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顽石修炼为人,不通七情六欲。
先做了太子的侍妾,又被赐给状元卫绪。
卫绪不喜我。
我便与婢女一起睡在廊下,从春到冬。
后来他叹着气,将我抱进卧房。
「没料到你真是个蠢的。罢了,往后在这睡吧。」
-1-
卫绪躺在我身侧,显然没睡着。
我原身是石头,睡惯了地面。
换到榻上,一时间不习惯。
「大人为何说我蠢?」
我蹭到他身边,认真道。
月光穿过花窗,在青石板地面浮动,照得四下很亮堂。
卫绪转面瞧我。
不答,反问。
「你这般稚气,如何在东宫活下来的?」
气息微微弱弱地扑在我脸上,有些痒。
他束发半散,轻声时,不是平日冷肃的模样。
我望着他的眼睛,无意识放软语调。
「东宫从不缺衣少食,为何活不下来?」
卫绪顿住,又叹气。
「太子殿下对你好么?」
我不假思索,「很好。」
「……那他怎么还将你送给我?」
「可能殿下有苦衷吧。」
我答着,渐生困意。
习惯性地,将脚心踩到身边人腿上。
他轻嘶一声,蹙眉捉住我脚腕。
我一激灵。
拔不回脚,懒得动了。
「之前夜里冷,我这样取了几次暖。殿下生气了,好半天没跟我说话。」
后来我的寝宫里,炭火比其他妃妾多几倍。
对面人气息一顿,「你中意他么?」
我想了想,说喜欢。
卫绪默住,欲言又止。
「罢了。」
他用力将我的脚放在腿间,深吸着气。
「你只怕连什么叫动心都不知道。我不同你计较。」
他身上烫得像火炉,近处的被褥都是暖的。
我又往他怀中挤了挤。
更烫了。
-2-
这是我第一世为人。
六年前,我还在温泉里努力吸收水灵。
修为每有进益,我的身子就会轻一分。
等轻到浮出水面,就是历劫的时辰。
谁都不知道会我化形成什么模样。
天地保佑,我变成了个十二岁的小女娘。
那处是太子的温泉行宫,我被掌事嬷嬷捡到,当女儿养在身边。
十四岁得青眼入东宫。
十七岁被赐给新科状元卫绪。
在卫府呆了快一年,如今将近十八。
见过我的每个人,几乎都会问我,太子俊美否?
心怀不忿的,还要刺我两句:
卫大人冒死向太子讨要你,怎么你入府一年还未承恩?
我一一对答:
太子龙章凤姿,卫大人神骨清峻,大抵都嫌我无趣。
要听闲话的心满意足。
想刺我的见我油盐不进,也懒得再废口舌。
无趣,正是萧楚送走我时留下的批论。
那日萧楚邀卫绪闲谈,我在旁伴驾。
两人议事没避着我,一面手谈一面打机锋。
太子说白子清正,困于边角之地可惜。
卫绪答棋坪纵横落子无悔,各有命数而已。
黑白子越按越用力,仿佛是地上落了雹子。
我看不懂也听不懂,坐在旁边斟茶。
最后棋局冷了。
两人对坐无言,神色都不好看。
卫绪冷着脸,淡扫我一眼。
「殿下的婢女倒很知礼数。」
「是么?」萧楚在袖下攥住我的手,又慢慢松开.
「这是个木头美人,无趣得很。既然卫卿喜欢,便赏给你了。」
卫绪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目光落在我脸上,几乎要盯出洞来。
我闻言放下茶壶,乖乖坐到卫绪身边。
他方起身,拱手谢赏。
临走前,萧楚给我半时辰收拾行李。
他背手立在屏风后,破天荒说了许多话。
「卫府破旧,若住不惯,递信回来。孤……差人给你送银子去。」
我正卸着宝石头面,疑惑回眸。
「住得惯的。」我说,「殿下不要担心我。」
我拣出ţŭ⁵几件衣衫,团成小包袱。
萧楚缓缓吐息。
「你就带这些?其他的,不要了?」
他的目光落在妆台上。
珠玉琳琅,鸽子血艳艳地流着红光。
我摇摇头,「那是东宫的东西。」
其实是我不爱宝石。
我自己就是石头成精,见多了漂亮的同类,早已经不觉得稀奇。
何况戴在头上坠得颈子很痛。
越过萧楚时,一寸衣袖被扯住。
待我回头,他面上又是一片沉着。
立在东宫阶前,目送我坐上了卫府的马车。
登车时,我知萧楚所言非虚。
拉车的马只有两匹,空间也小得只能容四人对坐。
软垫是旧的,被面是麻纺成。
卫府亦不能称之为府,不过是个大些的宅子。
在京师贵胄中,少见这般清贫的。
卫绪的近侍一一同我说了现状。
说他家公子任翰林院修撰,俸禄实在不高。
又说卫绪的老师是先帝朝的首辅,清流贵在一个清字,穷点也没事。
他大概是觉得,卫绪养我会很费钱。
我坐在马车里思考。
回府便将包袱里的华服尽数当了。
卫绪没说怎么安排我。
府中统共就两处主院。
卫绪占了一个,另一个自然是给主母的。
我无名分,不能去。
从前在东宫时,太子临幸过又没给位份的女子,都按近身侍婢看。
我去下人房睡,将侍女们吓得不轻。
索性置份铺盖,和守夜丫鬟一块睡在书房外。
过了一个多月。
奉茶的丫鬟闹肚子,请我替她送进去。
卫绪认出我,眉头蹙得很紧。
「你怎么穿成这样?」
我捻捻布裙,不明所以,「大人不喜欢?」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你之前……都睡在外面?」
我点头。
他不言语,只皱眉盯着我。
「佩儿不舒服,托我替她送一次茶。大人不喜欢我靠近书房,我就不来了。」
我放下杯盏,解释。
他不知道,依我的耳力,只要想听,就能听到。
只是我不爱管他人私事而已。
卫绪眉心一跳,像是没料到我这样直白。
「去找个舒服地方住。」
他移开眼,不看我了。
我照旧睡在廊下,只是离书房远些。
京师春日多雨。
檐瓦上滴雨如线,打湿青石板。
看着地面积起浅浅水洼,总能让我想到从前当一块石头,浸泡在水中的湿润感觉。
春去秋来,我和丫鬟们混熟了。
因我好说话,总有托我替活的。
卫绪渐渐习惯了我捧着托盘进出。
落在我脸上的视线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
发现我写字都不甚标致后,问我小时候拜的哪个三流师父。
我放下墨笔。
「大人,我不曾念过书,这是我自己学的。」
他不可置信。
「你家族能送你入东宫,都不知请个教养师傅?」
「我没有族亲啊。」
我说,「我只有一个义母,是太子行宫的姜嬷嬷。」
卫绪捻着毛笔,笔尖一抖。
抿起唇,很愧疚的样子。
没几日,便新给我做了几身软和的衣物。
恒川说他家公子嘴笨,是给我赔礼。
我换了身鲜亮的,去找卫绪。
他在温书。
眼也不眨地看我转完圈圈,捧着圣人书喃喃念了半晌。
秋深时,卫绪在官场渐渐展露头角。
宅子扩建了,仆从也多出不少。
我不愿意自己住,卫绪便在书房给我置了软榻。
他理事,我睡觉。
他见好友,我也在屏风后睡觉。
卫府小,天地灵气却足。
每日深眠精修,补气益神。
可如今修为已到了瓶颈。
我虽修出了人身,却还是一颗石头心。
唯有参破情字,才能做真正的人。
但如何参悟,天道没有指引我。
今日睡得有点久。
惊醒时,卫绪坐在我榻边。
正引着一缕发,挠我耳廓。
我痒得坐起,险些撞上卫绪的脸。
他神情微震,稳稳将我扶住,垂下眼。
我打着呵欠,睁开眼。
「大人有事?」
他摇摇头。
四面环顾,前来寻他议事的官吏已经走了。
我问,「是饿了吗?」
他目光落在我唇边,又移开。
然后摸了摸我的头。
我爬起身,出门唤膳。
走远时,隐隐听见卫绪与侍卫交谈。
「恒川,她当真无异样?」
「回大人,阿姜姑娘嗜睡,除去侍奉茶点,其余时候都在歇息。」
「府中谁与她交好?」
「姑娘似乎不爱交际,并无友人。兴许是因为……府中多有言辞污秽者,扰人清净。」
卫绪回以沉默。
几声书页响,恒川又道。
「属下朝东宫的嬷嬷打听过,姑娘孩子气,都不提争宠,对太子殿下是从未有过半句软话。何况还胸无点墨毫无才情,实在不像是当探子的料。大人,依属下看,这不是善于蛰伏,纯粹是……她现在还不认得属下的脸!谁家探子大半年连人都不认的?」
胸无点墨,毫无才情。
真是说对了。
琴棋书画不能速成,确实为难我。
若非我学得快,只怕这会还大字不识。
我认真听着卫绪的答复,好半天才听见一声低语。
「是我多疑,委屈了她。」
-3-
入冬第一日,东宫赐来的侍婢阿姜终于承宠了。
府里是这么说的。
我从卫绪床上爬起,照旧去膳房要茶点。
廊下女婢神色各异,兴奋至极。
我才知晓一夜间各色传闻火烧似的传,版本各异。
务实的,原原本本将事说了。
艳情的,说我勾着卫绪在廊下胡闹,天雷动地火。
一大早,管家抓着传下流话的打了一顿,赶出了府。
佩儿拉着我。
问我做姨娘后能不能把她要去伺候。
我疑惑,「做姨娘?」
「对啊!」
佩儿憋红了脸。
「大人昨夜难道没有……没有许诺你什么吗?」
「有。」我说,「他让我以后就在里面睡。」
「那岂不是通房丫鬟?ṱú⁴」
她失望至极,拉着我袖子,仍不死心。
「你努努力,兴许能做半个主子呢?」
从前在东宫时,侍女们也这么催我。
说姑娘得宠,再哄哄太子,兴许能爬上良娣的位子。
就能住更大的房子,吃更好的菜,穿更软的料子。
我寻思着就算不争宠,吃穿住也都不错么。
位份高了,规矩反而严。
我初入东宫,未得宠时,只需要戴一支银簪。
后来太子来得多,我头上顶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嬷嬷整日盯着我,动辄说我失礼。
倒不如现在自由。
萧楚几次想封赏我,都被我以此理由拒绝。
他笑过几次,对我很满意。
他说男人都喜欢漂亮的女人。
但漂亮的女人很危险,又美又聪明的更危险。
而我既聪明又蠢,做什么事都不避着人。
太坦白,就没有提防的必要。
没有想要的东西,就不必担心被收买,生出害人的心思。
无害的,就是最贵的。
大抵东宫的姬妾们都这样看我。
曾有新得宠的侍妾诬陷我跋扈暗地欺辱她,哭闹到侧妃面前。
满宫妃妾欲笑不能。
最后是太子亲自来的。
他指着那新姬,让我过去。
「阿姜,来。」
「告诉她,你若生气了会怎么做。」
我擦干净手,过去给了她一巴掌。
她当即懵了。
萧楚敛起笑,摆手下令。
「她待孤都没好脸,会为了对付你费心使计?拉下去。」
数年来,我已过惯了没人招惹,也不去招惹人的日子。
看我不为所动,佩儿唉声叹气地跟上。
「你不为自己做打算,也得想想以后的孩Ṭů⁻子吧?」
「啊……孩子?」
我抱着食盒,站定。
「昨夜里没发生什么,我不会有子嗣。」
石头心只能维持我的人形,不能让我生育后代。
佩儿如遭雷击。
「你……不是,昨晚……大人没有动你?」
我点点头。
她自言自语,说着什么不行啊雄风不振的话,失魂落魄地走了。
没多久,新的流言传出。
正是饭点。
卫绪喋喋不休地让我不要挑食。
我偷偷将鸡皮扒到一边。
斗智斗勇时,恒川气得头冒烟就进了门。
目光微妙地在我与卫绪间盘旋,嘴巴闭得很紧。
「何事?」
卫绪抬起眼皮,又往我碗里塞了一筷子肉。
恒川支支吾吾,一直看我。
我放下筷子,被卫绪拢回臂弯。
他面色不虞。
「有事说事,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是……不知哪来的闲话,说……」恒川将头埋低,一狠心,「说大人衍嗣有碍,空抱着美人,看得见吃不着!」
圈在我腰间的手登时僵了。
我转头看看卫绪。
白净面皮上蹭地爬起血色,几息间面红耳赤。
我忙低头装死。
他深深吸气,掌心收放,咬牙捂着我的耳朵。
「好得很。没查出来是谁传的?」
恒川悄悄抬头瞥我。
卫绪顺着视线,低下头。
我正老实坐着,满脸茫然。
「你看她做什么?」卫绪转头看向恒川,「她才多大,会传出这种话?」
说得对啊。
我蜷起身,往卫绪怀里埋。
冷不丁,和恒川撞上视线。
恒川脸一瞬憋得通红,险些没绷住表情。
卫绪饮尽酽茶,下了令。
「去,差人好好理理府里的风气。」
恒川称是,退步掩上房门。
空气一时静默。
我小心翼翼往后撤,端起饭碗。
卫绪张张嘴,脸色仍不甚自然。
「你……」他理理衣襟,随手摸过几叠书信,「我还有公务,你自己玩。」
不等我成声,门扉开合。
他步子急乱,衣袍逶迤,惊起沙金似的细尘。
害羞了。
可能要过段时间才会来见我了。
男人都是拧巴的东西。
我猜得准。还没到晚膳的点,管家就传了话来。
说卫绪有事,兴许要过几日才回府。
我乐得清闲。
昨个出门逛市集,今晨在园中闲坐。
见佩儿拿着剪子,一个劲的铰梅花枝。
按往常,她的嘴巴是最闲不住的。
每次闹得其他人不胜其烦,她就来找我说话。
这倒成了锯嘴葫芦。
我说,「你怎么不爱讲话了?」
佩儿左右环顾,一屁股坐到我身边,压低声音。
「前儿……传了几句闲话叫人盯上了。姑奶奶,幸好还有你,要不然我就完蛋了!」
「可我不记得帮过你什么。」
「怎么会?」她得意道,「管家要罚我俸禄,我说全府就只有我跟你好,把我罚了你会不高兴。现在嬷嬷都不敢骂我了。」
「这样不好。」
我放下鱼竿。
「大人官职升了,往后定会严苛治府的。你拿我当幌子也顶不住,不如少开口。」
她不爱听,换了话题。
「好了好了,我告诉你个新鲜的吧。大人前日离府是去了太子那,这可是头一遭,你就不好奇他们见面会说什么?一个是你的旧主,一个是……」
我打断,「你是如何知晓的?」
「不逗你玩,我李佩儿得消息比对门儿的御史都快。这种事,我随便一问就晓得了。」
卫绪与萧楚,好像并无私交。
若说为公,两人也是针尖对麦芒,闹得不愉快。
萧楚不曾薄待我,卫绪亦然。
我私心里,不想他们对上,也不想他们走得近。
走得近,就要找我的麻烦。
一下子离府两日对谈,也不知是什么事。
佩儿叽叽喳喳说完,见我不开口,自觉无趣。
将梅花篮塞给我,拍拍衣襟走了。
「本来要给你送去,你自己带回去吧。都是好的,我挑了半天给你铰的。」
我在池边坐到日头渐沉,鱼竿从未动过。
冬日里大概不好钓鱼。
往常从不无聊。
现下两天没见到卫绪,总觉得哪哪都不对。
晚膳已上齐,我叫住了管家。
「大人几时回府?」
他面露难色,「姑娘都不知晓的事,我从哪得知呢?兴许明后天吧。」
我点点头,潦草吃了半碗菜。
又从柜中薅了几件卫绪常穿的衣物,团成长条放在枕边。
做妖怪的,向来不怕磨日子。
筑好巢,睡觉就是。
我抱着衣服,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卫绪不喜熏香,衣料上只有淡而又淡的皂角味。
埋进去,不多时就散去了。
烛花爆了两回,灯火摇曳时,院中有了动静。
我坐起身,掀开纱幔。
卫绪推门而入,寒风冲散暖意。
雪点密密,落得很急。
他解下大氅随手递给小厮,抬眼望见我。
「怎么还没休息?」
我说,「我在等你。」
他在铜兽炉前站定,袖间雪迹消融。
待烤暖双手,才行至榻前,捏了捏我的脸。
他低眉,捻起一件衣袍,愣了几刻。
再看我,目光又温柔许多。
「睡不着么?」
我张臂环住他脖颈,「你不在,我不习惯。」
「是我的错。歇下吧,我去洗漱。」
他一件件收好衣物,对镜脱下外袍,卸去玉冠。
烛火灭去,沐房水声沥沥。
不多时,有人拨开床幔。
我滚到榻内腾出空间,又熟练地滚进一个充满水汽的怀抱。
卫绪深浅吸气,长长叹出。
「往后不要等了。」
我说,「以前在东宫,不等要被罚。」
他冷哼,「说明萧楚不疼你。」
我没敢立刻吱声。
「怎么能直呼太子名讳。大不敬。」
他低下头,「此间唯你我二人罢了,不提君臣之分。我只问你,东宫好还是卫府好?」
「啊……」我含糊搪塞,「困了。」
卫绪轻轻捏着我后颈。
「说话。喜欢萧楚还是喜欢我?」
我抱着他的腰,支吾求饶。
「我真的困啦。」
他嗤声,到底没再追问,下巴重重蹭过我发顶。
我贴在他胸口。
他中衣随意地系着,衣领微敞。
沐浴过后的肌肤有凉意。
水汽散尽,重回血的热度。
卫绪拍着我的背,忽然又开口。
「你只说自己姓姜,好像从未告知我你的名字。」
「我叫元。义母起的,她说我是她第一个孩子。」
「元元。」
「嗯?」
「睡吧。」
我闭上眼。
这一觉睡得不甚安稳,总在做梦。
梦见被人绑起来丢进了狼穴,周身紧绷得呼吸不畅。
滚烫气息扑来,落在额前眉间。
迷糊睁眼,却是卫绪。
抱得极紧,吻密而乱地落下,一触即离,轻得几乎不可察觉。
攥在我肩头的手在抖,似乎忍耐着什么。
他战栗着长长吐息,低头小心含住我下唇。
只有些许刺痛,很快又克制了力度。
我已适成了暗处视物。
黑暗中,恰与他对上视线。
我安静睁着眼。
「可以不要抱这么紧吗?我喘不过气了。」
他刹那间僵硬。
下一刻便逃似的掀被下榻,疾步冲进了沐房。
-4-
这回卫绪好像真的崩了。
避着我七八日不见,不是有事就是在待客。
今晨我刚醒,仆婢们便收拾好了他的东西。
说他事忙,为了不打扰我,以后与我分房歇息。
「那也成该是我搬走啊。」
我睡意朦胧,「我睡书房,他睡侧卧?我成主子了。」
嬷嬷将我按回榻上。
「是了是了,姑娘才是真主子。快别露脸了,一会有小厮进来呢。」
书房东西一搬,空下大半。
我妆台上的器具也缺了几个。
去敲卫绪的门,里头很警惕,问是谁。
我随手抓过一个小厮,让他答。
屋里终于道了声进。
一见是我,登时从脖颈红到了耳朵。
「你……」
他慌忙摸茶盏,溅出几点滚水,「有何事么?」
我绷着脸不答。
一边用指腹洇开口脂,在书桌上找到了黛笔。
不知是何时缠着他画眉,用完随手扔在了砚台边。
估摸是没娶娘子的蠢蛋认错,把描眉的黛笔当成书具一块带走了。
我一边梳妆,一边从镜中看他。
卫绪磨着墨,半天写下半字。
我等得不耐烦,啪一声将木梳按在妆台上,提步就走。
他拉住我衣袖,嗓音滞涩。
「并非有意不见你,我对你……有违师长教诲,非君子所为。」
「可我愿意啊。」
他闻言猛地呛咳,满面愕然。
我坦然摊手。
「你觉得我不知事吗?我十四岁就在东宫啦。」
若加上修行的日子,我已经能给人当曾奶奶了。
「那不一样!」
卫绪喉头微动。
「萧楚是禽兽,我不能也……」
短暂的停顿很微妙。
我摸摸鼻子,「你又在说砍头的话了。」
他平复了呼吸,按着我肩头。
「总之……懂那些事和懂自己的情意不一样,等你明白了,再来告诉我愿不愿意。」
我被赶出门外,有点恼。
卫绪避我。
听闻他又外出了几日,不知是见谁。
我闷在府中,实在待不住。
许久未见义母,恰好去见一面。
午间递信东宫,晚上便有答复。
太子允我出入行宫,信里附了玉牌。
我带上换洗的衣衫,夜中抵达汤泉宫。
义母已歇下,开门见是我,惊得一跳。
「这是怎么了?如何回了这地方来?」
我放下包袱,往她榻上一躺。
「太子准我回来住,娘,我饿了。」
「殿下仁善,可这样没规矩的事,往后万不能再做了。」
她燃起火折子,打开桌柜。
「夜里不准私开炉灶,你吃些糕点垫着吧。」
油纸包里各色小食,还算丰盛。
我裹着被子,一口冷茶就一口糕。
「等会我要去汤池里泡一泡,娘,你自己歇着,不用等我。」
她两眼一翻,险些晕过去。
「我儿,你长长脑子!你如今是卫大人身边人,夜里不回府,在太子行宫泡汤?」
我撇嘴,「他又不管我。」
义母放下火烛,神情一凝。
「卫大人……他待你不好么?」
「不是。」我搪塞,背起包袱,「我去泡澡了,你别多想。」
她似想劝,张张嘴,只是叹气。
我掩上门,轻车熟路摸到了老家。
当年从温泉池底修炼化形,不知羡煞多少石头精。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我跳进汤池,美美浸入水中。
泡到天色泛白才爬上岸,一头扎进寝殿卧榻。
这觉睡得满是惊吓。
一睁眼,殿中灯火通明,仆婢成行。
纱幔外茶席上,萧楚闲散倚着。
白瓷盏叩底声清脆,半串碧玉珠隐在墨袍下,缠在指节间。
「醒了?」
萧楚淡淡望来。
我趿拉着鞋,走到他对面坐席前。
「殿下怎么有空来这?」
他目光缓慢掠过我周身,又收回。
「孤与卫卿谈完政事,想起你在这,便来坐坐。」
又提起卫绪。
我不想成声,偏开脸。
他剥着蜜橘,不经意又道。
「卫卿似乎并不知道你来了汤泉宫。孤无意提起,倒把他惹得一番失态。」
「他厌烦我,自然不会在意这些事。」
萧楚手一顿,「是么?」
又是沉默。
他将橘瓣放在瓷碟上,推到我面前。
「既然卫绪待你不好,回东宫来,你可愿意?」
神情不似玩笑。
将我送走,又要回去。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殿下还是问卫大人吧。」
我沉下脸,穿衣束发。
「被送给谁又退给谁,左右都由不得我。」
珠链攥在掌心中,磨出嘲哳声响。
萧楚目不转睛地锁着我,没恼。
「外头落雪了,卫府的劣马走不动泥路。孤送你回去。」
东宫车驾宽敞。
我远远坐到一边,靠在香炉边取暖。
「当日相离,你面上无半分留恋。如何东宫三年,竟没叫你生出一丝情分。」
他闭目养神,指尖摩挲着几颗玉珠。
我暖着手,答。
「殿下姬妾众多,想来并不在乎多一人少一人。」
帘外还在落雪。
车马进城,还有一刻钟路程。
萧楚半睁开眼。
「你对卫绪,可还中意?」
我欲开口,忽不知如何作答。
车夫勒停马,高声传禀。
「殿下,卫大人在前头,说来接夫人回家。」
我理理衣襟,掀帘下车。
卫绪翻身下马,快步将我拉到身后,对车驾一揖。
「有劳殿ŧũ̂ₚ下,臣携内子告退。」
里头淡淡成声,「走。」
细雪绵密。
卫绪始终拱着手,肩头积白。
待车马消失,方直起身,抿唇看我。
「回家吧。去送送你相熟的丫鬟。」
-5-
府前候着一列镖车。
侍卫将干粮杂物一袋袋搬上马。
佩儿换了身亮色衣衫,挨个拉着人道别。
我迟疑几息,无端不想上前。
她已发现了我。
「好姑奶奶,你可算来了!」
我被拽得一踉跄,怀中稀里糊涂多出一块布。
好像是手炉套子。
「呐,不白来,都不白来啊,人人都有份,你也有。」
我收起布套,「你不回来了?」
她正酝酿感情,冷不丁一断。
「不是,我回啊,我又不是死了!」
「那为什么这么走得隆重?」
「……」她嘴巴开合,语塞良久,「熟人出远门,你不会舍不得?不要告别?」
「不知道。」我说,「我没有亲友离开过。」
「这下我信了。」
她复杂地看着我,啧啧嘴。
「都说你跟块木头一样没心,但我不在意,我会想你的。」
走的不止她。
府里不少小厮丫鬟,都坐上了离去的马车。
卫绪掸去我肩上雪尘,目送车驾远走。
视线尽头唯剩白茫茫一片。
刚才李佩儿还吵得要命地站在我面前,现在只留下一块绣得还不错的手炉套。
我突然开始想念她。
「她们为什么要走?去哪?」
「去西北……探路。」
「探路?」我掐着衣袖,「我们以后不在京师呆了?」
「不是『我们』,」他说,「是我。」
我抬起头。
卫绪却垂目避开视线,解下大氅披在我肩上。
「我受太子所托,有公务在身,不日将往西北。」
「你和萧楚关系不好,为什么给他做事?」
「是不好。」
他耐心地系出蝴蝶结,将结扣拉紧。
「但我向他要了你,他答成了。我欠他一份人情。作为交换,他有相求,我当效之以死。」
我不明白。
「没有什么值得用命换。」
「有些人,有些事,就值得。」
雪点越落越猛。
卫绪将我拢于臂间,唤回侍从。
府门重新闭严。
给我上饭食的婢女换了一批,全然是生面孔。
府中除去管家与卫绪,好像没有我认识的人了。
唔,还有一个恒川。
他总拦着我去找卫绪,十足讨厌。
我睁眼躺着,听远处的声响。
卫绪与人议事,夤夜才谈完。
听宾客告辞离去,我翻身坐起。
绕开恒川,进了卫绪的卧房。
灯烛已熄。
今夜云厚,月光不显。
我钻进被子里,榻上人猝然睁眼,攥住了我的手。
「……元元?你怎么进来的?」
「给你面子罢了。你真以为这些人和门能拦住我?」我伏在他胸口,眼也没抬,「想进来,就进来了。」
他轻轻推我,想将我抖下去。
我稳稳趴着,不动如山。
身下躯体僵烫,心脏隔着胸膛咚咚作响。
他隐约吞咽数次。
「李佩儿走了,我有点想她。」我说,「你要是不在,我也会想你。所以你带我一起走吧。」
他呼吸停住一二刻,掌心抚过我脊背。
「西北苦寒,你受不住。」
「我受得住。从萧楚那到你这来,我不也很习惯吗?」
「这儿的吃食是好与不好,去了那边是有与没有。不一样。」
「你在就一样。」
他不说话了。
我支起身。
些许月色透过花窗,眼前是模糊一片。
黑暗中,看得出面庞与鼻骨的轮廓。
我看着他的眼睛。
「太子问我要不要和他回东宫。我不知道怎么答,但刚才我想清楚了,我舍不得你。」
床腿吱呀。
卫绪翻身反制住我,呼吸急乱。
我无意间压落帷幔,嘶拉一声,软纱流覆,网住两尾交缠的鱼。
逃过唇齿碾磨,锁骨又吮吻刺痛。
他埋在我颈窝间,挺腰生涩地寻了又寻。
我咋舌。
「卫大人,没有人教过……」
他额前沁汗,恨恨打断。
「你此时最好不要提起萧楚。」
「哦。」我推了推他,「那你到下面。」
衣料窸窣,我慢吞吞坐稳。
身下骤然一声喘。
-6-
时近年关。
日子与往常并无不同,只是越发忙碌。
小厮将灯笼挑高,四处浆洗挂红。
宫中几次宴会后,封赏陆续入府。
太子奏报称翰林院各修撰资历已满,理成择优拔擢。
卫绪挂都察院御史衔,圣上特派至西北巡察政务。
办得好与不好,起码都是三年历练期。
先行动身的小厮传信来,报甘州住处已安排完毕。
我自觉开始清点行装,将惯用的物件搬出卧房。
恒川急得跳脚。
「自古翰林必历州县,大人也是不得已才要离京,您闹脾气也抵不过官场规矩,何必呢!」
「闹脾气?」我说,「我收拾东西一块去啊,他没告诉你吗?」
他面上空白,似毫不知情。
我清整完衣物,恰遇官驿来人核对行李细单。
竟有一批杂物已被运走。
我要来行李单,仔仔细细看完。
没有一件是我的。
恒川此时也闭上嘴了。
我心平气和,「你们大人何时启程?」
他拱手深埋着头。
「府中都有谁随行?」
他仍不吭声。
我推门进书房,在茶案边等着。
廊外灯笼换上新烛,卫绪回来了。
带着位客人。
我在旁斟茶,看他生硬回避我,心不在焉地与那客人谈些琐事。
直到谈无可谈,宾客告辞。
我端坐着,把玩棋子。
「拖延了半个时辰,你想好如何敷衍我了?」
他却问,「方才那位任公子……依你看,其人如何?」
「你想说什么,不如直言。」
「他是我信得过的友人。你暂留在京中,有事便去寻他。待我探明局势,再接你去西北。」
烛火影动,帘外风号声重。
花窗紧闭,地龙烧得暖热。
棋子落进盅内,咔哒一声响。
卫绪握着茶杯,触我指尖。
「……元元。」
哗——
我抽回手,扫翻了棋盘。
黑白子雨珠般弹跳,嘈杂不息。
恒川急急叩门,「大人?」
「闭嘴,出去!」我吼完,一字一顿,「我算什么?」
「元元,我有苦衷。」
「你就算再难也不能不要我!」
「……」
他眼睛红了。
我呼吸不畅,仰面靠在椅背上。
「看中了就要过来,嫌麻烦了就转手。」
我调顺呼吸,情绪平缓许多。
「你之前用一个人情换了我,现在又用我去换另一个人的人情?」
话未尽,他脸色霎时白下来。
「我绝无此意!」
他仓皇拽住我衣袖,仿佛恳求。
「你不愿见生人,回东宫暂住也可。」
好生荒谬。
脑中不剩愤恨,唯觉可笑。
「你在和我商量?把我接来送去,还问我的意思?」
「从前在东宫,萧楚最宠我,但他不在意我的想法。后来到你这,你愿意跟我好好说话,我很高兴,我中意你。」
「但你骗我,把我当成玩意打发。」
我掰开他的手,没费多少力气。
一抹脸,手背满是陌生的水迹。
他怔怔望着我,唇角隐颤。
我在衣裙上擦干手。
「我不想在你这里浪费时间了。我要自己找一个好的人。」
找一个能让我平稳参透情字,找到飞升机缘的人。
卫绪喉头涌动,指节发抖。
目睹我掀开竹帘,哽咽未言。
恒川守在门外,着急忙慌地迎上。
待看清我,却又不敢过来了。
我潦草收拾行装,去要了一匹马。
侍卫远远围着,噤若寒蝉。
拿着太子的玉牌,我入汤泉宫,一路畅通。
内监在身后提醒。
「姑娘骑慢些!殿下今日驾临,当心冲撞了!」
我扔下马,走小道避让。
不料还是遇见了。
相识的侍卫打招呼。
我绕开半圈,径自走远。
身后私语窃窃。
「怎么瞧着像是哭过?」
「你九成九看错了。当年猎场老子眼睁睁看着她肚子上挨了一马脚,爬起来愣是一声没吭。」
「娘的,骗你干什么?真哭了!」
「她会哭,我打朱雀街舔到你爹老子坟头。」
我拐进宫婢住处,没找到义母。
……
是了。
按例太子驾临,宫人都要待命候旨。
我又绕回主宫。
萧楚少见地顿了几刻。
「卫绪欺负你?」
「嗯。」我说,「我不留在京师了,来和义母告别。」
他挥退宫人,任我拉着娘坐下。
走得仓促,我没带值钱的东西。
不会题字,也不会绣东西。
只好分出一线灵力化物,掏出块好看的石头做礼物。
娘握着石头,背过身仓皇告退。
我将萧楚玉牌奉还。
「殿下,我要一点钱,最好是碎银子和银票。」
他抿着茶,令人去备。
「细想来,你在东宫时少见情绪。遇袭那日你守着孤,比影卫还冷静。」
「我有把握保住殿下,自然不必惊慌。」
「你只是从未对孤动心而已。」
他放下茶盏,将玉牌与银票一并推来。
「收着吧。抛却私情,你我之间,总归还有恩义在。」
-7-
离了卫府,一时不知往哪处去。
我在京郊住了一月,零散遇见几队客商。
有的要南下买丝,有的是入京做生意,有的运粮往西边走。
我在角落吃饭,留意了一眼。
粮队十余人,为首的是个年轻公子。
锦袍墨绿,袖滚金丝。
桃花眼满是不耐,挽袖收扇,敲着桌几嫌茶涩。
「掌柜的,你这茶涩得能褪鹅毛了——劳驾换坛梨花白来!」
黑发高束成马尾,一下一下地扫过椅背。
四下窃窃。
「去西北卖粮?那可不是好地,这公子哥被人骗了吧?」
「纨绔子不知商贾路难,赔个血本无归就老实了。」
对桌的男子四十上下,语气嘲讽。
我将酒递去。
他一愣,眯起眼。
我问,「为何不能去西边卖粮?」
他这才接酒,哼笑。
「敢押西北商路的镖队一只手能数过来。就凭那细皮嫩肉的绿毛孔雀,不连人带货一块被劫走,我头拧下来给他当球踢。」
「有匪?」
「不止。」他扫我一眼,不再开口,「姑娘家家的,少打听这些。」
我摸出一张银票。
「哪些镖队敢去甘州,劳烦指点。」
他捻起纸票,嘴角微抽。
是五百两。
我抽空扫了一眼,也有点惊讶。
没料到萧楚给得这么大。
他收起钱,鹰视四面。
「出去说。」
我起身跟上,一路随他进了暗巷。
前面是死路。
他停脚回头,难以理解地看着我。
「你这人没有一点戒备心的?让你跟着就跟着?」
我说,「我盯你半个月了。你身上没有杀意。」
何况客栈中时刻有人注意我动向。
是卫府的人抑或是太子的,尚不清楚。
左右不会伤我。
巷头忽然跃出几道身影,缓缓包拢靠近。
他看向前方,啧声。
「让你露富,这下有杀意的来了。别碍事,滚到后面去。」
「好。」
我到角落,盘腿坐下。
他拔出背后大刀,刀柄上粗糙地缠了红布。
刃间几点锈迹,不甚光亮。
人不好看,招式倒很利落,砍瓜切菜似的干净。
「晦气。」
他在腿上蹭干净血,扭头看我。
「……看够了?要不要给你上盏茶?」
我拍拍衣裙,又抽出两张银票递去。
「给。」
面前人的刀抖了抖。
有那么一瞬间,好像想砍在我身上。
可能还是钱粮香,没真砍下来。
他收好银票,背过身去。
「东城的走山堂和龙脊镖旗都信得过,只要愿意给钱,保你人货两不误。」
「知道了,多谢。」
我颔首,越过他朝巷口走去。
「你……」身后人几步赶上,「你这人,多说两句话是要你命?」
我看了他一会。
不多时,坐上一辆小马车。
刀客姓易,无名。
年轻时闯荡江湖自以为一代枭雄,酒后与狗缠斗,不敌。
自此道心破碎,金盆洗手。
话多,赶车也停不住。
「真见了鬼,老子平生就不爱跟你们闷葫芦打交道。哎,你一个女子家,自己跑什么西北?」
「听闻路途艰险。只是想去看看,到底有多险。」
有多险,值得将我甩在一边。
他扭过头看我,眼神难言。
「我听见了。」我说,「你说我信球。」
「嗬,脑子不好,耳力不错。」
易刀带我去了走山堂。
镖局敞亮,空荡荡不见半个人影。
他将刀往案上一拍,三沉三亮叩桌。
「哟。」
堂后脚步声近。
「稀客。」
「贵客。」
「狗东西知道回门了。」
影子疏落出现,竟也有零散二十人,坐满交椅。
「给你们带了笔大生意。」
易刀将我让出,自己坐到一旁。
「有钱,实在,不聪明。她去甘州,不运货,你们将人捎上就行。」
首席的女子扫过我,「客人,你要多少人随行?」
「越多越好。」
「走山堂价高,按例,每千两银的货物镖队抽一百两,不运货倒不好算。客人去甘州,路途千里,我镖局令六十余人快马随行,包去包回,两千两成交。」
「成交。」
离城时途径卫府。
府门紧闭,贴了谢客的告示,唯剩几个洒扫嬷嬷。
快马轻骑,赶路迅捷。
路旁小石头三两对出细碎讯息,为我拼凑成块。
说卫绪的车马每三天停下修整一次。
二十天前途径此地,歇了半日。
十五天前落雨。
春雨绵密,马车陷于泥中,又歇半日。
行至并州。
卫绪的消息渐渐密集。
听闻是收到封密信,看完便生了场病,不得不在官驿休整。
我在驿馆外驻足许久,没进去。
镖队照旧向前,停在凉州。
在黄沙中捡到了那个运粮的商队。
粮货还完好,人死伤一片。
绿衣公子趴在马上,恹恹地求救。
我本来不想管。
但他翻下马,踉跄抓住了我的缰绳。
「我乃姑苏孟氏子,求……求姑娘救我。」
脸灰扑扑的,唇角干裂。
桃花目再看不出潇洒落拓的公子气,流浪狗般惊惶失措。
我将孟疏砚拉上马。
镖队不赞成多管闲事,被我加钱堵住了嘴。
我换进孟氏的大马车,连带收了一队粮货。
众人都需要休整。
西北不甚安稳,易刀带着人先行向前,巡视周边。
果然有人看镖队马车多,一路跟踪。
停留一旬。
解决了不少尾巴。
正准备重新启程,春末起了沙尘暴。
黄沙漫天,一场沙尘暴卷出了新的沙漠,不辨前路。
连星星也看不见。
上下镖师兵分八路寻出口,一无所获。
车里带的食水最多能撑五日。
可沙暴天天有,谁也不知多久会停。
易刀雕好了两个木板。
一个给我,一个给他。
「四十二载,我头一回食言。小丫头,这回是我把牛吹破天,要连累你一块死在这了。可惜,还没让你见到你那情郎。」
我看着木板上歪歪扭扭的字,无言以对。
「不是情郎。」
他嗤声,「不是?不是我把这板子吃了。」
我说,「是仇人。」
易刀掂着酒坛,往我脑门一碰。
「老子见多了。你们锯嘴葫芦,有一个算一个,左脸写着言不由衷,右边写着口是心非。看到霍颜没,别看她做镖头的时候不像个女人,年轻时候也跟你一样好看。她跟人吵了一架放话老死不相往来,后来就当真见不到了。」
我不理他,爬起身走了。
当夜找到几块顽石暴打一顿。
得知是沙丘移动兼连海市蜃楼模糊了方位。
问清路线,我潦草画出几笔,给了易刀。
车马花三日挪出沙漠。
易刀看我的眼神从随意闲散到五体投地。
而孟疏砚夜夜惊厥。
伤好后,头一件事是爬我的床。
我从被褥中摸到人,下意识将他踹了下去。
听见闷哼,才没拧断他的脖子Ŧṻ₌。
我燃起火折子,沉默半晌。
「你不穿衣服来我这做什么?」
「商队上下身手不凡,绝非寻常镖队,众人唯姑娘马首是瞻……姑娘定是不世出的大侠,我自小便想游历江湖,愿……随侍左右。」
他赤身跪着,面红耳赤。
我猛揉眉心。
「不必献媚求宠,我既然救了你,便不会半途扔你下去。说说,你的粮队为何没有被抢?」
孟疏砚羞耻地套上外衣,语无伦次。
「他们不要粮。抢女人,抢现钱。」
「这儿的粮价太低了,连我运来的本钱都不够。族里人让我运粮到甘州,低价卖粮换官家的盐引,再兑盐回程卖……赚的恰恰是这点盐利钱。」
「可前头人说……如今盐引空有名头却兑不出盐,只能再将盐引低价卖给旁人,血本无归。」
盐引。
易刀提起过,说是官家给予私人的售盐许可文书。
商人低价卖粮到西北,换来盐引,去官盐场兑盐转卖。
一则减轻朝廷运粮的人力,二来沟通商道,规矩由来已久。
盐引成了一纸空文。
兑不出盐,只能将文书低价卖出去。
那卖给谁?
文书最后一定到了有私盐的人手里。
拿着官家的文书做盾,以私盐冒充官盐售卖,挤兑市场。
我知道卫绪来西北查什么了。
盐铁税。
-8-
甘州就在前方。
马车排着长队。
镖师撂下缰绳,倚在车轼上。
「今日城中官吏宴饮,来送礼的多,姑娘且耐心等吧。」
「可打听过是哪位大人的宴?」
「这不必打听,新钦差来了一个半月,不是这家请就是那家请,咱们后头还有并州刺史的礼车呢。」
卫绪的模样又慢慢爬上眼前。
面庞不断清晰又清晰,精细到睫毛上浅黛的小痣。
而我只能坦然看着,任他在脑海中鲜活。
我平静道。
「若想进宴会,要怎么做?」
易刀告诉我好办。
但法子太粗野,容易没命。
我将雇镖队的银子提前付完,易刀替我打晕了一个胡姬。
他说按理这是管喂酒助兴的。
我问若不按理是怎样?
易刀沉吟片刻。
「若运气不好,她就是跳胡旋舞或是演飞天的。」
「无妨。」我说,「我不会飞,但让席上人飞起来还能做到。钱货两讫,要走要留,你们自便。」
「胡说八道,我易刀是那种人?镖队等你,包来包回。」
我换衣混进了献艺的姑娘队列里。
轻纱覆面,足以遮住三分面貌。
穿过三重月洞门Ŧů⁶,丝竹声渐近。
前头的姑娘排成队列,嬷嬷催促着入席。
转头看见我,皱起眉。
「愣什么?快跟上,一会就要献舞了!」
我被推进宴堂。
乐伎坐在屏风后,堂中舞曲将毕。
首席当是甘州刺史。
卫绪同坐主位,仿佛心不在焉,掩不住病意。
周遭胡姬正检视衣装,柔散筋骨。
我可不会舞。
顺手接过侍婢的酒壶,径直去斟酒。
身后人忙来拉我。
「那个!急着露脸可别把我们害死!」
一拉一拽,我假装摔倒,跌坐在软毯上。
舞乐乍停。
卫绪倦怠望来,猝然攥紧了酒樽。
刺史冷下脸。
「贱婢。扰了贵客雅兴,拉下去。」
我跪坐着,很费力地挤眼泪。
「慢着。」
卫绪抬起手,喉头有些抖。
「如此美人,倒令人,见之心喜。」
下首宾客打着圆场。
「卫大人看得上,便是此女的福气了。还不去给大人奉酒?」
我将酒倒得满满当当,捧樽敬至他唇边。
卫绪闭目任我灌饮,袖下手死死环住我腰身,往怀中圈揽。
舞姬入场,糕饼甜香味醉人。
四下宾客醉意醺然,似昏蒙似清醒。
我抹去他唇角酒液,压低话音。
「还以为大人会过得多得意,这样看也不过如此。」
卫绪眼中泛红,贪婪地盯着我。
「瘦了。」他哑声,「你是不是又挑食了?」
我笑不太出,厌弃地转脸。
突然后悔了进来。
一场荒唐,两头难受。
刺史特请卫绪在府中休息,差人嘱咐我好好伺候。
门窗合紧,廊下有人没走。
我耐心等到探子离开,冷不防被按进胸口。
「密函说你失踪了。我派人去找,只找到被狼咬破的衣服。后来说那不是你……没有用,我每晚都在梦魇,我怕你会跟来,怕下一回……对不起,我成该把你带着的,不管怎样都成该带着的……元元。」
我背抵门扉,偏开眼。
卫绪合着我的脸,呼吸很急。
「是我的错。」他剧烈地喘着气,有泪蹭在我鬓边,「元元,你不要不看我。」
我闭闭眼。
大脑因窒息昏沉。
他小心捉住我手指,缓缓收拢。
见我不反抗,力度愈紧。
玉带硌在腹上,冰凉。
伏在案边,披帛散落桌脚。
酒气于夜中散尽。
我背对他,蜷着身睡。
「卫大人到了这么久,查出来什么?」
他默然,贴近我脊背。
「太子同你说了?」
我说,「我猜的。」
他哑然失笑。
「盐税年年减,与预期相差甚巨。账目毫无问题,多半是私扣运走了不少盐产。改账私运,只怕边军盐商与州官皆有参与。我查到许多细碎东西,尚不知其中各事关联。但刺史今日设宴,说明查到的东西里有紧要事。我已将密函发往京师,表皮肃清,若要深挖疮毒,需得兵行险招。」
丫鬟仆婢,是最好的耳目。
卫府的侍从先到甘州,刺探到大量坊间消息。
还缺一个能一锤定音的证据。
我理顺孟疏砚之事,和盘托出。
卫绪低声成好。
「这便对得上了。矿场与赌场必有私账,我需去一趟。」
「看在萧楚的面子上我给你地图,浑水你自己蹚。」
我睁开眼,又重复,「过几天我就跟镖队走。我不会管你的。」
他从背后抱住我,「乖。」
-9-
拖延数日,甘州刺史总算ẗū₈松口,答成带卫绪去看矿场。
我细绘了地图,交给卫绪。
「那狗官带你看的肯定没问题。这图上是不对公的私矿,就在官矿附近。你趁夜悄悄去。务必谨慎,不要冒进。西行二十里,以民居为标识,再朝北走三里至苦湖处,往西边山上去,矿场在有水源处。」
卫绪张张嘴,「元元,你……」
我平静道,「我的镖队早就把路摸出来了。你的人不行。」
他收好图,指节曲起又张开。
屋里没燃烛火,唯有月光。
「你何时启程?」
「五日后。」我移开视线,「西北苦寒,确实讨厌。」
他慢慢替我系上披风。
「不要生气。待事毕,我即刻回京。」
我出府,趁夜打马离城。
镖师驻扎于甘州外的驿馆。
我带了钱货,去见霍颜。
镖师们商议着返程路线,在地图上圈圈点点。
我放下钱匣,开口。
「我还要停留些日子,不和你们走了。离开这吧,不要牵扯进来。」
易刀脸色几变,没接木匣。
「我听说了,」他擦着刀,「那个钦差就是你的情郎。你看人的眼光真叫个差,怎么净往要死的地方钻?」
「你眼神好,还不是被我弄过来了。」
「嘶,你这妮子……哎,你跟霍颜谈吧。」
他指着我,烦躁地礅下刀鞘。
楼阶上,霍颜倚在栏边,声音清淡。
「按例镖局不接官家的活。既然来了,也没有扔下客人自己走的道理。丑话说前头,若碰上事,镖队不会对官兵出手,只负责带你逃命。你那郎君,我们是不保的。说吧,你还要干什么?」
「替我盯着卫府。」
我说,「他要是出城,就是去矿场了。我放心不下。」
鸣沙矿场好找。
是被流沙包围的两座石山。
太过危险,便坦坦荡荡露着,少有设防。
探子来报,说卫府车马半夜往这去了。
我不知里头有什么。
或许是他发现了新东西。
夜里风大,愈发冷清。
若不靠近,甚至听不见彼此说什么。
车驾经过,车辙须臾被刮灭了痕迹。
确实是隐匿行踪的好日子。
霍颜丢来皮壶,「尝点吧,暖暖身子。」
我尝了一口,丢还给她。
易刀严肃地看我喝下,转脸笑出驴叫。
「怎么样,好喝吧?咱霍镖头亲手酿的好酒,味淡,娘的,劲儿真中。整个镖队,全都被这酒祸害了一通。」
我说,「混进水里当蒙汗药好使。」
霍颜气得夹马跑远了。
山间有火把痕迹,星点闪光。
回望身后,数十人马噤声肃立。
我耐心守在矿洞口,模糊几道身影出现,重新坐上了卫府马车。
看来没遇到什么问题。
我拉缰调转马头,总觉得不对。
在山头徘徊,不多时,忽见天边乍白。
信号箭。
方位,是私矿处。
我脑中一片空白。
再回想矿洞口那人,分明不像卫绪身形。
声东击西。
中计的是我。
我狠狠甩鞭,冲出山隘。
沙砾扑面,风声呼啸。
身后马蹄声急,易刀的声音模糊不清。
「莫要冒进!」
远处私矿周边聚起火光,零散的守军被惊动。
黄沙平坦,尸首横陈。
一队甲士持剑围拢,黑盔映着月光,将人逼到了崖边。
我打马更急,自山上一路向下俯冲,迫至近前。
包围圈里,却是恒川。
兵士躲闪不及,被踏于马蹄下。
围阵破出豁口,又迅速合上。
我跃马挡在卫绪身前,只看见猩红的血。
右肩,腿骨,狼狈不堪。
霍颜领队冲下,神情复杂地看我一眼,俯身挥出一剑。
头颅滚落。
守军寥寥,顷刻溃散奔逃。
她未下马,掉头去追杀残兵。
易刀喘着气。
「镖队破了规矩,不能久留。钱货两讫,走山堂不欠你了。有缘再见!」
恒川吃力爬起,指向西边。
我护住他心脉,仓皇去寻。
西面洞穴。
卫绪肩头负剑,看不出原本的衣衫颜色。
血腥味浓重,坦然靠在石壁旁等死。
望见我,脸上淡然尽失。
「……」我见多了更重的伤,却无端发慌,「我来了,我带你出去。」
拉他右手,软绵绵的,使不上丝毫力气。
左臂似乎还好。
我努力将他搀起。
卫绪攥住我衣袖,目光奇异地平静。
「不要哭。再陪我一会。就这样看着我……陪我走完这段路。」
我有些手抖,「你伤不重,能治好的。外面有马,我能保住你。」
这点血,这点伤,根本不伤及性命。
他摇摇头,费力地靠在我怀中。
「你还不明白吗?我来甘州,要么带着证据风光地回去见你,要么就死在这。钦差遇刺,足够给太子搅动朝局的机会。元元,我没有别的选择。我绝不会做一个残废,后半辈子只能坐在轮椅上看你。」
昏暗中,他膝头亦有血色。
一旁的箭头被生生折断,三寸没入骨中。
腿废了。
可也只是腿废了。
人留一口气在,万事都有余地。
「……为什么?」我语无伦次,「你从来没考虑过我怎么办。」
「我怎么会不考虑你?」
他笑得很痛快,目光倏然温柔。
「证据已经快马加鞭送出去了。若我好好地回去,我就会风光地娶你,给你请封诰命。但如今只好留你自己。你若不愿为我守寡……别接圣上的封赏,要笔钱另嫁。让太子替你掌眼,他看人的眼光,比你好。」
一切太过荒谬,逼得我连哭都哭不出。
「你拼来拼去,就图一个虚名?」
「虚名?我非圣人……大丈夫立世,合该封妻荫子。」
他闭目,微微吞咽,「你是从东宫来的,跟着我,我不能叫你抬不起头。女人抬不起头,就是夫家的无能。我要让你尊贵,让我们的孩子生下来就富贵无忧……这就是我活着要干的事。」
我一动不动。
相识至此,仿佛是我第一回认识他。
「元元,你看着我。」
他呼吸愈发重了,于暗处紧紧逼视我。
「我把你接进府,拼命冷落。我太害怕了,只能劝自己要防着细作。你怎么可能是细作?你看我的眼神那么坦荡,没有一点情动。但你竟然会流泪……因为我。我心疼,我高兴得要疯了。我那时候就发誓,我会不计一切往上爬,把你捧起来,跟你分享我所有的功绩。」
「当年在东宫,我发觉自己竟然在窥伺储君的女人……那时我就知道我做不了圣人,但你不要觉得我卑劣,我的算计从来没有对你用过。」
「不……只用这一次。你要爱我,你要永远怀念我,这辈子都不能忘掉。我是最爱你的,没有人比我——更有资格被你记住。」
「我的时间快到了。元元,不要哭。你这么不聪明,以后怎么办?」
他一遍遍摩挲我唇角,力道越来越轻。
「我恨你。」
我说。
「你故意的。你不想好好活,还要折磨我。」
他的手停在半空。
「我要走了,」他恳求道,「元元,别这样对我。」
「我恨你。」我擦干脸,「但我会救你的。这要花掉我所有修为,救完你,以后我们就没有关系了。」
他怔怔的,好像不理解。
我逼出灵气,尽数化为半透的玉髓,打入他心口。
灵魂骤然下坠。
卫绪僵硬地摊开掌心,细密伤痕已尽数愈合。
中箭时的痛苦,达成所愿的激动,撕开假面时的畅快,通通消失不见。
方才光景好似幻梦。
泥地里,唯剩一块黑而普通的石头。
尾章.
我重归石身后,混沌了很久。
内视魂体,分明已经生出了血肉心脏。
有力的,活生生的,人的心脏。
我的悟道在救卫绪时达成臻境,却迟迟脱离不了石身。
半数时间清醒,半数沉酣。
卫绪将我放在皮水囊里养着。
在水中晃荡了一个月,才回到京师。
上一回醒来,他正在早朝。
圣上对他赞美有加,春风得意。
他这般人,想来会铆足了劲沟通上级,打点官路。
第二回清醒,我在乡间水塘里。
因为看见了草鱼。
京中贵胄不兴养草鱼。
我想挪动,却发现自己被装在琉璃匣中。
还好有良心,没将我随手扔了。
几条蚯蚓在我旁边爬。
往上看,是天杀的卫绪在钓鱼。
一条接一条,钓完了又放回来。
鱼在我旁边游来游去,挺有意思。
后来他成该把我挪进了家。
我听见半生半熟的声音。
「你又在雕木头了……我有一旧交。他听闻你笃守妻孝,很愿意把妹妹嫁给你。」
「家门寒微,娶不起妻。」
「好个寒微,若非你执意请辞,何惧不位列三公?」
「我无妻室, 纵富贵荣华,也无人共享。」
「那你便再娶啊!斯人已逝,放下吧。两年了,该忘了。何况新帝……新帝也还念着那姑娘,臣怎好与君相争?」
「任姜, 」卫绪斟着茶, 「你老母十二年前亡故,怎么不重新找个新母孝敬。何况姜元是我妻,ťû₉ 萧楚有本事就顶着骂名跟我抢。」
哗啦。
那人掀了茶案。
「你……卫绪!我好好开解你, 你拿我老母相戏!还……还敢议论君上!」
原来萧楚已经登基了。
真是世事易变,如白驹过隙。
「并非相戏。」卫绪默然坐着, 「妻与母,与我而言, 皆不可易。」
任姜气喘不止。
「你在太学那会就这死性。何必呢……死人,总会忘的。你年岁再长些,便不好议亲了。」
「我想起她已不觉悲痛, 只是恍惚间觉得她还在。」
卫绪忽然望向鱼缸。
我躺在缸里,火气飙到了天上。
但安静下来,又没法再生气了。
我讨厌他。
也很想念他。
「任姜,你发妻尚在, 你不明白。她用的是最寻常的发油, 也如寻常闺秀般贪嘴嗜甜。这些物件, 太多了。我闻到梳篦上发油的气味,路过京中最寻常的糕点铺,总要记起从前一二件旧事。如今, 我连恒川都不敢见。仿佛我与恒川, 卫府种种,都是她的遗物。」
他出神半晌, 语调平静。
「这件素服既已穿上,只怕此生都无法彻底脱下。可笑, 从前我便是期盼她这样念着我。」
「也罢。」任姜拂袖,「我不劝了,你自便。」
自此客少。
我也弄清了自己无法化形的缘由。
因我贸然卷入盐铁案, 改变了朝堂各人的命数。
破解天机,影响命簿, 这罪过都需我修行弥补。
待还完债,就能成人。
第三年, 易刀来了。
我没料到他会来。
因我今日打算从水塘爬出来, 吓一吓卫绪。
走山堂当日杀了官兵, 各自流散出城避风头。
想来如今风头已过了。
易刀自顾自进门, 提酒往我牌位前斟洒。
「今日是你的忌日。江湖儿女么, 你不是死得最早的, 但算死得最体面的。我娘子生了个闺女,若你乐意,下一胎投过来,管我叫爹。」
我啧声, 过去给了他一拳。
易刀瞪大眼,酒坛落地。
卫绪磨着木雕,淡淡回头。
忽红了眼, 手中木块颤抖。
我走到他面前,不咸不淡。
「头一回见卫大人当鳏夫的样子,风姿不减当年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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