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跃体育总部大楼内。
「还好我们的『大小姐』回学校上课了。」顾暮雨感叹道,「希望她在美国的时候不要再搞什么幺蛾子。」
女人一身职业套裙,半倚在桌子旁,妖娆的身段称得上是风情万种,然而再精致的底妆与红唇也掩盖不了她脸上的疲累。
她正想来杯咖啡提提神,忽听旁边的下属喊道:「顾总,公司发了新的人事任命!」
「发了就发了,那么火急火燎的做什么?」顾暮雨不以为意。
可当她转头看去时,却发现下属的表情相当奇怪。
「是……新任命了一位品牌领域总经理。」
顾暮雨神色一变,冲到了对方的屏幕跟前。
大屏幕上,显示着祝正林签发出的最新任命通知。
「……经研究,OnFire 成立『品牌领域』,由葛昊均担任领域总经理,考察期六个月。」
「……以上部门负责人,皆向葛昊均汇报。」
这份全体邮件上还附上了对方的履历,一看就是高薪从行业里挖来的资深品牌大牛。原本品牌相关的整合营销、媒介、公关等模块,全部归入品牌领域,由这位空降的领域总经理统管。
而顾暮雨的岗位也在这份任命通知里进行了调整。
没有品牌部了,品牌部给拆成了四五个小部门,而顾暮雨被分去了媒介部当总经理,变相降级。
最重要的是:这份邮件发出前,根本就无人通知她。
当天下午,新官走马上任。
这位葛总听完了一圈各个部门的汇报,直接大手一挥拍板道:「赶紧把凌寒的代言人身份给落实了!」
定了大方向后,他「痛心疾首」地骂了一圈顾暮雨带领的媒介部:「我们是怎么搞的?我们的品牌嗅觉哪儿去了?明明人家籍籍无名的时候,我们就发现了这颗金子,现在人家身家猛涨,我们还不赶紧签?!别告诉我你们要等到他成了世界第一再签啊!」
顾暮雨想骂街。
她也就奇了怪了,好歹她也是祝远山正儿八经的老婆,受法律保护的,这奕跃体育高低也是个家族企业,怎么一个空降的职业经理人还能对她这么指手画脚?
就在这时,葛昊均对着麦克风道:「祝颜,凌寒最初就是你签的,辛苦你去落实一下代言人的事情。」
「好的。」祝颜的声音出现在了线上。
顾暮雨这才注意到,助理还开通了线上会议,祝颜远程接入了进来。
葛昊均对着全场道:「祝总提了要求,以后滑雪赛事这边的合作,也全部交给祝颜远程负责,祝颜直接向我汇报。」
这句话通知下来,场面已经彻底明晰了。
葛昊均是祝正林直接安排下来的人。
此外,老爷子给了还在念书的祝颜一块单独的业务,不影响整个基本盘,又能让她练手,还叫行业内的大拿单独指导她工作。
——这不是「当做接班人候选来培养」,这就是明确的接班人。
散会后,顾暮雨给祝远山发了很长的消息。
为什么会有空降的高管?为什么没人通知她?老爷子对祝颜的未来到底是怎么计划的?对他们两个的孩子呢?有任何打算吗?
但对方已读未回。
顾暮雨已经有一阵子没见到祝远山了,她的丈夫自称工作忙碌,压力巨大,最多只能做到「已读乱回」——比如在顾暮雨半夜给他留言说孩子发烧进医院时,回一句「好的」。
但顾暮雨知道,他不是工作压力大。
老爷子自从疗养归来后,早就把公司的大方向抓得明明白白,根本不需要祝远山去夙兴夜寐。
而祝远山如今的生活轨迹,顾暮雨太熟悉了。
而后,私家侦探源源不断地回传着照片和视频。
果不其然,祝远山和新欢举止亲密。
顾暮雨甚至没有一丁点儿的意外。她只是觉得悲哀。ţũ̂₄
周末,祝远山回家了。
在宁城祝家的独栋别墅里,高挑空客厅富丽堂皇,一圈花瓣式的高定沙发围绕着岩板茶几,而茶几上散落着一堆不堪入目的照片。
祝远山拿起其中的一张,瞥了一眼,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他看向端坐在沙发上的顾暮雨,严声道:「你在闹什么?你没有这方面的资历,一上来就要当 OnFire 的总经理,我是不是让你当了?选代言人的事,你是不是看走眼了?现在新品牌规模越来越大,老爷子请个有十几年经验的人来管整个品牌,有什么问题吗?」
顾暮雨却只是定定地看着他,那张美丽的面孔上已然疲惫不堪,镶嵌的眼睛宛若空洞。
「你也和这个女孩子说,你现在是离异单身吗?」顾暮雨拿起了一张照片,「就像当年和我说的那样?」
祝远山的眉头拧得更紧。
他不想讨论这个话题。
他甚至觉得这不应该成为他们两个之间的话题。
「你拿这些照片给我看,不就是因为公司里的事情让你不爽吗?」他张开双臂,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顾暮雨嗤笑了一声。
她的目光里讥笑,又隐藏着一些悲怆的迷茫,而她的丈夫在看见她的神情变化后愈发不高兴了起来,用严厉的语调斥道:「顾暮雨,你没资格跟我闹这些,不要忘了你是怎么进的祝家!」
这场闹剧以不到两岁的孩子嚎啕大哭告终。他已经能说一些简单的词汇,也能感知到大人之间的氛围了。他听到父母在客厅的争吵,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想要「劝架」,但两个人成年人之间的战争,又怎么是一个跑都跑不稳的孩子能介入的呢?
保姆吓得赶紧来抱走他,但还是惊动了三楼的老太太。
老太太一看孙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劈头盖脸把顾暮雨一顿骂,再看到桌上那些照片后,更是气急败坏地喊出了和祝远山几乎一样的话——
「你当年不也这样勾搭我儿子的吗?!」
顾暮雨彻底心死了。
她没有办法再在这样的地方待下去。她自以为是这里的女主人,可这事实上是别人的地盘,当别人想要羞辱她的时候,她甚至没有还手之力。
「好,好,你们都很好,是我高攀你们祝家!」顾暮雨连说了好几声「好」字,转头离开了别墅。
如果要说什么是她顾暮雨过的最愚蠢的决定,那么那一天,她掉头就走算一桩。
因为她完全没有想到,她的婆婆居然直接把她的孩子带走了,美其名曰「你们夫妻吵架会吓到我的孙子」,然后直接带着小孩子换了个住处。
顾暮雨觉得自己要发疯。
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控制脾气,但没有哪个女人能在这种情况下控制得住,可婆婆只接了她第一通电话,轻飘飘地来了一句「你有本事就离婚,反正你们结婚前签过财产协议的,祝家的一切都与你无关」,而后号码便再也打不通了。
至于祝远山,直接让她「想清楚了再说」。
在近乎走投无路之际,顾暮雨接到了一个她打死也想不到的人打来的电话。
——祝颜。
继女淡淡的嗓音在手机的另一端响起:「祝璨在我这儿。」
当时,距离孩子被带走,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你在哪儿?!他为什么会在你那里?!」
「我在我自己的公寓里,你现在可以过来。我听说了家里的事情,请假回国了几天,弟弟是我打着爷爷的名义去接的,现在就在我旁边。」
顾暮雨这一路吃了好几个超速和闯红灯的罚单,直接给 12 分扣了个干干净净。
到了祝颜的公寓,一见到祝璨,她直接扑了上去,半跪在地上,紧紧地抱紧了孩子,眼泪跟失禁了一般汹涌地往外冒。
一岁多的小男孩也哭得歇斯底里的,一直喊「妈妈」。
待到祝璨哭累了,被抱到客卧里哄睡着了,顾暮雨的心情才终于平复了下来。
她回到客厅,用沙哑的语调问祝颜:「你为什么要帮我?我曾经那么对你。」
祝颜示意她在沙发上坐下,从厨房端来了两杯热水。
「我不是为了帮你。弟弟没有对我做过什么,他如果真被奶奶养大,会被养废掉的。」祝颜淡淡道,「我不是圣母,但他毕竟和我有血缘关系。」
祝颜太清楚自己的奶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自私又狭隘,极度重男轻女,当年在奉县老家的时候就以生了个儿子为荣耀。
她一直看不惯第一任儿媳,不过是因为对方不肯生孙子,教唆儿子离婚重娶后,终于得到了心心念念的三代男丁,结果一见孩子的生母不听话,直接赤裸裸地展示出了去母留子的心思。
爷爷也很清楚她是什么人,所以他们两个常年分居。
那个年代的人结婚还多是包办,但往往也不会离婚,于是奶奶守着她的儿子过了一辈子,一直过到今天。
「我妈妈当年正是看透了这个家的真相,所以才头也不回地潇洒离去。我爸再婚的时候,她一副看笑话的样子,说想看看是谁这么上赶着来祝家吞针。」祝颜捧着玻璃杯,吹了吹热水,浅啜了一口。
「她不恨我吗?」顾暮雨哑着嗓子问。
「她为什么要恨你?他们两个早就没感情了,你不是他们离婚的原因,除了你也有别的女人。」
顾暮雨有些发怔。
她太累了,累到没有力气去推敲自己和继女的对话,只能用最后的力气吐露出那些隐秘的往事。
「你爸爸当时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他先骗我说他离婚了,后面我发现他并没有离婚,他就说他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了。可是我当时已经和他在一起了好几年,我放不下……」她闭上眼,一只手捂住了脸。
眼泪从她的指缝间流了出来。
祝颜递上了一张纸巾,顾暮雨没有接。
这个风情万种的女人仿佛一夕之间老去了好几岁,她哽咽道:「我一直以为我和他是真爱,是苦尽甘来,他最后还是愿意离婚娶我。他家大业大,我能接受婚前协议,我唯独接受不了的是你,是因为我真的对他有感情……」
直到最后,顾暮雨泣不成声。
男人的占有欲,是不想听到女人的过去。
女人的占有欲,是恨不得把男人的过去都抹杀掉。
祝颜静静地听她说。她才是分外清醒的那个人,所以她不由地想,眼前的场景确实有些滑稽,这个女人曾经要把她的学业废掉,而她居然坐在这里听对方倾诉这些真得不能再真的「心里话」。
她托着腮道:「我一个姓祝的,Ṫū́₎在祝家讨生活都那么难,你又为什么觉得你能在祝家捞到好呢?」
顾暮雨愣愣地抬头,看向祝颜。
「他们给你的,才是你的Ṫų²;没给你的,那都是吊着你的胡萝卜,用来给你看、让你主动给这个家做牛做马的。」祝颜又抿了口热水,「你知道我奶奶为什么讨厌我妈妈吗?看似是因为她不愿意生儿子,其实根本原因是,她的事业太强了,根本不理祝家的那一套。我妈不要那些胡萝卜,她瞧不上。最后她连我都不要。」
「我奶奶就很生气:你怎么能瞧不上我们祝家的胡萝卜呢?那可是又大又脆又甜,别人眼馋得要死的胡萝卜呀!」祝颜轻哼了一声。
「但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祝颜重新看向顾暮雨的眼睛,「你也是名校毕业,也曾经在大机构工作过,你觉得你有顶级的美貌和光鲜的履历,还早早就跟了我爸,和我爸是真爱,再加上祝家的胡萝卜实在太诱人了,你愿意吞这个针,你以为这个针你吞得下去。」
「疼吗?顾暮雨?」
「你疼吗?」
很疼很疼。顾暮雨想。
到了这个时候,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她一直视为眼中钉的继女说得全都对。她以为这根针她吞得下去,但实则吞到一半,喉咙就被划得血淋淋的,生生得疼。
顾暮雨用纸巾擦了擦脸。她的妆面大约已经花了,但她此刻已然毫不在意。
她缓慢地、郑重地对祝颜道:「你今天帮我把孩子带了回来,你说什么我都认,是我欠你一份情。算上之前的事情,我欠你两份。有什么我现在可以为你做的吗?」
「没有。」祝颜摇摇头,「我出面把弟弟接回来,不是来跟你提交换条件的,否则我不会直接通知你来这里」
顾暮雨看着眼前淡然而又从容的继女。
她确实比两年前成熟了很多很多。
也确实赢得很彻底。
祝颜不需要提要求,不需要等价交换,更不需要把自己踩在脚底下、赶尽杀绝。她这么从从容容地坐在那里,就已经彻头彻尾地赢下了全部的战役。
*** ***
蒋晟陷在沙发里,刷着手机,神情变幻莫测。
社交媒体给他推送了无数的凌寒,细数这中国雪圈的天才少年一路在世锦赛高歌猛进。
你破了很多历史记录,你本该高兴才是,可偏偏,是你的死对头比你破得更多。
更别提他的身边还始终站在一位优雅漂亮的大小姐,尽心尽力地替他筹划着一切——这都是什么男频爽文剧情?
蒋父在几个房间里来回地转悠,皱着眉头打电话。
「秦总教,我觉得凌寒的事情,我们必须得干预一下了,否则网上那群人说得好像您眼光不好似的!他们懂什么?那小子当年明明就是犯了错,在国家队混不下去了,才自己退队的!这样的事情得有媒体站出来,客观公正地去说!」
「好的,好的,我这边有不少媒体资源,我去安排。」
「放心,肯定不会透露出发稿方的。我会找跟我们关系最好的媒体。这样,我们把它包装成一篇『内幕分析』……」
蒋晟的神情严肃了起来。他摁灭了手机丢在沙发上,直接起身走到了父亲的身后。
「爸。我们不要搞这种事情。」
蒋父回眸,眉头皱起。
「啊好的,我们回头再聊……」他匆匆挂了电话,看向蒋晟,不耐烦道,「这种事情不需要你来管!你不去训练,天天在家里待着干什么?你的成绩呢?凭什么凌寒能拿冠军你拿不了?!」
「但你就算发他的黑稿,我也拿不了。」蒋晟面无表情道,「又不是没了他,我就是第一了。」
他这段时间才意Ŧü₋识到,当初他的父母确实是这样运作的。
他一进国家队就和凌寒不对付,为什么?
因为他们在争「一哥」的位置。
他承认自己当年年纪小,心高气傲,喜欢挑衅凌寒,可是哪个年轻人没有心高气傲呢?凌寒难道就没有挑衅回来吗?谁不是不服就干呢?
他们争了那么久,一度蒋晟真的觉得是自己争赢了,是凌寒不服从队伍管理,自己把人缘败光,被教练嫌弃,最后只能退队。
可直到最近,他渐渐发现,好像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
凌寒的成绩越来越好,他的父母越来越焦虑。就连父亲都不在他跟前避讳这样的电话了。
而当年的事情……真的没有父母背后运作的因素吗?
这样的想法,一旦冒出来,便生了根。
之前没有思考过,便想不到这个方向,可真的想到了,蒋晟恍然间发觉,自己的父亲是真的可以做出这种事情的。
自己滑雪道路上的那些「阻碍」,只要是他能清除的,他统统都会清扫得一干二净。
蒋晟忽然觉得脊背发凉。这种感觉不适到让他立刻就想逃离。最后,他撩下一句「你如果背后干这种事我就退赛」,然后头也不回地出了家门。
蒋父看着他的背影,眉梢挑了起来,却没有挽留。
*** ***
早春的京城,杨絮飘个不停,足以让每一位过敏性鼻炎患者都怨声载道。
一家西餐厅的户外花园里,蒋父朝桌子对面的人抱怨道:「小孩子们总想讲究一个公平竞争,但是这个世界上哪来的那么多公平可言?他觉得他自己有资格说公平吗?要知道两年前凌寒就是个穷小子,可他自己既有家里大把的资源支持,又有教练的私下关照,凌寒凭什么拼得过他?」
坐在蒋父对面的男人得有两个他那么宽,对方一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听着,一边结结实实地打了好几个喷嚏。对方嘟囔了几句「该死的杨絮」,恨不得用手帕巾捂住鼻子。
不过这并不妨碍蒋父继续在那儿输出情绪。
「好了,现在凌寒傍上了奕跃体育——听说是在和人家的大小姐谈恋爱是吧?有恋爱脑的富家女全力托举,他又怎么拼得过人家的流量?就凭他爸我的这点社会人脉关系?!」
胖男人废了千辛万苦,总算止住了因为过敏而哗啦啦往下掉的鼻涕,陪笑道:「他还没到 20 岁,不懂这些道理。」
「不仅不懂,还在叛逆期!」蒋父点了根烟,猛吸了一口,「但我这个做父亲的能怎么办?我还能跟他来硬的不成?」
胖男人知道,蒋父这是不打算按原计划发布凌寒退出国家队的「黑稿」了。
胖男人是蒋父高薪为蒋晟挖来的经纪人。虽然他的合同里并不包含「给雇主提供情绪」这一条,但此时此刻,他也只能一边听着,一边动脑子给雇主出主意。
「我正好新调查到了一件事。」胖男人拿出了手机,找到一个文档,给蒋父发了过去,「你瞧瞧。」
蒋父打开看了一眼,皱眉道:「这什么玩意儿?」
那是一份极其糟糕的征信记录。
胖男人看了眼周围,确保四周无人,然后凑近蒋父,压低嗓音道:「这个人,是凌寒的父亲。」
蒋父一愣:「他不是只有一个奶奶吗?」
「显然不是。」胖男人摇摇头,「凌寒的母亲早就去世了,而父亲则是多年没有回过奉县,把他扔给了他奶奶养大。这家伙年轻的时候在南方打工,也算独自逍遥过一段日子,后来沾上了赌博,很快就潦倒落魄得不行了。」
蒋父的目光沉了沉。
「他知道他儿子现在混成什么样子了吗?」他低声问。
「当然不知道。」
「那就好办了。」蒋父轻哼一声,「阿晟早晚会知道,他拥有一个多么过硬的家庭背景。」
*** ***
凌寒在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时,心脏陡然间剧烈地跳动起来。
「请问是我奶奶出了什么事情吗?」他单刀直入道。
凌寒前阵子刚将奶奶送到了省会的一家私立疗养医院,价格不菲,但服务极其周到,昼夜皆有专人陪护。
护工每天都会把老人的进食、活动等情况整理成小结,发送到凌寒的手机上。
但对面这么直接打电话过来,却是头一次,凌寒难免得紧张。
可是医院那边的人,语调却有些犹豫。
「呃……老人的情况挺好的……可是我们这边遇到了一些意外。」电话那头的人有些难以启齿,「有个自称您父亲的人上门探望。」
凌寒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他的父亲?多么陌生的词汇。他很多很多年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了。
「医院有医院的管理规定,没到探视时间,他也没法证明自己的身份,我们就没让他进来。可是没想到他闹得很严重,在住院楼门口大喊大叫的,已经影响到了别人……」
突如其来的意外,却疑点重重。
多年没有露面的人突然出现,还直接找到了奶奶的医院,而明明奶奶刚转院过去不久。
这件事绝对不会像表面那么简单。
但凌寒只能先道歉,然后表示会买最早班的机票飞回去。
他必须回去看看。
当Ťų⁼天晚上,祝颜打来了视频通话。
「凌寒,接下来的分站比赛我可能都去不了了,没有那么多假,周末来回也来不及。但是世锦赛总决赛我是一定要去的,你提前跟我说时间地点……凌寒?」
「……嗯?」凌寒忽然回神。
「你有些心不在焉。怎么了?」祝颜关切地问道。
「……」凌寒难以回答。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但他也不能对祝颜撒谎。
「奶奶的医院那边来了电话,我明天得回去一趟。」
「啊……!发生什么了?」
「沟通了一下,应该问题不大。」
「好。那你早点休息吧。」
「嗯。晚安。」
「晚安。」
通话挂断后,祝颜的眉头轻微地蹙起。
如果奶奶的病情有反复,凌寒不至于不告诉自己细节,而对方今晚明显在藏着点儿什么。
她太过敏锐,以至于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出她的眼睛。
但如果凌寒不说,祝颜就并不想多问。她很清楚凌寒的性格,少年人远比她更加敏感,这一路也走得更加艰难,很多事情凌寒需要自己消化,而不是由她来干涉。她有再大能耐都不行,因为凌寒不需要。
就好比公司让她抓紧时间把凌寒签下来,而当她得知凌寒想停一停商业合作时,她就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了,只是反过来向公司保证:即便等凌寒拿下世锦赛以后,他给 OnFire 的代言报价也不会涨。
因为凌寒就是这样的人:专注,敏感,知恩图报。
次日清晨,凌寒乘上了回岭北省的航班。
飞机上的乘客并不多,凌寒选了经济舱最后排的座位,一个人坐在靠窗的角落里沉思。
他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晚上,可是对于父亲母亲,他早就没有印象了,甚至连名字也记不起来。
祖孙俩这些年来一直都默契地不提起他们的事情,就当两个人不存在。
然后奶奶靠着微薄的养老金,和眼睛还算利索时做的手工活儿,再加上捡空瓶子、破纸皮去卖,就这样一路把他拉扯大,直到他免学费进了体校。
他名义上的父亲,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从来就没有出现过,而如今以这样大闹一场的姿态突然现身,能是什么好事么?
凌寒没有在机场做任何停留,一下飞机就打车去了疗养医院。
中途医院的人电话来了好几次,跟催魂一样催个不停。
凌寒一到医院,就有医护人员赢了上来,神色焦急:「你可算来了!那个人今天又一大早过来了,现在在门口闹事呢,我们现在让保安拦着门……」
一行人一边说着,一边快步往住院部走。
凌寒远远地就看见了那个大呼小叫的男人。
「我说了!里面是我妈!我亲妈!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见我妈?!」
凌寒的脸色沉了下来。
「我奶奶知道这件事吗?」
「还不知道。」身旁的人对他道。
「谢谢。」凌寒低声道。
而后,他走上前,提高了嗓音——
「你想找的人,其实是我吧?」
场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男人转过身,对上了凌寒的目光。
两个人对彼此的面孔都很陌生,但并不妨碍局势已然明了。
凌寒看向眼前的中年男人——他的皮肤晒得黝黑,身型略显佝偻,耷拉着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凌寒。
在这一刻,凌寒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还好,他们两个看上去并不相似。
而下一秒,男人快步朝他跑了过来,一秒切换为撕心裂肺的嗓音——
「凌寒!是我!我是你爸爸呀!」
凌寒的眉头立刻拧成了「川」字。
「医院不方便说话,我们换个地方谈。」凌寒道。
而后,他带着男人坐了两站路的地铁,亲眼看着他过了安检,确定没有凶器在身。
男人一路紧紧跟在他身后,还不满地问道:「你的车钥匙呢?你都不开车的吗?」
「我为什么要开车?」凌寒反问。
「你不是冠军吗?不是有很多钱吗?你怎么连车也不买一辆!」
凌寒皱眉,没有再接话。
直到出了地铁,凌寒才去附近找了家酒店, 开了间钟点房。
男人大刺刺地在床上坐下, 一副把这儿当自己家的样子。
凌寒冷声问:「你叫什么名字?你要怎么证明我们之间的关系?」
男人一下子就来劲儿了,就跟早有准备似的,从他随身的破皮包里掏出了一本破旧泛黄的户口本。
上面有三个人的名字和身份。
户主ţùₛ:何春兰。
长子:刘威。
儿媳:凌婷婷。
凌寒认出了第一个名字,是他的奶奶。
「这是我们家当年的户口本!我一直都留着呢!当然现在已经不管用了, 你家里估计有个补办的。」叫刘威的男人大喇喇道,「喏, 你看, 我是你爸,凌婷婷是你妈。」
「我跟我妈姓?」
「嗨,当初闹离婚嘛, 她在老家生了你, 就直接让你跟她姓了!寒冬腊月,外面还下老大的雪,所以你叫凌寒!」
「……」
「不信你再去问问你奶奶, 你就问我和你妈的名字, 她一准儿有反应!」
「……」
「诶你说句话啊?」
「……」
见凌寒盯着那几个名字, 始终一言不发,刘威急了,终于一股脑儿地说明了来意——
「凌寒,凌寒,你看看爸爸,爸爸现在特别需要你, 你就拉我一把!拉我一把我就回岭北!我亲自照顾我妈, 我们祖孙三代好好过日子!」
「爸爸欠了一点儿小钱,可是那群骗子, 他们算的账有问题,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很大一笔了, 我还不起啊!」
「但是对你来说, 这个肯定就是小钱了啊!你现在是大人物了呀, 是全球冠军, 我知道你没问题的!你不会对ŧù³爸爸见死不救的,对吧?」
男人用极度期待的目光看向凌寒, 仿佛在看一棵救命稻草。
「多少?」凌寒沉声问。
「七百万!就七百万!」
「呵。」凌寒从鼻音里发出了一声嗤笑,「没有。」
「怎么会呢?!你怎么可能没有呢?!他们说你现在一个代言费就有这个数!」
「他们是谁?」凌寒瞥向他, 「还有, 我认识你吗?凭什么要我给你还债?我们甚至不在一张户口本上。」
「凭什么?就凭你是我的儿子!」男人顿时发怒了起来,黝黑的面孔涨得黑红黑红, 「父债子偿你不Ţŭ̀₄晓得啊?我被逼死了他们也还是找你还!你以为你赖得掉吗?」
凌寒定定看着他, 脸上没有丝毫的神情波动。
他盯着刘威狰狞的面孔,看着他皮肤上的每一道沟壑, 再度确认了一个结论:他们确实长得完全不像。
说他是心理作用也好, 自欺欺人也罢,即便全天下长得和亲生父亲不像的人多如牛毛,在这种时刻, 他也宁愿抓住这唯一的「不充分论据」, 去做一个狠心的回应——
「我没有钱,钱都用来给奶奶治病了。你也没有办法证明我们之间的关系。所以,我没有任何义务去替一个陌生人兜底。还有, 就在刚刚,我已经安排奶奶转院了,你别想再打扰她。」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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