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是白水素女,天地间最后一位女神。
可她却留在了洛家村。
她对着水镜说要回天上时被我爹发现,和村里人将她关在牛圈。
人人都说她魔怔了,好女怎能弃夫而去?
直到十五年后,村口来了几位腾云驾雾的仙君。
他们瞧见双目浑浊,衣衫不整的娘亲,不怀好意地淫笑。
「神女在此处乐不思蜀,与凡人育有一女,神骨脱落,神位由仙君继承。」
我害怕地躲在娘亲身后,闻言笑了。
他们不知道,我娘的神骨,就在我身上。
他们啊,再也回不去了。
-1-
天上的神女个个都是恋爱脑,下凡后皆为情甘愿放弃神位。
百年来下凡历劫的神女越来越多。
我娘白水素女,竟成了天地间最后一位女神。
神女历劫要抽走神力,只有神骨仍在。
下凡前,天帝找上了我娘。
他担忧我娘堪不破情劫,世上最后一位神女陨落,给了她一面水镜。
这故事我听了许多遍。
我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块硬邦邦的饼,问她。
「那水镜呢?娘为什么不回天上去?」
我娘眼里闪着我瞧不懂的泪光。
她的身上连着四条长长的麻绳,一端绑住她的手脚,另一端拴在破庙的柱子上。
我试过,怎么走也走不出这道门。
我将饼塞进她怀里,又掏出从酒窖里捡的陶瓷片,和之前一样对着麻绳磨了起来。
我娘忽然不讲了,抱着我哭诉。
「没用的,回不去了。」
我耐心地放缓了语气。
「娘,等着那劳什子水镜,不如我磨了这粗绳将你救出去。」
「我会养猪,也会打猪草,出了洛家村,一切都会好起来。」
「你莫要同他们对着干,白白遭了打……」
我娘日日提起神女和水镜,可这镜花水月的东西,连我都不曾见过。
村里人都说,我娘被恶鬼附了体,整日净说些胡话。
我不置可否。
说胡话又怎样,那还是我娘。
天色渐晚,我爹正和叔叔伯伯上山打猎,是不会回来的。
我手上的动作更快,却发觉我娘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神像旁。
她伸手不知按了神像哪处,那底部竟露出一块空地,里面有一面镜子,似水似雾,却又实实在在出现在我娘的手中。
我眨了眨眼。
我娘一改往日混沌魔怔的模样,带着一丝隐隐的期待。
她念了什么,我听不清。
只见那水镜骤然发光,照亮了整个破庙。
我娘激动地喊:「天帝?!」
我大惊失色。
「娘,小点声!」
可惜已经来不及。
那水镜的光芒渐渐消失,又恢复了刚刚的模样,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我紧张地起身,刚要让我娘藏起那面镜子。
就听见我爹震怒的声音。
「贱妇,不知廉耻的东西,你又想跑?!」
接着是叔伯们不怀好意地嘲笑。
「连个女人都管不住,洛峰,你真是没种!」
「不会管,让我们替你管啊,洛家村的规矩你不会不懂吧哈哈哈?」
我爹脸色铁青,又扭头瞧了我娘一样,眼眸动了动。
似乎要被说动的模样。
我脊背发凉。
连忙跑到他面前,「扑通」一下跪了下去,磕了几个响头。
「是我贪玩,让娘拿出那东西的,不怪娘!」
我爹忽然笑了,那笑容是我从未见过的阴森可怖。
他语气古怪:「哦?看来这个贱妇,又生了个小贱妇,不过你才八岁,到底小了点。」
我爹让人将我拿走,任我如何撕心裂肺地呼喊,他都无动于衷。
我眼睁睁地看着叔伯们淫笑着关上了破庙的门。
我娘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那面水镜孤零零地躺在不远处的地上。
里面传来若有若无的嗤笑声。
「什么神女?浪荡如此,怎配享神位?」
我惊诧不止,抬眸看去,只闪过一个模糊的人影。
-2-
那日我哭得嗓子都哑了,几双手却仍然牢牢地锁住了我。
甚至其中一双大手在我的后背游离。
我垂下头,静静等着那扇关上的门重新打开。
从头到尾,只有叔伯的淫笑声,却没有我娘的声音。
可她们仍然咋舌。
「爽坏她了吧?整日露出那副样子,哪家的好女不干活,摆弄什么镜子啊?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才那样!」
「穷讲究的贱妇,还说自己是仙女呢,当真好笑!」
「不过她容貌的确不错,你忘了她刚来的时候……我看这婵丫头以后也是个有出息的,得先给我儿定下来。」
我眼前恍惚,只觉得毛骨悚然。
我娘什么都没做,却成了她们口中的贱妇。
日出时分,里面终于没了声息,叔伯们打开了门,调笑着要去山上打野猪。
我连忙跑进去。
我娘瘫在草垛子上,衣衫褴褛,面色惨白。
可最让我害怕的,是她眼中那滩死水。
我仔细给她擦拭身体,一边擦一边掉眼泪。
我娘眼里渐渐发出了光亮,她定定地看着我,忽然笑出了声。
眼泪混着嗤笑,她咬着牙开口。
「我终于明白了,他们是要逼死我,我再也回不去了,阿婵。」
「不是的,娘,我听见了,那水镜里有人在说话!」
我拼命摇头,慌张地擦拭地上的血,眼泪夺眶而出。
可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我娘伸出手来,温柔地擦拭我眼角的泪。
她又讲起了神女的故事,只是这次多了后半部分。
「神女历劫本应该封印七分神力,我从未耽于情爱,也曾在千年前历过节,原以为安安分分地过完一世便能回天上去。」
「可不曾想,我下凡那日吃了杯茶,便失去了意识,丢了羽衣,被人扔进河里,神力全无。」
「神女失魂,神位空置,剥夺神骨,便可以令仙君成神。」
「阿婵,我到凡间数年来,不是不敢想,只是不敢相信。」
我心头猛地一震。
我娘却好似解脱般,从身下的草垛中掏出一把匕首来。
那匕首是村里一位叔伯常带在身上的。
她喃喃道:「阿婵,这世道不公,我不能让你同我一样和那些畜生……」
「答应娘,一定要平平安安的长大。」
我娘举起匕首,朝着自己腹部狠狠刺了下去,嘴角还噙着笑。
恍惚间,我瞧见一阵白光,我娘朝我扔来一物,顺着我的脊背放了进去。
我在血泊中发出惨叫,随后就失去了意识。
再睁眼时,我遍地找不见我娘。
村里的叔伯们拉着我荤笑,净是些恶心至极的话。
直到我跌跌撞撞地跑到牛圈旁,里面一个熟悉的身影,目光呆滞,盯着老黄牛露出幸福的笑容。
我爹嫌弃地看着牛圈里拴住的我娘,又有些犯愁。
直到他扭头瞧见了我,眼眸滴溜溜一转。
「阿婵,若有人问起你娘的事,你如何答?」
衣袖下的拳头猛地攥紧。
我故作害怕地缩了缩脖子。
「婆婆说了,娘是贱妇,平日没有男人活不了,爹和叔伯们是娘的恩人。」
我爹大笑,「对,如此才对!」
-3-
这日之后,我娘再没清醒过。
无论我怎么和她讲话,她都守在那老黄牛身旁又哭又笑。
她们都说,我娘彻底疯了。
日复一日,我又开始磨绳子。
这次磨了绳子,我却没带我娘走,而是担忧地对我爹说。
「我娘忽然醒了一次,说仙人要带她走,万一来了人瞧见她这样,怪罪下来吗,爹和叔伯怎么办?」
我爹原本抄起棍子要打我,闻言却犹豫了起来。
我牵着我娘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头。
「我娘都这样了,肯定跑不出Ṭü³洛家村的,我会看好她,莫要出去我们家丢脸!」
我爹厌恶地盯着我娘。
她整日住在牛圈,身上满是脏污。
「若她跑出去丢我的脸,我打断你的腿!」
我连忙应下。
接人的话自然是骗我爹的。
可人都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我爹怎知仙人们会何时来?
我带着我娘住到了最边上漏雨的小房间。
我往她脸上涂了牛粪,又给她换上灰扑扑的衣裳,让她在家好好待着,自己去干农活,打猪草。
我娘很乖,从不和旁人说话。
我原以为日子会这样一直过下去。
直到五年后这日夜里,他们都说村口来了神仙,指名道姓要找我娘。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仙人。
云气缭绕中,两位仙君踏云而来。
我娘害怕地攥紧我的手,往后缩,却被几个力大无穷的男人推了出去。
他们赔着笑,低头哈腰。
「这就是那洛峰家的,他们夫妻感情可是真好。」
「对啊,这女人生性放荡,洛峰可从没嫌弃过她!」
「她虽不贤惠,多年来只生了个女儿,洛峰也不曾抛弃她。」
几人三言两语,捧得我爹好似大情种一般。
他作势抹起了眼泪,深情款款地看着我娘。
「仙君若是要带走素素,我是万万不同意的,她尝过情爱,怎能再回去?」
两位仙君哈哈大笑,指着我娘扬声道:「神女动了凡心,不愿回天,剥离神骨,神位由毕月星君继承!」
村民虽不明白仙人在说什么,但仍然配合地叫好。
他们千人千面,像是饥肠辘辘的虫蚁,将我娘围在中间。
我拉住我娘的身后,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夜色被莫名的火光照亮。
毕月星君得意地笑了笑,神力朝我娘射去。
「没想到,你竟也有今日。」
「若当初乖巧伶俐些,与我结成神仙眷侣,也不至于弄成这幅样子。」
「素女,你可悔了吗?」
可下一瞬,他的笑容瞬间僵住。
只因他探寻我娘的身体,都未发现一丝神骨的痕迹。
我垂着头,勾了勾嘴角。
-4-
「神骨呢?你们这群低贱的凡人,到底对素女做了什么?!」
毕月星君震怒,一阵火光忽然从他为起点,瞬间沿着村子蔓延开来。
除却我娘四周,四处都燃着烈火,火舌几乎吞没村庄。
我爹和叔伯们脸色骤变,跪地求饶。
我也被拉着跪在了地上。
「仙君饶命!仙君饶命!我们怎敢动神女之物?Ťûₔ」
毕月仙君冷冷地瞥了我爹一眼,似笑非笑。
「哦?你不敢吗?」
「当初素女的羽衣,不就是你拿走的吗?」
「什么救命之恩,说多了,不会连自己都信了吧?低贱的凡人,当真可笑。」
我猛地抬眸。
我爹支支吾吾,苦哈哈地开口。
「当初我不也是听了仙人的话,才将那羽衣埋到老黄牛脚下。」
「这些年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一个痴傻女人,整日活都不干,还不是我养着!」
我爹越说越有底气。
我咬着牙,心下不断滴血。
没想到,我娘找了这么多年的羽衣,竟就在那老黄牛脚下?!
毕月仙君眯着眼睛打量我爹半天,似乎觉得他不可能骗自己,更加迷惑。
「罢了,先带我去拿神女的羽衣。」
我娘说过,当年她下凡时,天帝和她说,若想瞒过天道保留记忆,唯有把神力注入羽衣内。
这样有了多重保护,我娘必定能重返天界。
光有神骨,我无法继承她的神位。
唯有得到神力,才能得到天道认可。
我拉着我娘的手,依旧是那副怯懦的眼神。
两位仙君半分目光都未分给我。
只让我爹快些带路。
我拉着我娘跟他们一同过去。
我爹哼哧哼哧牵出了老黄牛,在那地上挖了半天,终于挖出一个匣子。
一打开,水蓝色流光羽衣就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我眸色一沉,脸色发白。
别说这两位仙君,就是我爹,我都打不过。
我该如何得到娘的神力?
-5-
毕月星君眸色一亮,可很快暗淡下来,烦躁地拨动了一下身上的铠甲。
「没有神骨,这神力定不会乖乖被我吸收,尤其是素女向来对我不假辞色……」
他眼珠一转,忽然对一旁的我爹露出了神秘的微笑。
「你可愿为我做事?」
我爹双眸一亮,猛地点头。
然而,还未等他说话,毕月星君徒手捏出一道灵力。
我爹的皮肉瞬间炸开,趁着这时机,他又伸手朝着羽衣飞去。
却被水蓝色的神力弹开。
只见毕月星君脸色一变,似乎白了几分。
「该死,素女果然冷心冷情,连这凡人也不是她心爱之人。」
他又瞥了我一眼。
「凡人以生子为荣,一个女孩,更不可能。」
我呆滞地站在原地。
我爹……就这么没了?
这神力,当真是个好东西。
毕月星君隔空动了动匣子,将羽衣锁了回去,收入囊中。
村子里火光冲天,只有我家安然无恙,其他村民都在外面哭天喊地救火。
毕月星君转头冷冷地瞧我娘,我拉着她的手猛地一紧。
「原来如此,神女失魂。」
「看来是有人先我一步,拿走了神骨……会是谁呢?这神力若是能为我所用,也能大有助益。」
忽而见他眼中射出精光,豺狼般盯着我娘身后的我。
「和素女生的七分像,虽然粗糙了些,黑了些,或许也勉强能用?」
我将我娘塞在我身后,伏在地上砰砰叩了几个响头,怯懦地哽咽道。
「仙人,我爹去哪了?」
毕月星君清冷地笑了,朝我伸出手。
「好姑娘,你想成仙吗?」
月色中,我微微勾起唇角,眼中露出适时的贪婪。
「想。」
想成就大业,不想再叫人欺负了。
想踩着他的尸骨,登神成仙。
-6-
村子里闹了一晚,可神火岂能轻易扑灭?
天蒙蒙亮时,四处已经青黑一片。
毕月星君取了我娘的血。
在周围找了一晚,却感知不到素女神骨的气息。
「奇怪,到底是谁先我一步……昂日?亢龙?」
我眼眸微动,伸手重新处理了娘亲手腕上的伤。
任他如何想,也想不到,我就在他眼前。
因着从娘亲体内诞生,我和神骨融合时,并未出现一点排斥,只要不查看我体内,便不会泄露蛛丝马迹。
只不过毕月星君自大,若他查看我的身体,发现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想到这,我大着胆子站到毕月星君面前,恭敬地拜下。
「仙君,五年前,我娘忽然神志不清ţúⁿ,或许和仙君口中的神骨有关?」
毕月星君心念一动。
他没注意到,外面废墟上的村民露出了惊惧的目光。
「哦?这事,我似乎知道……」
我心下冷笑。
他自然知道,毕竟那日水镜中的声音。
不就是他吗?
我眨着眼睛茫然道:「好像是叔伯们……」
不远处传来男人的怒骂声:「你这丫头,浑说什么?」
毕月星君回眸,挥出神力。
村子里有人想带着孩子往外跑,可早在昨晚,仙君就下了禁制,怎能跑得出去?
我低着头,用恐惧掩住脸上蓬勃的憎恨、杀意和兴奋。
毕月星君抬手间,割下了几人的脑袋。
「真奇怪,这也不是……」
我在一旁好似吓到了,喃喃道:「怎会如此?莫不是那羽衣不是娘亲的?」
毕月星君手上动作不断,不过一炷香,村子里百余人屠戮殆尽。
他眉眼间染上贪婪烦躁。
「怎会如此?」
我站在尸体横陈的地上,我娘吓得一般蹲在我身后。
他又拿出装羽衣的匣子,打开后念了个诀。
和那日一模一样。
那抹神力又被羽衣弹开,毕月星君吐了一口血。
趁此机会,我跟在毕月星君身后,按着娘失去意识前教我的那般Ṫû₀。
我练了整整五年。
时至今日,终于无比流畅地捏了个诀。
那羽衣忽然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直冲冲地冲向我的体内。
磅礴的神力喷涌而来,我身上亮起亮眼的红光。
全身经脉好似断裂一般,皮肉寸寸碎裂又生长,脊背却无比火热。
很疼,但却有一股温柔包裹着我。
我几乎落下泪来。
那是我娘的气息,这原本该是她的神力。
-7-
羽衣碎裂消失。
留下的唯有毕月星君幽深的眼眸,和那其中……滔天的怒气。
「大胆贱人,怎敢窃取神物?!」
「犯下此等错事,天帝定不会容你!」
我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对上一双充满愤怒和蔑视的双眸。
他第一时间瞧见我娘,二话不说朝她伸出了手。
直到被一道火红炽热的灵力包住,随后狠狠朝他身体射出。
我没修习过仙法,全靠蛮力招架在他身上。
神力不要命地朝毕月星君扔过去。
同样,我身上也多出了道道伤口。
直到曙光乍破,毕月仙君灵力散尽,痛苦扭曲地挣扎,惨叫声渐渐微弱,双目死死瞪着我。
「贱人。」
「告诉天帝……」
我一脚踩在他手掌上,眼睁睁看着那手掌化为尖锐的足,他面部逐步扭曲,尖叫一声,化为一只小小的乌。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轻嗤一声。
「毕月乌?不过如此。」
「天帝么,想说什么,不如我替你告诉他如何?」
可惜毕月星君已说不出话来,很快消散在风中。
只留下地上另一只水镜。
得了神骨神力,我却没急着上天。
而是带着我娘跑到了昌灵山上,寻了一处隐秘山谷,画了Ṫů²界限,将她隐匿起来。
又找了几株花草精怪,照顾她的起居饮食。
而后寻了一处灵气充沛之处,日日挥出神力化剑,寻了几只凶兽砍来玩。
闲暇时,我拿出毕月的水镜来,注入神力。
发现天帝曾将这水镜给了不少神女。
第一次,他将水镜给予瑶光仙女。
她心思澄澈,温柔坚定,转世成了一位大官的女儿,嫁给了无才无德的世子。
将她缩在后院中,强迫她诞下子嗣,为自己纳妾打理宅院。
纵然如此,瑶光也并未放弃。
直到她夫君将她送入了阉人的房中,只为在乱世中为自己谋得一线生机。
瑶光心灰意冷之下,跳进了幽深的池塘。
水镜中随即出现了天帝的脸,他一脸虚情假意地叹息。
「神女心志不坚,贸然自缢,渡劫失败,神骨便由奎狼星君继承。」
第二次,是炎阳神女。
她似乎有所防备,趁着天帝不察,拿了命簿,手写了自己人间的命运。
却被天帝的眼线发现,派了几位仙君给她增加了层层阻碍,最终失了神力神骨。
第三次,第四次……
直到我娘历劫前,最后一位神女青璃找到了她。
「素女,你要小心……」
「小心什么?」
威严的男声响起,青璃止住了余下的话,冷冷地转头,下了凡。
收起水镜,我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恰巧过了一年半,我一掌打在自己胸口,鲜血抹在嘴角,衣衫褴褛地上了天。
纷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所有仙君们面露欣喜。
「是毕月仙君回来了吗?」
「呸呸呸,想必仙君已经拿到最后一个神位,日后要称神君了!」
直到他们看清了我的脸,惊骇之下逐渐张大了嘴。
「素……素女?」
「不对!她是谁?!」
-8-
寒风瑟瑟,有雪花落在我的肩头。
天界的牢狱外站着不少神,而我的四肢都被无形的神力锁链锁了起来。
「她是素女那个孩子?毕月的死和她脱不了干系!」
「可她身怀神力和神骨,已经是天道有记载的神女,若出手必受反噬,谁来杀她?」
「哼,要我说不妨像从前一样,左右也就几日的功夫……」
我睁开眼时,嘈杂的交谈声散尽,牢狱外站着众神。
神威浩大,面色不善。
为首的人一袭金丝白衣,头顶金冠,容颜俊朗,飘飘欲仙。
他轻咳一声,声音温和,包含着关心。
「你是……素女在凡间的那个女儿?」
「你娘如何了?派去接她回来的星君呢?」
我眼眶瞬间红了。
「我娘……」
天帝连忙让女仙把我放下来。
带着我到了我娘曾住过的殿中,好似格外关心我。
他丝毫不提毕月星君的事,甚至在谈到我娘时落下了一滴泪。
瞧见我的目光,天帝忧伤地解释道:「神仙无情,向来很少落泪,可素女温顺善良,怎会……」
我愣了愣,对他的态度亲昵了不少。
「我娘不愿回天,本应该在洛家村和我们一起ƭű̂ₓ生活,可星君剥离神骨时却被反噬入了魔,反手将我娘打死。」
「连洛家村都没了……」
我哽咽着说着那天的事。
三分真,七分假。
天帝听得眯起了眼睛,嘴上还温和地安慰着我。
见我情绪稳定下来,他声音平静带着笑意。
「那神骨,为何在你身上呢?」
我动了动手指,压下心中强烈的恨意。
而后茫然地抬起头,眨了眨眼睛。
「我不清楚,只记得一股奇怪的力量将我拉到星君面前,他说什么为神而死也算值了。」
「再醒来,就这样了,我为了上天,还找了很久。」
「天帝,您能不能让我爹和我娘回来,我不要做神仙,只想要爹娘……」
说着,我又哭了起来。
天帝眉眼中的猜忌淡了几分。
「做神有什么不好的?如今木已成舟,我会给你安排下凡渡劫,等你渡劫成功归来,就可以得到天道认可,成为真正的神女。」
他眼中升起期待。
我乖顺地点了点头。
-9-
我冷冷地看着天帝离开的背影。
直到他彻底消失,我躺在娘亲的榻上。
上面熟悉的气息几乎让我落下泪来。
我娘下凡之时,除却羽衣和水镜,并未带其他东西。
从大殿,到轮回境,再到人间……
青璃给予她那物如此重要,她会放在哪里呢?
我脑中闪过一阵灵光,喃喃道:「娘,再等等我。」
休息片刻后,我去了议事的宝殿。
「一个凡间的女人,什么本领没有,凭什么占据神位?!」
「这权柄可不能落入她手中,听说素女在人间时和不少男人……有其母必有其女,她不会也有相好的吧?」
「这小神女天真活泼,生得也还算漂亮,若是落泪求饶,定然别有一番滋味。」
那仙君神色痴迷,眼中Ŧù⁷带着一丝兴奋。
我悄无声息地走入殿中,站到他身后,忽然吐出一口神力来。
「如何求饶?这般吗?」
那仙君登时膝盖一软,跪到地上。
我满意地欣赏他的模样,故作害怕地退了半步,求助正走过来的天帝。
「他这是怎么了?」
天帝的目光略过在场众人。
他们顿时噤声。
地上的仙君有些心虚,自己爬了起来,眼观鼻,鼻观心。
天帝装模作样地叹息。
「诸位仙君的担忧不无道理,既然如此,神女今日便下凡历劫吧。」
我装作看不见四周恶意的目光。
Ťųₒ只是乖顺地应了下来。
天帝什么都没说,只是在我转身的瞬间,瞥见他眼中的一丝厌恶。
水镜没了,他什么都没嘱咐我。
只说作为凡人安稳度过一生,便可历劫成功归来。
其中的艰难险阻皆被一笔带过。
我心中冷笑,不耐与他拉扯,因为我的目的,一直都是轮回镜。
天帝笃定我只是普通凡人,因意外才有了这一身神骨神力。
如此甚好,不是么?
-10-
带我过去的是亢龙神君。
金眸凌厉地扫过来,出手却是一阵柔和坚韧的神力。
亢龙神君性子暴躁,冷笑了一声。
「赶紧走,本君可没空守着你这个区区凡女。」
我慢腾腾地跟在他身后。
亢龙神君干脆用神力迫使我跟在他身边。
只是那神力在接近我时便散去了。
我似乎听到他暗骂了声什么,收回了神力。
我心念一动。
「前面就是轮回镜,我可以自己前去,神君若有事,不妨……」
我还未说完,亢龙神君的身影已经消失。
空中只剩下他轻蔑的声音。
「天帝真是闲得慌,就凭你能搞出来什么事……」
我勾了勾唇角,几步走进了轮回境那处。
细若蚊蝇的声音从轮回境里疯狂涌了出来,似是叹息,似是呢喃。
我上前跳入了轮回境。
脑中一个激灵,轮回境中有一股莫名的力量,似乎在剥夺我身上的神力和记忆。
我蓄起磅礴的神力与之对抗。
神女下凡时,天帝告诉她们,要交出手中的权柄和神力,才能真正到人间历劫。
所有人默认了这一点,我偏不。
甚至若不是青璃和我娘那段对话,我连这轮回境都未必会来。
我用神力割破手腕,燃烧神力释放出火红炽热的真火。
真火冲天而起,在狭小的轮回境中将那神力吞噬殆尽。
我愣了愣,光凭我一人之力,怎能如此轻易将天帝的神力吞没?
脑中传来温和坚定的声音。
「你不是素女,新的神女吗?」
「素女妹妹呢?我就说她平日单纯善良,怎能识破那天帝的恶毒嘴脸?」
七七八八的女声在我脑中响起。
提到我娘,我猛地攥紧了拳。
那日我娘的惨叫声还历历在目,我几乎咬碎了牙,简短地讲了事情的始末。
「这些贱人,我会叫他们付出代价!」
脑中的声音沉默了半晌。
终于还是那熟悉的清冷坚定的声音开口。
「无妨,还有一个办法。」
后面的话我没有听清,因为我已经顺着轮回境去了人间。
天帝给我安排的身份是一位村女。
只不过不同的是,此女出生时村子里忽然下了大雨。
我顿时成了人人喊打的灾星妖女。
唯有一个温暖的怀抱将我护在怀里。
那是我人间的娘亲。
看见她的脸时,我却愣在当场。
无他,她和我娘亲,生得一模一样。
-11-
人间的日子,似乎是天帝为我编织的美梦。
虽然村子里的人不喜欢我,但我娘总会哄我睡觉,在旁人都骂我时护着我。
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十年。
有时候我甚至分不清在洛家村的日子,是否才真的是一场梦。
我陪着我娘出去干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等旁人都睡了,我便在脑中转着神力和仙法,日日勤勉修炼,只等神力和身体彻底融合。
十岁这年,村子里来了几个修仙之人。
他们说我天赋异禀,可以入宗。
我娘开始不肯,可第二日,我爹上山便摔断了腿。
那些修仙之人,给我娘的银子,能让我爹的腿好,甚至还能让他们去镇子上衣食无忧一辈子。
于是那晚,我在房间里静静地感受着外面的男人给了我娘银子。
他嘴角含笑,目露精光。
「此女血脉异于常人,若为炉鼎,日后定能助我飞升成仙。」
他笑,我在房中也笑。
原来这就是天帝给我安排的路。
我用神力封锁了这间小屋,凭空捏出一把水镜来。
另一把我放在了天帝殿中隐匿起来。
众仙的调笑声和嬉笑声悉数传来。
「神女之身做炉鼎,当真是奇闻啊!」
「想来她也想不到,这男人是要拉她回去做炉鼎吧?」
「司命仙君写的师徒虐恋的本子真不错,届时这女子身死,那男人便会上天成为仙君。」
我眸中闪着冷光,收起了水镜。
想要我的命?
那便试试。
次日,我醒来时已经和那男人坐进了同一轿撵中。
他温声说我天赋异禀,爹娘嫌弃我是个女子,本想将我卖了,是他用五两银子将我买了下来。
我做尽被抛弃的模样,默默流泪。
到了山上,我称他师尊,同其他弟子一般练剑,修行。
而那男人选择了直接闭关。
宗门内的人看我的目光各异,却不敢接近。
因为我已经默认是师尊的炉鼎。
直到三年后师尊出关,他实力大增,叫了我去他房中。
师尊双目赤红,神情诡异。
「好徒儿,莫怕,来师尊这。」
「当初在山下,为师见你的第一面,心就乱了。」
我勾了勾唇角,「是吗?徒儿也一样呢。」
师尊眼底泛起水色温柔,「放心,师尊会轻点的。」
他刚伸出手。
下一刻,蕴含着神力的剑便狠狠刺向他胸口,凄厉的惨叫声响彻殿内。
那剑骤然抬起,一剑斩下了他的头颅。
不知何时,外面已经天雷滚滚。
众人惊愕时,我双眸赤红,周身流转神力。
天雷落下,灵光乍现。
我手持神剑,乘云而去。
如此,杀师证道,神女历劫归来。
-12-
天上,众仙宴饮,肆意谈论着权柄和女仙。
我持剑归来,历劫圆满,如今神力已是鼎盛时期。
正宴饮的众仙见了我震惊不已。
亢龙神君眯了眯眼,手中的酒杯隔空朝我甩了过来。
我挥出神剑,一剑将那神力打在另一神君怀里,他顿时叫了起来。
亢龙神君轻蔑地笑了。
「女子温顺善良,你竟如此心狠手辣,怎配当神女?」
「不如臣服于我们脚下,或许赏你个神女当当,这天上只有男子,的确也有些无趣了。」
天帝似乎想说什么。
我已经逼近了亢龙神君,「你说得不错。」
他满意地笑了起来,手指不安分地搭上我的腰。
下一秒,一把染血的剑直直插向他的命门。
这一剑我用了一半神力。
亢龙神君的笑容登时顿住。
接着一剑,两剑,三剑……
在场的神君们反应过来时,我已经挥出了数剑,直到亢龙神君再也藏不住头顶的龙角,一缕残魂化作清灰彻底消散。
站在殿中,天帝脸色铁青,磅礴灵力朝我射过来。
我一剑指向胸口,心头血引出天道。
「神女洛婵,问罪诸神。」
天帝的神力在我面前几分,任他如何暗自用力,都分毫不动。
他眼中大骇。
「亢龙神君暗自破坏瑶光神女历劫,剥离神骨,盗其神力,该死!」
我扭头,挥剑指向身子颤抖的心狐星君。
脑中炎阳神女渡劫的情景骤然出现。
「好好的女子怎配上战场?洗手作羹汤有什么不好,这功绩给你才能发挥最大的妙处。」
砍了。
「青璃这个贱人,在天上的时候不假辞色,来了人间不还是温柔小意?男子向来三妻四妾,给他送去几个身段美妙的女子……」
砍了。
我杀红了眼,剑剑致命。
那神君倒下的瞬间,化作了一只只仙兽,体内的神力骤然飞出。
不知何时,我身后已经站了不少神女的魂魄。
她们神色冷然,不能说话,却在我斩杀每一位神君时,将体内神力注入我身体内。
该死!都该死!
不多时,殿内只剩天帝坐在那椅子前,脸色惨白。
「收手吧,杀孽太重,天道是不会放过你的!」
我阴恻恻地笑了,一字一顿道:「我只杀有罪之神,你怕什么呢?」
「你、该、死!」
「为了权柄和一己私欲,不管人间疾苦,破坏神女渡劫,夺走她们的神骨神力,你是不是以为,如此便没人发现了?」
我长剑指向天帝。
-13-
那日下凡渡劫时,我便听神女们讲了事情的始末。
天地间第一个神,原是母神。
她创造了神女,派去人间各司其职。
直到天帝飞升成仙,他指出天上权柄分配不均。
都是神女,并无神君。
这于人间没有好处。
他终日沉迷于打破神与仙的瓶颈,追求大道,却找不到关窍。
所以,他想出了历劫之法。
开始天帝做得十分隐蔽。
直到几位神女接连失去神位,天帝眼中的欲望更盛。
他向人间洒去了父权的智慧。
给女子套上了三从四德的枷锁。
不知何时,修仙之人多是男子,女子仿佛穷尽一生也到不了那个瓶颈。
即便女仙到了天上,也会被天帝分到各个神君殿中,做些杂事。
若是那女仙有反叛之心,便寻了理由将其逐出本界。
神女们各司其职,本不会经常联系。
天帝刚开始动手时,并未有人察觉。
可连几位神女失败后,终于有人意识到了不对。
青璃寻了理由,不去渡劫。
反而暗中收集其他神女的一缕神魂,将其保留下来。
带回天上,交给了我娘。
可那日被天帝发现,我娘无处藏起,只能带到轮回境中,待日后再来拿。
他利用神女们本就带有的善良和同情,欺骗人间的她们。
「若说其他人该死,你就该被千刀万剐,神魂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我吐出一段话来,再也不掩饰眼中的恨意。
身后的青璃神女却阻止了我。
她定定地看着我,「你娘的神魂没了,正好用他的去寻。」
天帝眼中的惊恐更甚。
我惊讶不已, 随之而来的是激动。
「我娘,她,还能回来吗?」
青璃温柔地看着我, 「可入轮回,如今你娘的神骨和神力在你身上, 她能不能做神,要看她的造化。」
于是,我砍了天帝的神身,留下了他的神魂。
神君的血染红了天。
人间的红日挂了三天。
我迫不及待地拿着天帝放到青璃神女所说的寻魂灯上。
燃烧天帝的神魂,寻来我娘的神魂吗, 再入轮回。
其余神女需要等待百年,重塑神身。
我下了凡, 去寻我娘所在的山洞。
斗转星移,已经过了二十余年。
我娘早年受了不少磨难,陪伴她的精怪说,她已经去世了。
我给她立了碑,重新回到了天上。
-15-
天上的神君仙君们大换血。
除却天帝,剩下的神君有些让我砍得魂飞魄散, 有些投入了畜生道。
六道轮回,有因有果。
他们自然有自己的路要走。
我从每个人身体内抽出一缕神力投入人间。
女子可读书,可上战场, 可上学堂,可入官场。
我满意地看着这一切。
神女们又忙着重塑自己的身体,唯有我忙得团团转。
青璃神女开玩笑似的和我说:「好不容易让我们清闲些, 这段时日可苦了你了。」
后来, 又过了百余年。
我坐在殿中处理人间事务。
不知何时, 面前多了几位笑盈盈的神女。
炎阳神女爽朗地笑起来。
「小洛婵, 忙了这么多年了, 快歇歇吧!」
我惊讶地看着她们,随即是惊喜。
「你们的神身塑好了?」
「自然, 我们为你寻了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快去吧。」
青璃神女点点头, 和炎阳神女一同将我推出了殿外。
我无奈下凡。
落在一处小院中。
那院里的妇人瞧见我, 愣了愣。
随即笑着叫我进去吃茶。
我看着她的面容, 恍若隔世。
她却十分健谈, 一边给我拿些倒茶,一边念着。
「不知为何,我瞧你便觉得亲切。」
我颤着手拿起茶杯。
「你有孕了,你相公呢?怎么让你独自在家?」
那妇人又摸着肚子, 笑得温柔。
「我相公进山打猎去了, 说要给我猎只山鸡补补。」
「我总觉得, 肚子里是个女儿。这些日子我总是梦见自己生了个女儿, 梦里我无奈扔下了她,也不知她是否平平安安的。」
「每每梦醒, 我都心痛难耐, 觉得这梦很真实。」
我眼眶一点一点红了,搭上了她的手。
「或许是真的呢?只是她不方便同你见面了。」
妇人顿了顿,怔怔地看着我。
「若不方便见面,我也只希望她平平安安的。」
「姑娘叫什么?家住哪里?」
我眉眼弯弯, 「我叫洛婵,你可以叫我阿婵。」
神女洛婵,也是娘亲的阿婵。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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