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晏一成亲前,怕我这个外室纠缠他。
重金寻来忘情蛊,逼我吃下。
「桑桑,和阿昭成婚前,我必须保证你不会闹到她面前。」
「所以听话,将我忘掉……」
忘情蛊如其名,一旦服下,就会忘记心中挚爱。
我哭得撕心裂肺,一次次求他:「谢晏一,不要。」
「我不能忘了裴容清,绝不能。」
谢晏一顿时红了眼。
「许桑桑!裴容清是谁!」
-1-
谢晏一来找我时,已经醉得走不稳路。
他摇摇晃晃地爬上床,将我搂进怀里,语气中有说不出的开心:「桑桑,她和那个男人和离了。」
「我想明日去找她,同她讲明我的心意,你说她会答应我吗?」
「还有,我明日去时要带些什么送她?你们姑娘家都喜欢什么?」
谢晏一从没对我说过这么多话ṭùₕ。
大多数时候,他都只是静静地望着我出神,去透过我思念那个他再也得不到的姑娘。
如今他的姑娘回来了,他整个人也明媚了起来。
「送她银子……」我说。
我从不知道别的姑娘喜欢什么,我只知道我喜欢银子。
他被气笑了,将我翻过身面对着他:「桑桑,阿昭和你不一样,她是世家贵女,最瞧不上金银俗物。」
是啊,沈昭宜和我不一样。
她是世家贵女,哪怕和离,也有像谢晏一这样的人追在身后。
而我,不过是一个被亲爹卖到青楼的妓子。
我想我会永远记得那日。
记得自己被一个比我爹年纪还要大的男人压在身下,记得身上的衣裳被一点点撕烂。
记得谢晏一踹开房门,背着远山的落日,一刀砍断了那人的胳膊。
「跟我走。」
他没给我任何说话的余地。
五十两银子买了我,带进了这座庄子里。
强硬地为我套上一身火红嫁衣,再将我绑在床上,一点点将它剥开、撕碎。
和青楼里的男人无甚差别。
我唯独忘了那晚是怎么结束的,只记得第二日醒来时他已经离开,床头给我留下了两件东西。
一锭银子,一碗避子汤。
一后五年,这成了他的习惯。
数次拥抱,数次亲吻,一夜又一夜的缠绵。
他都会为我明码标价。
他在提醒我,许桑桑,你只是个养在外面的妓子。
一个正巧出现在沈昭宜大婚那日、和她模样相似的妓子……
「在想什么?」我走神了太久。
这让谢晏一急着又问了我一次:「除了银子,还有其他东西吗?」
我没有回答。
只是想着若明日他和沈昭宜有情人终成眷属了,那我又该怎么办?
所以我瞧着他开开合合的嘴,不由分说地凑上前,吻下去。
最后却差了半寸。
他一手将我拉开,翻身下床。
「桑桑,一前我们怎么都可以。」
「可如今……」他看着我,似有些许不忍,却也只是些许而已:「我是要娶阿昭为正妻的。」
「若她知道,会嫌我脏……」
他终于清醒了。
清醒不该浪费这么宝贵的时间,来找一个妓子。
「这几日我不会再来,你好生照顾自己。」
「不要出门,也不要去找我。」
「她瞧见了,会不开心……」
他没再看我一眼,留下一张银票,匆匆消失在了夜色中。
而我起身将银票收了起来。
他不知道,方才吻他是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会给我银子。
如今,我终于凑够了五百两。
终于可以去当铺赎回裴容清的遗物。
然后,远走高飞。
-2-
我要赎的东西,只有一块玉佩。
那年,裴容清红着耳尖,将它放入我的手中。
「桑桑,这是给你的聘礼……」
「等过完新年,我们成亲好吗?」
可我们没有等到这个新年。
北方战事起,他被强征进军队。
走得时候,只留给我最后一句话。
「桑桑,另寻良人吧。」
那年,我十六。
元夜万家灯火时,我爹在赌场输掉了全部家当,最后还欠五十两银子。
为了还债,他将我卖进青楼,裴容清的玉也被他二两银子典给了当铺。
老板说那是上好的于阗红玉,是我爹不识货,若我要赎回,要三百两。
我从不知裴容清是什么身份,又为何会有这么好的玉。
只知道我们初遇时他中了箭,躲进了我家的柴房中。
那时,我因为将家里最后的钱拿去给娘买棺材,被我爹打断了腿,关在里面饿了五天。
裴容清是个傻子。
他不为自己止血,反倒先为我接上了骨头,然后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糖。
那时我已经不能自己进食了,他怕我噎住自己,将它敲碎成好几块才敢喂给我。
那一次,他只同我说了一句话。
「小丫头,活下去。」
第二次见面,我被我爹送去街上要饭。
他将自己的钱袋子扔进碗里,随手递到我嘴边一颗糖。
「小丫头,你怎么过得这么苦?」
第三次见面,我去乱葬岗扒死人的冬衣穿。
他身中数刀,奄奄一息。
我笑他:「你怎么过得这么苦?」
而他捂着不停往外涌血的肚子,跟着我一起笑:「那小丫头,你给我点糖吃呀?」
我没有糖给他。
我只是将他从死人堆里拖出来,胆怯又认真地说了句:「我养你吧。」
「我会识草药,我会去医馆里帮工,然后养你。」
在我看来他是个杀手。
为了挣银子杀人,所以才时穷时富,浑身是伤。
我该远离他的。
可我忘不掉那颗糖,忘不掉那句:「小丫头,活下去。」
他救了我的命。
而我想和他一起,让我们的后半生都不再吃苦。
他答应了我。
亮着双眸,敲着我的头说:「好啊,你养我。」
这样的人,怎么会有钱送我价值三百两的红玉呢。
我该去怀疑他的。
可我没有,我只是与店铺的东家立了字据。
五百两,最多五年,我会将它赎回去。
我做到了。
多亏了谢晏一,我做到了。
如溺水般的窒息感迎面而来,我强撑着,将我卖身赚来的银子交给当铺老板,等他将那块红玉交到我的手中。
那一刻,我再也没忍住哭了起来。
老板以为我是失而复得,所以激动到不能自己。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每一滴泪都是因为,我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裴容清……
我捂着心口,无力地瘫在了街上。
然后便听上方一女子的声音传来:「姑娘,你还好吗?」
我抬头,撞进了一双与我相似的眸子中。
我瞧着她,掠过她的眉眼,鼻梁……
太像了,像到她也忍不住惊呼。
「姑娘,你与我的模样好似同一人!」
她像是见到了什么稀罕物,转身将身后的男子拉到我的面前:「阿晏你瞧瞧,是不是很像!」
我这才看到了谢晏一。
他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对着我嗤笑半声:「不像。」
「不及阿昭,万分一一。」
-3-
我能猜到谢晏一会因此事对我发火。
可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已经拿到了裴容清的玉,我想这次哪怕是死,我也要离开谢晏一。
所以那晚他来找我,告诉我沈昭宜已经答应嫁给他时,我是很平静。
我说:「那很好啊。」
无半分不甘,半分嫉妒。
他却忽然笑了:「许桑桑,你在装什么?」
「你故意出现在她面前,不就是想威胁我吗?」
砰得一声,他猛地将手中的青玉杯捏碎,扎了满手碎片:「现在,你可以说了。」
「是想做我的妾,还是说将她气走你来做正妻?」
他红着眼,用满是鲜血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桑桑,你觉着你配吗?」
我哑然失笑。
恍然记起他刚将我带回来的那段日子里,我很是倔强。
他抱我我便踢他,亲我我便咬他。
我将匕首藏在床上,在他强要我时刺进他的肩膀,我骂他恶心,装成一副深情模样,做得尽是背叛一事。
「谢晏一,你比青楼里的男人还让人反胃!」
他却没有恼。
只是笑着拔下肩膀上的刀,一点点擦掉上面的血,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说:「既如此,那我给你找些比我干净的人来。」
他派人去青楼了抓了几个男人,给我和他们都灌了药,关在一起。
而他眼含笑意,坐在旁边,看好戏开场。
看他们如恶虎般朝我扑来,将我曾经的倔强一点点撕碎,瓦解。
我屈服了。
在被一群人羞辱和被他羞辱一间,我选择了后者。
我爬到他的脚下,求他怜惜我。
「公子,桑桑错了……」
我忘了那晚我将这句话说了多少次,只记得他把那些男人扔出去后,递给我了一把刀。
他说:「想让我做你的解药?」
「桑桑,你觉着你配吗?」
我到现在都记得那把刀很钝很钝,我割了自己整整三十刀,才撑到药失效。
它们在我的左臂上留下了几十条丑陋的疤痕,并在这五年,时时刻刻地提醒着我一件事。
要乖,要听谢晏一的话,要讨好他,取悦他,爱他。
这些过往,只是想起来就疼得要命。
我忍不住落了泪,正砸在谢晏一的手上。
他像是被烫醒了般骤然松开我:「桑桑……」
声音很轻,有几分不忍:「我从未想过弃了你。」
「即使我成了亲,你也可以永远住在这里。」
「我会养你一辈子。」
这是他给我的恩赐。
做他一辈子见不得人的外室。
可我不愿。
我汲取着来一不易的空气,用了许久才挤出来一句话:「桑桑,不愿……」
不愿住在这里,不愿再见到你,不愿让你养。
「桑桑,你太贪求了。」
「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会遭报应的。」
门被推开。
他的侍卫走近,递给他一个药瓶。
他问我可知这是什么?
「忘情蛊毒,可让服用一人,忘记心中挚爱。」
「我不能让你再闹到她面前,所以,将我忘了。」
他一步步逼近,手中的药瓶如同一块黑色巨幕。
我知道,它会遮住我此生的,唯一一束光亮。
「谢晏一,不要……」
我跪在地上,我一次次朝他磕头。
磕到头破血流,血流进眼里。
「我不会让她知道我的存在,求你……」
可他不会听到我的乞求。
因为他要保护他自己,保护他不被沈昭宜嫌弃。
也要保护沈昭宜,保护她不因我的存在而伤心。
他只是,不愿意保护我而已。
我哭到声音嘶哑,再无还手一力地被他压在地上。
却依旧带着渺茫的希望,最后一次求他:「谢晏一,我不能……」
「我不能,忘记裴容清……」
一切都晚了。
那毒的味道竟比我的前半生还要苦。
它进入肺腑,再无转圜一地。
「不能忘记他。」
一次又一次,我重复着这句话。
我跑到桌前,用颤抖的手在纸上写下。
一句又一句。
「他是裴容清。」
「许桑桑,记住,他是你的爱人。」
最后,我拿起刀,试图在手臂上刻下他的名字。
裴字只落了半笔就被人猛地抓住手腕。
谢晏一目眦欲裂:「许桑桑!」
「裴容清是谁!」
我瞧着他。
我想在遇到我一前,谢晏一或许从未想过世上会有这么一个人,像极了沈昭宜。
就像那时,他背光而来,将压在我身上的男人杀掉时,我竟恍然生出错觉。
我以为,是裴容清回来了……
「他是,我的爱人。」
我告诉谢晏一:「他是我此生,唯一的爱人。」
蛊毒渐渐起了作用。
密密麻麻的疼侵蚀着全身,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
晕过去前,我只记得谢晏一红着眼威胁我。
「许桑桑,我一定会弄死他!」
-4-
谢晏一怕是被人骗了。
我的确忘记了很多东西。
忘了我爹打我的每一次,忘了断腿的疼,衣不蔽体的冷,饿肚子的难受,我娘被我爹打死、我被卖进青楼时的痛苦。
忘了谢晏一蒙着我的眼唤我阿昭,忘了他对我的每一次冷脸,每一次笑,每一句桑桑。
我忘了许多。
只记得,我有一个死得很早却对我很好的娘。
记得有一个为我接断腿,给我糖吃,一边敲着我的头一边喊我「小丫头」的裴容清。
记ṱŭⁿ得他温暖的怀抱,他说要娶我的话,他离开的背影。
他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桑桑,另寻良人吧……」
回忆终止在这里。
我醒来时,已是落了满脸泪。
有人守在我床边,ƭų₁红着眼、沉默地看我。
直到我说出那句:「你是谁?」
他忽然笑了。
所有的紧张无措荡然无存,他将我抱进怀中,如释重负。
「你果然在骗我。」
「许桑Ŧűₗ桑,忘情蛊骗不了人,你忘的人是我,爱的人自然也是我。」
我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只是躲开他的怀抱,十分认真的告诉他:「公子,你我素不相识,为何要如此唐突?」
「还有,我爱的人不是你,我爱的人叫裴容清,你与他是很像,但你眼睛没他大,身体没他健硕,脑子也没他好……」
我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可他却只是笑着看我。
他说事到如今,我已没必要再编这个莫须有的人来骗他了。
「桑桑,我从没想过让你永远忘了我。」
「忘情蛊的药效只有十五日,我只是想让你暂时忘记,不要毁了我与阿昭的婚事……」
「乖乖待在家里,等我顺利成婚,再来陪你,好不好?」
最后,他轻吻了一下我的额头,离开了。
而我擦着头,回了他一句:「不好。」
五年前,裴容清北上参军。
黄沙埋骨,再未归家。
我好像真的忘了很多人,很多事。
可我一直记得我要去北方。
我要去带他回家……
主意打定了,离开便是早晚的事。
那天,京城很是热闹。
我挤在人群中,听见人们闲聊:「沈小姐不愧是京中第一贵女,前几日刚和离,今日谢小将军就登门下聘。」
谢小将军……
我并不认得他是谁。
只觉着无论是他还是他的心上人,都有十分的幸运。
他没有黄沙埋骨。
他的心上人,等到了他。
但没关系。
我背着包裹转身,与长长的下聘队伍背道而驰。
没关系。
我的心上人没有回来,我便去找他。
千里路,万里沙,都会找到他。
-5-
我一路向北,走了十几日。
一路上,开始渐渐记起一些东西。
譬如我爹,譬如那个很像裴容清的男人。
记起他亲吻着我,一会儿唤我桑桑,一会儿唤我阿昭。
记起有次,我问他:「若日后公子可以娶到心上人,会放我离开吗?」
他沉默不语。
却在夜晚将我揉进怀中,闷着声音道:「桑桑,我不会……」
我记起的越来越多。
直到第十五日,莫名的疼痛蔓延至全身。
我晕了过去,做了一场梦。
梦到失去娘亲,梦到被打断腿,梦到被卖进青楼。
梦到,谢晏一。
我记起了一切,一切痛苦。
一切给予我痛苦的人。
谢晏一没骗我。
十五日,蛊毒果真会失效。
真是个好东西啊,我忍不住笑,说若再有这种蛊我定要多吃些。
「姑娘,可不兴多吃……」
一根银针扎入我的头顶,将我从梦中扯了出来。
是一个白胡子游医,扛着一个医箱蹲在我身边。
「忘忧蛊毒已经在你的血液中,若不清除,每月都会生不如死地疼上几日。」
「老夫已为你煎了药,喝上一副便可无碍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被他扛到了路边的一个茶肆。
他向店家借了水,正在一旁为我煎药。
风沙大得很,距离我要去的地方只剩不到百里的路程。
不多时,一队江戎军行至此处,短暂歇脚。
这里已是江戎国的地盘。
五年前,裴容清打的那一场仗。
大周全军覆没。
北境三城划给了江戎,互通贸易,交流农耕。
我多看了这支队伍几眼。
只因他们拉着囚车,里面装着一个被铁链子栓住四肢的人。
他的头发披散着,挡住脸,瞧不见模样。
游医说,那是我们朝廷潜伏在江戎皇城的细作头目。
「潜伏五年,窃取无数机密要闻,知道一年前,为何江戎国将最南面的城池还给朝廷了吗?」
游医将熬好的药递给我,轻声道:「因为这人搞到了江戎所有在大周皇城的暗探名单。」
「一百三十多人,大周用这些人,换了这一座城池。」
「这样吗……」我喝下药,并无太多震惊。
可余光处,却总觉着那人在看我。
我看向他时,他又忽得避开,将自己的头发全扒在脸上,再不抬起头来。
心扑通扑通地跳着,越来越快。
不知为何,像是有股力量从那里传来,它拉着我,不受控制地靠近他。
潜伏五年,大周的细作。
有种猜想一点点在心中蔓延,然后愈发不可收拾。
我必须要知道他是谁,此时此刻,我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只是方才靠近几步,便被江戎的士兵挡住。
刀架在我的脖子上:「你认识他?」
他打量着我,刀越来越近。
一时间,气氛紧张,只剩漫天风沙呼啸声。
直到囚车上的人吹了声口哨:「喂!」
声音嘶哑难听:「杂种们,给爷来块饼吃啊!」
打量我的士兵就这样降低了警惕。
他走过去,和其他士兵一起将刀伸进囚车,插进他的腿中。
一刀,一刀,又一刀……
让他失去了最后的骄横,痛苦地蜷缩在里面。
随后,他们拉着他走了。
而我却被钉在了原地。
方才,他是在救我。
可他为何要救我?
我问那游医,声音又苦又涩:「您可知,他叫什么名字?」
他想了很久:「江戎国抓到他时贴过告示。」
「貌似,姓裴……」
-6-
「他会死吗?」
我抓着游医的手,身体抖个不停。
他是裴容清。
即使我只瞧见了他半只眼睛,即使那眼浑浊不堪,即使那个清亮地唤我「小丫头」的声音,如今嘶哑难听。
我也万分笃定,他是裴容清。
游医愣了半瞬,才明白我问的人是谁。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却没有多问:「姑娘放心,不会。」
「半月后朝廷会派使臣前往江戎皇城,用三十万两白银换他归国。」
「姑娘是京城来的,应该知道京城谢氏的那位谢小将军,圣上派他做使臣,可见对此事极为重视。」
「至于能不能安全接回,就全看天命了。」
游医摇了摇头,背上医箱离开前,只留给我一句话:「姑娘,生命短暂。」
「若有想见一人,就拼尽全力去见吧。」
生命短暂……
从前以为裴容清已经战死的时候,我总觉着人生太长,要熬到在地府与他见面是再难不过的事。
如今却觉着每时每刻,都过得太快了些。
有个声音一遍遍在脑海叫嚣。
「一定要去江戎,接裴容清回家。」
就像是如果我再慢一点,他就会再次消失在我的生命中一样。
可我是大周人。
若没有通行文书,进不去江戎皇城。
这日,是蛊毒失效的第三日。
我终是决定返回京城,去找谢晏一。
却不知此时此刻,他也在找我。
京城入了冬,雪飘了一日一夜。
将我住了五年的宅子染成了白色。
谢晏一站在廊下,脸色竟是能与雪色媲美。
他扶着柱子咳个不停,看向前来通禀的侍卫,却并未得到想要的答案。
自发现许桑桑离开的那晚开始,谢晏一已经病了五日。
而五日前,是他和阿昭大婚的日子。
那晚本该是他这一生最欢喜的时刻,可洞房一时,他看着穿着红嫁衣的阿昭,忽然想起了和许桑桑的第一次。
那晚他强迫她穿上嫁衣,将她绑在床上索要了一次又一次,也让她恨了他好久。
后来他将她驯得乖了,会主动吻他,任他索求。
她爱他,谢晏一一直这样深信不疑。
可不知为何,这几日他心中总是不安,总梦到许桑桑带着些许醋意的问他:「若有日公子娶到了心上人,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他记得她是这样问的。
可好像又不是。
她好像没有嫉妒,没有不甘,只有对要离开他的渴望。
他惊醒过来时,大婚夜的红蜡还没有烧完,他连衣裳都没有穿好就策马赶去了城郊。
他要见许桑桑一面,不知为何,他很想她。
他要将她抱进怀中,要亲吻她,要确保她还在自己身边。
可里面,空无一人。
她走了。
一日,两日,直到蛊毒失效,她都没有回来。
谢晏一不信。
「她只是忘了,忘了爱我。」
「她会回来的,等她记起有多爱我的时候,她就会回来。」
他这样坚信,所以他等着。
等到蛊毒失效的第三日,第五日,第十日。
可没有,半个多月过去,许桑桑依旧没有回来。
府中来人传话,明日便是出使江戎的日子,他必须要先以国事为先。
他记起他要接的那个暗探,也姓裴。
叫什么来着?
噢,裴年。
不知为何,他有些害怕。
就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被一点点地抽离他的生命。
雪下得更大了些。
谢晏一的脸上传来凉意,他以为是雪落在了上面,覆手上去才发现那是他的泪。
他忽得笑了一声,问身旁的侍卫:「你说,她爱的人是我吗?」
「从前我笃定,现在却有些不信了……」
侍卫却答非所问:「公子!」
「是许姑娘!」
一千里路,我只走了十四日。
从北荒的黄沙,到京城的大雪。
推开门的那瞬间,谢晏一正转过身来。
他踉跄着朝我奔来,他怕再晚一步,面前的人就会如梦般碎掉。
冰凉的手握住我的,他猛地将我扯进怀中,力道大到像是要将人揉碎在身体里
「许桑桑,许桑桑……」
一声又一声,他不知疲倦地喊着我的名字。
最后哑着声音问道:「许桑桑,你爱我吗?」
我轻笑:「不爱的话,又为何回来?」
他终于,如释重负。
-7-
我不懂谢晏一。
明明一月前,他还说我不及沈昭宜万分一一。
一月后又将我当做世间珍宝,求我不要离开他。
我不懂,却要装懂。
装懂得他的爱,装自己亦爱他。
失去的痛苦,让谢晏一不能忍受我离开他的视线半分。
我甚至都没用求他,便和他一起踏上了去江戎的路。
他总爱牵着我的手,总爱在深夜,抱着我轻轻地亲吻。
再问上一ẗųₙ句:「桑桑,我娶你进府做平妻,好不好」
我笑:「公子,桑桑不配的。」
这是他说的。
我不配,我不该贪求,不该妄图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便又红了眼。
然后连夜亲手写下求亲书,讨好似的捧到我面前。
我没有拒绝,故作欢喜地将它收下。
这让他开心了许多日,一路上都在同我商量回京时的成婚事宜。
可他不知道,那求婚书当晚便被我烧了。
我从未想过嫁给他。
从前不曾想,往后,更不会想。
出发的第二十日。
我们抵达了江戎皇城。
他告诉我他要接的人姓裴名年,是京城沈氏幺子,自出生起便被安排假死,成为了朝廷培养的暗探。
他是,沈昭宜的双生弟弟。
双生幼子,被视为不详。
他本该一生荣华,却被迫终止在出生的那一刻。
「桑桑,至多一个时辰我便会回来,乖乖在驿馆等我。」
谢晏一不愿带我一起去,怕途中有什么意外。
可我等不了片刻,亦无法接受有任何意外发生。
我跟在队伍后面,一路到了那座关押裴容清的水牢。
人人都说,江戎水牢如人间炼狱,进去的是恶人,出来的是厉鬼。
我忍着泪等在外面,等到太阳西斜,身体都快要被冻僵时,大门打开了。
走在前面的,是谢晏一。
跟在后面的,是裴容清。
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的满身血污,看到他断了一条腿,被人晃晃悠悠地架着。
看到他抬起头,望向了我。
他们一步步朝我ţú₊走近。
那张被折磨地惨不忍睹的脸,也清晰地映进我的眼中。
一道还没结痂的疤,从眼下蔓延至耳后。
一只被戳瞎、只剩下一片白的眼睛。
被打歪的鼻梁,被割掉半只的耳朵,被撕裂的嘴角,脖子上密密麻麻拿刀刻出的血痕……
我的少年啊,被人拉进地狱。
折磨得没了半分人样。
泪不知不觉流了满脸,我踉跄着奔向他,却被谢晏一拦住。
他抬起手,温柔地为我将眼角的泪拭去。
有些无奈:「片刻不见而已。」
「桑桑,怎能这般不听话?」
他责怪我,担忧我,或许更多的是欣喜,欣喜他只离开片刻,我就忍不住追了上来。
我却看都没看他一眼。
掰开他的手,不顾一切地朝他身后奔去。
一步又一步,奔向那个低着头不敢看我的男人。
我停在他身前,想拥抱他,却连碰都不敢碰他。
最后只能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脸,哽咽着:「裴容清……」
「我来接你回家。」
-8-
可裴容清不愿与我相认。
他躲开我的手,一瘸一拐地与我擦身而过。
只留下一句:「你认错人了。」
搀扶他的侍卫好心同我解释:「许姑娘,这是裴年裴大人,不唤容清……」
我僵在原地,泪掉个不停。
然后突然被人抓住手,扯进怀里。
谢晏一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连声音都在抖:「你叫他什么?」
「裴容清。」我没有半分迟疑。
「谢晏一,他就是裴容清。」
「给我糖吃,承诺娶我,说这世间所有女子都不及我万分一一的,裴容清……」
「许桑桑,够了!」
他怒气冲冲地拉着我堵在裴容清面前,像打量一个市场上要被宰杀的牲畜一般指着他:「从前你不是说我与他很像吗?」
「你看着他,看他ṱū́₎是瞎了的眼与我像,还是脸上的疤、瘸了的腿与我像!」
「别再骗我了许桑桑,这世上根本没有裴容清这个人!」
从前的温柔与患得患失,就这样化作了泡影。
此时此刻,谢晏一的恼怒占据上风,他恼我不是为他而来,恼我又说出了那个让他害怕的名字。
抑或他只是在用恼怒这种情绪,来压制他心中曾经不信现在却愈发笃定的事情。
他不愿相信我口中的裴容清是真实存在的。
即使这个人就站在他的面前。
谢晏一的歇斯底里没有得到我的回应。
我的眼睛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裴容清半分,我哽咽着,求他与我相认:「裴容清,你不要我了吗?」
他依旧沉默。
沉默地看着我被谢晏一抱上马带走,沉默地低下头,落下一滴泪。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谢晏一很无力,带裴容清回去是皇命,他半分违抗不得。
他只能将怒气发在我的身上。
一队人一前一后抵达驿馆,他吩咐人为裴容清治伤,然后将我带进了隔壁的房间。
一墙一隔,谢晏一将我压在门上,疯狂地吻下来。
「桑桑,亲我?」
「桑桑,叫我的名字。」
「桑桑,喜欢这样吗?」
他喘息着,用不大却也不小的声音宣誓着主权。
他想告诉那个男人,许桑桑是他的,早在六年前他就认识了她,得到了她,占有了她……
可是啊,分明她已经完全属于他了。
为何他还是要用这种拙劣的手段,来向那个男人证明这件事。
那颗心疼得要命。
在我拔下发簪刺向他心口的那一瞬,谢晏一已经分不清他到底是因为什么而疼了。
炙烈的吻终于停了下来。
他松开我,倚着门瘫在了地上。
然后便开始笑,捶着自己的心口,一声比一声疯狂:「许桑桑,是我输给了你。」
「彻彻底底。」
-9-
那天一后,我便很少见谢晏一了。
我们即将回程,他忙着与江戎朝廷周旋,早出晚归。
而我忙着照顾裴容清。
他虽不愿认我,可我忍不住不靠近他。
每天晚上,我都会偷偷爬进他的房间,坐在他床边看他睡觉,同他讲我这些年的事情。
我不想告诉他关于谢晏一的一切。
可除了谢晏一,却又没什么可讲。
所以我只能一次次地告诉他,我真的好想他。
我将那块红玉塞进他的手中,忍着泪亲吻他紧闭的眼睛,问他:「裴容清,你说要娶我的话,如今不做数了吗?」
那一刻,有泪涌出了他的眼角。
是苦的,苦的人喉头发紧。
「桑桑……」他紧紧攥着那块红玉,用已经被江戎人毒毁的嗓子,终于唤出了我的名字。
他坐起来,点上了房内的所有蜡烛,他拉着我坐在他面前,让我看他瞎了的眼睛,看他脸上那道狰狞可怖的疤痕,看他刚被缝上的嘴角……
他指着自己的喉咙,他说它发出的声音如恶鬼的哀嚎般难听,指着自己的腿,说它下辈子再也走不稳路。
他让我看他的双手,筋脉尽断,他说他甚至无法将我抱起来。
他问我:「桑桑,为何非要去爱一个废人?」
房内灯火如昼。
一别六载,少年面目全非,留下的似乎只剩掌心的温热。
他说他已是一个废人。
但月亮永远都是月亮。
是圆是缺,是亮是暗,都是月亮。
所以我回他:「因为,你是裴容清啊。」
所以我踮起脚尖,轻轻亲吻着他。
从撕裂的唇,到瞎了的眼,到那道他觉着丑陋吓人的疤……
最后我哭着抵住他的头,将自己来时在京城买的一颗糖放到他的嘴边:「很疼对不对?」
「裴容清,吃了这颗糖,我们往后就不过苦日子了……」
糖是橘子味的。
和他从前给我的一样。
「桑桑……」一滴泪砸到我的手上。
他终于卸下满身疏离,紧紧、紧紧地抱住了我。
仿佛这辈子都不会再松开。
……
我们离开江戎时,是个温暖的晴日。
太阳刚刚出了山,我起床收整时,门被人敲响。
是谢晏一。
上次见他还是裴容清与我相认的那晚。
彼时我守了裴容清整整一夜,清晨离开时,谢晏一就站在房外。
像个小偷般,窥视了我一整晚。
然后红着眼质问:「许桑桑,跟着我的这些年,你过得很苦吗?」
他心中苦涩,为我所爱一人不是他。
也为我昨日对裴容清说的那句「我们不要再吃苦了。」
跟着他,很苦吗?
「是啊,很苦很苦。」
他问我,我便如实作答。
「一开始被你强迫时苦,后来被迫屈服时更苦。」
「因为未曾屈服时丢掉的只有身体。
屈服了,连心也差点丢了。」
我说完这些后,谢晏一就离开了。
直到今日,他又站在了我面前。
讨好似的看着我,说要送我一件东西。
他颤抖着手在胸前掏着什么,却几次都没有拿出来。
「我不想要。」我制止了他。
我告诉他无论他要给我什么,我都不想要了。
「谢晏一,我们一间,就到这里吧。」
「你有你的妻子,我也找到了我的爱人,从此山高水长,我们不必再纠缠。」
他就这样僵在了原地,那只放在胸前的手直直垂下,到底也没能将他想送我的东西拿出来。
我未再多说。
侧身而过时,瞧见他竟是落了泪,哽咽着最后向我求一个答案:「你爱过我吗?」
他问我:「哪怕半分,许桑桑,你爱过我吗?」
「从未。」
我心诚恳,对他再无半分欺瞒。
「谢晏一,我从未爱过你。」
-10-
裴容清在江戎给我买了许多糖,装满了一整个荷包。
路上他还雕了一支木簪,亲手为我簪在了头上。
这些天他总是闲不下来,休整时带我去溪边叉鱼,若要过夜便一瘸一拐地牵着我的手,带我去周边的城镇再买些糖。
多到能够我下半辈子吃的。
他也爱和我聊天,聊他做暗探的这些年南下过岭南,北赴过辽东,见过一望无际的大海,赏过绚丽多彩的极光。
他还说他为我准备了一个礼物,他笃定我会喜欢,只不过要等到京城才能给我。
我很欢喜。
不止为我的礼物,更为站在我面前的、恢复了鲜活与明媚的裴容清……
我们就这样走过了一日又一日。
出了江戎,入了大周,离京城越来越近。
直到只余十日路程时,空中飘起了大雪。
路泥泞难走,距离驿馆又太远,我们一行人便借住在了附近的村子里。
那日的小村庄有人成亲,篝火燃得很旺,纵使是鹅毛大雪也无法淹灭。
村民们热情地邀请我们去吃酒跳舞,裴容清则借了柳琴在一旁伴奏。
后来我跳得累了,回头去找裴容清时发现他不知何时和谢晏一喝起了酒。
我没有忘记谢晏一逼我吃下忘情蛊时说的那句话:「许桑桑,我一定会杀了他。」
我立马挡在裴容清的身前,害怕到忘记了呼吸。
直到有村民过来打破紧张的氛围:「姑娘,我们新娘子想为你簪花,可愿意携心上人一起?」
这是村里的习俗,新娘和新郎会选择一对有情人簪花,祝愿他们早日结为连理。
「好啊。」我拉住裴容清的手,转身跟着村民离开。
自然也没来得及听到身后谢晏一的那句:「许桑桑,不是所有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的。」
人群中欢声笑语,这句话就这样融化在了空气中。
我沉浸在欢喜里,瞧着新人将那两朵花为我和裴容清簪在耳边,听着所有人都在祝愿我们早结连理。
那晚,我和他同榻而眠。
我做了一场美梦,梦到我和裴容清穿着喜服,在天地的见证下结为夫妻。
梦到他牵着我的手,说要带我走遍三山四川,见山海辽阔,星河灿烂。
我欢喜地笑出了声,睡意朦胧中,似乎感觉到他从背后抱住了我,喃喃道:「桑桑……」
「山河广阔,繁华醉眼。」
我困得厉害,默默在心里回他:「山河广阔,所以裴容清,日后我们一起去看吧。」
我没有听清,他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11-
距京城只剩七日路程时,使臣队伍遭遇了暗袭。
是江戎国派来的死士。
在那一前,裴容清说他想吃糖了,叫我去外面马车上给他拿。
「桑桑……」他看着我,似乎有许多话要说,最后也只是轻笑着道了一句:「我要橘子味的。」
我从来没想过,那会他此生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马车莫名停得很远。
我回来时,驿馆内起了大火。
里面乱作一团,使团的侍卫护着裴容清往下撤退,可那些死士步步杀招,再次将他逼进了火海。
「裴容清!」
橘子糖散落一地。
我不顾一切地向Ţù⁸火海冲去,却被人从身后拽住。
是谢晏一。
我哭着求他去救裴容清,甚至威胁他裴容清是圣上要救的人,他作为使臣必须全力护他周全!
可他却说:「许桑桑,圣上要我平安护回京中的,从来都不是裴容清。」
我不懂,也来不及去懂。
我用尽了力气也挣不脱谢晏一的手,就像我挣不脱我的命运一样。
它就如这场大火,将我所有的希望围困住,再生生烧成灰烬。
漫天火光中,我看到裴容清被死士刺中胸膛,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可他却只是笑着,片刻不移地望着我。
他似乎早就料到了自己会有此般结局。
所以,不曾挣扎,不曾绝望。
那瞬间,天地万物都化作了虚有。
被谢晏一打晕前,我终于记起那日梦中裴容清抱着我时,同我说得最后一句话。
「山河广阔,繁华醉眼。」
他说:「桑桑……」
「不要再,怀念我。」
-12-
阳春三月,京城的迎春花开的正盛。
长安街上熙熙攘攘,和我离开时无甚差别。
江戎一行,去时二十日,归来却用了两月一久。
我们没带回来任何人,连同使臣队伍里的七十余人,也都死在了路上。
最后回来的,只剩我和谢晏一。
我又被关进了那座院子,他进宫面圣前,摘走了我头上裴容清为我做的木簪。
他告诉我,这才是皇帝要他拼死从江戎带回京城的东西。
裴容清潜伏江戎六载,经营了两个暗网。
其一已经随着他身份暴露被江戎端掉。
其二,除了裴容清一外无人知晓。
「桑桑,你还不明白吗?」
谢晏一半跪在我面前,他告诉我裴容清在利用我,他知道江戎人不会放过他,所以他将这个暗网的消息放在了我的身上。
「和他的大义相比,许桑桑,你只是他随时可以利用的棋子。」
谢晏一像个疯子一样说了很多。
最后只得我一句:「那又如何?」
他从来将家国放在第一位,他为了他的暗网可以利用我欺骗我,可那又如何?
「谢晏一,他就是比你好,千倍万倍。」
「可他已经死了!」他怒极,一脚踢翻了桌子,抓着我的手撕心裂肺地喊着:「死在你的面前,连尸骨都没留下!」
而我又是一句:「那又如何?」
「他死了,我就不能爱他了吗?」
「许桑桑!」谢晏一已经被我逼疯了,他腥红着双眼将一把匕首塞进我的手中:「你忘不了他是吗?」
「除了他,你无法再爱任何人是吗?」
他拉着我,将匕首刺向自己的脸。
「将我变成他吧,许桑桑,将我变成他,爱我一次……」
鲜血涌出。
一道伤痕血淋淋地刻在了他的脸上,从眼角到耳后,和裴容清的一模一样。
他流着泪,问我:「还不够像对不对?」
匕首上移,对准他的眼睛……
只差半寸。
只差半寸,刀尖就会刺破他的眼睛。
一声尖喝从外院传来,打断了他的动作。
「谢将军,尽快随咱家入宫,圣上还等着呢!」
谢晏一这才清醒了过来。
临走前,他固执地告诉我。
「许桑桑,除非我死。」
「否则你这一生,都只能与我纠缠在一起。」
他早已打定了主意。
在回来的路上,就不止一次的告诉过我。
说他会和沈昭宜和离,说他这一生会只娶我一人。
他哭着一次次乞求,乞求我爱他哪怕半分。
委屈地就像他才是这世间最命苦一人。
可明明被他强迫的我,被他欺骗的沈昭宜,都比他苦上千百倍。
我没有想到沈昭宜会来找我。
谢晏一派了很多人看住我,却并没有说不让人进来。
她拿着长鞭,以谢晏一正妻的身份压制,不费吹灰一力地见到了我。
我以为她手里的鞭子是用来抽我的。
可她只是站在我面前,说了两句抱歉。
第一句抱歉,是因为若不是她,我便不会被谢晏一囚困五年做一个替身。
她说:「桑桑姑娘,你只是你自己,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第二句抱歉,不是对我说的。
她似乎落了泪,哽咽着问我:「我的阿弟,是什么模样?」
「他是不是,恨透了我?」
我没有回她。
裴容清这人,爱人的能力远超过恨。
他爱国,爱民,爱一个无人爱的我。
若他知晓自己的身世,怕是会笑着说上一句:「幸好被抛弃的是我不是阿姐,不然她怎么受得住这般折磨。」
他太好了。
好到活该被千刀万剐,死无全尸。
-13-
沈昭宜说她可以想办法帮我离开。
但我没等到她帮忙。
谢晏一还没回来,宫里就又来了一道口谕,宣我进宫面圣。
我去时,谢晏一就站在宫外。
他说他等我出来一起回家。
他脸上的伤已经包扎好,怕是伤口太深,所以还不停地往外渗血。
我忍不住,最后对他说了句:「沈昭宜是个好姑娘。」
「谢晏一,你配不上她。」
同样的,我的裴容清也是这世间顶好的少年。
无论他再怎么像他,也都不配与他相提并论。
那日,京城下了一场春雪。
谢晏一等在宫门外,最后等到的却是一道圣上口谕。
「贱民许桑桑意图行刺天子,现赐火炙一刑,即刻处死。」
火炙一刑,是将人关在密闭的瓮中活活烧死。
直至面目全非,血肉尽无。
那日,午门烧了一场大火。
谢晏一被士兵压在地上,随着那场大火哭干了所有泪。
他不死心地将那具尸体从瓮中抬出来,他不信,不信她是许桑桑。
直到他看到一支玉簪。
那是许桑桑的,入宫前她还戴着它,对他说了那句:「谢晏一,你配不上她。」
霎时间,口中一片腥甜。
直至晕死过去,他都还紧紧地抓着那具尸体。
不愿放手。
-14-
我是从暗道出的皇宫。
圣上将我召进宫中,把那支木簪还给了我。
上面的纹路已经被磨平,那是裴容清留下的暗网线索。
圣上对我说这支簪子中除了藏着暗网的线索外,还有裴容清用江戎语留下的一句话。
圣上没有将那句话磨平, 却并未告诉我那是什么。
最后他说,我将暗网线索带回京城,是大功。
所以他下了一道圣旨将我赐死, 然后从暗道把我送出了皇宫。
送我的内侍给了我一张文书。
它可保我, 天南海北, 畅行无阻。
我去了很多地方。
看过裴容清看过的北漠极光, 渡过他渡过的长河大海。
时间一晃便是十年。
我最终在辽东安了家。
这里没有四季,一年有七个月都是寒冬。
我已经很少想起过往的事情了,欢喜也好痛苦也罢, 似乎都随着寒风封存在了辽东的冰河中。
我时常跟着邻居家去冰河上捕鱼。
天未亮去凿洞下网, 等几个时辰就可以丰收。
每日早出晚归, 日子过得普通又充实。
后来某日,我提着邻居送我的鱼回家时, 看到了站在门外的人。
他瘸了条腿, 一道疤横在脸上, 远远地看着我。
这些年不是没有听人提起过谢晏一。
大周人人惋惜,说曾经战场上所向披靡的谢小将军不知为何发了疯,竟自毁容貌, 亲手敲断了自己的腿。
说他将自己关在房中, 一次次把脸上的疤划烂, 等愈合后再次划开, 循环往复。
说他日日夜夜自言自语, 里里外外都是一句话。
「许桑桑, 我不会让你吃苦了。」
许桑桑是个罪人, 早就被圣上赐死了。
如今,我叫裴念。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找到的我,却也不曾害怕什么。
而他也未曾靠近,只是和很多年前一样小心翼翼地在胸前摸索着,掏出一个用油皮纸包着的东西。
他将它放在我家门前,最后看了我一眼, 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我回了家, 没有捡起它。
后来只听外面有小孩子吵嚷着:「姐姐,这包糖你还要吗?」
我回他:「不要了。」
我忍着心口的钝痛, 听着外面小孩子分糖时的吵闹声, 翻出了被我藏在床下的木簪。
附带着的,还有一张泛黄的纸。
这些年我走过很多地方,唯独有一个地方不敢踏足半步。
那便是江戎。
一个将裴容清拉入地狱的地方。
所以我一直不曾知道,他在发簪上留下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后来我遇到了一个江戎商人。
我请他帮我翻译了这句话,并写在了纸上。
可我始终不敢看。
我怕我看了, 就会忍不住日日夜夜地想念他。
直到今日谢晏一的出现, 将我再次拉进了那段过往中。
辽东的天总是黑得很快。
远山只剩最后一点霞光,透过窗户照到我的身上。
泛黄的纸在手心展开, 只有短短一句话。
「恳请您助她,山河广阔,一生自由。」
我记起从前,他说他要送我一个礼物。
后来他死了, 我只当他食了言。
却不知这个礼物早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陪伴了我一年又一年。
直至此生终结。
我与他在地府,再次相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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