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梦来

大齐战败,朝廷决定让公主远嫁和亲,讨好大梁新帝。
消息一传开,公主们突然一下病的病,订婚的订婚,各宫娘娘们整日都闭门不见。
只有我母妃——李答应,屁颠屁颠地把我送了出去。

-1-
她从前只是个小宫女,从进宫就开始盼着二十五岁出宫,坏在我父皇喝醉,耽误了她的一生。
那晚过后,她就被册封成了李答应,派了两个伺候她的丫鬟跟嬷嬷来就算是完事了。
嬷嬷说刚瞧见我母妃时,她就像是快要枯败的树枝,直到有了我,才算活了过来。
我被册封为福荣公主那天,宫里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娘娘们送来了不少好东西。
母妃一边把这些全放到我的嫁妆里,一边叮嘱:
「去了那边你一定要讨好君王,母妃打听过了,他年纪不大刚登基,且大梁兵强马壮,就算你不受宠也不会亏待你的。
「娘娘们都不愿意自家公主远嫁和亲,我跟你却是不同的,你是知道的。只有这样,你才算是有条出路,若不是和亲,随便指了个臣子嫁去,谁能帮你做主呢?」
我知道她一向为我打算,只是她能力有限,最多也只能为我打算到这里了。
2.
出发去大梁的那天,我与她因为和亲,一个有了公主的封号,一个被升为了李妃,我父皇很敷衍,到这个地步,都不愿给她想个别的称号。
不过好在,因为这样,她也有机会站在宫墙上送我一程。
我没法回头看,也不知道她望了我多久。
梁、齐本就是邻国,和亲的队伍也只用了十来天就到了大梁。
大梁的皇上很忙,忙到进后宫的时间很少,就算来了,也是去几个受宠的妃子那里。
我进宫时,皇后正处于病中,皇上又要忙着朝务又要忙着照顾她,根本没空见我,我便很快被人遗忘在角落,但倒也乐得自在。
与我一起住在钟粹宫的是刚进宫一个月的风风火火的清贵人贺满,跟十分注重规矩礼仪的佳贵人舒蕴。
今日皇后终于病好,全宫上下都得去请安。
舒蕴收拾得最快,我拖着还准备吃个糕点的贺满出屋时,毫无疑问被狠狠瞪了一眼,然后她直接转身先走了。
我怀疑她俩有旧仇。
贺满见状冷笑,「你瞧,她这人就是,阎王要她三更死,她二更就去了,为了给皇后娘娘留个好印象。」
她这嘴是真毒,舒蕴在前面停住了脚步。
正当我打着劝和的腹稿时,舒蕴皱着眉对我摆了摆手,「你走快些,你进宫第一次正式见其他人,不要太晚到。」
贺满也反应了过来,拉着我的手快步走到了舒蕴前面。
「这个倒是真的,她没说错。」
3.
我们三人是到得最早的那一波,皇上正在提笔写字,却又坐得端正,如手上拿的狼毫笔一样挺直。
他很年轻,皇后娘娘也是。
众人都说些好话。
「皇上与皇后娘娘情深,每年这时都会为娘娘宫门题字换新,臣妾们是羡都羡慕不来!」
皇后娘娘脸色有些苍白,带着些病气,虽是笑着回ťű̂₌应,我却觉得她看着皇上的目光很熟悉。
就像我母妃看到我父皇一样。
「你就是福荣公主?」皇上终于写完看向了我。
进钟粹宫的那天,贺满盯着我转了好几圈,连舒蕴也没忍住皱了眉。
「你才几岁,就把你嫁过来了?」
「十四。」我认认真真答道。
大齐并不缺公主,更别说是宫女生出来的公主,我虽满了十四,可或许是因为从小țű₂吃得不多的缘故,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
再加上此刻又是冬日的缘故,我穿得很多,外面还披了一件贺满的大氅,更显得我小了许多,所以皇上见到我时并不满意。
想起母妃的告诫,我还是稳住心神答道:「回皇上的话,是。」
太监端来热水等皇上净手,我也在等他的下文。
半晌,他才慢悠悠地开了口。
「看起来有些瘦弱,你对封号一事可有自己的想法?」
这就为难我了。
好在皇后替我解围,「臣妾倒是觉得福荣二字很好,只是荣单留下来有些俗气,就留个福字吧,她年纪小,也算是对她的期望祝福了。」
说罢,她又咳嗽了几声。
4.
皇上赶忙递上了热水,劝道:「你身子刚好,少说些话吧,这些朕按你说的来。」
听完这话,我才松了口气。
看向皇后时,她神情温柔地对我笑了笑。
直击我的心灵。
突然就很想写信告诉母妃,不讨好君王,讨好皇后也是可以的。
于是我也对她笑了笑。
皇后的眸子便也沾染了些亮闪闪的东西。
她让人上了些温热的燕麦粥,让嫔妃们驱驱寒意。
只是刚落座不久,便有人推开了门,大敞着门让风雪灌了进来。
她穿得十分鲜艳,像是冬日雪地里那一抹开的生机勃勃的红梅。
可却也实实在在地让屋里氛围一下就冷了下来。
直到皇上迈步走去接她时,我才反应过来。
这张脸与皇后足足有八成像。
「阿茹,你怎么来了?你身子弱,外面又下了雪,我不是让你在宫里暖和一些吗?」
一代君王,竟自称「我」。
我不由得看向皇后,她看起来十分平静,端着碗的手指却有些泛白。
而那妃子直接就软了身子靠在了皇上怀里,声音听起来刚哭过。
「我做了噩梦,醒来没见你,很是害怕,便要来找你。」
皇上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担忧,「那我陪你回去看看太医,别惊着了。」
他说完这话似乎才想起来皇后,转头看去。
皇后却已经做好了准备,她的礼仪挑不出一丝错误,声音也足够让人听见,「臣妾恭送皇上。」
5.
前一秒还对皇后嘘寒问暖的皇上,没有多少犹豫地带着那妃子走了。
直到声音渐渐远去听不见时,皇后才没憋住咳嗽了起来。
如果说刚刚的妃子是红梅,那皇后就是素雅的白梅,只可惜少了几分生气。
我莫名觉得皇后撑不了多久了。
可她还是笑了笑,带着些歉意地说:「让大家看笑话了,这燕麦是家里送来的,我用不完那么多,若是喜欢,走的时候可以带些回去。」
出了皇后宫里,我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刚刚那人是谁?」
贺满也是憋了许久,闻言脸上终于闪过几丝轻松的意味来。
「她是皇上亲自册封的明妃,虽只是个妃位,但皇上十分宠爱她,这进宫一个多月来,她闹出了不少事,连太后也要给她三分面子。」
说到这贺满脸上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声音也更小了一些。
「只是她身份有些……」
我这才知道,背后的事情有多荒谬。
明妃出身平民,家里父母皆是京城街上摆小摊的商贩,机缘巧合之下,二人相识,凭皇上的身份自然不会娶她为妻。纳妾倒不是不行,可偏偏明妃姜娴茹有自己喜欢的人,在此之前就欢天喜地嫁了过去。
本是一段好姻缘,却没想到皇上登基后,姜娴茹的丈夫出事了,她也被接到了宫里。
皇上对她有愧,心中又喜欢,所以任她嚣张跋扈也从来没说过一句。
我听完莫名觉得有些恶心。
6.
「那皇后娘娘岂不是……」
岂不是她的替身?
贺满叹了口气,「是,明妃进宫那天,娘娘就病了。」
舒蕴含有些警告意味地说:「以后别在别人面前提这件事了。」
那是自然。
三个人都是新进宫的,即使她二人家中地位高,可在这后宫里,还是要皇上的恩宠说了算。
我就更不用说了。
若是有一个我不高兴,那就是整个大齐不高兴的保护伞,或许我还能按照母妃的话跟明妃争一争。
可我没有。
更何况那日之后,我常常想起皇后娘娘,她的右眼角下那颗小黑痣的位置与我母妃一模一样,那是明妃没有的。
我母妃相貌平平,无论哪一点都比不过宫里那些从小就被精心伺候着长大的娘娘们。
唯有那一颗黑痣,一颦一笑间总会随着表情动,那是她笑起来才会有的样子。
可她很少笑,总是发愁。
如何平安生下我?如何把我养大?我要嫁到哪里……
她想得太多,三十多岁就有了白发。
到了现在,她才终于为我谋了个好前程,代价却是我与她永远分离。
我写了信,告诉她我被封了福嫔,皇后娘娘还让尚衣局来给我量了冬装,预备过年的时候就能穿上。
放下笔,我才想着还要去谢谢皇后娘娘。
7.
贺满午睡还没醒,我就跟舒蕴打了个招呼离开了。
大齐也下雪,只是没有大梁下的这么大,零零散散地落满了我全身。
我没带丫鬟,想着只是道谢,便就只拿了在小厨房做的一些糕点。
却没想到在御花园的湖边遇到了皇后跟明妃。
隔得有些距离,我看见明妃一直在说话,皇后冷冷地看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是天寒地冻,她的脸色比上次见又要苍白了一些。
我正准备上前时,却瞧见明妃对皇后微微一笑,十分挑衅,然后转身落下了湖里。
皇上几乎是跑来的,慌乱地让人马上下去救,又怒气冲冲地打了皇后一耳光。
「你就这么容不下她吗!?是朕要她进宫!是朕喜欢她!」
皇后捂着脸,脸上的不可置信退去,浮上一层无法触摸的悲凉。
「我知道,那我算什么呢?」
皇后被罚跪在明妃宫门前,皇上还让满宫嫔妃都来观看。
给足了皇后下马威,可在冰天雪地里,她的背依旧没有弯下来。
她不在乎这个。
所有人都知道,只有皇上不知道,他只盼着明妃醒来。
8.
贺满脸上几乎藏不住怒气,低语道:「若是我进宫前知道,定要告诉我兄长跟爹爹,他们为此征战的君王是如何的糊涂!」
舒蕴皱了眉,脸色也不是很好看,但还是拦住了她。
「贺满,说话注意些。」
贺满抿着嘴,到底没有反驳。
雪越下越大了,皇后的头发已经湿透了,我微微动了动身子,想要进到里面跟皇上说清楚我看到一切,还她一个清白。
舒蕴却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我,对我轻轻摇了摇头。
「没用的。」她说的坚定。
我立马就红了眼。
娘娘身边的傅嬷嬷跟大丫鬟云来在门口磕头求情。
傅嬷嬷是娘娘的奶嬷嬷,最是心疼她,求了小半个时辰,头上已经出了血,也没松懈。
「皇上,娘娘体弱,您看着这么多年的情分上,饶过她吧……」
「皇上,是老奴没跟着,让明妃娘娘受了罪,您有什么冲着老奴来吧……」
「就是你们这些刁奴没能看好皇后!」
皇上出来了,狠狠地踹了一脚还在求情的傅嬷嬷。
她话还未说出,就倒在了一边,口里吐出血,闻言却还是立马跪好磕头。
「是,都是……老奴的错,皇上饶过娘娘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咳嗽,吐出来的全是血沫。
9.
皇后也终于有了动作,像是刚回过神来一样,蹒跚着腿走过去一把推开了皇上,抱着傅嬷嬷说:「嬷嬷,您没事吧?我给您找太医,您别说话……」
傅嬷嬷神识已经有些不清醒了,只是一直重复念叨着:「不怪皇后,不怪她……」
皇后颤抖着抱着她,一边流泪一边摇头,想要离开去找太医时,却被皇上拦下了。
「魏明珠,你现在是没把朕放在眼里了吗?那是她该死!」
他捏着她瘦弱的下巴,用足了力气。
「朕说过,你给朕跪到阿茹醒来为止。」
皇后惨然一笑,「是要我主仆三人今日都死在这,才能弥补你心中的恶气吗?若您想看,那便退开些,免得血沾到了您身上!」
皇上冷静地松开了她,随即冷笑了几声。
「好,好,你好得很,魏明珠。」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朕放你们离开,但朕倒要看看,这宫里哪个太医敢给她看病!」
说罢,皇上便甩开皇后进了屋里。
明妃醒了。
她的哭声跟皇上的安抚声很清楚地传到外面。
皇后娘娘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同云来一起扶着傅嬷嬷往外走。
经过时,我还是没忍住叫她:「娘娘……」
她红着眼看向我,对我摇了摇头。
「不重要了,说什么都不重要了,你没出来才是对我好。」
她什么都知道。
我却觉得越发难过。
10.
那天皇后招来了很多太医,但无一人敢给傅嬷嬷医治。
等她终于清醒过来时,皇后哭着说:「嬷嬷,我送你出去,嬷嬷,别进来了。」
傅嬷嬷一边摇头,一边叫她的名字:「明珠,你怎么办啊……我的大姑娘……」
她们哭了许久,也不知道皇后是如何求的皇上,总之第二天便把傅嬷嬷送出了宫里。
那一天,皇后便称病了。
管理后宫的凤印交到了明妃手上。
冬日阴雨,贺满也难得安静下来,舒蕴看着屋檐瓦片上的水滴没说话。
而我只觉得满心的难过。
皇后娘娘身边,所有人都走了。
她只剩云来了。
「我?娘娘,云来跟着臣妾不合适吧?」
我惊讶不已地放下了手里的杯子,望向皇后。
那事过去了小半个月后,皇后请我到了宫里,却没想到开口便是让云来以后伺候我。
云来红着眼搀扶着皇后走来,她消瘦了一些,屋里的碳燃得那样旺盛,她却还要披着厚实的外套。
「不是现在,」她摇了摇头,「是等我走了以后。」
「福荣?我可以这样叫你吧?」
我点了点头,她便露出一个浅笑来。
「我见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很像我妹妹,她十来岁的年纪,比你要活泼些,只是我进了宫,总是难见上一面,瞧着你,倒生出了几分亲切来。」
11.
说完这么长的话,她又捂住嘴咳嗽了几声。
「我这些日子,总是想着还有什么没安排好。想来想去,便是云来了,她自幼跟着我,懂规矩,又忠心,你初来乍到,她能帮你的地方很多。」
「咳咳咳……」
我抿嘴递过去一杯温水,她才缓了过来,又继续说道:
「傅嬷嬷已是我拼尽全力送出去的,云来却是没办法了,跟家里说了虽然能帮,但到底这是宫里,养我接近二十余年,不曾带给他们荣光便罢了,我也不想给他们添麻烦……」
「好,娘娘,我答应您。」
她与我母妃有一分相似,瞧见她的第一眼,我便想若是我母妃有她这样的身世,是不是会好过许多。
但如今看来,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所以我并不忍心让她说得那么辛苦。
即使找我是因为合宫上下,只有我是外来的,没有人帮助。
所以从任何方面来讲,我都是云来最好的选择。
皇后娘娘便终于有些安心了,缠绕在眉间的愁思也淡了一些。
「那便多谢你了。」
我吸了吸鼻子,问她:「还能坚持多久?」
她有些怔住,也似乎是在认真思考,然后语气温和地回答:「我努努力,过个新年吧。」
可离新年仅仅只有半月的时间了。
12.
我有些慌神,「是不是太医们没看好?再多请些人来看看,怎么会……」
「怎么会这么快?」她笑着给我添上了茶。
许是身边的人终于全都安排妥当,她看起来轻松了些,而我低头看到了她递过来时的手,青色的血管凸了出来,她瘦得好像连只剩一层皮包裹着了。
「不算快。」她偏头想了想,「一年前在太子府的时候就知道了,只是那时大家都很忙,我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傅嬷嬷说的没错,皇后娘娘确实是自幼体弱,只是皇上不信。
当年发现病情的时候,皇后不知道怎么跟恩爱的夫君开口,后来有了明妃,就更觉得没必要说了。
我沉默了片刻。
问出了我这辈子说的最大逆不道的话。
「您不恨吗?」
我常常在想,若我是皇后,我必定是极恨皇上。
哪怕是又打又咬丝毫没有礼仪,我也要从他身上扯下一块肉来,而即使是那样,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皇后却是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
那一瞬间,我莫名觉得她离我好远。
我听见她说:「都是假的,从他见我的第一面露出的欣喜的神色就是假的。」
「恨?不恨,我与他之间,连恨都不要存在才是最好。」
13.
我那时还不懂皇后说的话,她却也不解释了。
贺满跟舒蕴问我老是跑去看皇后做什么,我想告诉她们,却又不知道如何说起了。
但明妃不这样认为。
皇上对她是真的宠爱到了极点。
我进去是,她正躺在羊绒毯上,两个人为她捶腿,两个人为她捏肩。
屋里烧的碳比皇后宫里的都要多,一进来就好像在春天一样。
明妃的皮肤很白,嫩嫩的,仿佛能掐出水来,明眸皓齿,笑颜如花。
这与皇后不同。
我想,她们是一点也不像了。
见我进来,她慢悠悠地从躺椅上坐了起来,挥手让婢女们下去了,然后就光着脚直冲我走来。
我这才发现,连地上都铺着温暖的毯子。
明妃拉着我坐下,她伸出十根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
「你瞧,好看吗?」
我不知道她想干嘛,有些防备地轻轻点了点头。
她十分满意,笑个不停,笑到都有泪花出来了。
「这是我进宫一个多月养出来的,你想不到吧?从前它上面会长很多冻疮,有裂口,又粗糙,只有阿寻会心疼,跑到集市上用攒了许久的钱给我买一罐药,一罐就用一年。」
我没说话,因为我觉得这不是我能听,也不是现在的明妃能说的。
可她完全没打算遵守这些。
14.
「哦对啦,你不知道阿寻是谁吧?他是我夫君,我俩从小一起长大,他很聪明,只可惜后来家里没钱供他念书,他便接了他爹爹走街串巷卖些糖人的手艺,把摊子支到了我旁边。那时候我卖馄饨,他卖糖人,虽然起早贪黑,可我很满足。」
我打断了她。
因为我觉得再听下去,别说我,恐怕连大齐也要跟着遭殃。
「明妃娘娘,茶凉了。」
她有些愣住,随即笑了笑,「对,你说的对,已经人走茶凉了。」
明妃拿起杯子,摩挲着杯沿,闭了闭眼说道:「我知道你最近与皇后娘娘走得近,今日让你来一趟,也是有话跟你说。」
那一瞬间,不枉我是宫中长大的,脑子里冒出来的全是各种陷害的把戏。
于是说道:「娘娘,我去看望皇后,是因为此前称号一事,向她道谢。」
明妃摆了摆手,像是完全不在意这话一样。
她抿着嘴说:「我想让你帮我给她带一句『对不起』。」
我愣住了。
明妃看向我,「她不爱他,我看明白了,从我出现那天,她便不爱了。我不该再把她牵连进来的,那些事儿……都与她无关的。」
她眼眶有些发红,长长的指甲掐入了手心。
「该承受的人不是她,是我想错了,把她拉进来,她跟我一样,都是苦命人罢了。」
我心中的某些郁结在听见这话时有些散开了。
15.
我低着头想了想,又对她摇了摇头。
「不重要的娘娘,皇后娘娘没放在心上,如果您能让这段时间皇上不再去打扰她,让她好好地过完最后的日子,那她会谢谢您的。」
明妃一愣,因为太过惊讶而有些说不出话来。
我苦笑着告诉她:「她最多能坚持到新年了。」
闻言她四处张望了一番,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
「好,好得很啊,这才是对他最好的报复……」
我没说话,等她自己平复下来。
明妃很快便恢复了正常,「你ťüₘ走吧,我知道了,麻烦你有机会的话,把那句对不起带给她。」
我离开时,明妃还一直坐在那个位置上没动。
可她神情悲恸,那些宠爱并没有让她眼里有一丝欢喜。
或许在这宫里,本来也没有欢喜的人。
明妃如她所说。
只要是皇上踏进后宫,去的便是她的宫里。
皇上似乎已经忘记了皇后这个人。
贺满拿着以棍代剑在院里练习,那树好像被她当成了皇上挨了许多打。
舒蕴站在屋檐下望着,没有阻止也没有说话。
16.
过了好一会儿,贺满才收手停下,把脸侧过来让我帮忙擦汗,还不忘吐槽:「她也就是仗着皇上宠爱罢了,娘娘都闭宫多少天了,也没见皇上去看望一下,后日就是除夕节,也不知那时皇上还认不认得皇后。」
贺满对谁不满向来直接,哪怕是皇上,她也不藏着、掖着,毕竟贺家是大梁的龙虎将才之家,谁都会给三分薄面。
我叹了口气,斟酌了一会儿,把明妃跟皇后的事挑着重点说来出来。
贺满这回是惊讶了好一会儿没能说出话来。
舒蕴倒是接受良好,「也挺好,娘娘那么好的人,不值得的。」
贺满则是憋屈地说:「一想到我是这种男人的妃子,就憋屈!」
舒蕴闻言看向她,「都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你进宫在这里说话就要注意些,只有我跟福荣在便罢了,若是被有心人听见,你别想讨到好。」
贺满这人吃软不吃硬,她知道舒蕴是为了她好,但每次遇见舒蕴,她总是很容易发火。
「那也是我的事,我自己担着便罢了。」
说完便气冲冲地进了自己的宫殿里。
舒蕴这个人有些冷,我与她接触并不像跟贺满那样自然,她一进屋,我便也没多呆。
临走前听见她轻声地喃喃自语:「你若是能担着便好了。」
17.
新年很快便到了。
宫里的宴会来了许多人,魏家更是首当其冲。
皇后娘娘盛装打扮,脸上的起色看起来好了许多,她没理会正恩爱着的皇上跟明妃,只是跟自己的家里人说话,若是皇上有打扰的想法,很快也被明妃三言两语地吸引了注意力。
我也看见了皇后娘娘口中的妹妹,她长得十分可爱,虽还有稚气,可身上的贵气是掩盖不住的。
看见皇后时,她满是欣喜,「阿姐!」
她把妹妹拥在怀里,魏夫人则满眼慈爱地看着姐妹俩,然后握着皇后娘娘的手叮嘱了许多。
魏大人坐在另一方,跟人推杯换盏,可目光总是若有若无地放到她们身上。
这才是一家人。
我也总算明白了皇后娘娘那日为何说要坚持到新年。
她要跟他们告别。
除夕是大节日,宴会会进行到很晚,我瞧着皇后娘娘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魏夫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把魏小姑娘拉了回来。
她没看皇后,只是叮嘱:「姐姐累了,你安静些,过会儿就要回家了。」
「回家?」
皇后突然问了出来,她有些迷迷糊糊的了。
魏夫人看着她回答:「对,回家。」
皇后便笑了,她极轻地点了点头,望向她的母亲。
魏夫人微笑着回望,却还是没忍住,抬手擦了擦眼角。
那天夜里,皇后便走了。
皇上站在皇后寝殿门口,久久没能回神。
最后反应过来时,走路都有些摇晃。
明妃跟在他身后,但并没有去搀扶。
我看着这一切,心里却想:
现在来做什么呢?
别脏了魏明珠回家的路。
18.
明妃疯了。
在皇后头七过了的第二天夜晚。
谁也不知道她怎么上去的。
她赤着脚,仅着一身贴身的衣物站在墙上,用一根木簪挽着头发,看起来有些乱糟糟的。
宫女、太监们在下边乱成一团,姜娴茹却像是在看舞台上的戏子一样,在上面又哭又笑。
宫里来看笑话的人不少,等着她跳下来的人也不少。
贺满拉着我站在人群里,舒蕴面无表情。
「她这是做什么?妃子自戕可是大罪啊……」
因为那日的事,贺满对她也放下了些许成见,话里还带着几分关心。
舒蕴拢了拢披风,在冰冷的夜风中,鼻尖有些红。
她抬头看着轻声说道:「我听说,她刚进宫时就这样闹过,后来是皇上把她父母关着了才消停下来,但是两个老人家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大牢,本就身子不好,没能熬过这个年。」
贺满紧咬着嘴唇,迟迟没有松开。
我抬眼看去,思绪有些恍惚。
我母妃的父母皆早亡,若是没有我的出现,她是不是也会如同现在的姜娴茹?
只不过不会有这么多人知道,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关心。
四处看去,宫里的妃子们眼里大多都是幸灾乐祸,含着「你快跳啊」的狂热。
无人关心,那些恩宠是不是姜娴茹想要的。
19.
皇上赶来的时候,她已经在上面站了小半个时辰,双脚被冻得通红。
瞧见姜娴茹,他的神情有一瞬间怔住了。
「明珠……」
他来时全场都安静了下来。
所以,虽然声音很小,但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姜娴茹的耳里。
她一愣,又喃喃重复了一遍:「明珠?」
随即又笑了起来,眼泪顺着从眼里滑了出来。
「魏明珠?你还好意思叫她的名字。」
姜娴茹收敛了笑意,看着皇上一字一句大逆不道地说道:「沈赫,你太恶心了。」
皇上这才反应过来。
他的嘴唇在这些天应该是没喝过什么水,有些干裂,眼下的青黑也有些吓人。
可即使如此,他也依然再安抚姜娴茹。
「阿茹,你下来,Ţűₗ有什么ťù₋话我们好好说,你别吓我。」
姜娴茹疯了一样地捂住耳朵,「你别叫我名字!别叫!」
没过一会儿她又像失了神一般地安静下来,看着皇上空洞地流泪,「只有阿寻这样叫我的,你把我的阿寻还我好不好?」
20.
皇上皱着眉提高了音量,「够了!他都已经死了,你还提他做什么?阿茹,你下来,我带你去见你爹娘好不好?」
姜娴茹看着他平静地说道:「沈赫,你真的太卑劣了。」
又轻轻一笑反问他:「我下来做什么?又把我当做魏明珠的替身?」
皇上被说中了心思,脸色有些难看。
姜娴茹见状却笑得更加开心。
「魏明珠跟我一样,这辈子最大的悲哀都是遇见了你。沈赫,你以为为什么我愿意留在宫中吗?我是笑你,自己真的喜欢谁也分不清,又白白推开了自己爱的人,所以我就想,让你也体会一下爱人永相隔的痛苦。」
「姜娴茹你够了!」
这是皇上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她却毫不在意地笑了出来。
她伸出手指指着他,对所有在场的人说道:「你们看,他是不是恼羞成怒了?啧……」
她摇了摇头,轻声又肯定地说道:「只可惜了,从她见到我的那天起,她就不爱你了,你明白吗,沈赫?」
闻言在场所有人都低下了头不敢看皇上。
夜风依旧再吹,许久,皇上才开口说:「阿茹,你下来,只要你下来我就既往不咎,还是跟以前一样好吗?」
姜娴茹微微一笑,显得素净又温柔。
21.
她没回答,只是取下了头上的簪子,乌黑的秀发随着风飘扬。
因为她穿得少,脸色有些苍白,这一刹那,很像病中的皇后。
皇上看痴了,又没忍住喃喃道:「明珠……」
姜娴茹看过去,却没再嘲讽。
她温声问道:「好看吗?」
「好看。」皇上几乎是第一时间给出了回答。
「对呀,好看的,这是阿寻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
皇上紧绷着脸没说话,姜娴茹举起簪子的尖端放到了脖子上,她看着皇上,双眼含泪:
「我这辈子,做过的最错的事,就是那日见你失意地走在街上时,端给了你一碗热馄饨,才害的阿寻跟他父母都惨死,是我的错。」
姜娴茹脖子出了血,皇上慌张地喊她:「不,阿茹,不要……」
她闭上眼,看都不愿看他。
「该还的,阿寻,我来陪你了!」
说完这句话,姜娴茹用力地把簪子插进了脖子里,血光闪过,她倒了下去。
明妃没了。
姜娴茹终于解脱了。
22.
明妃被极为简单地下葬了。
宫里一下没了皇后跟宠妃,变得有些寂寥,也有些蠢蠢欲动。
可皇上却偏偏找上了我,让我瞬间拉高了全宫嫔妃的仇恨值。
他来找我无别的原因,只是因为皇后离世前,我与她见得最多,她还把云来留给了我。
每当皇上来时,贺满都会紧闭着房门,巴不得永远记不起她这个人。
而舒蕴便会让人送些东西过来,有时候Ṱũ⁴是她亲手做的ƭû₁糕点,有时候是珍藏的茶叶。
皇上见到的时候,也会问上一问。
但更多的时候,皇上会问皇后的事情。
我看着暖黄的烛光下他有些无神的脸,心想:这又是演给谁看呢?
他夜晚留宿,又或许是我跟皇后有关,他并不想与我发什么任何关系。
所以占据了我的床,让我在躺椅上挤着,然后一边同他讲皇后最后那段时光的事。
我的哀怨透过窗帘直冲他的背影,把那些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又一遍。
每当这个时候,皇上便会一言不发地听着,然后消失两天,最后又来,如此反复。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出了声:「朕听人说,明妃此前也找过你,她跟你说什么了?」
我抿了抿嘴,说了实话:「她让我同皇后娘娘说一句对不起。」
「你说了吗?」
「说了。」
皇上又安静了下来,半晌才又开了口:「休息吧,那些事儿不用讲了,好好待云来,朕日后不会再来了。」
23.
我松了口气,当晚便久违地做了个美梦。
梦里我的母妃抱着我说:「真好啊,我的囡囡过上好日子了,我可以放心走了。」
我拉着她的手,有些不舍,「您去哪?」
她含着泪,却又是笑着的,眼角的黑痣随着笑意动了动。
「福荣,是你的名字,他们都不知道,都以为是你的称号,可这是母妃想了十个月才想出来的名字,所以你要好好地,知道吗?」
她抬手摸了摸我的脑袋,望向不知名的远方,「我要去过我自己的生活啦,想来看看你,但没机会见到了。」
「这样也好。」
她说完这句话,身影便慢慢模糊了起来,直到消失不见。
我醒来时,皇上已经离开了,一抬手,满脸都是泪水。
还未来得及回过神,便听见了外面的争吵声。
跑出去一看,舒蕴跟贺满又吵起来了。
贺满脸色极为难看,见我出来,转身便进了屋里,重重地关上了门,舒蕴则是一脸平静。
我不知说什么,正打算找个借口离开时,她突然开了口。
「我今晚侍寝。」
24.
这句话成功地让我愣住了,也反应过来贺满生气的原因。
但想到前些日子舒蕴的所作所为,又觉得不是没有可能。
我迟迟没能给出回应,舒蕴又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与贺满是一起长大的, 我把她当做亲妹妹一样看待, 我们家重男亲女, 我又是继夫人生的第一个孩子, 更是没人把我放在心上, 我所能感受到的所有母爱, 都是从贺伯母那里得来的。
「贺满有个哥哥。」
舒蕴抿着嘴,这是我第一次见她脸上露出些许犹豫又期待的表情, 「贺满跟贺家伯父、伯母都希望我跟他在一起,我爹娘也觉得这是门好亲事,开心得不行, 我ṱûⁱ也是。」
她停顿了一会儿,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随即苦笑了一下。
「可他不喜欢我,我知道的, 贺满想我成为她的嫂嫂,硬是撮合我跟他的时候, 我能看出他脸上的尴尬与歉意, 甚至他还第一次跟贺伯母大吵了一架。
「所以听说要选秀时, 贺满要进宫的时候, 我跟我爹娘说,我也来,他们觉得我在宫里比我嫁去贺家的意义大一些, 便也同意了,贺满却记恨上了我。」
舒蕴轻轻地叹了口气,像是要把这段往事也随之吐露出去。
25.
「你从大齐来, 不知道, 贺家兵权重, 随之而来的猜忌也重,贺满没法担起来进宫的责任,所以我来了。说来不怕你笑话, 除了报贺伯母的恩,我还想让他看着我,即使是因为没办法。」
说完这些,她的表情又恢复了往日里的样子,清冷,不近人情。
舒蕴望着贺满的房门口, 也不需要我给出回答。
她轻声道:「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会说出来吗?
「因为再不说, 日后便没机会了, 我也不打算再提了。」
舒蕴转头对我笑了笑, 转身离开了。
毫无疑问地,那晚舒蕴承宠了,贺满屋子里的灯燃了一晚上。
第二天,舒蕴便要搬到离皇上最近的寝宫。
第三天,贺满没出来, 只是派了自己的贴身丫鬟去帮忙收拾, 直到舒蕴走, 她也没出来与她见面。
只是从那天后,贺满再也不像从前那样风风火火了。
她安静了下来,喜欢跟舒蕴一起那样望着屋檐发呆, 行为举止也如同一个真正的妃子一样。
我抚摸着箱子里放着的一叠无法寄出的信,看着高墙围起来四角的天空,心想:
或许我们都被困在这里了。
出不去了。
(完)

THE END
喜欢就支持一下吧
点赞4 分享
评论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