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里小区的 1101 号房又失火了,房主当场死亡。
幸运的是,他为自己购买了两份保险。
而你是一个保险调查员,负责调查这起案件。
你需要证明这场意外,并非意外。
【第一章】
-1-
你是一个保险理赔调查员,负责调查一起意外失火事故。
这场事故发生在 20 天前,一个入住已经 12 年的老小区里,起火原因是电器短路。
结果也十分不幸,40 岁的男主人和 9 岁的儿子困在火场。
爸爸护子心切,被活生生烧死。
男孩重度烧伤,如今也命悬一线。
你唏嘘了片刻,又仔细看了看保单细节,在心中为他们感到庆幸。
一份意外险,一份财产险,投保时间都在两年前,投保人都是刘致军,那位不幸丧命的男主人。
也幸亏他的安全意识,这两份保单的赔偿金,应该足够可怜的男孩后续治疗了。
你这样想着,决定按照公司的意思,去走个调查流程。
骗保的可能性不高,毕竟事关人命,警察要例行调查,消防队也要出具报告。
两方都认定的意外失火,你觉得认为这已经能盖棺定论了。
只是公司觉得肉痛,两年内短期出保,保险金额又高,巴望着你能扣出点细节,少赔一点出去。
这是他们的惯常做法了,只是苦了你这个打工人,天天上班如上坟。
你腹诽着不做人的领导,挂上职业的笑容,敲响了房门。
首先要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刘致军的妻子张茵,一个一夜之间失去丈夫,儿子又情况糟糕的可怜女人。
你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面前的女性,心中快速过了一遍已知的信息。
张茵,38 岁,目前在一家出版公司做会计,和刘致军结婚已经十二年。
夫妻感情似乎不错,两份保单的受益人都是她。
这是被公司找出来的疑点之一,你却觉得不可理喻。
刘致军同时购买的保险共有三份,分别是夫妻二人的人生意外险,以及家庭财产险。
张茵本人也是被保险人,相应的,那份保单的受益人是刘致军。
这是常见的情况,夫妻同买保险,因为孩子还小,所以让对方做受益人。
这分明是很有先见之明的选择,保险保险,谁会遇险这没人能说得清。
面前的女人很憔悴,眼下青黑,唇色惨白,头发有些蓬乱。
明明是工作日,她却一身居家服,缩在父母家中,没有上班的意思。
听说刘致军刚下葬不久,你能理解她悲伤的心情。
你尝试用安慰做开场白:「张女士,您节哀,我是保险公司的人,今天方便和我聊聊吗?」
庆幸的是,她不像其他家属一样,对你的上门心怀抵触。
这有迹可循,张茵学历不错,工作又需要理智思维,这样的变故也没能击垮她。
你早就厌倦了一些家属的胡搅蛮缠,此时心头又生出了几分好感。
张茵很客气地为你送上了茶,又拉开了紧闭的窗帘,让冬日里少见的阳光撒了进来。
她很抱歉地理了理头发:「我不知道你这么早到,所以……」
你看过张茵从前的照片,她是很知性的都市白领,想必很不习惯用邋遢的形象示人。
你连忙客气地表示:「没关系,您能接受面访我已经很感激了。」
按照惯例,你先确认了对方的基本信息,然后深吸一口气,进入了让你精神紧绷的环节。
「张茵女士,您能跟我讲讲事发当天的情况吗?」
对当事人而言,还原事故现场是非常痛苦的行为,这无异于撕开他们血淋淋的伤口。
果不其然,张茵本就难看脸色又黯淡了几分,出神了片刻,才慢慢地说。
「我是后来才知道情况的,可能帮不了你什么。」
「那段时间我经常在公司加班,正好他爸爸和奶奶都空闲,孩子就交给家里人带。」
「孩子怕冷,我在家的时候总是开空调,可是老人觉得费电,非要开取暖器。」
「我看了,取暖器是正规牌子,又怕老人生气,就由他们了,谁知道……」
你翻看过火灾事故认定书,知道起火电器的品牌,那是一个口碑很好的老牌子。
你在报告上注明,不存在主观使用杂牌电器导致火灾的情况。
「我回来的时候,房子的火已经很大了,消防员不让我进去。我婆婆出去买菜躲过一劫,但是我老公和儿子……」
「我婆婆说,她出门的时候取暖器是开着的,后来消防员查了起火点,怀疑是取暖器短路,引燃了旁边的沙发。」
你敏锐地察觉到一点不对:「家里不是有人吗?为什么没及时发现呢?」
张茵苦笑一声:「我不清楚,不过起火时我老公和儿子不在沙发附近,可能是离开的时候没关取暖器。」
你皱眉,小心地询问:「方便问一下您儿子的情况吗?」
张茵不在事故现场,说辞难免含糊,能面访到亲历者自然更好。
女人苦涩地笑了笑:「重度烧伤,医生说情况不太好,现在在无菌病房。」
你有些失望,张茵所说的情况,都是你早已掌握的,至于其他的……
你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张女士,据我所知,您家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火灾了。」
「对不起,提及您的伤心事,但公司难免有些疑虑。」
「毕竟同一个家庭,发生两次火灾的几率并不高。」
-2-
这是你格外同情张茵的原因,也是公司认为存在异常的原因。
同一户人家,同样的意外失火,同样的有亲人伤亡,同一个不在现场的幸存者。
这样的意外事故,在两年前已经发生过一次。
那一次不幸丧生的,正是张茵的小女儿,当时年仅 4 岁的刘曼曼。
当然,由于刘致军有购买保险的习惯,那一次的意外险赔付,足够让这个家庭走出阴霾。
谁也没料到,两年后同样的悲剧会再次上演。
接连丧女丧夫,或许还可能丧子,这对一个女人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
但两次火灾,两次理赔,在公司眼中却是疑点重重。
以你对公司的了解,这样的疑点避开不谈,事故理赔必然不太顺利。
张茵显而易见地愣了愣,语气里带了一点抗拒:「那件事和这次的事故无关吧,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你熟练地解释着:「保险系统是统一平台,我们没有违规调查。这是我们的理赔流程,希望您能理解。」
张茵沉默下来,提到女儿,她的眼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电视柜方向。
你好奇地望了一眼,看见那里放着许多相框,主角都是同一个小女孩。
相框旁边簇拥着一些娃娃和玩偶,有陈旧的使用痕迹,却一尘不染,在阳光折射下像是一个童话世界。
张茵必然很爱她的女儿,你意识到了这一点,有些歉疚的情绪涌出。
你过于看轻母亲对孩子的爱,两年的时间远远不够让她抚平伤痛,你的问题太过冒昧。
好在张茵没有愤怒,而是在良久的安静后,回答了你的疑问。
「上一次,是燃气引发的火灾。」
「煤气泄漏了,但没有人发现,当时带我女儿的是我妈。」
「她煤气中毒昏迷在阳台,没有关掉灶上的火,明火导致了煤气爆燃。」
「当时您其他家人在哪里?」
「那是一个工作日,我和老公都在上班,儿子在上学。」
「曼曼本来应该在幼儿园的,但那个时候流感很凶,她有些感冒,就回到了家里,谁知道……」
她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哽咽了一下,再度沉默。
你体贴地没有追问,关于两年前的事故,你也算是心中有数。
同样是冬天起火,先是燃气泄漏导致人员昏迷,后来燃气灶引燃煤气造成了火灾。
事后调查确认是厨房起火,但由于责任人已经煤气中毒昏迷,燃气公司承担了更多责任。
那一次火势不及这一次,仅波及了刘家和楼上邻居的房子。
但是 4 岁的小女孩行为能力弱,不具备自救性,先后吸入煤气和烟尘,这才导致了悲剧。
同样身处火场的外婆虽然被烧伤,但经过抢救保住了性命。
那不过是一场可悲的意外。
-3-
对比两起火灾,你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张茵没有说谎,也没有必要说谎,殒命火场的是她的亲人。
如果可能,她应该是最不希望保险进入理赔的人。
再多的赔偿金额,也换不回两条命。
煤气泄漏和电器短路是常见的火灾诱因,发生在一个家庭固然巧合,却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你决定判定之前的事故为意外,有多方检测报告作证,公司也挑不出毛病。
「方便问一下,您当初购买保险的经过吗?」
你不再纠结两年前的事故,张茵紧绷的情绪似乎也放松了,开始回忆。
「我老公是开运输公司的,很重视这些,我们婚后没多久就开始买了。一般是意外险,两年前家里被烧之后,又多买了财产险。」
这些都是有据可查的,你对照着手里的资料,频频点头。
「保单原件已经被烧了,对吧?」
张茵点点头。
这是火灾理赔中常见的难题,因为事发突然,很多重要财物和证件都被烧毁。
不仅是保单原件,甚至户口本、存折、发票都在火场中付之一炬。
这也是公司扣除理赔金额的常见原因,尤其是单主线下购买的电器和首饰金器,通常只能吃个哑巴亏,毕竟没有发票就没有佐证。
好在张茵对此没有纠缠,她形容颓废,言谈虽然有逻辑,但偶尔会恍惚出神。
仅在你拜访的时间里,她已经望着对面发呆了数次。
她的正对面,有无数张小女孩的笑脸。
那里还没有刘致军的遗像,或许是担心触景生情,她还需要一点时间去接受现实。
你关闭了录音笔,起身告辞,决定结束这一次的面访。
这一次的火灾波及了 6 户人家,你幸运地预约到了三位面访对象,需要抓紧时间。
赶到事发小区时,太阳已经慢慢升高,你穿行在这个有些老旧的小区里,仔细观察着环境。
这一片属于徽城城乡结合的区域,建造风格比较老派,存在的隐患也很多。
比如消防通道上停着的汽车,把本就狭窄的道路堵得更加艰难。
明明小区里不久前才发生过火灾,却丝毫不知收敛。
比如楼栋后漏水的消防栓,角落里堆积的各色杂物,据说总是停运的电梯,这都说明小区物业服务不到位。
或许物业也需要承担一些责任,你决定结束所有面访后,去了解一些物业情况。
你首先去看了事故现场,这场火灾几乎让房子成为一个空壳,一眼就能看出当时的惨烈。
事发地点位于小区 11 楼,因为接近顶层,并未引发烟囱效应。
房子是两室一厅的结构,客厅比较大,主卧连接着一个很大的生活阳台。
据张茵说,他们在客厅一边隔出了一个学习区域,给正在读小学的儿子。
起火点虽然在客厅,但是和这个区域存在隔断,如果是小孩子或许没有注意到起火。
等到大人发现不对时,已经为时已晚。
你在心中推演着事发经过,觉得这种猜测应该合理。
火场中的受害者为了求生曾经移动过,具体位置已经无从考证。
如果烧伤的男孩不能醒来,就只能以消防认定的原因结束调查了。
面对着焦黑一片的现场,你看不出所以然来,只是依照规定拍照留存。
工作要留痕,这是你的职场准则之一。
接着,你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下一位面访人,是 1102 的老夫妻。
-4-
开门的是一个老奶奶,你做过功课,立刻打招呼。
「吴奶奶您好,我是保险公司的人,来为您处理理赔事宜。」
门后面露警惕的老人立刻就喜笑颜开,把你迎进门去。
吴奶奶操着一口方言,拉着你去看被损坏的厨房和客厅。
「我们家平白无故就被烧了呀,你们要赔我们的啊!你看看,这里这里,都烧得焦黑啦!」
她口中抱怨不停,一连串的诉苦后,殷切地看向你。
「你们要多赔一点的呀,我们家装修好贵的,花了好多钱的。」
「十万块钱肯定要给的吧?冰箱都烧坏掉啦!好贵的!」
……
你瞥了一眼那款老旧的冰箱,脸上的微笑无懈可击。
「吴奶奶,你不要着急,先跟我说说当时的情况。」
「他们家烧了,我怎么晓得情况啊!」
「您说您知道的就行,比如您当天在做什么呀?」
「我们跳舞队有活动,我去参加活动,我老头陪我去,回来时火都扑灭啦!」
事故发生在周六午饭后,这个时候正是人困倦的时候,容易出意外。
老夫妻事发时不在家,家里没有人员伤亡。
但是厨房紧邻刘家,连带着一部分客厅和阳台都被烧得惨不忍睹。
只是吴奶奶的期望注定要落空,以你熟知的赔偿标准,这种老旧的装修恐怕不太值钱。
况且老人多半也拿不出发票类的佐证,公司必然会压价。
你心中明镜一般,脸上却和气一片。
「吴奶奶,您不要着急,我上门来就是要确认您的损失,到时候报给公司审核。」
吴奶奶眼神闪烁了一下:「哎呀,这么麻烦啊!不是消防都看过了吗?」
你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和无人居住的 1101 不同,这里明显已经清理过,事故现场已经失真。
没有经过你的眼,公司可以有无数种解读。
只是,可能又是一次麻烦的理赔,你在心中叹息着。
发生了火灾却依然不搬走,这对老夫妻的经济状况显然不太好。
吴奶奶借机抬价你早有预料,她的小动作和语言习惯你也很熟悉,典型的比较难缠的理赔对象。
最后的理赔金额和预想差距太大,估计多半会闹事。
你想到这就感觉心中厌烦,笑容里也多了几分虚情假意。
「吴奶奶,该赔的你放心,我们公司一定会赔。」
「但是该划分的责任,您也不能推脱啊!厨房燃起来不怪您,可这客厅……」
「要不是您堆放了太多易燃物,也烧不起来啊!」
和许多闲不住的老人一样,吴奶奶有些许的囤积癖。
客厅和阳台有限的空间内,堆积着无数纸壳塑料瓶旧书,哪怕经历了一场火灾,数量依然可观。
你一进门就注意到了,客厅另一边放着被抢救出来的废品,上面显然还带着焦黑的痕迹。
要不是这些易燃物,1102 的受灾面积或许还没有这么大。
吴奶奶脸色一变:「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不想赔啊?!我在自己家放点纸壳子怎么啦?」
你不为所动,又拿出了新的证据。
「不只是您家,消防通道那些废品也是您堆放的吧?」
杂物堵塞消防通道,导致消防员上楼抢救时延误,吴奶奶的责任很明确。
吴奶奶明显慌张了片刻,又镇定下来:「我不知道,不是我!我不管,你们公司要赔的!十万块一分都不能少!」
胡搅蛮缠大喊大叫,总有人误以为这样就能如愿以偿。
你叹了口气,循循善诱。
「奶奶,您不承认也没有用,楼道有监控的。」
「隔壁 1101 死了人你知道吧,要是人家要追究你的责任,那就不好了。」
「所以咱们应该见好就收,您说是不是?」
-5-
1102 的面访不欢而散。
吴奶奶脸色几经变幻,最后咬死消防通道的杂物和自己无关。
面对你拿出来的监控和相关的证词,她也是死不承认。
这样年龄大又不懂法的老人,是你最怕应付的那类人。
讲道理讲不通,说法律也像对牛弹琴,规矩之类的他们更是嗤之以鼻。
对赔偿不满意,到公司去撒泼打滚的都不少见。
吴奶奶说不定就有那么一天,到时候找警察来吓唬吓唬人好了。
你这样想着,向着 12 楼走去。
吴奶奶楼上的 1202,是你今天约到的最后一个面访对象。
这位姓林的先生不太准时,你打了两个电话催促了一番,才姗姗来迟。
「不好意思,我临时有事去办。」
林先生一边道歉,一边把你让进了屋子里。
和 1102 一样的格局,却明显要宽敞明亮许多,被火灾殃及的地方,也是客厅和厨房。
「我最近没在这住,去朋友家借宿了。」
林先生说着,客气地帮你倒了杯水。
你摸了摸,不动声色地放下,是冷水。
「林先生,我今天来,就是帮助您处理理赔事宜的,想跟您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
林先生是一个上班族,单身,这套房子是他之前购入的二手房。
说起之前的事故,林先生满脸烦躁。
「那天周末,我在家睡午觉,被烟熏醒了,后来才知道是楼下燃起来了。」
「您认识起火的那家吗?」
「大人不认识,小孩遇见过,挺讨嫌的小孩。」
你顿了顿,觉得这或许有误会。
「11 层两户人家都有小孩,您遇见的是哪一家的?」
1101 的刘致军和张茵,以及 1103 的朱家夫妇都有儿子,两个孩子年龄相仿,林先生遇到的是哪一个也难说。
林先生愤怒地说:「两个都是讨嫌鬼!天天乱按电梯,被我抓住好几回!」
「两家小孩经常一起玩吗?」
「对,有个小孩的爸爸也溺爱的很,不知道是哪家的。」
林先生和楼下显然没什么交集,分不清是哪家的孩子,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家长。
之所以印象如此深刻,是因为两个孩子总是玩坐电梯的游戏,以致于住户们怨声载道。
「您楼下 1102 的吴奶奶,您认识吗?」
「那个老太太啊,认识。」
你有些意外地停下了笔,没想到这两位居然有交集。
「她说我在家走路声音大,经常上来吵架,没事找事,老年人自己睡不着,非说我吵她。」
你尴尬地笑了笑,对这种邻里纠纷没什么兴趣,刚要引导,却听林先生接着说。
「我看她就是在报复,报复我之前举报她,说她私自用消防栓的水。」
这倒是个新鲜事,你顿时来了兴趣,追问起来。
「之前我遇见电梯故障,走楼梯下来,结果看见楼道里都是水。」
「过去看了才知道,是那老太太用消防栓的水洗衣服。」
「刚开始我还劝她,说这水不干净,而且是公家的东西,不能乱用。」
「结果老太太压根不听,还跟我吵,非说公家的东西我没资格管,物业也拿她没办法。」
林先生生气地说着:「前几天灭火,说水压不够,说不定就是她用坏的。」
-6-
这话不太对,你听出了一些端倪。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您最近也撞见她偷用了吗?」
「几年前的事情了,最近一年没看到楼道有水,可能没用了吧。」
林先生语气有些不确定了,情绪也平和了一些。
你了然地点点头,这应该只是抱怨,和事故未必有关系。
见面的功夫,你对这位林先生的性格也有了点判断。
一个很会做表面功夫的利己主义者,看起来客客气气的,涉及自己的利益就开始计较了。
谈不上热心,只是为人比较直爽。
你向他说明了起火原因,又提及吴奶奶的责任和态度,隐晦地提醒。
「理赔是一起进行的,如果有一户不顺利,或许会拖延很久。」
林先生显然听出了弦外之音,皱起了眉头。
「那个老太太,你跟她说不通的,不过你可以找她家老头试试,他没跟我吵过架,说不定讲理。」
你记下了这个信息,决定下一次换一个人劝劝。
1202 的损失情况并不严重,只是易燃的组合柜被烧毁,电器被烧融了外壳,墙纸被熏黑,大理石打造的流理台还完好无损。
对于理赔金额,林先生倒也理解。
「能让我换个新的柜子和冰箱就行,其他的本来也是二手的,之前就考虑换新了。」
「不过能不能快点,我准备年后就把房子租出去。」
你有些意外,据你所知,这套房子是林先生名下唯一的房产,出租了他要住在哪里呢?
「我去新城准备按揭个婚房,这个房子有机会就卖掉了。」
林先生解释,你顿时明白过来,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最近火灾死人,小区房子不好卖,租出去也算回回血。
「这地方三天两头出毛病,老太太烦人就算了,还起火……」
林先生絮叨着,带你看完了损失情况,又问了具体的理赔流程,这才送你出了门。
对你临走要求的下一次面访时间,他却有些为难。
为了看房,他最近有些忙碌,说不准什么时候有空。
你也不强求,相较于难缠的吴奶奶,林先生已经算是和颜悦色了。
这次火灾事故涉及的 5 户人家,你完成了三户面访。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吴奶奶要承担连带责任,可以少赔。
林先生是无妄之灾,受到了事故牵连,但损失不多,理赔金额不高,公司应当满意。
至于张茵,她虽然是户主,但是不在现场,状态又不好,你可能得再跑两趟。
趁现在时间还早,你准备去小区物业一趟。
-7-
面对你的到来,物业值班经理神情有些勉强。
管辖的小区出了这样的事故,他们这段时间想必是焦头烂ƭû₄额。
听到你的问题,语气里也带上了一点怨怼。
「1101 已经烧过两次了,上下楼的业主搬走了不少,都在担心又起火。」
「您在这个小区管理多久了?」
「一年多吧,我们公司人员会定期轮换。」
「您熟悉 1101 那户人家吗?」
「他们家是比较早接房的那一批,好像是当做婚房用,住了有十多年了。」
「他们和邻居有过什么纠纷吗?」
「他们家的小孩比较调皮,乱按电梯被投诉过。不过小孩妈妈态度很好,该道歉的都道歉了,也没什么大事。」
「是他家儿子?还是女儿?」
值班经理面露疑惑:「女儿?我没见过他家女儿。」
一旁的保安插嘴:「唉,你来得晚不知道,就是他家上次烧死的那个小女娃子,才四岁!」
值班经理一脸惊骇,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有保安略显粗粝的嗓音在飘荡。
「老天不开眼哦,他家女孩可乖,比男孩乖多了……」
旁人拽了拽保安的袖子,他反应过来,顿时噤声,意识到这说辞不近人情。
「可怜哟,好好的一家子,搞成这样。」
不知道是谁又感慨了一句,引起了一片叹息声。
对于这样的悲剧,人们总是愿意去同情的,和你一样。
被这话题打岔后,值班经理脸上的恹恹也消退了不少,精神了一些。
「事故波及的其他几家,您有什么印象吗?比如有过投诉之类的。」
「都是邻里纠纷那点事,这个觉得有噪音,那个说小孩子捣乱,没什么特别的。」
「1202 的林先生说,1102 的吴奶奶偷用过消防栓?」
物业经理显而易见地一愣,旁边的物业人员插嘴说。
「对,我们批评教育过,行政执法部门还来罚过款,我们工作很到位的……」
这人手脚麻利地翻出了相关资料,这才回忆起来。
「罚了有五千块,老太太可心痛,后来我们巡逻没看见她再用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单子上有时间,差不多 2 年前吧,事故后消防排查的时候。」
你大概明白了,应该是之前刘家那次火灾后的事情,老太太被罚得这么狠,想必是不敢了。
你一边询问着几户人家的情况,一边翻看着物业留存的资料。
有事故的第一手情况记录、消防的反馈、现场的目击照片等。
事发时间是周末,小区里不少居民都目睹了过程,照片视角也五花八门。
你快速翻看过,注意到了其中两张。
「起火的时候有人打开了窗子?」
两张照片一张火势较小,窗子是紧闭的,另一张火势更大,同一扇窗子却已经打开了。
窗子里面似乎有人影,看不太真切。
物业经理一愣,忙凑过来看了看,又回忆了一番。
「没错,当时还有人喊不要开窗,只是隔得远也听不见。」
火灾时开窗是危险行为,新鲜空气涌入可能会加剧火势,有毒的烟气也会涌入室内。
但许多人没有这个意识,高层火灾时常常选择开窗呼救。
刘致军父子想必就是吃了这个亏。
明明家里已经发生过一次火灾,怎么一点常识都没有呢?
你有些惋惜地想着,翻照片的动作又停下了。
那是一个从高层一跃而下的人影,像是空中黑色的蝴蝶。
这次失火的受害人中,除了你的被保险人,还有一个无辜被牵连的女人。
1201 的两个租客之一,选择跳楼逃生的方安娜。
虽然消防气垫接住了人,但重度烧伤加上坠楼的冲击,想必也是凶多吉少。
她是租客,财产险理赔与她无关,本人也没有购买意外险。
火灾是意外,但她有主观跳楼行为,这就复杂多了。
即使后期有家属来纠缠,以她的情况,公司可以找出无数种理由来拒赔。
对你而言,她与你的工作流程无关,无需过多的关注。
但本着人道主义精神,你还是关心了一句。
「方安娜在哪家医院啊?」
「两个伤者都在第一附属医院,那里烧伤科最权威。」
你点了点头,略过不谈,只是最后又看了眼那只黑色蝴蝶。
真是个可怜的女人,你想着。
-8-
再次来到张茵父母家时,原本约好的面访对象却出了问题。
给你开门的老人连声道歉,很是不好意思。
「张茵她被公司叫回去了,半个多月没上班,老板都不高兴了。」
这情况你清楚,张茵早就发信息向你道歉,你却没有顺势改变计划。
张茵的母亲也是火灾的知情者,尤其是两年前的火灾。
本着职业精神,你觉得有必要见一见她。
一进门,你就注意到了张母身上醒目的烧伤痕迹。
从耳后沿着下颌,一直到露出的右手,都是标志性的皱缩皮肤。
你还发现她有些行动不便,右脚无法完全抬起,也许是烧伤后的关节挛缩。
张母察觉到了你的视线,不自在地偏了偏头。
「抱歉,我不知道您的情况。」
「这是之前发生的意外,接近 20% 的烧伤,现在已经好了。」
「是两年前发生的事故吗?」
你问得有些冒昧,本来在为你送茶水的张父立刻变了脸色,流露出几分敌意来。
倒是张母更为平静,只是神色有些黯然。
「对,我外孙女出事的那一次。」
「对不起,提到您的伤心事,可我们公司有规定,短期内相似的事故需要理赔调查,所以……」
张父恼怒道:「你们保险公司买的时候什么都行,赔的时候各种理由,什么意思?我们还能骗保不成?」
他显然是个爆仗脾气,一听你这口风就横眉竖目起来。
你听多了骂保险不做人的话,熟练地把挨骂对象换成公司,继续不紧不慢。
「二老别急,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走个流程。」
张母拉了拉张父的衣摆,后者平静下来,但也没给你好脸色,只是坐到沙发上旁听。
「你要问什么,问吧。」
「您说说您知道的情况,听说当时是您在带孩子?」
「是,那段时间茵茵工作忙,我想帮女儿减轻点负担,没事就帮忙接送一下。」
「那天曼曼有点感冒,中途从幼儿园接回来了,孩子说想吃葱烧大排,我就提前开火做晚饭。」
「您没有闻到煤气味吗?」
「饭菜的味道大,我没有注意。」
饭菜的鲜香掩盖住了煤气的味道,本就是不够警惕的老人和孩子,对危险的感知过于迟钝。
「我那天觉得头晕恶心,以为也得了流感,那时候曼曼吃了药在睡觉,我想着就眯一会,心里惦记着事情也睡不沉,结果一觉醒来已经在医院。」
「医生说,我吸入了太多一氧化碳,觉得头晕其实是中毒了。」
「可怜我的曼曼,什么都不知道,她还那么小。」
张母说着,开始低头抹泪,一旁的张父也连连叹气。
你心中沉重,却还是不得不追问。
「那这次的火灾,您了解多少呢?一般家里有火灾后,就会比较注重这方面。」
但刘家显然没有这类投入,别说防火毯和消防面具了,连灭火器都没有准备一个。
这未免太不谨慎,毕竟是发生过悲剧的家庭。
张母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身体不好,之后很少去那边,不知道这次的情况。」
不想触景生情,下意识地远离事发地,这也是人之常情。
张父也安抚地握住了妻子的手。
「我们是听茵茵说的,赶过去就直接办丧事,再加上处理这些杂七杂八的,具体的你可以去问消防队。」
你了然地点了点头,又礼节性地表达了关怀。
「二老节哀,我会全力推动理赔流程,赔偿金额应该足够您外孙的治疗费用。」
张父点了点头,张母只是垂头落泪。
你起身告辞离开,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最难的部分你已经完成了,投保历史的延伸调查,相当多的人都会有些抗拒。
毕竟在他们看来,之前的保险和此次理赔无关,不愿配合的也不在少数。
他们不懂得这算是异常投保风险,这个疑点卡在这里,理赔不会太过顺利。
但是好在结果还不错,你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两年前的火灾是典型的意外,不确定的回家时间,不确定的开火时间,不确定的人员构成。
如果刘曼曼没有因为感冒被提前接回家,原本事发的时间,屋子里应该是没有人的。
此外,张母开火做饭的行为,可能也加速了煤气的外泄。
但这属于正常的生活轨迹,谁也无法预料这些意外。
【第二章】
-1-
今天你还约到了 1103 和 1104 的两位业主。
3 号户型和火灾源头 1 号户型隔着一个 1102,要不是阳台设计太近,恐怕不会有这无妄之灾。
4 号户型更是隔着一个通风井,只是外墙被熏黑了一点,原本甚至没在理赔名单里。
不过你听物业说那户人家为人热心,试着打了个电话,对面倒是很爽快就同意了。
据说这户人家全程参与了救火,比不在现场的张茵还清楚情况。
你首先去到的是 1103,开门的是男主人。
三十多岁的样子,戴着眼镜,很斯文客气。
女主人却沉着脸,开口就是催促:「要问什么快点,待会儿我们还要去接孩子放学。」
你微笑着点点头,借口拍摄事故现场,打量了一下屋子。
典型的三口之家,墙上的全家福,柜子上小男孩的照片,随处可见的玩具和作业本。
被烧毁的阳台打破了这种温馨,焦黑的漏风窗子被塑料布简单遮挡,下面是烧变形的洗衣机,以及拆卸下来的空调外机。
这些就是 1103 的主要损失,以你的经验,他们家应该是最低档的理赔金额。
这户人家姓朱,朱先生一边带你看现场,一边问你:「你看完了我们就可以修了吧?一直这样不太方便。」
你含糊其辞地回答:「这个得看理赔审核情况。」
事实上,公司巴不得他们和 1102 的吴奶奶一样,擅自破坏掉现场。
不过从你的角度看,这样反而容易激发矛盾,对你的工作不利。
两者冲突,你对着手里的录音笔,也只能这样说。
朱太太被丈夫催了,才不情不愿地给你端来一杯水,热气氤氲,十分烫手。
你笑容不变,只是进行自己的流程。
「朱先生,事故当时您家当时有人吗?能说说情况吗?」
「那天我在家,我老婆送孩子去补习班了,当时我坐在客厅看球赛,然后闻到一股子烟味。」
「当时火势已经蔓延过来了吗?」
「有浓烟,不过好像没看到明火,我本来想关阳台门,可是很烫手。没多久隔壁就敲门喊我快跑,我就先下楼了。」
朱先生展示着手上鲜红的烫伤,无奈地耸耸肩。
「在这之前,您有做一些自救措施吗?」
「我把电闸给关了,厕所的水龙头打开了,本来还想接一盆去泼阳台,可是烟太呛人。」
朱先生谈吐很有逻辑,三言两语说清了前因后果。
提到关于 1101 的印象,朱太太很有意见。
「跟他们家做邻居真是倒了血霉,前年才烧了,今年又烧。」
上一次她家没有被殃及,却不妨碍她心惊胆战,再加上她本就对邻居有意见,这种不满自然被无限放大。
「我听说,您家孩子和刘家的孩子经常一起玩?」
1202 林先生所说的两个孩子,一个是刘家的,另一个就是朱家的。
「玩?!谁要跟那倒霉孩子玩!」
朱太太对你的措辞很有意见,提起刘家孩子就眉头紧皱。
「都是他带坏了我儿子,成绩也下滑了,还变得调皮了!」
搬来这个小区之前,朱家小孩性格乖巧成绩优异,虽然只是幼儿园和小学的表现,却不妨碍朱太太以此为荣。
刘家孩子却是上天入地的混世魔王,邻里闻名的熊孩子。
一起玩了没几次,朱家小孩脏话也学会了,社会摇也学会了,成绩自然也下降了。
甚至还因为一起乱按电梯,停车场乱扔鞭炮而被物业上门警告过。
朱家夫妇是体面人,哪受过这种委屈,虽然事后张茵主动上门道歉了,却也无济于事。
朱太太满心愤懑,严令儿子不许再和那孩子接触。
眼见着严防死守才有点成效,隔壁又发生了火灾,自家这次也遭了殃。
新仇旧恨的,偏偏隔壁烧死了人,那家小孩还躺在 ICU,他们想找人理论都不敢太大声,因而格外憋屈。
「你们可得赔偿,我知道你们的套路,找一堆理由不给赔。」
朱太太最后警告你,脸上依然带着忿忿不平。
-2-
张茵的儿子居然是个混世魔王,这是你没想到的。
她看起来不像是会溺爱孩子的人,或许是家里其他人太纵容,总有人觉得男孩子调皮些没问题。
慈父严母这样的配置,倒也不少见。
你这样想着,依照时间敲响了 1104 的大门。
这户人家姓孙,是一对刚刚退休的体制内夫妻,脸上总是笑盈盈的。
他们的确是热心人,不仅询问了你想喝茶水还是饮料,还热情地切了水果。
你推辞了半天,才找到机会引入正题。
「1101 啊,我们两家是同一年搬进来的,那时候夫妻俩刚结婚,我们还吃过他们的喜糖呢!」
孙太太说得兴高采烈,却又很快收敛了笑容。
「可惜,小张太命苦,结婚后没几年舒心日子过。」
你一愣,有些不解:「他们夫妻两个感情不错的吧?怎么会不舒心呢?」
张茵儿女双全,丈夫开公司,自己的工作也体面。
如果没有这两次意外,堪称人生赢家。
可听孙太太的口风,却并非如此,难道还有你不知道的隐情?
「夫妻感情是好,可是没有孩子,她婆婆要闹腾的呀,鼻子不是眼睛也不是的。」
你计算了一下小孩的年龄,觉得有点不可理喻。
「结婚两年多要孩子很正常吧!」难道是对儿媳妇不满意,故意挑刺?
孙太太神秘地摆了摆手:「不是不是,儿子不是小张生的,是她婆婆从外边抱回来的。」
你惊讶地啊了一声,万万没Ţú⁵想到是这种情况。
可是,你有些想不通。
「她不是还有个女儿吗?也是抱来的?」
孙太太摇摇头:「曼曼是她亲生的,我觉得啊,是收养儿子后带来的。」
民间一直有这种说法,如果一直无法生育,可以去抱养一个孩子,这孩子有自带的兄弟姐妹缘分。
想必张茵的婆婆也是这种想法,倒也真的让张茵如愿以偿了。
「小张身上有点小毛病,说是不好怀,我还给她介绍过医生呢!」
「也是她会做人,对那个收养的儿子尽心尽力的,突然就怀上了!」
「算起来,这个时候都治了五六年的病,小张有次还跟我讲,实在怀不上,就好好养这一个算了。」
「可是这比当后妈还难呢,不是自己生的,不好管啊!那小孩皮的很,又被他爸和爷爷奶奶惯坏了。」
孙太太感慨着,连连摇头。
你也跟着附和:「我听说有邻居投诉的话,都是张女士去赔礼道歉。」
孙太太撇嘴:「没用,下次还这样!闹大了他爸就赔钱,他爷爷奶奶也拉偏架,管孩子不一条心,哪里管得好。」
「小张管的多累啊,后面还有几个在拆台,我有一次还撞见,那小孩还欺负妹妹呢!」
孙太太压低了声音,眉头皱起,脸上满是对那孩子的不喜。
能让这种厚道人都心生怨怼,刘家那孩子想必不是一般的调皮。
「我算是看出来了,这家人啊,有点重男轻女。就没看爷爷奶奶带过孙女,都是外婆外公过来带。」
你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是亲生的也偏心男孩?」
「谁说不是呢,还好小张她老公不这样,还是喜欢姑娘,没事就抱着出去玩,不然哪还过得下去。」
一旁的孙先生咳嗽了一声,孙太太立刻反应过来,慌张地捂嘴。
「哎呦,你看我,他们家都这样了,还说些有的没的。」
-3-
她连忙招呼你吃水果,却还是忍不住感慨。
「她那女儿可乖,每次见面都喊我,谁知道……真是天意弄人。」
孙太太主动提及两年前的火灾,你精神一振,连忙追问。
「上次火灾您家有人吗?」
让你失望的是,孙太太摇了摇头。
「那时候还没退休呢,工作日我俩都在上班。」
上一次火势更小,自然波及不到 1104,印象并不怎么深刻。
「那这次火灾的情况,您能谈谈吗?什么时候知道起火的?」
这次开口的是孙先生:「是业主群先闹起来了,我一看是我们家这边,赶紧给我老婆打电话。」
孙太太连连点头:「对对,我那时候在睡午觉,被电话叫起来,怕还有人没跑出来,就去敲邻居的门。」
这时候火势已经蔓延,1101 和 1102 的方向有了明火,孙太太只能在烟雾里摸索着,敲了隔壁 1103 的门。
说起事故现场,孙太太有些恐惧,也有点愧疚。
「我想着能泼泼水也好,结果根本看不见啊!全是黑烟,又烫又呛人,鼻子里都是灰。」
「我又不会用灭火器,之前小区里宣讲,我学了又忘记了,年纪大了记性不好,笨得很。」
1104 就在消防栓旁边,可惜孙太太不会用那些设施,只能干着急。
「我好像听见有人叫救命,想回去救人,隔壁小朱这时候出来拉着我下楼了。」
朱先生没说的细节,在这里被补全,相比起孙太太的善良但慌乱,朱先生明显要理智许多。
孙先生皱眉看着妻子:「下次这种时候快跑,都烧起来了还想什么呢!」
孙太太嗫嚅着说:「我也觉着后怕呢。」
说起消防栓,你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您家旁边就是消防栓,之前撞见过 1102 的吴奶奶偷偷用水吗?」
孙太太点点头:「经常的事情,她那人不好相处,说急了就往地上躺,我也不敢说她。」
「今年也在用?不是之前被罚了款吗?」
孙太太一脸你太天真的表情:「你不懂这种老年人,就是罚款了才要用啊!不然怎么回本!」
「以前她白天用,光明正大的。被罚了之后就半夜偷偷用,反正老年人觉少,那个时候物业都下班了,谁管她。」
这倒是意外收获,你又有些兴奋起来,意识到吴奶奶家的赔偿可以再压一压了。
你受了热情招待,忍不住好心提醒。
「下次您看见还是说一声,消防栓这样频繁开关会影响水压和寿命,万一有个什么事就麻烦了。」
孙太太哎呀一声,意外地瞪大眼。
「我还以为就是偷点水,怪不得消防员救水的时候说压力不够,真是害人精!」
「还有逃生通道里面的杂物,您看见就投诉,物业管不了,就跟街道或者消防队投诉。」
孙太太感激地点点头,又热情地给你装了些水果,这才送你出门。
「谢谢你,下次过来就上来坐。」
你的职业生涯里,孙家这样的热心人实在少见。
你心情很好地吃着草莓,盘点着工作进度。
第一轮面访只剩下 1101 楼上的 1201,这家损失是第二大的,但情况不太一样。
这处房子常年出租,房东完全不清楚情况,只让你去问租客。
火灾发生时是两个女孩合租,一个是跳楼逃生的方安娜,另一个叫丁婉婉,现在已经搬去了其他小区。
她是个上班族,不肯请假接受面访,你只能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周末再约她喝茶。
又要加班了,你叹息一声,发出了社畜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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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之前,你决定先去一趟医院。
调取一下相关的医疗材料,顺便探望一下伤者。
刘家小孩大名刘垚,重度烧伤伴随并发症,因为年龄太小,情况不容乐观。
「家属舍得花钱吊命,可以我的经验来看,恐怕难说。」
医生叹息着摇了摇头。
「我们研究过植皮方案,只是他的创面存在感染,没有手术指征。」
儿童烧伤的治疗本就复杂而困难,伤后两周情况依然没有稳定,其实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窗口。
医生虽然说得含糊,但你多少明白了话外之音。
这孩子多半是活不了,能活下来也是个半残,结果如何恐怕需要家属来抉择。
看来下一次见面,怕是要探一探张茵的口风了。
两种不同的结果,你也有不同的处理方式。
你又顺便去了方安娜的病房,门口守候的男人见到你,有些意外。
「你是谁,她的朋友吗?」
这人自称是方安娜的丈夫,妻子躺在无菌病房里,他的神态却很平静。
你敏锐地嗅到了一点特别的味道,顺势坐下与他攀谈起来。
「哦,你认识出事的另一家人啊,他们家情况怎么样?……是个小孩啊?那还真是可怜。」
「您也要节哀,这种意外谁也没想到。」
男人笑了一声,很嘲讽的模样。
「我倒是不怎么伤心,我和她在打离婚官司,本来也没有什么感情了。」
你一瞬间恍然大悟,明白男人能如此淡定的原因。
「她和我已经分居半年,说是自己找了个房子住,谁知道起火了。」
「她这个人性格不好,得罪人,没什么交心的朋友。她爸妈又没什么文化,我和她毕竟夫妻一场,就来帮帮忙。」
男人对妻子显然有些怨气,但措辞依然很温和,有点感伤的叹气。
「到底是孩子他妈,做得太难看,我也不好跟孩子交代。」
你的八卦之魂在熊熊燃烧,很熟练地引导着。
「现在结婚离婚都正常,好聚好散嘛,只可惜出了这意外,现在官司也打不下去了吧?」
男人摇了摇头:「人都快没了,还打什么官司。」
方安娜是烧伤加坠楼的多重损伤,论情况其实比刘垚还要糟糕一些,只是因为是成年人,才能多撑一会。
「Ṱű̂⁽医生已经下了一次病危通知书,再来一次,说不定我要放弃了。」
男人神色黯淡了几分:「我不想让孩子没妈妈,但是这治疗费用我也扛不住,是个无底洞。」
兴许是许久没有人陪伴了,男人意外地有些谈兴,愿意跟你这个陌生人交交心。
他和方安娜的儿子才六岁,还不到上学的年龄,正是需要妈妈的时候。
「安娜啊,心气高,嫌我没本事性子又闷,在家里总是和我吵架。」
「吵了两三年我也觉得累,她想走就让她走吧,儿子我一个人带,不耽误她找第二春。」
你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小心地试探:「她外面有人了?」
男人一顿,意识到失言了,他显然是个厚道人,没有趁机倾诉妻子如何水性杨花,而是说。
「算了,说这些干什么,人都快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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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你认识那个小区的人,那你知道安娜房东的电话吗?」
男人转移了话题,突然问你。
你点了点头,男人立刻开心起来。
「说来不怕你笑话,我还不知道她具体住在哪呢,一直想去看看情况。」
「消防队只跟我说没烧干净,我想去看看有什么东西剩下,有什么费用也可以结清。」
说话的功夫,你们已经添加好了微信。
看到你发过去的地址,男人惊讶地咦了一声。
「她怎么租了个这么远的房子?」
你敏锐地扬眉:「什么意思?」
男人说:「这个小区离她上班的地方特别远,通勤少说也要一小时,从前在家通勤四十分钟都嫌累的人,还挺稀奇。」
男人随口感慨,说着已经打开了地图,开始查询线路。
很远么?
你认真琢磨了一下这个评价,有点想不通。
以你打工人的视角来看,租房不就是为了距离上班地点近一点吗,哪有越租越远的道理。
难道是这个小区房租特别便宜?毕竟是老小区了,倒也有可能。
你一时好奇心起,发消息问丁婉婉租金多少,对面不明所以,照实说了一个数字。
也不太便宜嘛,你撇了撇嘴,觉得方安娜大概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压根没好好找房子。
从男人的叙述里,你也听出来了,这个女人生活里比较娇气,眼高手低的,脾气还急,不太好相处。
幸好你也不需要面访她,你小小地阴暗了一下。
这次意外的聊天格外上头,你和男人分别的时候,居然已经是下班时间了。
刚想要往楼下走,就见电梯走下来一个熟悉的人,是张茵。
她显然是下班后匆匆赶过来的,身上的职业套装都没换,脸色是妆容盖不住的憔悴。
几天不见,她的情况依然没有好转。
你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住了她。
张茵意外地看着你,很快明白过来:「谢谢你来探望。」
你们顺势坐到了休息区,她显然还记着上次的失约,主动提出要再聊聊。
和她一起的朋友见状,先拿着东西去了住院区。
「张女士,之前我面访得知了一件事,想跟您确认一下。」
「您的儿子是抱养的孩子,不是您亲生的,是吗?」
张茵有些意外地抬眼,片刻后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是,不过在户口本上,他就是我生的,所以这个情况没有跟你们说。」
这次轮到你意外了:「没有办理收养手续吗?」
张茵摇摇头:「刘垚是我婆婆抱来的,说是亲戚家的孩子,老家管的不严,找了个熟人就直接登记户口了。」
「当时我备孕两年多都没怀上,医生说建议试管,但不保证成功率。」
「我婆婆怕花钱,不同意,我老公也觉得太受罪,一直在犹豫。」
你觉得有点难评:「这……还没有到必须抱养的程度吧?」
张茵说:「我公婆都是老思想,怕我没法生,回老家遇上了,没跟我们商量就抱回来了。」
「当时我不同意,可孩子的亲生父母不要,我们再不要的话,就得送孤儿院了。」
「我公婆重男轻女,觉得遇到个健康的男孩子不容易,说什么都不愿意,闹着闹着,养出感情来了,我也就认了。」
「那您丈夫呢,也同意了?」
「他啊,最孝顺,生怕气着他妈,本来他也想要儿子,再加上我婆婆已经嚷嚷出去了,他也拉不下这个面子去澄清。」
张茵描述地很平淡,你却从其中品出了几分无奈。
拎不清的公婆,无辜的小生命,期待孩子的丈夫,医生下的判决书,几重大山压下来,她不得不认。
「邻居阿姨劝我,说都这样了,就往好处想,万一能带来个孩子呢。」
「结果也不知道是不是积德了,没两年我真的有了曼曼。」
张茵提起女儿,不自觉地露出了笑意,很快又消失不见。
见面以来第一次,她的情绪突然崩溃,垂头捂住了脸,指缝里流出潮湿的音节。
「我积德了啊,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带走我的曼曼,她才四岁,她还什么都不懂!」
她是个负责的妈妈,对天上掉下来的儿子尽心尽力。
命运回馈了她一个小天使,却又残忍地把她夺走。
这比从未给过希望还要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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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手足无措的功夫里,旁边有人递过来纸巾。
是那个和张茵一起来的朋友,她穿着同款的工服,眼睛也泛着红。
张茵意识到自己的事态,向你匆匆道歉后,跑去了旁边平复情绪。
她婉拒了朋友的陪同,那位女士又回到了你面前,代替张茵和你沟通。
「你好,我是张茵的同事,我叫钱艳。」
「你也看到了,她现在情绪不太好,还有什么要聊的下次再说吧。」
你察觉到了她的不悦,识趣地起身告辞。
钱艳却叫住了你:「有些问题你应该去问刘致军他爹妈,不要一直问茵茵。」
你尴尬地笑了笑:「这是我们公司的流程,都会问的,不巧他们一直没时间。」
刘致军的父母你也尝试联系过,对面却总是推脱,不是说家里有事,就是说在医院忙。
可你真的来到了医院,却还是见不到人。
这两人奇奇怪怪的,你还不知道什么原因,也没找到机会问张茵。
钱艳冷哼一声:「哪有那么巧,我看他们是心虚了吧!」
你正准备离开的脚步顿住了:「心虚?」
钱艳面露讽刺:「帮着儿子瞒出轨,逼儿媳妇净身出户,出事了还得靠儿媳妇,能不心虚吗?」
你有点懵了:「他们要离婚?!」
调查至今,你查到的所有信息都告诉你,张茵与刘致军夫妻感情不错。
虽然有养子刘垚的存在,也有些老生常谈的婆媳矛盾,但是夫妻两人之间没什么龃龉。
结果钱艳却说,这两夫妻也在闹离婚?
他们感情不和,这会推翻你之前的判断。
难不成公司这次怀疑对了,这个事故真有点门道?
你惊疑不定,却听钱艳没回答,只是自顾自咕哝了一句:「要我看,说不定就是报应。」
这位女士显然警惕多了,对你的套话不为所动。
被你问得烦了才不耐烦地说:「他们又没离,几年前的事情了,你这人真有意思,老打听别人家的隐私。」
你怀着满腹的疑惑被赶走,心事重重地开始了周末加班。
丁婉婉是个很年轻的女孩,穿着妆容都很活泼靓丽。
这样的年轻人比较乐于助人,哪怕明知自己得不到什么赔偿,也还是答应了你的面访。
想到这茬,你加班的怨念也淡了一点。
周六就周六吧,愿意见你就好。
「我在那住了一年多,之前不知道那里烧过,怪不得头两个月房租那么便宜呢,原来是怕我跑路。」
丁婉婉抱怨了一句,后知后觉的样子。
「事故当天你在家吗?当时什么情况?」
「在家啊,我喜欢鼓捣点蛋糕什么的,那天正在搅奶油呢,烟就飘进来了。」
「我还琢磨着呢,是不是蛋糕烤糊了,结果外头已经黑黢黢的,全是黑烟ŧü₉。」
「你听到什么动静了吗?比如呼救声?」
「没有,那破房子的抽油烟机是坏的,响起来动静大得很,我压根没注意到外头。」
「幸好厨房离门口近,我就赶紧捂了个湿帕子下楼,还好我跑得快,大门当时都烫手了,再晚点就走不了了。」
「我好多东西都没拿出来,亏大发了,连新发型都被烤焦了。」
她摸着头发,心有余悸地说。
你注意到了不对劲,诧异问:「你没有喊你室友?」
这女孩看起来大大咧咧,不像这么冷血的人,难道是太慌乱?
丁婉婉莫名其妙的:「她当时不在家啊,我喊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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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在家?你切实地愣住了。
方安娜怎么会不在家?她从 12 楼跳楼逃生,甚至有照片为证,目击者也很多,做不得假。
但是她的室友却说,事发当时她不在屋子里?那她是从哪跳下去的?
难道丁婉婉在撒谎,或者说她当时没注意到方安娜在家。
合租室友并不熟,回到出租房都在自己的屋子里,这种情况的确有可能。
丁婉婉说:「那不可能,她出门的时候还跟我打招呼呢,厨房就挨着玄关,她回来我能不知道吗?」
你迷惑不解,试探性地问她:「你知道方安娜跳楼了吗?」
丁婉婉一愣:「谁跳楼?什么时候?」
你恍然大悟,搞了半天,丁婉婉压根不知道室友出事了!
丁婉婉结巴了,语无伦次:「哎呀,我……我说她怎么一直不回我消息,我还问她烧了什么东西呢。」
「她不回,你也没打听一下什么情况?」
丁婉婉白着脸摇头:「她那个人爱搭不理的,很少和我聊天,平时都是我主动给她打招呼。」
热脸贴冷屁股的事情没人爱做,丁婉婉收不到回复也没在意。
再加上她火速搬离了那里,只和房东偶尔沟通一下退房的事情。
房东觉得这事晦气,压根不愿意主动提及。
丁婉婉又是租客,没加业主群,对事故情况两眼一抹黑。
此时听你说了,才后知后觉地忐忑起来。
「跳楼,难道她回来了我没看到,那我不是害了她啊!」
丁婉婉有些坐立难安,因为没叫舍友逃生,导致她坠楼重伤的假设让她焦躁起来,絮絮叨叨。
「怎么会呢,不可能啊,开门关门声音很大的。」
「楼下聚那一堆人,原来是这个原因,我还以为他们就是看热闹。」
「我当时吓坏了,光顾着给自己压惊,我哪知道这些啊~」
你连忙安抚她:「先别急,先别急,可能是她有事又折返回去了,你不知道。」
「也可能……可能……」
等等,你乱糟糟的脑子清明了一瞬,想起了什么。
「丁婉婉,你住的是主卧对吗?」
丁婉婉茫然地点了点头。
1201 两室一厅的结构,两间卧室分别出租,她住主卧,后来的方安娜住侧卧。
你又想起了那只坠落的黑色蝴蝶,那扇开着的窗子,分明是主卧啊!
这次迷惑的变成了你,你甚至顾不得丁婉婉的情绪,找出了手机里翻拍的那张照片,递到她面前。
「你看看,这是主卧的窗户吗?」
丁婉婉毫不犹豫地点头,疑惑地说:「当时窗子是开着的吗,怪不得烧得那么狠。」
是的,事故发生时,1202 的窗子也是打开的。
这也是火焰迅速窜进去肆虐的原因。
难不成,方安娜是从丁婉婉的卧室跳的窗?
丁婉婉很快就否决了这个可能:「我出来都会反锁门的,租房久了养成的习惯。」
那么,就只剩一种可能了。
「方安娜认识楼下 1101 的业主吗?」
「认识。」
丁婉婉脱口而出。
「她和那家的男的,他们两个……应该是那种关系。」
丁婉婉很谨慎地组织着措辞,但你已经瞬间明白过来了。
钱艳口中刘致军的出轨对象,就是这个方安娜。
看样子他们两个都是婚内出轨,而且不仅没有收敛,甚至女的还直接搬到了男的楼上。
过长的通勤时间,不是不在意,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未免有点嚣张了吧,张茵她知道这件事吗?
-8-
她知道。
你很快有了答案。
丁婉婉提起这件事,惶恐的情绪也淡了点。
「我刚开始还以为是她男朋友呢,我知道她离婚了,猜可能是第二春。」
「后来看到那男带着老婆孩子在 11 楼下了,打听了才知道人家有家庭,她是个小三。」
丁婉婉很不屑地撇嘴。
「当小三还这么不要脸,搬到人家楼上来了,我觉得她不是好人。」
因为觉得室友人品不好,丁婉婉也有意地减少了接触。
「那他老婆没发现?离得这么近?」
丁婉婉不确定地吸了口奶茶:「可能知道吧。」
「我看不过去,有一次在电梯里遇见她,还提醒了一下。」
「你直说的?」
「那当然不是,我就是问她老公是不是有个妹妹,挺漂亮的,经常来。」
「他老婆温温柔柔的,还跟我说谢谢呢。」
「但是后来也没听说她离婚,还是经常看到她买菜回家呢。」
丁婉婉摇了摇头:「应该是为了孩子吧,那小孩才八九岁,可能需要妈妈呢。」
她是合理的猜测,你心底却是五味杂陈。
这事情好像越来越复杂了,张茵不会真的做了什么事情吧?
老公光明正大出轨,公婆硬塞的养子,女儿也没了。
她报复的理由好像越来越充分。
可她压根不在现场,纵火也要讲究个基本法,总不能隔空遥控吧。
就算你经验不足,那警察和消防又不是吃素的,有人故意纵火,他们不可能定性为意外。
刘致军人品如何都不妨碍他们找到真相。
你百思不得其解。
难不成,真的如钱艳所说,是报应?
你送别了丁婉婉,喝了一整杯咖啡,才让混乱的脑子清醒下来。
看起来,你得提前去一趟消防队和警局了。
不巧的是,正值周末,你想要找的负责人们都在休假中。
你想了想,干脆又去了一趟事发小区。
事到如今,你觉得之前或许遗漏了些什么。
况且周末可以见到一些平时见不到的人,以及平时遇不到的事情。
你的突发奇想很快得到了验证,刚踏出 11 楼的电梯,你就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揉了揉耳朵。
大周末的中午,楼道里却回荡着刺耳的小孩哭闹声。
1103 的朱家夫妇正在教训儿子,一旁的孙家夫妻正在拉架。
一走近,你就看到朱太太拉着儿子要往 1101 的方向去,嘴里还在咬牙切齿。
「让你不要跟那小孩学,你还学,骂不听,打不听,你给我过去,看看不听话的小孩家什么下场!!!」
那小孩八九岁的年龄,扒着门框哭得撕心裂肺,说什么都不肯动弹。
你有点尴尬,咳嗽了好几声,才换来大家的几分注意。
「哎呀,你看这,要不先来我家坐坐。」
慈祥的孙太太先给你解了围,招呼着你去她家坐坐。
朱先生也不好意思地藏了藏手里的皮带,教训孩子的时候,斯文如他也维持不了形象。
居然是父母混合双打,这小孩也不知道犯什么错。
你还是没忍住好奇,问了一句。
朱太太冷哼一声,一味地鼻孔出气,只是又拧了儿子的耳朵,换来一声惨叫。
朱先生苦笑一声:「小孩子不学好,被说了两句就捣乱,把水杯砸到电视上。」
你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见闪着彩虹线条的电视机。
这一砸多半是进水了,电视机短路报废,火花一闪,爹妈绷紧的弦也断了。
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做父母的辛苦纠正了这么久,小孩还是改不了学来的坏习惯。。
别说本就积怨已久的朱太太,平时爱做和事佬的朱先生也拿了皮带,一定要给个教训。
偏偏小孩人小但倔强,口不择言狡辩,说隔壁刘垚怎么都不会被爸妈打,他亲爹妈还不如别人家收养的。
他嘴里的前车之鉴还在那摆着呢,人生死不明,家烧得空荡荡,现场都还没处理干净呢。
这一下可把朱太太气得不轻,要拉着小孩去看现场。
亲爹亲妈都暴走了,小屁孩这才意识到说错话,死活不出家门。
你到的时候,家长和孩子正在僵持中。
这是人家的家事,你也不好管,只是又扫了眼那滋滋作响的电视,若有所思。
【第三章】
-1-
孙太太招呼你进屋,抱歉地Ṱú⁹说。
「不知道你来,家里没什么新鲜水果,要不你先坐坐,我让老公下去买点?」
你连忙推辞:「不不不,我就是来再看看现场,不麻烦,不麻烦。」
孙太太倒也没强求,听着外面的声音有点好笑。
「你多坐会,还有的等呢,朱明仔倔得很,没有两个钟头不肯认错。」
明仔显然是孩子的小名,孙太太叫得亲昵,对他应该很熟悉。
你很理解:「这种发脾气就砸电器的做法是不行,得教育教育。」
孙太太摇摇头:「唉,之前不这样,都是跟刘家那个孩子学坏了,动不动就砸这砸那的。」
你好奇地问:「那孩子在家也这样吗,砸东西?我还以为他只是在外面捣乱。」
孙太太瘪嘴:「怎么不砸,有回还砸到了人,是他奶奶,那个血流的哟。」
你吃惊不小:「这都不被打?」那孩子是不是有点暴力基因?
孙太太摆手:「哪能啊,小张要打,一家人都拦着,管不了,真的管不了,越大越无法无天。」
「这抱来的孩子啊,不是我说嘴,基因就是难说的很。」
「亲爹妈要是好,能不要孩子?多半是遗传了,老人再这么一惯,那真的不得了。」
「还是他家的小姑娘乖巧,可惜啊,老天不开眼。」
你听着,也有点为张茵感到绝望。
乖巧可爱的亲生女儿没了,收养的儿子是个天天闯祸的混世魔王,家人不和她一条心,每天不是在道歉,就是在赔偿的路上。
这样的儿子,还不如没有。
你猛然一个激灵,意识到自己冒出了什么样的念头,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这思想,有点危险啊。
可是这是符合人类思维定式的想法,对于无休止的麻烦,人的第一反应应该是丢开它。
张茵是不是也这样想过呢?哪怕有过那么一瞬间?
可是人不是其他东西,不想要了就可以扔掉。
想要人消失在自己的世界,这非常难。
幸好有了这场意外,你又莫名其妙地想着。
只要张茵签字放弃治疗,她这个儿子就会从此消失,有医院的诊断和建议,消失得合情合理。
孙太太喊了你好几声,你才意识到自己在走神。
你连忙接过她递来的小零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真是一些可怕的念头,和不着边际的揣测啊。
生活又不是小说,还能完美犯罪不成。
-2-
等到楼道声音终于平静的时候,外面夕阳都洒进来了。
你抓紧时间,又去看了眼 1101 现场,这一次特别注意了一下取暖器残骸。
徽城这边没有集中供暖,偏偏冬天偶尔还零下,冷得不得了,很多人家都会想办法取暖。
像这样在沙发旁边摆取暖器是常见做法,并不稀奇。
不过,这始终是一个安全隐患,就如张茵本人所说,她是不赞同的。
只可惜,她在这个家里说话的分量,似乎不太重。
你又去了楼上的 1201,这边的入户门没有被完全烧坏,你无法进到现场,只能透过破损的门扉观察室内。
你注意到主卧情况比较凄惨,卧室门已经烧塌了,侧卧却几乎完好无损。
如果事发当时,方安娜好好待在自己的出租屋,她就不会有此一劫。
看来人真的不能做坏事啊,这不就是现世报吗。
渣男小三婚内出轨,趁着老婆周末加班到家里厮混,甚至都不避讳小孩子。
结果三个人全都没有好结果。
怪不得张茵公婆不敢出现,这是被儿媳妇抓了个现行啊,哪有脸跑出来闹。
你有点发愁地想着,这种事除了影响公序良俗,对你的工作似乎没什么帮助。
刘致军藏了无数个小三,也不影响他已经意外身亡,需要理赔。
除非你可以证明,这不是一场意外。
这次理赔数额巨大,如果成功拒赔,会是一笔丰厚的奖金。
但是你却犹豫了,对张茵,真的有必要死抓不放吗?
第二个周一,你怀着重重的心事去了消防队。
消防队参与救援指挥的王庆宇队长接待了你,感慨着摇摇头。
「这场事故啊,其实比较可惜,本来不会这么严重。」
你精神一振:「哦?是因为开窗的原因?」
王队长点头:「开窗是一方面,补充了室内的氧气,导致了回燃。」
「所以,里面的人为了躲火焰跳楼了?」
「是坠楼,但是未必是跳楼,回燃可能会伴随着爆炸,冲击性强,人员可能是在窗口呼救,被掀下来了。我们之前也有过这种案例,所以先布置了气垫以防万一。」
「另外就是小区设施太老旧,消防通道太多车子堵住了,消防车半天都进不去。」
「我们的消防员爬楼上去,楼道也有很多杂物堵塞,大型的设备都搬不上去。」
「楼层的标配消防栓也存在问题,压力不够,泵不进火灾现场,还得现场调试。」
王队长说着,连连摇头,对现场的情况很是不满。
「也不知道每年的消防检测是怎么过的,消防设施完全不过关!」
你倒是清楚是什么情况,这里面不乏吴奶奶的自私行为,被消防队盖章认证阻碍救援,她的赔偿恐怕得降到最低档次了。
你这样想着,顺势打着圆场。
「老小区嘛,设计不合理,是容易有这些情况。」
王队长却说:「其他小区也就算了,这个小区出过事故,怎么还犯同样的错误?!」
你猛地抬头,意识到了什么:「两年前那次火灾,也是您负责救援?」
-3-
王队长不负所望地点了头,有点感伤:「那小女孩是我亲手抱出来的,当时就没呼吸了。」
「所以两年前,这些问题也同样存在?」
「没错,一模一样的问题,在加上当时以为家里没有人,也耽误了一下。」
「怎么会以为没有人呢?」
火灾现场有人员被困,和没有人员被困,救援行动的侧重会有所不同。
这一点小小的差别,或许就会导致火场中的人丧命!
「我们通过物业联系了业主,他说这个时间家里没有人,我们就没有进入火场搜寻,选择现在外围扑灭火势。」
「是男主人,还是女主人?」
「男主人,周围邻居也说,这个时间这家没有人。后来救援进行到一半,女主人打电话过来,才知道老人带着孩子在家。」
王队长神情懊恼极了,时隔两年依然在扼腕叹息。
「如果先通知的是女主人,或许情况完全不同,小孩子可能还有救。」
「所以……」你迟疑地说,「男主人知道家里起火,居然没第一时间告诉老婆吗?」
王队长一愣,显然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
「这……他后来很快赶回家,可能是一时着急,忘记了?」
他说得不太确定,你也在胡乱猜测着。
说不定,这个时候刘致军已经和方安娜搞到一起,夫妻俩正在闹离婚。
这种时候冷战也正常,只是这么大的事情都不通知,确实有点过。
你记起方安娜的丈夫所说的时间,他老婆开始和他频繁吵架,就是两三年前。
看来渣男小三这样耽误事不是一次两次,回回都害人。
你越了解,越觉得这男的挺恶心,心中也更同情张茵。
「这男主人意识确实不强,当时他跑消防队处理事故后续,我们给他做了火灾教育宣讲。」
「看来他完全没听进去,这次起火,他都不会自救。跑去卧室干什么,跑进洗手间都要多撑一会,也可能是想去救孩子吧。」
即使是见多识广的消防员,对同一个家庭发生的相似悲剧,也不免摇头叹息。
但是对于起火原因,王队长却很肯定。
「电器短路起火引燃了旁边的沙发套,连带着沙发上的杂物一起烧过去,旁边就是墙纸,非常易燃。」
「我们勘查了现场,易燃物确实比较多,小孩子的书本书柜,阳台上一些快递纸壳子,再加上全屋铺的木地板。最过分的是,每个电器上还要套个保护罩,化纤的料子一点就燃。」
「防火意识真的太弱了,实在可惜。」
王队长最后陈词总结,语气格外沉痛。
如果是其他家庭,这样的情况还算情有可原,但是这一家子已经吃过火灾的亏。
这样毫无常识,可以说和作死没什么区别了。
王队长的盖棺定论,让你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也是,一早就知道是意外,也不知道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接下来你又去了一趟警局,消防队的结论几乎一致,只是多了一些现场的检验报告。
这些都是已经公告过当事人的东西,你在张茵那里也见到过。
看起来,几方说法都可以相互验证,不存在隐瞒和作假。
理赔调查进行到现在,只剩下张茵的公婆和丁婉婉的房东不肯接受面访。
你还得再见张茵一面,至于房东倒是可有可无。
人不肯露面,理赔流程卡住了,吃亏的是他自己,你一点都不着急。
至于其他的几户,1103 的朱家,和 1202 的林先生没什么异常。
只是 1102 的吴奶奶那里,恐怕要麻烦一些。
老太太说不通,得想办法见到她的老伴。
-4-
幸运的是,老爷子答应你的面访。
不幸的是,老太太不肯被打发出去,坐在旁边看仇人似的看着你。
你有点压力山大,依次列出了物业和消防提供的证据。
「物业和消防队都证实,吴奶奶在逃生通道堆砌的杂物,和私自使用消防栓的行为,都阻碍了火灾救援。」
「存在主观意愿,这对您家的理赔情况有很大影响,理赔的档次肯定要往下降。」
没等你摆完证据,吴奶奶已经跳了起来,指着你的鼻子骂。
「你们就是不想赔,欺负我们是老人家是不是?气出个好歹来,你负得了责任吗?」
「年轻人,做人不能这个样子的,你懂不懂!这是不要脸的,你晓得不?」
说着,吴奶奶已经娴熟地捂住了胸口,作势要往地上躺。
你慌忙站了起来,离远了一些,压根扛不住这种胡搅蛮缠。
怪不得和善如孙太太,也不愿意和这老太太打交道呢。
让你失望的是,沙发上的老爷子面对这场闹剧,不动如山。
眼看着你都要落荒而逃了,才慢三拍地开口:「你不要着急,肯定还能商量,你说是不是啊,年轻人。」
这你哪还能不明白,这老夫妻俩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呢。
你要是不松口,老太太就往地上躺,讹也讹死你,不给也得给。
你要是松口了,老爷子就出来当和事佬,劝自家老伴,也劝你识相。
看这娴熟的配合,也不知道坑过多少人了。
你立刻意识到不能硬刚,马上换了一副为难的神色:「我也只是个打工人,我说了也不算。」
「要不这样,我回去跟公司打申请,一定给你们满意的赔偿。」
「您堵着我也没用,我上班才几年,还欠着房贷车贷呢,兜里没有几个钱。」
「实在不行,我们再约个时间,我让我们经理过来跟您二老谈?他官大,他说了算。」
两个老人将信将疑,不情不愿地问了下次上门的时间,这才放你离开。
你逃命似的离开,决定回头就跟公司通气。
对这种难缠的理赔对象,一般都会实行拖字诀,或者移交给公司总部处理,那边太极打得炉火纯青。
让你一个人解决刺头,那是不可能的。
这样证据齐全的理赔调查,公司必然不可能让步。
1102 的老夫妻这么一闹,原本的理赔额度说不定都拿不到。
你心有余悸地摇了摇头,决定下次再过来得躲着点,要是被堵住真了不得。
离开小区的路上,你不巧遇见了正在路边停车的林先生。
见到你,他也有些意外:「是理赔有新进展了吗?」
你解释了两句,对面的男人也跟着皱眉:「每次都是老太太上来闹,我还以为他家老爷子讲道理,结果还真是一家人啊!」
林先生的理赔调查没有疑点,不需要第二次面访。
你们寒暄两句,告知了现在的调查流程,你就要告辞。
临走时,你犹豫再三,还是提醒他:「林先生,这里是消防通道,不能停车。」
林先生脸色僵了僵:「我只是临时停一下,上去拿个东西。」
他慌张而尴尬地解释着:「我们小区没有地下停车场,车位很紧张,临时找不到空位很正常。」
你点了点头,没有纠缠,毕竟你也不是交警。
只是……
你瞥了眼林先生的车牌,觉得这数字似乎有些眼熟。
车牌以 6688 为尾号,很吉利的数字,你冥思苦想了半天,终于从记忆角落里翻了出来。
火灾当天因为堵塞消防通道被处罚的车子里,好像也有这么一辆。
物业为了展示对事故的重视,所有的后续调查都张贴在了小区公示栏中,其中的报告大多数都是你见过的,除了这些小区内部的通报。
你去物业的时候,多看了两眼,对这个不错的车牌倒是有点印象。
是同一辆车吗?你不太确定,又一次找到了那个公示栏。
你的记忆没有错,的确是同一辆车子。
如果说,刘致军家的火灾,是无数只蝴蝶扇动翅膀导致的旋风,那么林先生也是其中一只蝴蝶。
而你一度以为他当真无辜。
-5-
你的同事给你打来了电话,告诉你一个事情。
他是当初为刘致军签下保单的业务员,突然想起这位投保人曾经给他打过电话,说想变更保险受益人。
「他想指定一个新的受益人,但是后来又放弃了。」
「具体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概去年吧,只是咨询了一下,我就怎么放心上,现在才想起来。」
「他有说想变更给谁吗?」
「这个没有,他听我说了变更流程就变卦了,又说不变更。」
变更流程吗?保险受益人变更,除了需要书面通知保险公司,还要通知原受益人。
如果刘致军想要偷偷变更受益人,那必然不想张茵知情。
说起这件事,你倒是有些疑惑。
根据你调查到的情况来看,刘致军和张茵夫妻不和已经多年,为什么近两年购买保险时,依然以对方作为受益人呢?
恩爱夫妻的保障,却是这种夫妻的矛盾的根源,这样的选择实在不太明智。
面对你的疑惑,张茵倒是很坦然。
「这是他欠我的,应该给我的东西,算是一种表态。」
「我丈夫出轨了,你应该知道吧?」
不需要你费心试探,张茵很直白地说出了自己糟糕的婚姻。
「大概是三年多以前,我发现的这件事,可他当时痛哭流涕,说只是一时糊涂。」
「可这一时糊涂,变成了总是糊涂,他每次都会跟我道歉,可是和那个女人也总是藕断丝连。」
「我公婆觉得我太较真,男人嘛,花心一点没什么,只要他还愿意回家。」
「多荒唐的论调,他们还当我们是封建社会呢,所以最开始我就提了离婚。」
「我不想让我女儿生活在父母的争吵中,公婆本来也不喜欢我的曼曼,孩子让我带走,不是皆大欢喜吗?」
「可是刘致军却不同意。」
谈话中第一次,张茵直呼丈夫的大名,语气冷淡而疏离。
「他一直都很奇怪,我想要跟他离婚的时候,他不同意。等我不想离了,准备将就着过下去,他又不想跟我过了。」
你听得云里雾里,疑惑问:「两个人都提过离婚,那不刚好可以离了?」
张茵嘲讽地笑了笑:「谁说不是呢,我都想成全他们两个,他们却要来恶心我。」
你试探着问:「您见过方安娜吧?在家里?」
好在这次张茵摇了摇头:「他们还是避着我的,有我公婆给他们打掩护呢,最多擦肩而过,没有说过话。」
你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这个小三倒还没嚣张到这份上,还知道躲着点原配。
「只是。」张茵话锋一转:「她胃口倒是大得很,撺掇刘致军让我净身出户呢,凭什么,我就不让他们如愿。」
你大约明白了两次离婚都不成的原因。
张茵提离婚,是想要好聚好散,拿了各自的东西各奔东西。
刘致军提离婚,却想要妻子净身出户,拿这些东西去讨好小三。
这自然是谈不拢的,双方就此陷入了冷战。
-6-
「那您说的表态是指什么?为什么选择买保险呢?」
张茵笑了笑,很是嘲讽地说:「我女儿出意外之后,他突然良心发现的表态。」
「他说不和我离婚了,我们俩好好过,再生个女儿。」
你一脸的欲言又止,这话听着太像渣男发言,张茵不应该听不出来。
「我知道他说漂亮话哄我呢,不过没关系,有他这话总比没有好。」
「那时候家里拿了之前保险的赔偿,他缓过来了想把保险又买上,我就说要让我做受益人。」
「之前这种占便宜的事情可轮不到我,结婚这么久,他们家人把钱把得死死的,搭上我女儿一条命,我才看到点夫妻共同财产。」
你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您二位,是 AA 制生活吗?」
张茵说:「谈不上,只是各挣各的,各花各的。我没见过他的钱,他也没见过我的钱,所以刚开始闹离婚时,怎么都谈不拢。」
你了然地点点头,新时代了,这种小夫妻其实也不少。
不过女方总是容易吃亏,毕竟一般男方都花费在固定资产上,比如房和车。
女方负责的装修或者日常花销却是消耗品,落地就开始贬值。
张茵的婚姻就是这种情况,女方吃了亏没有说,男方就以为人家是傻子。
一旦人家不干了要掀桌,男方反而不愿意摊开了算,不肯丁对丁卯对卯,毕竟占便宜的人心里门清。
此时再提起,张茵却是满脸的懊悔:「我不该跟他计较这些的,我应该早点离开,带走曼曼,或许她就不会出事。」
「净身出户有什么大不了呢,只要能换我孩子一条命,什么都值得。」
可人生不存在假设,张茵所说的可能,早已被现实击碎。
她所有的爱与恨,情与怨,都被火焰吞噬,只剩满地的狼藉。
「可我太天真,总想着既然他不同意,就这样继续过下去也行,毕竟曼曼需要爸爸。」
你贴心地为眼中含泪的女人送上纸巾,也有些唏嘘。
「我听说刘先生还是很疼女儿的,您这样想也是情有可原。」
张茵低头抹着眼泪:「我女儿确实还不太懂,她觉得妈妈好,爸爸也好,她不理解什么叫离婚。」
相较于明显偏心,还重男轻女的刘家公婆,刘致军确实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无论对收养的儿子,还是对亲生的女儿都不吝于宠爱。
慈祥的父亲和出轨的丈夫,有时候并不冲突。
刘致军就是这么一个矛盾的人。
他烂了,但还没有烂到根上,还有那么一点可取之处。
偏偏这个可取之处,又是四岁小女孩最需要的东西,名叫父爱。
你能理解张茵的摇摆不定,和不愿意破坏父女感情的谨慎。
但同情归同情,该问的还是要问。
「我听说,两年前的火灾,刘先生误导了消防员,让他们以为屋子里没人?是这个情况吗?」
张茵抬起头,直直地看向你:「是。」
「他不知道屋子里有人吗?为什么要这样说。」
「那个时候,本来应该没有人,曼曼是临时从幼儿园回来的。」
「他不知道?」
张茵只是摇了摇头。
你短促的啊了一声,觉得这当真是个悲剧。
父亲错误的指示导致女儿的死亡,以至于他对妻子心存愧疚。
但这愧疚存在的时间很短,至少在半年前,他又和方安娜勾搭到了一起。
这一次坚决提离婚的是他,有了时间和空闲周旋的,却变成了张茵。
没等两人扯出个所以然来,意外再次发生了。
这简直是,简直是……你思考了半天,还是只有钱艳的那句报应在脑海中回荡。
真的像是一场现世报啊!
-7-
「张女士,最后一个问题。」
「之前您儿子的主治医生告诉我,他的情况不容乐观,您的想法是什么?」
「您可以跟我通通气,好让我心中有数。」
张茵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我还没有想好。」
亲手放弃一条生命并不容易,尤其这还是自己养大的孩子。
你很理解她,没有继续逼迫,而是告诉她。
「我之前去探望过方安娜,她家人正在考虑放弃治疗。」
渣男小三马上就要地下团聚,张茵还活着,已经彻底赢了这场斗争。
「您知道她事发时在您家吗?她为了逃命,从楼上跳下去了。」
「之前不知道,后来警察问我这个人是谁,我才知道她当时在我家。」
「哦,她有个身份,是我儿子的补习老师。」
这一对男女倒也没不要脸到那个份上,明面上,方安娜只是上门为孩子辅导功课的补习老师。
有邻居遇见了打听,刘家人也都这么介绍。
要不是两个人的行为太出格,也不至于连丁婉婉都撞见过。
这时候你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不避着点孩子呢,原来是用辅导功课的名义上的门。
对小三的下场,张茵看起来并不怎么痛快。
看你没有其他问题要问,只是最后告诉你。
「你想见我公婆,就晚点过来,他们天黑了会有一个过去守夜。」
有了张茵的指导,你终于在刘垚的病房门外,等到了一对老夫妻。
水逆多日,你也总算幸运了一回,刘家公婆居然是一起来的。
被你堵了个正着,刘父尴尬一笑:「你这年轻人,都说了我们忙,怎么还追到医院来了。」
你挂起职业微笑,熟练地说着开场白:「这是我们的工作流程,必须得面访,希望您二位理解。」
刘母也面露抗拒:「我又不懂什么保险,你们该怎么弄,就怎么弄吧。」
你已经打开了录音笔,摆好了架势。
「阿姨,您事故当天是在家对吧,只是出门买菜去了?能说说当时的情况吗?」
刘母见实在躲不开,最终不情不愿地开了口。
「你不是都知道吗,我出门买菜,回来就看到屋子烧了,底下的人都不让我上去。」
「您离开家之前,家里是什么情况,取暖器一直是开着的吗?」
「大冬天的,是要烤烤火,以前一直都开着啊,都没出事情,怎么这次就烧了呢?」
刘母脸上露出十二分疑惑,似乎根本想不通。
「一直都开着,开一整天吗?」
刘母下意识地想点头,却被旁边的刘父飞快拽住,还抢白了一句。
「没有,那么费电的东西,怎么可能开一天。」
刘母也反应过来,连忙点头应和。
不对劲,这两夫妻怎么有点紧张的样子?
你不动声色地观察到这一点,不经意地一低头,注意到刘母手里的保温盒。
很普通的三层饭盒,不普通的是上面套着保护衣。
你福至心灵,想起王队长说过的话,试探性地问了一句:「阿姨很注重保护东西啊,取暖器也有保护罩吗?」
面前的夫妻两人脸色一变,你却已经明白了。
最开始烧起来的或许不是沙发罩,而是这个没必要的取暖器保护罩。
一个需要散热的电器,却被莫名捂住,这本身就非常危险。
这两夫妻躲躲藏藏的,或许就是做贼心虚,害怕自己说错话。
还好你坚持不懈,这才接触到了可能的真相。
只是夫妻两明显不肯承认,你也没有录到什么实用的话。
这样下定论,之后难免会扯皮。
-8-
你耐着性子,尝试安抚他们:「两位别紧张,我也是为了尽快理赔到位,帮助您孙子治疗。您二位不想知道理赔进展情况吗?」
这次主动拉拉扯扯的变成了刘母,她开始给丈夫使眼色。
刘父咳嗽了一声:「这个理赔我正想问一下,到时候钱会给谁啊?」
你直截了当道:「当然是指定受益人张茵女士。」
刘母不满地垮下脸:「保险可是我儿子买的,这个钱不给爹妈给谁,再不济也要给他儿子啊,怎么能给一个外人。」
你从容解释:「受益人是投保人亲自指定的,按照继承顺序,张茵女士也是第一继承人。况且据我所知,刘垚也不是刘致军先生的亲生儿子,他是您抱养的。」
张茵是外人,刘垚也亲不到哪里去吧。
这两公婆确实偏心到一定境界了,寥寥几句话的功夫,你已经感受到对面的愚蠢和迂腐。
刘母被你一噎,不说话了。
刘父见状,打了个圆场:「我老婆的意思是,再怎么也不能全给张茵,总得给我们分点养老钱吧?」
「您先别急,我还没说完呢。刘先生意外险的受益人是张茵女士,财产险却指定了多个受益人,其中就有您二老。」
刘致军两份保险的受益人不完全一致,一份是妻子,一份则是全部家人,甚至刘垚这个未成年人都有份。
不过实际操作中,由于孩子没有民事行为能力,一般是他的监护人代管这份保险金。
也就是说,张茵可以占两份,刘家公婆各占一份。
听到自己养老有望,两夫妻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
刘母嘀咕着:「我就说嘛,我儿子没有那么糊涂。那这个钱大概有多少啊?」
你熟练地含糊其辞,顺便吓唬她:「这个得等理赔调查完成才能知道,您二位不配合我,流程没法往下推呀!」
刘母声音抬高了一点:「我知道的都跟你讲完了,哪里不配合!」
「您别激动,我不是要为难您,只是可能只有您知道当天的情况,所以要多问问。」
「火灾现场有三个人,您的儿子孙子不用多说,方安娜女士是什么时候来的?」
刘母的眼神又开始乱飘,支支吾吾半天:「这个不关她的事情吧。」
你诧异地提高了嗓音:「她在您家烧伤坠楼,您难道不知道?!」
丁婉婉不知道也就罢了,刘家公婆不可能不知道啊,难不成这两夫妻糊涂到这个地步?
还是事到如今,他们还想为出轨的儿子挽尊?
这也有可能,毕竟在他们眼中,你就是个外人,不适合谈论隐私。
刘母犹豫了好一会,在刘父的催促下,才不情不愿地开口:「中午过来的,她给我孙子补课,顺便吃顿饭。」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上门补习的,经常过来吗?」
刘母又开始含混不清:「这个我也不知道,都是我儿子在管,一周可能两三回吧。」
她眼神飘忽,不敢直视你,明显心中有鬼。
也不知道是因为方安娜的小三身份,还是儿子的出轨行为,或者是害怕儿媳妇追究。
这个在邻居嘴里有点刻薄的老人,看来脸皮还没厚到这种程度。
刘父插嘴进来:「难道她也要我们赔偿?怎么一直在问她?」
你摇摇头:「我们保险这边不需要,只是要确认一下现场情况。」
只是其他方面就未必了,一旦对方家属找上门,哪怕是出于人道主义,刘家人也得面临一些民事赔偿,闹到法院情况也一样。
不过据你观察,方安娜的丈夫算是个厚道人,会不会找上门也难说。
但这个不在你的工作范畴里,你没必要提醒他们。
「二老也知道,方安娜女士身份比较特殊,也是为了避免更多麻烦嘛!」
你意有所指地说着,对面二人立刻神情一变,警惕地盯着你。
「你不要乱说啊,她就是我孙子的补习老师而已,是不是隔壁那些乱嚼舌根子?」
这种事情,刘家父母自然要打死不认,道德层面的东西,又没有违法。
哪怕是面对警察,他们可能也是这个说辞,更何况是在你面前。
你只是笑笑,不再提方安娜,转而说:「还想问二老一件事,两年前事故发生时,你们在场吗?」
提起这事,刘父面露疑惑,语气却理直气壮:「我们那时候在老家,没有在城里,问这个事情做什么?」
不在城里?你疑惑地挑了挑眉,据你所知,刘家父母在城里是有住处的。
1101 两室一厅,小家庭已经有一家四口人,两边老人再过来当然住不下。
刘致军父母和张茵父母想要上门帮衬,也只能三餐时间在这边,晚上休息再回到自己的房子里。
刘母也说:「老家房子快塌了,我们回去修老房子。」
你了然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这两人事发时相隔千里,那就没有必要再问什么了。
刘母心有余悸地说:「幸好我不在,不然烧着我怎么办,小丫头片子就是福气薄。」
她在自言自语,刘父闻言皱眉推搡了她一把,不赞同的样子。
你也在皱眉,因为刘垚调皮,刘家公婆上门拉偏架的时候可不少。
他们手里有钥匙,上门的时间从来都不确定,可偏偏出事的那段时间,他们甚至不在城里。
要不是因为这样,刘致军在接到询问电话时,也不会斩钉截铁地说屋子里没人。
真是天不从人愿啊,老房子什么时候塌不好,偏偏那会儿塌。
你又一次为那个小女孩感到遗憾。
做爷爷奶奶的再重男轻女,也不至于看着孙女去死。
如果那一天没有发生这么多的巧合,女孩很可能还活着。
【第四章】
-1-
你离开医院的时候,再次来到了方安娜的病房。
他的丈夫依然守候在那里,这次还多了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应该就是他儿子。
见到你,他显然还有印象,很意外的样子:「你又来探望吗?你人还真不错啊!」
你并没有自我介绍,他误以为你只是刘家的邻居,还在感慨你很会做人。
小男孩被爸爸教导着,很有礼貌地向你问好。
这几天总是见到上蹿下跳的皮猴子,这么乖巧的小孩,让你不自觉的露出了微笑。
父子两正在用餐,时间显然有些晚,想来是饮食不太规律。
只是那旁边放着的保温盒却有些眼熟,外面也套着一个相似花色的保护套。
你一愣,好奇地打听:「是家里人帮忙准备的饭吗?还挺精致的,饭盒还有专门的袋子。」
男人毫无戒心:「哦,这个啊,我家人没这么细心,前几天我不小心打翻了饭盒,瓷碗摔碎了,有个阿姨路过,就把她的饭盒借我应急。」
「那个阿姨说不用还,我不好意思白拿,就花点钱买下来了,正好家里缺这么一个保温盒,在医院跑了才觉得这个东西挺有用。」
「我爸妈说用别人用过的饭盒不好,但是人家好心借你应急,你哪好挑三拣四的,拿回家消消毒不就好了。」
男人说得洒脱,你的眼睛却一直在那个眼熟的保温盒上徘徊。
「那个阿姨也是家属吗?这边病区的?」
男人摇摇头:「不知道,我当时忙着收拾地上,没来得及问。」
「这几天也没看到那个阿姨,我还说再跟她说声谢谢呢,结果一直没见人。」
他当然见不到人,成人烧伤科和儿童烧伤科在不同的病区,甚至在不同的楼层。
如果不是你特意绕路,你也不会经过方安娜的病房。
刘家父母来偷偷探望过方安娜,这是你没想到的。
这对老夫妻给你的印象一直都比较自私冷血,方安娜现在的情况,他们恐怕躲还来不及呢。
真相说出来也是给男人添堵,你只当自己只是闲聊,又问了方安娜的现况。
男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她的器官已经出现了功能障碍,即使我不想放弃,可能也就是这几天。」
你不由地看向了懵懵懂懂的小男孩,也叹了口气。
方安娜遭了报应,可她的丈夫和儿子又犯了什么错呢?
只是人死债消,再细究这些也没什么意义。
-2-
回到你的工作进程上来,你的水逆似乎彻底结束了。
最后一位 1201 的房东只同意接受你的视频面访,这虽然不是最好的方式,但是也能接受。
房东是一位四五十岁的李阿姨,对你的问话有点不耐烦。
「你怎么回事,一直打电话,理赔我Ṱû₊熟悉的啊,赔给我不就好啦!」
她的普通话带着方言的风格,说起话来语速极快。
「您是说两年前的那场火灾事故?当时的赔偿情况是吗?」
「是啊,那回很快就赔给我啦,我又不会占你便宜,该说什么都说了啦!」
「您别急,毕竟两次情况不一样,这次您损失更大,对不对?我们工作也是为了更严谨嘛。」
两年前的火灾事故中,1201 同样也有损失,却没有经过理赔调查就拿到了赔偿。
不是所有的保单都需要你出马的,短期出保、投保异常、人为嫌疑这种被公司怀疑的情况,才需要深入调查。
「我问您几个问题,您如实回答我就好。」
「您的两位租客是什么时候入住的?还记得当时的情况吗?」
「租客啊,丁婉婉是一年多之前入住的,去年秋天吧,之前有个短租的刚搬走。」
「方安娜差不多半年前,正好是个女孩子,合租没啥问题,我就租给她了。」
「是通过您的出租广告来的吗?」
「这个不知道,她打电话给我要租房子,直接就入住了,都没上门来看房!我老公还担心是骗子呢。」
房东提到这个很疑惑,你却大概猜到了原因,1101 和 1201 格局相同,人家对小区情况熟悉得不得了,哪还需要看房。
「事故当天,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物业和丁婉婉都给我打电话,后面警察和消防也找我,说方安娜掉楼下去啦,可把我吓一跳。」
「幸好后来警察跟我讲,她是从楼下跳的楼,我那个房子差点成凶宅啊,吓坏我啦!」
「您知道她和楼下的关系吗?」
「那不知道,可能是串门吧。」
「两年前那次事故,您还有印象吗?」
「那次不是燃气公司的错吗?要我说就该他们赔,做事情一点都不上心。」
「怎么说?」
「我们一直在反应设施老旧,那时候好多家人都说家里有煤气味道,他们拖拖拉拉的解决,那出事了怪谁?」
「这种情况持续了很久吗?」
「半个月有的吧,那段时间我都不敢过去,怕出事,房子都暂时没租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燃气公司愿意承担主要责任,原来煤气早就有泄漏问题存在。
因为燃气公司渎职,才导致了最终的悲剧。
房东阿姨常年出租房子,对左右邻居毫无印象,你的其他的问题,她都一问三不知。
她关心的只有赔偿金什么时候能到账。
这个问题的答案,连你都不太清楚,自然是打太极糊弄了过去。
汇总现在的调查结论,虽然依旧认证为意外,但是公司压价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1101 的刘家夫妻有些不当行为,但他们死不认账,你需要从其他地方合理地压压价。
1102 的吴奶奶,多方认证的阻碍消防救援,看样子是讹人的老手,你一个人肯定不能再上门,要交给公司处理。
1103 的朱先生一家,没有什么不当行为,本身也只是最低档的赔偿标准,不必多说。
1201 的出租房,租客丁婉婉没有不当行为,另一名租客方安娜虽然和被保险人刘致军有点不清不楚,但本人也是事故受害者,不可能有主观纵火意愿。
1202 的林先生,他的车子阻碍了救援通道,虽然只是许多辆车其中之一,但是也可以适当压压价。
等你回到公司,确认了理赔单,让所有赔偿对象签字确认后,你的调查工作就可以收尾了。
虽然不是公司最想要的结果,但是情况也还好,不至于被领导批评不做事。
你对自己的工作效率十分满意,这才两个星期,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事情,你都已经门清。
虽然张茵家里的爱恨情仇挺精彩,但是你调查一圈下来,并没发现人为痕迹,两起事故都是相似的巧合和误解造就的意外。
故事里的人,就像是蝴蝶效应里的无数只蝴蝶,他们只是在自己的生活里飞舞,却无意中影响了别人的命运轨迹。
每只蝴蝶都扇动了翅膀,但你不能说某只蝴蝶就是凶手。
-3-
得知你要上门来确定理赔金额,面访对象们都欢迎之至。
这一次连朱太太都和善了许多,主动为你送上了热茶和水果。
对理赔清单上的数额,他们也没什么意见,很爽快地签字确认。
上一次不太体面的朱家小孩也在,今天倒是母慈子孝,没有鸡飞狗跳。
你迟钝地想起,现在小学似乎已经放了寒假。
两次事故都发生在冬天,春节之前,也不知道张茵是怎么挺过去的。
办完了正事,你们也有时间闲聊两句,听说医院里的伤者情况不佳,朱太太的怨气都消散了点。
邻居家给她找了再多的不痛快,一看对方的现状,也抱怨不起来。
朱明仔听到自己小伙伴的名字,跑过来追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啊?我还有东西没还给他呢。」
小孩子童言童语的,还以为伙伴只是住院,迟早要回家。
朱太太安慰儿子:「你先把东西放好,等下次遇见了再给他,是什么东西啊?」
朱明仔献宝似的拿出一条歪七扭八的项链:「妈妈,我送你的项链好不好看,就是学这个弄的!」
朱太太笑得开怀,显然想起了儿子送的礼物:「哦呦,原来你是学别人做的啊?好看呢,妈妈很喜欢。」
朱明仔很得意:「他说这是跟他漂亮妈妈一起做的,特别好看,妈妈,为什么刘垚可以有两个妈妈啊?」
小朋友很困惑:「妈妈也分真假吗,他说张阿姨是假妈妈,漂亮妈妈才是真妈妈。他喜欢真妈妈,不喜欢假妈妈。」
朱太太轻拍了儿子脑袋一下:「什么真假妈妈,那个是他后妈。」
她语气里有点鄙夷,却也没有和儿子科普背后的污糟事情,只是教育孩子。
「大家都只有一个妈妈,他有两个才不正常呢!」
孩童的无心之语,他的父母都没放在心上,你的心里却一直在徘徊这两个词。
真妈妈,假妈妈?什么意思?
刘垚不是张茵亲生的,说假妈妈也没错。
但是方安娜哪怕上位成后妈,却也不是亲生的。
只不过……你忽然想起之前在医院见到的小孩,方安娜的亲生儿子。
他的眉眼之间似乎和刘垚有那么几分相似啊。
你见过刘垚之前的照片,因为是抱养的,小孩儿自然和家里谁都不像。
偏偏像父亲的出轨对象,这似乎有点巧合了。
难道方安娜和丈夫,就是那对不要孩子的父母?
方安娜糊涂,她丈夫却不像那种人。
或者更有可能的情况是,刘致军和方安娜并不是三年前勾搭到一起的,而是更早。
这想法有点大胆,那男人再冤大头,也不至于连妻子怀孕生子都不知道吧。
正常都会以为是自己儿子,然后绿云罩顶。
你好奇地去翻了翻那男人的朋友圈,幸运的是,因为他发得少,也没有设置半年可见。
你轻而易举地翻到了他们结婚的时间,顿时兴奋起来。
七年前,他们是七年前结婚的。
而刘垚今年已经九岁,存在方安娜婚前生子的可能!
刘家父母去探望儿子的小三可能会犹豫,去探望孙子的亲妈理由却充分。
如果这个假设是真的,这事情恐怕就有点微妙了。
丈夫单纯的婚内出轨,和被算计着养了丈夫的私生子,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
张茵有充足的理由,报复刘致军!
-4-
你怀着兴奋,又来到了 1202,林先生家里。
一进门,就发现这里打包了许多箱子,显然正准备搬家。
林先生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我这几天在忙着打包,有一点乱。」
接过你递上的理赔单,他脸色微妙地变了变:「为什么比上次说好的要少?」
你从容地列举:「首先是您无法提供部分电器的发票,公司不太认可您的赔偿要求。」
「其次我从消防和警队了解到,您因为乱停车,存在阻碍救援的情况,需要承担一定比例的责任。」
林先生有点恼火:「之前我已经交过罚款了!」
你很平静:「林先生,据我所知,您不是第一次乱停车,这对您的理赔比较不利。」
是的,乱停车的林先生,和私用消防栓的吴奶奶一样,都是惯犯。
你随便打电话一问,物业就能找出许多证据。
见你有备而来,林先生立刻哑火了,但还是有些不情不愿,想跟你掰扯一下。
你们沟通的功夫,有人砰砰砰砸响了房门。
林先生不耐烦地打开门,外面居然是你躲着走的吴奶奶。
她第一眼没有看见你,只是对着林先生嚷嚷:「你家吵得不得了,我们老年人觉都睡不好阿!」
这次或许没有冤枉林先生,搬家打包自然有些噪音。
恰巧林先生因为赔偿不满意也有点火气,两个人吵了两句嘴,吴奶奶这才看见无处可躲的你。
「唉,那个谁,你说的赔偿什么时候给啊?」
见实在躲不过去,你只好站起身应付。
「吴奶奶,您家情况比较复杂,我已经转达给上级,您耐心等待好吧?」
「您找我也没有用,我已经不负责您家了!」
林先生也跟着帮腔:「我家可安了监控的,你别讹人。」
他和邻居打交道的经验显然比你丰富,一听这话,熟练捂胸口的老太太立刻偃旗息鼓,嘀嘀咕咕地走了。
「他们家还没有赔吗?」林先生问你,有些好奇。
「他们家连带责任比例高,赔偿不多,他们不是太认可。我这边的权限只到这里,现在是公司在处理。」
林先生立刻就明白了,老太太偷用消防栓的事情还是他说的,自然心头有数。
或许是看到有人比自己更倒霉,他立刻就释然了,不再跟你斤斤计较,痛快地签了字。
「算了,尽快把事情了了,我也能快点搬走。」
「这个小区的事情真的太多太麻烦,年年都有新问题。」
「楼下 1101 已经死了两个人,怨气重,都算是凶宅了吧。」
林先生突然玄学起来,神秘兮兮地跟你打听。
「是啊,那家已经发生过两次火灾,评估建议不让住人,确实有点凶。」
你想起还没跟林先生打听过两年前的意外,顺势问他。
「两年前那次火灾,您知道什么情况吗?」
「知道啊,煤气泄漏爆炸,一死一伤,业主群都传遍了。」
「听说那之前煤气就泄漏了,燃气公司一直没管?」
「小区那么多户人家,他们不可能全部检修,谁家打电话报修就去谁家。估计楼下没注意到煤气泄漏,没有报修吧。」
林先生猜测着,明显对之前的事故不甚了解。
毕竟那是一个工作日,他正在上班,这些多半都是道听途说跟合理揣测。
说法倒是和 1201 房东阿姨说的基本一致。
-5-
离开小区前,你又去了一趟 1104,提了一份公司的答谢年礼。
1104 没有损失,不在理赔名单上,但是你比较会做人,想要去感谢孙家夫妻的款待。
孙太太很惊喜地迎接你进门,笑得合不拢嘴。
你倒也有些私心,想要跟他们打听一下煤气泄漏的事情。
不负所望的,孙太太果然还记得原委。
「是的啊,煤气有问题,说是设备老旧,那段时间人心惶惶的。」
「我觉得这事情要重视,就打电话找人过来看,说是没问题才放心了。」
「1101 没有报修吗?」
「没有啊,就差那么几天,之前小刘还在跟我打听呢,问打哪个电话。」
你端着茶杯的手一僵,后背爬上了一层冷汗。
「您是说,刘致军知道家里漏气?」
「知道啊,怎么不知道,说是不严重,忙着加班没顾得上修。」
「我还想着这事儿哪能拖啊,啥时候遇到小张要提醒她一下,结果没两天就出事了。」
你的手开始抖了,意识到了什么。
「那张茵知道这件事吗?刘致军没有报修的事情?」
孙阿姨再次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不该提人家的伤心事,可是我真觉得很可惜,早点报修了就没这个事情了啊。」
「就是不重视,家里大事小事都是小张在管,她一撂挑子,家里就乱套。」
「她那个时候不在家住吗?」
「没有,好像是闹离婚,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住,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偏偏那天回来了。」
孙太太提起这件事,语气里满是遗憾,觉得实在是太凑巧。
「那几天,刘垚在家里住吗?」
你声音干涩地插了句嘴,高高地提着心脏。
孙太太摇了摇头:「那几天好像没见,听说是学校有什么封闭式活动,吃住都在那边。」
又一个不会出现在现场的人,刘致军的父母和儿子,都恰巧离这套房子远远的。
可他又怎么能确定,张母会带着刘曼曼回到这个家呢?
你却越想越手脚发冷,哪有那么多的巧合啊,这里面分明有故意的成分在!
这个刘致军,事发当时真的不知道屋子里有人吗?
那为什么提前打发自己的父母回老家?
是真的为了那早已残破的老屋,还是为了以防万一。
你揣测着可怕的真相,有点不敢置信。
他早就知道会有意外发生吗?真有人能未卜先知?
你迷惑极了,就像想不通张茵怎么报复的那样迷惑。
靠报应?那就过于天真了。
毕竟这些爱恨纠葛里,第一个丧命的是个四岁女孩,她能有什么报应呢?
可若不是报应,又怎么解释前后这两场相似的大火呢?
再见到张茵,你的情绪复杂了许多。
一方面,你觉得这件事很可能有内情,张茵报复的动机很充分。
另一方面,你又觉得这现世报大快人心,不想要追根究底。
还是那句话,经过多方检测,事故现场没有人为痕迹,至于那些过多的巧合,有什么要紧的呢。
你又不是做侦探的,不需要探究那个唯一的真相。
-6-
你来得不巧,张茵父母家里,还有两个不速之客。
刘家公婆正在客厅里和亲家对峙,双方脸上都带着些愤怒,显然并不愉快。
张茵倒也不避讳,把你让进门,跟你解释:「我准备放弃治疗,他们不同意。」
刘母指着张茵的鼻子,咬牙切齿:「只要我还活着,你就别想!那可是……那可是你儿子!」
你在心里默默补上真实说法,那可是我们老刘家最后的根啊!儿子已经没了,可不就是独苗苗了吗?
刘母显然还没彻底丧失理智,没有发疯捅破这层窗户纸。
可她不说,张家人就真的不知道吗?
毕竟孩子长得像母亲,你看得出来,人家也不是瞎子。
有些怀疑和猜测,都不需要亲子鉴定,看看这家人的行为就能确认。
他们之前得意忘形,压根没想藏着掖着,想必早就不是秘密了。
你这样想着,观察着在场众人的神情。
果不其然,一听这话,张家父母就面露愤怒之色,看刘母的眼神很不友善。
把自家女儿当做傻子戏弄不说,还要女儿负担这个无底洞一样的拖油瓶,未免太过分。
刘母也有点心虚气短,扯了扯旁边的刘父,示意他说话。
刘父咳嗽了一声,缓和了神色,开始打感情牌:「小茵啊,刘垚毕竟是你从小带到大的,也有感情了,他现在还有希望,你不能放弃啊!」
刘母附和着:「是啊,曼曼已经没了,你得有个念想啊!」
张母从沙发上跳起来,愤怒极了:「你们还有脸提曼曼!要不是,要不是……你们没带过曼曼一天,根本没资格!」
她被烧伤的脸越发狰狞,吓了刘母一跳,顿时讷讷不敢搭腔。
张茵走上前,声音很冷静:「是医生建议我放弃,不然他只能待在无菌病房里,出来就会感染,不相信你们可以去问医生。」
「前几天我去看了方安娜,她老公决定拔管,今天应该已经火化了吧。」
她突然提及方安娜,刘家父母脸上立刻浮现出心虚,别过头压根不敢和她对视。
「你们不同意可以,后续治疗你们自己负责,该分你们的钱我会分,其他的我不会管。」
「刘垚该不该我管,你们心里最清楚,好歹算是一家人,大家都留点脸。」
张茵又看向你:「你来得正好,保险理赔这部分的钱可以分了,你帮我们当个见证。」
你从善如流地拿出了准备好的理赔单,张茵这部分显然要复杂许多,涉及意外险和财产险两大部分,全部确认可是个大工程。
好在张茵并不计较其中的细节,签字确认的手十分流畅。
反而是刘父刘母不肯签字,听到他们需要承担责任,死活不承认自己做过那些事。
最后还是张茵说了句公道话:「你们平时就不听我的话,现在出事了不肯认?人家又没有冤枉你。」
被她拆了台,刘母狠狠地瞪了你一眼,不情不愿地认了责任。
听说刘垚的那份是张茵代管,刘父又不乐意了:「为什么给她。」
你猜他想说的下半句是,她又不是刘垚的亲妈。
这两口子挺有意思,轮到要付出了,就说张茵和刘垚如何亲密,有多少感情。
轮到利益相关了,却又觉得张茵不配拿这些,因为是个外人。
既要又要,好一对冷血自私的夫妻。
好在张茵也有父母,完全不惯着他们:「户口本上写着呢,不是你们给上的户口吗?」
刘母哑口无言,不知道有没有悔不当初。
张母还在阴阳怪气:「不对,马上就不在一个户口本上了,你放心,我女儿绝对不占你家的位置,你们家那地方多尊贵啊!」
刘家夫妻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见实在讨不到好,飞快地签了字,灰溜溜地走了。
张母最后啐了一口:「什么东西,晦气!」
张茵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脸上并不怎么痛快,而是一种类似怅然若失的情绪。
她似乎没有表面上那样冷静自持,毕竟真真切切喊过一声爸妈,又不是你这样的旁观者。
她为这个家庭掏心掏肺,换来的又是什么呢,欺骗和背叛,或许还有更黑暗的东西。
这世上,付出真心的人总是要辛苦一些。
但践踏这颗真心的人,也不要妄想逍遥快活。
管他是报应还是其他的什么,就当是老天开眼了吧。
你又回头看了一眼电视柜方向,上面的小女孩笑容正灿烂。
-7-
张茵签署放弃治疗知情书的时候,你也赶到了医院。
刘垚是保险受益人之一,无论他是生是死,你都得做个见证。
主治医生郑重地说明了刘垚的情况,虽未明说,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清楚。
建议放弃治疗,这样的重度烧伤即使放在成年人身上,也是十分严酷的考验。
刘垚必然无法承受后续的痛苦,对家庭而言,治疗费用也是一个无底洞。
与其人财两空,不如早做决断。
刘家父母站在旁边,似乎欲言又止,最终却没有开口。
无论亲儿子还是亲孙子,一旦需要他们全心投入,他们也不再慷慨激昂。
张家父母站在女儿身后,是保护和戒备的姿态。
但直到签字完成,也没有人站出来反对。
你注意到,张茵签字的手只颤抖了一瞬,又坚定地稳住。
她真的是个很坚强的女人。
等待所有手续落地的功夫,你终于找到机会,问了张母一个问题。
「阿姨,您能告诉我,当年为什么要带外孙女回幸福里小区呢?」
是的,极为讽刺的是,这个事故多发的小区名叫幸福里。
你问得没头没尾,张母却立刻听懂了。
她不自觉的摩挲着自己烧伤的皮肤,沉默半天才回答:「因为曼曼跟我说,想爸爸了。」
生病的小女孩渴望父亲的拥抱,外婆不忍拒绝。
「您事先告诉张女士了吗?」
张母摇了摇头,眼中泪光闪烁:「不,我想晚饭前再打电话。」
她没有明说,你却猜到也许是小女孩的请求,张母不愿责怪小孙女,主动揽下了责任。
父母之间的矛盾,小女孩并非一无所知。
她不理解所谓的离婚或是出轨,只想要爸爸妈妈相亲相爱。
她想要回家,也想要妈妈回家,全然不知道欢欣雀跃跑向了怎样的未来。
可是,为什么会突然想爸爸呢?
是因为许久不见,还是那是个特别的日子?
张母摇摇头:「我不知道,她只是跟我说,想回家见爸爸。」
「以前她生病的时候,她爸爸会买糖哄,可能是嘴馋了,不敢跟我说。」
「她牙齿坏了好几颗,医生不准她吃糖。」
「早知道,那一天就给她买了,买很多很多。」
张母说着说着,开始哽咽。
张父瞪着你,对你不知分寸的瞎打听很不满。
你连忙道歉,剩下的疑问在嘴边徘徊了许久,最终没有问出口。
告诉他们煤气早就有问题吗?
告诉他们刘致军不必要的错误吗?
没有必要,这种与生机擦肩而过的遗憾,只会让他们更痛苦。
或许还能问出更让人遍体生寒的东西。
让你的内心不再蠢蠢欲动,得到了所谓的真相,但当事人们呢?
他们会在每个夜晚辗转反侧,噩梦缠身。
-9-
你这样想着,有些释然了。
事到如今,你已经能够确认,两年前的那次事故必然内有乾坤。
但那早已是个过去式,盖棺定论无人调查,连理赔款都已经花完的过去式。
你殚精竭虑翻出所谓的真相,阻碍的只会是当下。
你会让这一次事故坐实投保异常,家属拿不到理赔,收获的只有一地狼藉。
甚至张茵还可能为刘致军的错误买单,让她的人生再次雪上加霜。
而你能获得什么呢?一笔看似丰厚的奖金,和公司的鼓励吗?
倒也没有那么吸引人,毕竟背后的代价是良心不安。
这没有必要,你再一次清晰地意识到。
这一次的工作该结束了,你站起来,迎向了张茵。
「张女士,今天过后理赔调查就全部完成了,再有什么疑问,应该是我同事来接待您。」
张茵今日素面朝天,一件灰色的外套朴素而暗淡。
她闻言点了点头,客气的说:「麻烦你了,中午吃顿便饭吧?」
你自然是婉拒了,离开前,你问她:「张女士,您以后还会回到幸福里小区吗?」
张茵毫不犹豫:「会的。」
你告辞离开,这一次依旧选择绕路。
再次经过方安娜的病房时,那里面已经换了一位病人,门口熟悉的身影也消失了。
他不再被重伤的妻子束缚在这里,也不再困于不幸的婚姻。
有人遗憾地离开了,带来的却不是全然的悲伤。
死亡与告别,对某些人来说,或许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对张茵是,对这个不知姓名的男人也是。
你还有很多疑问没有答案,但你不能再问。
有的问题得不到答案,有些问题你不需要答案。
比如两年前的燃气罗生门,到底是遗忘了维修,还是不想去维修。
比如小女孩刘曼曼为什么如此巧合地思念父亲,为什么偏偏是那一天。
比如刘致军到底是慈父还是处心积虑的欺骗者,他那通电话是误解还是有意为之。
比如刘垚的身世,张茵是什么时候知情的呢,是在第一场火灾前,还是火灾后。
比如明知丈夫做了这样的事情,为什么张茵却选择不离婚,哪怕对方已经毫不避讳。
你清楚感受到她在隐忍,在等待着什么。
等待什么呢,等待这一场意外吗?
她为什么知道,会有这样一场意外呢?
就像刘致军当初,又在等待什么,期待什么呢?
你的脑子里百转千回的念头在徘徊,看着手中已经完成的工作,决定不再横生枝节。
都说了,你又不是侦探,不需要刨根究底所谓的真相。
真是一场可悲的意外啊,你感叹着,开始准备下一场工作。
【张茵视角】
-1-
【张茵视角】
第一次发现刘致军出轨时,是在曼曼的生日宴上。
所有人的簇拥和欢呼声里,曼曼吹灭了蜡烛,她身边的父亲却心不在焉。
短短的三分钟里,他一共看了 12 次手机,亮起又熄灭的屏幕,和他的脸色一样频繁闪烁。
我的职业赋予了我极度敏锐的观察力,一旦发现线头,触摸真相并不困难。
我发现他谨慎地换了锁屏密码,打开手机时开始有意识地躲避我。
我注意到他衬衫的领口上,有隐蔽的口红擦痕,偶尔会带回一点残留的香味。
我发现他突然开始注意个ṱüₓ人形象,更为频繁的换洗和讲究起来的穿搭,无不说明对方是个精致的女人。
有了疑心,我才注意到公婆最近的异常。
婆婆开始勤快地上门帮她儿子操持家务,那些沾了口红印的衬衫,落不到我手里来。
或许口袋里还有些不适宜的东西,每当这时,公公都会很积极地下楼扔垃圾。
就连我儿子,都不再总是争锋相对,而是不再理会我的教育。
他们都知情,除了我,和我的曼曼。
最初我有些失望,对这个我尽心操持的家庭,对我付出真心的所有人。
公婆一向对我不太满意,我困难的生育不过是其中一个方面,他们觉得我不够温柔,过于计较得失。
他们希望我能更加传统一些,能回归家庭做刘致军的贤内助,但我显然做不到。
手心向上的日子,我无法想象。
每当我们争论这个问题时,刘致军总是一言不发,不认同他爸妈,也不会维护我,和他许多时间里那样。
我不太能定义我们之间的感情,好像不够轰轰烈烈,却也没有矛盾。
我们恋爱三年,却过早地进入了婚后模式,缺乏所谓的激情。
不过我们身边大多数婚姻都是这样,过于千篇一律,连抱怨都觉得无趣。
直到这个不知名的女人出现,我死气沉沉的家庭才注入了一丝活力。
躲避我似乎成了他们的乐趣所在。
-2-
我花了一周时间,去考虑是否还要继续这段婚姻。
论夫妻关系,我和刘致军几乎没有争吵过,我们都比较独立,无论是性格还是经济。
如果遇到分歧,双方会默契地选择沉默,从不红脸。
论亲子关系,刘垚总觉得我过于严厉,更喜欢愿意纵容溺爱他的爸爸和爷爷奶奶。
曼曼会黏我,但是也很喜欢黏着爸爸。
这是让我犹豫的原因,刘致军对曼曼来说,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他从不像父母那样重男轻女,刘垚欺负妹妹时,更多的也是维护曼曼。
我暂时无法决定,所以想要看看他的态度。
如果他觉得外面的女人是真爱,那我成全他们也未尝不可。
毕竟刘垚看我的眼神越来越不满意,九岁的他还不太会掩饰情绪。
看样子,他很喜欢外面那个女人,想让她做新妈妈。
收养他本就非我所愿,这也算是个成就彼此的机会。
只要能让我顺利带走曼曼,其他的都可以商量。
万万没想到,刘致军居然反对离婚,他就像是被戳破了表皮的气球,一瞬间就痛哭流涕,是我没见过的模样。
他毫不犹豫地开始忏悔,讲述着自己是一时糊涂,如何行差踏错,未来又会如何补救。
「你不想给曼曼一个完整的家吗?」他跪在地上,最后问我。
那天我相信了他,这是我人生中最为后悔的瞬间,没有之一。
破镜无法重圆,破碎的家庭即使没有分崩离析,内里也有无数隐裂。
刘致军并没有改,他的跪地忏悔,仿佛一场投入的演出,每当需要时就拿出来博得同情。
可衣领上的口红依旧,残留的香水味依旧,他和父母心照不宣的眉眼官司依旧。
除了他会向我跪地求饶,一切都没有变。
我决定带着女儿和他分居,我母亲知道了缘由,叹息着支持了我。
那个时候,我还天真地想和刘致军好聚好散。
我们夫妻一场,他和曼曼又是亲父女,撕破面皮宣扬出去,除了一时的痛快,不会有任何好处。
一时的麻痹大意换来终身的悔不当初。
他跪在我脚下时,分明是一条呲牙的恶狗,早已准备好撕扯我的血肉。
他不是不想离婚,而是不想以我的方案离婚。
他希望我净身出户,来时孑然一身,去时也孑然一身,和他没有任何瓜葛。
甚至还可以成为他下一段人生的垫脚石。
比如一个意外丧命,为他换取巨额赔偿的妻子。
-3-
2022 年冬天,即将元旦的那段时间,刘致军频繁地打电话向我求和。
他细细描述着我们曾经的甜蜜,说着他的歉意,描述着空荡冷清的家,和刘垚对我的思念。
和过去每一次的痛哭流涕一样,情真意切,深情款款。
可我已经不会相信他了,刘垚思念我吗?我离家至今,他连我的电话都不肯接。
刘致军的谎言太过拙劣,我没有上当,可我未曾想到他的恶毒。
我不会相信他,可是曼曼会。
那本是平常的一天,我妈替我去接有些流感症状的曼曼。
我有些担忧,不知道这次的流感是否凶险,要不要买一小块蛋糕回去哄她吃药。
我妈的电话却突然之间无人接听。
曼曼的手表定位显示,他们在幸福里。
而折叠的小区业主群里,早已混乱成一片。
再见到我的女儿时,她已经蜷缩成了婴儿模样。
她是在睡梦中离开的,一无所知。
我妈妈昏倒在阳台上,记忆却只停留在沙发上的小憩。
她曾经爬到阳台试图开窗,醒来却忘记了这件事,反复说着自己如何一睡不醒,对那天的不谨慎愧疚难当。
我看着她被灼烧的脸与手脚,做不到责备什么,只是庆幸。
庆幸我没有同时失去母亲和女儿,庆幸我的人生还没有彻底分崩离析。
也庆幸母亲还能说话,从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知道了她们突然回到幸福里小区的缘由。
分明和刘致军有关,他却对此缄默不语,表演着与我相似的丧女之痛。
我想起那通告诉消防员屋中无人的电话,坐在病房外发了一夜的抖。
邻居阿姨也迟疑地告诉我,如果早一点重视燃气泄漏问题,或许可以避免这场悲剧。
那一瞬间,我确信这不是一场意外。
刘致军等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次非人为的燃气泄漏。
年底忙碌的工作,让他合理地错过了维修时机。
年关里学校那些不必要的活动,让他如获至宝地送去刘垚。
新年即将要回到的老家,也需要维修可能坍塌的老房,自然需要他父母费心。
这个可怖的屋子里,不会有他在意的人。
而我,冬天总是复发的鼻炎,让我对气味不够敏感。
喜欢自己做饭,睡前点燃的香薰,都是可能出现的明火。
他不确定能不能杀了我,但他想要试试,所以迫不及待想让我回家。
那时他还不想要曼曼的命,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我,希望能和我过久违的二人世界。
他只希望我一个人回家,踏入这个精心准备的陷阱。
他知道我日常工作群众多,小区业主群总是被折叠忽略的。
燃气泄漏是公共安全事故,即使我没有意外保险,他也能获得赔偿。
可我没有入局,再拖下去,刻意的痕迹会越来越重,他终于把主意打到了曼曼身上。
我心怀警惕,可是曼曼愿意相信爸爸。
她在生病沮丧的下午,接到了来自爸爸的电话,像是一颗裹着蜜糖的毒药。
曼曼的儿童手表在火场烧毁,通话记录却依然可以查询。
我不知道刘致军说了些什么,或许是约定了一个小秘密,或许是请求她帮一个小忙。
这是父女间偶尔的游戏,曼曼很熟悉,毫无戒心。
我猜或许是让她回家,帮爸爸给妈妈一个惊喜,或许是爸爸给她准备了一个惊喜。
总之,曼曼提出了要求,想要回到那个家。
他精心等待了许久的意外,如愿以偿地发生了。
他误以为接送孩子的是我,坚定地告诉所有人,屋里没有人。
他想杀了我,连带着亲生女儿一起。
在撞见赶到现场的我时,眼中分明是惊慌。
我却沉浸在失去女儿,母亲重伤的悲痛中,毫无所觉。
-4-
我迟钝地想起,曼曼的出生是一场意外。
刘垚的出现,让我身心俱疲,公婆强硬要求我收养一个男孩,家里一度鸡飞狗跳。
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也耗费了我太多的精力。
那时我对刘致军第一次感到失望,我不确定还应不应ƭùₔ该走下去,一度放弃了求医问药。
或许是不再执着,反而迎来了惊喜。
曼曼的出生,让我第一次婚姻危机得以化解。
我相信了邻居阿姨的说法,对待刘垚也更加真情实意。
可他们却在辜负我和我的女儿。
公婆明显的偏心和不喜,在曼曼出生当天就显露无疑。
他们伪装得很好,在那之前,他们分明满怀期待,却在得知孩子性别的瞬间满脸阴云。
我爸妈对他们月子里的表现十分不满,只是碍于身体还在恢复的我,硬生生地吞下了这口恶气。
一步退便是步步退,曼曼总是在细枝末节里被苛待着,始终如一的只有刘致军。
曼曼短暂生命里的许多个日夜,确实感受过父爱。
她甚至是被娇养溺爱着的,和刘垚一样。
直到那年 12 月的两通电话,一通诱哄曼曼回到危机四伏的家,一通切断了曼曼最后的生机。
爱不是假的,但显然利益更加动人。
他嘴里的小公主和小棉袄,不过是他展示儿女双全,展示父爱情深的时尚单品。
一旦涉及利益纠纷,需要他付出实际的东西时,这些便是累赘了。
曼曼是我的奇迹,却是他奔向光明未来的绊脚石。
在那个可能的未来,他不想付出哪怕一点时间精力金钱,给那个叫他爸爸的女孩。
因为所有人都在众口一词,告诉他那是一个麻烦。
从来都不喜欢女孩的父母,那个自诩真爱的小三,以及她和刘致军的爱情结晶刘垚。
我在追寻真相的路上,发现了一个更为可笑的真相。
他们口中所谓的抱养男婴,其实是刘致军的亲生儿子。
刘致军早在我们新婚当年已经出轨,甚至堂而皇之地抱回了私生子,让他成为我的儿子。
小孩子太不会伪装,当他叫嚣着我不是他妈妈时,我产生了怀疑。
当我见到那位婚外情女士,看到她与刘垚相似的眉眼时,我已经明白了真相。
他们肆无忌惮地欺骗着我,鄙视我的愚蠢,享受我的付出,最后还想要剥离我的骨血,榨干我的骨髓。
我的女儿用命作为代价,引领我看清了他们的真面目。
我的母亲中度烧伤,容貌被毁,如今行动不便,不再愿意出门。
我愤怒,我悲伤,我想要歇斯底里,但我清楚自己不能丧失理智。
我选择转身回到这片漩涡里,假装一无所觉。
-5-
我相信了所有人的判定,认可这是一场意外。
没有发现任何的人为痕迹,火灾甚至没有那么严重。
曼曼的死,只是因为她实在太小,抵抗伤害的能力太弱。
有许多这样意外夭折的小孩,或许是家长一个疏忽,就能要了他们的命。
没有人会相信刘致军的刻意,有无数的旁观者为他作证,证明那个房子是空的。
他们都相信这只是一场意外,我也必须要相信。
千辛万苦证明他心怀鬼胎又能如何呢?
四岁的曼曼在我心中重逾千金,在法律条款的判定中,却轻若鸿毛。
那些明显被父母亲人刻意杀死的孩子,甚至不会成为大人的罪行。
只要他们事后痛哭流涕,讲述着自己如何不小心,如何懊悔自己的错误,他们甚至会被人同情。
至于为什么,死去的多数总是女孩子,那自然是天知地知凶手才知。
我不相信报应,我也等不到报应,我只想做这报应。
我尝试着寻找机会。
事后调查的每一个细节,我都烂熟于胸。
那些细碎的,无数的巧合,就像是牵动一切的多米诺骨牌,每一片都被我牢牢记住。
这些细节在我的心中被不断重组排演,试图找到那个契机。
刘致军不知道我的恨意,他正在为意外带来的赔偿欢欣鼓舞。
这笔钱太丰厚,他假意的悲痛都快维持不住。
或许也不全是假意,也有几分真心。
只是每当他痛苦时,总会伴随着试探。
他痛哭:「曼曼,你回家为什么不跟爸爸说呢?我要是知道,我要是知道……」
我知道他在试探我,对当天的事情是否知情,知不知道那通电话的存在。
我自然是一无所知,只为这场意外泪如雨下。
他向我忏悔:「小茵,都怪我,我想着家里没有人住,我又不会做饭,没有及时报修,我不知道妈会带着曼曼突然回来。」
我知道他这是在打补丁,毕竟煤气早已泄漏的事情小区人人皆知,他瞒不住。
我没有戳破他的谎言,不提他曾希望我回家这件事,假装被悲痛击垮,无法冷静思考。
我很好地扮演着一个失去女儿,以养子为心灵寄托的女人。
刘致军的心虚和愧疚,成为我重新立足的武器。
他果然拒绝了我重新购房的请求,对于婚后买房顾虑重重。
这栋老旧的房子是他婚前购入,写着他一个人的名字,他不想改变。
这也正是我所需要的,这个房子是我以为最好的墓场,给他们所有人。
我们如常回到了重新整修的房子里,假装意外从未发生。
我不再提离婚,不再分居,共同舔舐着同一个伤口,似乎逐渐遗忘了悲痛。
就连那个婚外插足的女人,都在那段时间消失了。
刘致军好像真的回归了家庭,一心一意地为小家庭付出。
就连公婆对我,似乎都格外和颜悦色起来。
一切都走向了平静,好像曼曼从未存在。
我开始耐心等待。
-6-
曼曼过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等待一场遗忘。
等待所有人遗忘这一场意外,遗忘当时的惊悸,遗忘应有的忐忑,遗忘得到的教训。
1102 的吴奶奶,看到我时已经从惊慌躲避,变成了熟视无睹。
她遗忘了自己被问责时的狼狈,遗忘了面对我时的心虚难安,却没有遗忘那 5000 块的真金白银。
公家的水,公家的楼梯间,被她再度占用。
楼道里潮湿的水渍,逃生通道里如山的杂物,和那一年的冬天逐渐重合。
1103 的一家三口,他们吵闹而幸福,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家庭。
他们逐渐遗忘了我的丧女之痛,相处时不再小心翼翼,而是针锋相对。
他们为了孩子据理力争,会堵门指责讨要说法,足够让我顺理成章责骂刘垚。
我会拉着他上门道歉,心满意足地看到他眼睛里积攒的不满和恨意。
有我这个严苛的养母在前,他会更思念那个漂亮又溺爱他的亲生母亲。
那个女人怎么能置身事外呢,我还在等她入局。
1104 的邻居阿姨,同样遗忘了我和刘致军曾经的矛盾,那段冷战不再记忆深刻。
她的嘴里和记忆里,我和刘致军始终恩爱如初,只是上天不公。
她会热情地告诉向她打听的所有人,我的婚姻关系如何牢不可破,我的付出如何尽心竭力。
毕竟每一次见面,我都会向她分享我的家庭,一个忙碌却幸福的家庭。
1202 的邻居,遗忘了被物业通报时的难堪,遗忘了交警的处罚,和许多人做了同一个选择。
离小区最近的停车场一家独大,畸高的停车费用德不配位。
停在小区本就狭窄的消防道上,是最具性价比的选择,也是最方便的选择。
他们如我所愿地遗忘了那场事故,遗忘了自己曾是悲剧的推手,一个个故态复萌。
小区物业开始遗忘,懈怠小区里的火灾预防和宣讲,告示栏里的标语泛白剥落,被下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取代。
曾经处理那次事故的物业经理轮换离开,新来的经理见到我,脸上是全然的陌生。
就连刘致军都开始遗忘,遗忘了那场所谓意外的真凶,看我的眼神开始蠢蠢欲动。
「老婆,我们再买一份保险吧,也算是个保障。」
「好啊,我们两个都买,一起买。」
我从善如流,微笑着同意,忽略掉他眼底的贪婪。
上一次的兵行险着,他全身而退,丰厚的赔偿助长了他的野心。
他开始期待一场新的意外,我又何尝不是呢?
-7-
方安娜在我的耐心等待中,终于出现了。
她成为我陌生的邻居,成为刘垚的补习老师,开始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家里。
在我的看不见的地方,他们的行为开始出格,越来越情不自禁。
连那个与方安娜同租的女孩,都隐含同情地提醒我。
她不知道,这正是我所需要的。
刘致军身上的香水味越来越浓烈,看我的眼神也开始挣扎。
我知道他在思考,思考是留下我,一个牺牲掉也不心疼的妻子。
还是让方安娜名正言顺转正,让刘垚如愿以偿。
完美的意外事故太难相遇,但完美的家庭似乎触手可及。
他想得太多了,这一次不愿离婚的是我。
我还需要那张薄薄的纸,它赋予了我决定刘致军生死的权力,以及继承他一切的资格。
他以为他拿捏着我的命,实际上脖子上也套着无形的绳索。
但我会退让,不让他得意忘形,怎么能行差踏错呢?
我开始越来越忙碌,无休止的加班,让我在家的时间无限缩短。
而这有限的时间,我总是用在刘垚身上,不厌其烦。
他似乎过早地进入了叛逆期,他对我的教导,我的禁令总是嗤之以鼻。
我越强调他不能去做的事情,他越会重复去做,他享受这样的挑衅。
就像他的奶奶一样,同样的固执,同样的自我,同样的愚蠢。
他乱按电梯被邻居投诉,我告诉他不能乱按电器按钮,尤其是微波炉、烤箱、取暖器。
他乱扔鞭炮去炸车,我告诉他不能扔别人的车,也不能扔到密闭空间,更不能扔进电器空隙。
他对家中的电器有无限的好奇,我告诉他要注意用电安全,要随时关闭电源。
他学会了用尖叫打砸发泄情绪,我告诉他这种行为很危险,杯中的水流进电器,可能会导致短路失火。
可他不听我的,他总爱与我对着干,也总有人为他兜底。
刘致军对我万分防备的钱包,却很愿意为男孩的勇敢买单。
他甚至不必亲自低头,有我这个在意规则的「母亲」在,他只需要是个无条件支持儿子的父亲。
在家里,在外面,我永远是错的那一个,我说的话总是被刻意针对。
我说电器不需要保护罩,即使非要保护,运转的时候也要取下来。
我那婆婆不负所望,连夜为所有电器增加了保护罩,包括冬天的取暖器。
我告诉他们取暖器功率更大,变频空调更加安全实用。
空调遥控立刻不翼而飞,只剩下终日运转的取暖器,灼热非常。
我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看着他们把危险的行为变为日常,看着刘垚针锋相对的行为,看着地板上越来越多的褐色发丝。
在我有意地减少回家次数后,租住在楼上的方安娜不负所望,很快地登堂入室。
我们就像两条交叉的线,永远只交汇在那一点,像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我会忽视掉她描绘精致的眉眼里,丝丝缕缕飘出的在意情绪,像是敌意,也像是得意,带着点隐秘的复杂。
她在炫耀她的胜利,嘲笑着我的一无所知。
而我只是在确认,这个危机四伏的屋子里,每个人都不无辜。
-8-
陷入爱情的人或许总是有些愚蠢。
刘致军遗忘了曾经怎样利用过偶然的事故,对这些可能的隐患视而不见。
面对我的担忧和建议,他十分不耐烦。
于是满怀忧虑买回消防用具的我,只能委屈地将东西放进了侧卧柜子深处,然后告诉他一个含糊不清的方位,给他留下希望。
我注意到取暖器最大功率时,灯丝似乎在闪烁,可能有安全隐患,叮嘱刘垚不要开到最大,离开时一定要记得关闭。
家里喜欢吃汤锅,但锅子功率大,和取暖器同在一个插线板上时,屋子里的灯总会闪一闪,以及连我那时灵时不灵的嗅觉都能闻到的,电线融化的橡胶味道。
那个周六,我如常念叨完这些老生常谈,满意地看到无人在意。
厨房里已经开始解冻的牛肉,刘致军眉眼里掩藏不住的期待,刘垚对我难得的好脸色,都让我清楚一件事。
今天的午餐,必然会有一个他们期待的客人到来,就如同过去的许多个周六一样。
我瞥了一眼大清早已经开始工作的取暖器,被我取下来的保护罩,再次牢牢地穿了上去。
连接它的插线板已经老旧,少量电线裸露在外面,摆在人们来往的必经之路上。
我记得吃完汤锅后总会一地狼藉,而我婆婆拖地总会遗留太多的水。
拖把早已经坏了,无法拧干,我买的新拖把被她珍藏在床底,教育我不知道持家。
刘垚端着饭碗满屋乱窜的习惯也不好,饭菜的汁水,他喜欢的碳酸饮料,总是出现在随机的地方,包括取暖器旁。
每一件事,我都着重提醒过,来来回回直到他们对这熟视无睹。
大题小做的只有我,按照我的想法去做的他们,会觉得自己受到了挑衅。
我这样愚蠢的,只配给他们鞠躬尽瘁的,家庭边缘的外人,怎么配指挥任何人呢?
我在所有人的忽视下,走出家门,走过渗水的楼层消防栓,路过堆积如山的楼道,走进陈旧的电梯里。
电梯停在 6 楼,一个陌生的邻居推着电动车,鬼鬼祟祟地走了进来。
他小心地看了我一眼,见我无动于衷,又瞥了一眼并未被打开的监控。
电动车入户充电,总有人偷偷摸摸这样做,只为省下那点充电钱。
我走过小区本就不宽敞的道路,路牌上消防通道禁止堵塞的字样苍白无力,周六的车子比平时还要更多一些。
一切都完美复刻两年前的冬日,每一个元素都不曾缺席。
我亲手搭建了这个舞台,比曾经的刘致军更加耐心,他能等到一场完美的意外,我自然也可以。
在这个万事俱备的周六,我期待了许久的意外,终于发生了。
-9-
火焰替刘致军做出了选择,把他们一家三口留在了当场。
只是方安娜不愿意同生共死,选择从窗口离开了这个家。
她来得不怎么体面,走得也不算体面。
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询问,我问心无愧,事无巨细地讲述着我的作为,对家人的忽视与轻慢痛心疾首。
我没有做任何事,哪怕是最专业的警察都无法找出问题。
因为这确实是一场意外,如我所愿的意外。
所有人都同情地看着我,他们知道我悲惨的遭遇,拒绝怀疑我会同时杀死丈夫和儿子。
就像两年前从未有人怀疑过刘致军。
我是一个完美的受害者,我不在现场, 说不清发生了什么。
我曾经苦口婆心说着用电安全,叛逆的儿子和迂腐的公婆却不愿听话。
隔壁邻居贪便宜的举动,让救命的消防栓出现了问题,这与我毫无关联。
阻碍消防车开进来的无数辆车,没有一台在我名下。
我甚至准备了消防用具, 只是放在家里不常用的柜子里, 从不收拾家务的刘致军没能找到。
他试图奔向这颗救命稻草, 却死在了不甘和绝望之中。
不知道那时他有没有想起曼曼, 最初起火的沙发, 正放在曼曼离开的位置。
我完美到刻薄的公婆都无法指责,开始躲避与我见面。
他们害怕我追究事发当时的情况, 毕竟那时小三正与他们一家其乐融融。
我所说的所有隐患都助推了火势,而这些正是他们嗤之以鼻的东西, 他们自认是隐形的凶手,只敢藏头露尾。
但他们好像不怎么悲伤, 担忧的仅仅是自己的后半生。
哪怕丧命的是他们的儿子,躺在病房的是他们的亲孙子也一样。
我原以为他们只是不爱曼曼, 今天才发现,他们也不爱儿孙, 他们最爱的其实是自己。
太可笑了, 曼曼在意过爷爷奶奶的爱, 原来如此的浅薄。
我站在那空荡荡的废墟前,泪如雨下。
没有人知道, 我是为我的女儿哭泣。
我顺理成章地闭门谢客,抱着小小的冬衣埋头痛哭,放任自己沉溺在情绪里。
这是一场长达半个月的, 迟来的祭奠。
用同样的方式, 同样灼热的火焰, 同样的意外结束这一切。
怎么不是意外呢, 海滩边走失的女孩是意外,洗衣机里被绞死的女孩是意外, 楼梯上滑落的女婴是意外, 在火场一睡不起的曼曼也是意外。
这世上有那么多的意外,包括这一次。
但我没有大获全胜的痛快,只有怅然若失。
没有比我更一败涂地的输家, 一时的疏忽的轻视, 带来七百多个日夜的辗转反侧。
我的女儿才四岁, 她的笑容像是新桃上的露水, 走时却带着肺中的烟尘。
我不知道何去何从, 一度也想投身这场意外。
我想要去拥抱我的女儿, 但我妈妈抱住了我, 她伤后蜷缩的手指温暖无比。
她每一夜都抱着我,就像我的童年时光, 就像我抱着曼曼那样。
我失去曼曼的痛苦, 不能让我的妈妈也感受一次。
我恍惚的情绪渐渐归位,意识到我已经结束了这一切。
意外事故后的第三周,我迎来了第一位访客。
对面的年轻人职业而疏离,笑容非常标准。
「张女士, 您节哀,我是保险公司的人,今天方便和我聊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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