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南墙小姐

勾引周今安三年,我仍是完璧。
他君子端方,嫌我胸太挺、腰太软、眼太媚,爱慕京城第一淑女阮素心。
他一次次地冷面拒绝,我一次次地迎难而上。
全京城视我为笑料,戏称我为「撞南墙小姐」。
终于,我放弃了他。
细腰一扭,跌入另一个宽阔结实的胸膛中。
「小姐这是何意?」
我羞怯道:
「小姐我不撞南墙了,想撞你。」
我许是看花了眼,世人闻名色变的狱面罗煞,竟似红了耳梢。
……
后来,周今安将我堵在墙角,红着眼,一字一顿:
「南蔷,我要自荐枕席。」

-1-
我对着铜镜照了照。
镜中人螓首蛾眉,冰肌雪肤,盈盈一握的小腰衬得身姿婀娜,谁看了不道一声美人?
可表哥周今安不是谁。
他是尚书府倾尽全力培养出来的顶好儿郎。
是无数贵女们闺梦中的俊俏公子。
是全京城最循规蹈矩、克己复礼的探花。
而偏偏我的模样,看起来挺不规矩的。
一双欲说还休含情目。
一对挺拔如峰玉酥胸。
一握柔软如绵细柳腰。
我隐约地觉得自己生错了时代。
也不知这种感觉错了没有。
此刻,暮色深沉,月凉如水。
嗯,宜意乱情迷。
我拎起一盏绛纱灯,一盒桂花糕,袅袅婷婷地向周今安的书房走去。
「表哥,南蔷来给你送点心。」我在门外娇喊。
「我不饿,你回去吧。」
屋内清冷的声音响起,一贯地淡漠,拒之千里。
凉风拂面,我轻咳两声。
「表哥,南蔷不打扰你看书,点心给你便走。」
寂静片刻,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门拉开,周今安俊美的面容出现。
他白衣长衫,敛着眉眼,只淡淡地扫我一眼。
「以后不必再送这些来了。」
他伸手来接,我上前一步递。
门槛绊住裙摆,我「哎哟」一声,抱住他的腰。
衣衫滑落半边,露出一断凝玉香肩。
「疼,脚好像扭了,表哥帮南蔷看看。」
我小手搭在他腰际,仰头看他,泪光盈盈,言语怯怯。
周今安精通医理,尤擅推拿。
他嘴唇轻抿,犹豫刹那。
医者仁心让他无法拒绝,长臂一揽,拦腰将我抱起。
我柔弱无骨地伏在他肩上,胸部起伏,对着他耳垂轻呵。
「疼,表哥,快帮帮我。」
他面无表情地将我放在软榻上,手握住我脚踝。
裙摆被我悄悄地勾住往上扯,露出一截皓白滚圆的小腿。
周今安眉眼低垂,目不斜视,用心地检查我的脚。
我抬头张望,书案上还有未写完的信,墨迹未干,隐约地有阮素心的名字。
「无事,可以走路。」
他的手松开,起身,远远地走开。
避之不及的模样,显然不愿再沾染我半分。
我知道,这次又失败了。
沮丧地起身离开时,周今安忽然出声:
「表妹。」
我心一喜,回首看他。
他立于长案之后,一边悬腕写字,一边冷言出声:
「女子当以德行为先,以色侍人是为末端,我会和姨娘商量,为你在京城寻个好人家,望你以后自尊自爱,以品质高洁女子为样,莫要再失了仪态。」
我沉默片刻,问道:
「表哥口中的高洁女子,可是指的太傅府嫡女阮素心?」
周今安手一顿,抬眸看来,眼中闪过微愠之意。
「你何故提她的名字?
「阮小姐闺中名讳,岂是你能随意地提及?」
不过一个名字。
就让修身养性的君子顷刻乱了分寸。
我心中轻叹。
拿什么和人比?

-2-
三年前,孤母去世,姨母回乡奔丧,看中我傲人之姿,将我带回京城,以寄居之名在尚书府住下。
「尚书就这么一个独子,又是个人中龙凤前途大好的。他自幼被严加管教,品格清正,在外不寻花问柳,在内亦无通房暖床。
「无论用什么办法,你须得将他拿下。若是成功,你那两个妹妹我自会替她们寻得好人家。你若不成功,就让二妹来,二妹不行,就让三妹来。」
那时,二妹年方十三,三妹才十一。
姨母的话一半劝解,一半威胁。
她是妾室,多年无出,周府大夫人去世多年,始终抬不上主母之位,急需娘家人助她一臂之力。
我同意了。
毕竟,见到周今安第一眼,我也心生欢喜。
那么芝兰玉树的君子,谁不少女心动呢?
可是问题也在这里,他太君子了。
三年来,我使出浑身解数。
撞胸,掉池子,泼湿衣,吹耳朵,含手指……
该做的不该做的都试了一遍,也没能让他对我有丝毫不轨之举。
我一度怀疑他有短袖之癖。
直到一次看到他与阮素心说话时,小心翼翼、面红耳赤的模样。
才明白,他不是不喜欢女人。
他只是不喜欢我这一款。
他爱慕的是仪态端庄、品行高洁的淑女。
爱慕的是京城最皎洁的明月,阮素心。
我沮丧极了。
姨母却不以为然。
「我就不信有男人不喜欢你这样的,周今安他再君子,还能不是男人?」
在她的坚持下,我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府内,下人们看我的眼神逐渐地轻蔑鄙夷。
府外,我女追男而不得的名声传了出去。
京城的公子小姐们时常拿我当笑料。
还取了个戏称:撞南墙小姐。
我姓庄,名南蔷。
就,还挺贴切。

-3-
周今安在府中设宴,请几位世家子弟和同僚吟诗作对,其中,还特别邀请了阮素心。
阮素心被称为「京城第一淑女」,不仅生得国色天香,棋琴书画皆负盛名,多次在宫宴中一展技艺,因而与几大世家颇为熟稔,偶有走动。
我有心地去看看这位阮小姐,若是能学得一两分姿态,或许周今安能对我另眼相待些。
他们在凉亭内高谈阔论,谈笑风生。
远远地望去,唯一的女子身形优雅,仙姿卓绝,俨然是话题中央。
我拎着食盒在小桥上细步轻移。
春风撩人,细碎的花瓣如雨洒落,拢来一阵花香。
凉亭内忽而安静,个个睁大眼睛看着这边。
我有些惶恐,莫非是头饰、衣服出了问题?
走到近前,无视数道似被刚才一幕惊艳的目光,我欠身行了礼,赧颜道:
「表哥,姨母让我再送些吃食来,说别怠慢了各位贵客。」
周今安注视着我,声音冷淡:。
「多谢姨娘挂心,表妹放下便可。」
徐风中,清雅柔美的声音响起:
「今安,这便是你府中那位,晤,庄南蔷小姐吗?」
我循声望去。
阮素心正盈盈浅笑,温和地看着我。
她长了一张国泰民安的脸,仪态端庄,背脊挺直,唇角的弧度弯得恰如其分。
即便此刻身处一群男子中,也不会让人觉得她有任何失仪之感。
果然不愧为「京城第一淑女」。
周今安脸色柔和了几分,温声地应道:「是。」
「一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阮素心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在我身上移动,「倒是个美人呢。」
公子们纷纷点头。
「确是个不多见的美人,难怪周兄从不带表妹赴宴,想是怕人抢了去吧。」
「细看之下,表妹的姿色不比阮小姐逊色。」
「周兄不可藏娇,理应让表妹多出来走动才是。」
我心中暗喜,如此赞美之词,想来周今安也会觉得多几分颜面。
抬眸望去,却见他嘴唇微抿,眸光沉冷。
「她一介粗鄙妇人,胸无点墨,如何与阮小姐比得?莫要脏了阮小姐的名讳。」
这话有些难听,我轻咬着唇,怔在原地。
阮素心轻笑了声,而后优雅地道:
「今安不懂怜香惜玉,须知女子无才便是德,就算表妹文墨上逊色一些,德行想必是极好的。」
我顶着「撞南墙小姐」的名头,德行可算不上好。
这话说出来,反而会让人觉得我无才又无德。
我微蹙眉,不知这阮小姐是有心还是无意。
欠身告辞,我将食盒放在桌上。
近旁的世子起身来拿,轻撞了一下,我身形微晃,他一把搂住我的腰扶稳。
「表妹小心。」他说着红了脸。
我走时瞥了周今安一眼。
他沉沉地看着我,眸色涌动,脸色莫名地难看。

-4-
自那日后,周今安待我更不如从前。
以往遇见,虽冷淡寡言,至少能正常说话。
而现在,远远地见我便转身,面露嫌恶,视我如瘟神般避之不及。
下人们惯会察言观色,瞧我如此不受自家主子待见,个个幸灾乐祸,阴阳怪气。
我好生烦恼。
姨母叫我过去说话。
屏退下人后,面色不悦。
「你真是白长了这么副皮囊!
「三年了,稍有些本事的,孩子都抱俩了,你倒好,勾引不上,还发展成了仇人。」
我垂着头,毫无底气地嗫喏:「这个事也没那么简单,姨母自己试试就知道了。」
姨母双目一瞪:「放肆!我什么年纪我去试试?!」
「可表哥就是不喜欢我,我有什么办法?」
我表示很无辜:
「我把胸挺到他眼皮子底下,他嫌挡了视线。
「我跌在他怀里,他说我腰不好该去看看。
「我含情脉脉地看他,他说女子当自尊自爱。」
我愁得想哭。
「姨母,他这个难度太大了,要不换个人,我去试试勾引尚书大人吧!」
姨母倏地拍案而起。
「大胆!你敢!
「我是让你来帮我争权的,不是让你来跟我夺权的!
我捂着脸,「嘤嘤」哭起来。
「别哭了!」
姨母吼了一声,从垫子下取出几本书,甩到我面前。
敞开的内页上,是各式不堪入目的春宫图。
我停止哭泣,愣愣地看着图片,又震惊又疑惑:「人体竟可如此……」
姨母抚额,一副怒其不争的表情。
「这几本书拿回去细细研究,务必融会贯通。
「明天晚上,我安排人给他下药,你洗好装扮好去他房里。
「明日若再不成功,我就让人去接二妹!」

-5-
我度过了耗神累心又腰酸腿疼的两天。
全是那些画本子害的。
姨母让我融会贯通,我绞尽脑汁才勉强地记住那九九八十一式。
有些姿势,难度匪夷所思,若不是画上两个小人未着寸缕,我实在怀疑姨母拿错了练武功的本子。
我是个从善如流的人。
虽不理解,但尊重。
这两天一夜,我依葫芦画瓢,不停地练,压腿、扭腰、倒立、悬挂……
一身酸痛,苦得我偷偷地掉了几滴眼泪。
以至于那日夜里,我依照姨母指示,偷偷潜地入周今安房里时,一个跨门槛的动作,就疼得我龇牙咧嘴,差点叫出声来。
屋内榻上,周今安半敞衣衫,仰面躺着,胸膛似起伏得厉害。
我试探着喊了一声:「表哥。」
榻上的人传来低低的闷哼。
走到近前,只见他紧闭着眼,面色潮红,裸出的腻白胸膛上下喘息,布满了细细的汗珠。
状似痛苦又无助。
我摇头轻叹,颇有些同情。
姨母果然是个狠的,不是自己亲生的,下手可真不含糊。
「表哥,抱歉了,要怪你就怪姨母吧,我也很吃亏的。」
站立闭目思索片刻,小声地默念接下来的流程。
「解衣、跨坐、亲耳朵、亲嘴巴、腿对腿……」
身上的藕色薄纱衣缓缓地褪下,露出一抹粉色兜衣,解开襦裙时,犹豫了。
今日天凉,有些子冷。
身体要紧,着凉就不好了。
放在裙子上的手收了回来。
榻上的人紧闭双目,浅浅地低吟。
「表哥,南蔷帮你解开衣裳了,你这么多汗,想来是不冷的吧?」
等了一会儿,他不回答,显然没有拒绝。
纤纤细指摆弄,竟将腰带打了个死结。
我愣愣地看了半天,疑惑地出声:「咦,这是个什么结……」
寂静的屋子中,忽然响起一声低笑。
我霎时寒毛竖起,颤声道:「谁?」
无人应答。
战战兢兢地观察了下四周,一切正常。
轻吁一声,我拍了拍周今安的脸,他兀自哼哼唧唧。
「一定是这两日我太刻苦,产生错觉了。」
脱不了衣服,略过,直接下一步。
撑着酸疼得不行的腿,我口中「哎哟哎哟」,勉强地跨坐在周今安腰际。
扭扭捏捏地想俯身去亲耳朵,刚弯了一半腰。
「啊——」
腰像针扎一样疼,根本弯不下去。
我蹙眉想了想。
亲耳朵,略过。
亲嘴巴,略过。
「表哥,就当都亲过好了,我们直接到最后一步吧。」
我掀开裙摆,准备摆出某个姿势。
忽然愣住——
此刻大脑混乱之极,无数个小人在打架,一会儿这般动作,一会儿那般动作。
竟一个完整的姿势都想不起来。
还好我把那画本带了来,刚进来时放在门边,就为一时之需。
吭吭哧哧地将腿从周今安身上搬下来,我打着赤脚走到门后,就着窗外皎洁的月光,疯狂地翻书。
这般刻苦,我觉得自己真不容易,若是个男儿身,大抵也得中个进士。
「这不行,腿抬不起来。
「这不可,腰受不住。
「这……污眼睛!」
我半裸着身子蹲在门后,一页页地翻,烦恼地挑着姿势。
一种奇异的感觉从背脊慢慢地爬上来。
仿佛有人正站在我身后,也低头看着。
耳畔甚至感受到似有若无的Ṱū́₁热息。
我扭头。
空荡荡的墙壁。
我扔了书,下意识地冲到榻边,一把抓住周今安,哆哆嗦嗦道:「表哥,醒醒,你屋子里好像有奇怪的东西!」
周今安被我一阵摇晃,竟缓缓地睁开了眼。
他双目猩红,直直地盯着我。
往日温和冷清的眸子里,变得深邃又极具侵略,仿佛住了一只凶狠的怪兽,完全不复平日模样。
他视线缓慢地下移,从我的眼,到唇,到肩,到一片雪白。
目光逐渐地变得炽热,兼具隐忍和疯狂,仿佛怪兽蠢蠢欲动,下一秒就要冲出来,将我整个吞掉。
我害怕地松开,却被滚烫的手掌一把擒住。
霎时天旋地转,我被整个压在了身下。
周今安这个陌生的模样实在让我害怕得紧。
「表哥,你能不能,先移开一下?」
他死死地盯着我,喘息着低喃:
「你为何总要来梦里……」
灼热气息压下来,他猛烈地吻住了我。
他的动作太过凶狠,不管不顾,弄得我全身疼痛,忍不住极力地挣扎。
「表哥,晤,你先让开……我疼……」
我从来不知一个男人的力道如此之大,即便用尽全身力气,竟丝毫动弹不得。
这与我想的男女之事,完全不一样。
襦裙「哗啦」一下被撕碎,白皙的腿露了出来。
霎时心中无助恐慌之极,不自觉地溢出两行眼泪。
此时,院子里忽一阵骚动,旋即响起叫喊声:
「起火了!快救火啊!」
周今安似愣怔了一下。
我使出全身力气奋力地一推,他往后仰,跌落在地上,昏了过去。
顾不得许多,我匆忙地拾起衣服罩上,飞也似的冲出了门。
……
夜色中偌大的尚书府内,火光隐隐,人声喧哗。
而一墙之隔,冷白月光照耀下的小巷,寂然立着几个人。
站在中间的颀长人影,负手而立,轻言几句,便被簇拥着离去。余下二人,倏地腾空而起,隐没于延伸至府内的一棵大树中。
繁茂叠嶂的树枝间隐隐地传来细语声:
「主子想必这次对探花极为满意。」
「满意会命令烧他家房子?」
「可我刚好像看见主子笑了。」
「……」
「你瞎了。」

-6-
清晨,姨母的房门一打开,我跪扑过去。
「姨母,并非南蔷不中用,是天不利我啊!昨夜正要成事,谁知府中失火了!是真的失火了,不信可叫下人来问!」
姨母吊着两个黑眼圈,面无表情:
「我组织救火又清点财物,折腾一宿,你说失火我知不知道?」
「啊,姨母当家,想必是知道的。」我旋即露出心疼的表情,跪舔道,「姨母昨夜怕是累坏了吧,两个眼睛又青又肿,像是一下老了十岁。」
姨母眼中霎时露出惊慌之色,摸着自己的脸,厉声地问:
「真的?
「我的眼睛很吓人?
「很显老?」
我愣愣地点头。
她用手指对着我脑门:
「快!去秀珍坊给我买最贵的嫩玉膏!」
我表示不赞同:「秀珍坊的膏根本没用,姨母莫要被骗,您这是年龄到了,正常变化而已。」
她目眦欲裂,嘶喊:
「现在!
「立刻!」
我在她的声声怒吼中落荒而逃。
独自走在大街上,我又沮丧又难过。
勾引周今安不成,好像还在姨母面前失宠了。
这以后的路可怎么走!
眼一瞥,瞧见路边有卖竹篮的摊子。
花色、样式都好看极了,让人挪不开眼。
摊主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女孩,两只手正灵活地翻飞编织。
我心一动,跨步过去:
「小妹妹,这编竹篮的手艺,难不难学?」
小女孩:「手脚灵活的,倒是不难。」
我想起昨晚周今安腰带的死结,迟疑道:「若是不那么灵活的呢?」
小女孩歪头:「那怕是只能以勤补拙了。」
我眼一亮:「好妹妹!我很勤快的!」
是了,我得为自己寻条后路!
我本也不慕那人间富贵,若是学会这个手艺,大不了回乡卖竹篮去!
我学会了,再教会二妹、三妹一起编,何愁过不了生活?
主意一定,我匆匆忙忙地去秀珍坊买了嫩玉膏,一路小跑到周府,嘱咐门房带给姨母,准备连门都不进即刻去拜师。
正着急地说着,就撞见周今安从门内送客出来。
他一身月白长衫,姿态清雅,与昨夜疯狂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淡淡地扫了我一眼。
我立刻心虚地垂下头去。
或许有客人在,他并未有任何神色起伏,毫无波澜地转过脸,仍是谦谦有礼地与人说话。
客人却惊喜道:「庄小姐,这么巧。」
我抬头,是那日在凉亭撞了我的世子。
世子眼睛明亮地望着我:
「我府上不日设赏花宴,今日特地上门送贴,邀请周兄和庄小姐务必一同光临。」
我望向周今安。
每遇此般情形,他必贬损我几句,断然拒绝掉。
我心中既另有盘算,也不愿再掺和这群公子小姐们的事,只盼着周今安拒了,我赶紧走人。
他却只淡笑着送客。
世子走时,不停地回头瞧我,直到周今安的背影隐隐地挡住了他的视线。
马车离去后,周今安仍伫立不动。
他长身玉立于阶上,微微地垂着眼,不知在等什么。
是了。
但凡我与他独处,皆寻着各种理由往他身前凑。
他大概觉着现下我也会如此,故而静待着。
可此刻我不想了。
经历昨夜一战,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就是个百无一用的花瓶!
明明雄心壮志奔着上床去的,关键时刻又怕鬼又怕疼,本质就是胆小且怂!
勾引男人这种考验技巧和天赋的事,我根本就干不了!Ṭú⁸
还是编竹篮那种简单的活更适合我。
「表哥,南蔷告退了。」
我欠身行了礼,准备走人。
周今安似怔了一下,忽然出声:「昨夜——」
我心猛跳,不会是要找我算账吧?
也没成事啊。
虽然他被下了药还磕晕了,可此刻人好端端的。
真要论起来,他还撕碎了我一件裙子,那件裙子是我花了三两银子新买的宝贝,平常舍不得穿,吃亏的是我才是。
「昨夜,你是否来过我屋里?」
他抬眸朝我看来。
我愣住,眨了眨眼。
「没有。」
「没有?」声音中有一丝不确定。
「昨夜失火,我害怕得没敢出房门半步,表哥是不是惊着做梦了?」
脑子里沉寂多年的灵光在这一刻绽出光芒。
他眉头蹙起,直直地看我,眼中有审视之意。
我粲ŧű̂₎然一笑,神情诚挚:
「表哥看上去似乎脸色不好,须得注意休息才是,南蔷以后,尽量地不打扰表哥。」ṭũ̂¹
说罢,对上他莫名深邃的目光,欠身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7-
气喘吁吁地赶到小摊。
我把姨母送的玉镯给了小女孩,并再三地保证学成之后绝不在附近五条街之内摆摊,她才答应收我为徒。
于是,接下来几天,我每日早出晚归,跟着小女孩一边学手艺一边出摊,干劲十足。
小女孩初时嫌我不灵活,但我并不介意,笑呵呵地全盘照收,慢慢地两人处得似亲姐妹般。
在那深宅高院久了,我一身素钗布裙,粉黛不施地坐在街边,手中活计不停,时不时地说笑两句,倒别有一番岁月静好的轻松自在。
那日,街中一辆拉货的马车受到惊吓,马嘶叫着朝我们冲来,路人发出尖叫。
我喊了声「师父」,扑过去抱住小女孩,将她护在身下。
马儿在距我们半米之处堪堪地停下。
我俩惊恐地望去,马绳被一高大男子单手拽住。
日头在他头顶空悬,背着光,看不清脸。
只觉是个身形宽阔健硕的男子,眼前只见他下半身,藏蓝镶金袍裾折射出丝缕金光,一看就贵不可言。
旁边有护卫迅速地奔过来,围拢着他。
那人在光晕中默然站立片刻,似在看我们。
我有心道谢救命之恩,未待张口,那人不发一言,转头跃上一辆华盖驷马高车,护卫列队小跑在后,声势浩荡,转瞬离去。
小女孩从我怀中探出头:「那辆马车我认识。」
我失笑:「那人一看就是高攀不起的人物,你如何认得?」
「他最近这段时间,每日从我摊子前路过两趟。你从未留意?」
我摇头:「有吗?」

-8-
姨母令我一同赴安国府的赏花宴。
「安国公此次设宴,名为赏花,实为挑选孙媳。京城里有点头面的公子小姐都会参加,保不齐哪家小姐看上今安。你同他一起去,摆出未来正室的派头,绝了那些人的念头!」
我心中盘算着这两日竹篮的成本和进账,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只讷讷地点头。
直到她拿出一套华丽的流彩暗花云锦裙,命我带走,我才惊觉过来,惭愧道:
「我有衣裳穿,不必再送我,姨母太客气了。」
姨母白了我一眼。
「送你?想得美!
「这是我压箱底的宝贝,你赴宴时穿上,必能艳惊四座,震震京城这群小姐们,也让她们知道我尚书府主母的态度。」
赴宴当日,姨母特意地遣了两个下人,对着我从头到脚一阵收拾,总之撩帘跨上马车,与周今安四目相对时,他确有刹那失神。
一路上,他沉默寡言,始终偏头看着车外。
这几日我成天往外面跑,几乎没有和他碰过面。
他不说话,我也不说,依旧在心中乱七八糟地算着账。
停车后,他先下了,我跟在后面一步迈下。
抬起头来,见他将手臂横在我面前。
我一愣。
总不会是想扶我下车吧?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见我这么快下了车,敛着眉眼收回手,没说什么。
赏花宴在湖边举行,人已不少,各家公子小姐皆是盛装打扮,一派精致热闹。
我跟在周今安身后,缓步踱入,霎时吸引了不少目光。
有羞红着脸不停地偷看周今安的贵女们。
也有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身上的世家公子们。
更多的是窃窃私语声:
「这便是尚书府那位撞南墙小姐?竟有如此美貌!」
「话说她怎的与阮小姐穿同一款衣裳……探花郎对阮小姐有意人尽皆知,难不成是故意来比美的?」
「要说比也比得,单论外貌,似比阮小姐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又如何?美貌最是无用!这位名声不好,与阮小姐可是一天一地,难怪探花郎嫌弃她。」
周今安寻了位置入座,我正要挨着坐下,安世子灿笑着过来打招呼。
他眼神明亮地注视着我,脸微微地红着,认真地问我可有什么爱吃的,又说后厨有好吃的果酒,是否想要带些回去。
我一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含笑听他一句又一句。
好容易安世子被人喊走,我妥帖地坐下,却见周今安在一旁,脸色阴沉得厉害。
「此等场合,收起轻浮之举,莫让人笑话。」
他的声音冷得像结了一层冰。
我默了默,忍不住问道:
「表哥认为我方才应如何,才算应对得体?」
我发誓我是诚心地发问,周今安却皱着眉心,目光沉沉地看了我一眼。
阮素心在一众贵女的簇拥下,仪态万千地走过来。
她身上穿的,果然与我同一式的云锦裙。
贵女们看我的神情都带着讥讽,仿佛在嘲笑我自不量力,竟敢与京城第一淑女比肩。
阮素心倒是笑容明朗,丝毫没有撞衫的尴尬和窘迫,笑吟吟地说:「庄小姐第一次参加宴席,今安可得好生地照应着表妹才是。」
周今安恢复了温文尔雅的模样,起身一一地与各位贵女打招呼。
宴席正酣,阮素心受安国公和夫人之遥,当众献曲古筝《凤求凰》。
琴声悠扬婉转,如泣如诉,一曲奏罢,众人皆叹。
安国夫人笑开怀,令安世子给阮素心送上一朵最娇艳的牡丹作为赏头,显然有撮合之意。
安世子却不动,目光时时瞟向我。
场面瞬间有些尴尬,阮素心一贯端庄优雅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裂缝。
周今安忽然起身,对方才的曲声即兴作诗一首,表达赞美和敬佩,并取了牡丹,温文有礼地送给阮素心。
阮素心微笑接过,大大方方地插在自己的发髻上。
众人皆鼓掌,场面总算恢复了正常。
我看得赏心悦目,津津有味。
这才是琴瑟和鸣、珠联璧合的才子佳人啊!
一抬眼,却见数道目光落在我身上,夹杂着各种讥讽、嘲弄、不屑……
这才恍觉自己也算半个当事人。
想到这三年小丑般行径,我一时也惭愧得紧。
自由赏花时,我没有跟着周今安,跟其他人也不熟,便独自踱着步,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湖边。
阮素心出现在一棵柳树旁,静静地看着我。
我正欲行礼,她温声地开口了:
「我心悦今安。」
我怔愣,不知她忽然说这话是何意。
她优雅地笑了笑,自顾自地接着说:
「虽未与他互通心意,想来他也是心悦我。
「我一直知道他府上有位撞南墙小姐,并未当回事,他品性高洁,我知他断不会被你这般女子乱了心境。
「可那日见你,方知你如此美貌。
「我日后必是会嫁入尚书府做主母的,有你在终究是个隐患,倒不是担心今安受不住诱惑,而是他府上那位上不了台面的姨娘,必然会想着各种法子抬举你。
「我自幼刻苦笃学,身受多家名师教导,学识、技艺、规矩,在京城无一不是顶尖,倘若嫁过去,万不能被你们这些人弄得失了体面。」
她自始至终,语调平和,神情温婉。
话语如此直接,自是万分自信,绝不怕我将她的话泄露出去。
毕竟,她是高高在上的贵女,我是备受嘲讽的笑话。
谁会信我,不信她?
「阮小姐。」我叹了一声,「你或许不信,其实我对表哥已没了心思,你若是愿意再等等,我或许就离开了,届时你和表哥——」
阮素心捂着嘴笑出声。
她边笑边摇头:「你是傻的,便当别人也都是傻的吗?你处心积虑这么久,尚书府这么好的机会,你会白白地放弃?」
我无奈地看着她:「其实是真的……」
她好容易止住了笑,恢复了端庄矜持的模样,柔声地说:
「庄小姐,我想了个法子。
「你追求表哥爱而不得,对我因妒生恨,故而作出不甚理智的行为,如此,你和今安没了可能,那位姨娘也失了助力,我便能安心地嫁了。」
我战战兢兢地问:「所以,我做出了什么不甚理智的行为?」
她朝我莞尔一笑,身体忽而后倾,往湖中倒去。
我一惊,立时去拉她,混乱间,两人同时跌入湖中。
不远处传来众人的惊呼。
「扑通」一声,自岸上跳下一人。
是周今安。
他左右看了看,迅速地朝阮素心的方向游去。
我看着他紧紧地抱着半昏迷的阮素心,游上岸,接过旁人送来的披风,迅速地盖上,遮蔽她湿衣紧贴的身子。
我一个翻身,朝对面的僻静岸处游去。
南方家门口有桥有河,我自小水艺精湛。
身上的云锦裙,吸水会透明且紧贴身躯,我无法保证会有人愿意脱掉披风给我。
湿淋淋地爬上岸,曲线毕露,犹如裸身。
Ťū́ₔ正庆幸此处无人,一抬眼,便见右边树下站着一个男人。

-9-
男人的脸白皙冷俊,五官锐利分明,一双眼眸深邃幽暗似古井,全身笼在一件绣着繁复花纹的蓝色披风中,明明没什么表情,却让人莫名地心生胆寒之感。
有白色花瓣散落肩上,似乎已站在那里许久了。
我惊呼出声,慌张地双手环抱身体,可挡得了上边,挡不住下边。
此时,不远处传来混乱的人语声和脚步声。
我混沌的脑袋一个激灵,踉跄两步,跌入男人怀中,淋着水的衣衫沾湿了他的披风。
「小姐这是何意?」
清冷无澜的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
我羞怯道:
「小姐我不撞南墙了,想撞你。」
水性杨花总比因嫉生恨推人落水的罪名好。
在一人面前丢脸总比在众人面前丢脸好。
我不太灵活的脑袋,情急之下,只能想出这么个法子了。
男人长长的睫毛,静静地眨了一下。
没有拒绝,也没有动作。
心中正忐忑,忽觉眼前一暗,男人浑厚的气息拢过来,身体被覆上披风,罩得严严实实。
与此同时,一群人从假山后绕了出来。
周今安走在最前面,手里捧着件披风,神情急切,隐约透地着一丝慌乱。
安世子紧跟其后,四下张望。
看见男人的一瞬,所有人似被定住般,骤然凝住。
我头上淌着水滴,自男人怀中探出,与周今安四目相对。
他嘴唇微微地翕动,脸色惨白。

-10-
阮素心湿身被周今安抱了身子,算是破了男女大防,尚书府为表诚意,立刻下了重聘上门提亲。
两家本也算门当户对,亲事很快落定,三书六礼,只待吉日。
而我,终究落了个声名狼藉的下场,被赶出了尚书府。
那日阮素心醒后,言语不详说似被推入水中,因背着身,并未看清脸。
她当时身旁只我一人,即便未说出我的名字,众人结合我与她,以及周今安三人之间的纠葛,立刻推测出是我。
据说,要不是周今安和安世子一力说保,我或许会被太傅府的人直接送官了。
说亲时,太傅那边唯一提出的要求,就是不能再容我在府内,尚书大人为了两家颜面,第二日便将我赶了出来。
而那日我情急之下抱着的男子,没有人告知我他是谁,只知身份贵不可言,连安国公在他面前都诚惶诚恐。
他们说,那样的贵人,没责罚我冒犯之罪就已算是我命大,更别提什么男女之防了。
我走时,姨母高高地肿着半边脸,骂我不争气。
她因反对赶我出府,被尚书大人扇了两个耳光。
我低垂着头,惭愧地任她数落。
技不如人,落得这般田地,怨不得人。
姨母骂到最后又含了泪,掏出二百两银票,叮嘱我先在城内找个地方住下,说新人即将过门,待她先稳住局势,再择机让我回来。
我欲言又止,想说自己计划回南方。
可瞧她紧皱眉头、忧心忡忡的模样,终究是没说出口。
我想了想,将阮素心那天在湖边的话告诉了她。
她红着眼,似想起了什么往事,冷哼道:
「这些世家里出来的贵女,外表看着干净高贵,内里一个比一个龌龊,当年我能在大夫人手下熬过来,受的磋磨可不是你能想象的,如今我能站在这里,无非就是命长些而已。
「南蔷,你也不用嫉恨这几年姨母逼你,我无依无靠,活到这个程度不容易。周今安是难得的良人,我也不算害你。」
我望着她,心中难过。
她一个人,好强了半辈子,其实也寂寞可怜。
总归现下京城已入冬,冰天雪地也不好走,我决意待到明年开春,姨母这边让我放下心后,再动身也不迟。

-11-
拿着包袱走到街头拐角时,便看见了周今安。
他长身玉立,站在一辆马车前,沉默地看着我。
我走上前,欠身行了个礼。
「表哥,以往南蔷多有得罪,给你赔个不是。今日一别,还望日后一切安好。」
他低声地说:「上车。」
我愣住。
他将我带到了一座小巧别致的院落。
「这是何处?」我四顾张望。
他垂着眉眼:「你先在这里住下,日后,我会再带你回府。」
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忽然抬眸,眼里涌动着不明情绪。
「那日我不先救你,是因为我知道你水性好。」
我曾在他面前故意掉进水池,他救我时腿抽搐,还是我把他捞上岸的。
我点点头:「你心慕阮小姐,无论如何,救她都是应该的。」
他抿了抿唇,默然不语。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我并没有推她。」
他打断我:「此事你无须解释,素心应该是一时受了惊吓弄错了。」
「你信我?」我心中有几分讶异。
他淡声地说道:
「我们相处三年,你虽……行为偶有不端,但你心性简单纯良,不是会耍那些腌臜手段的。」
我骤然眼眶发红,笑着说:「表哥这么说,我心中更愧疚了。」
安静的院落响起树枝婆娑的声音,冬日斑驳的夕阳照在院子里,将身影拉得极长,就连周今安的声音仿佛也失了真。
「现下,太傅府那边对你有所误会,待素心嫁过来,我再与她好好地说,用不了多久,你便可再回来。」
我迟疑地问:「回去……做什么?」
他定定地看着我,许久才道:
「我会纳你为妾。」
我愕然地睁大了眼睛,实在难以相信周今安会说出这样的话。
「为,为何,忽然……」
他目光沉沉:「你那日当众与男子有亲密之举,京城内再想寻得好人家怕是不易,你此番境地,我也有责任,我纳了你,是最好的解决之法。
「日后,你虽与素心有名分上的差距,但所用所得,都不会与她有半分不同。」
我心中浪涛翻涌,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他此刻的神情沉静平和,仿佛还隐隐地有一丝温柔,让我觉得有些陌生。
沉默许久,才道:
「表哥,感谢你为我诸多考量,可是,你如今有了阮小姐,我……不是很喜欢她,这几年的荒唐事,你都忘了吧。尚书府,我不打算回去了。这个院子,我就不住了。」
他震惊地看着我,嘴唇张开又合上,似乎不相信我竟会拒绝。
「你一介女子,不在这里住,能去何处?」
「南蔷!我知你和姨娘都想着正妻之位,可如今我与素心亲事已定,万不能改。我已承诺你,绝不会对你差别对待。素心也是品性上佳之人,你虽为妾,必不会如其他后宅女子受磋磨。
「你心思简Ṭű¹单,不懂这世道艰难,没有尚书府护着你,日后会遭受诸多苦头。
「南蔷,你们总归有年少相伴之谊,我不会害你,你万不可任性。」
他素来寡言少语,难得一次说出这么多话。
此刻说完这些,脸上还有隐隐的情绪起伏。
我惭愧地笑了笑:
「我知晓表哥对我的照顾之心,只是,南蔷的心思也有了变化,不愿再重蹈覆辙,天下之大,总有我容身之所,我不求荣华富贵,能自由活下去便可。」
随后盈盈地欠身,行了个礼。
「表哥,就此别过。」
「南蔷!」他沉声地喊。
我转头,他笔直地立在檐下,目光深邃地看着我。
我朝他挥了挥手。
像在挥别一段过往岁月。

-12-
我与小女孩住在了一起。
她家中仅剩一个盲眼奶奶,我去做伴,她求之不得,甚至拒绝我付房租。
自此,我每日与她同住同行,白天一起出摊,闲时编竹篮,利润虽不高,倒也过得去。
从高门深宅到市井街头,我做好了充足的吃苦准备。
却没料到,运气却意外地好了起来。
时值隆冬,白天时有飞雪,我们正愁头顶无遮蔽,墙后的那户人家,不知为何忽然在院内搭了草棚并延伸到街外,堪堪地挡住我们的摊位。
下冰时节,寒风肆虐,我们缩手缩脚,织竹篮的手指也不甚灵活,摊位左边便新来了个卖烤地瓜的,火炉烧得极旺。右边新来了个做牛肉面的,热气腾腾。我们的小摊子夹在中间,暖和得紧。
面摊老板还是个顶热情的,每天必给我们下两碗堆满牛肉的面,说是请我们品尝味道。
有几个地痞欺压挑翻了我们的小摊,第二日却见他们鼻青脸肿,在对面街角跪成一排,连头都不敢抬。
有富家公子觊觎我美色,想让我进府做妾,转日却诚惶诚恐地备了一车礼,说为自己言行不当赔礼道歉。
于是,我们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堆华衣美食。
至于生意,那更是不必说。
今日王家夫人订购一百个,明日李家庄订购五百个。照我和小女孩两人的编织速度,只怕到明年开春都忙不停。
好事一桩接一桩。
我时常感叹早被赶出尚书府就好了,人生不就早转运了吗?
我们每日都在感谢老天爷,好声地央求:
就这个待遇,不要停!
腊八那日,街上热闹非凡,阮素心和几名盛装打扮的贵女从我摊子前路过。
贵女们嫌弃得远远地站着,掩笑讥讽。
阮素心款款地走到我面前,依旧是大方温婉的模样,眼中甚至含着一丝怜悯。
「庄小姐,未料你竟沦落至此,尚书大人未免太不念旧情了些。你也不用怪我,阶层不同,命运自然有别。」
我冲她一笑:「我不怪你,我谢谢你才是。」
她唇角扬起淡淡的嘲弄之色:
「你缠了今安三年,他从未喜欢你一分一毫,尽落他嫌弃和鄙夷,也是可怜。如今,我与他不日将行大婚之礼,你此刻再说这些逞强之话,又有何意义?」
我手中活计不停,笑盈盈道:
「我是当真谢谢你,若不是你闹那么一出,我不会从尚书府出来,也不会如现下这般,过上轻松开心的日子。」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讽笑地摇头,失望道:
「我阮素心怎会将你这么一个女子,曾当作对手,真是可笑又可悲。」
她脸上露出释然之色,掏出一锭银子扔在我摊子上,翩然走了。
尚书府大婚前一日晚上,我从屋子里出来取柴火时,看见了周今安。
他默然站在院外,身形融在淡淡的夜色中。
我疑心看花了眼,欲上前看仔细,却见他忽然转身,大步地离去。
大婚当日,我又看见了他。
他穿着大红喜袍,华丽又庄重,坐在高头大马上,从我摊前声势浩荡地行过。
小女孩看痴了眼:
「这是哪家公子,竟像谪仙般的人物!我日后也能嫁个这般男子就好了。」
我笑着应和:「是啊是啊。」

-13-
不久,京城内的防事忽而严苛起来。
街上行人逐渐地变少,不时有全副武装的官兵列队跑过,弥漫着风雨欲来的莫名气氛。
一日,面摊老板严肃地对我说:
「朝廷或有大事发生,你们这段时间不要再出来,我们也都回家避祸了。」
我和小女孩听话地开始闭门不出。
年关将至时,奶奶忽发急病昏迷不醒,小女孩急得大哭,我立刻拿出姨母当日给我的银票兑了银子,请了大夫来家看,却仍束手无措。
那日,院中来了个慈眉善目的胖老头。
他衣着华贵,笑眯眯地说自己是何管家,受家中主人嘱托,邀请我们去府上过年。
我诧异地问:「主人是谁?为何邀请?」
他好声地解释,说主人与我有前缘,身份日后自会知晓,但绝无恶意,而且府上住Ṱũ₀有名医,或可帮忙诊治家中病人。
我一听,立刻答应,带着小女孩和奶奶,上了随行来的马车。
到了宅邸,方知是座深宅大院。
我带着疑惑下车,训练有素的下人们立刻迎来,递上披风,捧上手炉。
奶奶被抬到府内医馆,小女孩跟了过去。
而我被引到一座安静别致的雅院小楼,里面物什奢华精美,一应俱全。
两个小婢笑容满面,恭敬地上前服侍。
那夜,我躺在暖和的芙蓉锦被中,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到我和谁有如此泼天富贵的前缘。
便决意不想。
权当是老天爷的又一次宠幸。
从那日起,我过上了比在尚书府滋润百倍的生活。
且不说每日锦衣玉食,处处有人服侍。
京城里最难买的点心、如意坊里最贵的钗环首饰,甚至刚出来的画本子,流水般地出现在我面前。
奶奶的病大好,住在后面僻静的院落,有专门的大夫照看。
小女孩长胖了许多,每天蹦蹦跳跳,一会儿吃点心,一会儿荡秋千,说终于过上了梦想中的生活。
我问:「你不编竹篮了吗?」
她嘴一撇:「都过上这种日子了,谁还要编那个?等哪天主人回来了,发现找错了人,再回去重拾手艺也不迟。」
我想了想,觉得有理。
住进来快一月,我没见过这间宅子的主人一次。
我问过何管家,他笑呵呵地说主人在外忙事,等完事了就会来,安心地住下就好。

-14-
除夕那日,我在烧着地龙的屋子里,和祖孙俩吃了一顿丰盛的年夜饭,小女孩吃饱了犯困,和奶奶早早地回院睡了。
我上床躺了一会儿,只觉胸口燥热,便披了织锦镶毛披风,在院子里随意地走动。
隔着长廊镂窗,远远地看见两名府里的大夫,疾步往后院走去。
我有心跟上。
本以为没了路的后院,穿过一扇垂花门,竟然联通了另一座宽敞大宅。
大概因着除夕的缘故,宅院内没什么人。
两名大夫进了一间屋子,我从半敞的窗子往里看。
屋内正中央的长榻上,坐着一个年轻男人。
他披着狐毛大氅,露出半边染了血的臂膀,面色些许苍白,却掩盖不住俊朗锐利的五官。
是那日我湿身抱住的男人!
我惊讶之极。
两座大宅并挨着,中间有通道穿行,府中的大夫又出现在这里……
难不成,那个说与我有前缘的男人,竟是他?
男人忽然抬眸,朝窗户处看来。
他长长的睫毛眨了眨,低声地吩咐屋里人退下,静默片刻,出声道:「进来吧。」
我一怔,隔着窗子脱口问:「是说我吗?」
男人唇角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嗯,是说你。」
我揣着一颗「怦怦」跳的心,慢慢地走了进去。
我好奇地打量他,他也静静地注视着我。
屋中燃了不少烛台,衬得他眼睛里光影闪烁,看上去亮极了。
那一刹那我脑中闪过念头,想必我的眼睛也是极亮极亮的。
他浑身散发着肃杀之意,眉间有一道血痕,屋内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可奇怪地,我并不觉得害怕。
「你便是宅子的主人?」我出声问。
他点头:「嗯。」
「为何要帮我们?」我又问。
他眸光淡淡地注视着我,说道:
「你总归要嫁我,我自不能让你在外受苦。」
我瞪大眼睛:「我为何要嫁你?」
他神色平和,嗓音清朗:
「那日,不是你主动地扑到我怀中来的吗?你我在众人之前如此亲密,我岂有不娶你之理。」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我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觉得有理,又觉得哪里不对。
「可他们说你身份尊贵,不追究我冒犯之罪就算法外开恩,不会因为这点事娶我?」
他声音沉稳,听着却极具蛊惑:
「我自幼读书明理,既让女子名声有损,自当负起责任。难道你竟没有此意?觉得与男子湿身拥抱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我赶忙摇头:「当然不是。我自然是希望你能娶我的。」
他点头:「你既有此意,我当是遵从。」
我蹙了蹙眉,张口想说什么,又不知该如何说。
他继续道:「只是婚礼之事尚需等等,因为——」
话说到这里,忽然停下。
等了半天,他低垂着眉眼,却不张口。
我忍不住问:「因为什么?」
「嗯?」
他抬眸,倒似忘了刚说的话。
我提醒道:「为何我们的婚礼之事要等等?」
他弯了弯唇,道:「我最近在朝中遇上了些事,外人对我诸多诋毁,还在处理麻烦中,你若跟我扯上关系,难保不会受影响。」
我「哦」了一声。
「所以你只是把我安置在隔壁的宅子中,却不来找我,是怕牵连我?」
「嗯。」
我霎时有些感动,诚挚地说:
「那日之事原是我主动为之,你身份尊贵,愿意娶我已是君子之举,现如今你又为我百般盘算,我很是感激。无论外人对你如何诋毁,或是与我有何牵连,我们既决意结为夫妻,自当共进退。」
他静静地看了我好一会,眸中微光闪耀。
「既如此,你先唤我一声来听听。」
「唤什么?」
「唤我相公。」
我看着他俊俏的面容,羞怯道:「相公。」
「……来,帮相公接着上药。」
我羞红着脸,慢慢地走近他,拿起桌上的膏药,用指尖沾了,在他露出的伤口处轻轻地揉搓。
肌肉结实遒劲,硬朗又有弹性,我指腹轻柔地打转,感受着刚与柔的碰撞。
他侧着身,安静地坐着。
抬眸,他耸立的喉结,忽而滚动了一下。
本就燥热,他浑厚的气息又时时压迫着我,我感觉披风下的衣衫都已汗湿。
「相公,我里头湿了。」我上完药起身道。
他睁大眼睛,震惊地看着我。
将药膏放下:「我得回屋换件衣衫,你好生歇息,明日再来看你。」
走时想起什么,我赧颜问道:
「相公,你叫什么名字?」
他愣愣地眨了下眼,嗓音含了一丝哑:
「蓝彦。」

-15-
我回去时,情绪复杂,似喜悦又茫然。
喜悦是,总归算是个待嫁新娘了。
而茫然是,我怎的忽然就把自己嫁出去了?
还是迫不及待地想赶快成婚那种?
捋不清楚,想不明白。
便不想。
接下来几日,我每晚穿过垂花门去帮蓝彦上药。
他总是提前等在那里。
桌前一盏茶,身旁一缕香。
我与他逐渐地亲密起来。
我不喊他蓝彦,喊他相公。
看得出来,他喜欢我这般喊他,每次都微微地带着笑意,目光闪烁地注视着我。
上药时,我便随性地与他聊天。
讲南方家乡的事,讲姨母表哥的事,讲我对编竹篮的未来规划。
他是一个很好的听众,既不打断我,也会在适当的时候给出反应。
我觉得他实在是一个温和又得体的人,心中奇怪初次见他怎会有生人勿近之感。
我好笑地把这个感觉告诉了他。
他沉默片刻说:
「我遭遇了一些事,世人毁我、谤我,甚至伤我,我不得不暂露锋芒求得生机。他们便怕我、恨我。因为这些人我不在意,便由得他们去了。但我不希望你对我由此生分。」
「我明白。」
我笑吟吟道:「就像很多人叫我撞南墙小姐,嘲笑也罢,讥讽也罢,嘴在他们身上,反正也伤不了我分毫,我从不在意的。你也并没有因此嫌弃我对吗?」
他怔怔地看着我。
我被他直白的目光看得有些难为情,欲垂下头去,他忽然伸手,小心翼翼地捧起我的脸颊,在额头上轻轻地印下一吻。
我的心跳得快蹦出胸腔。
却见他的耳梢也泛上了红。

-16-
蓝彦白天似乎很忙,从不见人影,但他晚上一定在,总是沏着茶,坐在那里等我。
不知不觉过了正月。
府里应有尽有,一切周到齐全,我便也未踏出大门一步。
那日小女孩受不住寂寞,出去逛了一圈,带回来一个了不得的消息。
皇帝突然大搞什么文字狱,京城三品以上一半官员或罢黜,或抄家,或下狱,甚至有斩满门者。
我们在宅府里岁月静好,外面整个京城已经乱翻了天。
我紧张地问:「尚书府呢?没事吧?」
小女孩却说不出所以然来。
我当即换了身布衣,匆匆地出了门往尚书府赶。
街上人迹稀少了许多,赶到大门口,见写着「尚书府」的牌匾已经取下,径直进入府内见到姨母,见她虽眉心紧锁,但人好端端的,才放下心来。
我们这家子,除了两个妹妹,便只剩这一个亲人了。
她见到我立时泛泪,说这阵子派人出去找过我多回,始终无音讯,还以为我出事了。
我这才知道,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尚书和表哥都被罢了官,暂且没有生命危险。
阮素心的娘家阮太傅家,却被全体下了狱,她因嫁了出来,算是躲过了一劫。
正说着,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我转头望去,周今安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
他瘦了许多,眼睑处泛着青,看上去有些憔悴。
「南蔷……」他声音嘶哑。
我被他汹涌的情绪怔住:「表哥。」
他忽然跨过来,一把抱住我,身体微微地颤抖着。
「我四处找不着你,以为你死了,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责怪自己。南蔷,你不能再离开了,我不能再让你离开了。」
他将我抱得极紧,仿佛要揉进身体般。
姨母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了。
我僵着身子,一时不敢动。
「你们在做什么!」
门口传来一声压抑的质问。
阮素心瞪大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们。
她的模样也变了。
固然还维持着精致的外表,但脸几乎瘦脱了相,眼眶凹陷,颧骨高耸,很难再与「国色天香」这个词联系起来。
周今安已然恢复了平静,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松开了手。
他转头看向阮素心,轻叹了声道:
「南蔷刚回来,我一时激动。你去狱中见到家人了吗?情况如何?」
阮素心盯着他:「你激动什么?她活着还是死了,你激动什么?」
周今安抿着唇,没有作声。
阮素心红肿着眼睛,嘶声道:「我家人遭遇如此惨境,你非但帮不上忙,却背着我与你表妹偷情?周今安你对得住我吗?早知如此,我不如选安世子!」
周今安垂着眼,眉宇间有隐隐忍耐之意。
他一向风光霁月,断不会与人扯开嗓子争吵。
我开口道:「我只是回来看姨母的,这就走。」
「不行。」周今安立时出声,说着便紧紧地攥住我的手臂,似生怕我会忽然消失般,「外面现在乱极,好不容易找到你,你不能离开。」
他说得很用力,很认真。
阮素心失魂落魄地看看他又看看我,似终于破防,骤然扔了淑女姿态,径直冲到我面前,扬手便要挥来。
高高地举起的手腕被人握住,霎时甩开,阮素心踉跄两步,摔倒在地上。
我回首,蓝彦站在我身后。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我的手,长臂一揽,将我拥入怀中,甩开了周今安的手。
蓝彦无视二人看向他的震惊目光,垂下头,温声地问我:
「怎么自己跑出来了?现在外头乱,以后要出门,让何管家给你安排马车和护卫。」
我点点头:「我担心姨母就着急出来了,以后会记得的。」
蓝彦抬手,将我额前的发丝仔细地捋了捋,揽着我的肩欲离开。
「南蔷,你不能跟他走。」周今安大声地说。
蓝彦微微地偏头,冷眼睨向他:
「南蔷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她怎么不能和我走?」
周今安身子一颤,失声地问:「南蔷,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我抿了抿唇,温声道:「表哥,蓝彦说得没错,我和他就快成婚了。」
周今安嘴唇发白:「南蔷,你太单纯,你不知他是谁,他不会和你成婚的。」
蓝彦脸色沉了下去,目光倏地变得阴鸷、寒厉:
「周今安,你倒是说说我是谁?」
「我来说!」
阮素心缓缓地站起来,双目赤红地盯着蓝彦。
「你是先皇独子,本该继承皇位,却因带兵出征指挥不当,致使我朝十万精兵丢了性命的骠骑将军!
「你是掌管当朝诏狱,心狠手辣,让人闻名色变的狱面修罗!
「你是害得我全家一百三十九口无辜入狱的血海仇人!」
她句句发狠,字字顿挫。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蓝彦微微地掀起眼皮,目光淡淡地落在阮素心身上。
她身子剧烈地一抖,害怕得浑身战栗。
周今安走过去扶住她,微微地扬头,对上蓝彦的视线,同时将身子挡在她前面。
「她只是一时情急才出口不逊,还望蓝大人不要与她计较。」
他又看向我,咬着牙说:「南蔷,到我身边来。」
我没动,蓝彦也未动。
可我留意到,他垂着的手指微微地蜷起,似在紧张我接下来的反应。
默了片刻,我平静地开口:
「你们口中的蓝彦,不是我认识的他。我脑袋不如你们聪慧,心思不如你们灵巧。但我既答应嫁他,就会相信他,只信他。所以,我不管别人说什么,我只听他说。」
周今安的脸色,在我一字一句中,寸寸灰败。
蓝彦背对我站着。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手慢慢地握成了拳,我上前一步,轻轻地握住了他。
他立刻反手,紧紧地包裹住了我的。
「阮小姐。」
蓝彦冷冷地出声。
「你父亲阮太傅贪赃枉法,买卖官职受贿白银八十万两,有人证,有物证,且他已全盘招供画押,何来无辜一说?」
阮素心颤声:「这罪名即便坐实,也不至将我全家下狱!」
蓝彦歪头,轻笑了声:
「你们全家下狱,的确是我有意为之。」
ṱũ̂⁽「为,为什么?我们家哪里得罪了你?」
蓝彦揽过我的肩,睥睨着她:
「你们自不敢得罪我,但是你,却得罪了最不该得罪的人。
「那日湖边我看着你自己跳入湖中,你却意图栽赃给我未来夫人,我本非断案分明的包青天,还不能有点徇私舞弊吗?
「你们家受的这些灾祸,归根到底,可都是你招来的。」
阮素心闻言,嘴唇翕动,整个人摇摇欲坠。
「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这个。」
周今安震惊地看向阮素心,目光闪烁。
我拉了拉蓝彦的手。
「蓝彦,带我回家吧。」
蓝彦垂目,柔声地应道:
「好,我带你回家。」

-17-
我后来知道,蓝彦得知我一人去了尚书府,连马车都没来得及等,直接牵了匹马飞奔来的。
那日回府的路上,他抱着我坐在马上,浑厚的气息笼着我,我们在长街上一路穿行。
亲密无间得像一对踏青归来的寻常夫妻。
到了大门口,他温柔地扶我下马,牵着我的手进入了他的宅邸。
他牵着我,顺着庭院长廊,一步步地往内院走。
我看见停在马厩里那辆大街上见过的华盖马车。
看见了护卫装扮的面摊老板和烤红薯老板。
看见了慈眉善目的何管家和王家夫人。
我霎时明白,原来我曾以为老天爷的宠爱,皆来自同一人。
蓝彦牵着我,走进一个院落,又进了一间卧房。
我惊讶地发现,里面红绸红烛,喜被描龙画凤,布置成了洞房模样。
身后门被轻轻地掩上,我转头,便被按入一个滚烫的怀抱。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眸底闪出炙热、疯狂的光芒。
「忍了好久,刚才就想做这件事了。」
下一秒,我被猛烈地攫住唇舌。
我和蓝彦,在那间屋子里,整整两天没跨出一步。
我似整个人在海面上漂荡,伴着潮起潮落,感受一波又一波的席卷和翻涌。
在小船荡漾中睡去,又在温柔摇晃中醒来。
我「嘤嘤」哭出声:「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他低声地呢喃,尾音勾人得紧。
「可我理解的,就是这个意思。
「既由你开了头,结束便该由我决定。
「这样才算公平,夫人。」
第三天傍晚,窗外燃了一大片红彤彤的火烧云。
他用狐毛大氅裹住我绵软如云的身子,抱着我跃上屋顶。
我倚靠在他怀中,远眺天边的极致美景。
他沉沉的声音在黄昏的暖色中寂然响起。
「我十九岁那年被父皇任命骠骑大将军,率领大军抵抗蛮夷,得胜之际却遭遇不可能的埋伏,十万将士命丧边关。
「我从血海尸山中杀出来,回到京城却被告知父皇母后暴病身亡,皇叔临危受命登基为帝。
「我很快查到一切都是皇叔篡位阴谋。他不仅害死我父皇母后,更害死十万将士魂离故土。这笔血海深仇我不能不报。
「他忌惮我却不能杀我,便令我掌管诏狱,既提防我又贬损我,我借机蛰伏,一方面暗中网罗人才,一方面暴力除掉当年惨剧的参与者,却也成了令世人既怕又憎的狱面罗刹。
「南蔷,我不算好人,也不是君子。我只能将真实的自己剖给你。
「你要或不要,愿或不愿,总归我蓝彦是缠上你了。」
远处云层破开,漏出一抹霞光,我被刺得眯了眯眼。
仰头,吻上他冰凉的唇。
「我觉得,撞南墙小姐和狱面罗刹很配啊!」
他垂眼看着我,眸中光芒闪耀,已然痴了。
我们在霞光万丈中,缠绵悱恻地吻。

-18-
蓝彦越发忙了。
白天忙公事,晚上忙我。
他精力如此旺盛,我时常在他缱绻的喘息中睡去又醒来。
我逐渐地找到了乐趣,他便又愈发疯狂了。
他不在时,我大多在睡觉,醒来就在喝各种珍稀补品。
不喝不行,他每日回来会检查,只因他觉得我体力跟他相差太远。
我不知这个宅子外面是怎样的腥风血雨,也没想过是不是该为蓝彦分忧解难。
能做的,便只是听话地守在这座大宅内,不踏出一步。
直到那天,何管家说门外跪着一个女子。
我问如果我现在出门,会给蓝彦带来危险吗?
何管家说在门口不会。
我便安安心心地出去看热闹。
却惊讶地发现,门外跪着的女子,竟是阮素心。
她盛装打扮,红颜薄妆,显得娇媚动人。
她见到我,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竟真与他在一起?」
我点头:「上次告诉你了,我们是要成婚的。」
她紧抿着唇,冷笑一声:
「蓝大人什么身份?不可能会看上你。」
我却疑惑了:「你不是恨蓝彦吗?今日这是为何?」
阮素心微微地昂起头:
「我今天是来做交易的。只要蓝大人愿意放了我全家,我愿以京城第一淑女的身份,亲自上门请蓝大人收了我。」
我震惊:「你是已嫁之人,他如何能收了你?」
「我与周今安已合离,自然可再嫁。」
我被这消息惊了好一阵,终是好心地劝道:
「你回去吧,蓝彦只喜欢我,不会要你的。」
阮素心讥讽地扫了我一眼,不再作声,似不屑再搭理我。
晚上蓝彦回来,我给他讲了这件事。
他漫不经心地听着,手一件一件地脱我衣衫:
「要跪就让她跪。」
俯下身来时,又说:「你说得很好。」
「哪句说得很好?」我按住他下移的脑袋。
「蓝彦只喜欢你那句。」
我一愣神。
「晤……」
阮素心跪了三天后,在门外昏死了过去。
我出门去看时,她刚被救醒过来。
她注视着我,神情灰败,目露绝望:
「庄南蔷,我向你道歉,向你忏悔,我不该存心害你。求你,帮帮我,救救我家人!」
我只好又嘚吧嘚地跟蓝彦说了。
他冷然一笑:「自作孽不可活。她嫌周今安被罢官便与他合离,却不知周今安现在不仅官复原职,且主管了这几起矫枉过正的案件。」
我「啊」了一声:「你是说,她其实不应该来求你,而应该去求周今安?」
蓝彦忽然蹙眉,箍住我双手扣在头顶,身体压了下来。
「夫人,我不喜欢你口中说出『周今安』三个字。
「今晚,为夫须得好好地惩罚你。」

-19-
周今安重新上任后,厉雷风行,将几起案件办理得漂亮利落,一时风评极佳。
阮素心的家人,除了阮太傅,也都放了出来。
据闻阮素心数次登门去周府求见,周今安一次也没见过她。
蓝彦一日说,我可以在京城随意地活动了。
我很高兴,也不问缘由,和小女孩连着好几天去逛各种以前连门都不敢踏入的铺子。
那日,我在街上站着,等着小女孩买糖葫芦,忽被人推进街角。
周今安一双猩红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我。
我惊呼:「表哥,你做什么?」
他双臂撑在我两侧,眼眸中情绪翻滚。
咬着牙,一字一顿:
「南蔷,我要自荐枕席。」
我瞪大眼睛:「自荐什么?」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闭了闭眼,哑声道:
「我自知自己是喜欢你的,却秉持规矩礼法,视你的投怀送抱为洪水猛兽,我自命不凡,自以为是君子,是柳下惠,可谁也不知道,我在对你冷眼以对时,却夜夜梦见你,梦见把你——
「我心中的野兽越是躁动,便越只敢远离你,甚至说出那些言不由衷的话。
「可是,南蔷,我后悔了。
「我读了那么多书,却从未坦然面对过自己的心。原来我从未喜欢阮素心,只是觉得她是最完美的妻子,误以为那便是喜欢。她与我提出合离时,我真真地松了一口气。
「我看见你和蓝彦在一起,只觉天都塌了。我夜夜难寐,悔不当初,我无法接受曾经那个满眼只有我的小姑娘,现在却被别人搂在怀中。
「南蔷,你还未和他成婚对不对?我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不管他会怎么对付我,我只要把你抢回来。」
他一口气说完,胸口微微地起伏,眼底满是隐忍和痴狂。
我垂着头沉默许久,抬头道:
「可是表哥,我心悦蓝彦。」
周今安的瞳孔颤了一下。
我赧颜浅笑:
「人人都说我是笨美人,我也觉得如此,所以,从小到大,我总是按照别人安排的路,一步步地走。却从未问过自己,喜不喜欢?愿不愿意?
「我曾经大概是仰慕过你的,但这几年你我之间难堪的磋磨,那点情愫早已烟消云散。
「蓝彦出现后,我好像换了一种方式生活。他让我更多地关注自己,更喜欢自己,对,我好喜欢和他在一起时的我自己。
「我总是想着他,不在的时候想,在的时候也想,就好像,我和他本该就是一体的。
「表哥,我觉得,这才是真正地心悦一个人。」
周今安听我说完,目光在那一刹那变得黯然又绝望。
我轻轻地推开他的手,走了出去。
一转身,看见眼前那道熟悉的身影。
蓝彦静静地伫立在墙角,凝视着我。
那天晚上,蓝彦异常激动,我在他猛烈的情绪中支离破碎,溃不成声。
堪堪地停歇时,他轻喘在我耳边说:
「我要试试你的九九八十一式。」
我瞳孔骤然睁大:「你,你怎么知道——」
他不知从哪里掏出那本熟悉的画本子,在我面前翻开, 低声地诱哄:
「来,挑一个,我们一页页地试。」

-20-
某一日, 我和蓝彦对坐进膳, 他不经意地问了句:
「你想做皇后还是贵妃?」
我咬了下筷子:「这还能选?」
「能的。」
我歪头想了想:
「贵妃吧,皇后大抵是需要点脑子的。」
他点头:「好。」
没多久,他把我带进了巍峨宏伟的皇宫。
他的登基大典和我的贵妃册封仪式, 在一个晴朗无云的日子里一并举行。
周今安晋升礼部尚书,全权负责大典一切事宜。
我后来知道,周今安是蓝彦选中的新朝人才之一,当初矫枉过正的几个案子, 也是蓝彦刻意地留下为他仕途铺路的。
他穿着制式礼服立在一侧,眸中情绪复杂,但始终一派规行距步、克己复礼的模样。
万人咏唱朝拜时, 我忍不住转头,问端坐一旁的蓝彦:
「还有皇后吗?」
他神色凝肃,声音沉稳:「有的。」
「那其他的妃子呢?」
他面无表情地瞥我一眼:
「根据朝廷礼制,后宫设婕妤、嫔、妃、贵妃、皇后各一人,都有的。」
「……」
没多久, 我的两个妹妹被接入宫中, 分别赐了永平郡主和永乐郡主的封号。
二妹喜经商, 时常女扮男装溜出宫外, 开铺创店, 忙得不亦乐乎。
三妹喜读书, 立志成为名垂青史的女官, 时常小小年纪捧着一摞书, 走在去文渊阁的路上。
小女孩向往自由,我赏了她一万两银子, 她说要找个像谪仙一样的夫君。
姨母现在直叫烦,尚书被罢官后,生怕她改嫁走人,天天缠在她身边。
……
一月后,我在贵妃殿中正吃着荔枝, 听着小曲。
公公进来, 跪匐在地:「贵妃,皇上今日翻了庄嫔的牌子。」
我幽幽地叹了一声。
扔了荔枝, 接过毛巾擦了擦手,吩咐道:
「把那套嫔制的衣服取来,摆驾宜春馆。」
夜里, 小小的宜春馆中,响彻着蓝彦的喘息声。
良久,他餍足地抱紧我:「庄妃的八十一式练得极好, 果真其乐无穷。」
我娇嗔道:「皇上, 我是庄嫔,你怎能在我面前叫别的女人名字?」
蓝彦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庄嫔侍驾有功,即日起, 擢升一级,赐为妃。」
我大喜:
「谢主隆恩——」
窗外夜色漫漫,这一人撑起整个后宫的日子。
道阻且长呢!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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