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赦,乱世女奴称帝指南2:雄州篇(中)

-9-
「雄州城外的斥候三人一队,三队一组,三个时辰一岗,一队巡逻,一队放哨,一队专门负责接应。这样的斥候队伍必须由族中世仆担任,可惜如今我夏家大厦已倾,连斥候营也凑不齐,只能用老雄州人。」
夏洄说得快,我忙着记在随身的册子上。
夏洄笑道:「笔墨难寻,用来写这些东西未免浪费。」
「不浪费,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夏蓟大人镇守雄州几十年的法子必有过人之处。」
说完这话,我忽然又想到萧婥,竟然有种新鲜的心痛。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种话也只有咳珠唾玉的萧家娘子才说得出,她不知道对于外面的平民来说笔墨有多么贵重……
在刚发现脊江边的血色马车时,我虽难过,却难过得有限,因为在乱世中生离死别是寻常事,我早就学会把每一次分别都当作永别。
但当我一次次想起萧婥曾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想起她那些离经叛道却莫名有道理的行为时,我才意识到她对我来说和其他萧家人不一样。
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
我只是一个自己都很难保全的女子,还长着鲜卑人的脸……
「公子、萧大人,十七公子请两位前去断案。」
正在神游之际,小吏来禀告议事厅开了。
如今雄州自成格局,不国不城,夏绫和我商量,干脆将原本的衙署搬到书房,大小事宜都在一处处理,务必保证公开迅速。
因为以雄州现有的力量,什么都拖不得。
我和夏洄本在出城巡视兵马,一人一马赶到议事厅时,桌上的茶都还冒着热气。
一个赭衣妇人被麻绳反绑跪在厅前,她身旁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小男人,夏家几子环坐高堂,只待夏洄和我。
夏洄一面走一面说:「从羌人那里弄回来的马匹不错,虽不是战马,速度却不慢。」
我注意到他说这话时,跪在地上的妇人抬眼看他,因拴住脖颈的麻绳勒紧了皮肉,她痛得颤抖起来,眼中满是恨意。
我甫一坐下便问:「今日要议什么事?」
回答我的是夏越,夏家诸子中最不喜我的一个。
他不喜我的理由也让我无可反驳,因为我是个鲜卑杂种。
夏越信奉的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一套,认为我和作乱的羯人、翟人、羌人没有两样。
听到我问,夏越先嗤了一声:「还不是因为萧翀你,非要留下土羌的女人不杀。土羌人生性残暴,又力壮如牛,被配给雄州城的百姓才几天,就打伤丈夫企图出逃,实在罪大恶极!」
「哦?」
我走到那被麻绳捆缚的妇人跟前,「你为什么要打你丈夫?」
我用羌话问的她。
近来我跟被俘虏的土羌人学羌话,不算标准,但正常交流已经没问题了,也就不必受译官的欺瞒。
那妇人用羌话吼道:「他不是我男人!他是狗东西!」
因她面目狰狞声嘶欲裂,夏越即便听不懂也猜出她骂得难听,指着她对我道:「萧翀你看看,这就是你非要保的异族,不知天地玄黄的野人,何谈教化?!她手中未必就没有我雄州人的血,早该把他们都杀了!」
我不理会夏越,继续问道:「那我问你,这个男人做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说他是狗东西?」
「他弄我,关我,不给我吃的,用烧火棍打我!」
我这次用官话问一旁的男人:「你关她,不给她吃的,还用烧火棍打她?Ťû²」
「对啊,女人不打不老实!」
我又问妇人:「因为他伤害你,所以你反击了,打了他然后逃跑,对吧?」
「对!」说完,土羌女人朝那男人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男人动手要打,我按着他的肩窝不许他动——他可真瘦弱,我不费力气便可以制住他。
「诸位,依照中州律令,妻子应当杖三十,流二千里,丈夫因打了妻子,应当杖二十。可有异议?」
夏越立即道:「萧翀,你分明是包庇异族。」
「异族?」
见我面色不善,夏洄忙从中说和:「越弟是说那土羌妇人。」
「我知道,难不成他是说我吗?对吧夏越,你不会指着救了你性命的我说我是异族杂种吧?」
夏越是夏氏诸子中最为魁梧的一个,个头大,脾气大,很好懂的一个人,被我一刺,他就涨红了脸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便笑着朝其他人道:「各位,议事厅里的这个女子,她从前是土羌人没错,但将来,她会与雄州男子生下孩儿,抚养我雄州的孩子长大,她的孩子会上阵对敌,为雄州浴血奋战,这样的她还是异族吗?
还是说,诸位认为,即便她生活在中州,血脉亲人在中州,说我中州的话,穿我中州的布,但只要她身上流着土羌的血,她就永远是土羌人,她的孩子也永远是杂种,她永远不配跟中州人受到同等对待?
凭什么?
若胡人永不得入我籍,那我们养的就是一群豺狼,该杀。
可若我们将胡人变为中州人,化敌为己,则敌愈寡,我愈众,则何必滥杀?又何愁不胜?」
夏洄疑惑道:「可她们土羌女子不会这么想,父亲说过,胡人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你把他们当畜牲,他们便会行畜牲事。」我顿了顿,吩咐下属,「将这二人先带下去。」
待那两人离开,议事厅只剩我和夏家诸子后,我才说道:「当日留这群女子,是因为雄州城内活下来的女子太少,需要她们生育后代,可她们不是只管产育的牲口。
你们的身份有多高贵我知道,我在梅岭背过氏族谱的,自然,身份高贵的你们看不起羌人,不止羌人,庶人、奴婢、下九流,你们也都看不起。
但是雄州要活下去需要的不是贵族,是很多农人、很多粮食、很多兵士、很多武器、很多战马!
你们再鄙夷异族,异族能杀得完吗?
既然杀不完,那为何不一开始就将其为我所用?
我没有妇人之仁,也没有胸藏异心,我只是觉得各位可笑!」
夏洄道:「阿翀……」
夏越无措地看向夏绫,在他心中夏绫才是首领,我不是。
夏绫起身道:「如今礼崩乐坏,我们也不必完全依循律令。夏洄,你组织大家议论这二人的处置,我和阿翀谈点事。」
「是,五哥。」
夏绫与我走出议事厅,嘴角一直噙着浅笑。
「怎么,要替你弟弟向我道歉?先说好,我只接受道歉。」
谁料夏绫道:「他们驽钝,劳你慢慢教,我不替他们道歉。我叫你出来是有其他原因。」
夕阳下,他的眼中泛着琥珀色的光,带着些许雀跃:
「你刚才说异族可以为我族,倒让我想起了一件事——翟王赵争出生在博罗郡,父母不知,是个孤儿,因他长相俊美,被襄王收入府中养大。
襄王,是先皇的亲弟弟、今上的叔王,他前些年马上风死了,无嗣除国。
你说,我们要是造谣赵争是襄王的私生子,会怎样?」
我讶异地吸了口气:
「你真……」
如果这个谣造出去了,赵争一定很高兴,他在血缘上就有了可以攻打中原的理由——他该继承博罗郡。
同样的,朝廷也会将目光放在赵争身上,务必除掉这个不仅要杀人夺城,还妄图篡夺正统的奸贼。
雄州最大的危机——朝廷,和雄州最大的仇人——赵争,打了起来,到那时候,他们便顾不上雄州。
我们也就可以休养生息了。
想了半天,我也没想好怎么夸夏绫,说聪明太轻,说狡诈太狭,说足智多谋,又不够贴切。
我最终只得「啧」了一声,决定不夸他了——夏绫展示了他的好处,我也不能示弱。
我向他承诺:「只要争取一年时间,我定让雄州兵强马壮。」
因日光偏转,夏绫眯起眼睛,笑意浅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东西。
良久,他后退半步,向我行礼道:
「雄州夏氏一脉,全系阿翀了。」

-10-
天气渐渐冷了起来,雄州城内外一片萧索,因着临江,比梅岭冷上许多。
刚刚摆脱了朝廷的觊觎,更大的问题摆在了我们面前——这个秋天我们几乎收不到任何粮食。
羌人和翟人在离开前不只清空了库房,还收割了尚未成熟的麦田,来不及收割的,就一把火烧掉。
这些日子我总是带上亲随骑马道在脊江边散心,思索该怎么办。
我是在脊江与萧婥天人永隔的,出了事,我便想她。
她有那么多奇思妙想,我总觉得要是她在,说不定会有办法。
借粮?
抢粮?
不,好不容易让赵争和朝廷忙于对抗不再盯着雄州,此时若让人知道雄州缺粮,再度引起注意,就会又沦落到之前的境地。
可是天底下不会无缘无故变出粮食来,我们有几千人要养,从土羌人那里抢回来的粮食撑不到来年。
「阿翀。」
夏绫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江边,我的马是他驯的,亲热地偏着头要他摸。我坐在马背上,见他抬起手臂去揉马儿时,袖口落下,露出两层棉布单衣。
为了过冬准备,夏绫早就不层层叠叠地穿各种衣裳,除了一件洗得掉色的月白缎面外裳,他的里衣都换成了棉布。
从前,夏家的下人都不会穿这玩意儿——我是萧家的下人,梅岭未破时我也不穿棉布。
「看这漫江金光粼粼,阿翀却一肚子心事无心欣赏,辜负美景了。」
我勉强笑了笑,想下马与他谈谈。
夏绫却道:「我牵马与你看。」
「这……」
不待我拒绝,夏绫就牵着马走动起来。
一边走,他一边说道:「在我幼时,最爱缠着兄长们带我来这里,江边有许多港口、集市,热闹极了。脊江原本是链接南北的重要口岸,但因为连年暴雨冲毁了堤坝,京中一直不拨款修缮,这些港口就渐渐荒废了。」
「京中不修缮,为何你们也不出手,就任它沉寂?」
「那时胡人已经作乱,皇上年幼,弹压不住众臣,父亲认为港口荒着更好。」
「阿绫,恕我直言,这有些短视了。胡人基本都在深山、高原、大漠生长,会水的极少,影响不了雄州。夏家的港口能保障物资往来,应当留住的。」
「可是阿翀,父亲担忧的不仅是胡人。」
「我知道。」我看向远处,芦苇荡的影子随着夕阳下金色的江面浮沉,随着夕阳落下,这些美景都将不复,唯有凄寒月光。仿佛应了那句一切如梦幻泡影,不可留,不可追……
我又看向为我牵马的夏绫,发现他也正抬头看着我。
风将我的鬓发吹得遮住眼睛,我捋开后发现他依旧仰头看我:
「你是想念你父亲了吗?」
夏绫短暂地呼出一口气:「有一点。」
「我说短视并非指责你父亲,是因为梅岭和雄州俱受重创,证明了守城偏安、只顾眼前的法子没有用。但是谁又说得准呢,或许那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阿翀,我没有生气,你放心。」
他说完这话,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虽然他说自己没生气,但又一直看着我,仿佛在等我说什么。
我的手紧紧抓着缰绳,脑子飞速运转,想说点什么来打破僵局。
随即,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我有样东西想送你。」
「我想带兵回一趟梅岭。」
我一愣,赶忙问:
「为何要送我东西?」
「为何要回梅岭?」
我和夏绫都不说话了,等待对方先说,避免再次同时开口。
谁知我不说,他也不说了,就互相看着,谁也不开口。
我朝他抬抬手,示意他先说。
他摇摇头,示意我先。
我先就我先。
「梅岭被羯人抢占了,那里还有不少粮食,羯人游牧而居,对梅岭这座城池不熟悉,我想去看看能不能找些粮食。
快马来回要一两个月,给我两百ŧůₗ人、一个月的粮食就好,若我到时候回不来,你们就向朝廷上表要粮,说已将我处死,找个人头交上去,再走一步看一步吧。
对了,你说要送我什么东西?」
夏绫微微垂眸,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梅岭太险,我们可以借粮。」
「不行,你也说了,不只胡人,朝廷和其他世家也都觊觎着雄州,如今有脊江挡着,他们才暂时不知道这里的情况,一旦借粮,就天下皆知了。」
「那我陪你去可好?」
「不,让夏洄和夏越陪我去,你要坐镇雄州。」只有夏蓟的儿子能镇得住这里。
「既然你已决定,那就按你说的来。」
夏绫的声音有些闷,他将手探进袖子,又立刻收回,随即抬头道:「我送你父亲给我做的铁甲可好,那是我十二岁时父亲用精铁所制,如今我穿小了,你穿正好。」
夏绫那牵着缰绳的手抬起,如同宣誓一般,说道:「阿翀必将战无不胜。」
是的,我必须战无不胜。

-11-
「梅岭四面环山,官道已被羯人和山匪把守,我们走的这条山路奇险,所有人务必时刻小心警醒,不得有片刻懈怠。」
赶到青云道时队伍状态还好,我掐着时间让大家轮休了两个时辰,然后夜登青云梯,争取在天亮前走过最崎岖的这段路。
这条路原是逃税的私盐贩子开辟出来的,被家主发现后欲毁掉,萧婥极力阻止,她的兄长们怕她伤心,一同劝家主,其中最得家主爱重的九郎说:「狡兔尚置三窟,梅岭唯余一道,可矣?」
这才保留下了青云道。
九少爷被烧死在梅岭祖宅,萧婥被杀害在脊江边,我忍不住想,这条道路现在还有谁记得?
走到一处峭壁,脚下只有方寸之地,下面就是万丈深渊。
我教他们将拴在腰上的绳子套上峭壁上的铁索,夏越将绳索往地上一扔,愤愤道:「你别发疯了,我们根本过不去,我们会死在这里的!」
夏洄拉扯他的袖子让他不要闹,夏越却越发激动,甩开了夏洄的手:「你堂堂一男儿,为何事事都听这女人的!」
我走上前去,抓住夏越的手腕,他自然是想甩开的,但我强行握住,不出所料地感受到了他不由自主的颤抖。
他的确讨厌我,但不会因为讨厌我而在大庭广众之下违逆我的决定。
他这么说是因为他太害怕了。
萧婥说过,有一种人天生畏高,无关胆量大小,这是种症状。
可我没有时间跟他耽搁。
「夏越,那些你看不起的贩夫走卒都可以带上沉重的货物走这条道,你却不可以,你连他们都比不过。」
「闭嘴!你闭嘴!」
「夏洄!把夏越打晕了,跟粮草一起带上。」
「你敢!」
夏洄还真的跃跃欲试要把夏越打晕。
夏越气得要跟我动手,我小声道:「不想像货物一样被抬走就自己走,天已经黑了,下面的悬崖不过几十丈,有坡有树,掉下去也死不了,我都敢走,你夏越还不敢吗?」
我就这样一边骂一边哄,将手脚发软的夏越带上了青云梯,天色已然全暗了,月光勾勒出坡面和树冠的形状,反倒没有白日看起来可怕。
夏越几乎整个人贴在我身上,我心底的那一丝害怕在夏越体重带来的压力和一整队人的生死面前烟消云散。事到临头,恐惧和担忧都是负累,只有脚下的路,一步就是一步,实实在在要自己去走。
这样想着,我整个人反而轻松些了。
「前面很高,拖着马的后蹄往上抬……」
「这里所有人踩稳再走,若脚下的路碎了,就用手杖现凿一个……」
「都弓身,上面有石头……」
我分不清眼里是一夜跋涉后的泪水还是汗水,在水色中见到一簇焰火,我使劲眨了眨眼才看清是日出了。
我反手拍了拍在我身后的夏越:「看,天亮了。」
夏越没有反应。
我又使劲拍了下:「不用怕,最险的那段已经走过了,这样的日出不看太可惜了。」
整个队伍都停了下来——走了一夜,大家也确实走不动了——静静地欣赏着这在脊江边上轻易可见,却在梅岭堪称盛景的日出。
夏越终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辈子我都不走这条道了!」
我们原地休整,全队绑上干净的护腿,在汗湿的里衣内塞上麻布,就着泉水吃了干粮。夏洄清点了人马,夏越依旧没胆子到处走,就和我一起研究舆图。
这舆图是我按照记忆中萧老太爷书房里的那幅画的,当年因为私闯书房的事挨了好大一顿打,现在看来十分值得。
正当我和夏越商量该从哪里放出探子的时候,小腹一阵坠痛,我下意识按住肚子起身往树林里走:「我去去就回。」
离队伍远了,我才从衣兜里取出草木灰,放进麻布做的月事带里,裹在下身。
真是倒霉,怎么这个时候来月事……
「萧翀,你没事吧?」
不远处传来夏越的声音。
「我没事。」
「我看见你刚刚坐的地方有血,你是不是受伤了?」
「没有。」
脚步声越来越近:「你别逞强,我带了药的,你哪里受伤了?」
我怕他真过来了,一边系腰带一边沉声道:「我说了不是受伤。」
「那你……」
「没见过女子来月事吗?」
脚步声停了,夏越应当愣在了原地。
「我……你……我以为你跟那些女子不一样……」
这话差点给我气笑了,是有多不一样才会连月事都没有。
我走出树林,见夏越跟座铁塔似的杵在一棵树旁,头朝着树干,像是在面壁。
见我往回走,他也跟着往回走。
夏洄整顿好人马,道:「按照舆图,下山去就是村镇,离梅岭城里还有几百里,阿翀,你觉得我们现在该如何?」
他分明能看出我和夏越脸色都不对,但什么都没多问。
我也如常答道:「我先带几人下山探查,等我信号。」
夏洄点点头。
夏越却主动说:「我与你下山吧。」
「不行,你这身形一看就不是梅岭人。」
我点了三个中等身形的瘦削男子,「你们与我下山。」
待确定山下的村子空无一人后,夏洄带着人马下山休整。
以防被人发现炊烟,我们的食物都用土灶焖熟。
我没想到的是,夏越竟然特意烧了些草木灰,拿布包着扔给我,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是在报答我一路牵着他爬山吧。
吃完饭,我指着舆图跟夏洄商量:「你选十几个机灵的人,去这几处查看,这都是从前萧家田庄庄主的私宅,别的地方没粮,这些地方或许还有。我今夜就往梅岭去。」
「这些你怎么知道?」
我淡笑道:「在世家大族,没有什么是秘密。」
就像我和锦书从出生起就是奴婢,但其实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是萧家郎君的种。
所谓秘密,很多时候不过是大家的默契罢了。

-12-
潜入梅岭我才发现,羯人现在也不好过。
羯人的首领魏虎如今已是不惑之年,与中州人周旋了大半辈子,深受影响。传闻中他极擅书法,通读史家列传,治军也有中州遗风,所以他在攻下梅岭后没有像翟人和土羌那样劫掠一空后离开,而是驻军此处,并迁移了大批羯人来此定居。
梅岭毕竟是萧家经营了百年的地盘,哪怕如今萧家已化为齑粉,但余威仍在,不吃魏虎这一套。
魏虎所求甚大,遇到的困难也就格外大,导致的结果就是,不仅梅岭人不服他,羯人也不服他。
梅岭城外每天都吊着妄图逃离的梅岭人和不守规矩的羯人的尸体。
我让跟我的一人打扮成商户,另外的装成侍从,我再浓妆打扮成商贩的妾室——鲜卑女奴大多能歌善舞,又个个貌美妖娆,收作妾室既可以暖床,又能舞乐助兴,若有必要,还可以卖了换钱,是以时下许多商户都喜欢在身边带上鲜卑女奴。
这张脸在目前来看反而便于我隐藏自己。
我们四人就这样以行商的名义进了梅岭城,很快就发现了最大的突破口——羯人内部不和。
魏虎手下两个羯人大将都是羯人贵族,他们对于魏虎「无伤百姓」这一套很是不满。在他们眼中,攻占下来的城池就应该先屠上一遍,剩下活着的女人劳军,男人为奴,能烧的烧能砸的砸才最好,谁想到魏虎这不让干那不让干,竟想让他们「以德服人」?!
简直是中了中州的邪!
城门口挂的羯人尸体里,有一个是大将石翰颂的亲侄子,这口气石翰颂现在还憋在胸口没出。
粮食还得从这里来。
三日后,城外的夏洄传来消息,在我指出的几个点位找到了一些粮食,正通过青云梯往雄州运。
由于夏越不敢走青云梯,这批粮食由他亲自带队。
夏越呀,他对我有意见,我不敢把后背交给他。
于是我让夏越做了这场混乱的钥匙。
我让夏越去城楼偷走了石翰颂侄儿的尸体,天气渐渐凉了,尸体腐烂得不算厉害,我的「主人」假意加入胡人商队,攀附石翰颂,带我献舞。我将尸块分开藏起,带进了石翰颂的居所,趁人不注意将尸体摆在了石翰颂的餐桌下面。
吃饭的地方出现死尸,这对于羯人来说是极大的诅咒,而那尸体还是自己的侄儿,就纯然是羞辱了。
石翰颂发现尸块后,愤怒地砸了整场宴会。
在石家被关了一夜,我们一众商贩被打发出来。
夏越再见到我时,黑着脸抱怨:「这有什么用?泄愤吗?」
我一边洗舞裙内衬沾到的腐肉,一边回答:「对啊。」
夏越还想说什么,见到我将裙摆投入水ţû²盆中泛起的肉沫后,干呕起来:
「萧翀你真……呕……你怎么能把尸块藏在裙子里……」
本来我回想起来也觉得恶心,但见夏越这么难受,我心情好了些,安慰他道:「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这有什么?」
随即吩咐其他人:「盯住石翰颂,魏虎那边也该开始了。」
当晚,一支歌颂魏虎的童谣从破庙乞丐堆里传了出来,内容是我随便编的,意思只有一个,就是说魏虎应当是全天下唯一的王。
夏越还是不解:「怎么还要给魏虎造势?」
「胡人与我们不同,他们没有帝皇,只有首领,首领之下是各个部族,部族又有自己的首领。我是要石翰颂对魏虎不满。」
「那又如何?石翰颂再傻,也不会帮着我们对付自己人。」
「放心,我没想策反石翰颂,我要的是他们互相猜疑。」我看向夏越,轻笑道,「又该你出场了。」
「什么?」
我心想,你我一人一场,很公平。
「找几具尸体投到水源处,被羯人发现后立刻逃跑。」
「所以呢?你要像在雄州一样……」
「只是假装制造瘟疫。」
「那会引起魏虎警觉的!」
「对啊,就是要他警觉。」
魏虎发现被抛在水源处的尸体,联想到雄州土羌人经历的一切,立刻下令全城焚烧尸体。
石翰颂整个人跟干草一样被点着了:我侄子刚被你弄死,不让我收尸就算了,没两天就鞭尸拿尸块来诅咒我,这我都忍了,现在我刚把我侄子埋了,你又要把他挖出来烧掉?
啊呸!
石翰颂提着刀就去跟魏虎打架了。
他的部族也集结起来预备战斗。
双方一触即发之际,两位大将和魏虎的宅邸都起了火。
我和夏越带人分别扮成魏虎和石翰颂的部族模样,夏越去偷袭另一位大将,他运气蛮好,竟然直接杀掉了那名大将,我一边点火一边造谣:「虎王一统天下,是唯一的王!」
羯人不擅巷战,不,应该说胡人都不擅巷战,所以他们一般不会进入攻下的城池驻扎,两位大将那么反对魏虎入驻梅岭也是有原因的,这会影响他们的战力。
而我则恰好相反,我对梅岭的每一条街道、每一个角落都了然于胸,仅靠几十人也能放风筝一般牵着他们打。
我和夏越就这样一个烧杀,一个抢掠,在魏虎和石翰颂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将本就残垣断壁的梅岭再度重创,用萧家私造的投石机轰开城门,再从青云道逃遁。
这次离开,为防被追上,我们毁了青云梯。
离开的时候天色将明,夏越能够清楚地看见悬崖下的一切,我再也唬不了他了,本打算将他打晕了事,谁想到他主动用布包住眼睛,牵住了我的手。
「你不怕我把你推下去?」
「别废话,快走,要是被追上就完了。」
我反握住夏越的手,用止汗的布条将他与我的手紧缚在一起。
踏出第一步前,夏越忽然问我:「你也怕吗?我好像看见你哭了。」
「不怕,只是为梅岭难过。我们带走了剩下的粮食,活下来的梅岭人过不了这个冬天了。」
「你竟会为这种事哭。」
「什么?」
「你杀羯人的时候,眼睛溅上血都不会停。」
「因为不杀他们,我会死。」
「不抢梅岭的粮食,雄州也会饿死。」
「我知道,我没有后悔。」
「可你哭了。」
我叹了口气:「夏越,你难道不知何为怜悯吗?」
「我怜悯他人,那谁来怜悯我?我们夏家从未愧对朝廷、愧对百姓,可雄州城破,朝廷无人支援,百姓弃城而逃,甚至主动给土羌人指路,只为苟活……」
说到这里,夏越说不下去了。
他虽然个头大,但年龄比夏洄都小,他在不久前纯然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家公子。
同样是不食人间烟火,萧婥比他可爱多了。
我又开始想萧婥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前面……很险吗?」
夏越的声音带了些颤抖。
ţū₊我明白我得一直跟他说话,不让他瞎想。
「你说得也没有错,在这世道顾好自己已经很难了,只是若有余力,能看顾旁人也是好的。
我的主……妹妹曾经写过一首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些日子我总是在想,若真有这么一间屋子,中州人可以住,胡人也可以住,士族可以住,贱民也可以住,那该多好。
传那首童谣的时候我甚至在想,若魏虎真是天下的王,真能终结这场混乱,哪怕他是胡人又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他一个蛮族,礼义廉耻都不知道的东西,他也配?!」
果然,夏越跟我争吵起来便完全忘记了自己恐高这件事了。
【齐懿武本纪】
时梅岭频发恶兆,魏虎与二石生隙,帝将数十骑入,得余粮,过青云而活雄州。
【齐懿武野史】
青云,古之险道也,卒过而毁之,又云帝既去此道,遂自断矣。至今猿猱度不得。
盖天道所作,直助帝王矣。
注:后以「青云孤程」,形容专为某个人或某件事设计的形式/方式/捷径,含贬义。

-13-
「你知道萧玄朗吗?」
「听过这个人,是小宗之一的汴州萧氏,他在族中管着偏僻的田庄。」
实际上萧玄朗是个外室子,生母大概是娼优之类,故而一开始连家门都进不得,后来他父亲的嫡子夭折,为了承嗣才将他接回来。
但他的出身在士族看来过于难堪——甚至比我和锦书都差,所以他父亲去世后只分得微毫家产,他颇感不服,找族老们闹过,最后给了他一些破旧偏僻的农庄堵了他的嘴。
他在梅岭挺有名的,因为二字才是贵名,姓萧的人里名字有三个字的多为家奴,所以「萧玄朗」这样的名字出现在族谱里很引人注意,年年祭祀都要被拎出来嘲弄一回。
但这些都是萧家的家事,不宜与夏绫细说。
夏绫道:「他进京面圣,禀报梅岭失陷、萧家灭族一事,皇上让他承了萧家的爵位,降等为元懿侯。」
「怎会如此?即便梅岭萧家族灭,还有五个小宗,小宗中仍旧有身份贵重之人,不论如何都轮不到萧玄朗。」
「不只你疑惑,朝野上下也疑惑。圣旨直接从内宫传出,大司马都不知道。」夏绫想了想,「或许是想扶持一个人牵制大司马吧。」
朝廷的事离我太远,萧家更是从不属于我,我更好奇的是:「你如何知道这些?」
「世家大族,同气连枝。」
夏绫说出这话时,是带着自豪的。
他自矜于士族百年积累下的底蕴和默契,我却被他话中那可怖的景象惊得心颤。
我仿佛看到一棵棵高大到遮天蔽日的巨木,枝叶相连,只有几缕阳光能够透过它们照射到地面上的杂草。
这就是萧婥所说的——阶级。
在梅岭的时候,我总觉得萧婥喜欢胡说八道,现在却越来越觉得她说过的话都有道理。
这太奇怪了。
明明萧玄朗做到了一个出生卑贱的人能够达到的至高位,但我丝毫不羡慕,因为我现在觉得,这并没有多了不起。
萧家祖上是因为上了战场,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才得到财富和地位,可萧家后代凭什么得到这些?凭福泽深厚吗?
但萧玄朗的福泽何曾深厚,他凭的无非是帝王的看重。
所以,士族又凭什么可以几十年乃至几百年地遮天蔽日呢?
不该的。
或者说,这不是永恒不变的真理。
脑子里想了许多,最终我却回了夏绫一句:「怎么与我说起萧玄朗来?」
「这是萧家的事,我以为你会感兴趣。」
我摇摇头,轻笑道:「我自名为萧翀不是因为萧家。我在回到祖宅前跟生母一起生活,我娘和阿姨们叫我虫娘,也叫我小虫。」
「这是你的小名?」
「嗯。虫子命贱,好养活。」
「我的小名叫如意。」
额……我没想跟夏绫交换小名,这种闺阁中女子们叫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很奇怪。
但夏绫用他那亮闪闪的眼睛看着我。
我动摇了。
「如意……」
夏绫勾唇笑着,嘴角被扯出淡淡的笑弧,每当这时候他就显得尤为稚气。
似乎自己也意识到在外面这样笑太有损身份,夏绫收敛了神色,说起正事来:「虫娘,今冬粮食的事暂时解决,如今雄州也渐渐恢复生机,江面即将结冰,到时候便可借冰面通往各处,朝廷的邸报和消息往来会更便捷,不过这样一来,雄州和梅岭的情况也瞒不住了,所以今冬的备战是头等大事。
你想如何练兵?」
话音落下,外面的车夫道:「两位大人,大营到了。」
夏绫将大氅递给我,我闻到了珍贵的凝露香味,问他:「现在还有这么好的香?」
「羌人不懂香,扔在角落的。」
「胡人与中州人处处都不通,他们看不透我们,我们也弄不清他们,这便是他们总能打我们个措手不及的原因。」
一边说,我一边披上大氅,跳下了马车。
寒风夹杂着米粒般的小雪扑面而来。
风雪中,夏越赤着上身与Ťŭ̀ₘ一壮硕兵士比武,皮肤因剧烈的动作而微微泛红,胸膛起伏间,雪花触之即化。
兵器碰撞发出的刺耳声响让人不自觉地集中了精神。
这样的身体,高大,健壮,拥有强大的力量足以支撑动辄几天几夜的行军,他们都是天生的战士。而我却不行,我甚至举不动夏越的配剑,我的武器都是萧婥特意打的,体量小,重量轻,适合女子使用。
夏绫也下了马车,他上前几步到我侧前方,看着夏越得胜,而后回头看我:「自从梅岭回来,阿越整日泡在演武场上,不知跟谁较劲。」
「大概是觉得丢脸吧。」
下场的夏越也看见我们,他难得冲我们露出笑容来,似乎是因为赢了心情大好。
夏越从随从手里抢过衣裳,一边穿一边走过来:
「五哥!萧翀。」
我回以夏越一个甜甜的笑。
夏越抖了一下:「你……干吗?」
我偏了偏头:「你五哥刚刚问我想如何练兵,我想通了一些事。」
夏绫道:「怎么,一见到阿越就有想法了?」
「对啊,因为夏越太厉害了。」
可能是我笑得太灿烂,夏越被我的反常吓到了:「你想干吗?」
「走,去营帐坐着说。」
营帐中,夏绫不慌不忙地擂茶,夏越则全神贯注地盯着我。
「我是女子,不管怎样苦练,在正面迎敌的情况下,永远打不过比我壮了一圈的夏越,你们说是不是?」
夏绫道:「有理。」
夏越戒备地点头。
「雄州如今,妇孺、老幼居多,兵力少,粮食储备不够,与胡人和朝廷对比起来,如同我比之夏越。」
夏绫道:「的确如此。」
「我可以用一些手段让夏越腾不出手来动我,但我不能寄希望于他永远没空,我必须要做好与他战斗的准备。」
夏绫道:「所以?」
「第一,我要吃胖,至少不会被夏越一个爆冲给冲倒。
第二,我要有武器,不需要如何强大,而是适合我的称手武器,小而轻,尖端锋利。
第三,我要有朋友,比如如意这样的朋友,夏越想伤害我时,你能够劝几句。
最后,我要养一条疯狗,狗虽弱小,但谁都不想被它咬上一口,惹得一身脏。」
夏越「啊」了一声:「你这说的都是什么呀?为什么要放狗咬我?」
夏绫做好了茶放在鼻尖细细品鉴。
他眉目舒展,茶汽氤氲在山根处,在这杂乱的营帐也仿佛出尘仙人一般。
放下茶杯后,他问:「如何吃胖?」
「军民屯田。」
「如何造器?」
「须悍不畏死之将。」
「如何交友?」
「遇水之时,火为友;遇火而水为友。」
「那,谁可以做你的狗?」
我沉默了几息,即便知道这样太难以让人接受,还是说了出来:「羌人。」
夏越拍桌道:「萧翀,你放肆!羌人屠了我雄州,你竟要再引他们回来!」
夏绫缓缓放下Ťů₈茶杯,道:「开议事厅?」
我点点头:「好,开议事厅。」
【齐懿武本纪】
帝起于雄州,行屯田制,兵卒暇与粮耕。又练三千虎贲于上野,烹鬼神而煎阴余,驱羌至阶下,豢之。其冬,文襄公奉命送玉璧于翟、羯,遥拜司马雍熹为兄。
此二年,雄州势重。

-14-
「大人,求您救救我的孩子!」
暮春的风尚夹着些许凉意,我的侍从蕊儿怕我冷,去马车上取披风,没想到就这片刻的工夫,一个妇人便觑着守卫的空隙冲到了我跟前跪下。
今日是夏洄与我相约视察屯田的日子,发觉账目有问题,便叫了几个百夫长来训话,因为这几个军屯是夏洄在管,我不便插话,就找了个树荫等他。
我凝视着妇人,心想,看她的服饰也是这个军屯的人,那就等夏洄来了再问话。
「你先起来,有事情等帐主回来再禀报。」
那妇人衣裳上虽有补丁,但还算穿着整洁,头发已经很稀疏了,黑白夹杂,皮肤也苍老得紧,眼睛黑湛湛的,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
她说话有口音,应该是两年前被俘虏的土羌女人。
听到我话里指向夏洄,那女人狠狠磕了一个头:「大人,要杀我儿子的就是帐主大人,求您慈悲!」
此时蕊儿也回来了,她迅速用佩刀的刀柄抵着那女人的额头,挡在我与那女人中间:
「大人小心!」
我从蕊儿手里接过披风穿上,拍了拍比我矮半个头的蕊儿的肩,摸到她的棉布上袄。
「别紧张。」
自从我上次被刺客刺杀险些丧命,蕊儿便恨不得将我与所有人隔绝开来。
蕊儿是鲜卑女奴与中州人所生的孩子,她的生父是个地主,一年前逃难来到雄州,一家子生活难以为继,于是先卖她娘,再卖她。
我在街上遇到蕊儿,看着那张与我有几分相似的脸,难免想到死在梅岭的娘亲和阿姨们,一时有些感怀,花了二十两银子买下她,从此后蕊儿就做了我的武婢。
有趣的是,夏越对我横看竖看不顺眼,却很喜欢蕊儿,连蕊儿的佩刀也是他亲自打的。
他甚至还想把蕊儿的娘买来团聚,不过去找的时候蕊儿的娘已经被填了井。
自那之后蕊儿便把我们当亲人,她说我就像她娘亲,夏越就像她想象中的阿爸。
连相对而言比较厚道的夏洄听了这话都笑了,说幸好蕊儿不是月老。
夏绫让蕊儿习武,和众武婢一起留在我身边,给她用我用的熏香,穿我穿的丝质衣裳,佩我佩的玉饰珠宝,起初我以为他和夏越一样喜欢蕊儿,直到一年前的刺杀,我才知道,他是想用蕊儿混淆视线,保证我的安全——因为鲜卑族人都有几分相似,蕊儿和我穿戴几乎一样,某些时候,可以用她冒充我。
在那场刺杀中,蕊儿和我都受了重伤,刺客不会管谁是萧翀谁是侍女,他们能杀的都杀,连我的武婢都不放过。
我当时胸口中了贯穿的一箭,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谁知发了十几天的烧最后竟捡回一条命。
我痛斥了夏绫一顿,但也想明白了自己已经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躲是躲不过的,后来也不再给蕊儿华丽的穿戴。
夏越以为我迁怒蕊儿,夏绫则劝我不要一时义气,但蕊儿却甘之如饴,依旧在每一次危险来临之际,用她小小的身子挡在我前面。
就像现在一样。
我有时候在想,夏越对蕊儿比我对她好得多,但蕊儿最信任的只有我,这说明什么?
不是我多么招人喜欢,而是人从心底深处更愿意相信和自己相似的人。
我和蕊儿都是鲜卑混血,所以她更依赖我。
同理,我和夏洄都是雄州城的议事厅主官,但由于我有外族血脉,所以这个土羌女人更信赖我——哪怕她曾经的家人很有可能就死在我制造的瘟疫中。
蕊儿问我:「大人,要将她捆起来吗?」
那女人吼道:「大人,我对天神发誓我的孩子没有杀人!我愿意用我的命换他的命,只求您救救他!」
见这女子说得这样恳切,又想到夏洄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朝她道:「那你说说看。」
蕊儿收回了刀,戒备在我身侧。
「我的孩子几年前和我一起被俘虏到雄州城,我被嫁给军户王家,他也跟着我嫁过来,我男人对他非打即骂,让他睡在猪圈旁的柴堆里,多吃半碗羹都要叫他滚出去要饭,他也有心气,去年我生下他弟弟过后,劝他向他继父服个软,以后就改名王招招,他不听,自己到街面上讨生活,不回家了。」
到街面上讨生活,就是要饭。
「这个月我男人在路上遇到他,和他对骂了两句,六天前我男人死在城门巷道里,身上被捅了几十刀,差役无凭无据就认定是招招杀了我男人,把他捉去,说是要绞杀示众!」
我对她说:「断案的事,你们帐主和我都不管。」
这事是夏绫在管。
夏绫不是会弄出冤假错案的人。
「大人,他们夏家人恨我们羌人,世人皆知!」
我心中一动:「谁说的?若恨,怎么留你在此?看你脸色不差,想必顿顿吃的是饱饭吧,恨你还要对你这么好?」
「我……大人……」
「这话过了,你自去领十棍子的罚,回去照顾好你小儿子。」
「萧大人!」
我不再理会这妇人,不顾她哭号得撕心裂肺,先行带蕊儿离开。
回到城主府,我立即让蕊儿通知众人开议事厅。
蕊儿问道:「大人要给那孩子讨个公道吗?」
我笑了笑,「不是,是因为听到了好久没听到的一句话。」
很快,在议事厅我受到了同样的质问:「阿翀你竟然为了一个羌人把我们紧急召集起来,你不会是要给他讨公道吧?」
此时夏洄刚从军屯赶回来,额角还有汗水,气都还没喘匀就先维护起我来:「阿翀这么做必有她的道理。」
我笑问夏绫:「你管着雄州的刑狱,最清楚这案子,你说,他继父是不是他杀的?」
夏绫被我这样问,不气不恼,温和地答道:「是,也不是。」
「怎么说?」
「动手的不是他,设计让人砍了他继父的是他。」
「那这样说来,还有从犯?」
「那些人未必知道自己是从犯。」夏绫轻叹,「那个孩子心思很是歹毒,在街面上网罗了好些土羌孩子和孤儿,组织他们要饭和小偷小摸,自己收他们的贡钱,还去商铺索要保护费,临街的商铺恨他恨得牙痒痒。
他故意拿着钱大摇大摆地走在外面,让人人都知道他身上有银子,然后诱他继父进入巷子,打晕了,换上他的衣裳,又把钱放在他继父身上,让商铺的打手以为他继父是他,把他继父杀了。
计策被我手下的差役们识破后,他干脆利落地认罪。这孩子心术不正,留不得,虽罪不至死,我还是想杀了。」
「如意啊如意,你杀或不杀,都中了他的计。」
夏绫偏了偏头,神情甚至有些纯真:「怎么说?」
「你不杀他,他就毫无代价地杀了与他有怨的继父。而你要是杀了他,我相信他一定有他不是凶手的证据,到时候他手下的小乞丐们将他那些证据公之于众,那些嫁过来的女人和她们生下的孩子便会认为永远得不到雄州的认可,永远是二等奴婢,永远不会真心归附雄州。
我觉得,他更想让你杀了他,据他娘亲说,他可是宁愿去讨饭也不愿改姓的。」
夏越道:「你看,我就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他们那么好有什么用?说不定整日都想的是怎么逃回外面那群土羌人的寨子!」
我用食指点了点脑子:「夏越大人,动动脑子吧,你这么想就如了他的愿了。」
夏绫问道:「那你怎么想?」
「你说那孩子为何之前受到那么多折磨都忍了,现在忽然忍不了了?」
夏绫是个聪明人,回答:「因为他娘亲生了孩子,还是和雄州人生了孩子,他怕自己娘亲被同化。」
「对,他更怕其他人和他娘亲一样被同化,他恨雄州,更恨所有中州人。」
夏越怒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这种人非杀不可!」
我道:「杀了他,坐实你们夏家人恨羌人这句话吗?
看吧,一个十岁的孩子,多聪明啊,让咱们无论是进是退都有顾忌。
这还是在他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下,若是给他武器,给他士兵,好好教他……」
夏绫插话:「那我们会因为他再死更多人。」
我笑道:「我们为什么不用他,让敌人死很多人呢?」
夏绫明白了我的意思:「你想用他?」
「对,这就是召开议事厅的缘故,我想和诸位讨论,咱们雄州的衙署,多久可以启用归顺了的羌人?」
见众人脸色大变,我继续刺激他们:
「不止羌人,羯人、翟人、匈奴人,只要是有才之士,都该为我所用才对,不然靠我们这群乳臭未干的小子,怎么跟那些尸山血海搏出来的将军比?怎么跟那些宦海沉浮的老太师们比?
别忘了,我也算半个鲜卑人!」
夏绫道:「这事不宜操之过急,需要缓缓计划。」
「那就是有的计划?」
夏家诸子有的沉默不语,有的互相看着,还有的张嘴欲阻止——很明显,这个人是夏越,但最终没有一个人说不好。
其实从两年前使用我的四项计策开始,他们就应当预料到今天。
「那就这样定了,将那孩子带出来,以后还请如意你亲自调教,务必让他心悦诚服才好。」
夏绫无奈道:「是……谨遵萧大人吩咐。」
当夜,那孩子被差役带来城主府。
他的娘亲把他描绘成一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小可怜,等他真正露面我才知道被骗了。
他明明才十岁,却虎背熊腰壮得像个墩子,看着五大三粗,谁也没想到心思竟那么细腻。
真是夏越的身子,夏绫的心。
蕊儿仰着头告诫他:「以后要好好听主子们的话,不然我收拾你。」
他低头看着蕊儿,问:「你不是中州人?」
蕊儿:「我生母是鲜卑。」
他轻蔑嗤笑:「杂种!」
蕊儿拔刀要砍,被我拦住了:
「王招招,过来,见见你师父。」
王招招肉眼可见地气到脸红。
我单方面给他改了姓,从这一刻开始,到他死去,所有人都叫他王招招。
雄州城,王招招。
【王招招列传】
王招招,齐朝名将,平生未尝一败。
别号「阎罗招」。

-15-
「京城传来消息,大司马雍熹派元懿侯萧玄朗收复梅岭。」
夏绫在议事厅说出这句话,众人神色各异,都没急着开口说话,而是看向我的位置。
我摊了摊手:「我也是刚知道这消息。我也想不通,这不就是让萧玄朗送死吗?」
梅岭如今为羯人魏虎所占,魏虎骁勇,青云道被毁后梅岭更加易守难攻,再加上要到梅岭的话,路上要经过雄州——不管怎么说,都像是来送死的。
夏洄问道:「那个萧玄朗可有战功?」
夏绫道:「寸功未立。」
那就是说,不只没有战功,在朝政上也没有任何建树。
夏洄道:「那必定是大司马想杀元懿侯萧玄朗。」
我开口:「雍熹想杀,也要皇上同意才行,没道理的。」
夏绫道:「我们的人一直在暗中监视,一有消息立即传回。阿翀,你觉得我们要如何备战?」
「我还真没有思绪,朝廷的风云我看不懂。」
「我有些想法,正好说与大家。我两年前遥拜雍熹为兄,朝廷的军队过我雄州,我们合该招待。」夏绫起身看向舆图,找到一处位置,「可在这里,设劳军之处。」
夏越道:「这里么……南边的流民最近顺水而下,聚集在那附近,已有乱Ťû₎象,我们不日就要清缴。」
我点点头,夏越带兵和他的性格完全不同,简直称得上丝丝入扣,他口中的军事不会有半点差错。
于是我替夏绫问道:「那你觉得哪里好?」
夏越反问:「为何非要与萧玄朗见面?到时候无非借道与不借两种,兵书往来就能说清楚,何须我等亲去?五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夏绫被夏越反驳,没有生气,反而轻笑了一声:
「呵,怎么阿越说话越来越像阿翀了?」
我一愣,随即回想,这说话的风格的确像我。
很明显,夏越主张的是坐山观虎斗,不牵扯此次是非,而夏绫则相反,很想「无事生非」。
我问夏绫:「是大司马雍熹让我们做什么吗?」
夏绫轻叹:「没错。」
雄州能安稳这两年多,雍熹也占了一部分功劳——夏绫遥拜他为兄,相当于是把夏家的名誉典当给了名声极差的雍熹,他才肯在朝中斡旋,让朝廷暂不处理雄州。
他与皇帝的新宠萧玄朗不睦,让雄州从中作梗,这要求算得上「合情合理」。
但是……
夏洄率先吼道:「五哥你疯了,魏虎是异族,我们怎么能帮着异族打自己人?!」
大家鲜少见秉性温和的夏洄吼人,夏绫失笑道:「奇了,阿越不发火,阿洄便替了他。」
夏洄不善争辩,憋屈得涨红了脸,用求助的眼神看向我。
仿佛在说:你快替我说说我五哥!
我也的确帮夏洄开口了:「你想插手萧玄朗这件事,有我们什么好处?」
夏绫:「阿翀这么聪明,想不到吗?」
「真想不到。」
夏绫道:「阿翀,你不想做梅岭萧氏的家主吗?」
轰——
脑海中,一面巨大的、无形的墙似乎就此崩塌了。
我从未想过……
我可以练兵屯粮,施策夺城,但我内心深处,却总认为自己是半个鲜卑人,我从出生起,连「萧」姓都不配,是萧婥喜欢我的脸才勉强进了萧家。
梅岭失陷,我可以救下夏家子,可以眼都不眨地杀了天家来使,却不敢跟别人说「萧翀」的萧是梅岭那个萧。
我还记得夏绫问起我萧玄朗这个人时的样子,他那时是不是就在为我绸缪?
可我真的没想过,不是不敢想,是压根儿不会往那里想。
我下意识认为,我哪里配呢?
可是夏绫分明是想告诉我,萧玄朗哪里配呢?
如果说萧玄朗配,那我萧翀,哪里不配呢?
我能做雄州城的城主,怎么就不能做梅岭萧氏的家主?
「如意,我竟然从未想过。」
我环顾四周,原本是想看看其他人的意见,却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认清了我的心——不管夏家人怎么想,天下人怎么想,我若要做萧氏之主,谁能拦我?!
于是,出口的话就变成了:「我们需要好生商讨,如何取走元懿侯之位,还有,若夺回梅岭,梅岭雄州遥相呼应,势力已大,便也是入朝的时候了。」
夏绫轻笑,笑罢,走上前去拍了拍夏洄的背:「你听清了,阿翀绝不会帮着胡人打朝廷,她必会把朝廷和胡人都从梅岭赶走。此役若胜,西南尽在萧夏手中。」
夏洄眼前一亮,似乎他也从未想过入主梅岭之事,而一侧的夏越则想说什么,终究咽了下去。
夏越定定地看着我,目光很是复杂。
我直直地看了回去。
他总是想把我放在谋士的位置,我却一次又一次直白地告诉他,我是雄州城主,是定雄州生死之人。
这个事实,不因我的血统、出身、性别,抑或其他任何缘故改变。
【景纯六年,萧玄朗陷脊江,上遣雄州援。
雄州王招招率兵涉水,缴羌人二百、流人三百,封千户。
廷议元懿回京伏罪,因病耽。
司马雍熹荐夏绫,上不允,仍命元懿待守。
魏虎屯千人于青云,以守梅岭。】

-16-
元懿侯萧玄朗病了,病得奇怪,一直不见好,夏绫试探了几次,他都不肯让雄州城的大夫给他诊脉。
他防备我们不奇怪,但人都快病死了,还防备,这就说不过去了。
夏绫与我的计划是想让他在打梅岭的过程中「战死」,这样他无嗣除爵,而我则可以作为立了功的萧家后人得到梅岭。但他若是直接病死,变数就多了。
总之,我们现在是不想让他死的。
我想见他,他却告诉夏绫,不与女奴之子共屋檐,可见他虽然是小宗,却依旧不把我当个人看。
「青云那里的消息传回来了吗?」
蕊儿摇摇头,担忧之情溢于言表:「招招已经去了十天了。」
「这你可以放心,就是萧玄朗死了,王招招都不会有事。」
无他,实在是王招招如今长得过于壮硕,之前他领着亲随进山打猎,遇到羯人偷袭,将他们一行困在捕兽坑里等死。夏洄找到他们时,和他一起的五人饿死了两个,另外三人也瘦到皮包骨头,而王招招却只是瘦了一圈——以他如山一般的个头来说,在战事中即便落败,也能跟辆战车似的逃走,别人的致命伤到了他身上顶多重伤,他实在是天生适合上战场的猛将。
我将邸报放下:「给我找把琵琶,我们去见萧玄朗。」
「可是元懿侯不是不愿意见……」
「咱们雄州城热情好客,特意派了我这鲜卑琵琶女去给病中的元懿侯大人凑个热闹。」
蕊儿眉头微皱:「大人,可是……您的琵琶实在是……」
我尴尬地揉了揉鼻子:「当年是没有好好学,不过不碍事,萧玄朗他能听过什么好琵琶,听听我这半吊子就不错了。」
等我换上胡姬那艳丽的衣裙,抱着琵琶往别院走时,迎面撞上夏洄和夏越。
两人穿着短靠,脚下是皮靴,靴底有泥,想来是巡视了屯田回来的。
夏越问:「你这是干什么?」
「我去见萧玄朗。」
「他都说了不见你。王招招还没消息回来,你可不要轻举妄动,我们还要用萧玄朗带的兵马。」
「不让他知道我是萧翀不就行了?」
夏越嗤笑道:「你当他是傻子,你一副鲜卑人的模样,谁猜不到你就是萧翀?」
「那蕊儿也这样,我们雄州鲜卑后裔不少,为何我就一定是萧翀呢?」
「我不跟你扯,你要想去,我们开议事厅。」
「不用。」
我一边说,一边继续往前走,夏越抬手拦我,指尖触碰到我身上的披帛,皮革的袖口挂到肩头垂下的流苏,二者交缠,我被牵扯得转身向他。
我淡然道:「我说了,不用,这件事不需要开议事厅,我就可以做主。」
夏越一边想收回手,一边又因我肩头的衣裳被扯动而下意识避开我的视线,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别扭的状态。
他小声嘟囔:「凭什么……」
我给蕊儿使了个眼神,蕊儿「唉呀」一声,假意上前分开我们,实则将我的披帛整个扯下,挂在夏越身上,伴随着蕊儿低呼「夏越大人别动,搅得更乱了」,我快步抱着琵琶去了别院。
萧玄朗的屋外守了至少二十个侍卫,将病重的他围了几圈,我被侍卫们拦在外面。
早已预料到会如此,我耐心地找了块院里还算干净的石头,坐在上面弹起了琵琶。
我的琵琶学得不好,最初是萧婥想学,学了几日没兴趣了,就让我学,原先教萧婥琵琶的师父见徒弟从萧家嫡女换成了我这么个「小杂毛」——这是她的原话,大失所望,因此教得也不认真,恰好,我也不大喜欢,所以学了点皮毛,技艺连蕊儿都比不上。
我就这样在萧玄朗休养的屋外弹了五天琵琶。
这五天,每日都有皇帝亲派的御医进出,为萧玄朗诊脉煎药,但屋里一点药渣都流不出来,萧玄朗任由我在外面乱弹一气,不做任何回应。
王招招的消息回来了,梅岭的情况很严峻,魏虎做好了死战的准备,将大量羯人召集到梅岭,这种情况不论谁输谁赢,死伤都不会少。
夏绫催我回议事厅,提醒我该商量会战之事。
可我这琵琶弹上了瘾,偏不想走。
又磨蹭了三天, 京中雍熹催战的公文发到了萧玄朗手中。
那一日, 萧玄朗的院内传出极低声的哭号,我停下了拨弦的手, 偏着头细细思索。
御医又从屋内出来了,经过我时, 我闻到他身上有些许血腥味。
蕊儿问我:「大人, 要休息会儿吗?」
「不, 不弹琵琶了。」
我起身,朝萧玄朗所在的屋内高声道:「元懿侯,雄州萧翀求见!」
侍卫们只管拦着我, 却不敢不让我说话, 于是均戒备地看着我,等待萧玄朗的指令。
良久,屋内传来一声底气不足的「滚」。
我乖顺答道:「好的。」
离开后, 我让蕊儿给萧玄朗送了一服药。
当晚, 萧玄朗让我去见他。
不, 应该说是,见她。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女人的?」
「从你连喝过的药渣都要处理开始。你肚子里的孩子还在吗?」
一边说, 我一边绕过屏风,看见了床榻上的萧玄朗。
她很清瘦, 披散着头发,长了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睫毛稀疏,眉毛也淡,眼眉间显得没什么神采, 她的脸小, 鼻子小,嘴巴也小, 要不是那双看起来「兴致缺缺」的丹凤眼, 是决计没法扮作男子的。
萧玄朗捂着肚子,开口说话时声音略沙哑,想是常年压低嗓子扮男子造成的:「你和传闻中一样美。」
见她不回答我的话,我便也轻巧地跳开那个话题, 跟着她的话头说下去:「传闻里除了说我好看,还说些什么?」
萧玄朗嘴唇微动,像是吃力地笑了一下,不知为何, 她做任何表情眼神都不会变, 总是若有若无地看着空空的某处, 像是什么都不在乎。
「传闻还说你与夏家诸子有染, 淫乱不堪。」
「可见传言也不全是真话。」我走得离她更近一些,Ṱùⁿ垂下头盯着她,问, 「那么皇上对你的宠爱, 和传言中一样吗?」
话说到这里,她便也不再掩饰:「你既知道我怀了皇上的孩子,安敢算计我?」
不只要算计你,现在, 我连京城那素未蒙面的皇上也想算计了。
看着眼前的萧玄朗,我想,或许可以用更小的代价夺回梅岭。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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