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

为了报恩,我当了周小少爷的贴身丫鬟。
他斜睨着我:「有的丫鬟嘴上说着报恩,实际上却是想爬本少爷的床。」
我听不懂,只傻傻围着他转了一年又一年。
直到听到他和夫人的对话。
「小荷心思单纯,你不该扮作你哥将她骗得团团转,等她知道了真相,定是要走的。」
周小少爷漫不经心:「她跟狗一样,才舍不得离开。」
我才知道,我找错了人。
那个给我一个馒头的少爷,早就死了。
我坐着船,离开周府那天。
向来讨厌我的小少爷,拽着我的包袱红了眼。
「我不该骗你,你别走。」
可我要报恩的人已经死了,我没有留下的理由了。

-1-
五更天的梆子声响起时,我才和衣躺下。
眼皮刚合上,周牧云的书童三宝便来叩门,木门被他拍得哐哐作响。
「小荷姑娘,少爷说房里有蚊子,命你立刻起来去抓!」
我吓得一激灵,急忙支起身子隔着门回话:「我用艾叶熏了三遍,蚊子早就被熏死了。」
「可少爷说有,小荷姑娘,你还是去瞧瞧罢。」三宝的语气透着无奈和催促。
我掀开衾被,揉了揉肿胀的太阳穴。
「好吧,我这就来。」
夜色中,周牧云的房门虚掩着,透出一丝微弱的烛光。
推门而入时,他架着二郎腿斜倚在床榻上,手里执着一卷书。
见我进来,他随手将书扔到一边,眉间凝着不耐:
「磨蹭什么!这么久才来!」
「你瞧,」他卷起素白衣袖,露出胳膊上的一处红痕,「好生猖獗的蚊子,连本少爷都敢咬。」他那玉似的肌肤上,那点红印格外扎眼。
「定是你熏艾叶时不用心,才让那蚊子逃了出来。」
我满脸通红,想为自己辩解,可嘴巴又笨,翻来覆去只有一句「我没有」。
他听得耳朵起了茧。
目光又落在我刚刚换上的衣裙上,忽然嗤笑出声。
「竟还换了新衣。」
「叶小荷,你莫不是存心要勾引本少爷?」
我看着身上的衣裙,认真地解释道:「少爷,小荷不想勾引您,只是原先衣裙染了艾草汁,才……」
不等我说完,他脸色一沉,「过来抓蚊子!」
屋内艾香未散,目光所及之处,并没有蚊子的踪迹。
「少爷,小荷没有看到蚊子。」
「你的意思是,本少爷胳膊上的包是自己咬的吗?」
我的脑海中自动浮现周牧云变成蚊子,往自己胳膊上咬了一口的画面,不由地笑出了声。
却不成想,又惹怒了他。
「笑什么!蠢货!」
我慌忙噤声,低着头来到床边,拿起放在床头的蒲扇,一下又一下地扇着。
周牧云的脸色好看了些。
他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好好扇,不许偷懒。」
我点了点头。
可一夜未睡,困得打紧。
我的眼皮上下打架,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就在我的头又一次点了下去时,周牧云骤然睁开了眼睛。
「叶小荷,你又偷懒!」

-2-
周牧云骂我蠢时,那语气总让我恍惚想起我的爹娘。
我打小就笨,脑子不好使。
我娘总是提着我的耳朵,将「傻子」二字嚼碎了往我脸上砸。
八岁那年,村里来了个穿绸缎的嬷嬷买丫鬟。
我娘把我按在溪边,搓洗得皮都发红,推搡着让我跪到人前。
「贵人瞧瞧!这丫头干活利索,一日只消半碗粥!」她枯瘦的手指比划着,「一两银子就成!」围观的村民哄笑。
「叶家婆娘,谁不知道你家叶小荷是个傻子,你这是坑蒙贵人呢!」
嬷嬷的笑容顿时凝在脸上,像是晒干的浆糊。
「傻子?呸!」
我娘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却仍旧不死心。
她挤开刚刚说话的人,「贵人,我家丫头不傻,就是脑子反应慢了些,半两银子。」
「不不,三钱,二钱,五十文也行!」
可即便她把价格压得再低,也没人要我。
嬷嬷挑了村里长得最漂ṭū⁼亮的四个姑娘,扬长而去。
我妈看着那几家人手里白花花的银子,咬碎了一口银牙。
回家后,她拿起门口的木棍,往我身上抽。
「傻子!」
「你这个没用的傻子!」
「老娘倒了八辈子霉了,生了你这个赔钱货!怎么不投胎成个伶俐的!」
她打我时,我爹就坐在门槛上,漠然地看着。
后来,她又找了牙婆。
但就连牙婆,也看不上我。
直到我十岁那年,她和我爹带我去了很远很远的城里,丢下了我。
我攥着半块硬如石头的馍,看牛车消失在尘土中。
我身无分文。
很快,就沦为街边乞丐。
可是我脑子笨,就算是当乞丐,也抢不过其他乞丐。
我快饿死了,蜷缩在路边,晕晕沉沉。
有人从身边经过时,我就扯住那人的衣角,求他可怜可怜我,给我一口吃的。
连着求了好几个人。
他们都不理我,还嫌弃我弄脏了他们的衣服,对我拳打脚踢。
我倒在地上,鲜血模糊了双眼。
又一个人停在我面前。
白ťŭ̀₊衣胜雪,不染尘埃。
我努力地拖动着虚弱的身子,想要尽量远离他。
可指尖滴落的脏血,还是落在他干净的靴子上。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完了。
这一次,我一定会被打死。
可那人却蹲了下来,温凉的手握住了我污黑的指尖。
「真可怜。」
他说。
十年人生里,我听惯了「真蠢」「真脏」「真笨」这样的话语,却是头一回有人用这样轻柔的语气说我可怜。
我拼命地抬起头,想要看清他的长相,可视线总被阳光搅碎,只依稀辨得清他苍白的下颚和袖口绣的几支青竹。
「周少爷,这种乞丐身上不干净,您快让开!」
有人这样喊他。
他拿出帕子,替我擦干净脸上的血。
他似乎身子不大好,只是方寸之间,他的脸色就肉眼可见地惨白起来。
跟在他身后的小厮,急忙上前搀扶着他。
「少爷!」
他捂着嘴一阵轻咳,然后指了指地上的我。
「给她买几个馒头,再给她一些银子。」
小厮点了点头,照着做了。
馒头冒着热气,又香又甜。
我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准备道谢时,才发现他已经走了。

-3-
我本该饿死在那个街头。
是周家少爷救了我。
他给了我一袋碎银子,却连名姓都未留给我。
后来我才知道,周家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富户,老爷夫人乐善好施,连街边的野猫都有人定时喂食。
我攥着那袋银子,在周府外墙转了三日,始终没敢叩门。
我十岁,瘦小伶仃,连端茶递水都怕摔了杯盏。
报恩不成,反倒成了累赘,那才是真真造孽。
于是我在绣坊找了个浆洗的活计,不要工钱,包吃包住就行。
跟着婶子们学针线,打络子,煲汤羹。
十五岁那年,我的绣样成了铺子里最精巧的,打得同心结能卖出双倍价格,就连炖的百合莲子羹,也能让东家娘子破例添半勺糖。
正巧周府又在招丫鬟。
这一回,没人笑我呆笨。
我顺利进了周府,当了丫鬟。
见到周牧云那日,他正倚在廊下看账册。
白衣胜雪,眉目如画,和五年前掏出帕子为我擦脸的少年一模一样。
我提着裙摆奔过去,话未出口先红了眼眶,最后竟抓着他的袖子抽噎起来:「少爷……我终于、终于找到您了……」
有时我会恍惚。
记忆里的周少爷明明温润如玉,怎地如今这般张扬任性?
可转念一想,许是当年病弱拘了性子,如今痊愈了,活泛些也是应当的。
横竖……他好好的便成。
周牧云知晓我是来报恩的之后,就总是喜欢捉弄我。
半夜捉蚊子、三更蒸糕点,这类事情早已司空见惯。
我倒不觉厌烦。
如今他能跑能跳,便是要星星月亮,我也愿意去摘。
既是报恩,合该如此。
ṱű̂₃他可是救了我的命。
使唤我又怎样?
天蒙蒙亮时他才放我回房。
不想刚沾枕头,三宝又来叩门:「少爷要用莲子羹,要新鲜的莲子。」
同屋的小丫鬟揉着眼睛嘟囔:「少爷越发会折腾人了。」
她望着我眼下的青黑,叹气,「偏你能忍他。」
我歉然笑笑,挎着竹篮往荷塘去。
晨露沾湿绣鞋,风里还裹着夜间的凉意。
采了新鲜的莲子,剥开,洗干净,加一碗米小火慢熬。
灶间蒸汽氤氲。
我守着陶罐小心搅动,看莹白的米粒渐渐绽开,莲子沉浮其间,清甜气息漫过窗棂。
夏日闷热,汗珠顺着鬓角滚落,后背的衣裳早已洇湿。
食盒送到厢房外时,恰听见三宝压低的声音:「少爷,小荷姑娘熬了一个时辰的莲子羹,若是知道您已经用过早膳,定是要生气了。」
周牧云满不在乎的声音传来:
「她是个软柿子,本少爷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才不会生气。」
被热气烫伤的手背,隐隐泛着疼。

-4-
江州依水而建。
每年端午,有赛龙舟的传统。
周老爷买了新龙舟,雇了十几个年轻的庄稼汉,就等着在龙舟赛上一举夺魁。
我在厨房包粽子时,三宝急匆匆跑来:
「小荷姑娘,少爷让你立刻去江边,老爷和夫人也在!」
「现在?」我擦了擦手上的糯米,「可……」
「别可了,少爷等着呢!」三宝急得跺脚,「少爷和人……」
说到一半,他突然闭了嘴。
「哎呀,别问了,快跟我走吧。」
我点了点头。
刚到门口,又想起灶上的粽子刚蒸好。
周牧云晨间没用早膳,如今已是晌午。
他的身子……Ŧū₉
我想了想,又折返回去,拿了几个粽子,用青箬叶包好,都是他爱吃的馅儿。
我小心护着粽子,路上走得太急,摔了一跤。
粽子倒是完好无损,可我的脚扭了,步伐明显慢了下来。
三宝一脸焦急,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一遍又一遍催促。
我忍着疼,一步又一步地往江边去。
江边人声鼎沸。
周老爷的新龙舟泊在岸边,朱漆金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周夫人正与几位夫人说笑。
柳树下,周牧云和一群公子哥围坐一团。
「瞧瞧,我们的傻丫鬟来了!」李公子突然怪叫,「整整半个时辰,我赢了!」
周牧云猛地转身。
他今日穿着月白长衫,腰间玉佩叮当作响。
我从未见过他脸色如此难看。
我强忍着脚上的伤,小跑过去。
「你是乌龟吗?」
「就算是爬也爬来了!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三宝瞥了我一眼,小声道:「少爷和其他公子打了赌,赌你多久会来。」
周牧云瞪了他一眼,从怀里拿出二十两银子扔到李少爷怀里。
「这次是意外。」
「下回本少爷可不会让着你。」
李公子接过银子,笑呵呵地看着我。
「多谢傻丫鬟,哈哈哈哈。」
我知晓了其中缘由,有些自责。
只能递上怀里的粽子,讨好道:「少爷,刚出锅的……」
话音未落。
他挥手打落。
粽子滚进江里,溅起几朵水花,瞬间就被江水吞没。
「谁要你的破粽子!」他冷笑,「蠢货,害我输了二十两!」
周围哄笑声刺耳。
我盯着平静的江面,喉咙发紧。
那些粽子,我熬了一整夜……
太阳西沉时,人群才散去。
我去寻周牧云,却在凉亭外听见周夫人的声音:
「小荷认死理,一根筋,但心思纯正,那丫头至今不知,当初救她的是你哥哥牧风。」
「你冒领了牧风的功劳,还如此欺负她,若是被她知晓真相,她定要离你而去。」
「她自己认错人。」周牧云的声音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再说了,她像狗一样,才不舍得离开。Ŧűₓ」

-5-
我站在凉亭外,耳边嗡嗡作响。
周夫人的话像一盆冷水,将我浇了个透心凉。
原来这几年,我竟认错了恩人。
记忆里那个蹲下身为我擦脸的少年,衣袖上绣着几支青竹,说话时总是轻声细语。
而周牧云……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站在廊下看账本,明明是一样的白衣,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张扬。
微风吹过,江面泛起一圈涟漪,映出我苍白的脸。
我抬起脚,想要当面质问周牧云,这般骗我,可还好玩?
又想起他似乎从头到尾都未曾亲口说过,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怪我自己认错。
我收回了脚步,扯出一个难看的微笑。
「夫人,少爷,该走了。」
我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周牧云猛地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但在看到我平静无波的眼神后,又松了口气。
「蠢丫头,走路没声儿吗?」
他大摇大摆地走到我面前,瞪了我一眼,才离开。
夜里我睁着眼看帐顶,同屋的丫鬟翻了个身:「小荷,你今晚翻来覆去的……」
「天热。」我轻声说。
次日清晨,周牧云又嫌梳子扯疼了他的头发。
铜镜里,他皱眉的样子和往日一般无二。
「笨手笨脚的,连个头都不会梳!」
梳齿突然卡住了。
我看着镜中的他,鬼使神差地说:「少爷自己没长手吗?」
空气凝固了。
铜镜「咣当」倒地。
周牧云猛地站起来,玉冠歪在一边。
「反了你了!」他气得跳脚,「一个下贱丫鬟,真当自己是什么东西?」
「你……你给我滚,现在就滚出周府!」
往常周牧云让我滚出周府时,我笑嘻嘻地凑到他面前,「少爷你死心吧,小荷的恩还没报完,说什么也不会走的。」
这次,我安静地行了个礼,转身时听见他摔碎了妆台上的紫檀木盒。
我的东西少得可怜,一个包袱就装满了。
刚走到垂花门,三宝气喘吁吁追上来:「小荷姑娘!少爷说的是气话,他今早还问你要不要新裁夏衣……」
我望着门楣上「周府」两个鎏金大字,忽然笑了:
「三宝,你去告诉少爷,他总说我是狗,现在狗自己走了,他该放鞭炮庆祝才是。」
包袱里装着这五年攒下的月钱,还有那方早已褪色的旧帕子——现在我知道了,帕角绣的「风」字,从来都不是笔误。

-6-
周牧云一脚踹开大门冲了出去,衣袍带起的风惊飞了檐下的燕子。
他走得极快,仿佛这样就能把满腔怒火甩在身后。
街上行人纷纷避让,有认识的小贩刚堆起笑脸要打招呼,就被他阴沉的脸色吓得噤声。
他越走越气——那个蠢丫头竟敢顶嘴?
她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连主子都能认错的傻子!
转角处突然撞到个瘦小的身影。
一个小乞丐跌坐在地,破碗里的铜板滚得到处都是。
周牧云正要发怒,却在看清那张脏兮兮的小脸时愣住了。
多年前那天,他坐在街对面的轿子里,看着兄长蹲下身,用雪白的帕子给一个小乞丐擦脸。当时他嗤之以鼻——又是装模作样的善心。
就像每次他背书背错时,兄长总会「恰好」咳嗽着替他解围。
父母总夸兄长仁厚,却不知那副病恹恹的身子有多碍眼……
「少爷饶命!」小乞丐的求饶声将他拉回现实。
周牧云怔怔看着孩子发抖的手,忽然从钱袋里抓了把碎银塞过去。
走出几步又折返,把整个钱袋都扔进破碗里。
沉甸甸的银两砸得破碗「当啷」作响,小乞丐呆若木鸡。
在小乞丐呆若木鸡的目光中,他把刚买的糖炒栗子也塞了过去。
日头渐毒,周牧云拐进常去的成衣铺。
掌柜笑着迎上来,「周少爷今儿个怎么得空?」
周牧云望着架上那匹雨过天青的软烟罗,眼前浮现的却是叶小荷总穿的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衫。
「要……要女子夏衣。」他声音发紧,「按这个尺寸。」
手指在虚空中比划着,才发现自己竟记得她肩膀的弧度。
抱着精心挑选的衣裳往回走时,远远就看见三宝在府门口来回踱步。
周牧云心头突然涌起一丝隐秘的期待——那丫头定是后悔了,这会儿说不定正躲在门后偷看。
「少爷!」三宝慌慌张张冲过来,「小荷姑娘她——」
「让她别躲了。」他故意抬高声音,「若是现在出来认错,本少爷就饶她这回……」
「不是的少爷!」三宝急得直跺脚。
「小荷姑娘走了!真的走了!连您去年赏的银簪子都没拿!」
包袱「咚」地砸在地上。
那件新裁的夏衣从锦缎中滑出,袖口绣着的梨花在尘土中渐渐失了颜色。
周牧云盯着那朵花,忽然想起去年叶小荷在梨树下踮脚摘花的模样。
那时她回头对他笑,而他只是冷着脸说:「蠢死了。」

-7-
我抱着包袱站在渡口,江风裹着潮湿的水汽扑在脸上。
四周人声鼎沸,却衬得心里愈发空落落的。
周府早已成了我的归处,如今离了那里,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听说了吗?扬州的龙舟赛可热闹了!」两个商贩模样的男子从我身边经过,「今年听说连京里都来了贵人观赛。」
扬州?我怔了怔。
记忆里娘亲曾说过,扬州城里有吃不完的糖糕,看不尽的杂耍。
我攥紧包袱,朝着码头走去。
「去扬州?」一个满脸横肉的船夫斜眼打量我,「十两银子。」
「十两?」我惊得声音都变了调,「方才我听别人问,只要二两……」
船夫嗤笑一声,露出满口黄牙:「小傻子,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模样?爱坐不坐!」
我气得浑身发抖,正要争辩,旁边传来个苍老的声音:「老刘,欺负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转头看见个须发花白的老船夫,正蹲在船头抽旱烟。
他眯着眼冲我招手:「丫头,来我这儿。扬州是吧?一两银子就成。」
我眼眶一热,急忙摸出块碎银递过去。
老船夫接过银子掂了掂。
江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我眼睛发酸。
老船夫也不多问,只是转身解开缆绳:「上船吧,趁着日头好,明晚就能到扬州。」
木船正要轻轻摇晃着离岸,忽然听见岸上一阵骚动。
「叶小荷!你给我站住!」
这声音惊得我差点跌进江里。
回头望去,周牧云站在码头上,月白色的衣袍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发冠都跑歪了,几缕碎发狼狈地贴在额前。
「少爷……」
「你!谁允许你走了!」
我低下头,心里一阵发苦。
「少爷忘了吗?是您早上亲口让我滚出周府。」
他皱了皱眉,抬起下巴装傻:「是吗?」
「你这丫头气性倒是大,本少爷随口说了两句,便闹着要离开。本少爷念你平日里侍奉有功,便原谅你了。」
「赶紧下船,本少爷晚上要用老母鸡汤。」
见我没有说话。
周牧云的脸突然涨得通红。
他猛地往前一步,江水立刻浸湿了他的锦靴。
「少爷,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别耽误了船家。」
江风突然静了下来。
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能不能……别走……」
我的心狠狠一颤。
「不是!」他立刻慌张地改口,「我的意思是,你不是要报恩吗?哪有……哪有报恩报到一半就走的。」
「周牧云。」我第一次直呼他的全名,「那日,你和夫人在江边的话,我都听到了。」他的表情瞬间凝固,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
「骗我好玩吗?」我轻声问,「看我像个傻子一样任你使唤,是不是特别有意思?」
江水拍打着船身,他的嘴唇颤抖了几下。
「我……」
老船夫叹了口气,「姑娘,坐稳了。」
竹篙轻轻一点,小船离了岸。

-8-
江水溅起三尺高,周牧云竟直接跳进了江里。
他踉跄着扑到船边,湿透的白衣贴在身上,脸色惨白得吓人。
「叶小荷。」他死死抓着船舷,声音发颤,「你……你不想去见见我哥吗?」
我的心猛地一揪。
老船夫的竹篙悬在半空,水珠滴答落在江面上。
周牧云仰着脸,睫毛上还挂着水珠:「我带你去……带你去见他……」
我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回府后,周牧云像是变了个人。
清晨我推开房门,总能看见门口放着还冒着热气的桂花糕;午后小憩醒来,枕边会多一支新鲜的荷花;就连我随口夸过的胭脂,第二日就会出现在妆台上。
「少爷,该用膳了。」我端着莲子羹站在书房外。
「进来。」他的声音带着雀跃,「你猜我今天买了什么?」
桌上摆着个锦盒,里面是扬州最时兴的云纹罗裙。
我垂着眼睫没有接,只轻声问:「少爷,您什么时候带我去见大少爷?」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随即若无其事地岔开话:「明日端午,带你去看龙舟赛。」
端午那日,周牧云亲自划桨。
阳光照在他绷紧的手臂上,汗珠顺着脖颈滚落。
当他的龙舟第一个冲过终点时,岸边的欢呼声震耳欲聋。
「五两银子!」他捧着赏银跑到我面前,眼睛亮得惊人,「本少爷没靠任何人,自己挣的!」
我替他擦汗的手顿了顿:「恭喜少爷。」
当晚,他神秘兮兮地拉我到后院。
月光下,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支白玉簪,簪头雕着朵半开的梨花。
「给你的。」他耳尖发红,「用今天挣的钱买的。」
我没有接。
只是盯着他的眼睛:「少爷,您什么时候带我去见大少爷?」
周牧云的手僵在半空。
夜风突然变得刺骨,他猛地将玉簪摔在地上,白玉应声而裂。
「周牧风!周牧风!」
「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一心念着一个死人!」
我看着他暴怒的脸庞,后知后觉。
「少爷,您是不是又在骗我?您压根儿没打算带我去看大少爷。」
「你凭什么说我骗你?」他声音发抖,「我从来都没有说过是我救了你,是你自己认错了人!」
碎玉映着月光,我终于明白自己又被骗了。
他从来就没打算带我去祭拜,那些糕点、新衣、龙舟赛,不过是为了拖住我的把戏。

-9-
我站在周夫人房门外,手中的茶盏映出自己恍惚的眉眼。
倒是灯下黑了。
周牧云不肯告诉我的事,还有周老爷和周夫人。
难怪周牧云总是骂我蠢。
倒也没骂错。
「进来吧。」周夫人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我推门而入,还未开口,她已从妆奁中取出一个信封:「你的卖身契。」
我怔在原地。
周夫人将信封推到我面前,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火漆印:「早该给你的。牧云那孩子……是我这些年亏欠了他。」
「夫人,」我接过信封,声音发紧,「能否告诉我大少爷的事?」
窗外的蝉鸣突然停了。
周夫人手指一颤,茶盖碰在杯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们……是双生子。」
她望向窗外,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牧风先出生,却比弟弟瘦弱得多。大夫说活不过及冠,我们便很少让他见外人。」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眼角映出细碎的纹路。
她忽然轻笑一声:「说来可笑,牧风那样孱弱的身子,却总爱偷跑出去帮人。给街边的乞丐送药,替佃户家的孩子请先生……」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帮过许多人,但你是第一个来报恩的。」
我攥紧了手中的信封,纸边硌得掌心生疼。
「他葬在城西梅林。」周夫人突然说,「牧风生前,最喜欢梅花。」
起身告辞时,她忽然唤住我:「小荷……你能原谅牧云吗?」
我没有回头。
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像极了周牧云腰间的玉佩声。
城西的梅林在盛夏里一片葱郁。
我抱着满怀的祭品——新蒸的桂花糕、刚摘的莲蓬、街口买的糖画,却在看见墓碑时手足无措。
青石墓碑上简简单单刻着「周牧风」三个字,没有生卒年月,没有孝子名讳,就像他短暂的一生,寂静得无人知晓。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这些年积攒的话,早已在伺候周牧云穿衣用膳时,在深夜为他熬药煮粥时,一点一滴说尽了。
雨滴突然砸在墓碑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我慌忙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湿。
雨水混着泪水打在青石上,那三个字在水光中微微发亮。
回程时雨越下越大。
转过巷角,忽然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雨中。
周牧云浑身湿透,发梢滴着水,手里紧攥着一把油纸伞。
「我……」他的声音哑得厉害,「我带你去见他,真的,这次不骗你。」

-10-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我望着周牧云湿透的衣袍,终究没有接过他手中的伞。
「不必了。」我侧身绕过他,「我自己认路。」
他的手指在空中僵了僵,伞骨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我在城南赁了间小屋,窗下正对着株老梅树。
可惜是夏季,看不到寒梅绽放的场景。
重新拾起绣花针时,指尖的茧子已经薄了,可手艺却没生疏。
第一方帕子绣的是青竹,竹叶尖上特意留了处不起眼的瑕疵——就像当年周牧风给我擦脸的那方帕子,角落里也有一针歪斜的绣线。
「这手艺真是绝了!」东家娘子捧着我的绣品爱不释手,「明日就摆出来,保准一抢而空。」
果然,次日我刚将绣品摆上柜台,就有个管事模样的人全部包了去。
之后几日,依旧如此。
我留了个心眼,悄悄跟在他身后。
看着他七拐八拐,最后停在了周府后门。
朱漆小门「吱呀」一声打开,周牧云探出身来。
他今日穿了件靛青长衫,腰间空空荡荡,再没有往日的环佩叮当。
那人恭敬地递上我的绣品,周牧云接过时,指尖在青竹纹样上轻轻摩挲,随即从袖中取出一吊铜板。
「周少爷好阔气。」我走上前,惊得他手一抖,帕子飘落在地。
他慌忙去捡,我却先一步拾了起来。
帕子沾了土,青竹纹样上洇开一小片污渍。
买帕子那人眼见不对,脚底抹油般溜走了。
「我……」他耳根通红,「正好需要些新帕子。」
「周府的绣娘手艺比我好。」
我将帕子扔还给他,「何必做这种多Ŧũ̂⁻余的事?」
周牧云攥着帕子,眼圈渐渐发红。
「为什么?」他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为什么我哥能帮你……我就不能?」
「因为……」我深吸一口气,「你哥从不会把我的真心当玩笑。」
周牧云猛地抬头,脸色苍白。
他张了张嘴,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块脏了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了怀里。

-11-
梅林里的落叶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
我抱着新蒸的糯米糕来到周牧风墓前,却见一道清瘦身影早已立在碑前。
周牧云转过身来,下巴尖了许多,衣袍也宽大了些。
他手里拿着把扫帚,墓碑周围的落叶已被清扫干净。
「我……」他局促地攥着扫帚柄,「来给兄长扫墓。」
秋风卷着落叶从我们之间穿过。
他忽然蹲下身,指尖抚过墓碑上的刻痕:
「小时候,我总讨厌兄长。讨厌他喝药时母亲心疼的眼神,讨厌他咳嗽时父亲紧张的模样。」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更讨厌他明明那么虚弱,却还要对所有人都那么好……」
一片枯叶打着旋落在他肩头。
我伸手拂去,他像是被烫到般颤了颤。
「叶小荷。」他忽然抬头,「其实当年,是我先看见你的。」
我怔住了。
「我正要让下人给你银子,兄长却先一步……」
他的眼眶发红,「我不该骗你,更不该……那样对你。」
枯叶在风中簌簌作响。
我望着墓碑上「周牧风」三个字,轻声道:「我不怪你了。」
他眼睛倏地亮起来,我却继续道:「但我不会原谅你。」
那光亮瞬间熄灭了。
次日清晨, 我来到码头。
之前那个漫天要价的船夫正蹲在岸边抽烟,见我过来立刻堆起笑脸。
我越过他,径直走向撑船的老伯。
从荷包拿出二两银子递给他,「还是扬州,明日能走吗?」
「能, ťũ̂ⁿ只是姑娘, 扬州的龙舟赛早就结束了。」
我轻笑出声:「无妨, 听说扬州过年也格外热闹。」
此次一走,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我收拾好包袱,又去了梅林。
回来时,天色已暗。
巷子深处突然闪出个人影, 正是那个船夫。
「小娘子, 借点钱花花?」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
我将荷包扔给他, 他却逼近一步:「钱要, 人也要……」
寒光一闪的瞬间,有人从背后扑来。
匕首划过周牧云手臂, 鲜血顿时染透了月白衣袖。
「滚!」他厉喝一声,那船夫吓得落荒而逃。
医馆里, 郎中包扎时他疼得直抽气, 却还眼巴巴望着我:「我救了你……你该报恩……」
烛火在他眼里跳动, 我忽然想起初入周府时,他也是这样亮着眼睛使唤我沏茶。
「这几年的侍候,算是提前报了恩。」我系好包扎的结, 「周牧云,我们两清了,互不țû₋相欠。」
他的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最后变成一片死寂。
走出医馆时,秋风卷着枯叶掠过他的衣角,那背影单薄得像张纸,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

-12-
第二年端午,我站在扬州码头上看龙舟竞渡。
江面金鼓震天,彩旗招展,比传闻中还要热闹百倍。
回程时路过茶肆,听见几个商人高声谈笑:「江州周家那位小少爷如今可了不得, 在城南开了间善堂, 专门收留无家可归的孩子。」
「可不是?听说连刺史都赐了匾额。」另一人接口,「谁能想到从前那个纨绔子弟……」
江风送来阵阵荷香,我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眼前浮现出那张总是别扭着表情的脸。
他终究,还是活成了他兄长的模样。
回到租住的小院时,夕阳正将门框染成金色。
忽然瞥见檐下挂着串青翠的粽子,粽叶上还凝着未干的水珠,像极了当年我特意为周牧云包的那种——尖角处总要折三道褶。
我踮脚取下粽子,发现系绳上缠着张字条。
熟悉的字迹力透纸背:「今年学会了包粽子」。
晚风拂过院角的梅树,新生的青梅在枝叶间轻轻摇晃。
我咬了口粽子,豆沙馅甜得恰到好处。
远处传来孩童嬉闹的声音,江上的龙舟似乎又赛了一轮。
我望着满天霞光。
忽然觉得, 往后的日子,定会像这端午的江水般,越来越开阔。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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