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蛮小满

小蛮小满

我重生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拎把杀猪刀断了谢鹤和女主的孽缘。
「考状元和被我砍,你选一个。」
谢鹤捂着被踹的屁股,恨声骂我是妒妇。
这一骂就骂到他高中状元,成为当朝新贵。
骂到他说要娶我为妻。
梗着脖子红着脸:
「除了我,谁还能忍受你这蛮不讲理的妒妇!」
我信了的。
直到女主回京,谢鹤依旧如当年那般被她吸引。
在他又一次为救女主而身受重伤时。
我这才惊觉原来谢鹤不曾变过。
就像他一直都不曾改过「妒妇」这个称呼。
于是我掰着手指算这些年花在他身上的银两。
又卖了他府上值钱的东西凑够了这笔钱。
离开那日一切如常。
全然不见大婚前的忙碌和喜悦。
可后来我又听说。
素来清风霁月的状元郎穿着大红婚衣同一把杀猪刀拜了堂。
又提着它跌跌撞撞。
逢人便哑着声音询问:
「我娘子同我置气,可她这次……为何不来砍我了?」

-1-
谢鹤受伤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在浮光居里挑首饰。
听到他浑身是血地被抬回府。
我脑子一片空白。
顾不上拿买好的首饰就急匆匆往回赶。
「早起出门时不还好好的吗,怎么就受伤了?」
堵着门的小厮支支吾吾说不明白。
我听得着急,「哎呀」一声后就推开他闯了进去。
「谢鹤!」
「出去。」
谢鹤慌里慌张地提上中衣,隐在黑发下的耳垂瞬间通红。
他语气恼怒:
「林小蛮,我同你说过多少遍男女大防,你——」
「什么防不防的,你以前高烧昏迷时还是我替你擦的身子。」
我扯着衣裳要看他身上的伤,皱着眉毫不在意:
「再说我们快要成婚了,旁人更不会说什么的。」
听到这话的谢鹤捂着领口的手一僵。
面色隐隐不自然。
我没注意到,只心疼地想谢鹤这次果真伤严重了。
往日里死扯着衣服的手都没劲了。
「怎么会这么严重啊?」
谢鹤的上半身被白布裹得严实,上了药却仍然有血色浸出。
我看得心一紧,说话声音都不自觉小了起来:
「疼不疼啊?要不,要不我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只是看着严重罢了。」
谢鹤被我这话逗笑。
但很快又强压下嘴角,拧着眉伸手提我起来:
「让人瞧见不好。」
「哪有人来瞧?」
我不肯,伸手要替谢鹤重新包扎。
气得红了眼眶:「是谁伤的你?我给你报仇去!」
谢鹤打小就不是个爱闷着苦水的主儿。
受了委屈就可怜巴巴地跑来寻我。
然后我拎着把杀猪刀就上门替他找场子去。
只这次,谢鹤沉默了半晌。
有些生疏地转移了话题:
「小桃说你去买首饰了,身上银两可还够?」
我有些不解,但很快就恍然大悟。
拍着胸脯安慰他道:
「是不是因为这次害你受伤的人很厉害?没关系,你不用担心我——」
「林小蛮!」
谢鹤突然加重语气打断了我的话。
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
「此事同你无关,你莫要多问。」
谢鹤的声音很严肃。
我愣住。
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时。
一道清亮的女声打断了我的话:
「是因为我。」
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我一时没记起来。
却清楚地瞧见谢鹤倏然僵硬住身子。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垂眸整理着有些凌乱的领口。
恰巧错开了我想抓住他的手。
「谢大人是为了救我才会受此重伤,是我对不住他。」
这声音带来的熟悉感越来越强。
我下意识扭头看去。
却被来人头上发簪折射出的光晃了下眼。
江采薇扶着门,朝我微微一笑:
「林姑娘,许久不见了。」

-2-
按理说。
在看见消失了几年的女主重又出现后,我应当是要立刻扛起谢鹤就跑。
可我看着那根异常眼熟的翠色珠玉簪子。
竟一时失了神。
那簪子,是我先前想买的。
我肤色深又不貌美。
相衬的首饰实在太难寻。
好不容易相中一个,可今日去却被告知已经卖了出去。
我不死心,又委屈:
「不是说好了留着等我攒够银两来买的么?」
最后店家被我缠得无奈。
只好低声同我说买走簪子的那人我认识。
「是上次陪你来店里的那位公子身边的小厮。」
「想来是打算给姑娘一个惊喜,」店家朝我挤眉弄眼,又笑呵呵:「左右这簪子都是姑娘的了。」
我当时听得心里喜滋滋的。
还心想原来那日谢鹤是装作不甚感兴趣的模样。
实际上早就想好替我买下这簪子当做礼物。
可如今我原以为的惊喜却是戴在了江采薇的头上。
而江采薇方才又说。
谢鹤是为救她才受伤的。
难怪他不肯同我说受伤的原因。
我扭头想问问谢鹤。
可谢鹤垂着眸避开了我的视线。
他整理好衣裳,重又恢复成在外人面前那副冷清的模样:
「我并无大碍,县主莫要放在心上。」
「我怎么可能会不放在心上?」
江采薇的语调陡然拔高。
许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
她咬了咬唇,小声又自责:
「每次到最后都是我连累你受伤。」
这话一出,屋子里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我下意识就紧绷着脸挡在了谢鹤的身前。
神色警惕,语气不善:
「既然知晓总会害他受伤,那你还不离他远些!」
我就知道碰到女主总没好事!
江采薇脸上笑容瞧着有些勉强。
「林姑娘,」她说:「我这次来是有要紧事要同谢大人商量,你莫要——」
「出去。」
冷淡的声音自我身后传来。
江采薇的话被打断。
她似是有些不敢置信。
嘴唇嗫嚅了下后神色黯淡。
而我原本提着的心也瞬间落在地上。
看向江采薇时还颇有些狐假虎威的气势:
「听到没,你快些回去吧!」
我心想果然这些年我的努力是有效果的。
还好谢鹤没有和上辈子那般——
「小蛮。」
不轻不重的声音阻止了我想要推着江采薇离开的动作。
沉沉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因着失血,谢鹤的面色极为苍白。
可我却从他脸上瞧见了许久都不曾再见到的认真和执着。
就同当年他吵着要护江采薇回京时的神情别无二致。
我手一顿,心里隐隐不安。
谢鹤看着我。
但很快就有些心虚地偏过视线,轻声:
「你先出去。」
让……我出去?
所以方才的那声出去,是对着我说的?
我愣住。
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股无名的怒火腾地蹿起。
我刚想撸起袖子,却被江采薇叫住。
「林姑娘。」
如今反过来了。
要被赶出去的人是我。
所以江采薇脸上重又恢复了先前温柔的笑意。
她轻叹了口气:
「你莫要多想,我早已同三皇子有了婚约。」
话是对我说的。
可目光却是直直盯着我身后。
我转过头。
谢鹤没有吭声。
他此时低着头。
我看不清他脸上是何表情。
却能瞧见他放在被褥上的手猛地收紧。
手背上隐隐有青筋爆出。

-3-
谢鹤和江采薇在屋内谈事。
而我就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
透过大开的屋门,我看着久别重逢的两人相谈甚欢。
就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谢鹤和江采薇总能聊很多很多。
可我却总也插不进话。
因为我听不懂。
说出来的话也是惹得江采薇捂嘴直笑。
而谢鹤皱着眉要赶我走,语气极为不耐:
「林小蛮,你能不能不要总缠着我?你又听不懂!」
于是我挠了挠头,哦了声后就停下脚步。
安静地看着那两个人并肩而行,越走越远。
我是很小就被卖到谢家当冲喜童养媳的。
所以我向来都很听谢鹤的话。
唯一一次不听。
是谢鹤和家里闹着要护送江采薇回京。
我二话没说就提把杀猪刀拦在了谢鹤的面前。
语气凶狠地瞪他:
「考状元和被我砍,你选一个。」
谢鹤那时也不过是少年心性。
看着还在滴血的杀猪刀瞬间吓白了脸。
却依旧梗着脖子怒道:「我同采薇是好友,她有难我自然是要帮的!」
我没吭声,一脚把谢鹤踹翻在地后。
就坐在门槛上当着他的面擦刀。
「林小蛮!」
谢鹤又气又恼地叫我。
我没理,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复:
「你得留下来,考状元,陪爹娘。」
因为上辈子的谢鹤就义无反顾地和江采薇去了京城。
他说会回来的。
可我再见到谢鹤时,是在一场大火里。
一群黑衣人闯进了谢家。
他们杀了谢家所有人,又放了一把火。
是谢鹤把我从火场里背了出来。
那时的他长高了不少,面容也锋锐许多。
可开口嗓音却颤抖得厉害:
「小蛮你别怕,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我都被吵得头疼。
心想也不知道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为了不让我陷入昏迷。
谢鹤拉着我的手说了很多很多。
那是唯一一次谢鹤同我说这么多话。
他说他后悔了。
他说他不应该去京城的。
他说他应该留在陈县,留在爹娘身边,然后再去考个状元回来光宗耀祖。
我都记住了。
所以重生回来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拦下了要去京城的谢鹤。
我小时候被谢家爹娘救过一命。
后来又被谢鹤救了。
我总该报恩的。
但谢鹤不知道这些。
他说ťúⁱ我在胡诌。
「即便你今日真拦住了我,我日后也不会娶你这个妒妇的!」
谢鹤捂着被踹疼的屁股,白皙俊俏的脸上一片通红。
他恨声骂我。
这一骂就是好几年。
骂到谢鹤高中状元,成为当朝新贵。
骂到他说要娶我为妻。
梗着脖子红着脸:
「除了我,谁还能忍受你这蛮不讲理的妒妇!」
我是信了的。
爹娘走后,一群豺狼虎豹涌上来抢东西。
是我提着把杀猪刀挡在那些人面前。
好歹是护下了谢家老宅。
而自那件事后,谢鹤就仿佛一夜间长大了。
谢鹤说:「小蛮,我会考取功名的。」
我点头说好。
于是他考上了状元。
谢鹤说:「我会让那些人把吃了我谢家的东西都吐出来。」
我也点头说好。
于是那些人不光吐了东西,还一个个到我面前向我磕头赔罪。
谢鹤向来都是说到做到。
所以他说他会娶我。
我是信的。
可如今……
我抬起头。
也不知道谢鹤说了什么。
江采薇一怔,而后秀美的脸上染上红晕。
我收回了目光,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秋千。
努力忽视掉那股难受酸涩后。
心想如今我自己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了。
爹是走镖时受了重伤。
娘是爹走后得的心病。
但好在他们走前,谢鹤是陪在他们身边的。
如今他也考上了状元。
上辈子的遗憾似乎都得到了弥补。
如果谢鹤还是会喜欢上江采薇,我好像也没有什么理由再去拦着——
不会的。
我使劲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谢鹤不是那种出尔反尔的人。
更何况嫁衣都绣好了。
日子也都订好了。
一切都和上辈子不一样了。
我安慰着自己,却怔怔地盯着脚尖发呆。
直到江采薇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我要走了。」
「走就走,同我说做什么?」
我回过神来,撇了撇嘴小声:「反正我又不会送你。」
我还是很不喜欢江采薇。
江采薇也没在意。
她状似不经意地抬手抚了抚簪子,又突然笑:
「听闻你们的婚期定下来了?不知那时我可否能来讨杯喜酒喝?」
我总觉得江采薇说这话时的语气很奇怪。
却又一时没琢磨清楚。
于是等人走后,我立马就冲进了谢鹤Ťũ̂ₜ的屋子。
可刚进屋子就闻到一股比之前还浓郁的血腥味。
到嘴的质问转而变为担忧:
「谢鹤谢鹤,你身上的伤还疼不疼了?要不我再给你换一次药?」
可谢鹤按下了我的手。
他看着我,眸色藏着我读不懂的情绪。
嘴唇翕动。
似是要开口言语,却半晌都吐不出一个字来。
我忍不住歪了歪头看他:
「你怎么啦?」
「小蛮。」
谢鹤的嗓音有些沉。
他突然抬手拂过我的头发。
目光凝在某处,却又很快收回。
连带着手指都蜷缩了起来。
最后说:
「我们的婚期……再推迟些日子罢。」

-4-
婚期已经推迟过一次了。
那次是因着谢鹤奉旨要去剿山贼。
虽然大获全胜。
可谢鹤却在紧要关头挨了一刀。
我匆匆赶去见谢鹤时,他还发着高烧。
面色潮红,呼吸沉重。
往日里凌厉的眉眼紧蹙着,意识不清。
却又在我过去时下意识抓着我的手不放。
身边的人说这大半个月来谢鹤一直都心事重重。
「大人时常盯着林姑娘您送的护身符发呆。」
听说谢鹤会受伤也是因着去捡护身符才被贼人有机可乘。
想起临行前威逼利诱他一定要好好保护护身符的场ṭųₕ景。
心疼之余,我难免心虚。
更别提定婚期了。
可谢鹤醒来后第一件事Ŧū́₄却是说起成婚之事。
我主动安慰他:「这事不着急,等你身子好利索了再说。」
「是我让你受了委屈。」
缓过一阵压抑的咳嗽后。
谢鹤拧了拧眉,极为认真道:
「此次我会请国师大人亲自挑个良辰吉日。」
其实我想说皇宫里那神棍说不准都没我在街头救下的那个半瞎子老头算得灵。
但看到谢鹤如此看重。
我还是忍不住高兴。
后来又废了好大劲、帮忙做了许多事才央得老头也挑出个良辰吉日来。
和国师算的日子一样。
我更高兴了,觉得那日子真好。
就适合我和谢鹤大婚。
可如今谢鹤却说还要再推迟。
我回过神来,眨了眨眼小声提醒他:
「老头说,若是错过那个吉日,便要等到明年了。」
所以当时他多了一嘴,说让我们尽快完婚。
谢鹤沉默了下来。
「你是țũ⁺担心身上的伤吗?没关系的,还有些日子呢,足够你养好伤的。」
「抱歉。」
再开口时,谢鹤的嗓音沙哑了不少。
他低声:
「只是再推迟几日,你等我——」
等什么?
谢鹤的话没有说完。
他突然顿住。
而后又是一声毫无余地的「抱歉」。
脸上的笑容彻底僵硬住。
我愣愣地看着谢鹤。
其实在他说出推迟一词时,我心中就有种「果然如此」的荒谬心安。
像是早就预料到的结局终于到来。
一切尘埃落定。
明明不应该意外的。
可我仍觉得胸口一阵发闷。
连呼吸都变得隐隐刺痛了起来。
于是一句话脱口而出:
「又是因为江采薇吗?」
我其实并没有怪罪她的意思。
可谢鹤却皱起眉,像是不喜:
「这同采薇又有何干系?林小蛮,你为何老是要针对她?从前是,如今——」
许是察觉到了自己的语气变得激烈又咄咄逼人。
谢鹤猛地顿住。
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
他别过脸:
「此事同县主无关,你莫要多想。」
我干巴巴地「哦」了声。
屋子内陷入一片死寂。
这是极少见的。
毕竟平日里只要见到了人,我就总有说不完的话。
谢鹤倒是有些先不习惯这般安静了。
他抿了下唇,硬邦邦地开口:
「你……你在生气吗?」
语气稍有些缓和。
这是谢鹤主动求和的信号。
我想了想,摇头。
其实谈不上什么生气不生气的。
我只是有些难过。
又觉得对不住那些为大婚筹备了许久的人。
「我还是先出去吧。」
「等等。」
谢鹤叫住了我。
而后在我诧异的目光下。
他突然伸手,勾住我的手指。
犹豫了下后又低下头。
还染着不正常烫意的脸颊蹭过我的指腹。
「你别同我生气,小蛮……阿姊。」
许是很久没有叫过这个称呼了。
谢鹤的声音很小。
飘忽着眼神不敢看我。
原本苍白的脸色都红润了不少。
我睁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低头。
于是谢鹤抓着我的手也陡然一僵。
最后他干脆闭上眼,一鼓作气:
「阿姊莫要生气了,我不是不愿同你成婚。我只是、只是还有些事要去做。」
谢鹤这人打小就生得好看。
他也懂得该如何讨好我。
每每做了什么心虚的事儿,只要他用着一副病弱的模样软下语气几分,我就总会忍不住心软。
而现在。
我愣愣地盯着谢鹤那红得仿佛要滴血的耳垂看。
他似乎还说了一些别的什么。
我没大听得进去。
只诧异地想原来为了能推迟婚期,谢鹤还可以这般示弱的吗?
上次他同我撒娇。
还是许久许久之前。
那时谢鹤还不知道童养媳是什么意思。
我突然想起了江采薇头上的那根翠玉发簪。
想起她临走时那句莫名的话。
直到谢鹤加重了语气叫我:
「阿姊。」
「怎么啦?」
我回过神,却对上谢鹤眼中的灼灼之意。
他没有松开握着我的手。
又说:
「同旁人无关,我答应过爹娘会娶你的。」
我没有吭声。
低头看了眼紧握的手后,朝着谢鹤扬起一抹大大的笑容。
就同往常那般。
谢鹤松了口气。
原本紧绷的身子也不动声色地放松了下来。
于是我恍然大悟。
原来他是怕我去找江采薇的麻烦啊。

-5-
谢鹤身上的伤就如他所言只是看着严重。
隔天他便如常上朝。
浮光居差人送来那日我忘了取走的首饰。
一件件都是我精心挑了很久的。
哪有女子是真不爱美的?
我依依不舍地看了好一会儿,环顾四周后小声询问:
「我不要了,可以都退了吗?」
那伙计也一怔:「都不要了?姑娘不留一件吗?」
「一件都不留。」
我狠狠心,强迫自己的目光从这些首饰上移开。
心痛道:
「明日我再去浮光居拿回银两吧。」
到底是人花了力气送来的。
临走前我给了些碎银。
只是等人走时,我想起了什么又叫住了他:
「你等等!」
我留下了一根珠钗。
那日小桃ŧũₑ的目光停留在这根珠钗上许久。
但最后只是失落地垂下脑袋。
还是个小姑娘呢。
最后伙计兴高采烈地离开。
而我捂着心口扶着门看人离开。
「姑娘要是真喜欢就都留下,大人不会在意这点银钱的。」
丫鬟捂着嘴偷笑,又劝我道。
我叹了口气。
心想谢鹤是不在意。
那花的是我的钱。
可我现在差钱啊。
我突然有些庆幸那根价值不菲的翠玉簪子被提前买走了,倒是让我省下了不少。
于是我摆了摆手,扭头走回去:
「不喜欢,不方便。」
即便真留下了,以后也没什么能戴上的机会了。
倒不如让给更适合的姑娘。
只我没想到,谢鹤下朝回来后会主动提起这事。
「阿姊分明是喜欢的,为何最后都不要了?」
自那日后,谢鹤又莫名叫回了幼时的称呼。
不愧是当了官剿过匪的。
我竟有些不敢直视他那双似是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只好低头扒着饭,含含糊糊:
「我就一个脑袋,哪使得了这么多东西?真要戴上去了还不得沉死,留一件就够了。」
谢鹤不错眼地盯着我。
紧抿着唇,不吭声。
几日后小桃就兴高采烈地抱来了一堆首饰。
头上的珠钗跟着一颤一颤的。
目光触及到这堆异常眼熟的首饰。
我吓了一跳。
第一反应就是浮光居的人该不会来要回我已经取走的银子吧?
「是谢大人亲自去浮光居又给姑娘买回来的!」
小桃说着就想替我打扮上,却被我急忙拦了下来。
天杀的谢鹤!
这不是在明晃晃地诱惑我吗!
「姑娘?」
「拿走拿走,我不喜欢。」
说实在的。
我是真怕弄坏了谢鹤以后会要我赔。
小桃无奈,只好收了起来。
又嘀咕说大人要是看见我没戴肯定会不高兴的。
谢鹤的确有些生气。
可他却是生生压了下来,没有同我争吵。
只是沉默了好一会儿。
又像是在跟自己赌着气:
「不喜欢就罢了,改日我再替阿姊寻来更好的。」
我有些诧异。
这几年谢鹤待我不错。
可他同我相处时,难免还是会带上些读书人的傲气。
我心里知晓,也没太放在心上。
毕竟他打小就这狗性子。
又素来在我面前娇蛮惯了。
只这几日谢鹤脾气好得让我有些不习惯。
便是我刻意试探地刁难了。
他也只是略显委屈地说一句「阿姊莫要戏弄我」。
而非往常那般同我吵闹。
怪。
实在是怪。
莫非是因着上次说的婚约推迟而心怀愧疚?
我纳闷。
直到我撞见说着已有了婚约的江采薇伸手拦住谢鹤。
声音隐隐尖锐:
「谢鹤,你分明为了我两次推迟婚期,当真是对我毫无情意了吗?」
我的脚步顿住。
像是生了桩般无法再往前半步。
又有些茫然地想。
怎么会……是两次呢?

-6-
那日之后我就再没见过江采薇。
可她却在京城名声大噪。
我走在街上都能听到旁人讨论这新封的江县主是如何惊艳才绝。
又是如何同三皇子相配。
但当江采薇差人来邀我一叙时,我却直觉她是不怀好意。
于是我果断拒绝。
却没想那些苦恼又自己找上了门。
谢鹤闷不做声。
他背对着我。
我也瞧不清他脸上是何表情。
只Ṭü₀能看到江采薇倔强地抬起脸盯着他。
江采薇说,谢鹤分明是主动请缨去剿匪的。
因为他知道她身陷山寨。
所以谢鹤才能和江采薇里应外合一起剿灭山匪。
江采薇又说:
「我亦知晓那日你为了不暴露我的身份,让我能趁乱离开,是故意挨了山匪那一刀。」
江采薇同皇子有婚约,却被山匪掳走。
若是传出去定会坏了名声。
可周围人都告诉我。
谢鹤受伤是因为想要找回那个无意中丢了的护身符。
于是所有人都劝我婚期推迟了不打紧。
毕竟谢鹤嘴上不说,实际上却对我情根深种。
连一个护身符都看得比命重要。
劝得我也觉着若是我再计较,那便是我的不对了。
我还记得那个伤深可见骨。
刀上抹了毒。
谢鹤放了很多血。
我没日没夜地照顾他。
又骂他,说护身符没了就没了,做什么要为了一个不打紧的物什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我骂谢鹤是个傻子。
骂着骂着就抹起了眼泪。
谢鹤苏醒后我还做了很久的噩梦,担惊受怕了许久。
可如今我才知晓这一切都是假的。
第一次推迟是为了去救江采薇。
谢鹤受伤亦是为了她。
护身符只是个替人遮掩的幌子。
比谢鹤命都重要的是江采薇。
从来都不是林小蛮。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待我更好是因着心虚吗?
我低着头,脚尖无意识地碾着落叶。
心想原来谢鹤和江采薇这么早就重逢了呀。
那他不告诉我,是怕我会和从前那样拆散他吗?
可他怎么什么都不告诉我。
我又没非逼着他喜欢我。
他要是早些说了我也好早些离开的。
林小蛮又不是没人喜欢。
前不久隔壁李大人家五岁的小公子还屁颠颠说让我等他长大来娶我呢。
ṱũ̂³谢鹤没眼光。
我吸了吸鼻子,觉得这天是愈发热了。
热气熏得我眼眶都发酸了。
然后我才后知后觉。
原来谢鹤不曾变过。
就像他一直都不曾对我改过「妒妇」这个称呼。
江采薇的出现,不过是让一切都回到了原来。
我又抬头去看谢鹤。
江采薇说了许多。
可他沉默着,保持着那个动作没有变过。
「谢鹤,你还要否认吗?」
江采薇轻叹了口气,伸手似是要攀上谢鹤的肩膀,柔声说:「我们以前分明是那般要好。你若真同你所说的那般对我已无情意,那又怎会在我说喜欢这簪子后便让给了我?我知晓林小蛮也很喜欢这根簪子。」
「县主从前帮过我,我收到了信自然是要去救人。」
许久不出声的谢鹤终于开了口。
他避开了江采薇的亲近,垂着眸:
「簪子不过是弄坏了县主发簪的赔礼,何况小蛮她也不适合戴。」
我哪里不适合了?
原本难过的情绪瞬间被冲淡了不少。
我气得撸起袖子。
觉得谢鹤这人不仅坏,而且眼瞎!
可所有的动作又在江采薇的下一句话中顿住。
她问:「那你又为何第二次推迟了婚约?」
是啊,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这个答案。
所以我安静了下来。
可谢鹤倏然僵硬住身子。
隐在宽大袖口中的手也猛地攥紧。
「因为你怨她。」
江采薇笑了起来,一字一句:「你还在怨她当年拦着不肯让你和我一起来京城。
「你觉得你若是早来京城得了权和财,你阿爹就不会因为请不来神医买不到灵药而重伤身亡,你阿娘更不会因着心病就跟了去。
「谢鹤,你其实是在怨她拖累了你。若是没有她,我们也不可能分开得这般久。」
谢鹤依旧没有吭声。
可那素来挺拔的背影却隐隐颤抖了起来。
狼狈又难堪。
像是被戳穿了肮脏又见不得人的心思。
我愣住。
所以谢鹤一直都在怨我。
所以——
所以个屁!
先前好不容易熄下去的怒火腾地又烧起。
谢鹤这厮不光没良心,还是个蠢货!
我没忍住骂骂咧咧。
「你我好不容易才重逢。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阿鹤,你可愿重新回来帮我?」
江采薇发现了我。
她意味深长地瞥着我。
脸上的笑容同那日离开时的一般无二。
于是我终于明白了她那时的意思。
她在嘲笑我的期待。
可江采薇也没有等来谢鹤的回复。
因为我怒气冲冲地提着方才在地上找着的棍子。
一声暴喝:
「谢鹤!」

-7-
我揍过谢鹤两次。
一次是谢鹤设计使一个人被书院退回,又打断了他一条腿。
那人的爹曾和谢家阿爹是好兄弟。
阿爹帮了他们一家很多次。
可在谢家最危急时,那些人非但没有帮忙,反而还落井下石抢了谢家不少东西。
又在灵堂上肆意侮辱谢家爹娘说他们是做了坏事遭了报应。
到底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谢鹤好几次都打偏了,甚至还不小心遗漏了东西。
我沉默着清了尾,回去后就用棍子抽了他一顿。
谢鹤是个文弱书生。
他打不过我。
只能硬生生挨了许多下。
却一声不吭。
直到我打累了扔了棍子。
他才哑声:「我没做错。」
看向我的目光隐隐带着些仇恨。
谢鹤这人自小性子就犟。
谢家阿娘走前特地托了我多看着些,莫让他走了死胡同出不来。
可我又不会像阿娘那般讲大道理。
于是我想了想,说:
「那人有两个儿子,这个废了还有另外一个,另外一个不行他还可以继续生。但是谢鹤,阿爹阿娘就只有你了。
「你要还想继续,我也不拦你。但今晚咱俩就成婚洞房,你得留下谢家的种。」
我觉得我拦不住谢鹤。
所以我干脆骑在他身上就开始扯衣裳。
谢鹤死死地捂着领口,一张脸涨得通红。
先前怎么打都不肯低头的人到最后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不会再去了!」
我看了他一眼,手上动作没停。
直到谢鹤扔掉了藏在怀中的刀。
我把东西收了起来,认真叮嘱他:
「你是要当大官的人,这些人可以以后再收拾。」
谢鹤瞪我。
第二次是谢鹤不读书了。
他偷偷从书院出来,私下里替人做工挣钱。
被我发现后又是一顿抽。
「我不回去!」
谢鹤死死咬着牙,眼眶红得厉害。
我没理他,把人压着就送回了书院。
后来是隔壁大娘告诉了我原因:
「几天前小谢回来过,我说你去码头做活了,他就去找你。可没多久我就瞧见他脸色沉得厉害,也没等你回来就放下东西匆匆赶回了书院。」
谢鹤去了码头?
我算了算日子,仔细想了一会儿。
这才记起那天在码头上我遇见了那些曾经的谢家亲戚,又被他们阴阳怪气了几句。
骂了什么我也不记得了。
总归不痛不痒,也不耽误我挣钱。
但这和谢鹤不读书又有什么干系?
我想不明白,就去问了谢鹤。
一开始谢鹤不肯说。
我说:「是因为我在码头上和一群男人干活让你觉着丢人了吗?」
供养一个读书人需要很多银钱。
我没钱,只能尽量找活干。
什么活都干。
「不是!」
谢鹤刷地站起,声音也大了许多:「你是因为我才会去的,我怎会觉得——」
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
他隐隐哽咽。
最后干脆低下头。
一开始只是手指轻微颤抖,后来是整个身子。
抖得我甚至想伸手去扶。
又担忧地想谢鹤是不是生病了。
「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如果没有我,你是不是就不用那么辛苦了?那日,那日明明是你的生辰。」
最后一句话谢鹤说得很轻。
他抬起手,捂着发红的眼眶,轻微哽咽着。
我忘记了我的生辰。
可谢鹤帮我记得。
我看着站在那像错了事般不敢抬头望我的谢鹤,突然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
好半晌后才憋出一句话:
「那你做工的钱呢?」
我翻过袋子,没有见到银钱。
原本还生气谢鹤定是被人给骗了。
谢鹤犹豫了会儿,最后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
我认出那是一盒冻疮膏。
他小声:「店家说,这个好用。」
「一文钱都没剩下?」
谢鹤不吭声。
我看着那盒冻疮膏,欲言又止。
其实我想说谢鹤被骗了。
这冻疮膏一点都不好用,但是贵极。
可我最后还是高高兴兴地涂了满手都是。
然后朝着谢鹤咧嘴笑:「我的冻疮肯定明日就会好了!」
谢鹤也跟着笑。
却被我扬手打了头。
他捂着脑袋发愣。
我一脸严肃:「谢鹤,我是要当状元夫人的,我们的好日子在后头!」
谢鹤依旧是愣愣地看着我。
好半晌后才传来一声细若蚊呐的「好」。
如今是第三次。
我越想越气:
「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这江采薇分明就是在给你挖坑等你跳下去!
「你怎么不想想,若你当日真去了京城,你又怎会知晓阿爹受了伤?这京城天高地远的,真要出了事你甚至连爹娘的最后一面都瞧不见!
「谢鹤,我怎就养出你这么一个被美色糊了脑袋的蠢货!」
在起先惊慌失措的一声「阿姊」被我打断后。
谢鹤就木愣愣地站在那听着我说话。
他没躲。
任由着棍子落下。
最后死死咬着唇又不敢看我。
反倒是江采薇陡然白了脸,怒斥道:「林小蛮,你又在发什么疯!」
我抽空瞥她一眼,磨牙冷笑:
「我要真疯了,我就连你也一块儿打。」
我朝她那儿移了移。
江采薇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连声叫人来拦我。
「阿姊。」
听到我要对江采薇动手。
原本在装木头的人终于动作了。
落下的棍子被拦住。
我动了动手腕,没抽动。
谢鹤被我养得很好,如今力气也越发大了。
我抬起头。
可下意识握住棍子的谢鹤却看起来比谁都要慌张和无措。
他愣在那,喉咙不自觉地一阵滚动。
五指蜷曲了又松开。
「……对不起。」
最后手无力地缩了回去。
谢鹤的眼眶此时红得厉害。
他近乎狼狈地垂下脑袋,心虚又难堪:
「最后一次了。
「阿姊,采薇是我的好友,她有难我自然是要帮的。」
一样的话,我听了第二遍。
时隔多年,谢鹤再一次偏向江采薇。
有那么一瞬间。
我觉得眼前的这个人陌生到我都快不认识了。
江采薇柔声向谢鹤道谢。
又朝着我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我紧绷着脸,高高扬起了棍子。
这几棍都没收着力。
谢鹤闷哼了声。
瞬间痛得弓起身子,脸色煞白。
他身上的伤本就还没好。
血色渗透了白色的衣裳。
可谢鹤却不错眼地盯着我看。
黑沉沉的眸子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无措和难过。
「阿鹤!」
江采薇花容失色地去扶他。
我扔掉被打断了的棍子。
浑身的力气也好像连着一块儿扔掉了,
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却只是说了一个字:
「好。」

-8-
我和谢鹤谁也不理谁。
他忙得厉害。
有时甚至连着几日都见不到人影。
偶尔在府上碰到了。
谢鹤也是很快心虚地移开视线,脚步匆匆。
我没管他现在如何想。
我只是掰着手指算这些年花在谢鹤身上的银两。
也没算太久。
毕竟在很早之前,我是想着报完恩后就离开的,所以记了一些。
可谢鹤开始对我好,又说要娶我。
这才让我生出了一些妄念。
算出来的银钱加上我之前攒的,正好够我去江南,又能买个安身立命的院子。
我愣了好一会儿,忍不住泛起嘀咕:
「天老爷都劝我走呢。」
谢鹤早前说过了,这些钱都是他同我借的。
既是借的,那定是要还的。
于是我名正言顺地去要回我的银子。
可谢鹤太忙,我见不着他。
好不容易找到了机会。
谢鹤见我找来时,眼底明显漾开笑意。
却在听到来意后瞬间僵硬住脸色。
「阿姊要那么多银两做什么?」
我怕谢鹤会阻拦我离开,就说了句「开铺子」。
在很早很早之前,我就和谢鹤提过想在京城开家馄饨铺子。
虽然他好像不记得了。
谢鹤死死地盯着我,像是想从我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里探出我的真实想法。
结果什么都瞧不出来。
只好抿了抿唇,同我赌气般说:
「没有。
「阿姊若是想要什么东西,我替阿姊买来便是。」
而后看也不看我,就跟着来寻他的属下走了。
好像是江采薇那儿又出了什么事。
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骂骂咧咧地想。
谢鹤不光忘恩负义,还是个小气鬼。
不过他倒是提醒我了。
这些年谢鹤的确送过我不少东西。
于是我转头把这些卖了出去。
不多不少。
正好凑够他欠我的那些。
我也忙了起来,更是和那人见不着面了。
直到和谢鹤冷战的第七日,他在我的院子里等我。
院子里没掌灯。
我只隐隐瞧见个模糊身影坐在那儿,吓了一大跳。
走近后才发现是谢鹤。
他坐在石桌旁,手肘支在桌面上,撑着额头闭眼假寐。
身上酒味很浓。
我不喜地拧着眉,毫不客气地推醒他:
「回屋睡去!」
谢鹤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眼神也少了平时的清明和冷静。
却在看到我时陡然多了几分明显的欣喜。
很快又转化为浓浓的不满:
「阿姊为何不来找我?」
我没理他,径直朝屋走去。
可袖子被扯住。
他大抵是醉得厉害了。
抿着唇,眼巴巴地盯着我看。
又委屈地说:
「你以前都会主动来找我的……」
「没关系,阿姊不来找我,那就我来找阿姊。」
说着又从怀中拿出个木盒硬生生塞到我手里。
「这是什么?」
我被拦着不能走,只好低头看着手里的木盒。
「我知晓你平日里鲜少装扮。」
谢鹤抿了下唇,低声:「但我觉得,阿姊戴着它……会很好看。」
像是因着羞涩。
「好看」一词说得又轻又急。
是一根红玉簪子。
停顿了下,他又有些别扭地开口:「你的头发乱了,我替你重新——」
「好看。」
我没细瞧,只瞥了眼就合上木匣。
簪子很好看。
可是这红却总是让我想起前世的那场大火。
红得刺着眼睛疼。
我不喜欢。
也不适合。
我抬起头时,谢鹤正伸手。
他似乎是没想到我会这么快就看完。
探出的手瞬间僵硬在半空。
我下意识后退拉开了距离,警惕:「你做什么?」
总不能是想趁机打我吧?
「没、没什么。」
谢鹤有些慌乱地收回手。
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原本黯淡的目光瞬间又亮了几分。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语气近乎讨好:
「阿姊,婚期不推迟了,我们尽快成婚好不好?你也莫要同我生气了,好不好?」
成婚?
不是不成婚了吗?
我有些莫名。
但醉了酒的谢鹤无赖得紧。
我懒得和一个醉鬼掰扯,敷衍似的哦了声。
可谢鹤却信了。
他重又高兴了起来。
絮絮叨叨地说着从前的事,又说铺子已经买好了,人也找好了。
「阿姊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要什么便有什么。」
直到睡意上头,谢鹤迷迷糊糊,却依旧拉着我的袖子不肯松开。
小声嘟囔着:
「我会对阿姊好的。」
这话我听过很多次。
在我送谢鹤回书院时。
在我陪着谢鹤进京却被偷走身上钱财只能夜宿破庙时。
再远些。
上辈子我被谢鹤从大火中背出时。
他都说过。
我以前是很信的。
可这次我蹲了下来,托着脸愣愣地看着熟睡的谢鹤。
好半晌后叹了口气:
「谢鹤,我不信你啦。」

-9-
离开前,我去和街上那半瞎子老头告别。
他会的很多,也教了我许多。
我最后一次蹲在他身边看他优哉游哉地画着糖人。
老头啧了声:「没事做了?」
我盯着他的动作,头也不抬:
「这不忙着吗?」
老头乐呵:「忙着和我学画糖人?」
「是啊,」我认真地看着他:「说不定我以后就靠这个手艺吃饭呢!」
老头气得说我没出息,挥手直赶我走。
「那要不您教教我算命?我觉得这来钱也快。」
我扯着他袖子耍无赖。
当初我和老头认识也是因为他给人批了一则不好的命。
那五大三粗的壮汉气得撸起袖子要揍人。
被我拦了下来。
结果这老头却赖上了我。
他说我虽然是个傻子。
可命格奇异,平生难见。
老实说。
我被骂傻子时差点就抓着老头的肩膀晃着让他把方才吃了我十碗的小馄饨吐出来。
「你命格奇异。」
如今老头还是这句话,把完成的糖人顺手递给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福气在后头呢。」
又问:「当真决定要走了?」
我恶狠狠地咬了一口糖人。
平日里吃得正好的糖人如今却甜得齁人。
齁得我眼睛都酸了。
只好掩盖似的低下头,嗯了声。
「走了也好,这京城是个吃人的地方,不适合你这个傻丫头。不过你就这么放过他了?」
我老实说:「我把他打了个半死。」
老头陷入诡异的沉默,最后转移话题:「有事要托我吧?」
我又嗯了声,拿出先前写好的信交给了他。
这些年我也跟着谢鹤学了不少。
比如识字写字。
虽然写出来的字不大好看。
我写了很久。
主要是数量多。
时间赶,我也来不及和这些人好好道个别。
只能都写在信里了。
老头瞥了眼:「没给姓谢那小子留?」
我嫌弃地摆了摆手:「给他写信作什么?我才不认识那个忘恩负义还没眼光的蠢货!」
老头也不说话,只笑眯眯地盯着我看。
看得我手指蜷了下,最后小声:
「有纸笔吗?」
于是下一秒,他像是早有预料般拿出了纸笔。
「写吧。」
我想了很久很久。
最后只在信上写上歪歪扭扭的七个大字:
【要死了再来找我。】
京城和陈县离得太远了。
我得把谢鹤带回爹娘身边。
谢家阿爹教我习武,笑呵呵夸我本事大。
谢家阿娘消了我的卖身契,把我当亲女儿疼。
他们说小蛮不笨,厉害着呢。
都是极好的人。

-10-
离开谢府去了江南后,我做过不少活儿。
比如学着老头画糖人。
进镖局干走镖。
去医馆当个打手。
最后老老实实地开了一家馄饨铺子。
闲时就同附近的小孩儿吹着牛。
「你当真养出了一个状元郎?」
「是啊。」
有些人信,有些人不信。
我都笑眯眯。
林小满厉害着呢。
对了,我还改了个名。
小满小满。
圆满的满。
因为我有家了。
我捡了一条狗,又捡了一个小孩和一个无家可归的妇人。
她们同谢家爹娘一般是极好的人,也待我极好。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过下去。
偶尔也会听到京城那边的消息。
比如谢鹤成婚了。
可成亲的对象却不是人。
日子还是先前国师定下的那个良辰吉日。
素来清风霁月的状元郎穿着大红婚衣同一把杀猪刀拜了堂。
又提着它跌跌撞撞。
逢人便哑着声音询问:
「我娘子同我置气,可她这次……为何不来砍我了?」
他们都说谢鹤疯了。
谢鹤疯没疯我不知道。
但京城的天变了。
原本名声极好的江县主和素有贤仁雅名的三皇子一朝成了通敌叛国又逼宫的罪人。
宫门前的青石板路被鲜血浸透。
听闻大雨冲刷了几日,都没洗尽渗入石缝中的暗红。
他们说,死了好多人。
我坐在馄饨铺子里,愣愣地朝着京城方向看。
仿佛周遭空气都隐隐传来了极淡的血腥味。
就和那时谢鹤身上的一样。
可京城的天再变,也影响不到我的馄饨铺子。
日子继续过。
那老头算得还挺准。
我的福气的确在后头。
接连几日出门就能捡到钱,吓得我躲在家都不敢出门。
生怕福气用多了霉运就跟上来。
结果没想这玩意来的时候挡也挡不住。
甚至还找上门来。
先前我看中的那家店铺的店主要被在京城的儿女接去享福。
因为时间赶,那铺子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了我。
之前针对陷害我的那些人遭了难。
一个个上门来送钱。
隔壁那个想让我嫁给她那鳏夫儿子、整日打着我家产心思的母子也搬走了。
两个人鼻青脸肿,逃也似的连夜搬走。
说是仇家找上门来了。
那屋子空了下来。
后来周遭邻居说是被书院那个新来的教书先生买下了。
但教书先生留在书院里,很少回来。
我没碰见过。
倒是辛娘说他来我的馄饨铺子吃过好几次馄饨。
说是听说老板娘曾养出一个状元郎,故而来沾沾喜气的。
可我都不在。
「不过他第一次吃馄饨时还吃哭了咧!」
「吃哭了?」
「端着馄饨碗就红了眼眶,还非说是热气熏的。」
我和辛娘说可能人家真的是被热气熏的。
因为我也这样过。
辛娘盯着我看。
抬手摸了摸我的脑袋,笑着说是就是吧。
然后做了一桌异常丰盛的好饭菜。
素来早熟的阿若扑过来紧紧抱着我不肯撒手。
大黄也围着我转,亲昵地蹭蹭。
我觉得她们想多了。
但这样也很好。
只那教书先生似乎对馄饨有瘾。
天天叫人来买。
给的钱还多了。
惹得辛娘怀疑那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们小满生得好看又有本事,这附近明里暗里朝我打探你有无婚配的人都不曾断过。你别以为读书的老实,有些读书的心眼可多着呢,我们小心些才是对的!」
阿若板着小脸重重点头。
她们同谢家爹娘一样,总觉得我千般好万般好。
便是配京城那些大官也使得。
我都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
但这事的确得解决。
我想了想,敲响了隔壁的门。
「你若是再多给,我便不卖你馄饨了。」

-11-
院子静悄悄的。
仿佛里边没有人居住。
我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有人来开门。
于是安静道:「我近来力气大了不少。」
隐隐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开馄饨铺子也开腻了。」
门「吱嘎」一声打开。
一张苍白又陌生的脸映入眼帘。
那新来的教书先生朝我拱手行礼,有些难为情:
「打扰到姑娘了。」
「你的钱给多了。」
我把钱袋子递了过去。
他没有收,脸上是温和的笑容:
「姑娘的手艺值得。」
「可你以前一点都不爱吃我做的馄饨。」
辛娘说的没错。
这些读书人心眼忒多。
我实在懒得理会这些弯弯绕绕,一把推开他就径直走了进去。
院子里的血腥味还未散开。
水井旁散落着还没来得及收拾沾血布条。
身后那人脸色霎时惨白。
「我……」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我扭头打断。
「你是要死了所以来找我收尸的吗?」
我认真地看着许久没见的谢鹤。
他身上的伤我也知晓。
有些人明面上赔了礼道了歉,实际上怀恨在心。
谢鹤就是在前夜里替我挡了一刀。
他以为自己蒙着脸又改了声音我就认不出来了。
对此,我评价:「蠢货。」
谢鹤僵硬在原地。
被认出后慌乱又手足无措。
好半晌后才扯了唇角,小心翼翼: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好啊,怎么不好?」
我觉得他这话说得莫名其妙:
「每天吃饱喝足,还没有气受。哦对了,我现在也有家人了, 我过得比谁都要好。」
这是真心话。
我是真这么觉得, 还能极为心平气和地又问谢鹤一遍:
「所以你过来找我, 是因为你快要死了吗?」
「……不是。」
谢鹤猛地闭上眼睛。
他紧攥住了拳头, 手背青筋根根乍现。
喉咙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好半晌才极为艰涩地吐出那两个字。
我点了点头, 赶人:「那你走吧。」
可谢鹤不走。
眼眶烧成了猩红,脚步犹如千斤重地朝着我挪了一小步。
「我把你打晕了送走也是一样的。」
我依旧平静。
于是谢鹤伸出的手蓦然僵硬在半空。
「我不会打扰到你们的。」
他勉强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又说:「就和先前那样……我会做的很好的, 你先前、先前不是就没有认出我吗?」
我皱着眉,总觉得眼前的谢鹤古怪得厉害。
「可你为什么要留下来呢?」
我实在想不明白:「你分明看不起我, 又不喜欢我, 如今这幅样子又是给谁看呢?你不必担忧会被谢家爹娘责罚,我早就同他们说过了, 我也不愿同你成婚, 他们不会怪你的。」
「不愿同你成婚」这句话一出来时。
谢鹤脸上的那丝强笑,最终还是没能维持住。
老头说得没错。
京城是个吃人的地方。
早前说会对我好的谢鹤入了京后就被吃了。
他们说我一粗鄙村妇, 实在配不上丰神俊朗、前途无量的状元郎。
「报恩的法子千千种, 又何必以身相许?」
京城里不少夫人小姐都这般感叹同情着谢鹤。
谢鹤融入得很好。
唯独留下我同那个京城格格不入。
他自负又敏感地记住了那些话。
然后在心间生了根刺。
他说是他不曾看清自己的内心。
「我同你相伴十余年。」
我觉得谢鹤这话说得不对, 认真纠正他:「你放纵自己眼盲心瞎,我骂过了打过了,你不听, 我也没办法的。」
谢鹤被我堵得说不出话来。
他张嘴。
想说什么话却又被自己克制着生生和着血咽了下去。
「……对不起。」
谢鹤的声音很低。
带着从未有过的难过和哀求, 沉沉地压着心口泛疼。
「你又在装可怜了。」
我摇了摇头,后退了几步:「谢鹤, 你总是这样, 我不喜欢。」
从前是。
现在还是。
谢鹤早就上好药了,却迟迟没有收拾起布条。
我不喜欢他把这些心眼用在我身上。
谢鹤紧抿着唇, 不再言语。
像是做了错事的孩童。
我把钱袋留在了院子的石桌上。
回头说:「吃碗馄饨就回去吧。」
谢鹤扯了扯嘴角。
低声应了句好。

-12-
谢鹤最终还是没来吃最后那碗馄饨。
他离开得悄无声息。
就跟来时一样。
「莫非是我误会了人家?他只是单纯爱吃?」
辛娘嘀咕了句。
我笑了笑, 说:「那定是我手艺极好。」
「那是,我们小满厉害着呢!」

-13-
林小蛮离开京城那日天气晴朗。
谢鹤走时雨雪纷飞。
他骗了林小蛮。
他要死了。
本就是赎罪之人,又岂敢苟活?
可谢鹤觉得老天实在捉弄他。
非是等到小蛮走了, 才让他记起前尘之事。
谢家的那把火是三皇子放的。
为的是让他心甘情愿地永留京城。
江采薇也知道。
因为是她提议的。
他一直在帮着自己的仇人。
为了那点年少时那些虚无又被刻意设计过的情意。
又为了……他那可笑的自尊。
他是罪人。
他该赎罪。
谢鹤甚至都不敢告诉小蛮他也回来了。
其实也想过要开口。
可在对上小蛮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时, 谢鹤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小蛮不信他。
更不信他好像真的喜欢上她了。
谢鹤知晓自己是个自私的人, 坏得彻底。
他很早就察觉到小蛮有离开的意思。
所以他编造了一个喜欢的谎言。
以此来桎梏住小蛮离开的脚步。
可等小蛮真的留下了。
他又开始仗着她的好肆无忌惮,又以为小蛮永远都不会离开他。
可小蛮一直都是个干脆的姑娘。
喜欢的时候, 她就掏心窝子对人好。
真要不喜欢了, 她就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
一分一毫都不愿相欠。
她和谢鹤是截然不同的人。
所以每一世的最后,谢鹤都会爱上小蛮。
却又最终失去了小蛮。
「大人, 小蛮姑娘她——」
「她改名了,叫小满。」
圆满的满。
小满者, 物致于此小得盈满。
从来都是他配不上。
他也留不住小满。

-14-
年前的时候, 老头来我的馄饨铺子了。
他说他那国师府空荡荡的。
远没有我这边有人味儿。
他还带来了一车金银珠宝。
我大惊:「您老一把年纪了还学人抢劫?」
气得老头跳起来要打我头。
但老头老了。
蹦了几下就要休息。
他沉默着,又突然开口:「谢鹤死了。」
谢鹤早死了。
他没有要我收尸。
我愣了好一会儿, 慢吞吞地哦了声。
「这些也是他给你留的, 你要不乐意收那老头子我就勉为其难地替你收下吧。」
「我凭什么不要!」
我气势汹汹地指挥着人把我屋子里搬。
老头撇了撇嘴,背着手去逗大黄了。
他说这狗有灵性。
他当年也这么说我!
我气得在他背后张牙舞爪。
逗得辛娘直笑。
我也跟着笑。
然后进了厨房,安安静静地吃完那剩下的一碗馄饨。
谢鹤不光没眼光,还没口福。
我揉了揉有些发胀的肚子, 心想。
没多久,老头那吵嚷嚷的声音就响起:
「满丫头!你这狗怎么还咬人啊!」
「汪!」
我立马丢了碗筷起身去劝架:
「我都说了您别扯尾巴!」
「我这不是看这尾巴一直动看得心痒吗?」
「阿姊,爷爷还扯大黄耳朵了。」
「!!!」
吵吵闹闹。
今年是个热闹的年。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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