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与夫人青梅竹马伉俪情深,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世人无不艳羡惊叹。
而我,是自卖入府专司生育的婢妾,自然受尽白眼遭人厌恶。
可,渐渐地,侯爷去夫人院里的次数越来越少,招我侍寝越来越多。
两年抱俩,他对我愈发爱不释手,夸我甜美可人柔情似水。
呵,他难道没听说过,温柔刀,刀刀割人性命吗?
-1-
一群妙龄少女中,我最其貌不扬,最衣着寒酸,最木讷怯懦。
俊美无俦的武安候却一眼相中了我。
只因,他对夫人一往情深,纳妾只为传宗接代。
侯爷确实痴情,也确实对我没什么兴趣。
甚至圆房时都不愿双方脱衣服,竭力避免任何多余的肢体接触,生怕我进一步玷污他。
我便识趣地全程紧闭双眼,咬紧牙关,咽下所有痛呼,如死鱼般一动不动。
灵魂却好似挣脱了这副沉重的皮囊,飘在空中,冷眼旁观这场钝刀子割肉的凌迟。
结束后,侯爷将了事帕往我身上一扔,提裤走人。
门被摔出了好大一声。
我吓了一跳,刚想坐起身就被一直守在门外的房嬷嬷厉声呵斥。
「不准动!」
她快步上前,一把捞起我两条腿并拢、折叠、曲起。
「行房后必须屈膝静卧!
「次日才可动弹、清洗!
「如此方利于受孕!」
她的脸色比窗外的雪天更为阴沉冰冷,我只好应下。
进了侯府,自然不比从前。
在外面,我被人招惹了,敢抡起瓦罐砸他个头破血流。
可在侯府,我只是一个谁都得罪不起的妾。
还是一个被主君厌恶的婢妾。
侯爷安东义与夫人江兰因伉俪情深,名满江城。
一个是侯府独苗,英勇过人。
一个是巡抚嫡女,才名远扬。
金尊玉贵的一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早早定了终身。
只可惜成婚两年仍无子嗣。
据说,夫人曾为了救侯爷而流产,伤了根底,再无法生养。
侯爷对夫人不离不弃一往情深,这次若不是老夫人以死相逼,他是断然不会同意纳妾的。
所以,我的存在,就是他们爱情的污点。
所以,我知道——
听话,是我唯一的生存之道。
-2-
次日,印着斑斑落红的白丝帕被送去给老夫人和夫人过目。
老夫人雍容华贵慈眉善目,笑呵呵地嘱咐我用心服侍侯爷,早日为侯府开枝散叶。
夫人端庄典雅清冷如兰,全程没有为难我,但也没多看我一眼,没多说一个字。
我忍着痛跪在地上,手里奉着茶,嘴里应着是,颔首敛目,本分呆板好似木雕泥塑。
自打签了卖身契,我存活于世的意义便不再由自己定义。
是妾,是婢,是奴,是物件。
全凭主子们高兴。
左右这四者无甚差别。
值得庆幸的是,两位夫人都出手阔绰。
随手赏的一只银簪就抵得上我家豆花摊三个月的收入,更别提其他缠丝金戒、翡翠镯子、璎珞项圈。
我发自内心地甜笑着跪谢,将赏赐悉数收下。
为妾为婢受人磋磨,这些都是我应得的。
更何况,谁不知道,我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果然,不过一日,管事嬷嬷便带人冲入小园,将我押走。
罪名是,盗窃财物,私通外男,不守妇道。
-3-
老夫人和夫人端坐高堂,面沉如水。
案上零散摆着几样首饰,正是前头赏我的那些。
堂下跪着个瑟瑟发抖的少年,是经常给厨房管事跑腿采买的小仆。
也是我对门邻居家的儿子,田大。
惴惴不安中,我被管事嬷嬷一脚踹上膝盖窝,狼狈倒地。
「李氏,你可知罪?」
老夫人冷冷看我,不怒自威。
我心里慌得不行,但明白此刻更不能乱,赶忙深吸一口气,板板正正跪好,扎扎实实地给堂上磕了几个。
「奴婢不该未经允许便将府上的赏赐托人送去补贴娘家!请主子们责罚!」
我自幼帮着家里卖豆花,年岁渐长显了几分姿色,莫名其妙多了个「豆花西施」的绰号,也引来了诸多不怀好意的目光。
七日前摆摊时,地痞张三动手动脚胡搅蛮缠,我一时气急,操起瓦罐给他开了瓢。
张三恼羞成怒,喊来几个狐朋狗友砸了摊子,硬是要拖我进暗巷。
我爹娘拼了命拦下他们,代价就是一个折了腿,一个流了产。
现在两人都还下不来床,只能靠我七岁的弟弟从书塾退学回家照料。
接腿,坐小月子,交束脩,修摊子,样样都要钱。
更何况,那张三跟衙门沆瀣一气,污蔑我家蓄意伤人,索赔三十两银子,不然就让我肉偿。
这么Ťṻ⁷多钱,我家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上。
出这事之前,田婶天天来串门,想让我给她当儿媳妇。
还是不出彩礼只收嫁妆的那种。
理由是她儿子在侯府当差,我嫁他是高攀了,一进门就能过好日子。
出事后,她却连朝着我家的那扇门都不开了。
我特意绕到她家侧门蹲点,才逮着个跟她借钱的机会。
她不肯借,倒是给我出了个主意——
卖自己。
-4-
她提供了两条门路。
一,入春风阁为妓。
以我的姿色大概能卖得三十两,若识趣些长袖善舞客似云来,挣来泼天富贵也不无可能。
二,进侯府为婢。
也是三十两,若能被相中抬为妾室,每月还有二两例银,以及主子们时不时的打赏。
她净捡着好处说,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两条都不是什么好出路。
然而,世道艰难,女子空有姿色却无力自保,无异于小儿抱金于闹市。
既然如此,我只好数害相权取其轻了。
可入府得来的卖身钱也只将将够应付张三那无赖,我家里还是缺药少食。
于是,我一拿到侯府的赏赐,就忙不迭托田大帮忙典当成银两送去我家救急。
不承想,东西还没脱手呢,麻烦就找上门了。
我声泪俱下地陈情辩白。
盗窃财物?
只是心焦父母伤重幼弟懵懂,恰好遇上主家仁慈慷慨赏赐,急着想换个救命钱罢了。
怎算得上偷?
私会外男?
邻家婶子心善,找门路送苦命姑娘入侯府讨生活,顺道让儿子搭把手跑个腿罢了。
怎算得上有私情?
不守妇道?
一个还未及笄的穷丫头为了救活父母幼弟把自己卖了,刚进门没两日,还没来得及把豪门女眷的后院规矩学全乎,急着救人一时失了分寸也是情有可原。
怎算得上有违妇道?
竹筒倒豆子似的一顿噼里啪啦,把能说的、该说的都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说了。
说得在场众人无不动容。
老夫人捻着手帕轻拭眼角:「这丫头口舌麻利,还是个有孝心的,倒也难得。」
夫人也面露不忍,神色柔和了些许,只是仍端着主母的威严。
「可无规矩不成方圆,你这般行事终归不妥。
「其情可悯,其错应究。」
我心里咯噔一下。
报官?
杖责?
逐出侯府?
还是转手发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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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老夫人发了话:「就罚你抄百遍心经吧,也算是为你父母祈福了。」
一锤定音。
夫人看了看我,又垂下了眼,没再开口。
这样的处置可谓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满屋的丫鬟婆子家丁,无不称赞老夫人宅心仁厚菩萨心肠。
我自然也是千恩万谢,顺道求得府上预支我三个月例银送予我家人,好让他们寻医疗伤,暂得温饱。
「侯府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老夫人笑得一团和气。
「你把侯爷伺候好了,给侯府开枝散叶,比做什么都强。」
我乖巧应下,余光瞥见夫人娥眉轻蹙,眸色暗沉。
看来无论为妻为妾,嫁作人妇都各有各的不易。
我不傻,自然看得出这场堂前审讯明面上是侯府调教新纳的妾室,实际上却是老夫人和夫人这对豪门婆媳的一次短暂交锋。
老夫人的处置如此宽宏大量,与其说是怜惜我看重我,倒不如说是借机敲打夫人。
夫人明白,我明白,整个侯府的人都明白。
但又能如何?
各自受着吧。
房嬷嬷经验丰富,推测出我每个月哪几日容易受孕。
侯爷便只在特定的时候来我住的小园点卯。
每次都一脸不耐,一言不发。
草草了事后,也依旧摔门而出。
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被逼良为种马的屈辱愤恨。
我甚至有些怀疑,他是不是每次来之前,都得先捏着鼻子给自己灌点药?
硬着头皮来睡我这个黄毛丫头,真是难为这位冰清玉洁的贞男烈夫了。
不过他的喜怒哀乐自然有一大堆人牵肠挂肚,我还是把心思留给其他烦恼吧。
这日给夫人例行请安,她随口问起抄经进度,我却比那日被审讯时更为羞赧无措。
老夫人罚我抄经百遍,这虽然已是宽待,但于我仍是个天大的难题。
夫人微微挑了挑眉:「你不识字?」
我嗫喏道:「只识得几个……往日收摊后,奴婢会在夜间抽空让幼弟教些在书塾学的东西,可惜奴婢愚钝,学得慢……」
夫人默默看我,眼中晦暗不明。
有诧异,有不忿,有鄙夷,有怜悯,有不屑,有不解,有审度,有掂量……
那紊乱思路纷纷扰扰,凝聚而成的目光却有如实物,重逾千斤。
压得我的头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就在我快低到化作尘埃时,终于听到她轻叹一声。
「罢了……你若想学,我教你。」
我一愣,瞬间湿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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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我只觉得夫人高高在上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恨不得躲她越远越好。
如今,却巴不得时刻黏着她。
夫人生性冷清,律己待人都一样严格,天生就是当夫子的好材料。
她送我一套笔墨纸砚,让我先誊写一遍心经,好叫她摸摸底。
然而,我刚动了几笔,她便皱着眉喊停。
想必是没料到我的底子竟如此之差。
没办法。我弟年纪小,资质又一般,书塾先生教的东西他自己能学个五成都谢天谢地了,等回家再倒手教给我,自然又得大打折扣。
况且笔墨纸砚多贵呀,家里供我弟的用度就够勉强了,我只能用枝条在地上划拉划拉,自然没正经学过握笔。
即便我已经百般认真地照着经书描画,那一纸墨迹还是如狗刨般惨不忍睹。
我两颊一片火辣,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可又忍不住怯怯睨她。
她轻叹着,又轻笑着,将我死死抓着笔的五指一根根掰正了,虚虚拢在自己掌中。
「得学的东西多着呢,你可要用心些。」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夫人笑,只觉得如冰雪初霁,菩萨降世。
「嗯!」
夫人待我愈发和善,又送了一册名家字帖,一本《千字文》。
一字一句地教我:「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我记性好,学得很快,大半个月下来已识得许多字。
夫人很欣慰,嘱咐我务必照着名家字帖勤学苦练。
可我更喜欢夫人的簪花小楷。
清丽高逸,瘦洁灵动。像她。
她轻笑着捏了捏我的脸。
「贪多嚼不烂。你先把根基夯实了才是正经。」
我咧嘴一笑,回头还是照着夫人的字迹临了遍《心经》。
她的风骨气韵我自然是学不来的,但能有十分之一的形似,便足够我欢欣雀跃。
我兴高采烈地捧着去找夫人,蹦蹦跳跳,边走边看。
不承想,在院门口迎头撞上一人,顿ťú⁷时狼狈跌倒,手中那些纸也纷纷扬扬撒向空中。
我抬头一看,瞬间僵住。
龙章凤姿的侯爷被仆从簇拥着,长身玉立于我跟前,投下的阴影巨大无比,将我掩盖得严严实实彻彻底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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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急忙跪好,行礼问安。
侯爷置若罔闻,只凝视着手中的纸张,一张俊脸晦暗不定。
末了,慢条斯理地将那纸揉成团,随手一扔,走了。
「东施效颦,自取其辱。」
我跪着愣了半晌,才拾起那纸团,摊开抹平,连同地上那些沾了泥渍和鞋印的纸张细细收好。
我没再向夫人学字。
我毫无根基,本就不该贪心。
「奴婢幸得夫人教诲,已熟识《心经》,不敢再叨扰,只愿早日抄完经书,好向老夫人交代。」
夫人蹙起眉,看了我半晌才冷冷开口:「随你。」
回小园后,我便被禁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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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的罪名是顶撞主母,言行不检。
我不知道这是哪位主子下的令,也没兴趣去探究。
反正哪个我都惹不起,知道了又能如何?
攀高踩低的奴仆们趁机克扣了小园的日常用度,我缺衣少食,很快长出了冻疮。
所有人都觉得我必须在侯爷身上多使劲,讨他欢心。
我也知道,但我做不到。
我怕他。
每次见了他便像老鼠见了猫,连笑都挤不出来。
强行献媚也没用,免得适得其反。
安心在小园待着便是,横竖市井出身吃得了苦,如今不必起早贪黑磨豆点浆赶车出摊,已经算好的了。
然而,我抄完经书交上去的当晚,房嬷嬷来了。
「快拾掇拾掇,准备侍寝啦!」
侯府不养闲人,老夫人真金白银买我回来,不是为了让我抄经书,可不得催着侯爷勤快些播种吗?
于是,冷了多日的小园又生起了炭火。
房嬷嬷带着人把我拾掇齐整,一再叮嘱我务必知情识趣些,伺候好侯爷。
可还没等我挤出媚笑,便被侯爷一把掐住后颈狠狠按倒,额头重重砸在床上。
他比以往更为粗鲁暴躁,我被掐得连喘气都难。
泪水滩湿了被褥,十指揪破了床单。
侯爷又是满腔怒火摔门而去。
房嬷嬷骂我烂泥扶不上墙,拿来许多图文并茂的册子和一言难尽的器具,逼我日日研习。
我心里硌硬,自然学不好,讨不了侯爷欢心。他依旧每次沉着脸来,又沉着脸去。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一个月后,我不负众望地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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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摸着我尚且平坦的小腹,笑得合不拢嘴。
「你这肚子倒是争气,孕期不必日日请安了,好好养胎,老身等着抱金孙呢!」
夫人神色淡淡,却难掩失落,道了声「恭喜」便站在一旁不再言语。
侯爷看我时仍是满脸的嫌弃和不耐,丝毫没有将为人父的欢喜。
转头望向夫人,满腔的心疼与怜爱却溢于言表,深情款款地握住了她的手。
不料,夫人却狠狠甩开了手,转身就走。
侯爷随即也拂袖而去。
老夫人笑脸一僵,眼底透出寒意。
我愈发低头敛目,只当什么都没看到。
怀孕后,府上给了我一个小丫鬟小翠、两个粗使婆子,供给也翻了几倍,还时不时有各种赏赐。
我便主动抄了几遍心经以示感恩,并趁机求得老夫人同意,今后每月将我的一半例银送去我娘家。
管事嬷嬷说一定照办,我私下塞给她一只镯子,托她顺便带些我娘做的卤豆干。
我害喜得厉害,就想着这一口。
隔日,管事嬷嬷回禀说我爹娘的伤都已大好,豆花摊又支起来了,我弟也补齐束脩回书塾上课了。
我心中的大石总算卸下,整个人轻快了不少。
可咬了口卤豆干,就忍不住皱眉。
味儿不对。
这不是我娘做的。
想必是管事嬷嬷去我家送钱时忘了这茬儿,过后随便找了些来糊弄我。
可我也不好为了几块卤豆干去跟管事嬷嬷较真。
只是心里愈发清醒,如今有孕在身,看似得了优待,却仍不免被怠慢,日后难保不会再受磋磨。
于是,把园里被霜雪摧残的枯残花草全拔了,撒上了蔬菜瓜果的种子。
这样就算日后再被克扣吃食,也不至于太遭罪。
意外的是,那日夫人也让人送来了东西。
全是书。
《三字经》《百家姓》《笠翁对韵》《弟子规》《增广贤文》《童蒙须知》《幼学琼林》……
小翠两眼一瞪小嘴一噘:「夫人莫不是在嘲讽你大字不识,连三岁小儿都不如?!」
我低头不语,将书籍细细收好。
无论夫人是何用意,书对我而言都是难得的宝贝。
可一个婢妾,若整日学主母舞文弄墨,容易落人口舌,也怕主子们猜疑嫌弃。
我便只敢在无人时拿出来翻翻,用手指划拉几下,就当习文练字了。
眨眼间,八个月过去。
一盆盆血水从小园往外端。
我气若游丝地瘫在床上,恍惚间仿佛看见了我娘。
她脸色苍白,泪流满面,黑紫的嘴唇不住翕动着。
我竭力凝神,想听清她到底在说什么,却只依稀听到外间传来几句——
「……年纪小,产道窄,胎位不正……」
「……保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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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跟产婆商量如何保小的时,老御医姗姗来迟——
侯府不会为了一个婢妾大动干戈,但老夫人对第一个孙辈极为重视,因此先前重金约了位从京中告老还乡的御医,图个有备无患。
老御医技高人胆大,当机立断给我灌药、针灸、掰胎位、切口子。
我被扎成了刺猬,从垂死边缘被拽了回来。
那圆滚滚的肚子更是成了面团,被好一通揉、搓、推、擀。
我拼尽全力挤出孩子,便又昏死过去。
醒来时,已是三天后,小园又恢复了冷清宁静。
听说,生的是个女儿。
听说,老夫人当场就黑了脸。
听说,侯爷从头到尾无动于衷,就跟不是孩子她爹似的。
听说,孩子被送去了夫人院里。
听说,老夫人和侯爷从未去看过孩子,甚至没派人去意思意思。
我倚在床头,看着喋喋不休的小翠,觉得有些好笑。
我是专司生育的婢妾,从一开始就有自知之明——
我的孩子不是我的,只是借我的肚皮来这侯府罢了。
我都还没怎样,小翠倒是愤愤不平起来了。
到底还是个小丫头,被我分了几个月的补品,就知道向着我了。
我借口饿了,笑着打断了小翠的牢骚。
她却突然愣住,呆呆看我。
我疑惑地摸了摸脸,一片冰凉的湿意,这才惊觉自己竟已泪流满面。
「心里难受就别逼着自己笑,但也别哭坏了身子,不值当的。」
我朝她摇摇头,用袖子抹抹脸,拿起针线筐里未完工的小肚兜,一针一线地绣了起来。
-11-
生了孩子,我更想我娘了。
一想起难产时仿佛看见她在哭,心里就莫名难受。
问管事嬷嬷,她笑呵呵地说我家人一切安好,让我尽管放心。
我又塞了几样首饰给她,想托她下次去我家时帮忙捎个平安信。
「李姨娘,您和家人都大字不识一箩筐,写信不是瞎折腾吗?有什么话,老婆子我来回传一嘴就是了。」
罢了,我知道家里安然无恙就好。
老夫人想再聘一房妾室,早日为侯府添个男丁。
但侯爷拒绝了,说府里有我一个能生的就够了。
老夫人拧不过他,只好请老御医为我调理身子,又命房嬷嬷对我多加调教。
她让我要感激侯爷的恩宠,早日养好身子生小世子。
我点头称是,心里却不住冷笑。
我向小翠打听了些侯府私密。
原来,侯爷和夫人之间的故事远比外界流传得更为曲折复杂。
两年前,因着一桩贪墨案,江巡抚和老侯爷莫名其妙前后脚死了。
个中隐情涉及机密,案情细节仍不为人知。
但两家却从此交恶,长辈们打算撕毁婚书,奈何小情侣郎情妾意早已珠胎暗结。
婚约只好履行。
然而,新婚宴尔没多久,夫人便小产了,再无法生养。
此后,侯爷和夫人也不再心心相印亲密无间。
有时候蜜里调油如胶似漆。
有时候又好似前世的冤家,今生的死敌。
一直吵吵闹闹,分分合合,折腾得整个侯府不安宁。
老夫人也气病了好几回。
所以说,侯爷不肯纳新妾,哪儿是为了我呀。
分明是顾忌着夫人,也不愿被新的庸脂俗粉污了自己身子罢了。
我拎得清。
我不纠结。
我拿钱办事,每个月还能省下一两银子补贴家里。
挺好。
我积极配合调理身子,年纪小恢复快,一养就抽条了,脸也长开了。
出了月子,粉面桃腮,肤如凝脂,身段玲珑,颜色更胜从前。
房嬷嬷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几圈,戳了戳因为涨奶而格外饱满挺翘的胸脯,大为满意,又命人端来一碗碗难以下咽的秘药。
我问她要回奶的方子,她却总说再等等。
我只好尽量无视身上这两团累赘,只当自己没生过孩子。
可这日,夫人却破天荒来了小园,把襁褓塞进我怀里。
Ŧű̂₋她说,她喜静,不耐烦孩子吵闹。
那日是见这孩子祖不慈父不爱,一时不忍才代为照顾。
如今,我这生母出了月子,也该自己带孩子了。
我手忙脚乱地搂着女儿,被失而复得的巨大惊喜激得慌张无措,只知道给她磕几个大的。
「夫人大恩大德,奴婢永世难忘!」
夫人扶我起身。
劝我抽空还是得尽量读书,自己懂得多了才好教养孩子。
又问那些书我学得如何了,有不解之处可随时问她。
我更是千恩万谢,恨不得当场改姓江。
夫人哭笑不得地走了,走前轻轻捏了捏我腮边的软肉,一再叮嘱我好好习文练字。
我欢喜得不知道怎么才好,给孩子挨个换上之前绣的小肚兜。
看了又看。
亲了又亲。
这么小,这么软的奶团子。
我生的。
我当娘了!
我抱着女儿在瓜架下荡秋千,逗得她一直笑。
可她笑着笑着就哭了。
乳娘说是饿了,不打紧。
我本就涨奶,便没劳烦乳娘,自己笨手笨脚地解开衣襟喂奶。
感觉很怪,甚至有些难受。
好在孩子还是可爱的,一边喝奶,一边伸出小手想摸我的脸。
到底是亲生的,知道心疼为娘。
我轻轻握着小手,唱小曲儿哄她。
其乐融融间,耳畔却突然响起小翠的惊呼声。
「侯爷!」
众人纷纷下跪。
我愕然抬头,只见侯爷正站在小园门口,也不知在哪儿静静看了多久,唇角竟还含着笑,深邃眼底更似有暗流涌动。
我连忙收拢衣襟,抱着孩子下跪问安。
孩子吃奶被打断,不满地哇哇大哭,胡乱扑腾间又扯开了我的衣襟。
我羞得满脸通红,手足无措,侯爷这才大发慈悲地让起身。
我如蒙大赦,连忙背过身,边哄孩子边整理衣衫。
侯爷却喊乳母抱走孩子,又一把拽住我胳膊,似笑非笑,嗓音低哑。
「你,进屋伺候。」
眼下春光明媚,我却如坠冰窟。
-12-
侯爷一反常态,从白天折腾到深夜,留宿小园。
「真没想到,一转眼竟出落得如此甜美动人。」
次日清晨,我被孩子的哭声吵醒,精神恍惚浑身酸疼,却又不得不接着伺候侯爷。
他捏捏我的脸,玩味地舔了舔唇。
「名副其实,这豆花,果真软嫩香甜,百吃不厌。」
我如遭雷劈。
先前那么清高寡欲的矜贵子弟,竟也有如此轻浮重色的一面?
莫非这才是他的本性?
又或者,是那些秘药搞的鬼?
折腾一通后,他更了衣,神清气爽地走了。
徒留遍体青紫的我瘫软在一片狼藉的被褥之中。
房嬷嬷欢天喜地,风风火火地指挥丫鬟婆子开窗透气,更换被褥,将筋疲力尽的我搬进盛满奇怪药汤的浴桶中。
「嬷嬷没看走眼,你果然是个越长越媚的好坯子!
「这不,刚出月子就把侯爷勾得破了例,是个有出息的!
「继续把劲儿往这处使,给侯府多添几个男丁,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她说着将手覆上我柔软的小腹,又摸又揉。
我忍无可忍,抓起她的手一把甩开。
她立即反手刮了我一掌!
又狠狠掐着我的下巴,冷冷瞪我。
「做妾,就得尽做妾的本分。
「侯爷疼你,是你的福气。
「别不识抬举。
「豆花妹。」
侯爷接连七日宿在小园。
我经了敲打,予取予求。
只是每每在床帷之间听到婴孩哭声传来,总难免心中酸涩,默默流泪。
侯爷却对我梨花带雨无力承欢的模样很是受用,愈发索取无度。
房嬷嬷得意洋洋,又不知从哪儿搜罗出一堆新的花活儿,叮嘱我用心钻研,学以致用……
我苦苦思索了一番,终于下定决心,抱着孩子去找夫人。
-13-
这日大雨倾盆,夫人幽居静室,瞧着又消瘦了些,更显清冷高贵,看着我时眼里多了几分审度。
我抱着女儿跪地不起,求夫人把孩子记在她名下,留在这院中。
「理由?」
我只说自知身份卑贱,能为侯府传嗣已是天大的福气,实在不配亲自抚育子女。
不仅这个女儿,今后我生下的所有孩子也都是属于夫人的,我绝对不敢贪心。
夫人并不满意:「我要听实话。」
我咬了咬唇,只能说心里话。
婢妾,说到底就只是个以色事人的玩意儿。
主子高兴了,随意玩弄取乐。
不高兴了,打骂、发卖,甚至杖毙,也没人会说半点不是。
孩子若是养在我身边,那便只是个婢妾养的赔钱货,难保不会像我一样处处伏小做低受人磋磨,连习文练字都怕遭人非议。
我要是舍不得那点骨肉温存,误了孩子一生,就真是猪油蒙心,枉为人母了。
来之前小翠要给我梳洗打扮装点体面,我给拒了。
不施粉黛,不配珠钗,素面朝天地抱着孩子就来了。
好让夫人看清我苍白的脸、红肿的眼、颈间的斑斑红痕、腕间的道道瘀青。
好让她确认——
我只是个毫无根基任人拿捏的小玩意儿,不会对她构成任何威胁。
我的孩子,是她的。
我,也是她的。
夫人幽幽看我,不语。
这时,我饱受摧残的胸脯胀痛难耐,溢出的乳汁在胸襟晕开水渍。
一阵混合了乳香和幽香的淫靡气息顿时弥漫开来。
夫人立即皱起了眉,眼神晦暗不明,薄唇翕动,数次欲言又止。
我羞耻得落了泪,放纵自己在她的目光中狼狈颤抖,摇尾乞怜。
终于,她轻叹一声,让左右带着孩子退下,只留我一人。
她走到我跟前蹲下,深沉的双眸平视着我,轻声道。
「你可知,你家人都没了?」
窗外,一道惊雷轰然落下。
-14-
堂前审问那日,老夫人答应了预支我三个月例银给我家人救命。
我刚怀孕时,他们也答应了每个月把我一半例银直接送去我家。
管家嬷嬷明明说我家人得了补贴,日子已经好起来了……
原来,都是假的。
老夫人佛口蛇心,看似仁慈大度,其实十分厌恶我刚入门就想补贴娘家,还狡辩开脱不服管教,根本不可能让人给我家送钱。
而田家母子介绍我入侯府,得了赏银,还昧了我的卖身钱,连一文钱都没递给我家人。
田大假意帮我跑腿,实则是想再贪了我的首饰。
雪上加霜的是,张三那人渣不顾我父母伤重,上门打砸,抢走了我家中仅剩的一点细软,连床被褥都没留下。
我弟哭着跑来侯府找我,却连大门都没能进,被家丁打了一顿扔出去老远。
寒冬腊月,我爹我娘我弟,个个有伤在身,还受冻挨饿,自然是伤上加病。
即便这样了,张三和田家竟还想从我家捞上最后一笔!
他们丧心病狂,抢走了我伤病在身的弟弟,卖入了小倌馆!
我爹娘拼死拦着,却被打得半死扔在地上,当晚人就没了。
而我弟,在小倌馆受了三日折磨,才咽了气。
三人的尸身被扒光衣裳,扔去了乱葬岗……
而我竟对此一无所知,还给这侯府生了孩子!
难怪那些卤豆干不是我娘做的……
难怪我难产垂死时会看到我娘……
难怪管事嬷嬷不肯帮我带家书……
原来,他们早就在乱葬岗遭野狗啃食,死无全尸了!
我被困在侯府受尽磋磨,以为自己安分守己乖巧听话,就能为家人挣来安稳的生活。
却没有足够的智慧能够意识到,我们一家的命太轻了!太贱了!
竟连蝼蚁都不如!
我心如刀割,浑身颤抖,连跪着的力气也没了,整个人瘫软倒地。
夫人那如兰的十指此刻却似鹰爪般擒住我的肩膀,将我拽了起来。
窗外电闪雷鸣,映得她那张芙蓉面也阴沉狠戾了起来。
「想报仇吗?
「恶人受到惩罚,死者才能安息。
「我爹,我那没能出世的孩子,也都等着我给他们报仇呢!」
夫人说,当年老侯爷在江城为京中的三皇子晋王受贿卖官,被她爹江巡抚发现。
江巡抚暗中搜集证据,却惨遭灭口。
四皇子誉王一系发现端倪,也展开了调查。
三皇子弃车保帅,老侯爷为保全侯府,识时务地自戕了,堵住了四皇子那边。
然而,却打消不了江府的猜疑。
江兰因为了追查真相,坚持履行婚约,嫁入了侯府。
侯府却如一块铁桶般滴水不漏,她处处受掣肘,连中馈之权都一直被老夫人牢牢握在手中。
她想从侯爷那里打开口子,百般试探却一无所获,甚至因此小产,再无法生养。
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她才得以确认,那看似耿直赤忱的竹马丈夫已经子承父业,也成了三皇子的爪牙。
然而,她还是找不到证据。
侯府处处防着她,她想安插人手都难。
安东义不着急子嗣,摆出一副一往情深的架势,连个妾都不肯纳。
她需要一个突破的机会。
等了很久才等来了我——
一个家世清白、无依无靠、目不识丁、怯弱浅薄、被所有人轻视、被随意糟践的婢妾……
她双手如铁,死死箍着我。
同样滚烫的体温,传递出同样刻骨的仇恨。
被仇火点燃的眼眸倒映出我惨白的脸。
我别无选择。
血债,必须用血来偿!
-15-
那日之后,我积极配合老御医的调养,顺从房嬷嬷的调教。
更是主动邀宠承欢,勾得侯爷愈发着迷。
渐渐地,他会在餍足之余搂着我说些闲话。
主要是追忆与夫人的往昔情谊,怀念她当年如何惊才绝艳清丽脱俗,不满她如今无理取闹骄纵任性。
我乖乖巧巧地窝在他怀里,温声细语地劝慰。
「都说爱之深责之切,夫人自然是爱极了侯爷,才会对不如意之处久久难以忘怀。
「夫人从未为难过奴婢,反倒多有照拂,对待小姐也颇为用心,可见是爱屋及乌。
「一片真心万全在侯爷身上,万般情意皆因侯爷而起。」
我这点粗浅笨拙的话术自然算不得什么,但他很受用。
他跟世上所有庸俗的男人一样。
喜欢女人对他百依百顺,矢志不渝,为他痴为他狂。
被我哄得多了,他便真的跑去跟夫人讲和。
去她院中的次数见长,竟有点小别胜新婚的意思。
孩子沾了夫人的光,侯爷终于想起来给起名,叫安以宁。
瞧着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整个侯府也跟着安宁了许多。
甚好,方便我和夫人搜集线索。
侯爷仍每日都来我这儿,即便不留宿,也定会温存一番。
毕竟,夫人如此矜贵清傲,侯爷肯定也不会在床帏间委屈她。
而对我,他不需要有任何顾忌。
他见小园内瓜果飘香,秋千荡漾,赞叹别有一番农家趣味。
当即命人在瓜棚下移植了几株葡萄……
一日,他偶然在我房中翻出一沓发皱、带着泥渍的心经,想起那日在夫人院外羞辱我,脸上露出了几分愧色。
「你那时一定很委屈吧。」
我淡淡一笑,将那沓废纸卷起,扔进了杂物篓。
「没什么,原本就是奴婢失了分寸,侯爷训斥得对。」
他更觉愧疚,将我搂进怀里。
「你没必要学她。
「想学字,爷教你。」
他立马命人送来笔墨纸砚,一副要认真教学的样子。
可他握着我的手,写的却是什么【粉香汗湿瑶琴轸,春逗酥融白凤膏】。
什么【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什么【粉汗湿吴绫,玉钗敲枕棱。鬓丝云御腻,罗带还重系。】。
写着写着,便将我按在了书桌上……
自然而然地,宣纸也不是他泼墨挥毫的唯一落笔处……
这般荒唐行事,自然是没法让我学到什么东西,可他却乐此不疲。
既然如此,我倒也可以更进一步。
这日,我久违地做了碗豆花,亲自送去侯爷院里的正经书房。
他正在处理文书,剑眉紧锁,一脸不耐,似是遇上了什么难处。
想来也是,武安侯府自老侯爷自戕后便不大受三皇子重用,接班的侯爷又年轻气盛,自尊自大,胸无城府,难成气候。
如今的武安侯府表面光鲜,实则经年式微,每况愈下,全靠祖上那点荫庇撑着了。
侯爷可不得整日发愁吗。
他抬头一看到我,更是不悦,猛地拍了下桌子。
「你来干什么?爷的书房岂是你进得的?!」
-16-
我盈盈跪倒,泪珠簌簌滚落。
「老夫人担心侯爷忙坏了身子,特意命奴婢送来补品。
「奴婢不是故意惊扰的,请侯爷恕罪。」
空气中适时弥漫开阵阵混合了乳香和豆香的淫靡气息。
他喉结滚动了两下,脸色稍缓,大步走来将我捞入怀中。
「行了行了,没真怪你,知道你胆子小。」
他揽着我往角落的美人榻走去。
「正好爷也有些乏了,便与你一同歇歇。」
我佯羞低头,敛去眸中的厌恶和杀意。
他最喜欢我这副梨花带雨娇弱不堪的模样。
现在又心里不畅快,我主动送上门来,可不正好给他泄泄火。
一通胡天胡地,我浑身青紫筋疲力尽,蜷缩在榻上迷迷糊糊睡去,眼角还挂着泪珠。
他犹豫了片刻,没将我叫醒赶走,反而给我盖上外袍后继续处理事务,却没发现我掩盖在锦衣之下的凉薄笑意。
书房寻欢这种荒唐事,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起初,他只是事务不顺、心情不佳时才唤我来发泄一通。
后来,几乎每日都会唤我来书房伺候。
就算不寻欢作乐,也喜欢我在一旁端茶研墨地伺候着。
尤其喜欢一边搂着我上下摩挲,一边处理案牍。
渐渐地,甚至连吩咐下属、接待来宾这类事也不怎么避着我。
毕竟,较之妾,我更像婢。
毕竟,他觉得我大字不识一箩筐,看不懂艰涩的案牍。
毕竟,所有人都知道我怯懦胆小、惯受轻慢,除了侯爷再无倚靠。
所以,都没怎么防着我。
我得以趁机搜集线索,例行请安时再传递给夫人,由她去谋划、运作。
这夜,侯爷在书房会见一位玄衣公子,似是商谈什么机密。
我伺机进去侍奉茶水,那贵客见了我,双眼一亮,露出一抹玩味的风流笑意。
「想不到侯爷府上竟还有这等美人。
「借我品鉴一番如何?」
我心头一紧,连忙低头跪下,露出一副惶恐娇怯的模样。
侯爷脸色一僵,勉强客套道。
「这不过一个粗鄙婢妾,无趣得紧。
「江兄办差辛苦,本侯明日在春风阁设宴,命诸位美人好好慰劳一番。」
那江公子不为所动,依旧饶有兴趣地盯着我看。
「我对庸脂俗粉没兴趣。小美人,你可愿赏脸与我共度春宵?」
侯爷脸色铁青,冷冷看着我。
我在两个男人的目光中心跳如雷,怯怯抚上小腹。
「能得贵客青睐,是奴婢的荣幸。
「不过奴婢幸得侯爷恩宠,已怀了第二个孩子,安分守己知足常乐,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
侯爷由阴转晴,面露惊喜。
那玄衣公子笑容依旧,却目光如刀,一层层地将我剥皮拆骨,检验仔细。
末了,收回目光,嗤笑道。
「如此知情识趣的美人,倒衬得我那愚蠢又清高的妹妹愈发不讨喜了。」
侯爷脸色不愉,挥手命我退下:「今夜只谈公务,不谈家事。」
我低头出了书房,这才惊觉里衣已被冷汗浸透……
次日请安时,我将这事告诉了夫人。
她脸色凝重。
原来,那玄衣公子是她的庶长兄,江梅锋。
生母早逝,不服管教,乖张狠戾,离经叛道,年少时便擅自离了家,外出闯荡。
直到江父遇害,他姗姗回归时,竟已在外面混出了一些名堂。
然而,他不但不替父鸣冤,还欺负嫡弟江竹影年少无力,强行把持了江家,压着不让江家人复仇,生生气死了嫡母。
俨然是个卖父求荣、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无耻之徒。
「如今看来,他已与侯府串联,十有八九又是一条晋王走狗。
「他生性敏感又多疑,保不准会跟安东义说些什么,你今后探查务必多加小心。」
我细细回想,自觉昨晚没露出什么马脚,这才带着几分后怕去了书房。
侯爷一见面就将我揽在怀中,摩挲着我微微隆起的小腹,万分期待地喊「儿子」,应当没发现什么端倪。
我打算试试他。
「昨夜侯爷拦着不让贵客带走奴婢,奴婢心中好生欢喜。
「就跟入府之前,爹娘护着奴婢不让地痞张三拖走一样。」
他脸色一沉。
「世风日下,总有下三滥的登徒子觊觎别人家的女眷!
「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不知羞耻!」
呵,这话把江梅锋和张三都骂了。
看来他和江梅锋的关系实在不好。
我只做不知,黯然垂泪。
「那泼皮占着跟衙门有几分关系,常年向小摊贩收取保护费,惯会欺男霸女。
「那日奴婢差点被他带人拖进暗巷,幸得爹娘拼死相护才安然无恙。
「可奴婢的娘亲当时身怀六甲,却被那伙泼皮打掉了五个月的男胎……
「奴婢好怕……昨夜奴婢若真是被贵客要走了,那腹中胎儿……」
我泣不成声,被他紧紧搂住。
「莫怕,有爷在,你和孩子自然不会有事。
「那些欺负过你的地痞,爷一个也不会放过。」
他嗓音低沉,自带深情。
我心中却暗暗发笑。
他气江梅锋调戏我,不把他放在眼里。
可又有所忌惮,不敢与之翻脸。
动不了江梅锋,还动不了一群无赖?
罢了。且让他抖抖这假威风,反正我也乐得弄死张三。
次日,以张三为首的一群泼皮便被押至我面前。
-17-
他们已被打得半死,浑身是伤,血肉模糊。
张三只剩了一只眼,牙被扒光了,手脚扭曲,不成人形。
见了我就忙不迭地跪下磕头,磕得地上一片血红。
「李姨娘!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一家子!
「小的不是人!是畜生!是蛆虫!是杂碎!
「可人死不能复生!求您饶小的一条狗命吧!小的当牛做马给您家赎罪!」
我怯生生缩在侯爷怀里,故作疑惑不解。
「人死不能复生?你什么意思?」
侯爷身子一僵。
「死到临头还敢胡言乱语!舌头别要了!」
一旁的护卫会意,狠狠一脚踹上张三下巴。
他那张丑陋的大嘴再也无法合拢,一根猩红肥大的舌头吊在外面晃晃悠悠。
正好方便护卫一把揪起,连根剜个干净。
其余几个泼皮也被如法炮制。
一坨坨带血的烂肉被扔到地上,我惊呼一声,把头埋进侯爷胸前,颤抖着不敢看。
「别怕,告诉爷,那腌臜货当初是用哪只手轻薄的你?」
我一下子哭了出来:「……两、两只……」
「那就把他们双手双脚全都废了!
「用石磨一点点碾碎碾烂!
「丢去喂狗!」
护卫把张三一伙儿拽了下去,在地上拖出了好长好长的血迹。
哀号声不绝于耳,血腥味越来越浓。
这些欺辱过我家的渣滓,会死得很痛苦。
真好。
我揪紧侯爷胸前衣襟,浑身颤抖,哭得不能自已。
他揽着我,轻拍背部,柔声哄道。
「没事了,有爷在,没人敢欺负你了。」
我顺势回哄了下。
「侯爷,你对奴婢真好。」
他冲冠一怒为红颜,自我感觉十分良好,对我也愈发怜惜。
转头,我去后厨准备膳食,与小翠分开了一会儿,便被捂着嘴拖进了柴房。
-18-
一年不见,田大全然没了少年气,两眼闪着贪婪的绿光,瞧着就令人生厌。
我被他捂着嘴按在墙角。
「出息了啊,妹子!竟能勾得侯爷为你杀了张三一伙儿。
「不过他们之前纠缠你家,可都是我替你护着的。
「要不是我,你家人早就活不下去了。」
呵,一个二个,到现在还想着糊弄我呢。
「你可得好好谢谢我!让哥哥爽一把!嘿嘿嘿!」
他说着就来扒我的衣衫。
我猛地朝他手上狠狠一咬,趁他吃疼挣脱开,一边大声呼救一边往门口跑去。
可立马又被他拽回来,狠狠扇了一巴掌。
「小贱人!竟然敢咬我!我弄不死你!」
我顶着厮打,勉强护着小腹。
砰——
柴房的门适时被踹开!
在小翠的尖叫声中,侯爷带着护卫冲了上前,脸色阴沉可怖。
我恰到好处地扑到他怀里,泪水涟涟,娇躯颤抖,好不可怜。
他没好气地吼我:「你没事乱跑什么?!」
我吓得一抖,委屈巴巴地咬了咬唇:「奴婢……想亲手为侯爷准备膳食……」
他愣了愣,多了几分动容,轻轻抚上我红肿的脸颊。
「那贱奴竟敢动你,好大的胆子……
「把他的皮剥了!」
正在被护卫拳打脚踢的田大一听,吓得屁滚尿流。
「侯爷饶命!李姨娘饶命!
「奴才一时鬼迷心窍,再也不敢了!
「饶了奴才吧!奴才死了,家里的孤寡老母也活不成了啊!」
他满头满脸的血,顶着毒打,极力朝我伸出血污的手。
「妹子!你是我娘看着长大的!你怎么忍心?!」
可我弟弟也是你们看着长大的啊。
你们怎么就忍心把他卖进小倌馆,害他被凌辱致死呢?
我哭得说不出话来,侯爷疼惜地轻拍我后背。
「让他们母子去地府团聚吧!」
护卫把田大拖去墙角,拔出了剥皮的小刀……
侯爷捂住我的眼睛:「你胆子小,别吓着。」
我揪住他的衣袖,颤抖道:「肚子疼……孩子……」
侯爷立马把我打横抱起,大步出了柴房。
「快请御医!
「别让那贱奴死得太容易!」
我蜷缩在侯爷怀里,听着田大鬼哭狼嚎的惨叫声,心中畅快无比。
他得熬过三天再咽气。
得比我弟疼得更久。
他娘得亲眼见了他的死状再死。
得比我爹娘死前更煎熬、更痛苦。
欺辱过我家的畜生,个个都不得好死!
-19-
老御医说我的伤势并无大碍,只是一时受惊心绪激荡引发了腹痛,休养一番即可。
老夫人亲自送来了许多补品,摸着我微微隆起的小腹,半是安抚半是威胁道。
「当初见你年纪虽小,身量却不矮,臀儿又圆又翘,便知你是个身体结实、好生养的。
「好好养胎,这次定要让老身抱上金孙!」
我怯怯点头,心中却腹诽不已。
宁姐儿都三个月大了,这当祖母的也不曾看过她一眼,抱过她一下,竟还好意思问我要金孙?
这胎就算真生下来了,她也未必有那福气含饴弄孙呢。
老夫人走后,夫人抱着宁姐儿来了。
我悄声告诉她侯爷与江梅锋不睦,目前看来不用担心。
夫人嘱咐我行事务必多加小心。
「借刀杀人这一招你用得是挺好,可还是得多护着自己。」
我淡淡一笑。
「苦肉计不苦就没效了,哪怕真流产了,能报仇便不亏。」
她轻叹一声。
「报仇之路任重道远,切勿只看眼前。」
我明白。
小鬼易杀,阎王难除。
将侯府连根拔起,才是复仇的关键。
我休养期间,侯爷倒是温柔体贴了许多,即便不能行房,也会常来探望,表现得与我怀一胎时截然不同。
直到胎象彻底稳了,他才急不可耐地将我压在榻上,又常唤我随侍左右日日宠幸。
我也得以继续偷偷搜罗各种罪证。
只是每次江梅锋来访,总是似笑非笑,毫不避讳地把目光久久落在我身上。
「身子重了,倒是愈发明艳动人了,难怪侯爷爱不释手。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明里不见人头落,暗地使君骨髓枯。」
他笑不是好笑,话不是好话,还似乎话里有话,我有时忍不住背着侯爷瞪他。
他却笑得更欢了,双目流光溢彩,灼得我慌忙别过头,不再看他。
侯爷也被刺得恼火,对他愈发不满,每次他走后都少不了打砸一通泄愤。
「若不是如今晋王重用他,本侯非一刀砍了他不可!
「婢女生的贱种!打小被我踩在脚底的玩意儿!以为爬上枝头就能当凤凰吗?!」
我被怕事的仆从推上前劝慰,听了这话不禁脚下一滞,默默抚上孕肚。
侯爷见状,脸上现出几分尴尬,冲淡了些许暴戾之气,粗声粗气道。
「你莫多想!本侯与你的孩子,自然不可一概而论!」
我强忍心中酸涩,柔柔笑着哄他。
「这孩子有幸托生在侯爷膝下,得侯爷悉心教养,自然是虎父无犬子。」
他的气又顺了些,展臂将我搂入怀中。
「你初入府时木讷无趣,如今倒是愈发甜美可人,柔情似水了。」
我含羞带怯依偎在他胸前。
「那时胆子太小,对侯爷敬若神明,生怕言行无状惹侯爷厌恶。
「奴婢受侯爷恩宠,才过上如今的好日子,唯有全心全意服侍侯爷,才能报得万一。」
他大为受用,抱我入内室被翻红浪,折腾许久,才算彻底泻火。
房嬷嬷万分得意,直夸我是她带过的女子中最出息的一个。
又陆续送来了新搜罗的各式花活儿。
还特意备注,孕妇特辑,安全无忧。
侯爷很是满意,赏了她不少东西。
然而,我却还是在怀孕七个月时出了意外。
-20-
那日,江梅锋来了侯府,却破天荒地去见了夫人。
不知他说了些什么,夫人竟被刺激得方寸大乱,不管不顾地拿着匕首冲到侯爷书房。
我不明所以,想劝她冷静,侯爷却吩咐小翠送我回小园。
路上遇见江梅锋,他暗含深意地笑了笑。
「莫急,快轮到你了,瓜熟蒂落,水到渠成,早晚的事儿罢了。」
我心里更是忐忑,生怕复仇大计暴露,遭到清算。
惴惴不安中,等来了怒气冲冲的侯爷。
他手臂上多了道血口子,伤得不算深,但也足够吓人。
我娇声怯怯,想为他处理伤口,他却不耐烦地挥手拒了。
眼中是怒,是欲,是前所未有的忌惮和猜疑。
一言不发,拉我上榻,肆意发泄……
结果……动了胎气,羊水破了。
我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死死抓着侯爷的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侯爷,我害怕,我害怕……」
他俊脸煞白,方才的暴戾猜疑已尽数换作惊慌愧疚。
房嬷嬷也慌了神țű̂₂,嘴里一直念叨着「不应该啊」。
她想掀开被子,掰开我两条腿来看个究竟。
我吓得尖叫,直往床里躲。
下一瞬,她便被双目赤红的侯爷一脚踢上心口,重重摔在地上。
他还不解恨,大步冲过去,把房嬷嬷当蹴鞠一般连踢带踹。
「都赖你!一天天净教唆些下流花样!
「她和孩子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看爷不扒了你的皮!」
房嬷嬷被打得惨叫连连,却还不忘为自己辩解。
「奴婢也是奉命调教李姨娘呀!
「这都是为了更好地伺候侯爷呀!
「按理说是不会出差错的呀!」
可她越辩解,侯爷越恼羞成怒,打得就越狠。
老夫人闻讯赶来,怒不可遏。
「瞧瞧你这后院妻妾!
「一个是动刀动枪,喊打喊杀的讨债鬼!
「一个是烟视媚行、淫乱下贱的骚蹄子!
「这胎要是就这么没了,传出去武安侯府的脸还要不要了!」
侯爷悻悻理了理凌乱的衣襟,又烦又躁又羞又臊,朝不住磕头求饶的房嬷嬷又补了一脚。
「这贱婢明明说此时行房不要紧的……」
老夫人冷哼一声,跺了跺龙头拐杖。
「呸!净会使淫邪招数的贱人!
「来人!把这老虔婆衣衫扒了!送去军营!
「就当侯府帮晋王犒劳将士了!」
房嬷嬷被拖走时还在哭天喊地,各种求爷爷告奶奶,甚至求到了我头上。
「李姨娘!奴婢为您调理了这么久身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
「求您帮奴婢说句话吧!奴婢还想伺候您坐月子呢!」
求我?
真是可笑。
她此前对我的种种折辱亵弄还历历在目。
更何况,我只是一个以色事人、人微言轻的婢妾。
一个受了惊吓、面临早产、瑟瑟发抖的柔弱小娘子。
我又能怎么阻止她被拖走呢?
老夫人不耐烦地盯着我布满泪痕的脸,冷冷开口。
「你最好祈祷我的宝贝金孙平安无事,否则……」
我连哭都不敢出声了,咬住嘴唇不住颤抖,怯怯望向侯爷。
「母亲,她胆子小,又在紧要关头,您别吓唬她!」
老夫人骂了声「狐媚子」,揪起侯爷去了外间等着。
我瘫在床上,疼得死去活来,更是心乱如麻,担心夫人。
老御医接生时忍不住吹胡子瞪眼,小声骂骂咧咧。
「长期用虎狼之药固宠!
「子宫还未恢复如初就再次受孕!
「孕期又不知节欲!
「月份儿这样大了还敢用迷情香乱来!
「真不怕一尸两命啊!
「小小年纪,把自己作践成这样,值得?!」
我没空理他,心里想着夫人,嘴里喊着侯爷。
每疼一下,就喊一声。
直喊得外间也不安生,不停传来自责的叹息,和严厉的呵斥。
最终,侯爷还是忍不住冲进了产房,顶着老夫人的怒斥,守在床前,握着我的手,不停哄着我:
「别怕,别怕,没事的,没事的,你和孩子一定都会没事的……」
一通兵荒马乱,好在有惊无险,母子平安。
不过毕竟是早产,孩子比普通婴儿瘦小了一圈,需要精心照料。
侯爷给小世子起名安以越,愿他卓越绝尘,无灾无难。
对我也更为愧疚怜爱,送了许多名贵补品金银珠宝,并拨了好些丫鬟婆子来小园服侍。
老夫人则命管事嬷嬷重金加聘五位乳母,添制三套金镶玉长命锁,再去灵音寺为小世子供灯祈福。
此外,她还将小世子抱回自己院中,打算亲自教养。
整个侯府因着小世子的出生一扫此前的低沉阴郁,增添了不少喜气。
但与我关系不大。
深夜,我等来了夫人。
她的面容前所未有的苍白憔悴,死水般沉寂的双眸却隐隐透露着绝望的疯狂。
「我弟弟死了。」
-21-
江家小公子江竹影是夫人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
是她唯一的至亲。
也是我们复仇大计的唯一外力。
往日里,夫人将我搜集到的线索梳拢出条理,再传递给府外的江竹影去运作执行。
如今,他死了,复仇计划自然难以推进。
夫人至亲尽失,万念俱灰,方寸大乱。
「我就这一个弟弟,我手把手带大的……
「我一直等着成功复仇后出去与他团聚,一起重振江家……
「可他死了!被侯府害死的!」
她不打算徐徐图之了,不想装了,不愿等了,只想立即手刃仇人Ťū₀。
她砍杀侯爷不成,便打算让我下剧毒。
然后,她会一把火烧了整座侯府。
了结一切。
玉石俱焚。
没有计划的计划。
很惨烈,很绝望,很……愚蠢……
其实,夫人和侯爷很像。
一样成长过顺,一样刚强固执,一样率真任性,一样骄矜孤傲,一样城府不深,一样容易感情用事……
如此相似的二人,早年间肯定是轰轰烈烈真心爱过的,可如今……
我握住夫人冰冷颤抖的手,定定看着她,轻轻摇头。
「夫人,复仇之路任重道远,切勿只顾眼前。
「来日方长,我们徐徐图之。」
她被丧弟之痛激得歇斯底里,怎么听得进去?
「事到如今,我如何再徐徐图之?
「哪怕拼个鱼死网破,也定要血债血偿!」
她掰开我的手,站起身冷冷看我。
「你不愿参与,我也绝不勉强!我会设法送你和孩子出府!
「今后,我做任何事情都与你无关!」
语毕,她转身就走,背影孤勇、决绝。
我无可奈何,流着泪昏昏入睡。
迷糊间,感到有只冰冷的大手抚上了我的脖颈。
睁开眼,便对上了侯爷阴沉的视线。
「她和你说了什么?」
-22-
他还是疑我了。
好不容易借早产逃过一劫,与夫人这深夜会面,却令他的猜疑和怒火以滔天之势卷土重来。
我强撑着起身行礼,他不耐烦地一把箍住我双肩强拽至身前,再次发问。
「她和你说了什么?!」
我泪花涟涟,瑟瑟发抖。
「夫人……夫人说……说她恨您……」
侯爷的表情瞬间空白,呆滞了数息,才嗓音沙哑地追问:「还有呢?」
我眼神闪烁,不敢看他,只是哭。
他狠狠摇晃着我:「说!」
「她……她说……她要离开侯府……
「说……说……她会带小姐和奴婢一起走……
「说……说……侯爷无情无义……负心薄幸……实非良配……」
侯爷愣怔当场,脸色更显阴鸷,擒在我肩上的双手越捏越紧,捏得我骨头咯吱作响。
他臂上的伤口也裂开,渗出血来。滴落在被褥上,与我身下晕开的大片血迹融为一体。
我疼得嘴唇都失了血色,身子抖得厉害。
我昨日才被他弄得早产,才拼死为他诞下麟儿……
他回过神来,急忙松了手。
我颓然跌回床上,捂着肚子,不住颤抖。
他下意识伸手来扶,却又半道僵住。
「……你也那样觉得?
「……你也如她那般,与我离心离德?」
我勉强撑起身子,试探着握上他的手,泪眼哀戚。
「奴婢不清楚侯爷和夫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敢妄言。
「但除了侯爷,奴婢还能依靠谁呢?」
他神色一动,修长五指抚过我苍白的脸,又拢在我颈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
「你乖乖的,本侯自然不会亏待你。」
我在他掌中瑟瑟发抖,怯怯点头。
「奴婢明白。」
这一关,好歹算是过了。
-23-
夫人被禁足了。
她出不来,侯爷也不过去。
她自然无法玉石俱焚。
老夫人已彻底容不下夫人,只是碍于侯府颜面,才没有休弃。
不过难保不会让夫人「暴病身亡」。
侯爷对夫人到底还是有些情谊,就是不知道这能让他顶住压力护住夫人几时。
尤其,他最近还接连搞砸了三皇子晋王交代的几件差事,惹得贵人大为不满。
侯府的地位愈发岌岌可危,却还在努力维持表面的繁荣昌盛。
小世子满月那天,晋王屈尊降纡赏脸赴宴,侯府极为重视,张灯结彩,极尽豪奢,更胜过年。
我作为小世子的生母,被特许出席酒宴。
不过不配入座,只能站在老夫人和主君主母身后,斟酒布菜地服侍着。
夫人静静端坐,不吃不喝,不言不语,谁都不理,好似一尊冰雕玉像。
被幽禁磋磨了一个月,她没力气闹了,直至今日才被放出来走个过场。
哀莫大于心死。
侯爷宣称夫人病了,身子不爽利,精神也不好,让众宾莫怪失礼。
晋王和江梅锋相视一笑,带头夸赞夫人病中更显冰清玉洁,娇纤动人。
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
心较比千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他们调笑完夫人,又转头说我娇娇怯怯,我见犹怜。
夸我两年抱俩,愈发身段妖娆,光彩照人,风韵十足。
我胆小忸怩,上不了台面,一个劲地往侯爷身后躲。
我知道是他们要求夫人和我务必出席的,就为了看侯府的笑话。
侯爷努力维持着一副笑模样,可眼底的阴鸷却越来越浓。
还是老夫人抱着小世子过来打圆场,才得以正常开席。
夫人实在瘦得厉害,隔着厚重衣袖也能摸出嶙峋瘦骨。
我捧了盅特意炖的补汤,躬身递到她身前。
「夫人,身子要紧,来日方长。」
她置若罔闻,没看我一眼。
果然还在恼我。
我躬身端着汤,不上不下,进退两难,尴尬得红了脸。
侯爷剑眉微蹙,朝我招了招手。
我正要将汤递给侯爷,却听首座案几那边传来一声嬉笑——
「小娘子,那汤端给本王尝尝吧。」
四周顿时鸦雀无声,满座目光玩味地在我、侯爷和晋王身上打了几个来回。
我不知所措,怯怯看向侯爷。
他已调整好表情,起身恭敬行礼。
「寻常滋补药汤,不配入殿下千金之口。席上有一道龙翼凤翅,色香味俱全,请殿下品鉴。」
晋王不为所动:「本王只想尝小娘子端来的汤。」
晋王好色,尤好人妻。
这甚至都算不上秘密,多的是人投其所好。
但在武安侯府世子的满月酒上,强求世子生母近身服侍,实在是过于荒唐无礼,无异于当众羞辱……
辱的不仅是我,更是武安侯府。
可见,武安侯府,于晋王一党,已是弃子。
在场的没有一个是蠢人,自然都看得出这点。
侯爷愣怔当场,面白如纸,假笑彻底维持不住了。
席上氛围僵得可怕。
偏偏还有人煽风点火。
「素手调羹汤,含羞待君尝。此等美事,谁人不想?」
江梅锋坐在晋王右下方案几,由一位高挑秀丽的婢女服侍着,却还在直勾勾盯着我。
侯爷脸色灰沉,原本作揖的双手已紧握成拳。
这时,老夫人又抱着小世子站了出来,挡在侯爷跟前,笑呵呵道。
「晋王大驾光临,侯府自当尽地主之谊,好叫宾主尽欢。」
说罢,冲我使了个眼色,又拉着侯爷坐下。
姜不愧是老的辣,懂得包羞忍辱,以时屈伸,以待来日。
但,武安侯府还有来日可待吗?
不过,这倒也轮不到我操心。
我只是一个婢妾,一个物件。
被侯府当众送给了高高在上的贵人。
-24-
三皇子人品拙劣,荒淫无度。
当众要求我亲手喂他,喂了两口就强行把我拉到身边坐下,动手动脚。
我颤抖挣扎,汤都洒了大半,他手脚并用箍着我,还非要我用嘴喂他。
我自然不肯,他又说那就换他来喂我。
说罢,将盅内剩下的药汤悉数含在嘴里,就朝我亲来。
我急忙捂住他的嘴,他就索性自行咽下那口汤,朝我掌心又亲又舔。
太恶心了!我忍不住扇了他一掌!
想不到他非但没生气,反而愈发兴奋,狂笑着扫落了满桌佳肴,将我按在案几上,撕起了衣衫。
在绝望的挣扎中,我一一扫视在场数人。
老夫人面无表情,低头轻哄着小世子。
侯爷脸色铁青,闷头灌自己酒,不敢看一眼台上。
夫人倒是扭头看着我,眼中水雾氤氲,又像是透过我看向了远方。
江梅锋同样直勾勾看着我,嘴角勾着一贯的轻浮弧度,眼底却是一片阴冷森然。
那个高挑婢女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点点头,薄唇开合,口型依稀可辨——
「动手吧。」
-25-
我猛地拔下头上金簪,一把扎进晋王胸口!
血色的花在雪白的里衣上盛开。
他一愣,随即爆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在场所有人如梦初醒。
晋王近卫朝我扑来,却被小翠扯过桌布悉数拦下。
半醉的侯爷愕然砸了酒坛,慢半拍反应过来,领护卫们急着上前救驾。
可又被从暗处涌出的另一路兵马阻拦。
宴席顿时变成一场混战。
金簪太细,我扎得又不够准不够深,无法一击致命。
晋王怒骂着扇我巴掌,想推开我,却被我手脚并用死死缠住,便双手死死掐住我脖子。
我拔出金簪,朝他胸口胡乱扎个不停。
突然,晋王身子剧颤,猛地呕出一口黏稠黑血。
「……汤里……有毒?贱人!交出解药!」
他双手死命收紧,掐得我颈骨咯吱作响。
我在窒息的痛苦中,竭力挣扎着又扎了他几下……
突然,晋王身后伸出一只握着镶金短刀的青葱玉手,干脆利落地割了他的喉!
鲜红的血涌出,淋漓溅在我身上。
晋王挣扎着转头一看,震惊不已:「是……是你!」
那个原本跟在江梅锋身边的高挑婢女笑靥如花,呵气如兰:
「一路走好,三哥。」
我顾不得许多,手上金簪瞄准晋王心脏所在,狠狠给了他最后一击!
待晋王成了一坨死肉,我才反应过来,心中一片惊涛骇浪,愕然对上那「婢女」含笑的眼……
这时,堂下传来一声女子凄厉的怒吼。
「这,是为了我爹!」
我循声望去,只见堂下也是一场乱斗——
侯爷与江梅锋各自手上的剑都扎进了对方体内,正僵持着。
而在侯爷身后,夫人正手持匕首,狠狠扎在他背上——用的是开席时我悄悄塞入她袖中的匕首。
侯爷愕然转身,颤抖着正要开口,却又被夫人一匕首扎上肩头。
「这,是为了我儿!」
又一下,扎在腹部。
「这,是为了我弟!」
最后一下,正扎在心口。
「这,是为了我自己!!!」
侯爷颓然跌坐在地,目眦欲裂,呕出一口鲜血。
「你我青梅竹马少年夫妻,终究难逃兰因絮果……罢了……」
他伤得很重,但还未能断气。
夫人最后那一下扎得不够深。
也是,她太累了,太瘦了,太疼了,哭得太厉害了。
我帮她。
我衣不蔽体,鬓发凌乱,步履蹒跚,却还是带着坚定的杀意,步步逼近。
侯爷脸上满是疑惑和不甘。
「连你也恨我?
「为什么?
「我对你不好吗?」
我在他身前蹲下,第一次挺直腰杆平视他。
「你对我的好,跟对小猫小狗好有什么区别?
「哦,小猫小狗最起码不用被你当众羞辱。
「不用日日在床上伺候你。
「不用刚出月子就又怀孕。
「不用被你蹂躏到早产。
「不用生产第二日就被暴力逼问到大出血。
「更不用在亲生儿子的满月酒上被送给别人随意亵玩!」
我握紧匕首的把手,缓缓地、用力地,往下压。
他还是不甘:「可婢妾不就是这么用的吗?」
我苦笑点头:「是!我自卖入府为婢为妾,主家怎么对我,我都得认,都得受着。」
「但!侯府明明答应会照看我家人,为什么出尔反尔!」
匕首猛地没入心口!
「我爹!我娘!我弟!死得那么惨!死了那么久!你们却一直瞒着我!还让我一个接一个地给侯府生孩子!」
我把匕首连根拔出,又再次没入他心口!
鲜血不断涌出,他脸上露出几分悲恸,沉声问我。
「你就这么恨我?没动过半点儿真心?」
「没有!
「我不要当侯府的婢!
「我不要当你的妾!
「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我都觉得无比恶心!」
匕首第三次贯穿他的心脏,又狠狠搅动了一圈。
他终于断了气,一双眼却还在瞪我,眼角隐隐有泪珠滚落。
与此同时,我眼角也有阵阵湿意滑下脸颊。
怎么又哭了?真没出息。
我抹了把脸,手上沾染的却不是晶莹的泪,而是刺目的血。
我头晕目眩,晃晃悠悠栽向地面。
合眼前,仿佛看到夫人、江梅锋、「婢女」面色焦紧,朝我而来。
又仿佛听到家人在喊我,那个已经很久很久没被喊过的名字——
「甜甜!」
-26-
武安侯为三皇子晋王受贿卖官、豢养私兵、意图谋反,证据确凿。
四皇子誉王奉旨清查,江城官场震荡。
晋王一党被悉数歼灭。
罪臣伏诛,家产充公,家眷流放、充奴。
而在江城通往誉州的关口,两位年轻女子相互扶持着上了马车。
江梅锋攀在车门口,犹不死心。
「甜甜,你真不嫁我?
「我发誓明媒正娶!绝不拈花惹草!更不会逼你生养!
「我可以让小翠把两个孩子从慈育堂接回来,保证视如己出!」
我面无表情,默默看他。
夫人……哦,江兰因冷哼了一声:
「花言巧语,口蜜腹剑!」
「江兰因!这又与你何干!」
「你这登徒子纠缠我妹妹,怎么与我无关?!
「你个没用的蠢货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若不是给甜甜面子,我早把你处置了!
「你个投机倒把临阵倒戈的三姓家奴就会耍官威!我等着看你被斩首示众!」
好吵……
看来这对积怨多年的兄妹是不可能化干戈为玉帛了。
那日醒来后,恢复了一身亲王装扮的四皇子誉王含笑看我。
说我和江兰因、江梅锋立了功,应得赏赐。
江兰因只求找回弟弟江竹影的遗体,葬在父母身边。
誉王说不用她求,此事早已办妥,也算是不负江竹影拼死送信去誉州的情义。
江兰因得知弟弟死得其所,泣不成声。
誉王又问江梅锋想要什么。
他扭头看我,笑得眉眼弯弯。
「我想吃豆花。」
我顿时心口一滞,脸色煞白。
他忙道:「没有轻贱的意思!我是真想吃豆花!我还想娶你!明媒正娶八抬大轿的那种!」
啊这……
我不信。
连忙推辞自己当过婢妾,生过两个孩子,还被当众送人亵玩过,实在不敢高攀。
他说他不介意,他生母就是婢妾,还被主母夫人发卖为妓,不堪受辱自缢而亡。
他深情款款,双目含泪:「世道艰难,一个小女子怎受得住?」
说得很好。
但我还是不信他对我有情。
相识短暂,往来稀疏,更多掺杂猜疑和算计,怎么就突然非我不娶了?
他幽幽叹气:「看来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十年前,你救过我……」
他说,十年前,他因生母惨死,大受刺激,逃出江府,饥寒交迫,晕倒在路边。
是当时六岁的我喂了碗热豆花,把他救醒的。
我依稀记得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但那并不重要。
我还是不想嫁他。
「你这人太不靠谱了。给的剧毒起效太慢,一点儿都不好使。」
他有些委屈:「那是因为你挣扎得太过了,汤洒了大半,剂量不够。」
我定定看他:「因为我当时是真的很害怕呀。」
虽然他告诉我的计划里的确有这离间晋王和安东义的一步。
虽然我早就接受了他这样的安排。
但我被当众送人亵玩是真的。
我受到的伤害是真的。
我的惊恐、我的屈辱、我的痛苦,也全都是真的。
他静静回视我半晌,沉声道。
「是我不好,忽略了你的感受,没能做出更好的谋划。」
我无意苛责他, 相较于绝大多数男人, 甚至绝大多数女人,他已经算是难得。
我接受他的道歉。
但我不会接受他。
誉王最后问我想要什么。
我说我只想习文练字, 脚踏实地、正儿八经、堂堂正正地识文断字。
读书明智ƭū́ₙ,向善明礼。
把自己重新生养一次。
余生,好好地活儿。
江兰因说她可以继续教我。
江梅锋也说自己学问比她更好, 更适合教我。
但我想要的不是这样。
或者说,不只是这样。
誉王默不作声地打量了我一番, 终于开口。
「本王前不久在誉州设立了女子书塾, 无论高低贵贱, 无论老少婚否, 皆可无偿受学。
「你若有兴趣, 便去吧。」
我心满意足, 正要行礼拜谢,誉ŧű⁵王又突然开口问我:「你学成后有什么打算?」
我斟酌着答道:
「学成后的事情等学成后再考虑。无论如何书不会白读,届时就算自己开个豆花铺也能活得挺好。」
江梅锋不以为然:「然后再招惹来地痞张三李四王二麻子?」
我不禁颤抖了下,但还是坚定地回答:「倘若再遭遇一次, 我自然会有比砸瓦罐更好使的应对之法。」
「什么法子?」
「我现在还想不出,所以我才要去学, 去试, 去找!」
无数次午夜梦回, 我都忍不住想, 当初我要是没有砸出那一瓦罐, 是不是就不会家破人亡。
可我无论怎么想,都还是觉得……无解。
即便我乖乖就范。
即便我长得差一些。
即便我性情泼辣彪悍些。
即便被流氓盯上的不是我,而是我娘、我弟、我爹……
最终结局都不会好,只不过各有各的惨法罢了。
有恶事发生,是因为有恶人存在。
良民再怎么安分守己, 低调隐忍, 也左右不了。
那么, 究竟如何才能让恶人不作恶呢?
我想不出。
但我会一直想下去。
去书里学。
去世间找。
总有一天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总有一天, 这世道会容得下一个小女子开的小小的豆花铺。
誉王眼中多了几分赞赏, 朝我躬身作揖:「本王预祝李娘子学有所成, 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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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兰因也对女子书塾有兴趣, 决定去试试应聘当夫子。
我俩正好结伴同行。
江梅锋无法忤逆誉王的意思, 也改变不了我的主意, 只好放任我离去。
「我得助誉王打理江城,无法随你去誉州。你等我三年, 不, 两年!我一定去找你!」
我淡淡摇头:「不等。我对男人没兴趣。」
他悚然一惊:「那你和江兰因……」
「你脑子里除了那档子事儿就Ŧū₄没有别的了吗?!」
他松了口气, 有些放心, 又有些不甘心。
「那我追你吧。」
「死缠烂打很招人厌的。」
「好吧, 那换我等你。」
「不必等。没结果。」
他无可奈何,幽怨叹气:「你还真是油盐不进啊……」
我淡然直视他:
「你未必有你以为的那么心悦于我。
「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情爱的深渊,你却迫不及待地要将我拉入另一个牢笼。
「任何人的情爱,都比不过自由自在。」
他愣怔当场,瞳孔颤动。
我却不再看他,毫不留恋地催动马车, 奔向远方。
天地广阔,万物自在。
余生漫长,岁月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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