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之时,天有异象。
国师说,这是荧惑守心之兆,若生一女,贵为皇后,若生二女,祸至全族。
接生婆抱出了一个女婴,父亲激动跪地道:「天佑我族。」
但他却不知道,半个时辰后,我出生了。
我娘惊恐万分,让婢女快些偷偷溺死我。
可我命大,没有死成,反而被仇人抱走了。
十七年后,我在半路截杀了姐姐进京选秀的车队,假扮成她,进了东宫。
-1-
我姓花,叫做花子善。
义父给我起的名字,但他从小就教我,做人不能善良,善良的人往往都命苦。
义父姓花,叫做花朝,以前是个太监,他从杂役内侍一路做到从二品首领太监,直到新帝继位,才得了恩旨告老还乡。
他有钱,买下了花家本族二房原先的大宅,精心修整后住了进去。
也许年纪大了寂寞,他又收养了我这个弃婴。
但他的性情阴晴不定,经常坐在摇椅上,呆呆地透过窗棂看着天空,一看就是一天。
平日照顾我的,是云娘,她也是从宫中出来的,人很温柔,但是个哑巴,不能说话,只能跟我比划手势沟通。
后来我才知道,她不是天生残疾,而是舌头被生生割掉了。
我从小就被要求学很多东西,诗词、策论、刺绣、礼仪、骑射、武功、琴棋,尤其是下棋,下了苦功,是义父亲自教的。
他要求极严苛,说我不算多有天分,所以一定要努力。
学得不好,是真的要挨板子的。
我其实不懂,义父有钱,花家处处精致奢靡,我们仨躺平什么都不做也足足够花到下辈子了,非要我学这些到底是作何用处?
直到那天,我因为背不下棋谱,手掌被打得红肿,哭得嗓子也哑了。
我钻了狗洞,逃出了花家的大宅。
我八岁了,从来没有出过院门。
走过长长的后街,站在人流如织的街市上,我有些迷茫。
街上的每个人,似乎都认识我,他们用一种虔诚恭敬的眼神看着我,向我招呼行礼。
「大小姐–」
我懵懵懂懂地沿街前行,直到我看到了一张跟我一模一样的脸。
-2-
她坐在一顶百花装饰的华丽轿撵上,高高Ṱṻ¹抬起下巴,神情冷淡倨傲。
那是一张跟我极为相似的脸。
我只觉得一股冷意从脚底直窜向眉心,让我禁不住地发抖起来。
怎么回事?
她是谁?
我又是谁?
还没等我大叫出声,我的嘴被捂住了,一件披风兜头而下,将我罩得密不透风。
我被护卫带回了花家大宅。
义父面色冷凝,而云娘在焦急地跟他比划着什么。
良久,他长叹一声:「罢了,她也该知道了。」
我这才知晓了我的身世。
花家的人,一直是出名的好相貌,历代出过不少皇后和妃嫔,因此才能在各大世家中,牢牢占据一席之地。
但自从花贵妃去世后,花家已大不如前,隐隐有了颓势。
我出生之时,天有异象。
国师上门说,这是荧惑守心之兆,花家若是生一女,则贵为后,若是二女,则祸至全族。
接生婆抱出一个女婴之时,父亲激动地跪地,「天佑我族。」
但他却不知道,半个时辰后,我出生了。
花家,其实是生了双胞的两个女儿。
前院在欢呼庆祝天生凤命的孩子诞生之时,我娘正惊恐万分,让婢女偷偷溺死我。
她不敢让夫君知道自己生出了祸至全族的孩子。
可婢女没有听她的话,把我交给了花公公。
花家不知道我的存在,而我娘以为我已经死了,小小的尸体就被埋在偏院的山石下。
-3-
我虽年幼,但也听懂了,我是个不该出生的人。
没人期待我的降生。
我的存在就是个错误,可能会害了很多人。
所以,我的亲娘要杀了我。
虎毒尚不食子,她竟然如此狠心。
没有了我,那个唯一的孩子将是花家的希望和荣耀。
而今天,极为巧合的,正是我的生日。
花城正举办盛大的巡țũₑ礼,给我那个生来祥瑞的姐姐庆生。
我哭着问义父:「当时为什么不让我就这么死了?」
我若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婴儿,死就死了,也不用面对此刻的痛苦。
义父不屑道:「国师那个神棍,就是个骗子。花家把他的话奉为神明,那可是要倒大霉了。」
「更何况……」他顿ẗů³了一下,说道:「若是祸至全族,我更是求之不得呢。」
我不懂:「义父,你也姓花,是花家的人。」
他冷笑连连:「他们可没把我当做家人。我也不怕死。」
我大概明白了,义父养我,是当祸害用的,瘟死花家全族才好。
我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心安理得的继续苟活。
是的,苟活,我在知道自己身世的那天,就觉得自己的某个部分,已经死掉了。
可我再学起东西来,不自觉地就下了死命的狠劲,再也不嫌苦和累,也没有再挨过义父的打。
也许,我是想证明,自己并不比那个双生的姐姐差。
那日,匆匆一瞥过后,她的样貌我脑海中久久不散,成了我苦涩的梦魇与心魔。嫉妒和怨恨如同疯长的菟丝草爬满了我阴暗的内心。
凭什么她骄如烈日,而我只配活在黑暗的阴影里?
凭什么,我死,她活?
凭什么她能在父母宠爱下长大?而我却要像老鼠一样躲藏起来?
只因为我晚生了半个时辰么?
她是祥瑞?天生凤命?
我不信。
哪怕她真是凤凰,我也偏要将她的凤凰翅膀连根折断,插在我的臂膀上。
-4-
我十六岁的时候,花家把花子慕送来了。
是的,我的双生姐姐,她叫做花子慕。
父亲翻遍典籍,又向国师讨教,终于给她起了这个名字。
「子慕」二字出自《楚辞》: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意思是姿态优雅的美丽的女子,会得到人的爱慕。
而我的名字,子善,估计也是义父随着这句诗所取的。
我内心怨怼不平,呵,连我的名字,都要从她取名的诗中捡取来。
她人如其名,在祝福和期盼下长大,得到花家倾全族之力的培养。
而我自出生,就被利落干净地抹杀了。
我的存在,除了那个杀我的母亲,谁都不知晓。
接生的婆子和婢女,也在我出生的当日,被灭口了。
人真是生来就不公平的。
要我善良?
不可能的。
我想义父取错名字了,我应该叫花不善才对。
我的内心时时刻刻浸泡在黑暗和怨憎里,根本没有善良的余地。
花家把花子慕送来,是来找义父和云娘学习宫廷礼仪的。
她要参加明年太子的选妃。
「你好好观察她的行事举动,一丝一毫的细节,都不要忽视。」
义父交代道。
他让我易容扮成粗使丫鬟,混进了花子慕的院子。
我隐隐地知晓他们的打算。
每年的端午,他们都会准备祭品,祭拜某个故人,牌位上的名字是花月容。
我猜,这个人就是花贵妃。
花家送女儿进宫的同时,也会在族中旁支挑选了合适的孩童,去宫里做宫女或太监。
这是为了培植真正的心腹,跟花家的女儿守望相助,在后宫的争斗中得到助力。
花家当时送了五个孩童进宫,最终活下来的只有义父一个人。
他自幼聪颖,通读诗书,心有谋算,跟着花贵妃一路扶摇直上,可最终棋差一着。
花贵妃死,他离开了皇宫。
想必他是不甘心的。
花家也知道他不甘心,让他指导花子慕的东宫选秀,嫁与当今太子。
可他真正想送进去的,其实是我。
-5-
我本以为花子慕是那种娇养长大的大小姐,可她跟我想象中的大为不同。
她为人很安静,是个矜持冷淡的性子,似乎万事万物根本都进不到她心里。
我有意试探,装作粗手笨脚,打翻了水桶,惊惶地跪下认错。
可她只是轻飘飘地一句:「无妨。」
眼神根本就没有半分落在我身上。
看似宽容大度,实则是骨子里的矜傲。
义父教导过,不要被那些施恩示好所蒙蔽,那不是天性善良,只是装饰出来的修养。
外物皆是蝼蚁,贵人岂会在意?
她这样反而越激起我的愤怒。
我的手紧紧攥起,指甲深深陷入手心,不平像牙齿一口一口咬噬着我的心。
我憎恨她的优越完整和自己的破碎不堪。
在她完满的光芒下,我像个张牙舞爪却残疾的跳梁小丑。
我突然明白了义父让我观察她的用意。
我和她真的从底子里就迥然不同。
她是真正的贵女,气定神闲。
而我,自幼无父无母,内心惶恐不安的,我总想做些什么证明自己。
人一旦有欲望,就会有漏洞,我身上全是野心和戾气。
我白日仔细观察她的举止,夜里沉下心去抄经,想让经文拴住我内心那只充满戾气与怨憎的野兽。
她的琴弹得比我好太多,琴音如空谷幽山,是我达不到的意境。
而我的棋艺却比她好,步步为营,满是杀机。
义父说,当今的东宫太子,善棋。
这个秘辛,连花家家主都不知道。
他们打听到的是,太子好音律,尤爱《梅花三弄》,曾大赞梅花凌寒绽放的坚韧,并在东宫广植梅花。
花子慕的气质和打扮,不正像梅花成了精。
为了她这个天生凤命,花家真的下了血本,不仅各种探听消息,广请名师教授,还给她找来了古香方,名为聚仙,香气馥郁,清冷出尘,熏在身上,久洗不散。
我日日观察她,监视她,模仿她,忍下内心如火烧的焦灼,直到那日,太子来了花城。
-6-
太子代替皇上去劳军,路过花城。
花家大喜过望,准备了最隆重的宴席接待。
可太子根本没有来。
他住进了驿馆,关门谢客,丝毫不给花家这个面子。
义父冷哼道:「当年,他母后与花贵妃斗得不死不休,他差点就没生下来。他厌恶花氏至极,怎么可能登门。」
我不解:「那怎么会让花家参加选秀?」
「因为国师那个凤命的预言。他想要皇位,最终还是会娶的。他不敢赌。」
我的眉毛都拧在一起,想取悦个讨厌自己身份的男子,是个难题。
「驿馆的女婢突发恶疾,你这就去替换她。」
义父不愧是深宫血雨腥风中杀出来的,事事都有筹谋安排。
「记住,只要让太子对你有印象就可以。不要做多余的事。」
「是。」
可怎么让太子对我有印象,我却犯了愁。
我换上驿馆女婢的粗麻衣裙,卸下钗环,不施粉脂。
想了良久,最后,我熏了花子慕的聚仙香。
她珍贵无比的香方,早被我偷到了手。
驿馆。
我手上端着托盘,托盘里是太子的晚膳。
内侍嘱咐道:「你们进了院子,不能抬头,把晚膳交给门外侍卫就赶紧出来,不要东张西望,冲撞了贵人,多少命都不够你们填的。」
婢女连头都不能抬?也见不到太子?
我急得额头都见了汗,我只有这一次机会,把握不住,就再也接近不了了。
走到回廊,我注意到太子房间的东侧窗子是开敞的,透过糊窗的轻纱,隐隐看到一个侧影。
我甩了甩袖子,哎呀一声轻呼,扭到了脚。
手中的托盘噼里啪啦地摔到了地上。
护卫抽出刀,踏步向我走来。
而我对着窗口的方向,找好角度,微微仰起了脸。
「何事?」
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我知道我赌对了。
那个人出现在窗边,正对上我的眼。
他乌发金冠,剑眉星目,薄唇紧紧抿着,气质矜贵。
「奴婢,奴婢不慎崴了脚,请贵人恕罪。」
他突然吸了吸鼻子,仔细地看了我一眼。
「什么香气,如此好闻?」
我眼波流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适时低下头,留下一抹白皙的脖颈,装作惶恐害怕的样子。
「罢了。」
他摆了摆手。
我连忙收拾好地上残破的碗碟,行了个礼,就匆匆退了下去。
自那日后,我每想起他的样子,总觉得心跳难安,那种悸动惊心动魄,来势汹汹,不清不楚。
直到一年后,我在半路截杀了花子慕进京选秀的车队,假扮成她,进了东宫。
-7-
义父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要了解对手的思维方式和心理,换位思考,再采用相应的策略,才能一击即杀。
我给花子慕当粗使丫鬟当了整整一年,也观察模仿了她整整一年。
而义父更加隐忍,他在花家蛰伏筹谋了十七年。
终于,在花子慕进京选秀的半路,他安排的人将整支队伍截杀。
我带着新的一支车队替换了他们,踏上了进京选秀的路途。
我带的丫鬟、嬷嬷、仆人、护卫都是按照之前队伍中人的身材样貌准备好的,是义父准备好的死士。
义父说,花子慕带进京的仆人都是花家自幼训练的,曾经他也是其中的一员,很清楚这些人有什么本事。
以防万一,这些人必须全部换掉,而且换上我们自己的人,才方便传递消息和物品。
我知道义父应该也有别的打算,他换的人十有八九是训练有素的杀手,目标很有可能就是当今的皇后。
花贵妃的死,是他和云娘绕不过去的心结,他们的目标应该是复仇。
我没有问花子慕怎么样了。我到的时候,杀戮已止,一切搏杀痕迹都被抹掉了。
新换的女婢为了驱散空气中残留的血腥味,燃起了熏香。
而我穿着花子慕的衣服,坐在她华丽的马车中,想起幼时的我在路边,茫然又惊惶地看着马车中她的面容的那一幕。
我勾起了一抹冷笑,在我花子善的人生中,没有善良宽宥原谅释怀,只有风水狠狠地流转,属于我的一切,我都要靠自己的努力抢回来。
-8-
选秀经过了初选、医检、内选,最终只剩了十名世家女,来到了御花园由皇后亲选。
当今的皇后姓王,出自琅琊王氏。
她长得温柔极了,眉如初月,凤眸内敛,耳厚修长,额间天生朱砂痣,神似庙宇里的观音模样。
皇帝笃信道教,喜欢祥瑞之说,她这么一副观音相,怪不得是她生下太子,斗倒了花贵妃,最终登上了皇后之位。
她既是我目前要积极取悦的对象,又是我未来最强悍的敌手。
而她,应该是不喜欢我的。
因为我姓花。
她看着我的目光,有着毫不掩饰的挑剔与厌恶。
「文以鉴人。你们都是秀色夺人,聪慧压众的好孩子,写篇文章来看看吧,不拘是诗或词,就以梅花为题。」
我心下了然,这是文选的步骤了。义父说过,要看秀女字写得如何,字迹潦草的不可,写字姿势不好的不要,诗书不通的不行。
而想拔得头筹,引得注意,那就要别出心裁了。
我既没有写诗,也没有写词,而是写了篇策论。
这是个异常冒险的举动。有才华的女子,当然是惹人喜欢的,但有治世才华的女子,只会被男人忌惮。
但我相信,义父敢让我这么做,自有道理。
他与王皇后斗了多年,一定很了解这位对手。
于是,我写:「君子如梅,矜而不争,群而不党。拔幽滞,举贤良,黜谗邪,进忠言,是以圣人遗志。」
-9-
看到我的文章时,王皇后温润的表情第一次有了变化。
她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对身边的女官说:「让太子过来。」
我的心骤然砰砰地急速跳了起来。
听说太子陪陛下秋猎,从马上跌下来,受了点轻伤,所以我们到宫里已经半个月了,这些秀女使尽解数,始终未见过他的面。
想起之前在驿馆我们那个对视,他双眸似寒潭沉玉,坠进我的心湖,泛起蔓延的波纹,我瞬间脸颊升温滚烫。
不多时,太子乘着轿撵来了。
看着垂首行礼的一排女子,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母后,不是让你们看着选么,无非就是在父皇挑好的那几个人家里选而已。」
王皇后笑了,把文章递给他:「你看看这个。」
他看过,瞳孔猛地一缩,眼神中有难以置信的讶异,问道:「谁写的?」
王皇后指着我说道:「是她。」
我装作惶恐又强自镇定的样子,上前施礼道:「臣女花子慕。」
他微微一愣,似乎认出了我,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道:「好大的胆子。」
「臣女惶恐。」
「谁教你写的?」
「皇后娘娘让以梅为题,臣女大胆,写了心中所愿。」
他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跟王皇后说道:「倒是个品性高洁的。」
后来我才知道,太子给皇上进了一封整顿吏治的策论,写道:「欲吏洁冰霜,俗忘贪鄙,家给人足,应为政以德,以安社稷,定苍生。或贪墨横行,或苛政猛于虎,致民不聊生,国将不国。」
皇上看后大怒,申斥了太子,说他要动摇国本,其心可诛。
因为此事,太子被禁足了很久。
而萧淑妃刚生出了一个皇子。
皇帝近年龙体欠安,沉迷国师的炼丹修道之术,荒废政务,对太子也开始猜忌起来。
太子胸中郁闷难挨,借喜好梅花,表达自己的清高与高洁。
义父对于人心的把控,已经到了算无遗策的地步。
这个冒险的赌,果然成功了。我这篇策论,写到了太子的心里。
留到最后的世家女,一共是三个人。
我,吏部尚书的嫡长女李云荣,还有王皇后的侄女王明珍。
从我们三人中,会诞生出一个太子妃,两个侧妃。
而正妃,极有可能就是王明珍。
-10-
王家送王明珍进宫,就是冲着未来的皇后之位来的。
王明珍是太子的表妹,自幼相熟,王皇后也不可能委屈自己的侄女做个侧妃。
更何况,她讨厌花家的人。
王明珍为正妃,我和李云荣为侧妃,几乎是所有人认定的结果了。
可我不甘心。
如今我是花子慕,有着天生凤命的命格,绝不愿屈居人下。
更何况,背着这个天生凤命的预言,王明珍也不可能放过我。
这场博弈,我至少要把太子拉到我的阵营。
终于,婢女打探出了太子的行踪,他最近住在皇家的濯清池,那是从西山引来的温泉,对跌打损伤有疗养奇效。
当夜,我偷偷去了濯清池。
石砌的温泉池,周围广植竹林。刚刚入夜,月光清冷,洒在水面上,似沐浴在明月光辉中,因此得名「濯清」。
伺候的宫人已经被引开了,我悄悄走了过去,看到池中一个赤裸健壮的背影。
这在我的意料之外,我本想找他下棋的,棋艺我苦学了这许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刻所用。
可我没有想到,正赶上他在沐浴。
「来人。」他突然唤道。
怕他喊来宫人,我只好脸颊通红,大着胆țṻ₁子过去,将池边搭着的白色纹布巾递给他。
他没有细瞧,以为是伺候的宫人,顺手接了过来。
「茶。」他又吩咐道。
我有些手忙脚乱,一时不知道茶放在哪里。
这时,他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回头看到了我。
「是你?」
我红着脸没有答话。
他倏地笑了声,说道:「你果然来了。」
他长手一伸,突然就把我拽进了池水中。
我失去重心,惊呼一声,呛了口水,才被他抓着浮上了水面。
「太子–」
他笑道:「就这么等不及?」
我还没开口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就欺身凑近吻了上来。
我脑子顿时晕乎乎的,不知所措,只能颤抖地抓紧他的胳膊。
这确实不合礼教,我脑子里在计算和挣扎,是该推开他,还是赌这一次。
最后,我终于横下了心。
我笨拙的回应他,在他欲念最浓的时候,我说道:「我想做你的妻子,就像寻常夫妻那种。」
他却突然停下了动作,皱眉问道;「你是谁?」
我的心一下揪了起来,几乎以为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可他似乎只是随便一问,又用吻堵住了所有我想Ṫüₜ说的话。
那一夜,我宿在了濯清池。
几日后,钦天监选定的吉日,册封使手捧金册前来,高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花氏长女子慕,出身名门,德容肩背,堪为太子良配,特册封为太子妃,赐居东宫。」
我压下内心的激动,叩首谢恩。
成功了。我赢了。
我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在战栗尖叫。
皇后娘家侄女,朝廷重臣之女又如何?
她们只是侧妃。
此后也要被我牢牢压制,我为妻,她们为妾。
我戴的是凤冠,而她们只配用翟鸟。
高下已分。
云泥之别。
-11-
我和太子大婚在即,花家的人也来了京城。
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生身父母。
哪怕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在看到他们的瞬间,我的血液轰然冲上头顶,又在刹那间冻结回流,四肢百骸一片刺骨麻木,喉头像是被滚烫的砂砾死死堵住。
哪怕我的理智告诉自己,我现在是花子慕,千万别被发现,但眼泪还是忍不住地夺眶而出。
我以为我会恨,会怨,会愤怒,可真的见到他们的时候,我突然像个孩子般委屈起来,控制不住地流泪。
我生怕被他们发现异样,但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
见我哭了,手也在颤抖,母亲一把搂住了我,不停地叫着心肝肉。
我那从不知道我存在的父亲也哭了:「老天垂怜,终于是得偿所愿了。我花家有救了。这ƭų⁼些年我担惊受怕,生怕花家被清算,现在终于可以放下心了。儿啊,你做得好!不愧是天生凤命!」
而我面对母亲的拥抱,身体僵直,不知所措。
还好,他们沉浸在家族又诞生出一位太子妃的激动中,以为我也是过于激动,所以暂时没发现我是假的,并不是花子慕。
也对,他们一个根本不知道世间有一个我,一个认为我早就死了。
原来拥有父母的感觉是这样的。
我并没有觉得感动和温馨,他们越爱重花子慕,就越让我伤心。
我心中的野兽,拼命想撕掉他们温情的面具,告诉他们残忍的真相,再一刀一刀杀死他们。
我真的委屈,真的恨,也真的怨。
能让我压制情绪的,只有即将而来的大婚。
我告诉自己,你马上就要嫁给太子,当东宫的女主人,然后,再成为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受臣民膜拜,连生身父母,也要对你行跪拜之礼。
这才压制住这些年积压的委屈和戾气。
我强装成花子慕冷淡高贵的模样,忍着啃噬内心的痛苦,终于熬到了跟太子的大婚。
可大婚当夜,太子却没进我的房门,他去了侧妃王明珍那里,我直挺挺地坐了一整夜,他都没有过来。
我这个太子正妃,在新婚之夜,就受了莫大的屈辱。
-12-
第二日,我和太子按礼制,该去拜见皇帝和皇后。
太子见到我后,什么都没有解释,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
我不由既愤怒又心虚,若是按我花子善的性子,怕是一个巴掌就要招呼过去的。
但我仍然装出花子慕该有的云淡风轻模样,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到了坤宁宫时,王明珍已经在服侍王皇后用早膳了。
我清楚,这是她故意羞辱我,给我个下马威。
我装作没有看到她,规规矩矩地给皇后请了安。
皇上已经很早没有上过早朝了。
他自幼体弱,疾病缠身,子嗣不丰,只生下了太子一个嫡子,后宫众多妃嫔,除却当年花贵妃生下一个公主ţū́₎早夭了,已经很久没有过孩子出生了。
自从他跟国师一起修道炼丹,身体好了很多,萧淑妃生下了皇二子,刘才人也诞下了一女。
这让皇上对国师更加深信不疑,天天斋醮祈祷,追求长生之术。
我跟太子去谢恩的时候,他坐在西苑丹房外的高台之上,身穿苎麻道袍,宽衣大袖,似要马上乘风而去一般。
而国师垂首而立,也颇有仙人之姿。
我衣袖下的手掌紧紧攥起,国师这个妖道,若不是他说什么一女凤命的预言,我就不会出生即失去一切,若我他日登上后位,一定要先杀了他。
我虽如此想着,却装作恭敬的模样把头压低,生怕国师真有什么妖法看出异样。
皇上细长的眼眸睁开,问道:「这就是花家的那个凤命的孩子?」
国师答道:「是。就是她,到时候会送陛下羽化登仙而去。」
按理说,皇上一心修仙,喜欢祥瑞之说,应该对我是满意的。
但他眼神阴森地看了看我,冷笑了一声,那笑声短促,回荡在空旷的丹房,听着十分诡异,我背上顿时泛起了一层冷汗。
「赐丹药。」
宫人捧着一个木匣过来,里面放着两颗鲜红的丹丸。
太子恭顺地拿起一颗,吞服了下去。
我也只好学着他的样子,忍着心下的诡异感,吃了丹丸。
「行了,你们退下吧。」
我们出了西苑,太子就找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手伸进喉咙搅动,然后呕吐起来。
「可是,有毒?」
他惨然一笑:「你可知这丹药是什么炼就的?」
我摇了摇头。
「罢了,不知道是福气。」
我越想越觉得心慌,学着太子的模样催吐,想把那丹丸吐出来,可吐得天昏地暗,依旧没有将那丹药吐出来。
后来我才听说,那丹药是用处女铅血、童子之心、僵尸蜕皮等炼成,怪不得太子恶心成那般样子。
我知道历代帝王后宫,历来都是波谲云诡,但身处其中,才觉得真是步步惊心。
我写信给义父,告诉他如今宫中的情势,让婢女想办法传递出去。
几日后,义父的回信夹带在点心中送来,我展开那张小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
杀帝。
-12-
这两个字,当真是让人心惊肉跳。
我忙将纸条放在烛火上烧了,连灰烬都埋进花盆里,这才放下心来。
我一直知道义父筹谋的是一件大事,可是我本以为义父要杀的,是王皇后。
没想到,他是要弑君。
如今太子被猜忌,还有萧淑妃的二皇子虎视眈眈,确实是夜长梦多。
皇帝若死了,太子继位,我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后了。
想到这点,我不由怦然心动。
八月,皇帝大寿,我进献了一本前朝的葛天师亲手写就的《通玄真经》作为寿礼。相传葛天师修行高深,最擅炼丹,能呼风唤雨,最终在三百岁之时飞升成仙。
这本经书是葛天师刺自己的舌尖血,研朱砂,和泥金,写在矾过的金纸之上的。熠熠生辉,贵不可言,乃是道教至宝。
皇帝大悦,乃至对太子都和颜悦色了几分。
太子郁郁不得志的神情一扫而光,终于把两个侧妃丢到一旁,日日宿在我这儿,情浓之时抱着我说道:「子慕,多谢你,我就知道,扛着母后的反对,娶你为妃是正确的决定。你果然是祥瑞。」
我娇笑着缩进他的怀里,可心里想的却是,我是花子善,不知何时,他才能真正地叫一次我的名字。
也许,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从我顶替花子慕,占了她这祥瑞的身份,就注定不会有这样的一天了。
八月十五,中秋ƭṻ₂之夜。
本该是阖家团圆的赏月之时,宫里也安排了宫宴和赏灯,由王皇后主持。
祭月仪式,本该皇帝亲临,拈香、行礼、祭拜,祈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可皇帝还是没有来,也是王皇后代替。
皇帝说要吸取月圆的天地灵气,加深修行。
他登上了西苑的修仙台,服食了两颗新炼出的丹药,凝神打坐。
却突然口吐鲜血,暴毙而亡。
-13-
皇帝晏驾,宫中彻底乱了。
王皇后是个雷厉风行的,立即封锁了西苑,捉拿了炼丹处所有的人员,包括国师。
宫门也被关了,来参加宫宴的所有朝臣和诰命内妇都被勒令待在原地,严禁出入。
太子先控制了印玺,又找来了丞相、锦衣卫指挥使、宗人府宗令、镇国公等人,带着御医一同查验了皇帝的死因。
最后被判定是服食丹药所致。丹药被查出有丹砂、大黄、硫磺、红铅和水银,其性猛于虎狼。
王皇后大怒,下令将国师凌迟处死。
国师一直辩解说皇帝是尸解登仙去了。
可是没有人相信他的鬼话。
皇帝是暴毙,没有遗诏,但太子继位是顺理成章之事,礼部已经开始忙碌起来,准备大行皇帝的奉安大典和新帝的登基仪式。
王皇后是个狠的,说先帝向来最爱萧淑妃,让萧淑妃殉葬。
萧淑妃自是不肯,被一条白绫生生地勒死。
王朝的权力就这么冷酷而暗潮汹涌地更迭了。
我内心其实得意得很,一切都顺利地在我的计划之中。
没有人发现皇帝的真正死因,也没有人怀疑过我。
又或者说,太多人想让他死,并不想深究他的死因。
他吃的丹药始终是那个丹药,并没有被动过手脚。
丹丸确是虎狼之药,但他日常茹素,又吃固本培元的补品,一颗丹药并不会让他突然死亡。
真正要了他命的东西,在那道教至宝《通玄真经》之中。
葛天师的《通玄真经》是真的,不知义父从哪寻来了它,然后在其中加了与丹药相克的药物,两者合一,才成热毒。
国师是最好的背锅人选,他害我孤苦多年,我也终于出了口恶气。
礼部已经把皇后的凤冠,礼服和玉谷圭已经送来了。
而我,只等着明日朝阳升起之时,成为母仪天下的一国之后。
从襁褓中被抛弃的婴儿到九重宫阙之主,我走得多么痛苦,只有自己知晓。
我怀着满心的期待,沉沉睡去。
等第二日醒来,我发现自己已经身在宫外一处下等的勾栏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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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既惊且怒,又十分惶恐。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本该是我的封后大典之日,可为什么我却被绑在妓院之中?
直到门被推开,一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走了进来。
我的瞳孔骤然一缩。
花子慕。她不是死了么?
我不认为义父下手会留下活口。
可她偏生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用一种很让人厌恶的睥睨神情看着我。
我脑子疯狂地转动,想理清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她是被故意留下性命的?义父留她活命,是为了牵制我?
「原来还真有跟我长得一样的人呢。」
她冰冷的手摸上我的脸。
「太子哥哥跟我说起的时候,我还不信。没想到,竟是真的。」
我心中一惊,太子?太子早就知情?
「你到底是何人?」
我惨然一笑,道:「我是花子慕,花家的女儿。」
她确实是好涵养,听了也不动怒,淡淡地说了句:「西贝货。」
她是懂得寸铁杀人,杀人诛心的。
「倒是谢谢你呢,送了我皇后之位。」
真的么?她打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主意?
这是否也在义父的算计之中?还是我本来就是被利用后丢弃的棋子?
她抽出发间的凤簪,抵在我的脸颊之上,冷冷说道:「我不知你为何长得如此跟我相似,但我讨厌你这张脸。我不杀你,但要划花了这张冒牌的脸,然后把你扔在这最下等的勾栏,让你做个最低贱的千人枕万人骑的娼妓。」
是么?
眼见她手中的发簪向我的眼角狠狠戳来,我一把就抓住了它。
花子慕愣住了,她不解我是怎么挣脱开捆绑的绳索的。
她自然是不懂的。我过去的十八年,跟她世家贵女养尊处优的十八年,是截然不同的。
我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学的武功,稍微惫懒些,就会挨义父的板子。
我以前为此不知道哭了多少回,不懂为何我一个女子,要如此辛苦学这些。
可现在我知道了,是为了保命的。
我用学来的功夫,硬错开了腕骨,忍着剧烈疼痛,从捆紧的绳索中抽出了自己的手。
我夺下她手中的凤簪,对着她心口就扎了下去。
「再也不要相见了,我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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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杀了花子慕,划花了她的脸,又换了她身上的衣饰,走了出去。
门口等待的宫人对我施礼,带我登上了回宫的马车。
从此,我就是真正的花子慕,无人再会怀疑我的身份。
从此,花家只有一女。就是我。
假的冒充真的被发现,然后杀了真的,世间就再也没有假的了。
这是不是也在义父的算计之中?
回到宫中,太子笑着牵起我的手,问道:「可处理妥当了?」
我不确定他到底指的什么,又知晓多少,只能模棱两可地回答道:「是。」
他笑道:「我就知道她是个假的。你明明当年在花城驿站就跟我在一起了,可她确实是个处子之身。」
我这才恍然大悟。
太子到了花城,我当时扮作女婢,去接近太子。
没想到,花子慕这副宛如谪仙的模样,却更加大胆,当时就对太子主动投怀送抱了。
为了后位,花家和她,真的是出乎意料,急到连脸面都不要了。
难怪在濯清池那夜,太子的表现那般急色奇怪。
我不敢再多问,生怕露出马脚,多说多错。
我又发现带进宫的女婢不见了,这等于我和义父的联系被切断了。
我满心都是疑窦,又怕引起怀疑,始终不敢询问打探她的去向和下落。
熬了几天,终于等来了我的封后典礼。
卯时初刻,钟鼓齐鸣,文武百官依品阶垂首肃立,内外命妇身着华彩翟衣。
而我,戴着九龙四凤冠,随着礼官的唱礼之声:「授册—宝–」,接过了新帝给我的金册玉宝。
「臣妾花子慕,谨受册宝。惟敬惟勤,以承宗庙,以奉陛下。」
我站在丹陛最高处,缓缓转过身,面对文武百官和内外命妇,他们齐刷刷地跪伏下去,叩首而拜,齐呼:「皇后陛下,千岁,千千岁——」
我握着沉甸甸的皇后金册,可是,跟我想象中的心情并不一样。
我本以为我会是纯粹的愉悦和得意,可事实上,我既恍惚又疲倦又茫然。
我的过往和前程,都是权力之巅的荆棘之路,怎么走都是步步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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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帝不同于他的父亲,是个有野心抱负的皇帝,一心想整顿吏治,清理世家,做个名留青史的明君。
他爱花子慕么?
我最终也没问出口。
他到底爱的是谁?花子慕,还是我?
我逐渐认清一个现实,对他来说,情爱只是调剂,并不是多重要的事。
想坐稳皇后之位,要足够有用。
我用整个花家向太后和新帝投诚。
花家成了第一个被开刀的世家,族人被罢官、抄没,不得入仕。
皇后的母族都被整治了,其他世家就好下手了。
新帝和太后对此大为满意,一个没有外戚依靠的皇后,十分安全。
我比王明珍更适合做皇后,不然王家势大,必定掣肘。
而我,心里也踏实了几分,花家树倒猢狲散,再也不会有人识出我的真实身份。
只是,我派去寻义父和玉娘的人回来说,我从小长大的宅邸已经人去楼空。
我为此忧伤惶惑了许久,他们究竟是逃了,还是当初就被太子或花子慕的人灭了口?
他们的下落成了我的一桩心事。
直到多年后,太后病重,突然召了我前去。
她已经头发花白,面带病容。
她看着我笑了,笑容间,依旧是那副悲天悯人的观音模样。
不知为何,我心中一紧,有说不出的情绪涌上来。
「花子善。」
这三个字,像霹雳般炸开了我的灵台,我几乎被惊得魂飞魄散。
我几乎本能地反应,要杀了她灭口。
「别怕。」她说道,「我早就知道了。只是我快死了,有些事情,想告诉你而已。」
她说的每个字,都让人觉得惊心动魄。
「你义父花朝,一直是我的人。」
一句话,就把我砸懵了。
「当年,是我们合谋杀了花贵妃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后来,他送了你进来,杀了先帝,灭了花家。」
我惊得几乎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为……为何?」
「花朝是花家的旁支子弟,自幼聪颖,书也读得好,本是要走仕途的,可却被花家看中,送到宫中做阉人,他焉能不恨?」
「跟花贵妃一起进宫的,还有她的庶妹,名唤花月容。」
我似乎又被雷劈一般,义父祭祀的那个牌位,写着花月容的名字,竟然不是花贵妃?
我那时年纪不大,有主观概念,太理所当然地认为花月容就是花贵妃了,从没想过有别的可能。
「花月容不如她嫡姐那般国色天香,却是个恬静可人的,花朝从小就喜欢她。她给花贵妃当了整整五年宫女,日日精心伺候她,只是为了求到了年纪能够出宫。可花贵妃当时怀了孕,为了固宠,安排先帝临幸了花月容。这孩子太傻,一时难以接受,想不开,第二天就投缳自尽了。」
「她死后,花朝几乎疯了。他找到了我,要跟我合作。」
「我们合谋杀了花贵妃,花朝带着个宫女离开了皇宫这个伤心地,回了花城。」
「后来,我找到花朝,想让他帮我杀了先帝。我是皇后,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好下手,一着不慎,就要连累到太子。而花朝提出了一个条件,就是让你当太子妃。我答应了。」
我这才明白过来,一切果然都在义父的筹谋安排中。他是真的算无遗策。
难怪我一路走来,虽惊险却顺利。
我自诩聪明,多年来,为自己一步步走上皇后之位得意不已。
原来,在这一场局里,我只是一颗被安排好的棋子而已。
「花子善,我说这些,是想你明白,我们曾经为此付出了什么。真正的好人,在宫中和朝廷中都是活不下来的。你义父把你教得很好。出手狠辣,能权衡好利弊。我的皇儿不同于他的父亲,是个有志向的,奈何心计不够,手段太软。这些年,有我给他兜底,钳制群臣,总算朝政清明,百姓安乐。可我快死了。你发誓,你会替我,守着他和这天下。」
她是不放心我。想用这个秘密,换我以后不伤害她的儿孙。
我若不答应,死的就是我。
我跪在地上,认真起了誓:「我花子善,必以忠心,辅佐陛下,成为圣君,仰报义父和太后大恩,若只为身谋,有违斯誓,上天惩罚,夺算凶诛。」
太后这才满意地微笑,溘然长逝。
我终生, 再也未见过义父和云娘。
我常常会想起他们。
幼时, 义父恍然看着天空发呆的样子,云娘给我缝制裙子的温柔样子。
我不敢深想, 义父和云娘突然消失,是不是算到,我会为了灭口,杀了他们。
我更不敢去琢磨推测,自己终究会不会这样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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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年的中秋夜, 宫中夜宴, 君臣同乐。
东极国进献了一株并蒂莲花。
都说,花开并蒂,同根同息,同心同生, 是吉祥的征兆。
我的皇儿已被封了太子, 摇头晃脑地吟诗道:
「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蒂莲。」
众人皆夸赞太子的才华。
「母后,您也作一首诗来听听。」
我突然就想起了花子慕的样子,这些年下来,我跟她的出尘气质越来越不像了。
皇上还玩笑道, 我做了皇后,越来越有威严, 日渐凌厉。
其实, 是我不再模仿她,渐渐地做回我自己。
我开口道:「并蒂花头花正好,妒花风雨更相摧。同根暗结夺命意,绞断芳魂命已休。」
一时间,群臣皆默,连丝竹之声都骤然而止。
花好月圆的中秋, 这首诗突兀且不吉利。
皇帝似乎想起了什么,忙找了个话头,把这事岔了过去。
我不知道他知道多少内情,有没有认出我的真实身份。这些年, 我们都戴好各自的面具, 完美扮演恩爱的帝后。
我突然又想起国师的预言,其实, 他所有的话, 都应验准了。
细想下来,真的是惊心。
他曾说:「就是她,会送陛下羽化登仙而去。」
连先皇都真的是在那个中秋之夜, 由我送去西天的, 是成仙还是成鬼, 那就谁都不知道了。
国师那个妖道,虽被下令处死,但他最后还是逃了, 不知所踪。
我始终不知道他是谁的人, 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那个天生凤命的预言,又是不是被设计好的。
宫殿中,声声丝竹舞乐, 一派歌舞升平。
只有我,不寒而栗,感觉到了命运的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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