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抚军分作三路,东北方向这一路是向辽东镇行。
说是镇,实则地土极大。九边重镇从东到西排开,镇守着北方五千里的边境线,其中卫城、堡城、关隘无数。
百姓多聚居在卫城里,外城驻军,内城住民。
我们走过七座卫城,带来的一千亲兵全都散出去找了。
没一点消息。
越往前线走,景色越荒凉。树秃得只剩簇簇细杆了,远望天地间灰黄一片。
小八和十五一天天地觑着我,不敢说话。
再前边只剩一座镇北关了。关隘是边防最前线,里头只有兵与民役,哪进得去女人?
镇北关的主将是周将军,派了一个营出关来接年货。
土匪似的,不等骡车停下来,几百个兵已经嗷嗷叫着蜂拥而上。
有骡车被撞翻,捆着脚的猪羊满地打滚。
场面荒唐又热闹。
将军盛情相邀:「丞相大人,进咱们营里住几天!」
「好。」
我强打起精神应了一声,扶着膝弯身下马车。
掀起车帘时,朝远处瞥了一眼。
将士们挤作一团,几百个穿着褐袄的营兵中唯有一个小兵,脑袋后一条红飘带在风雪里招摇着。
红得耀眼。
我呆站在车上,四下的嘈杂声、欢笑声,全都听不到了。
不等我看清那一线红是他头盔上的红缨,还是束发的绸带。
——小兵转了身就要走!
我急急迈开腿。
未记起自己还站在车辕上,这一步狠狠摔下马车去。
周围一群官员惊惶喊着「丞相丞相」,这个搀那个扶,涌上来围住我。
「起开!滚开!」
寒风将唇舌冻得不听使唤,我用尽力气喊她。
「小鱼……」
「小鱼!」
小八和十五立刻飞上车顶去看,他俩人的目力那样好,极目眺去,也没在人堆里找着她。
「爷,是看花眼了吧?」
啊。
想是我又看花眼了。
那条红发带快要变成我的心魔,这三年走在街上,不论看到谁的头上飘着一簇红,总要追上去看清正脸才死心。
巡抚使战战兢兢站在一旁,不知我刚才怎么发那样大的脾气。
我只有撑起笑对他讲:「看成一位故人了。」
「我这双眼睛,又闹笑话了。」
-2-
晚上周将军设宴相邀,听他们叙话,我才知关隘中是有女人的,还不少。
「驻军超过两年,没收到朝廷调防令的将士就能在边镇立户,娶了媳妇就有了家。」
「咱们这儿制衣缝补、养鸡喂马,许多都是靠女人。从前还有女商,打起仗来就禁止商人出入了。」
我心中那点没燃尽的灰又着起一簇火。
「将军能不能将营中的年轻女人都带来,让我看看?」
周将军爽朗的笑一下子垮下去,绷紧嘴角,硬邦邦来了句:「末将领命。」
他大步走出帐外去吩咐。
我听到他与属下嘀咕的声音,说什么「瞧来人模人样,原来是牛粪糊我眼了」。
想必是在骂我罢。
他不知道我这个半瘸是习过武的,耳力极佳,隔十步也能听到。
八十多个女人,一排一排进帐,我挨个看,挨个瞧。
再没找到那条殷红的头绳。
也没看到那张笑盈盈的脸。
可这一夜我频频入梦,一会儿梦到娘气得捶我肩:「又年,你再找找,再用心找找啊!」
一会儿梦到小鱼的笑声:「捉迷藏是小孩玩的,大人才不玩。等以后咱们出去了,我带你玩高能版的躲猫猫!」
我说:「我目力好,又会轻功,怎样都能捉到你。」
小鱼哈哈大笑,笑到下巴酸得要拿手揉。
……
我跟着一只玉鱼坠来了边关。
再荒唐的梦,也要信一信。
「小八,去找这座关隘里的户帖,若帖册不全,着人一一补全。」
Ţųₛ「活的,死的,都要。」
「奴才领命!」
案户比民、编制户帖是和平时候才做的精细事。镇北关这样的地方,只记兵册发军饷用,不编制百姓户帖。
等得心焦,在营房里等是煎熬,在大帐里等也是煎熬。
我便坐在主将营前,盯着进进出出的兵。
辽东的冬天这样冷,一场雪要下半日。
许多兵的脸上都生了冻疮。炼出来的猪油留足冬天吃用的,匀下了少许,军医调成膏,给士兵治冻伤。
他们还穿着旧袄,巡抚军送来的新袄不是人人一套,要等年三十晚上论功行赏。
奸党乱政后的ŧů₉几年,国库一直填不起来,再打仗要耗不住了。
吃过热热闹闹的杀猪饭,听着鞭炮炸了半宿。
睁眼便是年初一。
主将营里有人追逐嬉闹,引得一群将士大笑。
「方世友你个二百五!」
「你跑什么?给我躺回医帐去!」
那是小鱼的声音……
是笑过哭过,千百个日夜只响在我脑中的声音。
这惨白寂寥的天地间,好似万物都活了,五色、五音、五味齐齐朝着我奔涌而来。
积雪与鞭屑有了颜色。
人声有了分别。
吞下的热茶烫了我舌尖。
我记不起自己是怎么跑出的大帐。
风大雪急,我生怕一眨眼她又在我眼前散了,便连眼睛都不敢眨,推开每个挡路的人朝她扑过去。
嗓门大,中气足,爱笑,不顾他人目光。
一个侧脸我就认定,那是她无疑了。
「小鱼,是你……」
「你还活着。」
小鱼呆呆看着我,半天没说出话来。
试着唤了声:「又年?」
我痛得攥紧前襟。
三年,仅仅三年啊。
她竟认不出我了。
-3-
我抓着她一只袖角没敢松。
宴上人人一张小桌,唯独我们两人挤在一处。
大将军说话,句句喊她「晴娘子」。
「晴娘子是护士长,跟百夫长一样领军饷的!」
「我老周不是吹牛啊,整个辽冀的边镇,我们这儿的将士伤亡必定是最少的!」
「前年冯肃被敌人一刀豁开了肚皮,劈得肠子都流出来了,诸位猜猜怎么?」
「晴娘子面不改色眼不眨地把冯肃肠子洗干净,塞回肚皮里,拿针线缝起来。把一群军医都吓激灵了!」
「缝完肚皮,出了军医帐,晴娘子一屁股坐地上才发起抖来,捧着一碗面边抖边吃,两根筷子都握不住。」
小鱼窘得捂脸:「将军别讲了……」
我仰头忍泪。
这三年里的桩桩件件都如同刀劈。
人人都与她这样熟络,笑啊闹的,她接了好多人的话,唯独不敢看我。
后来将军们喝到了一处去,喝得烂醉。她怕冷待了我,斟起一杯酒来敬我。
这杯酒也苦得不像话。
小鱼说:「你变了好多啊,我都没敢认。」
我沉默着为她布菜,看着小鱼吃了半顿饭。
她还与过去一样,不挑食,爱吃肉,唯独不爱喝寡味的豆腐汤,剩了小半碗。
我端到自己面前,慢慢喝了。
方世友方小将军恶狠狠瞪着我,一口牙都要咬碎了。
毛头小子一个,眼里的妒火都不知收敛。
我调整着吐息,告诫自己:心急出错,事缓则圆,别紧张,别逼她。
三年而已,我们多的是时间。
夜深了,酒宴方歇。
我把小鱼的左袖都拽长了。
「你要跟着我一宿啊?」小鱼脸色挺愁。
方世友抓她去边上嘀嘀咕咕,说的尽是我的坏话。
「我打听过了,这丞相可不是什么良善人,那是京中人人皆知的杀神!当初的叛党落到他手上,没一个活着出来的。」
「你要是得罪过他,赶紧开口说。小爷我就是舍了军功,也得保你一命。」
一边贬低我,一边捧高他自己。实在可恶。
十五开解我:「主子别气,晚上我给他套麻袋去,揍不死他。」
「不可。」
他要是受点鼻青脸肿的小伤,还要缠小鱼多少天。
憔悴的柔弱的,只有我一个就够了。
-4-
大帐中熄了灯,只留一个炉子,腾腾散着热。
小鱼半天不进内帐来,吹着风在外头洗脸刷牙。隔会儿又探进头问:「你吃红薯吗?」
「好。」
「吃花生吗?烤花生,可香了。」
「好。」
我便猜到,她今夜定是没吃饱。
炉口又煨了一壶羊奶,小小的炉子放得满满当当。
她局促地坐下,拿一把火钳抓在手里戳地,一下子没了话。
好不容易才问出一句。
「当初害你家的那些人怎么样了?」
我把这几年的事拣着说了说,枯燥干瘪的,想不到一件趣事。
小鱼打起精神知应了两声。
这三年我无数次地想,与她再见时会是什么样,我们是放声大笑?还是抱头哭一场。
我想到时候我可不能落泪,顶天立地才是男儿模样。
我攒了些银子,不多,倒也足够她在京城开家酒楼了。到时候将府里的厨子都调过去,她只管数钱、尝菜,我下朝后便带着同僚过去捧场。
让他们看看我心仪的女子是什么样,别再一年一年地为我说亲了。
长夜难明,熬不住的那些日子,全靠这些臆想撑过去。
如何也没想到,我们隔着两步距离对坐无言,生疏成这个样子。
再开口时,我已压不住哽咽声。
「小鱼,你为何不敢看我?」
「你抬头看看我。」
她到底还是心疼我的,赶紧抬起了头。
我眼睛比过去好多了,看得到她眼里也是水雾一片。
我说我腿疼,她也信了。
搬了个小凳坐过来,摸摸我的腿。
帐外寒风怒号,守帐的士兵都撤走了,独我们两人。
暗室里只剩泥炉上一点光亮,安稳又踏实,像极牢房里的日子。
我终于敢阖上眼。
这晚上,小鱼是在我帐中睡下的。
小小一张榻,她束手束脚地睡在外侧。
军营里的酒后劲大,拽着我陷进梦里,睡不沉,总梦到她走了。
我蓦然惊醒。
睁眼时,感受到手指上麻酥酥的痒。
小鱼趴在我腰侧,仔仔细细地翻着我的右手看。我的两根手指是断指再接过……她还记得。
「吵醒你了?对不住啊。」
我一醒,她即刻缩回手去,平平展展躺回床上。
「又年,我能抱抱你吗?」
「我三年没抱过别人了,哎,抱谁也不合适,特别累特别委屈的时候,就找棵树抱一抱。」
「我们这儿有一棵几百年的大槐树……」
她话未落,已经在我怀里了。
小鱼僵了会儿,慢慢松弛了肩膀。
「又年,你怎么找来东北的?」
我便给她讲这一路。
「哎,好辛苦啊。」
其实不觉得苦,有个方向才能不死心。
她手在枕头旁摸了摸。
「小八哥说,你是看到这条红发带,才从人堆里一眼认出的我——我听他讲完,好半天脑袋都是木的。」
我问她:「为何这样说?」
「那条发带是缎面的,不结实,丝都脱了些。我拿红线补过几回,怕它哪天断了,只敢逢年过节遇到喜事的时候拿出来带带。」
「我就留了你这么一样东西,总得珍惜些。」
「那天听到抚军送年货来,是喜事。我才拿出来扎头发,你就找到我了。」
「咱俩真是心有灵犀啊,又年。」
我怎能如此喜欢她。
可这个拥抱只有片刻,短得不够填平想念,她便从我怀里钻出去了。
「好啦,充电完成。」
……真不讲道理。
抱之前问我,抱够了就不问了。
我手落回胸口,把那点余温多留了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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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睡到天亮去,醒来时,榻上已经没了人。
睡帐外有说话的动静,我赤足出去寻,看见小八和十五跪在她跟前,都是涕泗横流的丑样。
十五说:「我对不住姑娘!要不是我私下传话,调走了劫法场的一半人手,姑娘也不至于……」
小八说:「我也对不住姑娘!我许久没跟人拼过大刀,杀得刽子手一路退,打上头了,竟忘记回头看护姑娘……您步子大,跑得快,十四娘和几个女卫竟没把您拦住,眼睁睁看着您骑马冲出去了。」
小鱼十根指头托住脑袋,傻傻听着。
她被这一记重锤抡懵了。
「让我盘盘……」
「你们是说,劫法场那天,我但凡跑得慢两步,等十四娘追上我,我就能平平安安顺顺当当吃香喝辣了?哪用遭这三年罪?」
小八和十五齐齐点头。
小鱼托着一脑袋愁苦回想了半天。最终,认命地「嗐」了声。
「都过去的事儿了,你俩快起来,别跪我了怪吓人的。」
营里吹响号角声。
「辰时了,我得去排队打饭了,去迟了吃不着肉沫粥。」她落下这么一句,脚步虚浮地迈出了帐。
我冷着脸穿起鞋袜,穿完还是恼火。
「你们把她吓跑了,找不回来,这两月别领月俸了。」
小八和十五拔腿冲出去。
将营里没个仆役,我拿着凉水洗完脸,出帐踱步去饭堂。
炊烟袅袅,揉得东边旭日也如水波般晃。
我昨日看这枯树灰草,满目萧瑟,今日望着望着,竟笑起来。
人间可真美。
-6-
那夜一个拥抱,也没能叫我们敞开心扉。
小鱼躲着我走。
她宁愿骑着马去城外游荡,看营兵劈树烧炭,凿冰网鱼,也不愿意与我在帐里相对无言。
方小贼总赖在她身边。
这小子不愧是山贼出身,连消带打,意图挫我锐气。每天缠着小鱼不说,还总当着我的面,与小鱼聊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说话不好好说,非要扯着嗓门。
「晴妹儿!我想吃你上回给我蒸的大枣馒头!」
小鱼回他:「吃肉还不够嘛,吃什么馒头?没心情。」
「晴妹儿!你记不记得咱们去年在江上滑冰?昨儿我踩过了,冰冻结实了,走啊出去玩!」
小鱼回他:「行呀,走起。」
……混账东西!
贼子扯开嗓门,成心给我听。
我插不进话,只好拿着薄薄一册纪事录,一字字细读。
前锋卫担着巡关、站哨、挖壕沟布拒马的职责,常驻在外城郭下。兵不多,两千余,说起小鱼来,哪个兵都能讲上几句。
我手下人四处去问,将小鱼这三年的事搜罗起来。
尤其是方世友带出来的山贼,口风不紧,二两银子能哄他们唠一下午。
【三月末,营中大比武,优胜者能连吃五天肉。晴娘子兴高采烈报了名,投石、赌跳都得了末等,唯独长跑得了优胜。】
——不错,小鱼向来很会跑步。
【晴娘子建护士队,进军医帐学扎针掐脉,军医怒斥:此等朽木不可雕也。】
【将近五个月,晴娘子只背下六条经络,是班上学得最慢、下针时手却最稳的学生。】
——可见军医一边嫌她,一边耐心教她。
【扎针常拿方小将练手,某日,几针扎得方小将左膀抬不起来。娘子急得团团转,隔天才知方小将是假装的,又揍他一顿。】
——揍得好。
【七月初十,暴雨,我军前锋中伏,惨胜,伤亡四百余人。晴娘子随护士队出城去接,抬回来十八伤员,悉数妥帖救治。】
那一天,她来来回回,跑了十八趟……
满眼是战死的将士尸首,裤脚上糊着马蹄踏碎的血肉。
不知有没有崩溃大哭。
满卷的晴娘子、晴娘子。
我从这薄薄一册里,窥她这三年来的影子。
这是影卫们费尽力气,找到的关于她的全部了。
写不出我的小鱼万分之一鲜活。
可她躲着我。
我登上城楼眺远。关外辽阔,Ṭũ̂⁸守卫排成长列站了很远,不知哪道身ťũ⁸影是她的。
「小鱼说我变了好多,都认不出我了。」ţűₐ我问身旁人:「我当真变了许多?」
我仔细揣摩。
做官像在染缸里浸,红的、黄的、青的,染缸里过一遍色,过一遍水,几年下来人就变浊了。
我是一身浊臭味了么?
小八挠挠头:「奴才寻思吧,姑娘大概不是那意思。」
他捡块石头,提袍圪蹴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圈内一个鼻子两只眼。
「主子如今长这样。」
我垂着眼皮瞧,不知他在画什么东西。
小八又往旁边画了一……一头瘦熊,头发蓬乱,胡子满脸,眉头深锁,瘦得颧骨突出。
「主子在牢房里的时候,长这样。」
我呵斥:「……胡言乱语。」
「真的,奴才在牢房里守了您三个月,您起初头上糊着血还没这好看呢。不信您问问十五?」
十五早笑得浑身哆嗦了。
她顾虑的,原来是这样的变化吗?
只是……
「她中意我么?」
「您问什么废话呢?」
小八愁得直搓脑门:「谁家大姑娘衣不解带贴身照顾您仨月啊?又不是咱府里丫鬟,一文钱月俸没捞着。」
「不喜欢怎会隔着山山水水惦念三年?不喜欢怎会搂搂抱抱?还『又年,我能抱抱你么』?」
小八说得十分在理。
我心里欢欣雀跃。
抄起身旁的敲钟槌,照准他身上打。
这狗东西,偷听我们夜话!
-7-
这三年,我学会剑走偏锋。
也学会了厚颜无耻。
我不过是着人抬了十根长铁棍进营帐,唤了几个力夫凿开地把柱子砌上,被眼尖的巡抚使瞧见了。
他大惊小怪,又引来一群小官争相围观,闹了一晌午也不肯走。
十分聒噪。
早知道趁夜凿地了。
我将人全撵出去,他们围在外头跪了一地,随行的太医也着急地候在外头,想进帐为我诊病。
他们都以为我疯了,发起癔症了,陷进天牢的那段记忆里出不来了。
其实,我府上的卧房与这里也没什么分别。
黑漆漆的牢房,地上一条薄褥,五笔的正字刻了半面墙,小小方桌上总是摞得满满的。
房顶糊了一大块蓝布,上头拿白线绣满了星子……
我们在牢房中用Ţŭ̀⁹过的每一物,我都有拆下来收拣好。
怕将来哪天,要靠这些零碎东西给小鱼立衣冠冢。
席地躺在一间牢房里是什么滋味?
黑沉沉的,安稳又踏实。闭上眼,听到风雪压帐,旗幡猎猎,塞野广阔浩荡, 踏踏马蹄声是大地脉搏。
我在营帐里等了很久,才等到小鱼掀开帐帘,挟风急急走进来。
「又年, 你怎么啦!」
我望着她, 想要开口时,才觉知言语有多浅薄。
重逢了的人, 聊那些「你不在时我很苦」的扫兴事儿做什么?
「这些天我白天想,夜里也想。我究竟变成了什么样,才让我的小鱼不敢正眼看我一眼?」
「是要我跪下来,还是要我重新打断这条右腿?若是只有痛苦狼狈的时候才能才能多见你一面, 那要如何我都认。」
小鱼一下子沉默了。
她蹬掉沾了雪的皂靴,屈膝坐在我身旁。
我伸手拉着她往怀里带, 也感知到她脸上发起烫, 两只手ƭü⁵抖抖索索地扯了扯我的衣襟。
最后也没敢扯开, 只敢圈抱住我。
胆小鬼。
「果然只有这样, 你才能亲近我一点。」
她呼吸发紧,挤出一句:「不用这样……我只是太久没见你,有些陌生了。」
我伸手,遮住她的眼睛。
「这样呢?」
小鱼的呼吸更浅了。
这些天, 我看着她在营里东奔西走。
她个子不矮, 也不瘦。可营里有无数壮实粗胖的兵丁, 她站在一群兵里头,像只瘦小灵动的兔。
小鱼说那样的身材叫脂包肌, 外边看是一堆肉,里边练的一坨铁。她刚进兵营的头一年,见了不熟识的兵汉都要避着走。
靠着帮大家算军饷、写家书, 她才在营里立住足。
我便于朦朦胧胧中,猜到她的恐惧。
她没了爹娘, 没有亲友Ṭŭ̀³, 没有家业与仆从, 没有自己的宅子与田地。
她的户书薄泠泠一页,上头只写了自己姓名。
我们一同住过的那间牢房,于我是囹圄,是苦难折磨。
于小鱼, 是一间畏惧又信赖的庇护所。
她在这世上,只纯粹且完全地拥有过一样东西。
脆弱的、痛苦的、披头散发遍体鳞伤的那个我, 才是她的所有物。
「又年, 我好想你……」
小鱼咬着手背哭出声, 没再说话,翻身覆在我身上。
她吻得乱七八糟,眼泪和唇舌都是热的。
我闭上眼, 扬起下巴去迎她的吻。
她只有在黑暗里才敢与我亲近, 那我就睡在黑暗里。
她要等吹熄蜡烛才敢拥抱接吻,那我便摸着黑吻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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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明三年,冬。
我终于找回她。
京城到辽东,行路两千里。
这一路风霜疲惫, 看到她眼里盛满笑,朝我奔过来,我便什么都忘了。
【古代篇—又年线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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