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不相逢

夫君出征前,立了一封遗嘱。
边关战事告急,夫君被困生死不明。
婆婆忙拆开遗嘱。
他挂念婆婆年老,将宅子留给婆婆。
念及表妹六亲无靠,将名下的商铺和地契留给她。
却无一字提及我。
后来夫君奇迹生还,带领部下班师回朝。
满京城沉浸在喜悦中。
我却一纸和离书给他。
他气笑了,「就因为遗嘱没写你?」
「那只是用来哄表妹的权宜之策,这你也生气?」
我点点头,「嗯,就因为这。」

-1-
外面盛况空前,锣鼓喧嚣。
今日是少年将军顾修远凯旋之日。
他收复数座城池,赶走匈奴。
前不久边关告急,顾修远被匈奴围困生死不明。
满京城人都认定他战死沙场。
他却奇迹生还,更是带领部下班师回朝。
这会儿,满京城的人都去城门口迎接。
顾修远是我的夫君。
偌大的宅院,独我一人不曾前去迎接。
丫鬟小桃将城门口的消息告于我。
我没去迎接。
倒是顾修远那个远房表妹去了。
她在城门口捏帕含泪。
顾修远在马上一眼便看见人群中的表妹。
主动带她上马。
两人成了京城的一段佳话。
没一会,婆母的贴身丫鬟进来传话。
「夫人,老夫人让你前去府门口迎接,莫要失了规矩。」
我低声应是。
小桃为我鸣不平,问我还去吗。
我拉开抽屉,拿出早备好的和离书,装进袖口。
起身往外走。
「婆母既然派人来,自然要去。」

-2-
迎接的队伍早已候在将军府门口。
人头攒动,声声嘈杂。
我出门时,听见有人惊呼。
「将军夫人出来了!」
「不对,夫人尚在府中,那去城门口迎接的是谁?」
看来消息早就传遍了。
很快,顾修远纵马出现在视野中。
他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人群。
直到马停在我跟前。
他才终于认出了我,神情怔然。
「阿芸,你怎么来了?」
瞧见他淡漠的神情,我一时恍然。
三年前,他平复南蛮。
回京述职时中了计,身受重伤。
硬是撑着一口气,让部下带他回府见我一面。
我泣不成声,问他为何。
他满身血笑了笑。
想摸我的脸,见他满手血瑟缩收回手。
他道:「家中发妻挂念,不敢不回。」
如今,他见我在府外迎接。
第一句竟是「我怎么来了」。

-3-
我不出声,只是静静望着他们。
顾修远才意识到,他与许秀秀过于亲近,不合礼数。
他利落下马,扶着许秀秀也下了马。
「我在城门看见表妹只身一人,记起她身子不好,才将她带上马。」
「怎么,这你也要生气?」
他蹙眉目光冷沉,仿佛他们一清二白。
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走上前,许秀秀吓得退至他身后,低头畏缩。
「芸芸姐,我、我下次不敢了……你别怪表哥。」
周围人窃窃私语:
「我可听说将军不在府的这段时间,将军夫人没少欺负这位姑娘!」
「是啊,听说将军夫人看表妹不顺心,害她落水!」
「不止呢!将军夫人还逼表妹吃剩饭,不吃就不让她出门!」
「估计是看表妹无依无靠,将军又不在身边,真面目ẗüₔ暴露了。」
他们声音不小,在场人都能听见。
可那些都是谣言。
许秀秀落ƭŭ₇水,是她说身上有虫子,让我帮忙找出。
可我刚碰到她,她便一头栽进水里。
她吃剩饭,也是她担忧顾修远,自请缩减衣食为其祷告。
我下意识想要解释。
却见顾修远满眼失望。
万语千言化作一句,「你不信我?」
他唇角满是讥讽:「无风不起浪,你还要我如何信你?」

-4-
顾修远自小学武,在战场上待过十几年。
以往在我面前生怕吓着我。
在我跟前总是极尽温柔。
他的部下总会戏称他百炼钢为绕指柔。
如今,他的眼神冷血肃杀。
瞧上一眼便不寒而栗。
我眼尖地瞥见许秀秀勾唇笑了下。
似是察觉我的视线。
她挑眉,娇弱地轻拉顾修远的袖摆。
「表哥,我从未怪过芸芸姐。」
「芸芸姐大度,愿意给我容身之处,我很是感激。」
他们夸赞许秀秀大度、明事理。
我扯了扯唇,却发觉如何也笑不出来。
掏出一早准备的和离书。
「顾修远,我们和离吧。」
顾修远拧紧眉头没接,「崔芸,五个月不见,你怎地如此不讲理?」
「为何你总是比不ṭṻ²上表妹?」
话落,他顿觉失言,抿唇不语。
我恍惚间眼眶通红,把遗书递给他。
「还记得你走之前留下的遗书吗?」
「你挂念婆婆年老,将宅子留给婆婆。念及表妹六亲无靠,将名下的商铺和地契留给她。」
「却无一字提及我,你就讲理了吗?」
我通红了眼。

-5-
可顾修远闻言,却气笑了:「就因为遗嘱没写你?」
他靠近,用只有我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那只是用来哄表妹的权宜之策,这你也生气?」
我点点头,「嗯,就因为这。」
他将和离书攥得皱巴巴。
许秀秀不曾听见他后面那句,连忙挡在他面前。
「芸芸姐,你怎么能这么说?」
「若不是表哥保家卫国,哪有我们如今的安稳?」
「更何况,一封遗嘱而已,我完全没当真。」
我没说话。
顾修远也不说话。
他沉默了。
默认了。
围观人群中传出声响:
「顾将军刚刚死里逃生,好不容易凯旋归家,原以为能与夫人浓情蜜意,不曾想顾夫人竟然这般不识大体!」
「遗嘱哪有人命重要?」
「人回来就好了,为何还这般无理取闹?」
许秀秀捏帕掩面,小声啜泣:
「我乃一介孤女,幸得表哥庇佑,若芸芸姐实在看不过,便让表哥下次再写遗书将我那份全给你!」
「我希望的,不过是表哥永远用不上这份遗书。」
她果然会说漂亮话。
在顾修远出征的这五个月里,我早没了解释的心。
我直勾勾望向顾修远,逼问:「顾修远,你也认为是我欺负表妹,是我不识大体,是么?」
我迫切地盯着他。
想从他眼里看出一丝一毫对我的信任。
可我看不到。
他将和离书撕碎,剑眉微蹙。
「阿芸,你就算再嫉妒表妹,也不该拿和离书开玩笑。」
「你不想道歉也罢,别在外人面前丢了体面。」
我望着他锋利的眼,忽感陌生。
轻笑了声。
他突然慌了神,刚要同我说话。
许秀秀突然倒在他身上,虚弱道:「表哥,我头好晕。」
他当着众人的面,一把横抱起许秀秀,大步流星回府。
下人也急忙去找大夫。
无人在意我。

-6-
婆母今日在外凭靠顾修远出尽风头,在外与人攀谈得久了些。
回来听到今日府外的一切,立即让嬷嬷来敲打我。
罚我抄《女训》百遍,月钱减半。
我言听计从,并未顶撞。
连嬷嬷都惊奇我这么听话。
我在抄《女训》时。
听闻许秀秀今日在外受了凉,需得静养。
听闻顾修远守了一整夜,连煎药都不假手于人。
卧房的蜡烛几乎燃尽。
我呆坐在桌前。
突然有人开了门,魁梧高大的身影沉步迈入。
鼻尖是熟悉的皂角香。
他兀自坐在我身旁。
「今日在外,是我言重了。」
「这五个月以来,我很想你,回京的路上每一日都想你得紧。」
他从怀中掏出一物,递到我眼前。
是凉州城的翁仲。
「以前你总提到凉州,说喜欢那边长得丑丑的小玩意。」
「我让李副将按你说的去找了,这东西如今在凉州不时兴,商贩都不愿做。」
闻言,我鼻尖一酸,眼泪竟争先落下。
不过一句无心之言,他却铭记于心。
刚从战场死里逃生也不忘实现我的愿望。
顾修远见我落泪慌了神。
伸手抹去我的泪。
「别哭,哭得我心尖疼,今后还如何打仗?」
我破涕为笑,他才松口气。
缓声道:「既然你不生气了,明早就去跟表妹道个歉。」
话语转变太快,我的泪还挂在眼角。
浑身骤然冰凉。
呆滞地望向他的眼。
他依旧温和,「你错了就得认,表妹在府中举目无亲,没法闹性子,与你不同。」
「这事我总得为她做主,母亲若是见你认错,也能țŭ̀₌免去罚抄。」
我挣开他的手:「我没错。」
方才的温情与蜜意不见。
他眼神冰冷,「不肯认错,就别祈望我再回你这!」
随即拂袖而去。
我怔怔地摩挲手中的翁仲。

-7-
我是商户之女,自幼时便随着父母四处经商。
经过西域凉州时。
我们一家曾在那生活过几年。
我总是丢三落四,每次得了翁仲,没两天就不知丢去何处。
爹娘便会笑着给我买新的。
好景不长,在凉州的第四年。
父亲找到此生挚爱,此后对待母亲非打即骂。
母亲被磋磨得瘦得皮包骨,没两年就离世了。
后来我学着自己经商。
脱离父亲掌控,南下来到京城。
才得以遇到顾修远。
当初凉州最热卖的翁仲,如今怎么就无人问津了呢?

-8-
府中有一子名为景年,是顾家远方表亲的孩子。
可怜他刚出生就无父无母。
婆母于心不忍,将他挂在顾修远与我名下养着。
多年前我小产伤了根,此生不能生育。
便将对孩子的喜爱,尽数投入到他身上。
只是任凭我如何待他好,他也不亲我。
没曾想今日,景年主动来向我问安。
「芸姨,我的侍卫都不好玩,今日你陪我玩好不好?」
我自然满口答应。
小心翼翼护着这份得来不易的和谐。
他让我去捉蝴蝶,我去了。
让我放风筝,我也放了。
不满我风筝放得不好,他沉下脸。
「芸姨好没用,秀秀姨体弱,放的风筝却比谁都高。」
「要是爹爹能娶秀秀姨就好了,我不玩了!」
我扯出尴尬的笑,由着他的性子。
回去时,他特地选了另一条远路。
我温声问他。
他登时满脸不耐:「秀秀姨说的,我怎么知道为何,你问题真多好烦!」
我并未在意,只是疑惑。
景年在前面带路,小声嘀咕:
「明明上个月爹爹还只陪着我跟秀秀姨的,都怪你!」
我愣在原地,他察觉后回头催促。
我突然拉着他:「顾修远上个月回来了?」
他看着我时满脸嫌弃。
像是在问我傻了吗。
他虽讨厌我,可他不说谎。
我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大。
突然,我听见熟悉的声音。
「表哥,你送的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9-
我循声怔怔走上前,拨开灌木枝叶。
得以看见另一端的两人。
许秀秀将一支精致的发钗递回去。
羞红的小脸胜似三月桃花。
顾修远冷硬的眉眼,遇上她多了几分温柔。
「不过是一支发钗,你收着便是。」
许秀秀似是往我这个方向瞥了一眼。
我连忙松手。
层叠树叶将我遮个完全。
许秀秀嗓音低柔,「可这并非普通的发钗,上面缀着的宝石,可是西域极为珍贵的玛瑙。」
我自然认得。
父亲也做珠宝生意。
我跟着他到西域学了不少。
给我买的,是一个凉州当地不值钱的小玩意。
给许秀秀的,却是镶了玛瑙的发钗。
许秀秀满脸无措,「芸芸姐知道会生气的。」
顾修远沉了眸子,「你是我表妹,我送你礼物是应该的,何必管她?」
「更何况,她有错不认,怎还有脸生气?」
我浑浑噩噩。
景年见此笑得灿烂,「嘻嘻,爹爹马上就要娶秀秀姨喽~」
我不知如何回的房间。
把自己关在屋里,渐渐笑出声。
我笑自己可怜,笑自己可恨。
顾修远一个小玩意,就把我哄好了。
分明有爹爹这个前车之鉴。
我却还是义无反顾,将自己托付给一名男子。

-10-
小桃担忧我,特去请了顾修远来。
他进屋见我无碍,拧眉抬步正要离去。
似是在践行那句话:不认错,再不来见我。
我望向顾修远冷厉的眉目。
忽然想问他,上个月回来了为何不曾来见我?
为何送我的是不值钱的小玩意,送许秀秀的却是珍贵之物?
可我最后只道:「你可还记得当初那封保证书?」
他停顿,似乎被我这句话勾起了回忆。
当初娘亲临死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男人最是不可靠。
可我与顾修远经历生死,彼此信任。
我义无反顾,一头扎入柔情蜜意。
于是婚前,我曾让顾修远向我保证,此生只我一人,绝不变心,更不二娶。
若有违反,则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他大字不识几个。
少时最头疼的,便是课业问题。
可他找管家,求管家教他写保证书。
他有样学样,苦练许久终于写出一张满意的保证书。
急匆匆拿给我看。
墨染的脸英朗非凡,永生不忘。
顾修远翘起唇角:「记得,我字丑,歪七扭八的连母亲都看不过去。」
「你看到后被我的字丑哭了,我还安慰你许久。」
那副画面在脑海浮现。
我下意识勾勾唇角。
「我并非是被你的字丑哭的。」
「你可知我爹为人如何?」
结婚三年来,我从不提及娘家之事,偶尔提也都是提娘亲。
顾修远尊我爱我。
我不愿说,他也不提。
就连婆母问及,他也立即将话题带过。

-11-
我笑着道:「我爹学富五车,少时落第便自学经商。」
「少年时,娘亲便是被爹爹那一手好字吸引,他们婚后前几年恩爱和睦。」
「可后来,他休掉发妻,另娶新妻,娘亲病重时,求他再写一封情书。」
「爹爹怕他惊扰新妻,命人把她赶走,娘亲当晚上吊,连个遗言也没留给我。」
「你分明大字不识几个,却为我苦学练字,就为了写下保证书安我心。」
顾修远回来坐下,「……你从未提过。」
我并未回他。
转而问:「我娘没能得到的,我想有。」
「你给我写封情书,ṱŭₖ可好?」
他眸色深沉。
突然,板门被拍得啪啪响。
「将军,表小姐她晕倒了,你快去看看!」
原是许秀秀的丫鬟来要人了。
顾修远倏然起身。
垂首望向我:「阿芸,情书下次再写,表妹那边事态紧急……」
我沉默抹去泪,表示理解。
「去可以,但先把和离书签了吧。」
他眼眶通红,不可置信地质问:「你哄我就是为了要和离书?」
我点头,「是。」
他眼角似有泪光,「我们多年的感情,你就这样狠心践踏?」
见我神情淡然冷漠。
他一拳砸在柱子上,砸得血流不止。
「既然你不要我的爱,这屋里我买的东西,都让下人扔掉。」
「你不愿见我,可表妹可愿意得很!」
他极力隐忍着痛意,再不看我一眼。
出门随着丫鬟去许秀秀那。
我知道,他来我这许秀秀定会着急。
所以故意拖着。
他却这般着急。
情如朝露易消散,一夜风雨梦无痕。
从那封遗书开始,我早该明白。
娘亲留不住的,我也留不住。

-12-
次日一早,下人们陆续进我房屋。
首饰盒、衣柜里的衣裳、鞋子……
但凡是顾修远花钱买的,统统搬走了。
独留一张床榻和书桌。
小桃见我还在喝茶。
替我鸣不平:「夫人,他们太欺负人了,连那几株夫人最爱的兰花都拔走了!」
「那兰花虽说是将军买的,可如今栽去许小姐院子里算什么事?」
我拍拍她的脑袋。
安慰她要不了多久我们就会离开。
见她心情好了些,我才带她上街去看租的铺子。Ṱű₋
听老板说还需几日,铺子才能开张。
回来时景年挡在路中间。
黑润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
「芸姨,我听说你不能怀孕?」
我手脚冰冷。
当初我小产后极度崩溃,整日闭门不出。
顾修远下令,府中上下不许谈及这个孩子。
景年还小,他是如何得知?
他向来聪明,见我这般一副了然的模样。
随后拍拍胸脯,满脸庆幸。
「还好你的孩子死了,我娘说,要是你生了儿子,就会把我的东西都抢走,我就什么都没了!」
「……你娘?」
他娘不是死了吗?

-13-
我抓紧景年的肩膀。
用力得指甲都要陷进去。
「谁同你说的?你哪来的娘亲?说啊!」
他整个五官皱紧。
我分明没动他。
他却突然跌倒在地。
疼得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身后一道身影用力撞开我。
多亏小桃托着我,我才没摔倒。
那人把景年整个护在怀里,怒容满面。
「芸芸姐,你为何推景年?」
Ţŭ̀⁷她看向我身后,委屈得泪水簌簌落下。
「表哥,景年尚且年幼,你可得为他做主啊!」
我慌忙回头,却见顾修远脸色黑沉。
下意识开口解释:「不是的,是他方才提到了我们的孩子……」
他打断话,厉声斥责:「那孩子已经死了,难不成你还想害死景年吗?」
他冷漠的视线像是一把冰锥,狠狠刺进我的心口。
我无力地闭了闭眼。
「是又如何?他咒我的孩子,我想他死,很公平啊。」
「啪」的一声。
我的脸上重重挨了一掌。
疼得我泪都出来了。
小桃慌得忍不住解释,被我按下。
气氛安静得吓人。
顾修远慌乱了一瞬。
他身后,许秀秀眼神幸灾乐祸。
带着哭腔逼问:
「表哥,难道你就这么忍心,看着我们的孩子一再受欺负吗?」
大脑顷刻一片空白。
我迫切望向顾修远,「景年到底是你表亲的孩子,还是你的?」
他避开我的视线,沉声回:「是我的。」
我闭上眼,泪水肆意。
这时,景年冲进他怀里。
指着我大喊大叫:「爹爹,我不要这个坏女人,我要我的秀秀姨亲娘!」
顾修远摸摸景年的脑袋。
深眸沉思,眸底静默冰冷。
半晌,他道:「崔芸心思狠毒,从今日起贬为妾,收回手上所有权利!」
我早已哭尽,竟生不出一滴泪。

-14-
年少时一次意外,顾修远与许秀秀便有了景年。
可顾修远担忧影响许秀秀的声誉。
对外便声称是顾家表亲的孩子,失了双亲才寄养在顾修远名下。
这是顾家最大的秘密,满门上下都瞒着我。
看着我像对亲生孩子一样对他好,私底下或许都在看我笑话!
自那日捅破。
我被换到将军府最偏僻破败的院子。
屋内年久失修,四处漏风。
我与小桃足足打扫两日,才打扫好。
顾修远不再顾忌我,整日带着许秀秀陪景年玩耍。
此时,院外传来三人的笑声。
我手里摩挲着翁仲,透过残破的窗看向天际。
小桃便泣不成声,为我不值。
我轻声安慰她:
「我要拿到和离书,还需你帮我做一件事,你可愿意?」
小桃连连应下。
只是还差一个时机。
不久后听闻顾修远入宫面圣。
我这偏僻的院子也迎来了第一位客人。

-15-
许秀秀一进来就捂紧鼻子。
「芸芸姐,你这屋什么味啊?」
「表哥也真是的,怎么就让你住这种地方?」
我知她会来。
那日,她让景年引我看见顾修远送她礼物。
让我得知顾修远一个月前回来过。
如今我还没被顾修远赶出去,她必然不死心。
我泫然欲泣,「这不正中你下怀,你看到我这般落魄可满意了?」
许秀秀掩唇,笑得花枝乱颤。
「芸芸姐,原先我也想与你和谐共处。」
「可你既然提了和离,为何不肯离开?」
「分明我与表哥认识更久,却被你这个贱蹄子捷足先登。」
她神情狰狞了一瞬。
骤然又恢复方才那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
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我。
「这可是我千辛万苦,才骗表哥签下的和离书。」
「你最好趁表哥还没回来时,速速离去。」
「否则,下次可就不是贬为妾这么简单了。」
我给小桃使了个眼色。
小桃立即上前接过和离书。
我故意引她继续说:「如今我一无所有,你还能如何我?」
她顿时气急败坏。
很快又笑出声:「你可知,表哥并非被困三个月?」
我蹙眉,不敢明白她的意思。
她垂首,手抚上小腹,眼神极尽温柔。
「我怀孕了,表哥的。」
「就在我落水后的第七日,表哥回来了。」
「你为救我卧病在床时,表哥在我榻上与我纠缠。」

-16-
一股难言的恶心在胃里翻涌。
她还在笑:「你若不走,那我只好使些手段,为肚里的孩子早做打算了。」
我扯扯唇:「若我不走,顾府便永远有我的位子。」
养子是假,被困是假。
不如趁此机会探一探,到底还有什么是假的?
她惊讶掩唇,「你不知道吗?你跟表哥第一个孩子是怎么没的?」
「为何这么多年,你再没孩子?」
我放在桌面上的手,蓦然攥紧。
见我难受,她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
「只因我一句不想让景年在你这受委屈,表哥为让我放心,主动给你煮了整整七日的绝子汤。」
那些破碎的、混乱的记忆在脑海中串成一条线。
怀孕初期我孕反严重,吃进去的食物很快就会吐出来。
很快瘦得不成人样。
顾修远寸步不离地照顾我,心疼得双眼通红。
后来,他说有个方子可以缓解我的孕反。
连着喝了几日,果然有用。
我也渐渐圆润。
可不出一个月,我毫无征兆小产了。
我气急攻心,猛地呕出一滩血。
眼神空洞,声音疲惫地问道:「顾修远,是这样吗?」
许秀秀愣怔。
很快反应过来嗤笑:「装什么呢?表哥他外出未归……」
话音未落,屏风后一道身影缓步走出。
她失声惊呼:「表哥?」

-17-
今日顾修远并未离府,而是被我叫了来。
我深知许秀秀会来,与他打赌。
若我赢了,和离书便要给我。
若我输了,便安心当妾。
他语气冷硬不肯赌。
我只好给他下了软骨散,不得说话不能动。
我与小桃合力将他关进衣柜里不久。
许秀秀来了。
只是不曾想,他身子硬朗,比寻常人恢复得快。
如今竟能踉跄着步子走到我身后。
黄萌帮我擦嘴角的血。
「阿芸,此事……」
我打断他,一字一句问:「我再问你一遍,你亲手杀了我们的孩子,是或不是?」
「那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我并非有意……」
我紧扣桌面。
木屑陷进指甲缝里。
血与泪齐流。
我字字泣血,第一次解释也是最后一次。
「许秀秀落水,是她陷害我。」
「吃剩饭,是她担忧你,自请缩衣节食为你祈祷。」
「你送我翁仲,送她的却是玛瑙发钗。」
「你杀我孩子,逼我认错,贬我为妾。」
「下一步你要做什么?杀了我灭口吗?」
我忍不住笑出泪花。
笑自己错付。
笑自己多情。
更笑的是顾修远的无情。
顾修远慌了神,「我从未想过伤你,我有苦衷,待事情结束我便向你解释清楚!」
他欲捉住我的手腕。
可他体力并未恢复,轻易被我挣脱。
许秀秀见势不对,慌忙解释:
「表哥,你听我说,方才都是芸芸姐故意引我那样说的!」
我摊开和离书,在下方一笔一划签下自己的名字。
顾修远目眦欲裂,想要阻止。
「阿芸不可!」

-18-
许秀秀自然不会错过让我离开的机会。
她故意挡在顾修远面前。
拉着他解释拖延时间。
只要签下和离书,一切已成定局。
她正在心里想着,若表哥娶她为妻,她该穿Ṫŭ̀ₕ什么款式的婚服好呢?
下一瞬,顾修远打了她一巴掌。
他恢复了许多体力,一点没收着。
一巴掌下去,许秀秀当场倒地。
她泪眼涟涟,不可置信地捂着脸,「表、表哥,你打我?」
顾修远却没了之前的柔情,「你几次三番陷害阿芸,当我不知情?」
「表哥,你说什么呢,我没有……」
「你通敌叛国,算计了我们一家,留你至今不过是看贵妃还有什么计划。」
她脸色煞白。
我签字的手一顿。
随即停笔,摁下手印。
直至将和离书好生收好,我才如释重负。
顾修远无暇顾及许秀秀。
冲到我跟前。
拦住我的去路。
「我根本不喜欢她,留她是因为她是贵妃通敌的证人。」
「送她的发钗,不过是让她相信我。」
「我贬你为妾也非我本意,而是她以手中线索要挟。」
「这一切我都可以解释,我好不容易等来能不能别走?」
我淡淡点头,「哦,那景年呢?」
他愣怔,眼神闪躲:「景年是意外,我只是没想好如何同你解释……」
小桃手脚麻利,带上一早就收拾好的行李。
我没再听他解释。
事实莫过于雄辩。
我只认死理。
嫁给他,是认为我不会重复母亲的悲剧。
离开,不过是才发现,当初深爱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烂透了。
临走前,忽然听见门外传来官兵的声音。
抓许秀秀的人到了。
顾修远在身后撕裂地叫喊,追出来重重摔地上。
我再没回头。

-19-
后来听闻,许秀秀是贵妃的人。
而贵妃,是匈奴派来的奸细。
她祸乱朝纲,私结党羽。
不仅是顾家,朝堂上许多重臣家中都有她安排的奸细。
皇上一直默许她乱来。
错就错在她野心太大。
皇上才与顾修远联合演了一场好戏。
又听闻,许秀秀以正妻之位为要挟,才肯帮其发放假消息。
那日顾修远送信入宫,为的就是瓮中捉鳖。
如今贵妃被捕,许秀秀出逃。
最后还是顾修远带兵,在顾老夫人房中抓到了人。
顾老夫人因私藏罪犯,被罚禁足一月,顾修远并未求情。
我在铺子里算账,听着一旁的小桃絮絮叨叨讲这些,内心毫无波澜。
离了顾家,我径直带着小桃来到当初租好的铺子。
我能识珠宝,泡得了好茶,亦能刺绣做手工活。
不怕不能谋生。
没曾想,离开后许久。
第一个来见我的竟是景年。

-19-
景年身后跟着两名侍从。
气势汹汹地冲进茶铺里。
进来就把东西砸得稀巴烂。
我精心搭配的花茶被他扔得到处都是。
他挑衅似的盯着我。
用力将茶叶花茶踩得粉碎。
指着我鼻子大骂:「你这个坏女人,都怪你赶走了娘亲!」
「你害我爹爹生病,娘亲离家,你怎么不去死呀!」
从前我只当他还小,口无遮拦也正常。
我望着一片混乱的铺子。
在他还在大骂时,抡起胳膊给了他一巴掌。
他捂着脸不可置信,「你敢打我?我爹可是大将军,你一介草民敢打我?」
还说?
我蹙眉,扬手又给他另半张脸一巴掌。
「纵使你爹是大将军,可当朝律法规定,不可以官压人,你又算什么?」
他一手捂一边脸,疼得嚎啕大哭。
指使身后的侍卫打我。
可两人面面相觑,没敢动。
他气焰更盛,刚说完要回去状告两人不听话。
身后突然响起顾修远怒冲冲的声音。
景年双眸一亮,立即冲上前抱住他。
指着我告状:「爹爹,这个坏女人打我!」
这话他最熟练。
次次都能如愿。
他幸灾乐祸地看着我,朝我扮鬼脸。
可下一瞬,顾修远照着他踹了一脚。
景年小小的身躯一下飞出去,撞到桌子才停。
他疼得站不起来,却再也不敢哭。
他从未见过这样凶狠的爹爹。
顾修远冷声质问:
「你几次三番出言不逊,顾家就是这么教你做人的?」
「把他带回去,禁足一个月,什么时候认识到错了才能放出来。」
我丝毫不觉得他可怜。
从根上烂了,这一家已经烂透了。
等人走后,我面对一地狼藉叹声气。
他同我道歉,我拒绝了。
「赔钱就成,道歉我不需要。」
他几次张嘴,最后沉默地将银票递到我手里。
我也没客气,直接收了。
他终于露出些许笑意。
「我知道你不想听我的解释,我只是想尽我所能,弥补我的过错。」
谈到这些,我立即下令逐客,让小桃把人赶出去。

-20-
小桃把人赶出去后。
鬼鬼祟祟把人拉到一边。
直到确定我看不到,她才放下心。
顾修远笑容温和,「小桃,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小桃不满反驳,「我只是觉得,不该所有事都让芸芸姐一人承受。」
她神情严肃:
「当初许秀秀故意陷害芸芸姐,可她坠湖后也是芸芸姐不顾性命跳湖救她。」
「外人只知许妙妙生了一场大病。」
「可无人知那次回去后,芸芸姐……小产了。」
他足足沉默了一盏茶的功夫。
「你……你说什么?」
「怎么可能?阿芸她不是此生不能有孕?」
她点头,「原先是这样,可那日芸芸姐在路边救了一人,那人为感谢她,为她医好了身子。」「你出征后几日,芸芸姐才得知她怀孕了。」
「你可知为何那日芸芸姐那般失望?因为许秀秀两次害了她的孩子,你却纵容无度!」
小桃比任何人都气。
气老夫人,气小少爷,气许秀秀,更气顾将军!
可她人微言轻。
顾修远握紧小桃的肩膀,用力摇晃。
「你就是想气我对不对?」
「阿芸她分明不能生,怎么可能会怀孕?」
她就知道顾修远不会信。
用力拨开他的手。
从怀里递给他一封信。
「你以为只有你写了遗书吗?」
「在你被困生死不明时, 芸芸姐便已替自己写好了遗书!」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可她不能哭,抹了抹泪。
「我说这些, 并非是想给你补救的机会。」
「而是想告诉你,若你还有些良知, 就别来扰了芸芸姐的清净。」
顾修远接过那封遗书, 手指颤抖得不像话。
双眼通红,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几岁。

-21-
小桃将事情经过告知于我。
主动同我道歉认错。
我摸摸她的脑袋, 「他知道也无妨。」
顾修远或许是一个好儿子、好将军、好臣子。
偏偏不是一个好相公, 更不是好父亲。
那之后。
连着几日我都察觉有人在看我。
我知道,是顾修远。
他听小桃的话,没来扰了我的清净。
我装作不知,铺子的生意越发红火。
偶有一日, 我听到客人攀谈。
声称只要买了这儿的茶叶, 首饰、茶具亦或是其他的小玩意都能送。
这也是顾修远的杰作。
许是茶铺影响了这条街上茶楼的生意, 有人来铺子找茬。
一群人进来翻箱倒柜。
凡能看得见的,都给砸得稀巴烂。
我冷静地让小桃去报官。
可她刚出门, 那群人互相使个眼色正要逃。
一群士兵团团围住铺子外。
「将这群闹事者拿下!」
熟悉的声音传来。
下一刻, 那道熟悉的身影奔我而来。
扶着我上下扫视,「他们可伤到你了?」
我冷淡避开触碰, 欠身行礼。
「多谢将军关心。」
他伸手想扶起我, 想到什么又颤着手收回。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多礼?」
等人都走了。
他才从怀里掏出一个翁仲。
与之前不同的是, 这翁仲看着手艺生疏。
更不同的是。
这翁仲的眼珠子是玛瑙,衣服由金银珍珠点缀。
我递回去, 「幼时的小玩意,我早就不喜欢了。」
他愣怔,「不喜欢?可你上次……」
我早已磨没了耐心, 「那个啊,我已经扔了,将军若无事还请回吧。」
他失神落魄,手里摩挲着那个丑陋粗糙的翁仲。

-22-
之后,顾修远在我面前刷足了存在感。
送了金银珍宝、美食衣裳, 皆被退回。
坚持了足足一个月。
再次退回礼物后。
小桃望着顾修远落魄的背影,突然问:
「芸芸姐, 顾将军这样求你, 你会不会心软?」
我疑惑, 「为何会心软?」
「他求我,不过是因为他有错。」
「既然有错,他这就是在赎罪,是他该得的, 并不意味着我会心软。」
心软的事。
做一做二决不能做三。
她点点头,将此谨记于心。
转而问我:
「芸芸姐, 你真要转让铺子啊?这可都是你的心血。」
我笑了笑,看向中原的方向。
「是啊,可我们总不能一辈子困在这间铺子里吧?」
我转身跨出茶铺。
至于顾修远。
不过是——
山水不相逢,此生不复见罢了。
几日后。
顾修远解决完府里的事务。
拎得满满当当的东西, 再次来到茶铺,却早已人去楼空。
油纸包摔在地上。
桃酥散落,碎了一地。
他也清楚了我的意思。
此生不复见。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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