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君明珠顾止归

我,谢殊,京城臭名昭著的明珠郡主。
及笄大礼上遭人退亲。
那天雪下得很大,顾侍郎跪在殿外声称要退婚。
「顾某已心有所属,望郡主成全。」
「林萋萋?」
「她配吗?」
其实,我心仪之人也不是他。
我仰慕的人,是卫野,骊朝的小将军。

-1-
我及笄这天,皇帝舅舅于宫中设宴,皇后娘娘亲自为我梳发总髻,各宗妇观礼,京城贵女无不羡慕。
「郡主,顾侍郎来了,他……」月嬷嬷欲言又止。
承宣殿外,顾止归一身绯色官服,背脊挺直跪在一片雪色之间,冷傲孤清。
「郡主天人之姿,臣自知身份低微,伏望圣慈收回成命。」
陛下大怒。
「好一个顾家儿郎,既如此便跪着吧。」
我与顾止归的婚约是娘亲在世时定下的,皇帝舅舅给了恩典,御赐婚约。
侍女撑着伞,我踱步至他身前,及笄礼上还未换下的华服沾上雪渍,一片泞泥。
「顾侍郎,你当真要退了这婚约?」
他眉间雪衬得如玉脸庞越发清冷:
「顾某已心有所属,望郡主成全。」
我漫不经心地拨开落在裙间的飞雪:
「林萋萋?她配吗?」
「郡主切莫妄议。」
他向来温润的面庞染上几分薄怒。
「不悔?」
「不悔!」
「那便祝侍郎心想事成。」
不欲再多言,我转身向殿内走去。
似是惊讶,顾止归抬头望向我:
「郡主,臣……」
但见少女眉目精致如画,鬓间玉簪,乌发如墨。
风雪似是更大了,不多时便覆盖了宫人的步迹。
我向陛下求情。
我与顾止归本就两看不喜,委实不愿与他共度一生,结成怨侣。
陛下本就是为我不平,如今我主动提及,又念及顾家侍郎钟灵毓秀,于政事上是个不可多得的才干,便罚了他一年俸禄,又将母亲生前的府邸赐予我,准允了退亲一事。
最后,顾侍郎终是如愿退了这门亲事。
一时之间,京城流言四起,听说明珠郡主于及笄大礼上被退了亲,顾侍郎心有所属,与林家女两情相悦,才子佳人天作之合,这郡主真是可怜啊。
「顾止归这个伪君子!什么才子佳人,不过是一群小人之言。殊殊,小爷这就去教训他。」
卫野是第一个赶来的,少年身姿挺拔如苍松,剑眉下一双璀璨如寒星的双眸泛红,气自己视若珍宝的小郡主被人非议。
「我不在乎的。」揉着少年被冻得通红的耳朵,我软着嗓音哄道,「你不要生气了。」
「殊殊……你……我……」
少年似被踩住尾巴的猫,炸着毛,瓷白的脸一片通红。
我最是喜欢欺负于他,回回定要将人羞得面红耳赤。
「你不是一直撺掇我退了这门亲事,如今不是正好?」
他面色滑过一丝慌张,急促地解释。
「殊殊,不是的,是他,是他配不上你!」
不再逗弄他,我正色道:「卫野,我不喜欢他,碍于母亲遗愿,我不会主动提及此事。如今既是他求来的,我便顺水推舟。」

-2-
外族来袭,边境告急,京城仍一派祥和。
孙丞相六十大寿,于府中设宴。
我一袭盛装,长裙曳地,发髻繁复,引得席间众人投来惊艳目光,议论纷纷。
「要我说,这顾侍郎看人的眼光真是不行。」
大观园内,白雪红梅。
甫一走进,便瞧见一群贵女围着一女子奚落。
「林萋萋,你是何身份,顾侍郎岂是你能攀附之人?」
不愿掺和进去,我不再上前,蜿蜒曲折的回廊将将遮住身影。
「我与侍郎之事,何须告知于你。」林萋萋难得傲气一回。
一贵女扬起手想要挥去,「你这贱人……」
「住手!」
顾止归匆匆赶来,略过我身边时,意味深长地回望了我一眼。
内院外男止步,克己复礼的侍郎乱了阵脚。
不愿再多留,我带着侍女离去。
冷冽的空气中传来男子的声音:「几位小姐这般盛气凌人……」
我甚至能想象到光风霁月的侍郎板着脸,身旁的娇弱佳人低泣,一群贵女面面相觑。
看不了热闹真是遗憾。
天色尚早,有一段时间未见卫野。
既已出府,便去瞧瞧他,免得又被他闹我心狠。
「殊殊,你来了。」
训练场内,卫野一身玄衣,腰肢紧窄有力,甫一看见我,那双眼睛亮得像是星星。
天寒地冻间,少年额头上大汗Ŧű⁾淋漓,热气腾腾。
「殊殊,别靠近,我怕熏着你。」
「卫野,你最近神神秘秘的,在密谋什么。」
卫野的眼里充满认真。
「殊殊,年后我便要随军去漠北了,你等我,等我回来后有话要对你说。」
这一年的冬天去得很快,转眼便开春了。
卫野已走了一月有余,断断续续寄来几封报平安的书信。
他常常说,要一辈子保护我,以后我在哪,他便在哪。
如今,他要去边境,守卫家国。
卫野,卫将军家的小儿郎。
卫夫人老来得子,从小便对他千宠万爱,纵得他性子无法无天。
第一次遇见他,那时我因为养的小兔子死了,蹲在角落里哭泣。
「谁在那里?」眼泪还挂在脸上,我手指无意摩挲着粉色衣裙。
小小少年,鼓着圆圆的眼睛,涨红了脸。
「你长得真可爱,别哭了,我给你摘合欢花。」
合欢树下,少年眼角的红痣似笔点绛。
此后,卫野时常围绕在我身边,京城所有人都知道明珠郡主多了个小尾巴。他经常以各种理由托下人递礼物,甜滋滋的糖葫芦、点心铺子的樱桃饆饠、亲自去求的平安符……
卫野,真是个傻子,我怎会不知你要说什么。

-3-
屋内只点着几盏昏暗的烛光。
「郡主,明日便是长公主的忌日了。」
月嬷嬷替我卸下首饰。
我凝视着铜镜里的少女,明眸皓齿,眉目精致,萦绕着淡淡哀愁。
「嬷嬷,你说,娘亲后悔吗?」我望着妆匣里的平安符喃喃低语,
「后悔与父亲成亲。
「后悔,生下我。」
月嬷嬷轻轻拍打我的背脊:「郡主,莫要多想。
「您是公主十月怀胎诞下,她爱您胜过一切。」
可是,她过得一点也不幸福,灿如朝霞的公主一辈子被困在后宅,最后郁郁而终。
我娘是骊朝最尊贵的长公主。
我爹,谢家玉郎,曾经的探花。
琼林宴上,玉树临风、意气风发的探花郎,一朝得长公主青睐,招为驸马。
才子佳人本是一段佳话,但是我爹早已有意中人,林府庶女,两人青梅竹马,且两家有意结为姻亲。
然而我娘出现了,一道赐婚圣旨,我爹成了风光无限的驸马爷,成亲后,娇俏尊贵的公主与俊朗儒雅的驸马,也是有过一段举案齐眉的日子。
后来林家不知是从哪里听信了谣言,长公主不喜驸马与林氏庶女的旧事,恐天家怪罪,匆匆将那庶女许了旁人。
那庶女不甘,便写信于我爹,奈何我爹还未收到信,就被嫁了出去。
而后我爹得知此事,认定是我娘授意,堂堂公主,属实恶毒。大闹一场。
从此两人便生了隙,渐渐地一个厌透了,一个心死了。
我娘这一生顺风顺水,却没想在感情上输得一败涂地。
后来那林氏庶女的夫家犯了事,全家流放,我爹求我娘救救林氏庶女,她已有身孕,流放之路颠簸,受不得。
那时我娘也有身孕,许是想给我爹最后一次机会,又或者是为了让自己彻底死心,我娘同意了,条件是我爹不得再与林氏庶女见面。
可是我爹还是食言了,我娘在生我的时候,因为难产,凶险异常,我娘身边的老人月嬷嬷急红了眼、哭哑了嗓,接生的婆子战战兢兢,唯恐掉了脑袋。
最后我还是出生了,我娘盼我如珠如玉,得世间万般宠爱,为我取名谢殊,皇帝舅舅赐封明珠郡主。
但我娘因生产时身体受损,缠绵病榻三月后,便去了。
我爹那时还守在林氏庶女的产房外为她祈福,听到我娘去了的消息,一向得体的驸马捏碎了腰间的玉佩。

-4-
在谢府,娘亲忌日当天,父亲总有各种理由缠身,所以我从未见他祭奠过娘亲。
整个谢府,仿佛只有月嬷嬷记得这一天。
每年,都是她陪着年幼的我度过,曾经我缩在月嬷嬷怀里委屈地问过:「嬷嬷,是不是殊殊不听话,爹爹讨厌我,所以也讨厌娘亲。」
「小郡主不哭,尚书是太忙了,嬷嬷会一直陪着郡主的。」
后来,我长大了,我渐渐明白,他确实不喜我,也不爱娘亲。
他恨我们,一直躲着,不愿承认母亲逝去一事。
所以,自我能自己掌事起,每逢娘亲忌日这天,我便带着月嬷嬷去寺庙前设棚施粥,接济贫民。
因娘亲之事,我是怨父亲的,但我又渴求着他的目光能多放在我身上片刻,可是父亲待我除了疏离,便是指责。
有一回,恰逢母亲忌日,我生了一场病。
大病初愈,消瘦憔悴,许是我苍白的面庞瞧着实在吓人,月嬷嬷去求了父亲,那次父亲留下来陪我施粥。
我以为早已不再对他怀有期待,但是那几分隐秘的欢喜确实存在,我以为父亲开始接纳我和娘亲了,但这份欢喜还未破壳,便被戳破。
林氏步履匆匆而来,扑跪在父亲身前,求他救救她高热不退的女儿。
生病了不是应该去找大夫吗?可是,父亲听到后,却直接抛下我,焦急地随林氏离去,竟是一眼也未回头看。
那年大雪,天气恶劣,城郊流民四起。
恰有一支流民窜来寺庙,是卫野得知此事后,急急点了几人,策马赶来,在纷乱的人群里护我周全。
流民相互推搡,一拥而上,棚前的热粥被打翻,洒在积雪上,又被人群踩进泥里。
我不该期待,父亲永远不会回头看我,一次、两次、三次……,渐渐地越来越多,积攒够了失望,我便不再期盼了。
今年照旧,该去施粥了,只是月嬷嬷年岁大了,身子骨不似从前硬朗。
我心疼她,不让她随我出府,唤了几个机灵的侍从便出门了。
谢府门口,父亲立在马车旁,晨间的寒意浸湿他的披风。
「谢殊,退亲一事,你实在不该迁怒萋萋。
「你怎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看见我出来,他立刻冷眼指责一通。
「父亲,你真的知道我是什么样子吗?」
也是难为他了,为了替林萋萋主持公道,这么早便在此等我。
我抬眼,淡漠地看着他。
「若我说,我不在乎,也不是我,你信吗?」
他失望地看着我,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谢殊!你还要狡辩!我已经知道孙府发生的事情ťūₚ了」
呵,知道什么?每次只要林氏遇到的难事与我有关,又在他面前掉几滴眼泪,他就认为是我干的。
这么多年了,眼前这个男人依旧儒雅英俊,还真是不公平啊,明明都是他的错,他不该娶了我娘,又紧紧护着林氏,我目含讥笑。
「你要是想护着,就不该将林氏母女养在外宅。」
他神色变得极为难看,猛地朝前走了几步,深吸一口气,看向我的眼神里带着愤怒和震惊。
「这便是你对长辈的态度?」
我低声轻笑:「长辈?」
他从来都没有尽到长辈的责任,不欲再多言,我转身上了马车。
「今日是娘亲忌日,我不想浪费时间在不相关的人身上。」

-5-
去往寺庙的路上,马车突然被拦停。
「郡主,妾身知道你恨我,但是萋萋,她是无辜的,求你放过她吧。」
林氏拦在马车前,一身蓝色素衣映得容貌更加秀丽,双眸含泪,端的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看见我掀开帘子,她继续哭诉。
「若是郡主容不下妾身,Ṱû₂妾身这就离开京城,永远不出现在郡主眼前。」
周围已经围了许多看客,不消半日,京中怕是又要传出,明珠郡主因爱生恨,仗势凌人的消息了,她以为我会在意这些流言吗?
「好啊,那你走吧。」我居高临下轻蔑地看着她,「你一个见不得光的外室,也配来求我?!」
林氏一双美目顿住,眼里闪过一丝怨毒,竟是不打算装了,娇柔的嗓音骤然变尖,「外室?你以为……」
「娘,慎言!」
林萋萋喝住林氏,她疾步走来,一袭白裙,腰系云带,袅袅娉娉似弱柳扶风。
「民女见过郡主。
「郡主,我娘忧女心切,误信流言,冒犯了郡主,望郡主恕罪。」
我压下心底的厌恶,淡淡地瞥了一眼林氏,又看向跪在马车边的林萋萋。
「林萋萋,本郡主的耐心有限,你最好管好她,不然,本郡主也不敢保证,她下次是不是还能这么好运。」
自从知道我爹和林氏的事情后,我不是没想过彻底地让林氏消失。
后来我查过,林氏算不上外室,她夫家流放后,她虽然逃过一劫,但林家是不可能再接纳她了。
我爹怜惜她们母女无处可去,便一直将她们养在自己名下的一处宅子里。
平日里多加照拂,对待林萋萋更是胜似亲生女儿一般。
但林萋萋与她娘似乎不同,小时候,她曾经悄悄找过我一次。
一群小子围着她,朝她扔小石子。
「你们在做什么?」
我大声呵斥,小孩们看我身边带着仆人,便一哄而散。
林萋萋护着头蹲在角落,她的衣裙都破了,脸上还有被砸的青紫痕迹,我不理解。
「林萋萋,你为什么不还手?」
她胡乱地抹掉脸上的眼泪,怯怯地抬头偷瞄我。
「他们人多,我……我怕。
「宅子里的下人们都说,我娘是谢伯伯的外室,我知道,外室都不是好人。」
似是想到伤心处,林萋萋一下坐在地上,「哇」地大哭起来:「可是,嗝,她是我娘,嗝,我不能,嗝……不能不管她。
「嗝……你放心,我会劝我娘,让我娘做个好人。嗝……」
她哭得实在凄惨,我真怕她呼吸不过来,被她赖上:「林萋萋,我才不想管你怎么想,我讨厌你娘,也讨厌你。」
后来,林氏找来,看见林萋萋一副凄惨的样子,又在我爹面前告状,我爹在我手心狠狠抽了几下,还罚我跪了祠堂。
也不知道林萋萋最后有没有劝林氏做个好人,现在林氏又跑到我跟前来闹事,我是真的怕忍不住对她下手。
「郡主。」
林萋萋叫住我,目含歉意。
似是鼓足勇气,又期期艾艾道:
「顾郎之事,是,是我对不住你,我与他之间……」
我不耐地看了她一眼,不愿再继续纠缠,直接打断她的话。
「林萋萋,你们的事,我不感兴趣。」
她深深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
「郡主恕罪,是民女僭越了。」说完便带着林氏离开。
人群散去,不多时马车驶至终点。
我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仆从们开始施粥。
看着络绎不绝的人流,他们或老或少,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不断地说着感激长公主的话。
娘亲,这便是我纪念她的方式,我想要更多的人记住她,骊朝曾经最尊贵的长公主。

-6-
又是一月,整整一月,我都没有收到卫野的信,我的心里很不安。
终于,朝堂传来消息。
加急战报,外族来势汹汹,卫老将军不敌,与其子卫少将军皆被敌军重伤,将士无人统率,边境或将失守。
顾止归上谏,请求陛下和亲言和,朝臣们也纷纷上书,请求言和。
陛下大怒,外族狼子野心,骊朝此时言和,势必大长敌人威风。
整个骊朝竟再无一人能站出来率军御敌。
然边境局势紧急,待敌军发现军中无帅统领,骊朝或危,言和一事,刻不容缓。
其实传给陛下的密信远比朝臣们知道的严重,卫老将军重伤昏迷,卫少将军下落不明。
群臣连番上谏,陛下也知,此刻骊朝或许只有言和这一条路可选了。
最终陛下同意了,提议选出一名世家女,前往边境,再派文官谈判和亲一事。
此刻朝堂上一片寂静,大臣们又纷纷不语。
「陛下,臣女愿意前往敌国和亲。」
我穿着华贵的宫服,推开议事殿大门,坚定地站在大殿前。
顾止归怔怔地看着我:「郡主……」
「明珠,前朝岂是你能胡闹的,退下去。」
陛下想要阻止我,示意我赶紧离开。
可是,我必须要去,我知道,卫野失踪了,我要找到他。
况且我身后还有无数的骊朝百姓,我不可以退却。
「陛下,臣女是长公主之女,更是您亲封的郡主,皇家血脉,比起世家女子,更适合去和亲。」
我俯跪在地上,一脸决绝地表示。
此刻朝臣们又活跃起来,纷纷附和明珠郡主实乃和亲的最佳人选。
最终,陛下还是同意了。
「明珠,朕愧对皇姐。」
连日不断传来的噩耗,使陛下看起来苍老许多,鬓间多了花白。
顾止归当即请旨,愿亲自护送我去边境,和亲谈判。
回到谢府,父亲已经站在我的院子里。
他站得远远地唤我,似是不擅长亲近地与我说话,声音透出些局促: 「谢殊,你不该……
「你母亲只有你一个女儿,你这样做,她若是知道了,一定会伤心的。」
我不懂,他突如其来的关心是为什么,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你不配提娘亲。
「你不爱她,也不喜欢我,我走了,不是更好吗?」
他的眼睛猛然睁大,神色痛苦。
「不是这样的,我,我是爱她的。」
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我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爱她?」
虚伪,娘亲到死都以为他爱林氏,他现在却说他爱娘亲。
「娘亲去世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眼巴巴地看着你,求你不要走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你为了林氏,伤透了娘亲,又一次次抛下我。」
他双目通红,嘴角嗫嚅,好似被什么堵住了喉咙,吐不出一个字来。
「这便是,你的爱吗?」
我指甲扣紧手心,拼命地想要掩饰自己的失望与在意,奈何声音都在颤抖。
「我再也不会见林氏了,我马上就把她们送走,殊殊,你……你不要这么想。」
他目含哀求地看着我。
「太晚了,你回吧。」
什么都晚了,最想听到这些话的人,十五年前就不在了。
那他这么多年的忽视,又是为什么,真的是太可笑了。
我转身关上了房门,我永远都不原谅他。

-7-
月嬷嬷告诉我,林氏想要见我。
原来,他去找林氏了,给了她一笔钱,安排她们母女离开京城。
林氏夫家虽然被流放,但现在也已经在那里扎根,他会送她们前往,一家团聚。
林氏跪着求他,不愿离开,并发誓再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但他还是狠下心来要送走她们。
最后,林氏表示离开前,想要见我一面,有话对我说。
「说吧。」
再次见到林氏,她不复往日风光,一双眼里含着恨意。
「没想到,我赢了你娘,最后,却输在了你手上。」
「如果是这些话,就不必说了。」
看着眼前这个憔悴的妇人,我心里没有一丝高兴,原来她也会这么轻易被抛弃。
但是,我绝不会同情她,母亲的不幸都是因为他们而起。
「一家团聚去吧。」
当年林氏夫家被流放,其实与林氏有关,是林氏悄悄向顾相送去证据,然而那证据并不真实,那家人是被诬陷的。
至于后来,那家人能在流放之地扎根,也是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默允许的,不过那家人知道了前因后果后,却是恨毒了林氏。
曾经也是想要报复她,但是她被谢家保护在京城。
现在失去了谢家的庇护,想必她团聚之路会很坎坷吧。
林氏疯疯癫癫地大笑起来,讥讽地看着我,嘴里说出的话,让我如坠冰窟。
「哈哈哈,谢殊,你真以为她当年是病死的吗?
「是我,在她病重之时,借着感激之名,央求你爹,说帮他化解误会。「其实啊,我是去骗她,我告诉她,我肚子里怀的是谢郎骨肉,求她成全。
「她是被气死的,哈哈哈哈哈……」
我几乎站不稳,巨大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真是荒唐,原来,我娘竟是这么死的,心碎绝望而死。
砰的一声,门被撞开。
谢尚书扑了过来,紧紧抓住林氏肩膀,目眦欲裂地质问。
「你说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啊?我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是想要好好和她过的,我以为是她不愿意,我以为,我们还有时间。」
林氏嘴角不断溢出污血,狠狠地盯着他,眼里像淬了毒。
「我恨你,你许了我白头之约,转头却抛弃我,迎娶公主,我不会让你们好过的。」
说完,她便没了声息。
原来,林氏来见我之前就服毒了,她绝对不会离开京城,现在他逼她离开,她还不如死在这里,死前顺带将他剜心剖肺。

-8-
Ťùⁿ离开京城那天,我嘱咐仆人照顾好月嬷嬷。
我知道这一别,怕是再无见面的时候了,只求上天庇佑,愿她晚年安康。
除了卫野求的那个平安符,我什么也不想带走,离开之前,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殊殊。」
天空飘着细碎的雨,谢尚书站在我的院子外,衣衫已经被雨浸透。短短一夜,他乌黑的鬓发赫然已花白。
「爹知道你放心不下卫野,爹陪你一起去边境找他,好吗?」
林氏死前说的话崩塌了他多年的信念,现在他想要抓住我娘和他最后的牵绊,而我的原谅对他来说,好似可以重塑信念。
眼前这个和我流着相同血液的男人,企图用这种可笑的方式向我示好。
我一步一步走近他,他原本哀求的眸光骤然一亮,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双手微抬带着身体向前倾,想要靠近我。
然而,我的回答注定不会让他如意。
「曾经,我以为你讨厌我和我娘,是因为你爱林氏。可是林氏死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你谁都没爱过。
「起初,你爱林氏,却能转头迎娶我娘。后来,你说你爱我娘,却又与林氏纠缠不清。
「为人夫,你三心二意,最后害死我娘。为人父,你从未教导过我。
「我已经向陛下请旨,替已故长公主求了一道休夫旨意。」
男人脸上的笑顿时僵住,他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盯着我,脚下跄踉一步,差点跌倒,狼狈的模样哪还有一丝往日的儒雅。
「你就这么恨我吗?甚至不惜毁了自己的名声,你可知天下人会如何诟病于你。」
「我不后悔,我娘当年没做的事,现在我要替她做。」
曾经,我问过月嬷嬷,我娘是否后悔嫁给他,当时月嬷嬷没有回答我。
后来,我想通了,大骊朝的长公主,定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子。
现在,我要让她从这段束缚里解脱出去。
我抬头望天,雨停了,我该去找我的小将军了。
跨出院子时,身后传来谢尚书癫狂的大笑声:「哈哈哈哈哈哈,谢玉郎啊谢玉郎,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咳咳咳……」
「大人!你怎么吐血了!快去找府医。」侍从们乱作一团。
我没有在意,径直走向府门,我不会再回头了。
谢府外,顾止归早已等候多时。
「郡主,该启程了。」
我朝他点点头:「走吧。」
「郡主,请留步。」
林萋萋站在远处想要走近,但被侍卫阻拦住,只能焦急地大喊。
我没有理会她,直接示意离开,虽然林氏所做之事,我不会迁怒于她,但也实在不想看到那张和林氏相像的脸,我与她无旧可叙。
顾止归提步走上前,不知两人说了什么,林萋萋泪水涟涟,最后竟掩面离去。
不曾想顾止归也是这般薄情的男子,我讥讽一笑,正欲收回目光,顾止归突然转身与我的视线交会,我大方直视,他目光沉沉。

-9-
前往边境的路上,并不太平。
战火掠过之地,哀殍遍野。
我自幼长在繁华的京城,从未见过这些场景,无法与他人诉说,只得一直压抑着内心的不安与惶恐。
一路上,顾止归几次欲言又止地看着我,想要找机会单独与我谈话,但都被我忽视,装作不知,自我与他从退亲那天开始,便是陌路了。
很快就到了两国交界,军中士气低迷,但也算井然有序。
原来卫老将军昏迷之前,下了军令,所有知情之人不可泄露半分卫野失踪之事。
与敌国之间的激烈谈判开始了。
谈判并不顺利,他们不愿接受和亲言和,狮子大张口咬定谈和可以,必须割让边境几城。
然而,陛下下过死令,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割让城池。
卫野是个用兵奇才,几次交战,都有奇招制胜,敌国很是忌惮他。
如今他下落不明,卫老将军又重伤昏迷,军中无主帅,只能按兵不动,敌国不知详情,也不敢擅动,一时两军僵持,两国使者来回试探。
连日来高压谈判不断,清隽矜贵的顾侍郎,眉头从未舒展,嘴角甚至长出几个燎泡,看着很是狼狈。
我也每日早出晚归,不断在边境搜寻卫野的消息,寻人一事虽然是暗地里进行,但也足以让有心之人注意到。
卫野走的那天,我把母亲留给我的暗卫放在了他身边。
来到边境的第一晚,他就让暗卫悄悄递信给我。
他在信中说道,军中有奸细,他与卫老将军遭人暗算,老将军是为了保护他才重伤的,他为了迷惑军中的奸细,便将ťū́⁸计就计,藏了起来,待到时机成熟,他定率军一举拿下敌人。
信的末尾,他让我不要担心,乖乖等着他,ťü₄他还有账要与我慢慢算。
隔着一纸,我好像能看到他听到我主动和亲的消息时,气急败坏的样子。
我捂紧胸口的平安符,默默祈祷:卫野,你一定要平平安安。
奸细果然上当,向敌国传去消息:军中无主,可攻。
敌国当场扣留顾止归一行人,向骊朝边境发起进攻。
我军节节败退,敌国大喜,正欲乘胜追击,后方突然袭来一支军队,领头的是位身着银色铠甲的少年将军,是卫野。
他派人烧了敌军粮草,又带兵从后方包围,敌军无路可逃,只得拼死挣扎,最后不敌卫野。
卫野一下战场便匆匆来找我,银色铠甲上血迹斑斑,少年发冠高高束起,眼神坚毅,脸边有一条长长的血痕,还在渗出血珠。
他声音沙哑地唤我:「殊殊!」
我扑进他怀里,冰冷的铠甲混合着刺鼻的血腥味窜入鼻尖,我却只觉得内心无比安宁。
卫野身体僵住,双手伸在身侧,无处安放。
「疼吗?」
我抬手轻轻擦拭他脸边的伤口,他眼眶泛红,目光炽热地盯着我,麦色脸庞上红晕一点点散开。
「殊殊,你真好。」
卫野不再克制,双手紧紧搂住我,毛茸茸的脑袋埋进我的颈间,温热的液体透过衣衫传到我的皮肤,高大的少年抽泣着,委屈的声音传进我耳中。
「中埋伏的时候,有支箭射在我的左胸,我一点也不疼。
「但是,我却很害怕,我害怕我死了,害怕你嫁给别人,害怕你忘了我。」
「傻子,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吗?」
卫野,来边境之前,我都想好了,如果我找不到你,我就留在这里陪你。
所以,ṭů⁵你不要害怕,不论是以哪种形式,你最后一定会陪在我身边的。

-10-
敌国投降,骊朝大胜,卫老将军班师回朝。
两个月不到,又见京城,这次是一个阳光正好的午后。
庆功宴上,陛下问卫野想要什么赏赐,觥筹交错间,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臣自少时便有一心仪之人,从前因种种原因,臣不敢开口,如今,臣斗胆向陛下讨要一个赏赐,求陛下赐婚。
「臣,想求娶明珠郡主。」
陛下打趣地看着我:「明珠,你呢?」
「陛下,臣女愿意。」
因为,我的小将军,他也是我自少时便喜欢的人。
最后陛下笑着为我们赐了婚,众人恭维地围在卫野身边,纷纷道喜。
卫野来着不拒,饮了许多酒,看见我在看他,便咧着嘴傻兮兮地笑。
中途,席间还发生了一点小意外,好像是顾侍郎饮醉酒,失手打翻了碟盏,便向陛下请罪退下。
回京后,我搬进了曾经的长公主府,现在应该叫郡主府。
我和卫野的婚事定在三个月后,成亲前,男女双方是不宜见面的,但卫野从来就不是个守规矩的人。
他一直赖在郡主府,每天忙忙碌碌,美其名曰他可是郡主府的男主人,自然要好好打点府邸。
我知道,他是怕我一个人在偌大的郡主府孤单。
卫老将军让卫夫人来了几次,我们还未成婚,他一个男儿家一直待在郡主府,实在不像话。
可是卫野脸皮太厚,根本不走,卫夫人也不是来劝他的,卫夫人每次来,都是来找我的。
婚礼前有太多事需要准备,卫夫人知我身边无人,担心我不懂,提前来帮我打点。
其实陛下早已派人过来打点了。
卫夫人看着郡主府冷清,常常来陪我。
「殊殊啊,我真高兴,你和卫野都是好孩子,他守了这么多年,终于得偿所愿。」
「那当然,我的殊殊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卫野一脸骄傲。
婚期前一个月时,谢府派人来了,谢尚书病重,想要见我一面。
「殊殊,你不喜欢他,我们就不去。
「谁要是敢强迫你,我替你打回去。」
卫野将谢府的人赶走,又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支糖葫芦,邀功地看着我。
「殊殊,给。」
我接过咬了一口,酸甜的。
真好,卫野永远都会陪在我身边。
我眼角泛酸,无理取闹道:「卫野,好酸呀。」
「啊,那咱不吃了,都吐出来。」
卫野紧张兮兮地看着我,将手凑到我嘴边示意我吐出来。
我朝他摇摇头,明亮的光线照进眼里,又化做泪珠,顺着眼角流下。
「殊殊,你别哭呀。
「都怪我,我真是笨,本来想让你开心,现在弄得你更难过了。」
卫野手足无措地站在我旁边,一脸懊恼。
我的心口麻麻的,有什么东西探出头开始蔓延。
「卫野,我要罚你。
「就罚你,一辈子陪着我。」
卫野小心翼翼地捧着我的脸,一点点擦掉我脸边的眼泪,郑重道:「殊殊,谁都不能将我们分开。」
往后,我也有相互珍惜的爱人、家人。

-11-
林萋萋番外
今日的京城热闹非凡。
数十里红妆,满城皆庆。
大街小巷,所到之处,人人都在议论明珠郡主与谢少将军的成亲盛景。
人声鼎沸间,我沿着红绸,逆着人流往城外走。
真是羡慕啊!
可偏偏又让人生不出一丝妒意。
明月生来便是明月,只需要高悬在天边,就能引人注目。
顾侍郎站在城门,愣愣地看着红绸,目光尽是迷茫。
瞧,这也是个追逐明月的痴心人。
自我懂事起,对我娘的感情便是又怨又爱。
怨她当初不随我爹一起离开。
怨她要留在京城。
怨她做别人口中不要脸的「外室」,带着我活在四四方方的宅子里,仰人鼻息过活。
就为了守着他人随意织造的年少绮梦。
可笑!
可又是她生我、养我、爱我、护我。
那天,我收拾好行囊,一直在等我娘。
但直到天黑,她都没有回来。
我慌了,冲去谢府找她。
门口的下人拦住了我。
往日对我恭敬的仆人此刻趾高气扬:「还真当自己是小姐。
「走走走,别挡在门口。
「母女俩没一个好东西。
「劝你趁早去城外乱葬岗,兴许还能找到你娘的尸体。」
他们说谢夫人的死是我娘造成的,好在恶有恶报,我娘也不得善终。
等我赶到乱葬岗,裹着我娘尸体的草席被扯开。
身上穿戴的物件早已被人扒干净,只着一件雪白的里衣。
七窍染着污血,睁大的眼睛蒙着一层灰白。
我娘死了。
她爱的那个男人连一份死后的体面都没有给她。
而我甚至替她要一份公道的理由也没有。
谢府那位病了,据说病得很严重,郡主也已动身前往边境。
谢府的管事不再留情面,直接将我轰了出去。
我的行囊被扔在外面。
走投无路间,顾府的人找来了。
「林姑娘,老夫答应林夫人的事,已经办到。
「林夫人承诺老夫之事……」
我哧哧笑了两声,清贵世家也不过如此。
「从来都没有什么证据。
「顾丞相,那都是我娘骗你的。」
我娘给我留了信,信上说。
顾止归与谢殊退亲一事,是她和顾丞相的交易。
当年我家那案子,顾丞相并不清白。
我娘威胁顾相,她手里有他的把柄,如果顾止归不与谢府退亲娶我,
她就将这东西送上去,大不了鱼死网破。
最后顾相只同意退亲,至于顾止归娶我一事,决计是不可能的。
我娘又提出,Ťŭ̀⁻若有一天,我遇难了,顾府必须护我安全,她本来也没想顾止归娶我。
顾相同意了。
他隐瞒真相,用父母之命逼迫顾止归退了亲。
藏污纳垢的顾府里,顾止归却是个真正的方正君子。
与他初见时,我正在被人欺辱,是他挡在我身前,替我解围。
自那以后,几乎每次我有了麻烦,都能遇到他出手相助,渐渐地开始有了流言。
纵使我真的心悦他,可流言就是流言,当不得真。
最后顾相没有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他命人将我看住。
我被拘禁在偏院里,时间过得很慢,我每天都盼着会有人来救我。
终于,竟真盼来了一人。
顾止归又一次救了我。
顾相没有瞒住,他都知道了。
在谢殊大婚那天,他送我出城。
上马车前,我忍不住问他:「你后悔吗?」
他迷茫的神情散去,低声回了句:「这重要吗?」
声音很小,仿佛风一吹就会消散在空气里。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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