你亲手做的红木嵌玉人物诗文座屏?我在家中时每日都来擦拭它。」
我走近细看,三十年过去,它竟完好如初。
我指着一处告诉齐昭:「我记得这里,当时我熬了一夜,一时困倦,下手没注意,刻深了些,后来索性改成溪流……」
他静静听我说起做这架屏风的事,同我一起笑,夸我聪慧。
这一刻,我和他有了真实的连接。
入夜后,何敬友来看望齐昭。
他们谈得并不愉快。
齐昭取出那颗镇鬼钉质问何敬友,何敬友接过,轻描淡写地说了句:「给那女子准备了一身华贵的嫁衣头冠殉葬,难道不够吗?
「我分明让那道士钉三颗的,定是他拿了银钱没办好事,以至于你爹我近些年官途不顺,明日我找他算账去。」
齐昭越听越气,不禁问道:「您可知与何敬友配阴婚的是个活人?她才十五岁。」
何敬友满不在乎:「死了三十年,早投胎转世了吧,兴许年纪比你都大些。」
「爹,她没法入轮回!」
齐昭随即摘下玉佩,轻声唤道:「七娘,出来吧。」
何敬友一见到我,吓得腿脚直哆嗦,指着我,口中大喊有鬼。
又对齐昭骂道:「昭儿,我只是让你去何家祖坟祭拜,你怎么招来这个恶鬼?」
齐昭冷冷地回答他:「若是您早些告诉我您是柳溪县何家人,我早就将七娘引来,让她在罗酆山下少等些时日。」
我在书房设下禁制,让外人听不到里头的声音。
我走近何敬友,问他:「可还记得我?我是程木匠的女儿,程七娘。」
他随手摸到茶盏朝我砸来。
茶盏自然碰不到我,倒是溅了齐昭一身茶水。
「看样子你是不记得我了,那你记得我姐姐吗?」Ṭũ̂⁽我指了指博古架上的座屏,「就是送你这架屏风的姑娘,你还送了她一根海棠花样式的木簪。」
何敬友被我逼到墙角,瑟缩着,摇了摇头,猜测道:「莫不是爱慕我的女子?」
他以为自己猜中了,缓和了精神。
「爱慕我的女子数不胜数,我哪儿能每个都记得?小姑娘,你放过我,我给你烧纸钱,你要什么我给你烧什么,保管你在地府活得快活。」

-16-
何敬友说话难听,我将他打晕丢了出去。
齐昭坐在地上,倚着博古架望向我,眼中有愧疚,有苦涩,有自责,还有几分我不明白的东西。
他好像要哭了,眼眶微红,喉结滚动,将万千情绪咽下,垂眸吐了一口气。
我在他跟前蹲下,小心翼翼道:「齐大人,是不是我让你为难了?
「其实我骗了你,你踩碎我的指骨,我们之间并不会产生因果。你帮我查清真相也不能让我早日入轮回,我只是想弄明白当年真相,不想当个糊涂鬼。」
我挤出笑容,告诉他:「现在你帮我查明了真相,已经完成了我的心愿,你不用自责难过。」
他猛地抱住我,似乎要将全身热量传递给我,让我变得和他一样温热。
比他身体更热的,是他落到我肩上的眼泪,仿佛落到了我心尖上,烫得心尖颤动不止。
我慢慢抬起双手,回抱他。
「我做鬼的日子可比做人的日子长,做鬼还更自在些,一点儿都不辛苦。」
齐昭哽咽道:「你胡说。」
「齐昭……」我口中念出他的名字。
「嗯?」
「昭是什么意思?」我问他。
「昭寓意光明。」
「真好听的名字。你读书多,能不能为我取个新名字?我不想再做程七娘了。」
齐昭思索片刻,开口:「元青二字如何?我查过你的户籍,你是元日出生,一年伊始,万物复苏,愿你如春日草木,青葱明媚。」
「程元青……」我低声念着新名字,嘴角上扬。
活人受不住我身上的阴气,没过多久,齐昭便晕了过去。
我将他搬到窗下的矮榻上,趴在边上看了他一夜。
亲生父母与一只女鬼,孰轻孰重?傻子都知道选什么。
可他有道德的枷锁桎梏着,只有我离开,他才不会如此痛苦。
再看他一夜,记住他的模样,等到天亮,我便回地府去,到罗酆山下重新排队。
三十年,甚至更多的三十年,很快就过了。
我如此想着,心中期盼天亮得晚些,再晚些。
然而有人动作比我更快。
天将亮时,一阵铜铃声响起,一个道士陡然破开门,举着一把伞对我念咒。
伞中有一股力量,让我无法抵抗。
齐昭被道士弄出的声响吵醒,刚起身便被冲进来的何敬友带人绑走。
「元青——」
他声嘶力竭,被人死死按住,眼睁睁看着我被道士收进伞中。

-17-
往生登记表填了大半,我身上的金光越来越多,我忍不住问道:
「判官大人,我可以将身上的金光留给齐昭吗?」
判官:「功德乃是天道判定,不可转让。」
「那我可以用它来庇佑齐昭吗?」
判官玩笑似的说:「你投胎时,这些金光会散作空中流光,你或可趁机许愿。」
……
仿佛回到了封在棺材里的时候,周遭一片黑暗。
不过我能听到外头的声音,心下稍安。
我听到何敬友劝道士将我灭掉。
道士却顾左右而言他,明里暗里讨要银钱。
「行,事成之后给你一千两。」
何敬友妥协了。
我还听到了齐昭的声音。
「爹,您不可一错再错,放她出来吧,她是无辜的。」
「昭儿,爹是为你好,恶鬼哪有不害人的,你瞧你嘴唇泛白,定是被她吸了阳气。」
何敬友又对道士说道:「道长,我儿被恶鬼所惑,我再给你加一千两,还请救治我儿。」
「好说好说。」
接下来,突然变得安静,静到分辨不了时间,静到久违的恐惧涌上心头。
人间真苦啊,想回罗酆山了。
恍惚间,身体中蹿过一道极舒服的气息。
是齐昭在点香。
「元青,你听得见吗?」
是齐昭在叫我。
我连忙回应他:「听得见。」
「道士蛊惑我爹娘设祭坛,诛灭你,你可知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你出来?破坏法器行吗?若不行我就去寺里问大师,去城隍庙求城隍爷……」
齐昭絮絮叨叨,将自己所能想到的法子一股脑倒出来。
我不禁好笑,「齐昭,恶鬼怕阳光,才不怕道士作法呢。」
他也跟着轻笑一下,「那我去龙王庙求雨,再捣毁他的祭坛……总之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救你,你别怕,我会时常给你点香。」
香燃尽了,齐昭的声音也没了,伞中又恢复了平静。
我抱膝坐着,开始回忆方才记下的齐昭的声音。
又不知过了多久,伞中传来了道士的声音。
「恶鬼?」
我没应声。
「恶鬼,你放心,只要你乖乖配合,我不会让你灰飞烟灭,还能让你发挥出更大的威力。」
「你要我做什么?」我问他。
「告诉你也无妨,我这把降鬼伞还差一个器灵,便能压制一切恶鬼,届时闯地府,修改生死簿,阎王都拦不住我。」
这个道士真的胆大妄为,我心中大骇,「你想修改生死簿得长生?我法力低微,做不了你的器灵。」
「你乃元日出生,是我亲自挑选的器灵,三十年前我将一截伞骨钉入你脑中蕴养,如今正好。」
「那颗镇鬼钉是你的!」我几乎要叫出声。
「没错,我修炼多年,只得这一颗。」

-18-
道士没有着急取镇鬼钉,兴许是要等到开坛作法那日。
我心中焦急地等着齐昭再次点香。
可齐昭像是失踪一般,杳无音信。
当我再次听到外界的声音时,已是道士作法的时候。
他口中念念有词,铜铃摇个不停。
咻地一下,降鬼伞被抛上天空,骤然展开,我的魂体被困在伞下,动弹不得。
终于,我能看到外界了。
祭坛四周围满了人,惠敏郡主和何敬友都在,看样子是齐府的人。
唯独不见齐昭。
「道长,快些诛灭恶鬼,免得她再蛊惑我儿。」何敬友指着我催促道士。
慧敏郡主坐在檐下,好整以暇地看着,随即又皱着眉使唤道士:「道长,可否将恶鬼头上的玉簪取下,那是我儿的东西,便是毁了也不能被恶鬼沾染分毫。」
道长无有不应,施法让伞降落。
正在此时,齐昭一跃而上,夺了伞,快速将一张符箓贴到我身上。
一时间,一股强大的力量汇入我的体内。
我也不再畏惧阳光。
「元青,我向城隍爷求了一道符,可帮你恢复半个时辰人形,这道士邪门得很,城隍爷说附近的鬼魂被他收了不少,我们快些惩治他,免得他再祸害人和鬼。」
齐昭语速很快,说完后脸色苍白,大口喘气。
我扶他到一旁坐下,「你先歇着,将镇鬼钉给我,我来对付他。」
齐昭将镇鬼钉递给我,我放在手心,朝道士挑衅道:「道士,降鬼伞和你要的伞骨皆在我手中,有本事便来取。」
道士从祭坛上捡了柄桃木剑朝我刺来。
「齐昭,屏退左右。」
我嘱咐完,便一手持伞,一路后退至空旷处。
「恶鬼,休要做无谓挣扎,你以为伞在你手中我就收不回来?」
我瞥了一眼手中之伞,冷声道:「你大可一试,看是我被你炼成器灵,还是你的伞认我为主?」
话毕,我施法摧毁镇鬼钉。
道士的剑气袭来,我伸出左手,借他的剑气断尾指。
嚯,还真是疼,我咬牙忍着,将断指作为新的伞骨,嵌入降鬼伞中,以指为刀,以血为颜料,在伞上刻画。
管它什么奇怪的纹路,全改了。
画什么好呢?
书生伏案,仕女闻香。
道士对我穷追不舍,法器、道术接二连三攻来,我虽避让着,但手下不停。
很快,图成,下一瞬,狂风大作,墨云堆积。
滴答、滴答——
伞面有雨水滴落。
三息后,大雨倾盆而下。
将道士淋了个透。
也浇灭了他用来围攻我的火。

-19-
「可恶。」道士气极,掏出贴身收藏的符箓,一张张施法打来。
我旋着伞错身躲开,符箓被打到院墙上,炸毁了大片院墙,伤到了几个趴在院墙上偷看的人。
我心中一紧,不能让他再伤人。
下一张符箓打来时,我撑伞迎了上去。
轰隆隆——
爆炸声与惊雷声同时响起。
我的手震得发麻,缓了一会儿,又见他抛出符箓打向其他方向。
我抬眼望去。
不好,是朝齐昭去的。
我连忙飞身去拦,在符箓生效前,揽住齐昭躲开,雨水沿着伞骨转出一条条雨链。
然而爆炸声在另一个地方响起。
循声看去,何敬友瘫倒在地,衣衫染血,不知死活。
我忙放下齐昭:「快带你爹娘离开,时间不多了,我要快些除掉道士。」
「你可撑得住?」
我安抚地笑了下:「我可是恶鬼呢,向来只有人怕鬼,还没听过鬼怕人。」
大雨哗啦,砸落地面溅起水花无数。
水面人影变幻,整个院子白光与黄纸交织,草木石块飞扬。
最终,扑哧一声,伞骨刺穿血肉,沉重的身躯倒地,水花激荡,渐渐雨血混杂。
弄脏了齐昭烧给我的绣鞋。
我收了伞,回到檐下,倚靠在红漆柱上喘息。
断指的疼,肺腑的疼,来得汹涌,我再也撑不住,闭眼滑坐下来。
齐昭从背后接住了我,他焦急唤着:「元青,你怎么样?」
我缓缓睁开眼睛,明明有许多话想说,一张口却是:「齐昭,你可以再烧一套衣裳给我吗?我的衣裳鞋袜都弄脏了。」
「你要多少我都烧给你。」他伸手来擦我的嘴角,眼泪一颗一颗落到我手上。
我想帮他拭泪,却发觉双手早已是一片血色,「你别难过,兴许阎王念在我杀妖道有功,允许我插个队呢。」
「一定会的,我也会经常去城隍庙为你祈祷。我这就去给你点香,你等等我。」
「别去。」
我唤住他,我感觉自己撑不了多久,连忙交代后事:「这把伞会听你的话,你要好生收着,莫落入恶人之手。我没力气回地府了,等会儿勾魂鬼差会来勾道士的鬼魂,你让他们将我带走。」
话音刚落,鬼差便来了,见到院中情形,惊讶地倒吸一口气。
「哟,这道士身上有不少鬼魂,这次回去不会被无常大人骂了。」鬼差惊喜道。
我扯了扯齐昭的袖子,提醒他:「鬼差来了。」
另一位鬼差在齐昭的召唤下,缓缓走到我跟前,「喂,小鬼,还走得动吗?」
「我没力气了,有劳鬼差大人带我回地府去。」
鬼差取出勾魂索往我身上套,「跟着勾魂索走,不费力气。」
可齐昭不肯松开我,鬼差白了他一眼,阴阳怪气道:「明知人鬼殊途还要搞禁忌之恋,凡人真是玩得花。」
齐昭充耳不闻。
「到了该道别的时候了,齐昭,鬼差大人说得对,人鬼殊途。」
齐昭没动。
鬼差催促:「再不松手,她就要灰飞烟灭了,城隍爷的符箓反噬这只小鬼可受不住。」
齐昭终于松开了我,捡起伞抱在怀中。
我再一次踏上了黄泉路。
我听到了齐昭呜咽哭泣的声音,不敢回头。

-20-
回到罗酆山下那一刻,万千台阶竟让我觉得恍惚。
明明只离开了一个多月,却感觉过完了一辈子。
我重新排在队末,不知何时身上出现了金光。
接着身子一轻,一路往前飘,越过了大半队伍。
难道阎王当真念在我杀妖道有功,允我插队了?
最初的金光或许是因为杀了妖道的缘故,可身上出现越来越多的金光,插队越来越往前,我开始疑惑。
直到又闻到了熟悉的香,齐昭的声音在脑中出现,我才明白过来。
「元青,给你烧的新衣裳喜欢吗?下回给你换新的。
「我爹伤重不治,没几日好活,等他死后我便再请外放,如你所说,我会尽力去做一个好官。
「还有,伞上的画我都看到了……城隍爷说它能除邪祟,要我利用它庇佑人间,如此也算为你积功德,我答应了。
「若你能听见我说的话,能不能托梦给我?」
……
判官:「你与何敬友死亡时间相差三十年,死因便算不得配阴婚,只能填活埋。」
我点点头。
往生登记表上还有最后一项,判官长舒一口气。
「下一世为人有何愿景?」
「许什么愿都行?」我问。
「当然,容貌健康、屋舍美人、钱财权力,随君任选。」
我认真想了想,「我想有一门手艺,能养活自己。判官大人,许的愿会实现吗?」
判官勾起嘴角,「不会,都说了是许愿。」
我出了阎罗殿,身后是判官抑扬顿挫的声音。
「下一位。」
「识字不?自己写。」
接下来是过奈何桥,喝孟婆汤。
进入轮回时,身上金光果然像判官说的那样,散作空中流光。
我连忙许愿:
期盼齐昭今生按照生死簿上写的那样,官途坦荡,三十年后官居宰执,八十五岁寿终正寝。
21.番外
十六年后,京城。
正月初六,城隍庙庙会举行到一半下起了大雨。
一位年轻的姑娘率先撑起一把油纸伞,开始叫卖。
没一会儿,她的摊位前围满了人,众人买了伞又一窝蜂离开。
旁边的摊主问她:「元青,你莫不是猜到今日会下雨才来卖伞的?往日极少见你出门。」
被唤作元青的姑娘笑着解释:「今早我见天上积云厚重,就拦下我娘,自己过来了。刘婶你们知道的,我娘怀我的时候雨天出门摔了一跤,从此就害怕在雨天出门了。」
刘婶想到了什么,凑过来,神秘道:「听说你们家有媒婆上门了,是哪家的男子?你天生少了ťůₙ一指,莫要太挑剔。」
元青收敛了笑意,「刘婶你说什么呢,我会制伞,京城除了大作坊里的老师傅,就数我的手艺最好,我便是一辈子不嫁人也能过得好。」
刘婶被怼了回去,自觉落了面子,嚷道:「你这孩子,劝你两句还生气了。」
雨势渐小,元青摊位上没剩下几把伞,她收拾着摊位。
忽然面前站了个人。
她抬眼看去,是位长身玉立的大官,怀中抱着把青黑色的伞,虽然穿着大红官服,气质却十分温和。
「这位大人,是要买伞吗?」
「你可会修伞?」
一把油纸伞能用好几年,大家用坏了就丢弃,鲜少有人修伞。
元青愣了一瞬,答道:「会。」
对方环顾四周,又问她:「这里并无修补工具,你如何修?」
元青忙道:「工具材料在我家中,大人若着急,可随我回家,我即刻为您修补。」
他做了个请的姿势,元青快速收拾摊位,给他引路。
刘婶嘀嘀咕咕和旁人说着什么,元青并不在意。
元青将伞举到对方头顶,「大人如何称呼?」
「鄙姓齐,齐昭。」
齐昭皱眉,接过她手中的伞,全然遮住元青,任由官服打湿。
元青却惶恐起来,不敢上手去夺齐昭手中的伞,「齐大人千金之躯,怎可为元青一介草民撑伞?」
听到「元青」二字,齐昭呼吸一窒,缓缓说道:「你可听过父母官?你年岁小,本官自当如父母般庇佑你。」
元青说不过,只好闭上嘴,认真带路。
不多时,二人到了元宅。
「娘,我回来了,有位大人让我修伞,快些沏杯茶来。」元青朝屋内喊了声,引齐昭朝西厢房去。
齐昭将自己的伞展开,指着几处破损对元青说:「这处伞骨不慎断裂,这处伞面斑驳……」
元青细细打量,不由得感叹这把伞做得精妙。
「书生伏案,仕女闻香,好绮丽生动的画,伞骨连接处用的材料,结实又有韧性,真是好精巧的设计。齐大人,这伞是谁做的?我想同这人切磋一二。」
元青回头,却见齐昭仿佛透过自己在看什么人,眼中隐隐泛着水光。
这时,元青娘端了茶水进屋,局促道:「大人见谅,小户人家没什么好茶,大人将就喝。」
齐昭颔首:「多谢。」
「娘,你瞧这伞,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伞。」元青欢喜地将伞面展示给她娘看。
元青娘不好意思地看了两眼,只觉画上之人有些熟悉,忽而瞥见坐在窗边的齐昭,一拍脑袋,上前问道:「大人可是名唤齐昭?」
齐昭点头。
元青娘当即拉着元青跪下,给齐昭磕头。
「元青,就是这位大人十六年前救了咱娘俩一命。」
见齐昭疑惑,元青娘解释:「十六年前,民妇前往城隍庙上香,准备回家时,天上下起了大雨,民妇摔了一跤,幸好有大人相助,我和孩子才没事。」
齐昭记了起来, 忙扶二人起身。
元青娘将元青推到桌案前坐下, 催促道:「快些给大人修伞。」
元青应声,取出工具开始修补。
「大人稍坐,酉时前便能修好。」
雨停了,阳光从窗口照进来,落到元青手上。
齐昭这才看到她左手缺了尾指。
他的视线实在强烈,元青如坐针毡,不由得抬头看去。
却见一室暖光, 齐昭坐在正中央,身形轮廓像极了伞面上伏案的书生。
她大大方方伸出左手给他看,自信道:「我这手是天生的, 可并不妨碍我成为一位厉害的伞匠。」
「没错,我这把伞也只有你能修。」齐昭笑得温和。
元青埋头继续,斜阳向晚,她揉了揉肩颈, 对坐在窗边的人宣布:「大功告成。」
齐昭拿起伞, 每一处都细细检查过后, 问:「多少银钱?」
「您是我和娘的救命恩人, 我哪里敢要您的钱,我娘会收拾我的。」元青摆了摆手, 随即又道, 「若是大人过意不去,可否将制伞之人告诉我, 我是诚心想向这人切磋的。」
齐昭轻抚着伞, 「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元青目露遗憾, 旋即安慰自己:「我能修补此伞,也算与她神交过了。」
「你倒是豁达。」
元青笑笑,送走了齐昭。
夜里,元青娘同她说起齐昭。
「我遇见齐大人的时候,听庙祝说他好像要救什么人,在城隍庙前跪了好几日,求城隍爷显灵。」
「那他后来救到了吗?」
「兴许是救到了吧,城隍爷可灵验了。」
元宵节后, 万物复苏。
齐昭接了调令,打马离京。
在城门外,遇到了卖伞的元青。
元青先打了招呼:「齐大人,是要出城吗?」
「外放任职去。」
元青心想,那得好几年才能回京呢, 遂从摊位上选了把伞递上去。
「这伞上画的是京郊春景,赠与大人,恭祝大人前路坦荡。」
齐昭展开来看, 伞面上杏花疏影,杨柳新晴,一派明媚春光。
「多谢。」
离开前,他丢了一锭银子到元青摊位上。
元青根本来不及归还,只得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说了句「再会」。
至于齐昭,扬起嘴角。
看来她确如「元青」二字,如春日草木, 活得青葱明媚。
但他也不会停下脚步,会带着这把镇鬼伞继续庇佑人间,为她积累功德。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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