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卿得长宁

阿姐是修成人形的灵狐。
她救了重伤的真龙天子,又耗费百年修为替他续命。
岂料,裴景伤愈后却命人剖了阿姐的金丹。
还将她的皮毛制成狐裘,送给了自己的宠妃。
最后,阿姐被野狗啃咬而死。
惨叫声响彻云端。
他却与宠妃拍手大笑,连呼有趣。
半年后,裴景将我捡回了宫,封为美人,万般恩宠。
他还不知道。
我是一只白骨精。
最爱吃的点心便是人脑。

-1-
今日是淑妃的生辰宴。
她命我跳舞助兴,并特意召来外臣围观。
「听闻朝美人入宫前便在勾栏跳舞为生,不如今日便为本宫献上一曲?」
话落,在场众人望向我的目光皆带了一丝揶揄。
新皇裴景登基不久,还未立后。
宫中皆以淑妃为尊。
她的话没有人敢违抗。
可我虽只是个低阶美人,但毕竟也是陛下亲封。
当着外臣的面献舞,确实能羞辱到我,但也丢了皇家颜面。
可淑妃一句话,裴景便将一切抛诸脑后了。
他抬眸淡淡扫我一眼:
「既如此,司朝,你便舞上一曲吧。」
淑妃顿时心情大好,得意洋洋地斜睨着我:
「乡野村妇而已,能为我献舞,也算是你的福分。」
「怎么,难道你不愿意?」
怎么能不愿意呢?
我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吗?
我心里冷笑,面上却一片诚惶诚恐:
「奴婢不敢。」

-2-
我垂着头,乖顺地退下。
再回来时,已是一身舞女装扮。
一袭红纱招摇,露出腰身雪腻,不盈一握。
嫩白小巧的脚轻踩在舞伴的掌心,踏着乐声翩然起舞。
如魅如魔,勾魂摄魄。
早有见多识广的大臣连声惊呼:
「这……这难道就是失传已久的赵氏掌中舞?」
「没想到老朽有生之年竟然还能欣赏到这样的绝技。」
「不枉此生,不枉此生啊。」
我含笑望向裴景。
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如同一只勾人的狐狸。
裴景的呼吸瞬间一滞。
而他身侧的淑妃面容冷峻,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众人正感叹间,殿内骤然起了一阵风。
「啊—」
我惊呼一声,竟如仙鹤般被风吹了起来。
裴景神色一慌,随即脚步轻点,飞身将我接住。
他眼神一亮。
玲珑小巧的人儿,抱在怀里轻得不像话。
我慌乱地缩在裴景怀里,冲着淑妃遥遥谢罪:ṭṻ⁰
「臣妾殿前失仪,还请陛下、娘娘责罚。」
「无妨。」
裴景在我耳边感叹:
「阿朝,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淑妃拢着狐裘高坐在大殿之上,依旧仪容端庄。
可我却瞥见,她泛白的指尖几乎嵌进肉里。
我羞红了脸,娇声道:
「陛下,臣妾的裙摆都被你揉皱了。」
「阿朝容貌清丽,风姿绰约,自然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裴景垂眸,目光在我腰身上流连:
「这裙摆有了褶皱竟比原来更美,不如便叫它留仙裙吧。」
殿内众人高呼陛下圣明。
一片赞叹声中,淑妃的脸色越来越黑。
像是抹了二斤锅底灰。
宴会没结束,裴景便以我受到惊吓为由,抱着我离了席。
就这样,入宫三个月,我便由一个低阶美人破格升到嫔位,成为皇上身边的红人。
可裴景永远也想不到。
日日与他耳鬓厮磨、颠鸾倒凤的司朝根本不是人。
而是一只修行百年、残忍嗜杀的妖精。
唯一能压制我恶念的只有阿姐。
可是阿姐她,死了啊。

-3-
阿姐是修习千年的九尾灵狐。
而我只是一只残忍嗜杀、触犯天条的白骨精。
其实,在成为满手鲜血的妖物之前,我也曾是个天真少女。
十五岁那年,我被逼嫁给大户人家为妾。
恰好那里发生了饥荒,死了好多人。
村里人说我是妖孽,是我将厄运带到了村子。
他们将我绑在绝岭峭壁上祭天,让秃鹫啄食我的身体。
阿姐看到我时,我已是一架血肉模糊的枯骨。
魂魄被锁魂钉困在峭壁之上,夜夜嚎哭,不得轮回。
阿姐心中不忍,点化我成了精怪。
她说:
「是龙泉村人罪孽深重才引来天罚,那场饥荒与你无关。」
「你是个好姑娘。」
可我让她失望了。
我并不是什么好姑娘。
化形第二日,我便杀了保长一家十四口。
也是在那时候,我才知道,妖是不能杀凡人的,否则便会引来天雷。
……
雷光劈过来时,阿姐挡在了我身前。
十四道天雷劈完,她的血洇湿了我的衣衫。
电闪雷鸣中,我笑得狰狞,宛如恶鬼:
「朝瑶,你都看见了,我不是什么好姑娘。」
「我就是个妖孽。」
「我要杀人!我要杀光龙泉村所有人!」
那时,我被仇恨冲昏头脑,已经完全疯了。
我以为阿姐会劝我心存善念,宽容大度,忘却前尘。
可她没有。
她只是微笑着,将我鬓角的碎发挽到耳后:
「做人做妖都该恩怨分明。龙泉村人欠你的,确实该讨回来。只是—」
「—丫头,你才化形,术法低微,根本扛不住天雷。」
「要不,姐姐帮你?」
……
那日后,我又杀了强逼我为妾的员外、捆绑我的屠户和术士……
阿姐接连帮我挡下了三十二道天雷。
当她带着我寻到第三十三个仇人时,我突然就不想报仇了。
阿姐惨白着脸,夸我是个心软的好姑娘。
她带我回了她的洞府,教我读书识字,道法仙术。
还给我取了极好听的名字—芙芯。
芙芯。
福星。
我不是妖孽。
我是阿姐捧在手心里的小福星。
……
一起修炼的第两百年,阿姐提出想跟我结为道侣。
她红着脸,结结巴巴地问我:
「芙儿,你,你可愿意?」
我生了捉弄的心思:
「这个嘛,我可得好好想想。」
她的耳尖都红透了:
「芙儿,我需去人间了却一段尘缘。」
阿姐幼时曾被一书生所救。
救命恩人的转世便是当今天子裴景。
现在,他被反贼围困,身中剧毒,命不久矣。
阿姐说她要去报恩。
临走前,她吻了我的额头:
「芙儿,等我回来,你便告诉我那个答案,好吗?」
我心里在笑:原来阿姐也会紧张的啊。
我在洞里乖乖等她回来。
我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想要说给她听。
可我没能等到我的阿姐。
……
阿姐替裴景解了毒,还耗费百年修为替他续命。
原本恩情抵消,两不相欠。
可淑妃却好奇狐仙与人有何不同。
裴景搂着她,一脸宠溺:
「宛儿想要的东西,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月亮,朕也会替你摘下来。」
他趁着阿姐身体衰弱时,召集术士,用阵法困住了她。
后来,阿姐被剖金丹,扒狐皮,受尽折磨。
帝王和佳人依偎在一起,浓情蜜意。
原本阿姐还有一线生机。
可淑妃将她的肉身扔给了野狗。
阿姐最终被野狗啃食而死。
惨叫声响彻云端。
淑妃穿着阿姐皮毛做成的狐裘,倚在裴景怀里,拍手大笑:
「哈哈,有趣,着实有趣。」
半年后,化名为司朝的我被裴景捡回了宫,封为了美人。
阿姐,我不做好姑娘了。
现在,我只想做一把没有鞘的刀。
修行两百年了。
这次,我可以扛得住天雷了。

-4-
生辰宴后,裴景像是长在了我宫里。
各种赏赐装在鎏金的盒子里,流水一样搬进了芷萝宫。
一时间,我在后宫风头无两。
晨起梳妆时,采月在我耳边念叨:
「娘娘,这几日毓秀宫可热闹极了。听说那位气得饭都吃不下,宫里的瓷器茶盏都快被她摔完了……」
毓秀宫正是淑妃的寝殿。
她与裴景是青梅竹马,情谊甚笃。
裴景幼时便曾许下金屋藏娇的诺言。
因此淑妃一入宫便独得盛宠,风光无限。
只等将来生下皇子,便可册封为后。
可如今,后位没见着,还被我抢了风头。
她那样心高气傲的人又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娘娘,宫里都说您是头一位分走淑妃宠爱的人呢。」
「是吗?」
我细细端详着镜中妖媚的笑脸:
「既如此,我们便去再给她添点堵吧。」

-5-
我去毓秀宫请安时,淑妃正在罚人。
几个小宫女穿着单衣跪成一排,被她拿着鞭子狠狠抽在脸上。
「天生的贱蹄子!学什么不好?净学些狐媚子勾人的手段,真是不要脸!看我不剥了你们的皮!」
宫女身侧不远处,扯烂的衣裙被丢在地上,七零八落。
依稀能辨出裙摆处特意折叠出的皱纹折痕。
是留仙裙。
生辰宴后,裴景飞身救下我一事便在民间传为佳话。
留仙裙更是深受一众名门贵女的追捧。
可它却是淑妃心里的一根刺。
每见它一次,她就要被迫回想起那个被裴景丢下的生辰宴。
是以,当它出现在毓秀宫时,淑妃便动了雷霆之怒。
「来人,把这些不长眼的畜生拖出去,喂狗!」
「娘娘自己不争气,不受宠,又何必迁怒于旁人?」
我大喇喇地坐在她的贵妃榻上,挑眉望着她:
「生气容易长皱纹的。」
「娘娘原本就年老色衰,皮肤松弛,这一动怒,啧啧……」
淑妃瞳孔骤缩,震惊地瞪视着我。
她是太傅嫡女,自幼被千娇万宠着长大。
入宫后又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何曾受过这般奚落?
「你……你……」
她手中的鞭子夹着风,猛然抽向了我。
「贱人,竟敢藐视本宫!」
这一声怒吼吓坏了所有人。
宫女内侍跪了一地,噤若寒蝉。
我一把抓住鞭尾,轻轻一扯,差点将她带倒在地。
「藐视你又如何?」
「姜宛儿,没人告诉过你吗?你生气的样子可真像一只张着嘴的癞蛤蟆啊!」

-6-
我如愿被按在了长凳上。
淑妃扯着嗓子尖叫:
「来人,给我打!往死里打!」
内侍们互相对视一眼,犹犹豫豫不敢动手。
她身后的老嬷嬷更是慌张地跪在地上,连声恳求她息怒,却被她一脚踹在心口:
「吃里爬外的狗东西,你瞎了吗?没见她是如何羞辱本宫的吗?」
「今日若不处置了她,她便要爬到我头上去了。」
「还愣着干什么?快动手啊!」
我懒懒地趴在凳子上,一脸的无所谓:
「姜宛儿,今日我少一根腿毛,陛下都不会放过你。」
「陛下最喜欢看我的掌中舞。夜半缠绵时,他说我像会吸人精气的妖精….」
「别看陛下平日里一副高冷禁欲的模样,可床第之间却常常因我难以自持。这些天,他连早朝都未能前去,日日流连在我的宫里不愿离开……」
我越说越孟浪,字字诛心。
淑妃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她气急败坏地夺过板子,牟足了劲儿往我身上抽。
「贱人,你不是会跳吗?」
「今日,我就把你的腿蹍成泥!」

-7-
裴景匆匆赶来时,淑妃正尖叫着要打我板子。
她发髻散乱,双目赤红,面容扭曲,状如恶鬼。
连嗓子都喊哑了,呜呜啦啦,像只鸭子。
反观我,身娇体软,柔弱破碎,瓷白的皮肤上添了几道刺目的红痕,瞬间激起了男人的怜惜和保护欲。
裴景一把打掉淑妃手中的板子,将我拦腰抱起。
我缩在裴景怀里,抽抽搭搭:
「臣妾听说淑妃娘娘凤体欠安,特来问候。可不知何故,娘娘竟突然动了怒,不但拿鞭子抽人,还要打断臣妾的腿,让臣妾这辈子都跳不了掌中舞……」
一语未了,眼角已溢出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
美人落泪,梨花带雨,哪个男人能不迷糊?
裴景搂在我腰上的手轻轻收紧。
「贱人,少在这里信口雌黄,颠倒黑白!」
淑妃瞬间暴起,厉声怒吼:
「明明是你出言羞辱本宫在先,以下犯上,现在装什么可怜?!」
她扯着裴景的衣襟,要求将我立刻发往慎刑司。
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帝王渐渐发白的脸。
因为啊。
在场的众人皆与我口径一致。
没有一个人肯为她作证。
连自幼看护她长大的嬷嬷都低垂着头,静若鹌鹑。
即便如此,裴景也不想严惩她,只是命她向我道歉。
可淑妃不肯。
「陛下,我没有错,都是他们合起伙来污蔑我。
「你千万莫受这妖女蛊惑……」
她委屈极了,长跪在地,哭得稀里哗啦。
可证据确凿的情况下,这样的哭闹只会让人觉得厌烦。
裴景的耐心终于被耗尽:
「她一个小小嫔妃,特意跑到你这毓秀宫出言羞辱你。宛儿,说这种谎话,你自己信吗?」
「就算阿朝污蔑你,难道你毓秀宫的宫女内侍也帮着她一起污蔑你吗?」
「你骂她是妖女,那朕是什么?是昏君吗?」
淑妃瞬间僵住:「陛下……」
「够了。」
裴景甩开她的手,脸色冷如霜雪:
「宛儿,如果你没有一点容人之量的话,恐怕将来也当不得这后宫之主。」
淑妃的脸色惨白如纸。
裴景抱着我离开时,她还失神地跪在地上。
这是她第二次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抱着另一个女人离开。
但,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8-
淑妃被罚禁足一月。
当天,她失宠的消息就传遍宫廷的每个角落。
为我涂抹散淤药膏时,采月仍是满心疑惑:
「娘娘,那日您明明只是冲她行了个礼,那淑妃怎就Ťù₁突然发了疯?」
「宫里人都在传她像是中了邪。」
哈哈。
当然不是中邪了。
她不过是中了我的迷幻术。
那个张牙舞爪、随意羞辱她的司朝,只有她一个人看得见。
我抿着唇,含笑道:「可能吧。」
「肯定是。」
采月犹自忿忿不平:
「她仗着陛下宠爱,一贯嚣张跋扈。这些年被她杖杀的宫女不知道有多少,毓秀宫每月都会抬出去几具尸体。之前她还怂恿陛下剖了狐仙的金丹,说是好奇狐仙与人有何不同,说白了,还不是嫉妒狐仙长得比她漂亮……」
「哼Ṱūₓ,坏事做多了,总归会招来报应的。」
我攥紧了手中的茶杯,ŧų⁷唇角微翘。
对啊,百因必有果。
淑妃的报应大概便是我吧。

-9-
那日的事,裴景对我终是有些许愧疚。
春色撩人的夜里,他拥着我,满眼心疼:
「朕从没想过,嫉妒会让一个女人的面目如此丑陋。」
「阿朝,你受委屈了。」
丑陋吗?
姜宛儿不是一向如此吗?
只是,以前你宠她。
她的胡搅蛮缠在你眼中也是娇憨可爱,暴戾乖张也是直率天真。
而今,你的心不在她那里了。
她的满目委屈也只会让你觉得面目可憎。
说到底,最贱的人其实是你啊。
我心底冷笑,面上却仍是一派纯善:
「阿朝不委屈的。」
「淑妃娘娘不过是太在意陛下了。陛下莫要因此冷落了她,寒了她的心。」
我说得认真,眼中亦是一片赤诚。
裴景微微一滞。
他生在皇家,见惯了深宫高墙内女人们拈酸吃醋,勾心斗角,倾轧陷害。
像我这般坦然淡定、不争不抢的倒是第一个。
「阿朝,若宛儿能有你一半宽容良善,该多好。」
正说着话,殿外的侍卫忽然急促通报:
「陛下,淑妃娘娘又梦魇了。」
裴景眸色瞬间一暗。
「梦魇不是小事,陛下,您还是快去看看吧。」
裴景仍然紧盯着我,眼神复杂。
但我眼里始终一片真诚,甚至已起身拿来了他的衣服。
他的脸色突然难看起来:
「阿朝,你就这么着急把我往别人那里撵吗?」
我面带疑惑:「淑妃娘娘怎么算别人呢?」
毕竟她是你的青梅竹马。
为博红颜一笑,你还曾亲手杀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呢。
裴景沉默了。
他烦躁地接过衣物,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10-
灯火通明的毓秀宫里,淑妃又在发脾气。
「不来?陛下怎么可能不来?」
「不要脸的贱蹄子!定是她使了下作手段迷惑了陛下!」
她越说越气,拿起手边的茶盏狠狠砸在地上。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裴景皱着眉冷喝道:
「这就是你说的梦魇?」
「淑妃,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淑妃惊慌转身,正对上一双冷若冰霜的眼睛。
她慌忙跪在地上,哭得破碎:
「陛下,我……我只不过是太爱你了啊。」
「当初,你曾许我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后宫的莺莺燕燕一年比一年多。如今更是任由那狐媚子作贱我……」
「景郎,你是不要宛儿了吗?」
淑妃一向是高傲的。
这般凄惶无助,卑微可怜的模样,裴景还是平生第一次见。
没有人能逃过女人的眼泪,尤其是一个漂亮的ţṻ₎女人。
裴景也不例外。
他面色缓和,望向她的目光也染上一层柔软:
「淑妃,你可别太爱了啊。」
「我是天子,家里可是有皇位要继承的。怎么可能将一生耗在一个女人身上?」
淑妃跪在地上,张口结舌。
怔愣许久,她才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知道,你和她们之间没有感情。」
「那些不过是逢场作戏。是为了绵延子嗣,为了皇室后继有人。」
「臣妾并非没有容人之量,我只是…想要你的真心啊!」
裴景的脸上升起诡异的笑:
「只是想要真心啊。这有何难?」
下一瞬。
他一拳砸进胸腔,将一颗血淋淋的心脏捧到了淑妃面前:
「淑妃,你要的是这颗心吗?」
「你瞧,还热乎着呢。」
「啊—」
一声尖锐的爆鸣声划破了毓秀宫寂寥的夜。
淑妃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她身后的「裴景」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我那张美艳的笑脸。

-11-
第二日,裴景来芷萝宫时,我才刚睡醒。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方讷讷问道:
「你可知昨日我去了何处?」
我抬眼望着他:「陛下昨日不是去看望淑妃娘娘了吗?」
「并没有。」
「昨日,朕宿在了勤政殿。」
他伸手戳在我脑门上:
「你个小没良心的。」
裴景面上一片委屈,似是为我做了莫大牺牲。
可我早就知道了啊。
昨日他出了芷萝宫,便对侍卫怒喝:
「梦魇传御医啊!叫朕做什么?朕又不会看病!」
「告诉淑妃,这样的招数用一次还行。多了,只会让人觉得厌烦。」
我攥着隐身符,隐没在他身后,连连摇头。
这男人也忒绝情了。
淑妃娘娘等不到他,该多伤心啊!
还是让我这个小甜心替渣男去抱紧她,温暖她吧。
裴景搂着我,眼里升起一丝情欲:
「阿朝,你该怎么奖励我呢?」
我垂着头,心下一片苦恼。
奖励什么好呢?
要不也奖励他一个单手掏心?
正纠结时,殿外再次传来通报:
「陛下,淑妃娘娘又…又梦魇了。」
裴景脸色一变,正要发作,侍卫惶恐地磕在地上:
「这次是真的。」
「这次真的是真的。」

-12-
淑妃真的病了。
往日她一心扑在裴景身上,连他身侧多了只母苍蝇都如临大敌。
如今一见他竟吓得瑟瑟发抖。
一见人就跪在地上,头磕得咚咚响,口中呜呜呜啦啦:
「嘿嘿,我是贱种。」
「哈哈哈,我是大贱种。」
御医想诊断,可她上蹿下跳,像只野猴子一样。
几名健壮宫妇竟然按不住她。
裴景难得红了眼眶。
毕竟是年少时放在心尖上、真心宠爱过的女子。
他的疏远冷落不过是为了磨磨她的性子。
心里其实还是蛮在意她的。
他心急如焚,抛下政事,日日守在淑妃榻前。
各种名贵汤药一碗碗灌进去,竟真换得淑妃双眼清明。
帝王和佳人恍若劫后余生,依偎在一起,抱头痛哭。
好一番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
我适时地凑过去,一脸歆羡:
「娘娘真是好福气。」
「陛下的真心都在您这儿呢。」
「真心?心……」
才苏醒的淑妃喃喃自语,忽然嗷了一嗓子,又晕死过去。
裴景的笑僵在脸上。
一个没绷住,也咧着嘴嗷嗷叫。
随后,整个毓秀宫的宫女内侍都开始嗷嗷叫。
慌得内务司连夜赶工,为淑妃准备寿材。
一套金丝楠木的棺材连夜赶制好后,淑妃又醒了。
又晕了。
又又醒了。
又又又晕了……
如此三番四次,她被折腾得够呛,短短几日便瘦得脱了形。
裴景也身心俱疲。
唯有我精神满满,跑前跑后,给了淑妃春天般温暖的关怀和照顾。
裴景握着我的手,满眼感激:
「阿朝,像你这般纯善的女子不多了。」
「宛儿若是醒了,定会为之前误会你而羞愧。」
「有你,是她的福气啊。」
哈哈,确实。
我是你俩的福气呢。
那日,我刚要故技重施,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冷喝:
「淑妃娘娘并非生病,而是中了迷幻术。」
我转头。
逆着光,远远看见一个紫袍道人。
他死死盯着我,目光笃定:
「宫中定有妖邪作祟,祸乱朝纲。」

-13-
三日后,我被扒掉外衣,绑在了桃木柱上。
紫袍道人居高临下地斜睨着我:
「妖孽,凌霄子的道号你可听说过?」
自然是听说过的。
一年前,困住阿姐、取她金丹的妖道正是他。
他诛杀千年狐仙,一战成名。
自那时,凌霄子的道号便传遍人妖两界。
他不知道。
我已经等他很久了。
「妖孽,今日你若肯乖乖现行,我仍可饶你一命。否则,三记打妖鞭后,你百年修为必将毁于一旦。」
我点头,又茫然地摇头:
「道长说什么胡话呢?我又不是妖,怎么现行?」
「哼,我修行数十载从未看走眼过。」
凌霄瞪着我,面带鄙夷:
「如此冥顽不灵,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话落,打妖鞭携带着汹涌的灵力重重抽在我身上。
我只觉五脏六腑都移位了。
眼角的泪,顷刻间便被烈焰燃尽。
只剩下疼。
无边无际的疼。
阿姐。
好疼。
芙儿好疼啊。
阿姐,你那时也这么疼吗?
「妖孽,你不过百年修为,何必强撑?还不速速现形!」
裴景皱着眉,面露不忍:
「司朝,只要你放过宛儿,我……可以给你一条生路。」
生路?
阿姐都不在了。
我要着生路有何用?
舌下的血红色果子被我的舌尖碾碎。
腥甜的汁液顷刻间溢满唇齿。
「陛下,我知你救娘娘心切。若我的死能换来娘娘神清目明,也算值得。」
我垂着头,气若游丝:「道长,继续吧。」
「冥顽不灵的妖物!」
凌霄怒吼一声,又抽了一鞭。
我快要维持不住人形了。
迷蒙间似乎看到了我的阿姐。
她一袭素白衣裙,站在风里,笑盈盈地望着我:
「芙儿,你可愿与我结成道侣?」
愿意的。
阿姐。
我愿意的。
你听见了吗?
有黏稠的液体自我两腿间汩汩而出。
「血……她流血了!」
凌霄身侧的白袍小道士慌张地大叫。
意识模糊前,裴景的脸在我眼前陡然放大。
惊惧、悔恨、痛苦交织在一起。
我说不出话,只能在心里骂道:
真 tm 恶心啊!

-14-
我苏醒时,耳畔皆是裴景歇斯底里地怒吼声:
「妖道!你说过人与妖相恋无法诞下子嗣。可阿朝有孕了,她怀了朕的骨肉!」
「陛下,臣修行数十载从未看走眼,朝嫔娘娘……她确实是妖啊……」
凌霄的声音战战兢兢。
胡说八道。
「老东西,我明明是精怪,哪里是妖?」我在心里怒骂。
白骨精的妖气无色无味。
即使大罗神仙,不下一番功夫也未必能识别出来。
我模仿阿姐的术法对淑妃施了迷幻术。
没想到,凌霄真的上当了。
「闭嘴!」
清脆的巴掌声陡然响起,一声接一声。
「死道士,还敢狡辩!你杀了朕的孩子。那可是朕第一个孩子!」
「来人,拖出去,拖出去!」

-15-
趁着裴景发癫的空档,我的原神溜出了芷萝宫。
没走多远,便有人挡住了我的去路:
「娘娘,贫道恭候多时了。」
是昨日的白袍小道。
名唤玄清。
我挑眉:「打妖鞭上做的手脚是你做的?」
我高估了自己的道行,也低估了打妖鞭的威力。
若不是有人动了手脚,以我的修为,第一鞭下去便会现了原形。
那日玄清靠近我时,我嗅到了他身上的气息。
与打妖鞭上的一模一样。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抬手递给我一粒药丸:
「这药丸可缓解子孙果的毒性。」
我一惊。
他连子孙果都知道。
昨日我能有孕相,正是服用了子孙果。
这种果子可以让妖显出孕相,在极短时间内生出孩子。
但对妖体损伤极大。
我捏着药丸,盯着他:
「你为何要救我?」
「受人所托。」
玄清望着我,举起手中半块玉佩。
那是?
阿姐的玉佩。
「芙芯姑娘,久违了。」

-16-
我回来时,裴景依然紧搂着我。
「阿朝,你……受委屈了。」
「你……为何不为自己辩解啊?」
当日,凌霄指出我是妖孽幻化,近来宫中的怪事都是我在作怪。
他请求为陛下除魔卫道,以正乾坤。
那时,我只是静静跪在地上,不出声,也不辩解,仿佛默认下这一切罪行。
裴景望着我,目光沉痛:
「若你肯辩解……」
我笑着摇头:
「若我辩解了,陛下您会相信吗?」
裴景一时语塞。
沉默许久,才轻叹道:
「对不起,阿朝。」
「是朕被凌霄子的名声唬住了。谁能想到他那般道行的高人,竟然…哼,纯粹就是骗子!」
「阿朝,以后朕再不会疑心你了。」
气氛在这一刻显得温情又旖旎。
却听得咚得一声闷响。
裴景一慌:「阿朝,什么声音?」
「没什么。」
我弯腰,一脸的云淡风轻:
「我的头……掉地上。」
「嘿嘿,没事,我这就安上。」

-17-
裴景到底是帝王。
被我吓了一场,苏醒后只觉得自己做了场噩梦。
跟没事人一样。
凌霄被关进了天牢,只等秋后问斩,以儆效尤。
淑妃依旧疯疯癫癫。
这样闹了一个月,玄清入宫禀报:
「臣以为淑妃娘娘得了失魂症。若能找回丢失的魂魄,娘娘定能痊愈。」
裴景大喜:「那还等什么?快为宛儿招魂啊!」
「招魂仪式需要练就一盏引魂灯。」
「而制作引魂灯需要修为高深的术士魂魄,再配上……」
裴景一眼瞥见了凌霄呈上来的奏折。
这老小子终于想到了子孙果。
他花光毕生积蓄,托人打点关系,才将这份密信送到了裴景面前。
可裴景看都没看一眼:
「这不是有个现成的吗?拿他练吧!」

-18-
凌霄修为高深。
我再练个两百年都未必是他的对手。
可皇帝一声令下,他的脑袋便连夜离家出走了。
他原本可以做个世外高人,却偏偏贪恋权利富贵。
用阿姐的血肉铸就了自己的名声。
所以,今日死于权贵之手也算求仁得仁。
术士魂魄便轻松找到了。
可制作引魂灯还需要一味引子——龙肉。
「真的要割肉吗?割别人的不行吗?」
裴景在一旁,面露难色: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况且,朕的身体关乎社稷苍生,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割取龙肉必须得他心甘情愿,否则便没有任何效用。
可他却絮絮叨叨,屁话一箩筐。
原来,他对淑妃的爱也不过是珠宝珍玩,以及深夜里的进进出出。
这些东西看似华贵,可对一个帝王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但凡走心的东西,他是一点不舍得啊。
眼见要过了误了时辰,我焦急喊道:
「陛下到底愿不愿意割肉救人?」
「自然愿意啊。」
「宛儿与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自然愿意豁出性命救她,但是……」
下面的话,我没让他说完。
反手将他一把推倒,扯掉了他的长靴。
凛凛寒光闪过。
裴景惊了嗷嗷乱叫。
待看见飘进了熔炉的只是脚底的一块死皮时,他的脸色尴尬极了。
七天后。
引魂灯,成了。

-19-
可招魂时又出了问题。
因为想要招回离散的魂魄,便需要招魂人以自己的血肉献祭。
献祭的血肉越多,成功的几率便越大。
「阿朝啊,这次我再割一块脚皮行不行啊?」
那个被他放在心尖上宠爱的女人,原来就只值他的一块脚皮。
我根本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他。
自袖间掏出匕首,狠狠从我腿上削下一块血肉。
裴景惊得退后几步:
「阿朝,你……你对宛儿……」
「陛下,娘娘这是爱屋及乌啊。」
「娘娘对您爱的深沉,这份虔诚自然也可映射到淑妃娘娘身上。」
玄清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转头又慌忙抢走我的匕首:
「娘娘,够了,够了。」
他凑近我耳畔轻声道:
「你阿姐知道了,会心疼的。」

-20-
招魂需要七日不眠不休。
日夜冥思苦想着心中的那个人。
越是虔诚,成功的概率越大。
我劝裴景离开。
他不肯,非要留在这里陪我。
但显然,他了高估自己对淑妃的感情。
不倒一日便熬不住了,以国事繁重为由,偷偷溜了。
偌大的丹房里只剩下我和玄清。
我问他:
「阿姐离开时可有交代过什么?」
「朝瑶仙子说她有个妹妹叫芙芯,是个顶好顶好的姑娘。笑起来眉眼弯弯,很可爱。」
「还说了什么?」
「还说希望芙芯日后不要偷懒,要好好修习法术,将来位列仙班,求得佳偶。」
「还有呢?」
「不要替她报仇——」
哐当。
面前的魂灯炸裂,蓝色光焰之上飘着一道淡薄的人影。
裴景恰好推门进来:
「宛儿。」
「仙子。」
「阿姐。」

-21-
我将那缕魂魄收在心口,以自己为炉鼎,日夜滋养。
这对我的妖力耗费极大。
因此,我脸上起了星星点点的疮疤,皮肤打皱,整个人萎靡不振。
为了不让人起疑,我一挥手,清醒美艳的淑妃上线了。
裴景喜出望外。
这段时间,他专宠淑妃,到我宫里的次数越来越少。
深宫大院里的人最会捧高踩低。
以往热闹的芷萝宫竟渐渐萧条起来。
相反,帝王以血肉救治爱妃的故事在民间传为佳话后。
淑妃活成了天下女人最羡慕的样子。
她春风得意,立刻带着乌泱泱的一帮人冲到了芷萝宫。
一见我形容枯槁的样子,顿时满脸得意:
「哎呀,本宫有些怀念朝嫔妹妹跳掌中舞的样子了。要不,妹妹再来舞一曲?」
她命人帮Ṭű̂ₒ我换上当初那套舞衣,强令我当众献舞。
我抬眼,望着她:
「娘娘,我跳不了舞了。」
淑妃一巴掌甩在我脸上:
「不知死活的贱人,当年生日宴上抢了我的风头,你不是很得意吗?」
「怎么?这么快就遭报应了?」
原来,她还在对那件事耿耿于怀。
她命宫女架着我,强逼我复刻当年的舞姿。
我身上疼得厉害,几乎站立不稳,一次次从舞伴的掌心摔下来。
磕得满嘴满脸的血。
在场的众人皆面露不忍。
唯有淑妃笑得开怀。
直到。
身后传来裴景的阴沉的怒喝声:
「住手!你这个毒妇!」

-22-
裴景这次真的动了怒。
「姜宛儿,你可知阿朝为你做过什么?」
他越过众人,将我扶住,伸手撩开我的裙摆,露出一条血肉模糊的腿:
「她为救你,不惜割肉祭灯。因为不想让你有负担,还特意让朕瞒着你……」
「后来,你醒了,她又劝我多陪陪你,甚至几次三番将朕赶出芷萝宫。此等深情厚谊,连朕看了都动容……」
裴景说得情真意切。
他以为淑妃也会被打动,进而痛哭流涕,幡然悔悟。
可惜,他还是不懂姜宛儿。
他的话还没说完,淑妃便梗着脖子嘶吼:
「割肉祭灯的人不是陛下您吗?为什么会是这贱人?」
我明白淑妃的委屈。
她活在帝王营造的爱情童话里,至今日才猛然发现那不过是一场骗局。
救她的竟然是她最厌恶的人。
这比杀了她还难受。
「陛下您不是也在吗?您为什么不肯救我?」
「为什么要让这贱人救我?」
额。
别问了。
问就是你的陛下只肯为你牺牲一块脚皮。
裴景怎么也没想到淑妃会是这个反应。
他哑口无言。
淑妃的委屈越来越多,嘶吼声也越来越大:
「所以,你来我毓秀宫,也是因为听了这贱人的话?」
「裴景,你薄情寡义,辜负我便算了,为何要这样羞辱我?」
「既如此,当初何不让直接我死了?死了干净!」
她猛然起身,直直撞向了裴景。
裴景后腰处结结实实挨了一下,疼得他龇牙咧嘴。
但他还是将我稳稳护在身前:
「阿朝,你没事就好。」
「淑妃娘娘身体不适,」他转向淑妃,眸色冰冷,「送……她去冷宫休息。」

-23-
姜宛儿像是疯了。
被架到冷宫时,她还在胡言乱语:
「都死!」
「都给我死!」
我踏进冷宫时,她立刻死死瞪着我:
「贱人!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对啊」
我拍着手笑:「我就是来看你笑话的。」
「你这贱人,我早就知道你不会那么好心肠。」
姜宛儿惊声尖叫着,猛然扑向了我,却被我一脚踹开。
我蹲下身子,捏紧了她的下巴。
她的关节咯吱作响,像是随时会碎成一堆破零件。
我盯着她,眉目间的冷意锋利如刀。
她的眼里终于有了恐惧:
「你已经得到了裴景的爱,为什么还肯放过你?」
为什么?
因为啊。
我的阿姐不在了啊。
我抚摸着身上的狐裘,斜睨着她:
「淑妃娘娘还记得那个叫朝瑶的姑娘吗?」
「朝瑶?」
姜宛儿神色大变,起身欲逃,被我揪着头发一把摔在地上。
她哆哆嗦嗦望着我:
「你……你也是狐妖?」
我一巴掌甩在她脸上:「叫狐仙!」
她吓得连哭都忘记了:「你……也是狐仙?」
「不是啦。」
我笑了:「我是白骨精啦。」
「我也想剖开你的心,好瞧瞧人和妖到底有什么不同……」
她急急打断了我:「妖……不可以杀人的,不然会……犯天条,会遭雷劈的。」
我又是一巴掌:「这用你说。」
「你……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我啊?」
我冷笑出声:「放过你?笑话,我为什么要放过你?」
「姜宛儿,朝瑶也曾求过你的。」
「她把金丹和狐皮都给了你们,并立誓绝不复仇,只求你们能给她一条生路。」
「可你们是怎么做的?」
胸口微微发烫,我感觉到阿姐的元神躁动不安。
心中一痛,我呕出一口鲜血。
「哈哈哈……」
姜宛儿忽然拍手大笑:
「司朝,你伤成这样,根本扛不住天雷的。」
「别装了,你不敢杀我。」
「我确实不敢立刻杀死你。但——」
我眯着眼瞧她,挥手将一缕尸毒送入她的鼻腔。
「——我可以慢慢杀死你。」
姜宛儿脖颈间瞬间一片焦黑。
大片的溃烂迅速漫延至脖子、脸颊。
她的双目里写满了惊恐。
可是,眼球很快就被腐蚀掉了。
只剩下两个血淋淋的黑洞。
「七日后,尸毒漫延全身,你将变为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七日后。
阿姐,你应该就能回来了吧。

-24-
当晚,阿姐入了我的梦。
她站在桃树下,笑得和煦温柔。
「芙儿,疼不疼啊?」
我扑进她怀里傻笑:「不疼,一点都不疼。」
阿姐也笑:
「傻芙儿,你私制引魂灯已违天条,若是再沾上人命,会魂飞魄散的。」
「阿姐不能害了你。」
「阿姐,该走了。」
我崩溃大哭:
「阿姐,带我一起走吧,求求你,带我一起走吧。」
「傻芙儿,你的心意,阿姐都知道。但这是阿姐的命数,不是你的命数,你莫要强求,更不能因此搭上自己的性命。」
「不,我偏要强求。」
我伸手想要抓住她,却什么也没抓到。
「你不准走。你要敢走,我现在就去杀人,我要杀光所有人。」
「不会的,我的芙儿不会的。」
「我会的。我是妖孽,我天生冷血嗜杀……」
「不会的。」
「我的芙儿是个好姑娘,一直都是个好姑娘。」
……
我从梦里惊醒时,枕畔已经一片濡湿。
胸口冷冷的。
阿姐的气息越来越弱。
连行迹都顾不上隐藏,我飞身到了道观门前。
门口金光刺得我遍体鳞伤。
玄清惊呼一声:
「你疯了?你一个精怪敢往道观里闯?瞧不起谁呢?」
我攥着他的衣领:
「阿姐的魂魄在消散。快,快用锁魂钉。」
玄清一愣:
「芙芯,或许我们该听仙子的,让她离开。」
「不可能。」
「该死是我,不是她。」
阿姐。
我知道的,救你才是我的命数。
你不可以耍赖哦。

-25-
姜宛儿在冷宫等死。
裴景却还在生她的气,连着几日都吃不下饭。
「早知道姜宛儿是这么狼心狗肺的东西,当初又何必辛苦救她?」
可救人的又不是你。
你损失的不过是一小块脚皮啊。
帝王佳人的爱情故事终是由我这个小小精怪来买单。
我适时地咳嗽了两声,唇角溢出一抹鲜血。
裴景望着我枯败的容颜。
柔弱娇软的小人儿,抱在怀里轻的不像话。
可却能为了他,不计成果、不计报酬地付出,半句怨言都没有。
他的愧疚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阿朝,终是我愧对于你啊!」
男人的愧疚只在产生的那一刻有些许价值。
自然要好好利用一番。
于是我抬手,指尖轻轻落在裴景的胸口:
「我不想要陛下的愧疚。我想要的是陛下的心。」
裴景按住了我的手:
「朕的心早就是你的了。」
「阿朝,从你一舞动长安那日,从你舍身祭灯那日,朕的一颗心就都在你身上了。」
我娇憨道:「此话当真?陛下莫要哄我。」
裴景也笑:「当真。」
「明日我便封你为妃,你贤良柔顺,封号用个柔好不好?」
「待你将来诞下麟儿,我便立你为后,遣散后宫……」
眼见他的饼越画越大,我忍不住捂住了他的嘴:
「臣妾不在乎这些虚名,臣妾在乎只是陛下的一颗心。」
「阿朝,你果然是真心爱我。」
裴景咧着嘴笑:
「我的心是你的了。」
「既如此,我便不客气啦!」
我猛然来了个黑虎掏心,扯出了裴景的心脏:
「谢谢你啦,裴渣渣!」

-26-
天雷在芷萝宫上空盘旋,却迟迟没有降下来。
因为裴景还没死透。
他的魂魄被我定住,愣愣地盯着自己空荡荡的胸口:
「阿朝,为……为什么?」
我低着头在他腹中扒拉,终于找到了阿姐的金丹。
「因为你杀死了我最爱的人。」
「我想要复活她,必须要你这颗帝王心。」
裴景僵在那里,呆若木鸡。
他艰难地飘在我的身侧,试图去拉扯我的衣襟,可是什么都没碰到。
「阿朝,你……」
我将帝王心,金丹放在炉鼎内,又小心翼翼地取出了胸口的魂魄。
「凌霄说的没错,我的确是一只妖。」
裴景双目赤红,不受控制地嘶吼起来:
「不可能,你撒谎!你怀过朕的骨肉,我们差点就有了一个孩子……」
我冷笑出声:「幻术而已,认真你就输了。」
懒得再跟他废话,我伸手一挥,往昔的一幅幅画面顿时出现在他的眼前。
我冷着脸挑衅淑妃。
变成裴景的模样勾走了淑妃的一缕魂魄。
在冷宫里给淑妃下尸毒咒。
甚至每日与他颠鸾倒凤的人都不是我。
而是一具腐烂的尸体。
裴景彻底崩溃了:
「阿朝,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明明我把一颗真心都给了你啊!」
我歪了头,冷冷望着他:「所以我跟你说了声谢谢啊。」
裴景盯了我许久,最后泪汪汪地问道:
「阿朝,你可曾爱……」
「滚!」
手中妖力大盛。
我将毕生修为尽数注入炉鼎之内。
漫天云气翻滚,雷声轰鸣。
像极了阿姐替我挡天雷的那个夜晚。
我已气若游丝:
「玄清,告诉阿姐,我没有乱杀人。」
「好的。」
「还有,能为她挡劫我很开心。」
「好的。」
炉鼎之内,阿姐的魂魄越来越清晰。
天雷轰隆而下,劈向了我的肉身。
疼。
真疼啊。
阿姐,芙儿好疼啊!
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我冲着那道魂魄大喊:
「我愿意。」
阿姐,我说我愿意。
你听到了吗?
番外 1
我苏醒时,天雷已经劈完了。
冷风里似乎还有芙儿欢快的笑声。
玄清将芙儿的玉佩交还给了我。
他说:
「仙子,芙芯姑娘让您好好修炼。能为你挡劫,她很开心。」
我呆愣在那里,像是丢了半条命。
「当年,您救我一命,我也替您救了芙芯一次。今日便恩情抵消了吧。」
玄清向我恭敬行礼后,便离开了。
我听见他低声念叨:
「芙芯真是个好姑娘啊。唉,可惜了。」
是啊。
我的芙儿一直都是个好姑娘啊。
可这世道给与她的温情实在是少得可怜。
我想学芙儿。
我也想要找到她的魂魄。
哪怕违反天条,我也要把她救活。
可是不行。
我找不到她。
冲进冥府时我看到了裴景。
他还是死前那副样子。
胸口处露着一个血淋淋的大窟窿。
他蹲在地上,不断试图用茅草将它补上。
可是无济于事。
看见我,他立刻激动得冲过来:
「朝瑶,你看见司朝没有?」
「我想见她,我有好多话想告诉她。」
我一鞭子抽在他脸上:
「滚!」
姜宛儿也在。
她浑身血肉模糊,一看见裴景就哭哭啼啼地扑上去:
「裴景,你误信了妖女,害我惨死。」
「我不会放过你的。我要生生世世跟你纠缠在一起,不死不休。」
往生门前,两个人扭打在了一起。
一不小心,竟一起掉进了畜生道。
我寻遍冥界的每一个角落,终是找不到我的芙儿。
师尊的府门前,我长跪不起。
一跪就是三年。
我哭着求他:
「师尊,救救芙儿吧,救救我的芙儿啊。」
师尊说芙儿已经魂飞魄散了。
他骂我:
「朝瑶,你脑子坏掉了吗?你懂不懂魂飞魄散的意思啊!」
我懂啊。
我当然懂啊。
可我不懂,为什么裴景、姜宛儿那样的人都能入六道轮回。
我的芙儿却只能魂飞魄散了呢。
她是个好姑娘啊。
她什么错事都没做过啊!
师尊长叹一口气:
「朝瑶。当初你救了她,为她挡天雷,毁去大半修为,所以才会被裴景、凌霄之流杀害。现在她不惜违反天条,舍命救下你,也算偿还了当年的恩情。」
「这便是因果ťû²。」
我一拳砸碎了府门前的石兽:
「她是不是来过青丘?是不是你告诉她这些事情的?」
「我只是说了,并没有让她去做。」
师尊的面色如幽深古井:
「选择权始终再她手里。」
「她要是不知道这些,或许就不用死。」
师尊叹气:
「朝瑶, 你知道什么叫天命难违吗?你不是试图自毁元神吗?有用吗?」
我僵在那里。
是啊。
没用。
我知道只有我彻底死了,芙儿才有可能活下去。
所以, 有了些许意识后, 我便想要自毁原神。
可没想到她竟然对我用了锁魂钉。
她一心救我、
刀山火海,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她从来都没怕过的。
我又回ŧũ⁷到了发现她的那个峭壁。
那时她便被钉在那里。
那么小的一个人,连哭泣都小心翼翼。
她说:
「姐姐,我有点疼。」
「你帮帮我,给我个痛快吧。」
她含泪用困住我魂魄时, 我终于尝到了锁魂钉的滋味。
有多疼呢?
我形容不出来。
只想抱紧当年那个十五岁的小姑娘,
我的芙儿。
她究竟吃了多少苦啊!
我不想修仙了。
失去心中挂念,这漫漫仙途只是一种折磨罢了。
我想我的芙儿。
我想听她说那句我愿意。
我又开始修仙了。
师尊说, 待我位列仙班,便可获得穿越时间的能力。
那时,我或许能再次见到我的芙儿。
是的。
我真的穿越回去了。
不过,我穿到了前世遇见裴景的那一天。
那时他还是个书生。
看见捕兽夹上有只狐狸, 便好心想要出手相救。
我拦住了他。
师尊说不可以改变过去的事, 否则会发生错乱。
我不怕的。
我让小狐狸看到了百年后的种种。
「绝不能欠他人情, 否则你来世要用命来偿。」
「你喜欢的姑娘也会为了救你触犯天条,魂飞魄散。」
小狐狸的眼珠骨碌碌地转:
「我喜欢的是姑娘吗?我是只母的唉。」
「那又怎样?」
我一挥手, 它的伤口瞬间愈合了。
「你不喜欢姑娘,你只是喜欢她,而她恰好是个姑娘。」
「好好修炼, 才能早一点找到她。」
别让她吃那么多苦了。
她很娇气的。
很怕疼。
我还有好多话想要交待。
可小狐狸欢跑开的瞬间,我的身体开始透明。
我笑着。
化作一阵幸福的气泡。
消失在风里。
它找到我们的姑娘了吗?
找到了吧。
肯定找到了吧。
番外 2
长宁捡了一只小狐狸。
它的皮毛红得像火,眼睛水汪汪的, 像是会说话一样。
长宁下地干活时, 它便乖巧地跟在她身后。
一转身的功夫,地里的杂草消失得无影无踪。
长宁一点都不害怕。
她恭敬地跪在地上冲它磕头:
「狐仙大人, 求求你保佑我家今年五谷丰登, 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朝瑶被她拜得不好意思了。
真的就捏了个仙诀。
长宁家里果真就有了吃不完的粮食。
这一次,她没有再被卖给那个肥头大耳的员外。
这一次, 她成了温柔恬静、落落大方的千金小姐。
朝瑶的修炼一直很慢。
原因无他。
因为她擅自更改长宁的命数,老是被罚。
所以, 她一直是狐狸的样子。
师尊气得跳脚:
「你修炼了快一千年了,连人形都稳不住,丢不丢人,啊,丢不丢人?」
「以后闯了祸事, 可千万别说是我的徒弟。」
「我丢不起这人!」
朝瑶不在乎。
她找到了她的小姑娘。
她守着她,看着她无忧无虑地长大。
长宁真是个好姑娘啊。
每逢灾年她就在街边施粥, 赈济灾民。
还开办医官、学堂, 救助了很多孤苦无依的人。
她做这些事时,朝瑶就窝在她的怀里, 看着她弯弯的眉眼,心里乐开了花。
真好啊。
这个世上没有被点化的白骨精。
也没有涅槃重生、位列仙班的狐仙朝瑶。
有的只是一个富家千金,人傻钱多。
和那只永远倚在她怀里打瞌睡的小狐狸。
她一直都没有嫁人。
「你瞧, 我们一人一狐,多好啊。」
她说这话时,朝瑶正眯着眼晒太阳。
闻言忍不住舔了舔她的手腕。
是挺好的。
真好啊。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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