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赦,乱世女奴称帝指南11:番外二

番外(不争是争)
1
从小到大,总有人说萧同「真可怜」。
萧同却不觉得自己可怜。
作为一个混杂了鲜卑、翟、中州血脉的女子,一个年幼失怙的哑巴,正常情况来说,自己应该在酒馆勾栏里做乐姬舞女,或者成为达官显贵的宠婢,最后老死在深宅大院的某条偏僻巷弄。
但现在她是齐朝襄亲王,千户食邑,万户屯兵,比前朝号称中南镇守的那个襄王更加显赫。
天生哑巴固然不好,但治不好就治不好吧。当大哥想杀掉那个所谓的「神医」时,萧同阻止了。
萧同:【云燕说过,谁也治不好,跟大夫无关,哥哥不要杀他。】
为这件事,小姨将大哥狠狠说了一通。
「谁教你治不好病就杀大夫,真要是这样全天下的大夫都不够你杀的!给我去慈幼局执勤一个月好好反思,否则我就告诉皇上。」
韩酝大人曾被小姨告过一状,直接导致他的俸禄比漆雕令大人少了千石,韩家夫人为这事到现在都不理小姨。因为这件事,朝廷上下有一个共识,那就是轻易别惹慧郡王,她是真的会告状。
果然,大哥听了小姨的话,第二天就老老实实地去了慈幼局站岗。
小姨其实另有目的,她告诉萧同:「你哥都加冠几年了,之前在青州那么久也没说自己找个媳妇儿,这不是给他创造机会吗?」
萧同知道了,怪不得大哥从青州回来后,母亲派了四个官家小姐给自己做伴读,原来醉翁之意不在「同」,而在定南王萧名。
但世事难料,萧同最近都在慈幼局工坊做实验,四个伴读也跟着一起,宫里未婚的贵族小姐只剩下萧泰的两个伴读小姑娘——一个六岁,一个八岁,萧名只能带着三个小妹妹玩老鹰捉小鸡,毕竟「王妃候选人」们都在打铁。
萧同:【大哥四个都不喜欢怎么办?】
「那就再找,同同你不懂,相亲就是这样的,要不断尝试。」
选这四个伴读很费了小姨一番苦心,从家庭出身来说,文臣武将各两个;从新旧勋贵来论,世家寒门各两个;按姑娘的性情来分,开朗活泼与内敛温柔各两个……别看只是四个女孩子,小姨几乎是从朝廷内外适婚女子中挑了最合适的四个。
这完全就是选皇后的标准,要不是皇上是女子,哪里轮得到大哥挑?
大哥竟然真的一个都不喜欢。
大哥对外说自己一心只有政务,目前无心成婚,私下里跟萧同讲:「我还是喜欢漂亮的。」
萧同:【已经很漂亮了!】
萧名:「一般吧,还没你好看。」
萧同感到无奈,她总不能告诉大哥像自己这么好看的姑娘天下间没有几个,毕竟她是乱世中出名的美人萧翀跟赵争的孩子呀。
萧同认为,大哥因为家庭缘故,对美貌的要求被拉到一个奇高的标准,而他自己并不觉得。
犹豫再三,萧同还是选择性地实话实说:【大哥也不是特别好看。】
「同同,不要说笑。」
他的自信是跟王将军学的吗……
伴读路线失败,恰逢母亲寿宴,小姨又安排了一场大型相亲会,广召各家女儿入宫,给大哥创造机会。
宴席上出现一个生母是鲜卑人的女子,那混血的长相与蕊儿阿姨有几分相似,萧同像是找到了救星,点名请她表演箜篌。
萧同以为萧名会心动,谁料萧名依然无动于衷。
萧同:【看她!漂亮!】
「一般吧。」
萧同冲宴席对面的小姨摇摇头,示意没戏,大哥眼高过顶。
坐在最高位的母亲笑问:「阿婥,你跟同同又在打什么哑谜?」
萧同表示自己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萧婥看了眼自己那不争气的侄儿,又看了看那缩头不管的侄女,自暴自弃地道:「姐姐,你之前安排的事我做不了,我自己都没成婚,怎么帮人家?」
这下,满京城都知道定南王萧名要求太高以致选不到王妃,萧泰更是找准机会就打趣大哥:「你娶不着媳妇儿啦!」
大哥不生气,也不着急,他并非不愿娶王妃,他只是不愿将就。
两年后,大哥将自己选中的妻子带回宫里。
嫂子是匈奴右谷蠡王,拥有广阔的草场、数不清的牛羊与战士。
萧同活了十几年,从未与匈奴人接触过,萧泰更是将匈奴人想象成披着牦牛皮喝生血的野人,这个消息对两个妹妹来说震撼多过喜悦。
待见到右谷蠡王阿罕本人,萧同迷惑了。
这就是哥哥眼中的美人吗?
阿罕比萧名还要高,身形颀长,皮肤粗粝,单看脸,有些不辨男女,像个俊朗的战士。阿罕身上戴着兽牙做成的首饰,腰间配了三把制式不同的镶满宝石的刀,她的头发很短,比带发修行的尼姑头发都短,不扎不束地披散在耳后,实在太奇怪了。
大哥对母亲说:「阿罕是草原上的勇士,有万夫不敌之勇!」
母亲从王位上站起来,眼中兴味很浓:「阿名自恃武艺过人,极少夸人,可见右谷蠡王实为英豪。可愿与朕比试一场?!」
真的,说出去都没人信,在萧家,儿媳妇跟婆婆第一次见面就打了一架。
母亲用剑,阿罕用双刀,母亲的剑法来自梅岭萧家,求正求巧,挥剑时银光乍现,如同灵蛇一般,一击不成便立刻退开以谋再战。阿罕的双刀则极重极威,大开大合,进可横劈竖砍,退可荡开剑式以攻为守。
两人的动作很快,萧同看不清她们是如何出招的,只见玄紫二色在演武场上如同闪电般汇聚又剥离,金属的撞击声在告诉观战众人,两人都使出了真力气。
阿罕大喝一声,用刀背抵住母亲的肩膀,做出劈刺的动作,将母亲击倒在地。
「皇上!快!护驾!」
母亲倒在地上,喘着粗气道:「护什么驾?都退下。」
阿罕收起双刀,走到母亲面前,俯身伸出手。
母亲露出笑意:「我信你是个好战士了,右谷蠡王。」
「陛下可以叫我阿罕。」
「那你也跟阿名一样叫我母亲吧。」
打败母亲后,蕊儿阿姨跟锦书阿姨都「慕名」去找阿罕切磋,结果都输得很惨,倒是王将军为二姨报仇,打败了阿罕。
而后大哥又不开心了,要与王将军切磋——一大家子打得没完没了。
总之,阿罕从来到皇城的第一天起,到与大哥完婚,几乎每天都在跟萧家的亲戚朋友们动手。
大哥成婚当日,被堵着灌酒,他实在喝不下了,逃出宴会躲酒,遇见正在外面发呆的萧同。
萧同让宫人去端解酒的汤药,照顾他坐下歇息,顺便问出一直以来的疑惑:【阿罕很美吗?】
大哥脸颊通红,呼出来的全是酒气,傻笑着点头,萧同也忍不住为他感到开心。
「你看她挥刀……」说着,大哥学阿罕的刀法,空手挥舞几下,「多漂亮!」
原来大哥眼中的「美」是这个意思,那么的确,之前那些以出嫁为事业的官家女子「不够美」。
许是四周太寂静,除了萧同没有旁人,大哥的酒意上来,说了些真心话:「其实朝中许多人不同意我娶阿罕,匈奴屡衅边境,阿罕的身份太特殊,母亲也为难。是我不好,总是让母亲为难……」
萧同:【母亲不会怪你。】
「是啊,还好有母亲,还好有亚父……」
萧名能和阿罕在一起,既靠母亲的坚持,也靠远在西北的文襄公夏绫的鼎力斡旋——萧家众人没完没了地跟大嫂比试,何尝不是为了给夏绫拖延时间来说服群臣?若没有二人支持,中州的定南王怎么可能和匈奴的右谷蠡王成婚?
夏绫从来都把大哥当亲生儿子对待,就像那年,带他一起跳《干戚舞》……
「同同,你以后也会遇到心仪之人,到那时你就知道,不管别人怎么阻挠,天上地下,就是非他不可。」
萧同心里并不觉得她会遇到心爱之人,即便遇到了也不一定会有好结局,感情之事太多不确定,能像大哥这样傻人有傻福,彼此一见钟情,继而突破身份枷锁走到一起的少之又少。
「怎么不笑了?同同还是笑起来好看。」
萧同勉强勾唇笑给大哥看。
萧名看出萧同的情绪低落,摸了摸她的头:「可怜的同同,不要闷着想事情,想要什么说出来,哥哥都给你。」
又说她可怜……
萧同真的不觉得自己可怜,她只是看到大哥穿上玄色婚服,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场宴会,想起夏绫和大哥的《干戚舞》,然后又想起了父亲。
夏绫还活着,魏虎也活着——虽然魏虎害大哥失去了皇位,大哥最爱最亲的人都在身边,他什么都有。
而抱着她跳《傩舞》、为她跑遍大漠寻找锻造工匠的父亲赵争却再也不会回来。
萧同是羡慕大哥。
一边羡慕,一边替父亲难过。
同样是盛大华丽的婚礼,大哥娶到了心爱的女子,父亲……父亲其实也与心爱的女子成婚了。
但父亲到死都不知道阿泰也是他的孩子。
父亲到死也没说出口,他是那么爱母亲。
萧同什么都知道,萧同只是不说。
2
萧名的婚事定了,之前的伴读们陆续到了嫁人的年纪,先后出宫成婚,只剩下一个旧勋家的千林还在萧同身边。
千林能留下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她的未婚夫死在母亲与元逆最终的决战中,目前她还没有新的婚约。
千家人在青州军入城的时候立过大功,是以虽然母亲不喜世家势大,但千家身为老派世族依旧得以保存。
千林对萧同的研究不感兴趣,她更喜欢古籍和古董,萧同最不缺的就是这些东西;千林寡言少语,性喜清静,萧同刚好是个哑巴。
于萧同而言,千林也有她的好处:她不觉得萧同可怜——千林父母双亡,被伯府伯母养大,也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她觉得自己过得挺好,想当然的,也觉得萧同过得不差。
至于天生残疾这件事,前面都说了,千林喜欢安静,她虽不是哑巴,但也不怎么说话。
千林在仕宦千金里是个怪胎,但萧同觉得她最好亲近。
在慈幼局,萧同打铁,千林看书,两个人相处得轻松又融洽。
就是因为太融洽舒适了,才错过了千家为千林安排的「赏花宴」。
当侍卫来传千家公子已经在慈幼局外候着的时候,萧同才知道赏花宴这件事,千林不紧不慢地说:「哦,不小心忘了。」
萧同看千林一动不动的样子,明显是故意忘掉的。
萧同:【不想去?】
千林从鼻腔里「嗯」了一声:「宴无好宴。」
经历过上次萧名的相亲宴会,萧同很赞同千林的说法。
但是……萧同又问千林:【你兄长在外等候,你不告诉他吗?】
千林看了看天,日头还在:「再过些时候,等他们散了再回去。」
她冲萧同讨好地笑了笑:「殿下,帮帮我。」
没拖多久,工坊的院门被敲响,侍卫在院门外喝道:「大胆!襄王殿下在内,谁敢擅闯!」
门外传来男子的声音:「千廷尉之孙、承议郎千叶求见襄王殿下。」
千林站起来就往里屋跑:「殿下我内急,我去更衣!」
眨眼间人就没了。
萧同听见外面千叶还在拍门,怕自己的侍卫真的将他捉拿论罪,硬着头皮打开院门。
门外站着一个身着青色锦衣的少年,有一双和千林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瑞凤眼,睫毛虽浓密,却微微下垂,如同一帘浓密的鸦羽耷拉下去,天然便显得委屈巴巴,像是男版的千林。
侍卫们向萧同行礼,萧同微微颔首,少年也意识到面前这个穿着皮质围裙、脸上手上都是黑色灰印子的女子就是襄王。
「千叶拜见殿下。」
萧同冲他抬了抬手,侍卫道:「殿下让你起来。」
萧同:【千林在忙,你先走吧,我之后派人送她回去。】
侍卫代为传达了,千叶道:「请殿下恕罪,可否现在让千林出来?」
萧同:【不行。】
「家中设赏花宴,父亲母亲都在等她。」
萧同顿了顿,还是摇了摇头。萧同:【她不想去,你们不该逼她。】
「可千林也不能永远不回家。」
萧同:【我等会儿会送她回去。】
「殿下……」
萧同不再多言,吩咐侍卫将千叶带走,关上院门。
回身时,千林正躲在廊柱后面偷偷打量。
萧同:【我为你把千家得罪了。】
「您是亲王,那不叫得罪,叫提点。」
萧同叹了口气。
千林说得没错,千廷尉第二日就送了请罪折子来,大意是说:我家错了,昨日孙儿千叶冒犯殿下,已经打过了,现在就绑了他来给殿下发落。至于孙女千林,任凭殿下处置。
请罪折子是被家法打了的千叶送来的,千叶本就纤瘦,因为背上有伤不得不穿宽松的外袍以免触及伤口,便显得更羸弱可怜。
奇怪的是昨日千叶义正词严地来接,千林无动于衷;今天千叶一言不发地来请罪,千林却说马上回家。
萧同:【你可怜你哥哥?这是苦肉计?】
「不是,你没看见兄长的眼神吗?」千林说着,就打了个冷战,「他要发作了……」
萧同:【发作什么?】
「先自己请罪,再用这请罪折子弹劾您,这叫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之计。」
萧同眨了眨眼,心中起了好奇。
她握住千林的手。萧同:【你别走,我想看他怎么『伤我一千』。】
不久,襄王殿下便收到了亲王生涯的第一份弹劾,被母亲召入宫中。
妹妹萧泰抄着手站在母亲书桌旁,看好戏一般地等她到来。
御书房里响起萧泰愉快的声音:「襄王殿下来了呀,还不快给襄王殿下上茶!」
萧泰年纪虽然最小,身份却最贵重,贵为当朝太子的萧泰不能和大哥一样到处跑,也不能跟萧同一样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她个头还不如母亲书桌高的时候便跟着母亲一起看折子,等到能写字了,朝会更是一次也不落下,早早进行职业培养,为以后继承大统做准备。因此,她对兄姐的嫉妒可不是一点半点。
好不容易,萧同被人弹劾了,终于能进御书房体验一次小妹日日经历的悲惨生活,她如何能不高兴?
「同同,承议郎千叶弹劾你违背礼法,强行将千林留在你身边,你怎么想?」
萧同摇摇头,表示:【我没有。】
母亲神色微黯:「朝臣们的笔杆和嘴ťù²都是武器,杀人于无形,今日被弹劾的是小事,不过是千家想让千林允婚。但来日若有大事呢,你也摇头吗?」
萧同懂得了母亲的担忧,她垂眸想了片刻,诚实地看向母亲:【母亲给我做主。】
「若我不在了呢?」
萧同又看向萧泰。
萧泰瘪了瘪嘴:「我可不会徇私枉法。」
萧同:【襄王府的属官可以为我辩解。】
「那你去见过襄王府的属官们了吗?」
萧同滞住了,从被封为襄王到现在,她连襄州都没去过,更别说见襄王府的属官了。
她喜欢泡在锻造工坊里做各种器械,一遍遍地试验,或者躲在藏书阁里改图纸,静待它们从图纸上的实物化为实质。
哪怕是不得不住在宫里的时候,做木工也比上朝有意思。
萧同发现,自己的确不是个合格的亲王。
她明白了母亲的意思,立刻向母亲表示:【请母亲降罪,让我去襄州闭门思过半年。】
「这便是了,去吧。」
萧泰的笑容凝滞了,她刚刚还在幸灾乐祸,现在姐姐就要去襄州玩半年了?
谁信她闭门思过啊!她是襄王,在襄州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敢拦她啊!
原来还是只有可怜的阿泰要每天上朝、议事、看奏折、批奏折、学文学武,甚至还要随时被母亲和各位太傅们考试吗?
萧泰小声提议:「母亲,我也想去襄州走访……」
母亲干脆地拒绝了:「这个月该去树茗那里跟班学习,去州府的事明年再说。」
萧泰欲哭无泪。
临走前,萧同问千林要不要做自己的贴身女官一起去襄州,自己身边的空位还有一个六品两个七品,千林虽没有经过考核,但可以内部给她一个七品官职,这样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为自己做事,婚事上也就有更多自由。
谁料千林拒绝了,她说:「伯母说得对,女子总是要嫁人的,我之所以那样抗拒,只是不愿与完全不相识的人成婚。但经过这次,伯母已经准我自己择婿,也不再催我立刻成婚,我想先申请去太学深造一段时间。」
说完,千林认认真真地对萧同行了叩拜大礼:「殿下,兄长大人参了您一本的事家中毫不知情,已对他狠狠教训过了,但说到底还是我年少无状,有负殿下爱护之心,千林对不住殿下。」
萧同表示没关系,从自己的库房里挑了一只可以动的钢铁机械蝴蝶摆件送给千林作为临别礼物。
去库房拿东西的时候,萧同看到一只不怎么满意的半成品机械鸟,心想,千林的哥哥千叶因为这件事已经挨了两次打,自己虽然不在意,但千家谨小慎微,难免多想,干脆将这个一道送给他,以安千家的心。
萧同便让千林把机械鸟给千叶。萧同:【告诉你兄长我不生气。】
处理好千家的事,又让大月氏的匠人师傅们到慈幼局授课,按照小姨的提议成立了工匠协会,萧同在京城的事处理妥帖,终于可以到自己的封地报到了。
2
亲王事务并没有想象中多,听完各臣属和襄州牧的汇报,又到襄州各地走了走,萧同发现自己似乎没有什么正经事要做。
如今的襄州牧是漆雕令大人的学生,行事风格和漆雕令大人几乎一样,粗中有细,萧同在襄州断断续续地生活过几年,看得出,襄州在他的治理下发展得够好够快。
就连女官的数量,襄州在天下十八个州府中也是数一数二得多。
如此一来,萧同手头没有紧要的事,便又想在襄王府建锻造工坊了。
小姨在这个时候给她写信,说京中工匠协会收了三个天赋极高的学徒,小姨想把他们送来襄州,由萧同带着一起改良农具。
襄州是鱼米之乡,有大量田地。萧同欣然允之,把自己的改良版「锻造工坊」搬到了田里。
这一举动把襄州牧吓得不轻,萧同是皇上的爱女,又是身份尊贵的亲王,要是让京中知道她不住在金碧辉煌的襄王府,而搬到了田地旁现搭的屋子住,不知会掀起多大的风波。
襄州牧给师父漆雕令写信,询问该如何是好。
漆雕令不仅不阻止,反而送了十几个经验老到的农人来,告诉徒弟:【襄王殿下想做什么就尽力辅助她做,皇上不止因为疼爱她才封王,殿下极有天赋,醉心锻造的时候做了青州军打羯人用的改良长槊。而今若殿下于农学上有进益,是天下大幸。】
漆雕令对萧家人的了解远比徒弟深,萧同的确沉迷其中。种植收获的过程多么神奇,而农人受困于个人力量的薄弱无法高效利用脚下的土地,又是多么可惜,萧同对此终于有了真切的体会。
眨眼到了暮春时节,见天气晴得正好,惠风和畅,萧同给母亲写完信,随意拿秃笔杆将头发挽了个髻儿,提着竹篮赤脚下田抓泥鳅。
襄州牧家的老太君做油酥泥鳅可是一绝!
老太君守寡几十年,战乱时期带着孩子们躲到乡间,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吃过,等到如今天下太平,孙儿做了州牧,山珍海味都吃过了,就怀念当年那些苦菜野味。老太君偷偷在府里做泥鳅,被萧同撞上,两人「臭味相投」,很快便成了酒友。
是的,老太君还喜欢喝酒,并且让萧同也养成了小酌一杯的习惯。
两个女人都是襄州牧不敢惹的存在,在外威风凛凛的襄州牧敢怒不敢言,只能随她们去。
泥鳅滑不留手,萧同指头还没收紧就被它跑掉,还甩了自己一脸泥浆,萧同一手提着篮子,侧对着阳光照射的方向用另一只手的手背擦脸。
忽听田边有男子道:「想不到这山野之中也有布衣荆钗难掩绝色的美人!」
萧同循着声音看去,见田坎边上站着一群华服少年,风吹动他们外间的长衫,衣摆飘荡,五色缤纷。
看来是一群暮春游玩的贵族男女。
萧同本不想理会,却在其中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那双被浓密睫毛遮掩的瑞凤眼在少年中格外突出,是千林的哥哥千叶。
「那美人看着你呢,是不是心生爱慕?梁兄,何不将其纳入宅中好生照顾,莫要明珠蒙尘啊!」
「姑娘,你是谁家的,可愿与我走?」
有女子道:「别吓着人家姑娘……」
「能被梁公子看中,她可是一步登天呢!我看不是吓着,是太过喜悦了。」
一群还没戴冠的小孩子竟敢调戏她,萧同心中微愠,只看着他们不说话。
「姑娘为何一言不发?你先上来好不好?」
萧同起了坏心,她故意提起裙摆假装上去,朝他们走近后,在少年们期待的目光中,用脚将泥浆踢到他们华贵的衣服上,落下大片泥点。
萧同勾唇笑起来。
「大胆!竟敢戏弄我们,本少爷……」
千叶上前拦了拦,站到众人身前朝田里的萧同行礼:「承议郎千叶拜见襄王殿下,诸位公子小姐们从前未曾见过殿下,多有冒犯,请殿下恕罪。」
众人这才知道她就是那个传闻中的襄王萧同。
皇上对萧同的偏疼朝野皆知,据说当年提议让萧同与前朝小皇帝联姻的官员至今仍不得重用。
一众男女们都吓坏了,有几个直接跪下求饶。
萧同:【罚你们都来帮我捉泥鳅。】
她用手语习惯了,等做完动作才想起侍从们都不在,没人给他们翻译。她正想唤人来,千叶竟然道:「襄王殿下罚你们下去捉泥鳅。」
众人从刚才的震惊,到恐慌,再到听到这句话后如蒙大赦,纷纷脱下鞋袜来,萧同都不在意,她一直看着田坎上的千叶,眼中满是疑惑。
萧同:【你会手语?】
「回禀殿下,臣刚学不久。」
萧同:【为什么学?】
千叶:「想学便学了。」
这千叶好生无趣。
萧同:【你们来襄州做Ŧṻ₇什么?】
「卫尹大人回襄州探亲,这些人都是襄州籍官员的子女,一道跟着回来。」
萧同:【那你跟着做什么?】
「我如今跟随卫尹大人。」
萧同明白其中原委,离京之前卫尹就说要教几个徒弟,看来是选了千叶。
卫尹来了,她该让卫尹来王府吃顿饭。
萧同准备吩咐侍从离开,却又看到一辆华盖马车行驶过来,驾车的女子头戴紫金冠,身着云纹玄色锦衣,腰间一块金令、一块铜令、一把匕首,坐在车上肩背挺拔,更显得脖颈颀长,抓缰绳的动作恣意轻松,实在潇洒极了。
「同同,上车。」
萧同顾不得仪态,也来不及穿鞋,光着脚就跑了过去。
锦书阿姨来了!
……
襄王府内,侍女们将餐盘奉上后退到玉石帘幕之外,悠扬的笙箫乐声从珠帘外传来。殿内烛光交映,熏香、酒香与食物的香气融合,还未开席,人已有微醺之意。
萧同身为主人,坐在主位,下首分别是卫尹、锦书、襄州牧。
「军中要整军,我被分到蓟州缀州二州,想着离襄州不远,就顺道来看你,没想到卫大人也在。」
卫尹道:「锦书你公务繁忙,不像我啊,年纪越大就越笨,唉,想回乡,皇上又不许,攒了好久的休沐日才回来一趟。」
襄州牧忙道:「卫大人都说自己笨,我等怕都该下野了。」
萧同不喜欢这些官面上的咬文嚼字,她觑着时机举起酒杯,大家便笑着共饮一杯开始用膳。
锦书和卫尹与萧同都很亲近,她只需一个眼神,他们就能明白她想问什么。
「皇上一切安泰,近来新得了一匹大宛宝马,十日有八日都去跑马,十天前还召了定南王妃入宫比试,谁承想定南王说有喜了,只是时日不长不好张扬。」
萧同:【这个我知道。太子呢?】
锦书冷笑道:「阿泰轮岗到了招招手下,可算是遇到『最疼她』的人了,两个人打猎、听曲儿、逛庙会、游花船,什么都玩尽了,一点正经事没做。皇上去军营里巡察,正撞见他俩聚众赌牌,气得不轻,把太子抓回宫里思过。至于我家招招,现在还在马圈里喂马,当真是『兵马』大元帅呢!」
萧同一直以来都知道姨父不靠谱,除了打仗,最好什么事都不要依靠王招招,只是没想到他竟敢这样……阿泰可是储君啊。
母亲是看着姨父长大的,不会不知道姨父的德行,该不会是故意考验阿泰的自制力吧?
萧同再度举起酒杯,为自己可怜的妹妹默哀。
残月当头,照得外间一片清明,众人推杯换盏,已不知道饮了多少酒,上第四次酒的时候,席上三人都醉了,萧同却还清醒,起身去更衣。
路过茶水间时听见里面有人笑谈:「皇上哪里是喜欢骑马,分明是喜欢大宛送来的马夫,宠信有加呢。」
跟着萧同的侍从们吓得呼吸都停滞了,为首的女官不知当不当戳破,觑着萧同的脸色,见她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站在窗外不动,也不敢轻举妄动。
只听见另一个声音说道:「私议帝王乃大不敬之罪,就此打住吧,我就当没听见。」
「千兄何须这般警惕?这是朝野皆知的事情。皇上万金之躯,宠爱一两个男子也是很正常的,难不成还要她为已逝的皇夫守贞?」
萧同握紧了拳头,她真想就这样砸门进去,将里面编排母亲的狂生打一顿丢出去,然而那人说的话她却无法反驳。
母亲是帝王,帝王本就该三宫六院,何况父亲早就去世了,母亲宠爱谁都可以。
若她真的发怒,事情传出去,会不会被解读成赵争的孩子不愿母亲再有其他皇夫?
朝堂上一直有人想给母亲献美男子,母亲拒绝过一次两次,但……以后呢……
阿泰才受了训斥,此时若自己这里再传出惹人议论的流言,会不会动摇阿泰的位置?
归根究底,是因为她知道,母亲对父亲愧疚多过于喜爱,所以她没有底气在这个时候冲进房间惩治那胡言乱语的人。
萧同一时间想了很多很多,直到房间里传来桌案被掀翻的响动。
「千叶,你做什么?!」
「你再多说一句,明日我就向内廷上书禀报你今日所言。」
「好啊,好啊……我从此不与你同席!」
房门从内打开,那在背后编排母亲的人蓦然见到门外一堆女官拱卫着一个身着云纹华服的女子,那女子还冷冷地看着自己,他慌了,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襄……襄王殿下……臣……臣……」
萧同看向千叶,千叶立即起身行礼。
萧同:【你说要上书,那他错在哪里?】
「回禀殿下,妄议帝王私事已是大罪。」
这个罪名就很好,而且是卫尹的徒弟上书,跟自己没关系,更牵扯不到阿泰。萧同想了想,对千叶:【那就上书吧。】
「是。」
萧同不再看那男子,转头回了酒席。
席上三人酒酣,正在说笑之际,萧同如同归巢的燕子一般闯进来飞扑进锦书怀里。
锦书吓了一跳,正要问她怎么了,却感觉手心湿漉漉的——原来萧同已经大哭起来,只是她说不了话,连哭也没有声音。
锦书见最安静乖巧的萧同哭得这么伤心,又想到她说不出话来,伤心成这样都只能躲到姨妈怀里哭,一时酒都恨醒了,厉声问她的女官:「刚才外面发生了什么?如实说来!」
其实母亲的担忧是多余的,萧同知道怎么利用自己的弱势保护自己,但是萧同不能告诉母亲。
她怕大家知道她是个心思复杂的孩子,就不喜欢她了。
萧同什么都知道,萧同只是不说。
……
半个月后,卫尹回京,萧同送他到了城外。
卫尹身边原来跟了两个少年,现在只剩千叶一个。卫尹对自己没管好徒弟愧悔不已,临别时拉着萧同的手说:「同同,你放心,我们都不会放任那种事。」
萧同:【母亲爱过父亲吗?】
卫尹叹了一口气:「这件事皇上不让人提起,但你是他的女儿,知道也无妨——当年淮州的融金台,皇上为免除赵大人痛楚,亲手杀了他。同同,以皇上的性格,她永不会忘掉你父亲的。」
能永远记得……也好。
萧同冲卫尹挥手告别。
马车离开,车辕处的千叶在无人注意时,用手语对萧同说:【谢谢你送我的机械鸟,我很喜欢。】
萧同的心里五味杂陈,没有回应他。
4
萧同足足在襄州生活了三年才回京城。
这三年里,大哥大嫂收服了匈奴,齐朝疆域再度扩大;小姨和蕊儿阿姨的慈幼局研究出了治疗肺痨的药方,救活了数不清的人;锦书阿姨跟姨父的孩子出生了,足足有八斤重,是云燕剖腹取出的;云燕大多时候不在京城,在各地云游治病,借机推广了瘟疫防控办法;阿泰被任命为离都盛阳的城主,在实际管理中学治国之道,她自己也乐在其中。
对了,在树茗叔叔的提议下,韩酝大人的俸禄还涨了五百石,他家夫人终于肯跟小姨说话了。
可见国库的确丰盈了不少,不然花钱跟要他命似的树茗叔叔不可能主动提涨俸禄。
而萧同这里,改良的农具已经试验耕种了七轮,效果很好,后续的大面积推广需要京中议定。萧同带着两车的报告材料和无数器具浩浩荡荡地回京,襄州百姓都受益于她做的工具,一路上夹道相送,男女老少皆泣不成声。萧同没想到只是做喜欢做的事,就让老百姓这样爱戴,被那气氛感染也跟着哭起来。
就是这一哭,导致从此以后襄州人给ṱű̂ₓ萧同立庙刻的雕像都是她在车上垂泪的动作,爱哭鬼的形象深入人心,从此再也没能更改。
由于萧同无法当庭奏对,所有文书和器具都要提前呈上,众臣看过之后,母亲才宣她上朝。
萧同穿上玄色云纹亲王朝服,束发戴上头冠,众人这才发觉,原来娇弱温婉的襄王殿下其实跟皇上长得有七八分相似,比起太子更甚。
只是萧同一笑便泄了气,又是大家熟悉的「小可怜」了。
萧翀已经许久没有这么高兴过——这是曾经被认为只能送去联姻的萧同!真该把那些人的眼睛挖出来洗一洗!
于是大笔一挥成立精工局,让萧同做精工局长官,跟着她的匠人们纷纷给了官身,萧同本人更是由襄亲王加封为镇国襄亲王。
虽然萧同并没有打过仗,也镇不住什么国,但是谁让她的母亲是皇帝呢,别人羡慕不来的。
朝会后,萧同见到了三年前那场宴会上他们说的那匹大宛宝马,母亲将其送给了她。
马名叫「烈风」,比萧同以前骑的马高大许多,萧同勉强上马后,母亲竟然抓住缰绳亲自为她牵马。
萧同俯身想去拉母亲,母亲却拍拍她的腿让她坐好:「阿名和阿泰骑马都是我教的,只有你,今天也让我给你牵一次马。」
萧同不住地低头看母亲,从她的角度能看见母亲头顶的白发。
她忽然很心酸,怪罪自己不懂事。
「同同,我真为你骄傲。不光因为你是我女儿,也因为你的事业于天下百姓有益。」
萧同:【我为我的母亲是大齐开国女帝而骄傲。】
萧翀抬头与萧同对视,母女俩没有再说什么,彼此眼中都是清浅的笑意。
……
萧同到慈幼局的工坊走了一趟,见里面全是生面孔,本不打算多留,正要走时,遇见几个学生围着一样东西讨论,说是京中豪门送来修的,修好了有大笔赏钱,只是做工太奇怪,他们都不知道如何下手。
这激起了萧同的好奇,走过去一看,竟是自己送给千叶的机械鸟。
还说很喜欢,结果却弄坏成这样……
萧同让学生们都让开,穿上围裙,拿起工具箱,三两下就全拆了下来,又临时改了几个零件重新安上。
她胳膊细,手又小,谁也没想到力气却那样大,使力那样巧,众人都束手无策的东西在她手里跟小孩玩具似的好操控,不费力气就修好了。
萧同将机械鸟给侍从,吩咐:【送去千家,让他们把修理费送来襄王府。】
萧同其实是很有脾气的,特别是在自己在意的事情上。
没等到千家的修理费,先等来了千叶。
萧同不见千叶,千叶弄坏了她的机械鸟——哪怕那是她送出去的,她才不原谅。
正好萧泰来找她,姐妹俩便驾车去萧泰治下的离都玩了两天。
回来后,萧泰就遭遇了亲王生涯的第二次弹劾——谏议大夫弹劾襄王逾矩乘坐太子的车架。
谏议大夫?这个混账竟然还升了官?
萧同气死了!
她不去朝堂奏对,也不回内廷发出来的书函,一头扎进精工局里生闷气——朝廷不敢为了千叶的弹劾处置她的!
萧泰也生气,作为太子,板上钉钉的下任继承人,还从来没有谁敢这样明摆着跟她对着干,毕竟那日出去游玩是她邀请姐姐的啊!
实在可恨!
萧泰质问千廷尉:「你家又在搞什么鬼!」
千廷尉表示已经打过了,不知道千叶又在犯什么浑,实在没办法,太子您要是还生气,我们千家可以跟他断绝关系。
给萧泰也弄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好在朝堂上没人拿这事做文章,这封奏折就压在内廷谁也没管了。
萧泰见萧同日日在精工局里不出来,又去找她玩,萧同这次不愿意跟她出去了,说精工局的正事要紧。
萧泰笑道:「我看姐姐现在的正事是赶紧找个王夫,趁着年纪小给我多生几个聪明侄儿。」
萧同:【不要。】
萧泰道:「唉呀,你不懂!男女之事可有意思了!」
萧同:【你懂男女之事?】
「对呀,我看了好多话本。」
萧同:【话本上都是假的。】
「小姨说艺术来源于生活,不全是假的,只是有加工而已。」
萧同没话说了,让萧泰走,不要影响她做事。
谁知萧泰可不管这些,没过几天就带了二十几个勋贵子弟到精工局:「这都是我们离都的好儿郎,正该学学工造事宜,好为离都的发展贡献力量。」
萧泰又把嘴凑在萧同耳边轻声道:「姐姐你试试,喜欢哪个就要哪个,都是身家清白的孩子,不封王夫也可以,我都给你兜着。」
萧泰震惊地看向妹妹,她现在才发觉,让萧泰过早掌管离都的确锻炼了她的治理能力,但也让她越来越放肆了。
她和大哥的胆子加起来也没萧泰这么大。
萧泰不给萧同反应时间,一溜烟就跑了,留下二十多个少年与萧同面面相觑。
萧同:【那你们先跟着工人师傅做学徒。】
萧同怎么也没想到,清清白白的自己,竟然又被参了。
谏议大夫千叶,弹劾襄亲王门风不正,私养面首。
事情真的闹大了。
皇上再也不能坐视千叶咬着自己女儿参,直接把千叶下了昭狱,萧泰也气得砸了笔洗,扬言要把千叶发配到苦寒之地去!
昭狱可不是一般人能进的地方,千廷尉拖着年迈的身体进宫求情,只说千叶是疯魔了,不是有意针对襄王。
萧同听说过昭狱的可怕,她也急匆匆进宫见母亲,告诉母亲:【千叶本心不坏,或许是一时糊涂,免去他的官职就好。】
谁料母亲余怒未消,定要杀鸡儆猴,让天下人都看清楚,襄王不是谁都能欺负的。
千叶在昭狱被关了一个月后,千林也来襄亲王府求萧同,萧同只得苦笑着告诉她,不是自己不想放过千叶,是母亲……
开国女帝萧翀,上一次发怒屠了淮州,到现在融金台ƭṻ⁻那里还鬼哭狼嚎,夜夜阴风作乱,萧同哪里左右得了她呢?
千廷尉嘴上说着要跟千叶断绝关系,真到了性命攸关之际,还是舍不得孙子,于是找到了隐居山林的女儿。
千廷尉的女儿、千叶的姑姑,是文襄公夏绫曾经的未婚妻,因文襄公追随皇上,这婚事便没有结成,所以说,文襄公对千家是有亏欠的。
千叶的姑姑给文襄公写了封信,已经五年没有回京的文襄公半个月后回京求见皇上。
两人在宫中谈了两天两夜,千叶终于从昭狱被放了出来。
文襄公自此留在宫中,负责教导太子萧泰。
萧泰最怕的就是这位亚父。她不像大哥二姐那样听话乖巧,从小就惹是生非,其他人碍于她的身份不敢管她,除了母亲,只有这个母亲病重时亲口封的「亚父」能把她治住。
母亲加上亚父,两个人一起管她,萧泰觉得自己的世界再也没有光了。
萧同入宫时,远远看见凉亭里萧泰与文襄公夏绫对弈,母亲也带着随从来了,夏绫握着母亲的手,似是觉得凉,给母亲披上了自己的斗篷,萧泰趁着两人说话,偷偷换掉了夏绫的黑棋……
那样幸福又安稳,像是完完整整的一家三口。
萧同觉得眼前这一幕莫名地让她难过。
「是不是觉得很不公平?」
萧同猛然听到这话,转头去看,原来是许久不见的大哥萧名。
萧名看着远处凉亭的三人,继续对萧同道:「同同,其实我小时候也是这么看你的。因为我的生父是魏虎,我总觉得,母亲身边的人应该是我的父亲,不该是亚父或是你父亲。」
萧同怔住了,心道大哥怎会这么想呢?
「你一定觉得魏虎当年强迫母亲与他成婚而后生下我,他没有资格要母亲的爱。但是同同,其实赵争也一样,若不看他为母亲牺牲,他也是在形势紧张的时候提出联姻,母亲不得不与他成婚,那时母亲与亚父已经相知很久了。」
萧同:【母亲爱我父亲。】
「但是你敢说母亲不爱文襄公吗?」
萧同说不出话来。
「要求母亲爱赵争,而且只能爱他一个,同同,你觉得这对母亲公平吗?
在我小时候,我觉得她跟天神一样无所不能,直到越侯战死,我发现她也会哭,却连哭都要背着蕊儿阿姨,我才明白母亲不是无所不能的,她也会心痛。
那年赵争抱着你进入宴会跳舞的时候我嫉妒极了,后来亚父带我入场,你以为他是为了我才跳那支舞的吗?不是的,他是为了母亲。他想让母亲开心,所以可以费心照顾母亲与其他人生的孩子。
同同,曾经我想让母亲只爱我,但我后来明白那是错的,真正爱一个人,是想让她过得更好。你的父亲赵争做到了,我相信他不会后悔,所以你不要为他觉得不值得。
而你,同同,我们不是因为你可怜才爱你,只是因为你是你。」
从未有人跟萧同说过这些,从小到大身边的人只会说「萧同可怜」,哪怕她不觉得自己可怜。
所以她总是在意母亲的爱,甚至想替已经离世的父亲去争母亲的爱……
萧同想告诉萧名「对不起」,却在抬起手的瞬间崩溃了,攀着萧名哭了起来。
她知道自己错了,她真是个混账东西!
「我知道,我都知道,没关系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萧同胆子很小,可是几乎从出生起她就在战乱中漂泊,一直到快成年才安定下来,已经养成了恐惧的习惯。
萧同什么都怕,只是萧同不能说。
好在萧名会努力去猜。
多年前,雄州城破那日,母亲将同同托付给他,他的承诺在当时就已许下。
他会保护萧同一辈子。
5
千叶再次求见萧同,萧同本来仍旧不愿见,直到侍从送来一只机械鸟——和自己做的机械鸟很像,但不是同一只,身为工匠她分得清。
她召见了千叶。
千叶比三年前见面时高了许多,可能是昭狱这一个多月让他瘦了,整个人弱不胜衣。
「草民千林拜见殿下。」
千林的官职被免了,如今他是个平民。
萧同:【你见我有什么事?】
「草民来是为之前的参奏向殿下道歉。」
萧同:【你家人让你来道歉的吗?你为何弹劾我?】
「草民想向殿下解释那只鸟的原委,不愿殿下与离都的男子相处。草民实是……嫉妒。」说完,千叶俯身叩拜,「请殿下治罪!」
萧同敲了敲桌案让千叶起来,问他:【你为何嫉妒?】
千叶抬起眼睛与萧同对视,目光里像是点着一团火:「因为草民爱慕殿下。」
萧同指了指桌案上的鸟,问:【那你为什么弄坏我送你的机械鸟?】
「知道殿下即将回京后,草民一直在想如何向殿下表白。三年来,那只机械鸟草民已经观赏把玩无数次,便想自己也做一只回赠殿下,谁知拆解之后安不回去,便向慈幼局工坊求助。殿下手边的这只便是草民做的。」
萧同当然知道自己送的机械鸟为何拆解了就安不回去,因为她做的就是个半成品,质量不好,所以,还真不怪千叶……
萧同:【即便如此,你也不该弹劾我。】
「是,草民只以为殿下不愿再见草民,为了解释清楚出此下策,太想当然了,是草民鲁莽。」
萧同:【好吧,我原谅你,你回去吧。】
「殿下,草民自知配不上殿下,但请殿下允许草民进入精工局做个普通匠人协助殿下。」
萧同摆手:【你不适合做匠人,以后你会起复的。】
「草民想与殿下在一起,哪怕只是看着也好。殿下能够接受离都那些贵族子弟,却不能接受草民吗?即便不做匠人,精工局也需要整理文档资料的小吏。」
萧同:【你做小吏屈才了。】
「草民也可以做襄王属官。」
萧同:【我的属官满员了。】
「草民知道殿下对草民无意,只求给草民一个改过的机会,从前诸事是我错了,以后……」
萧同不知如何回答了,起身想走,千叶却也跟着起身,情急之下唤道:「萧同!」
萧同转头欲叱千叶无礼,却见千叶伸出的手手心全是划痕。
拿笔的手,没做过这些,容易受伤。
那只机械鸟的确是他做的……
「对不起,我只是不知道怎么亲近你,殿下……」
明明是在自己的府邸,萧同却落荒而逃。
……
又到了赵争的忌日,萧翀带着萧同与萧泰一起去祭奠。
萧泰从未见过父亲,对父亲的所有印象都来自于旁人的传说,知道自己和父亲有双一模一样的绿色眼睛,面貌上也有些相似——对父亲的了解实在不多。
因此萧泰只当这是一项工作,祭拜完就去休息。萧同却不一样,众人都去殿内歇息了,萧同还在赵争墓前跪着,将自己花了十几日抄的经文烧给父亲。
不久,萧翀也来了。
萧翀走到萧同身边,拿起她抄写的经书投入火中。
萧同闻到母亲身上有种以前没闻过的熏香味道,猜测是夏绫用的香。
夏绫住在宫里,与皇上共寝,如今已是天下皆知。
「又在想什么?」
萧同:【母亲,你爱我吗?】
萧同小时候最喜欢问这个问题,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地问,每一次萧翀都会回答「爱你」,但她还是不满足,依旧再问,仿佛要将赵争的那一份答案也问到。
萧翀回答:「当然爱你。」
萧同:【母亲爱夏绫吗?】
萧翀顿了顿,明明看着萧同,却又像是透过萧同看另一个人:
「同同,人心会变,或者说,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我与如意,至少在今时今日得以相爱。」
萧同:【我的心就不会变。】
她握紧了手中的经书,不知道是在向谁承诺,又表达了一遍:【我永远不会变。】
「我相信你能做到。」
萧同:【我要千叶做我的王夫。】
萧翀微讶:「千叶?他弹劾了你三次,我以为你讨厌他。」
萧同:【我不讨厌他,我也不想利用他,我就是想与他在一起。】
「为什么?」
萧同:【我想明白了。】
萧同想明白了,她喜欢那个为自己学手语的千叶,那个不准旁人议论母亲的千叶,那个为了送礼物给她满手是伤的千叶。
既然喜欢,那她就要与他成婚,就要让他知道自己的喜欢。
她不要像父亲一样自负又扭捏,一直到死都不将爱意宣之于口,以至于母亲分不清他们之间是利益纠葛还是真的有爱恨。
萧同什么都想清楚了,这次她不要旁人去猜,她要自己说出来。
番外(璁璁其明)
1
尚福纺织刚进了一批改良织机,昨夜下了一整晚的雨,今天初晴,抬眼就能看见洗过似的蓝天白云,是个不冷不热天光清明的好天气。
然而,迎接今晨太阳的却不是织机运转的声音,而是女子的哭泣。
「我从此不能来了,阿姐们待我好,这些东西……都留给你们……」
工人打扮的女娘们围成一圈,端水的端水,递手帕的递手帕。当中坐着一个看起来年纪最小的女娘,她没穿工厂的制服,穿着打了许多补丁的男式衣裳,袖子太长,不得不卷到小臂处拿绳子系住,露出她竹竿儿似的手腕,上面戴着一根磨得起了毛的红绳——这就是她全部的首饰了。
听她哭诉,年长的女工只能跟着掩泣,年纪二十上下的阿姐们却恨铁不成钢地说:「如今你一月拿三钱银子,吃住东家都管,逢年过节还有赏钱,养活自己绰绰有余了,你真那么傻,Ŧüₘ家里让你去嫁人你就去?!」
「阿姐,实在是没办法了,小弟要说媳妇儿,我家给不起聘礼。」
「你来这里半年攒下的银子全寄回家了,还不够聘礼吗?」
女子摇头,说着说着又哽咽起来:「除了聘礼,还要给家里修新房……」
「皇上都说了婚姻之事要经官媒审理,若子女坚决不从,父母也不可强逼。你到官媒登记时就说你不愿,看你爹娘能怎样!」
「可……那是我爹娘啊……」
「那又如何!」一个女工高声道,「当年越神医的亲伯娘将她大姐嫁给人做童养ẗûₓ媳,一家子都被下狱处置,连韩大人都因此受罚。连韩大人都要守的法令,你爹娘敢不遵?」
「那我该如何是好?」
前面发话的女子挤入人堆里,冲哭得跟花猫似的小女娘抬手,放了两块碎银子到她面前:「我们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这银子算是我借你的,你拿去给你爹娘,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凑钱给你弟弟娶妻,再多也不能够了。至于你,你在咱们纺织厂能干能挣,自己攒钱过日子才是正理,你又机灵,若是有机会进女学,将来考个胥吏,连你们乡上里正见了你也要行礼,那才是光宗耀祖,到时候你爹娘再不敢把你稀里糊涂地嫁出去了。」
周边的女工们附和:「就是这个理!你看县衙的林捕头,她前头男人死了,被婆婆逼着改嫁,靠着在咱们这儿半工半读考上了胥吏,如今她那死鬼婆婆见到她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大气都不敢喘!」
「就是就是,还有女学的魏先生,她家富得流油,却只她一女,好些地痞流氓都打着娶了她好吃她绝户的主意,咱们东家帮她去县衙立了正式文书终身不嫁,又拿家里的钱免费开办女学。如今谁不尊敬魏先生?因她的女学,她家生意的税能减一半,她爹娘都说,有这女儿,强过养个败家子,莫说逼她嫁人了,连招赘也绝口不提。」
女娘怯生生地问:「竟可以不嫁人么……」
「那是自然,咱们皇上的亲妹妹慧郡王萧婥就没嫁人,皇上尚且不催逼呢。」
女娘被说服了,她点了点头,捡起散碎银两:「好,我跟爹娘说,他们若不同意,我……我就去官媒呈情!」
捡银子的当儿,又有几个女工从袖子里掏出随身的银钱往她手里塞:「多拿些,以后再还就是!」
「好姑娘!你放心,咱们东家跟县衙商会都熟,有她在,你不会被糊里糊涂地卖掉!」
2
与此同时,在县城商会,各大纺织业东家们齐聚一堂,正为新式纺织机吵嚷不休。
「不过倒了一手,竟然以十倍的价钱卖给我们,我不干!」
「就是,咱们商会难道都要受制于她一个女人吗?这纺织机她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
「什么尚福纺织,她算什么东西?!尚福尚福,听着就像『丧夫』,那女人一脸克夫克子的寡妇相,竟敢跟我们商会叫嚣,她才来这儿多久,也配谈生意!」
正编排得起劲,房门被粗鲁地推开,穿着红衣的女子走了进来。
她梳着单刀髻,一件簪环都不戴,一点脂粉也没施,素着一张脸,脸上还挂着浅笑,却让众人都闭了嘴。
做纺织生意的眼睛都毒辣,看得出女子那身红衣不简单。那样纯而正的红色,在廉价布料上竟然服帖匀称,这工艺是老式纺织机和染色技术做不到的。
从前像这样炽烈的红色很是罕见,必要进贡御前,恐怕只有皇后才穿得。
而这些,都是因为女子不久前花大价钱买了精工局的新式纺织机,又改良了染色技术,让她从普通的生意人一跃成为能够在甫州纺织业发号施令的存在。
虽然在场的男人们不愿意承认,但女子现在的确掌握着他们的命运——精工局的纺织机只出了几百台,落到甫州的名额只有六十台。当初是他们看不起精工局,以为那不过是皇上给襄王殿下挣名声的地方,对精工局做出来的东西嗤之以鼻,才让尚福纺织捡了漏,一举把甫州的六十台纺织机买空。精工局下一步的工作重点不在纺织业,至少三年内不会再出第二批纺织机,这三年难道就让他们眼看着尚福挣钱?
那当然不行,只能向尚福买机器。
可如今他们想买,就要花十倍的价钱。
这才是他们对尚福东家敌意满满的原因。
但嘴上骂得再厉害,纺织机在人家手里,他们还是只能捏着鼻子跟对方讨价还价。
「我是什么东西?」尚福女东家轻笑了一下,她并不年轻,看起来已有四十上下,眼角有了女子年老生出的皱纹和黄斑,但她五官俊秀,身形瘦削得像个男子,眼中更是藏着少年般的意气,穿着这一身红得夺目的衣裳,让她整个人如同一团火焰般耀眼。她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敲了敲桌几,两声脆响便让众人都注目「听训」,「我手上有六十台织机,若不往出卖,我的尚福纺织在未来几年可以扩张百倍,足以让在座各位在甫州活不下去。」
「可十倍售价实在……」
女子嗤笑:「当初我可没不准各位买精工局的机器,再说,我也没那个本事。」
「生意讲究和气生财嘛,何必如此赶尽杀绝?」
「若今日位置颠倒,各位可会对我『和气生财』?我再说一遍,十倍售价,一家只能买两台,五日之内将银两送来,这生意就有得做,若不送来……」
「你又能如何!」
「到那时,就各凭本事。」
此时,一个面相儒雅的男子起身道:「我知道你的工厂只招女工,赚的钱也多捐给了女学。这样可好,我以七倍价钱买五台机器,此外,保证每台机器雇二十个女工。」
「看看,总算有人打算跟我好好谈生意了。」
女子正待与之讨价还价,茶楼外面的街道上却有人叫她的名字。
「璁璁,你在吗?!」
她循着声音打开路旁的窗户,从二楼往下看,见路上一个缁衣女子骑着马仰头叫她。
「林捕快,又有什么事呀?」
「是捕头!跟你说了多少遍我升职了。」
「好好好,林捕头有何贵干?我这儿谈生意呢。」
「钱要紧还是身体要紧?越神医到咱们县城来义诊了,快跟我去排队,晚了就排不上号了!」
3
神医越云燕即将到甫州这小县城义诊的消息如风一般传遍大街小巷,越神医人还没到,下榻之处外面就支起了不见尾的棚子,队伍从县城内排到城门口,甚至还要往乡下排。
「得亏我让魏先生来占位置,不然明年都轮不到你。」
此时,在队伍前方的茶棚下,女学的魏先生、衙门的林捕头,以及尚福纺织的东家坐在一桌,桌上的茶杯与其他各处不同,是成套白瓷,上面刻着魏家印记。
据说魏先生家中从前与桐城田家做生意,虽然这些年生意渐渐都丢出去了,但多年积累,还是豪奢非常,随手拿出的茶具都价值连城。
同桌的林捕头出身寒微,在断案上颇有天赋,又苦心钻研律法,被京城外放的州府上官千林特点为捕头,将来仕途说不定还能再进一步。她一心扑在事业上,穿着打扮都很潦草,大多时候看着跟男子没有区别。
至于尚福纺织的东家,虽是新兴的商人,但她赚的钱都捐给了女学,自己没剩多少,属于既没有远大前程,也没存下万贯家财。
但林捕头和魏先生都对她尊敬极了,不止这二人,甫州许多女子都对她尊敬极了。
从她乘着林捕头的马来到此处,便有求医问药的女子们不住问候,连茶棚的老板娘都特意给她摆了一桌子精致点心,说好了分文不要。
「当日多谢您借我钱,让我能带着儿女在这儿安顿下来,没被抓回去逼死,小小心意,请您别嫌弃。」
林捕头打趣道:「璁璁,你可真是四处留情啊。」
魏先生笑了笑:「林捕头若羡慕,也捐钱出来做善事。」
林捕头急忙捂紧了荷包:「那可不成,我孤儿寡母的,女儿将来读书不要钱?考学不要钱?万一她成绩好被选去宫里太学,路上盘缠我总得给她准备够。」
说到这里,隔壁桌的一个矮胖男子道:「您家女儿也打算考太学?我家那个也是,之前听他们说考试拜越侯最有效,我还打算从京城请一尊越侯像,不知您有没有什么渠道?」
说到孩子的教育,林捕头来劲了,忙不迭地点头道:「就是就是,我也听说了,都说考试得拜越侯,不过请来的不如京城慈幼局里那尊越侯像管用,等我儿去京城考试一定要去拜一拜。」
「果真!那到时候一起?」
「自然,咱们都是同乡,一道去最好。」
听到这里,璁璁低笑道:「拜谁不好,偏偏拜个夏家最笨的。」
魏先生闻言:「璁璁怎么知道越侯笨?」
「……以前在雄州住过,听人说的。」
魏先生跟着笑了,璁璁一会儿说她在雄州住,一会儿又说她在青州住,有时候还说自己是京城人,总之她口中「四海为家」,身份来历都是谜。
不过她不愿意说,自己也不会追问。
隔壁另外一桌听说要请雕像,便说起「襄王落泪像」来:「依我说,咱们最该请一尊襄王像来,襄王殿下改良出了新式水车,咱们甫州人人能吃得饱,耕种之余还能打零工挣钱,全靠殿下呀。」
说话的男子声音大,对街也听见了,附和道:「可不是!听说襄王殿下醉心水车改造,临产时还在精工局,又因为说不了话,险些死于生产,还是越神医救下的。阿弥陀佛!幸好菩萨保佑襄王殿下平安健康。」
「如今水车做好了,太子又要四处修路,将来再也不愁没有粮食吃了。」
说到水车,魏先生问林捕头:「县衙准备把水车给哪家做?」
林捕头小声道:「这个我就跟你们说,先别张扬。上头下了令,水车不准归私人,千林大人亲自抓。」
「我记得那个千林年纪还小。」
林捕头说起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千林,眼角眉梢都是骄傲:「可她聪慧过人呀。她从前是襄王伴读,殿下去府之后她入了太学,连着三年第一!皇上给她特权让她自己选任职之处,她才来咱们这里外放,皇上很看重她呢。再有一个,她兄长是襄王的王夫,所以襄王殿下的水车,别处不说,咱们这里一定能按规矩用。」
魏先生抿了抿唇:「这般人物……不如我做个东,请她来女学指导一二。」
「好啊,我下次去州府述职就邀请她。」
几人拉拉杂杂说了许久,茶都换了三次,越神医还没来,林捕头想要骑马去探,被魏先生拦住了:「不急,她必是要来的,急也没用。」
璁璁也道:「安生坐着吧,我生意才谈了一半,我都不急。」
「你们身体比我都差,真是,倒成了我瞎着急了?」
三人一同等在此处,自然都有些病痛,林捕头当年生产落下了妇人病,到如今每月月事难受得紧,魏先生则ťū́ₘ是先天的气血虚弱、咳疾难愈,至于璁璁……
璁璁身上有许多道贯穿的箭伤,一到阴雨天就痛不欲生。
寻常人身上不可能中那么多箭,谁也不知道那是怎么来的。
4
队伍尽头喧哗起来,等候的人们坐不住了,纷纷起身伸长了脖子看,只见一队玄衣卫护送着一辆十分朴素的马车缓缓行来,马车上挂着慈幼局的「越」字旌表,昭示着神医越云燕的身份。
人群沸腾了。
要不是两侧玄Ţúₕ衣卫挡着,大家说不定要一哄而上拦住马车。
越云燕所过之处都是这样,她为了不让百姓等待太久,都是在马车上休息,一下车就开始问诊,不耽搁一点时间。
所以此时不管人们多激动, 车上的越云燕都毫不知情——她正睡得死沉。
就在此时, 几个穿着尚福纺织工装的女子挤进了人群,高喊:「东家!东家!不好了,新来的妹子被家里人绑回去成亲了!」
璁璁立刻站起来朝自己的工人们走去:「怎么回事?!」
「我们凑钱给了她家里, 也跟她家说清楚了不能强行嫁女, 可她家爹娘竟是个不通律法的,找了族中男丁就来绑人, 刚刚已经带走了。东家,您去看看吧,去晚了说不定就拜堂成亲了!」
璁璁低骂了一声,四周过于嘈杂, 也没谁听见她骂的什么。
她脸色铁青, 从桌上拿起林捕头的马鞭,上马就要走。
「璁璁,就快问诊了,你别走,我让衙门的捕快去。」
「等你那些下属去,她孩子都该生出来了!这可是她的终身大事!」
林捕头被当头怼了却并不生气, 她最知道璁璁有多爱护那些工人们——她曾经也是璁璁的工人, 璁璁曾经也为她跟她那恶婆婆大打出手。
林捕头叹了口气,即便心里不舍,还是上前一步:「走吧,我和你一起去, 我是官身,他们会听我的。」
二人上马就走。
慈幼局马车上, 掀开车帘往外看的女子「咦」了一声。
「阿婥, 怎么了?」
「好奇怪呀,蕊儿,怎么我们跟云燕都到了,求医问诊的人却要走呢?」
「许是有急事吧。」
「嗯……不过,骑马的那个女子还真有几分像姐姐。」
「是吗?」蕊儿不大信,这世上女子有谁能与天神般的萧翀相像呢?哪怕外貌相似, 气度也不会有萧翀的万分之一。
「真的, 你看嘛~」
蕊儿顺着萧婥的视线看过去, 一袭红衣策马奔驰的女子便映入眼帘。
她看过去时,那女子也正巧看向马车的方向,两人简单对视一眼, 蕊儿恍神了片刻, 那女子只微微颔首示意, 就那么走远了。
蕊儿低叹了一声,随即便笑着流出泪来。
「怎么了, 蕊儿?!」
「没事……没事……你看得很准,若这世间有哪个女子与姐姐相似,的确只有她。」
「那是谁呀?你认识?」
「认识的, 我们认识很多年了。我之后带你去找她。」
……
「璁璁, 你刚才在看什么?」
「看到一个故人。」
「又瞎说,那是慈幼局的马车,难不成你在慈幼局有故人?」
「那当然,我故人满天下, 说出来个个都能吓死你。」
「我不信,你说一个吓死我看看?」
「我认识齐懿武帝萧翀。」
「哈,那我还说我认识朱衣渡江萧玄朗呢!」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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