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总嫌弃娘亲笨。
他喜欢的甜汤,娘亲精心熬制了十年也做不出那个味。
爹爹很厌烦娘亲粗鲁。
他拿手的诗词,娘亲硬生生给对成了顺口溜。
可那年兵临城下。
娘亲扔下将手指扎得满是窟窿的绣花针,捡起多年未用的大砍刀,舞得虎虎生风。
-1-
自从我最喜欢的萦姐姐爬上了爹爹的床后,我就再也没有睡过安稳觉。
每天晚上我都会悄悄爬起来,偷听爹爹跟娘亲吵架。
只是今晚他们吵得格外厉害。
爹爹的脸色很难看:「楚氏,你有完没完?」
「落萦可是你亲手养大的,你竟将她逼到差点撞死。」
娘亲丰润的脸颊整整瘦了一圈,显得十分憔悴。
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我亲手养大当作亲人般疼爱的孩子,却爬上了我夫君的床。
「请问你们要我怎么办?」Ṱűₓ
爹爹一噎,然后缓了缓,温声劝道:
「月娘,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
「我们成亲已有十载,却只有月牙一个女儿。
「落萦知根知底,往后若有了孩子,就抱在你的膝下养着。
「她视你为天,绝不会忤逆你的。」
娘亲的嘴角翘起一抹冷笑:「沈望尘,那你呢?」
「我是不是要恭喜你,往后可以坐享齐人之福了?」
爹爹面色一红,又转成了羞恼:
「楚氏,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平常。
「我这些年来待你如珠似宝,竟让你生出了妄想吗?」
「妄想?」娘亲如遭雷劈。
她的脸色愈发地苍白,眼圈红起,喃喃自语:
「原来当年一世一双人的誓言,都是我的妄想……」
可惜,爹爹正在气头上,根本就没有听清。
娘亲神情绝望,恍惚了一阵后,渐渐变得坚毅:
「沈望尘,我们和离吧。」
爹爹大惊,一把抓住了娘亲,不敢置信地问:
「你疯了吗?」
娘亲推开了他的手,漠然回道:
「你就当我疯了吧。
「写好和离书,我马上就离开。」
爹爹气得发抖,恶狠狠地盯住娘亲,从齿缝中挤出来一句:
「如你所愿。」
他挥笔疾书,写下和离书,随后扔在了地上。
娘亲上前拾了起来,仔细叠好后,放入怀中。
然后问起我:「月牙……」
爹爹猛地抬起了头,眼眶通红地低吼:
「她是我沈家的骨肉,你没有资格带走。」
「她也是我的骨肉,我要问问她愿不愿意跟着我走。」
娘亲毫不示弱。
爹爹气昏了头,鄙视道:「她可是我沈家的大小姐。」
「要跟着你浪迹天涯做个低贱的侠客吗?」
娘亲平时最自傲的,就是自己曾经是名震大漠的女侠客。
当年,爹爹跟随家族商队历练,途经大漠时,被盗匪围困。
危急关头,是娘亲救下了他和商队。
也因此他们互生情愫。
为了爹爹,娘亲放弃了一切,跟随他远嫁到了江南。
没想到十年后,得到的竟是心爱之人如此的嘲讽。
那讽刺犹如冰锥,扎得娘亲心口剧痛。
她身形晃了晃,又坚强地撑了起来。
只是一张脸更加地冰冷:
「今天我无论如何都要见到月牙,问清楚了才走。」
「大胆,来人。将楚氏给我抓起来。」
爹爹拍桌怒吼。
我再也忍耐不住,冲出去抱住了娘亲的腿号啕大哭:
「娘亲,我要跟着你走。」
-2-
娘亲蹲下身来将我紧紧搂在怀里,泪如泉涌。
爹爹先是一愣,然后叹息一声,重重地跌落在椅子上。
看着抱头痛哭的我跟娘亲,他眉头皱起,再次劝道:
「月娘,不要再闹了。
「月牙才刚刚五岁,你怎么忍心?」
爹爹的话语,让娘亲见到我后变得柔软的身体,又坚硬了起来。
她看也不看爹爹,只温柔地对着我说:
「月牙,到娘的背上来。」
刚刚缓和的形势又紧张了起来。
爹爹冲过来,一把将我从娘亲的怀里抢了过去。
然后唤出府中的仆妇,把娘亲团团围住。
爹爹的脸上再也没有了一丝温情,他指着仆妇们说:
「这满府都是跟着你的老人,你如果不在乎他们的性命,就尽管来抢月牙。」
娘亲在沈府当了十年夫人,与仆妇们日夜相处。
她为人和善,仆妇们都对她恭敬有加。
看着面前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娘亲纵然武功高强,却根本下不去手。
爹爹又说:「月牙年岁太小,你想带她走,须等她再长大些。」
「若是到时她依然愿意跟着你走,我就答应。」
他句句话都戳在了娘亲的心口。
娘亲无奈,只得被迫离开。
我没了娘亲,哭哑了嗓子,快天亮时终于熬不住昏昏睡去。
梦中是娘亲灿烂的笑脸。
不同于江南女子的婉约,她身材高挑健美,蜜一样的皮肤闪闪发光。
她常常跟我说起,长河落日,大漠黄沙。
说起当侠客时,大碗喝酒,快意恩仇。
可惜这一切,都湮灭在了江南的烟雨中。
嫁人后漫长的时光里,她被关在沈家三尺后院,只能束手束脚地做着她并不喜欢的贵夫人。
我曾问她,后悔吗?
她疼爱地摸着我的头回答:
这一生有我和爹爹,就是最好的。
我似懂非懂。
但是一点都不影响她偷偷带着我,在春日里漫山遍野放纸鸢的飞扬。
于夏季里划着乌篷船摘莲蓬的快乐。
又是一年深秋。
屋檐下,捡来的流浪猫麻球刚刚伸了一个懒腰。
院子里的紫藤已经爬上了秋千架。
我站在秋千上,背后一双温柔手稳稳地将我往前推去。
秋千越荡越高,我咯咯大笑:「娘亲,再高点,再高点。」
再高点我就能看到墙外的世界了……
我闭着眼睛,还含着两泡泪,在睡梦里也不住地念叨着:
「娘亲……」
有一双温柔的手将我抱了起来,轻轻地推着我:
「月牙,快醒醒。」
我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又看到了娘亲灿烂的笑脸。
生怕她会突然不见,赶忙将她紧紧搂住。
娘亲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捏住我的鼻子笑话我。
她神情紧张,用衣衫将我绑在她的背上就往外冲。
刚刚跑出大门,就看见沈府外围满了手持刀剑的衙役。
爹爹面色冷厉,对着娘亲喝道:
「楚月,你胆敢再走一步,杀无赦!」
-3-
娘亲停住了脚步,面色凝重地质问爹爹:
「沈县令,叛军马上就要来攻打扶风县。
「你不去告知百姓准备迎敌,却带着所有的衙役来围杀我。
「是什么道理?」
爹爹嗤笑:
「朝廷有令,谎报军情者,斩!
「你为了骗我,好带月牙离开,连命都不要了吗?
「左右听令,将妖言惑众的楚月给本官拿下。」
众衙役拿出套马索朝着娘亲围攻了过来。
娘亲赤手空拳迎了上去。
从一开始手脚有些生疏,到慢慢进入佳境。
她身形潇洒,武功大开大合。连我也看得痴了,禁不住拍掌叫好。
随着衙役们被纷纷打倒,爹爹的神情也越来越难看。
眼看着娘亲就要带着我突出重围离开,他咬了咬牙,吩咐衙役拿上武器围捕。
有衙役心中不忍劝说爹爹,刀剑无情,娘亲毕竟曾是夫人。
他却铁了心,一言不发地转过了身。
衙役们无法,告罪一声,拿着刀剑又冲着娘亲围攻了过来。
娘亲还是赤手空拳。
一边要顾着背后的我,一边要手下留情免得伤及无辜衙役的性命,渐渐力不从心。
一道剑光闪过,娘亲躲避不及,被刺穿了衣袖。
「娘亲。」我惊惧地大喊。
爹爹猛地转了过来,却在见到娘亲并没有受伤后,又狠厉了神情要衙役继续。
「住手。」随着一声娇弱的呼喊,跌跌撞撞地跑来了一位妙龄少女。
少女姿容清雅,身形飘逸。
只是面容苍白,一双妙目莹莹含泪,额头还包扎着白布,更显得我见犹怜。
她扑通一声跪在爹爹的面前,求爹爹放过娘亲。
爹爹俯身将她扶起,柔声劝道:
「落萦,你伤还没好,回去养病吧。」
这个落萦真是不要脸。
爬了爹爹的床后,直接将娘亲气得病倒。
娘亲本来欲给她一笔银钱,再给她好好寻一户人家嫁出去。
可她就是不愿意。
最后竟然以死相逼,将自己的额头撞出了一道口子。
她破了相,爹爹就变了脸,一定要纳她做妾。
娘亲心灰意冷,才硬要跟爹爹和离。
如今她还有脸跑来,替娘亲求爹爹宽恕。
我气得直哼哼。
接着又歪了歪头,偷偷瞄了瞄娘亲。
见她脸色如常,遂放下了心。
娘亲道:
「沈望尘,你往日总嫌弃我粗鄙蠢笨。
「如今已有美人相伴,落萦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而且她还年轻,往后会替你生下很多孩子。
「可我只有月牙一个,你何必苦苦相逼,放我们走吧。」
爹爹还没有答话,落萦却转身朝着娘亲扑来。
她跪着行到了娘亲面前,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往下落:
「夫人,都是落萦的错,您不要走好不好?」
-4-
娘亲看着落萦神色复杂:「你已经得到了想要的,就不必如此费尽心机了。」
落萦脸色惨白,连连摇头:
「不是的。夫人,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赶您走。」
见娘亲没有理会,她更是伤心。
匍匐在娘亲脚边不断地解释着:
「夫人,我只想永远都陪在您的身边,并不是要拆散您跟老爷。
「求求您,不要走。」
她一边苦苦哀求,一边不住地磕头,额头的白布渐渐沁出血来。
爹爹见了不忍,于是大步向前,将落萦扶了起来。
看着不发一言的娘亲,责怪道:
「楚月,你不是号称侠肝义胆吗?
「侠之大义就是这样逼迫一个弱女子的?」
落萦赶忙制止,有气无力地央求着爹爹:
「老爷,您不要怪夫人。
「都是我的错。」
她推开爹爹,又朝着娘亲跪了下去,继续磕头恳求。
没磕几下,因为身体太过虚弱,晕倒在地。
爹爹慌忙将她抱起,轻声呼唤,眼中全是担忧。
远远望去,那两人依偎在一起。
男的清俊儒雅,女的秀美脱俗。
当真是一对璧人。
连我看到都觉得格外地刺眼,何况娘亲。
我再次偷偷瞄了瞄娘亲。
她的脸上已没有了之前的痛苦和悲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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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如经历了严冬的湖水,冰封千里,只留一片清冷。
她说:「沈望尘,我已经放过你很多次。」
「若是再来阻拦,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她飞快出手,瞬间放倒了身边的两名衙役。
下手狠辣,跟刚才以守为主完全不同。
衙役们第一次见到娘亲不留情面地攻击,惊讶间已溃不成军。
正在这时,有人远远打马跑来,冲着爹爹大喊:
「大人不好了,叛军攻城了。」
爹爹猛地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问道:
「什么?你再说一遍。」
那人翻身下马,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满脸都是冷汗:「大人,叛军攻城了!」
往日安静肃穆的城门,如今喊杀震天。
娘亲轻声安慰我:「月牙别怕。」
我紧紧搂住了她的脖子回答:「有娘亲在,我不怕。」
她将我放在城墙下,嘱Ṱŭ₀咐衙役好生照顾,然后随着爹爹登上了城墙。
城墙外,全是黑压压的人头。
爹爹神情凝重,他吩咐手下立刻整军布防,对抗叛军攻城。
然后朝着外面的叛军大喊:
「尔等听着——
「赶快放下武器束手就擒,我可以向朝廷禀明,饶你们性命。
「否则……」
话还没有说完,冷风骤起。
一支利箭朝着爹爹的胸口狠狠袭来。
说时迟那时快,娘亲抽出背上的大砍刀,朝前一挡。
利箭钉在宽阔的刀背上,划起了一道亮眼的火花,掉落下来。
唰唰唰,接着又有无数的利箭朝着爹爹疾驰而来。
-5-
嘉庆元年,新帝登基。
同年,新帝的皇叔淮王起兵谋反。
娘亲离开扶风县时,无意中发现了叛军的踪迹,立刻掉头连夜赶回示警。
可是爹爹感情用事,贻误军机,导致扶风县被叛军层层包围。
他后悔莫及,决定先带领县城守卫击退叛军,再向皇帝请罪。
自从那日,娘亲在城楼上救下爹爹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
除了公务,就像我养的那只叫发财的小狗,整天围着娘亲打转,赶也赶不走。
「月牙,你娘亲呢?」
看看看,又来了。
我翻了一个白眼,正想装作不知道时。
突然发现他的背后,还畏畏缩缩地跟着一道身影,立刻变了脸。
满脸忧心地说:「娘亲在里面帮受伤的士兵包扎呢。」
「已经一夜没合眼了。」
爹爹大急:「这怎么行,我去看看她。」
便火急火燎地冲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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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后面那个身影也想从我身边进去时,我伸手拦住了她。
「月牙妹妹……」落萦怯生生地喊了我一声。
「错。」我神情严肃地纠正。
「娘亲只有我一个女儿,若你是我姐姐,那你跟我爹在一起厮混就是乱伦。」
「我没有……」落萦吓得赶忙否认。
「你既然不是我姐姐,那你这些年吃我家的用我家的,娘亲还为你专门请了夫子授课。
「所花的银钱……嗯,足足两千金,请还给我。」
「我也没有……」落萦脸色涨红。
我继续道:
「落萦,你以后莫要在我娘亲面前出现了。
「不管你是为了什么原因做下的这一切,都让我觉得恶心。
「娘亲心善,所以你肆无忌惮。
「但是我不一样,你如果还敢再犯,我就要你还钱。
「若是还不了钱,我就将你远远卖去抵债。
「听说,西域的胡商最喜你这种柔弱的小娘。」
最后一句我故意拖高了声音,意味深长地看着落萦。
她吓得打了个冷战:「月……小姐,求您不要。」
「还不快滚!」我凶狠地吼道。
看着落萦吓得落荒而逃,我十分满意。
摸了摸手腕上精铁炼制的手镯,这是娘亲在我五岁生辰时送的礼物。
她说,希望手镯能护我平安。
但是我已经长大了,这次换我来保护她。
哎呀!
差点忘了里面还有一个,我赶忙溜了进去。
还是老规矩,猫在门后顺着门缝偷偷往里瞧。
爹爹正端着一碗甜汤,不停地夸赞:
「月娘,谢谢你,这是我喝过最美味的甜汤。」
娘亲神情古怪:「沈望尘,我为你精心熬制了十年甜汤,你总是嫌弃我做得难以下咽。」
她指着爹爹手中的甜汤说:「而这个,不过是仆妇随手冲的一碗糖水。」
爹爹满脸尴尬,我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真好!
感觉娘亲跟爹爹和离后,越发地鲜活了起来。
「咳咳,沈月牙你给我滚进来。」
坏了,被娘亲发现了。
-6-
我磨磨蹭蹭地挨了进去。
娘亲稳准狠地一把掐住了我肥嘟嘟的腮边肉。
还没等她用力,我就夸张地求饶:
「娘亲,我错啦。」
「你错在哪里?」
「我不该偷听你们说话。」
我可怜兮兮地回答。
爹爹赶忙劝道:「月娘,她年纪小不懂事,你不要跟她计较。」
咦,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往常我做错了事,爹爹都是抱怨娘亲的。
说她连孩子都不会教。
总是偷偷带着我出去瞎胡闹,把我养得刁蛮粗鲁,跟她自己一样。
我是个心直口快的好孩子,想什么就照直说了出来。
看着眨巴着眼睛仰望着他的我,爹爹笑容一僵,向娘亲深深鞠了一躬:
「往日都是我不好,请月娘莫要跟我计较。」
娘亲蹙起眉头:「你还要我说多少次?」
「沈望尘,从你写下和离书开始,我们就绝无可能了。」
爹爹眼中一片涩然,低声下气地说:
「月牙还小,怎么能没有爹爹?」
他上前拉住了娘亲的手:
「月娘,以后我都听你的。
「我们回家,好不好?」
娘亲却甩开了他的手:
「沈县令,请自重。
「我留在县衙帮忙,只为了扶风县百姓的安危。
「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月娘……」
爹爹满心不甘,还想要继续。
娘亲英气的眉毛皱了皱,抬手拎起爹爹的衣领,推开房门,然后纵身一跃,带着他跃过墙头,将他扔了出去。
最后关上大门,一套动作干净利落。
这世界终于安静了。
我冲着她举起一个大拇指,她拧了拧我的鼻头,笑骂道:
「小机灵鬼。」
一转眼,叛军已围城半个月。
每日里大大小小数次攻击,均被县城守卫击退。
百姓们从一开始惊慌失措,到现在镇定自若。
见爹爹将县衙上下指挥得当,调度得井井有条。
城内百姓虽然也有担心,更坚信将叛军打败不过是时间问题。
娘亲却忧心忡忡,因为求援的信鸽早已分批放了出去,结果全部有去无回。
而且叛军的数量是城内守卫的几十倍,将整个县城铁桶般围了好几层,想冲出去求援简直就是去送命。
扶风县是座非常偏僻的小城,与周围县城相隔甚远。
再加上道路崎岖,消息更是闭塞。
随着被围的时间越来越长,等待我们的将是弹尽粮绝,被活活困死。
这日,娘亲又是天快亮时,才回到了家。
她满身疲惫,还没有进门就被一道身影拦住了去路。
落萦跪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
「夫人,求求您救救我。
「老爷他要打掉我腹中的孩子。」
-7-
娘亲面色冰冷 :
「我不是你的夫人,你以后也不要再来找我。」
说完,抬腿就走。
落萦扑过去抱住了娘亲的腿,死死不愿放手:
「夫人,我怀的这胎连神婆都说是个男孩。
「只要您让他生下来,我就抱给您养。
「让他孝顺您,为您养老送终。
「月娘以后自然会有儿子养老送终。」
爹爹大步走了过来,对着落萦说:
「我不会纳你为妾,更不会要你的孩子。
「我只有月娘一个妻子,至于儿子。
「她想生就生,不想的话我们有月牙也足够了。」
啪啪啪!
娘亲鼓掌,她嘴角一弯,眼神却利如冰刃:
「要唱戏回自己家去。」
她抽出大刀朝着门口的大石一劈。
嘭!
大石瞬间碎裂成两瓣。
落萦哭泣的声音戛然而止,爹爹也不敢再出声。
「再来打扰,就让你们试试到底是石头硬还是你们的脖子硬。」
娘亲收刀转身。
身后的落萦惨叫一声,故技重施撞向了墙壁。
可是这次娘亲没有回头,她关上了大门。
爹爹也没有动。
落萦撞得头破血流,还有另一股鲜血从她的身下缓缓流出。
她流产了。
叛军围城已一月有余。
城中粮食开始不够。
县衙要将富户家的囤粮征收,由他们每天统一给百姓发放。
此举引来了富户的激烈反对。
为了不让平民饿死,娘亲带领衙役挨家挨户武力逼迫富户们交出粮食。
她每天早出晚归,甚少回来。
家中常常只有我一人。
因担心我的安全,只能让我回到沈府暂住。
这日我吃过晚饭就昏沉睡去。
等到醒过来时,却发现自己双手被反捆在身后,嘴里还被布条塞得死紧。
一个汉子将我夹在腋下,趁着ŧũⁿ黑夜往城门奔去。
快要到城门时,一个女人挡住了去路。
落萦大张着双手,消瘦的脸上全是坚毅,对着劫持我的汉子说:
「快放下小姐,不然我就跟你拼命。」
汉子狞笑道:「小妞,你还敢威胁爷爷。」
「爷爷让你好看。」
伸出另外一只手朝着落萦抓去。
落萦勇敢地迎了上去,用手抓用牙齿咬。
想要将我从歹人手中救出去。
只是她太过柔弱,没两下就被打翻在地上。
可她仍然没有放弃,死死抱住了歹人的腿,不让他离开。
歹人火起,抬起腿就朝着落萦的心口狠狠地踹了过去。
「住手!」
是爹爹跟娘亲带着衙役赶到了。
落萦抬起一张被打得伤痕累累的脸,惊喜道:
「夫人,幸好您及时赶到。
「不然小姐就要被这歹人掳走了。」
娘亲声音凛冽,对着歹人说:
「李成,你要带着我女儿去向城外的叛军投诚吗?」
这李成是城中的富户,因不满县衙征收自己的囤粮,心生反意。
此刻被娘亲揭穿,却没有害怕。
打了一个手势,黑暗中又走出来一群人。
手拿武器,站在了李成身后。
落萦大惊:「怎么会这样?」
娘亲目光骇人,盯着她说:
「难道不是你故意迷晕了月牙,交给李成的吗?」
-8-
爹爹简直不敢相信,脱口而出:
「落萦,月娘对你恩重如山,月牙平日也拿你当亲生姐姐般敬重。
「你如此恩将仇报,怎么对得起她们?」
「呸!」落萦冲着爹爹狠狠地啐了一口。
「你这个见色忘义的渣男,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
「你以为我是爱你才爬你的床吗?」
她眼中全是轻蔑,说的话像淬了毒:
「我是为了替夫人固宠。
「夫人那么好,你却将她弃之如敝屣。
「真是让我恶心。」
爹爹的脸像开了染坊,赤橙黄绿青蓝紫。
惊讶、羞恼、悔恨全纠缠在一起。
他气急攻心,打了一个趔趄,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在衙役的惊呼声中,又强自站稳。
李成朝着娘亲扔过去一颗药丸,Ťû₄要她马上服下。
否则现在就要杀了我。
他伸手掐住我的喉咙。
我立刻觉得无法呼吸,脸色紫涨,眼睛开始翻白。
娘亲心急如焚,大声制止李成,捡起地上的药丸就要吞下。
「不要!」
随着落萦的惊呼,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夺走了药丸。
爹爹仰头将药丸吞下。
对着李成说:「月牙也是我的女儿。」
「有我这个县令在,你应该放心了吧。」
李成满意点头,要爹爹马上打开城门,等他们出了城,自然会将我放了。
娘亲深深地瞟了我一眼,然后对着落萦说:
「你以怨报德,我真是后悔救了你。
「从此以后,我永不见你。」
落萦脸色惨白,慢慢变得绝望。
冲着娘亲撕心裂肺地大喊:
「夫人,您怎么能这样?
「您将我从乱葬岗救下,日夜不停地精心照顾。
「您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真心对我好的人。
「我羡慕您,仰慕您,想永远陪在您的身边,这有错吗?
「老爷看不上您,我拼命学习琴棋书画,替您讨好他。
「您只有月牙一个女儿,被人看不起,我就爬上了老爷的床,想替您生一个儿子。
「为什么,为什么您不要我?」
「所以,你就私通李成绑架了月牙?」娘亲质问。
「对,我绑了她,再救下她。这样您就会让我留在您身边了。」
落萦神色越发地癫狂。
趁着大家都被她吸引了注意力,我动了动手腕。
可能因为我是小孩,所以绳索绑得并不太紧。
我冲着娘亲眨了眨眼睛。
接着,用双手飞快扭动精铁手镯,手镯的机关被打开。
里面的麻醉针立刻射进了劫持着我的李成身上。
他浑身一麻,动弹不得。
另一边娘亲已经闪电般扑了过来,伸手将我拉进了怀里。
同时飞起一脚,将中了麻药的李成踢得当场吐血身亡。
剩下的人眼见不妙,立刻将落萦当成了人质。
用刀比着落萦的脖子说:「赶快打开城门,放我们出去。」
「不然……」
话没说完,唰的一声。
寒光闪过,落萦人头落地。
娘亲收起大刀,看也不看倒地而亡的那个人。
只替我解开绳索,然后牵起我的手,ţŭ̀₂温柔地说:「我们回家。」
我们母女俩还没有走出多远,就听到背后有重物落地的声音。
还有人焦急地呼喊着:
「大人,您怎么了?」
-9-
那颗药丸有毒,爹爹中毒昏迷不醒。
娘亲衣不解带,日夜照顾。
第七日时,他终于醒了过来。
还是熟悉的沈府屋内,一灯如萤,萤火轻摇,留满室温暖。
爹爹痴痴看着趴在床边睡熟的娘亲,喜极而泣。
犹豫了很多次后,终于忍耐不住抬起手抚向那张魂牵梦萦的睡颜。
在另一边侧榻上装睡的我眯了眯眼,心里默数着:一、二、三……
果然,娘亲立刻醒了过来,避开了爹爹的手。
气氛有点尴尬。
我那个万事都掌握、泰山崩于眼前也不动摇的爹爹,此时竟像个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眼中有掩藏不住的慌乱。
娘亲面容平静,站起来转身欲走。
爹爹情急之下扯住了她的衣袖,脱口而出:
「月娘,别,别走……」
娘亲眉眼清浅:「我去叫人来伺候你。」
「不,不用……」爹爹语无伦次,又急忙说,「我是说,有你在就好。」
娘亲轻轻抽回衣袖,声音缥缈:
「沈望尘,当年嫁与你时,我觉得自己是这世间最幸福的人。
「我为你放弃了武功,放弃了大漠,放弃了所爱的一切。
「我努力地想要做一个好妻子,努力地想要讨你欢喜。
「你嫌弃的诗文,是我偷偷写了数千遍后,挑选出来最好的一篇。
「你不愿意穿的衣衫,是我熬了数个月,将十根手指都扎得鲜血淋漓后做出来的。
「可你给了我什么?
「是厌倦,是嫌弃,是最残酷的背叛。」
「月娘对不起,都是我的错。」爹爹慌忙滚下床,将娘亲紧紧拥住。
「只要你愿意回到我的身边,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哪怕是要我的命。」他声音颤抖,已带了哽咽。
「迟了……」娘亲始终没有回头,「沈望尘,我累了,也不爱你了。」
「可是我爱你啊,我一直都爱着你。」爹爹痛彻心扉。
「我只是,只是被乱花迷了眼。
「求求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的。」他泪流满面不停地哀求着。
「我还是去叫人来伺候你吧。」
娘亲强行掰开了爹爹的手,毫不留恋地走了出去。
只留下失魂落魄的爹爹,犹如破碎的琴弦,瘫在地上发出惨烈的哀鸣。
其实,这个问题我在跟着娘亲搬出沈府时,就问过她。
她说:
「月牙,覆水难收。
「我们永远都要朝前看。若总是纠结过往,只会让自己沉沦,变得更加不堪。」
我还是似懂非懂。
但是我想成为娘亲那样的人。
虽然遭遇过挫折,却依然坚强的人。
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唯一的盼望就是赶快打败叛军,然后跟着娘亲回到大漠。
去亲眼看看那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的胜景。
可惜,天不从人愿,令人绝望的日子终于来临了。
扶风城的粮食被吃光,连草皮树根都被啃食得一干二净。
而援军依然迟迟没有踪影。
恐惧像瘟疫一样疯狂地蔓延。
百姓在有心人的鼓动下暴动了。
他们要打开城门向叛军投降。
-10-
爹爹带着衙役们苦口婆心地劝阻着,可还是拦不住滚滚人潮。
人们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枯萎的身体,麻木的眼神。
呐喊着:
我们不要被活活困死,我们要出去。
无数的人朝着城门冲去。
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守卫们不敢用武力镇压。
站在最前面的爹爹首当其冲,衣服被扯烂,嘴角被打破,还险些被踩死。
眼看着城门就要被疯狂的人群推开,娘亲跃了过去,拿起砍刀飞快地劈掉了最前面几个人的脑袋。
血花四溅,人群猛然停止不动。
可也只停止了一小会儿,又有人叫嚣着:咱们人多,不怕他们。
继续疯狂地冲击着城门。
爹爹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抽出旁边衙役的长剑朝着人群斩去。
那个叫嚣最厉害的人被刺穿了肚子,顿时了无声息。
人群终于安静了下来。
这只是开始。
随着粮食断绝,每天都会有人死去。
到处都是哭泣和哀号。
扶风县被悲惨和绝望笼罩,如同一座死城。
娘亲也迅速地消瘦了下来。
她丰满的身材瘦成了骨架。
原来异常明亮的眼睛也黯淡了下去,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我知道,她偷偷将省下来的吃的都留给了我。
她最近回家总是非常疲惫,还没有跟我说几句话就昏睡了过去。
我轻轻地给她擦洗时,总会闻到她身上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听爹爹说,她试着冲击了无数次敌营。
可是叛军实在是太多了,纵然九死一生也没有突围出去。
这晚,她又是半夜才回到家。
还说自己已经洗漱过了,不用我再帮她。
我乖巧地答应了。
其实我知道,她一定又受伤了,怕我会担心,才故意说谎的。
于是我装作非常高兴的样子,拿出了她以前做给我的风筝,好奇地问:
「娘亲,不知道大漠的风有没有扶风城的大啊?」
果然,提到大漠,她昏暗的眼神都明亮了几分:
「那里风吹万里,只见黄沙。」
我眼睛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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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们到了大漠,娘亲要给我做一只最大的风筝。
「我就可以搭着风筝飞到天上了。」
娘亲猛地站了起来,脸上惊喜交加。
她想要如往常一样掐住我的脸,却发现我的脸颊早就瘦得只剩下了一层皮。
只能眼含热泪,摸了摸我的头说:
「好孩子。」
娘亲有了救扶风城的办法。
她拿着给我做的风筝找到了爹爹。
爹爹问她有多少把握?
她说只有一成。
她又说:「若是可以牵制住叛军,不让他们发现我。」
「那计划的成功率就有了三成。」
爹爹说:「这两成的机会我来办。」
娘亲猛地望向爹爹,他哑然失笑:
「相信我,为了月牙,为了全城的百姓。
「我一定会成功的。」
还有,也为了你。
月娘,你是我平生所见最好的女子。
是我将你弄丢了,再也找不回来。
那就让我好好地送你走吧,送你回到最想去的地方。
-11-
我这一生最不喜的就是别离。
明明心痛到了极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
爹爹拍拍我的头,慈爱地说:
「我的月牙长大了,一定是一个跟你娘亲一模一样的女侠客。
「聪明,果敢,坚强。」
我拼命忍着不让眼泪落下,心里默念着:
好吧,爹爹。
虽然因为娘亲我一直都怨恨着你,但是从今天起,我开始试着原谅你一点点吧。
娘亲将我拉了过来,从头到脚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她爱怜地摸摸我的脸:「月牙,记住娘的话。」
「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要坚强地活下去。」
我「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娘亲将我紧紧搂在怀里,轻轻地拍着我的背说:
「月牙,别怕。」
我鼓着鼻涕泡抽噎着, 重重地点头:
「娘亲不在了, 我也不怕。
「你跟爹爹都要回来哦, 我会一直等着你们的。」
爹爹也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然后深深地望向娘亲。
他的眼中全是担忧,依恋和不舍。
缠绵了许久许久, 最后只说出了一句话:
「月娘, 我可不可以抱抱你?」
娘亲愣住了,接着又释然地笑了起来,她走上前将爹爹轻轻地抱住。
爹爹慢慢红了眼眶,因紧张而发抖的身躯慢慢平复了下来。
也伸出手来缓慢而坚定地抱住了她。
那一晚的惨烈,在往后经过不知多久的时间,我依然历历在目。
爹爹带领着所有还能够动弹的男人, 来到城外跟叛军殊死搏杀, 吸引他们的注意。
城中的老弱妇孺们, 偷偷在偏僻无人的城角放起了风筝。
巨大的风筝迎风升起,娘亲躲在风筝的羽翼下往城外飞去。
我们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但是那一刻,我们问心无愧,我们英勇赴死。
城外是血流成河,不到断气也不停止的坚持。
城内是一张张充满希望的面孔,对着风筝跪下,虔诚地祈祷。
夜空群星闪耀, 黑色的风筝却压住了所有的星光,如一轮明月般承载着所有的期待,越飞越远越飞越高……
娘亲夜奔千里, 搬来了救兵。
扶风城得救了。
那晚在城外的男人却没有一个人回来。
新帝颁下圣旨:
扶风县令沈望尘, 虽曾贻误军机,但念其带领全县百姓奋起抵抗叛军, 英勇就义, 特赐忠义公。
新帝还要赏赐娘亲, 却被她婉拒了。
她要带着我回大漠。
我们离开这日,全城的百姓都来了。
娘亲千里迢迢寻求救兵, 全靠她双脚疾行。
一双脚底皮全被磨掉, 血肉模糊中可见森森白骨。
这样的痛苦,真不知道她是怎样才坚持下来的。
皇帝赏赐御医给她治好了伤, 可是她的脚却废了, 走路只能拄着双拐。
她带着我坐上马车, 跟所有人道别,也跟旧梦里的江南道别。
她笑得依旧灿烂, 指着前方对我说:
「月牙, 我们跟着太阳走, 就能到达大漠。」
我重重点头。
远方的初阳冉冉升起,我们朝着洒满金光的未来奔去。
沙烟四起, 人影婆娑。回首中, 少年不再, 万物皆非,只剩一袭素衣,随风舞动, 尽诉前尘过往。
可是,那又怎样?
任尔浮沉,我心自有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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