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浴女

我是尧州第一浴女。
经我的手沐浴过的新妇,纵使肌肤枯黄见骨,也可白嫩光滑、一夜回春。
我守着浴桶,一洗就是十五年。
直到一封诏书将我遣入宫。
我才知道,这次沐浴的女人,是战功赫赫的公主。
她要我洗去她身上的刀痕剑影,洗得整个人柔弱可欺。
以便在和亲洞房时,能对不设防的敌国皇帝一击毙命。
可是浴帘掀开,我却愕然发现坐在浴桶中的人,是她的母妃——良贵妃。

-1-
诏书颁下来时,我刚洗完一个姑娘。
腾腾的热气中,她惊诧地捧着脸,不由分说地给我咚咚咚磕了几个头。
「多谢秦姑娘再塑之恩!」
我将她扶起来。
她是好人家的姑娘,只是齐世子曾当街纵马,马蹄纷乱之下,踏伤过她的脸颊,留下了烙印一般的伤疤。
这份美貌,本该就是她的,只是被耽搁了时日,我只是物归原主,不需要道谢。
见到她肌肤胜雪般走出来,一旁静观其变的阉人终于忍不住走出来。
为首的极有声势地弹开诏书,拖长声调,拿腔作势:
「秦木兰听旨——
秦女颇通奇门巧术,着宫内相见。」
我佯装慌乱,扑通一声便跪下来,极其没出息地抖腿:「公公,小女远在尧州,不知犯了什么事,竟惹得宫中人前来寻我,还请公公明示。」
又仰起脸满心向往,露出乡野人的粗俗:「皇城真的是用金子垒的砖,玉石嵌的地面吗?」
他扬了扬拂Ṫū₇尘,抬起下巴,倨傲地看了我一眼,仿佛是天大的福气落在了我身上,讳莫如深道:「走吧。」
我贪生怕死般慌忙跟上。
马车颠簸。
轿帘扬起又落下。
我目光沉静,手指颤抖。
进皇宫。
确实是,求之不得呢。

-2-
我掏出金豆子递给周德顺。
「敢问大人,是哪位贵人要见我țů₀?」
周德顺从善如流地收下,斜眯我一眼,慢条斯理:「从宁公主。」
我的心里咯噔一声。
我沐浴回春的手艺享誉整个尧州。
这些年,无数女子在我亲手沐浴后,获得了比婴孩还要娇嫩的皮肤。
甚至还有其他州郡的贵妇人,专门前来尧州寻我沐浴。
我料想到这桩事会很快传到皇宫,到时随便借着哪个想要争宠的娘娘之手,便可以顺理成章进入皇宫。
但我万万没想到,找我的是从宁公主。
她生来便与众不同些,传闻抓周时,她直奔木刀而去。
三岁能拉弓,五岁能骑马,八岁能舞剑。
十八岁那年,马上定天下,打退了西疆虎视眈眈的军马。
从宁打的这场仗,是整个梁国建国以来,唯一打退西疆的战争。
打退西疆那天,举国欢庆。
所有人都高呼从宁是护国公主。
家家户户张贴着从宁的画像、雕塑。
可是梁国是一个不思进取的小国,即便有从宁这样的英雄诞生,也无济于事。
西疆很快卷土重来,愚蠢的梁王却还妄想让西疆不战而亡。
于是,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梁国危难越来越重,从宁却不见了。
西疆人向来有仇必报、睚眦必较。
他们恨毒了从宁。
西疆王要求,只要曾打败过西疆的从宁公主愿意和亲,西疆便不战而退,自此求和。
生死存亡的危险下,曾经高呼从宁是护国公主的梁国人,立刻摔塑像、撕画像。
他们言之凿凿、振臂高呼:
「只是一个公主!不费一兵一卒就可以换来和平,这是天下最划算的买卖!」
「她梁从宁不是护国公主吗!和亲也是护国,她快去护了!」
世道不公,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要逼一个战功赫赫的公主,剜肉割血般,洗去一身功勋。
我垂下眼,任由轿辇驶过长长的驰道,一路走进皇宫。
我已经,迫不及待。

-3-
我是秦木兰,第十三代浴女。
秦氏浴女,能力有三。
一能肌肤回春、白嫩剔透。
二能活死人、药白骨。
三能善恶洗化、颠倒黑白。黑成白、白成黑,善成恶、恶成善。
可惜世人只知其一,不晓二三。
我低眉顺眼地净手、焚香,按照宫人的指示,走进一间袅袅熏香的屋子。
重重帷幕后,腾腾热气中。
我惊愕发现,坐在浴桶中等待我的,不是从宁公主!
而是她的母妃。
良贵妃。

-4-
皇宫的女人大多年轻,她们早早进宫、早早孕育,黄金般的年华,全部献给了皇上。
良贵妃三十出头,却保养得当,不减当年。
她在水雾中抬头:
「你就是秦女?传闻你有一双妙手,沐浴过的人能够一夜回春。
你能不能帮帮本宫呢?」
我低头:「派民女来的,是从宁公主。」
话音刚落,我猛然意识到,良贵妃的手边,摆放的整整齐齐的,是一件鲜红如血的新嫁衣!
她轻扯嘴角,带着些凉薄笑意。
「西疆不是要新娘吗?我做过一次了,自然可以做第二次。」
她的目光落在新嫁衣上,哀伤如水。
「但是从宁不可以。」
「她是我的女儿,我不能忍心看她落入虎口。」
她越来越激动,透白的皮肤上现出淡淡的粉。
「那些人要从宁死,要从宁折骨弯筋!我却偏要她昂首挺胸,偏要她好好活着!」
良贵妃猛地抓住我的手,眼中带着希冀。
「我知道秦女沐浴,必定要付出代价、支付报酬。」
她拔出簪子,猛地扎进手心。
一瞬间血花淋漓,瓢泼了整个水桶,看起来触目惊心。
她凄惨一笑:
「不知道我这双手,够不够秦女来为我沐浴?」
血花溅出的同时,我听见帷幕后传来惊慌的一声尖叫:
「ẗṻ⁶母妃!」
一柄锐利的袖箭乘风而来,精准地击中簪子。
传闻中已经失踪的从宁公主面色苍白地站在那里,肝胆欲震。
良贵妃见到从宁的那一眼,像是醒过神来。
她猛地抓住从宁的手,血色浸染了从宁的衣袖。
良贵妃哭得浑身颤抖,尖尖的蔻甲精准地指向我:
「是她!」
「秦女妄图攀附龙床,竟不惜将我引诱至此,刺向我的双手!」
「你父皇赞过我一双柔荑无骨,是她要毁了我的宠爱!」
下一瞬,从宁的剑已经对准了我。
刀光森寒,逼得我脖颈颤抖。
美人目掩在长剑之后,看不出情绪。
我微微偏离剑刃一寸,低眉顺眼轻声提醒:
「公主,我是奉您的命来的。」
从宁眉眼未动。
仿佛天地万物都威胁不到她。
她收剑,扶起良贵妃,对我淡声下令:
「将她押进水牢。」

-5-
水牢又腥又臭,还有水蛇水蛭盘踞在里面。
我耐心地等着。
等到我偷偷掐死第七条水蛇的时候,良贵妃终于出现了。
我从水里抬起眼睛,有些惊讶:「居然是你。」
我扯了扯嘴角:「秦女沐浴从不需要报酬,只看心情和缘分。」
「你的一双手,我可要不起。」
良贵妃脸色苍白,只身而来,整个人被浓黑的兜帽长衣紧紧裹住。
她嘴唇颤抖:「我不是有意的。」
「从宁自出生,皇上就为了平衡势力,把她放到宫外佛塔抚养了十八年。」
「十八年!整整十八年,我没有见过一眼我的亲生女儿!」
她惨笑一声,眼泪流出来:「我只是一个母亲,只是想要保护自己的女儿。」
「如果从宁真的让你为她沐浴换皮,那她就真的要嫁到西疆了。」
「那是什么地方!西疆人会把从宁吃了的。」
「只有让她恨你,让她怀疑你,我才能留住我的女儿。」
良贵妃蹲下身,手指哆哆嗦嗦地替我打开了捆身的锁链。
她冲我伸出手,想要将我拽出水牢。
「秦女,是我对不住你,你走吧,不要出现在从宁面前了。」
我看着她的手。
她的手指白皙纤长,曾视若珍宝,日日都要用羊奶净手,现在却对着浑身脏污的我伸出。
进宫前,我曾听过这位良贵妃的传言。
据说她是个倔强的软性子。
十年如一日地待宫人如家人,会为宫人的冬日冻疮抹上药膏。
也会因为皇上将从宁送走,恼怒到整整十八年不曾面圣,生生将自己的宠爱葬送。
她不允许从宁受到一丝半点威胁。
却因为自己的善良,仍然想要送我离开。
我忽然想起城墙外,我从尧州一路走来时看到的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他们日日夜夜守在城外,疯子般振臂高呼,要求从宁嫁到西疆,好换取自己的平安。
我将这些场景讲给良贵妃。
一向温和的她陡然变了脸色!
她手指颤抖,控制不住般摇晃身影,最后忿忿地甩开衣袖,咬牙切齿般:
「他们都是疯子,从宁夺取军功,击退西疆时,所有人都将她奉为神女!拜为神明!」
「需要从宁牺牲的时候,她就变成众人眼里的恶人,恨不能一个个将她扒皮脱骨!为这群疯子而去死,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问:「如果她不去和亲,那国破了怎么办?」
「国破又如何!」良贵妃双目通红,几乎是斩钉截铁般怒答,「就算是国破,与从宁何干!」
「休想把国破的脏水泼在她一人身上!」
良贵妃闭了闭眼睛,像是累了很久很久。
她用白皙柔嫩的双手,替我解开绳索,别过头去,不再看我,只淡声下令:
「你走吧。梁国危矣,莫要回来。」
我确实走了。
但不是选择借Ŧù⁶助良贵妃的人马出城。
而是在夜深人静时,悄悄搭上了从宁的兵马。
她目光温和,眉峰藏利,显然一切事情都藏不住她的眼睛。
她认真地对我行礼:「母亲对木兰姑娘多有冒犯,请见罪。」
「前方便是尧州,姑娘可自便。」
我坐在马车里,扶住车框,低头看她:「良贵妃很担心你。」
梁从宁坐在高头大马上,别开眼睛。
看向高高的远处。
那里星火稀少,天幕悠远。
很久之后,她才说:「我理解她。」
「但我必须要走这一趟。」
「如果只是牺牲我自己,就可以不费一兵一卒换取梁国的平安,甚至可能会将西疆一击即退,那这是很划算的事情。」
车子缓缓行驶,驶出宫门,驶出都城。
我跳下马车。
破败的大道上堆满了一摞又一摞的人。
死的,活的都有。
死人随意堆放,甚至没有人为他们收尸。
活人瘦可见骨,每个活着的人,手里都紧紧攥着一张画像。
我走过去,从一个小孩手里扯过那张画像,抖开贴在从宁眼前。
画像上,歪歪扭扭画着她的样子,上面几个血红的、淋漓的大字触目惊心。
【只需梁从宁一人,就可以换得吾千万人活!】
【从宁死!吾辈活!】
【贪生怕死梁从宁!卖国求荣梁从宁!】
我手指颤抖:「就算是为了这些人,你也觉得值得吗?」
从宁眼皮轻颤,却固执地不去看这些画像。
她只走自己坚持的路。
她的眼神哀寂又坚定:「我不是为了他们。」
「国不将国,大厦将倾时,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
「我只是想让无辜死去的人少一点,再少一点。」
她双眼明亮,猛地扛过军旗,插进地里,刀子划过掌心,鲜血抹在旗面上,直指苍穹。
梁从宁誓血为盟,立下死誓:「今日我梁从宁立下军令状,有生之年不破西疆终不还!」
身后,几千队兵马马蹄踏踏,刀柄撞击地面,传来整齐的闷响。
在黑夜中低沉地宣誓,宛若祷告般虔诚:
「誓死追随梁将军!誓死追随梁将军!」
我眼神复杂地看向梁从宁。
忽然想起在尧州时,被齐世子马蹄踩伤过的姑娘。
如果国家安定,社会平稳。
那是不是不会出现权贵当街纵马,是不是不会出现强权伤人,是不是不会有那么多无辜的人悲惨死去?
那姐姐是不是还会活着?
眼泪突然无征兆地落下。
我用力抹去,看向从宁。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楚地回响:
「我陪你去。我不回尧州了。」
从宁额发飞扬,她微微震惊地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将手中脏污破旧的画像撕掉,伸手挥扬在风里。
我也转头,与她相视一笑。
「我陪你去西疆,陪你走过白骨累累,陪你跨过哀鸿遍野,我会助你功成名就、心愿成真。」

-6-
我为从宁准备了一场沐浴。
泉水淋过她的肌肤,皂角泡过她的长发。
她从一片澄澈中慢慢穿衣走出,也回归一片澄澈。
她笑着看向身上光滑如初,没有一丝刀疤剑茧的皮肤,仿佛过去曾刀尖饮血、人头落地的生活不过是一场虚幻。
她诚恳地冲我点头:「谢谢你。」
她的话音刚落,就看见远处亮起了光。
无数人举起火把,排成长队,人群密密麻麻,几乎成了十里长街。
他们悲哭痛声,涕泪横流,仿佛一夜之间幡然醒悟。
他们流着泪高呼:「公主,您别去西疆!您走了我们可怎么办啊!」
「沉疴积弊已久,您一人无力回天啊!」
「若是没有您这样悍勇的女将军,恐怕梁国早就灭国了!」
一夜之间,竟然能发生如此剧变。
刀剑面前都能冷静自持的从宁,第一次受宠若惊地乱了手脚。
她手无足措地看向我。
我顺势跪下,沉声道:
「殿下。世人庸碌,您委屈已久。」
「我洗掉世人眼中的狭隘、愚昧、私欲,还您一个迟到的清白。」
「善恶洗化,颠倒黑白。这是我为您献上的投名状。」

-7-
我和从宁的车马一路向西。
路过尧州时,马车外传来一阵骚乱。
有一个女子扑过来抱住从宁的马蹄。
口口声声要从宁替她做主:
「将军,将军!我认识您的军旗,听说过您平定西疆的故事!您能马上定天下,那能不能替我做主!」
「我是好人家的姑娘,已许人做妻,可是新婚夜却被齐世子生生掳走!在我面前将我的丈夫剥皮抽骨!」
我的心猛地被人攥了一下。
又是齐世子,又是剥皮……
我拉开车帘。
跪在地上的女子蓬头垢面,满脸脏污,嘴中失神地喃喃:「求求您为我……」
她的话在见到我的瞬间,戛然而止。
我也在这一刻看清了她的脸。
是在我领圣旨前,沐浴过的最后一个女子!
那时她满眼憧憬,完全是即将嫁给心上人的期待。
现在却是哀切悲痛,满脸死寂。
双目交撞,我看到了她眼里的泪花。
她流下泪来,重重地朝我磕头。
「秦姑娘,你的手艺太好,可惜是我自己不好,招惹来了蜂蝶。」
她的额头碰出血痕,激起的飞尘像是盛满了过往甜蜜希冀的时光。
随风而去,无人在意。
我在衣袖中握紧拳头。
世人生如蜉蝣,撼树艰难。
可是弱小如我,仍然想要多管一桩不属于我的闲事。
我想要,
新仇旧恨,件件清算。

-8-
我正式接手秦女沐浴之事以来,不过十三年。
十三年里,我沐浴过形形色色的姑娘。
却是第一次,以被浴者的身份,钻进自己的浴桶。
我闭上眼睛,氤氲雾气里,我又看见了姐姐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她通红着双眼,厉声警告我:
「皇城是会吃人的,这些达官贵人眼中人命是如草芥的!」
「木兰,你要忘记我,过好自己的生活。」
「永远永远,不要离开尧州半步。」
我睁开眼睛。
水雾打湿我的脸颊,我从浴桶中慢慢起身,看向沐浴后娇软柔嫩的皮肤。
这是一具足以让男人疯狂的身体。
我穿上嫁衣,眼神逐渐清明又坚定。
姐姐。
只有为你报仇,我才能好好活着。
姐姐。
再等等我。

-9-
那个姑娘叫清漪。
被齐世子掳走后,齐世子食髓知味,要于今夜和她举办婚礼。
洞房花烛夜。
我顶着红盖头,身披嫁衣,安静地等在红床上。
齐世子喝得醉醺醺,跌跌撞撞地走进来,伸手便要揭我的盖头。
「美人,让我好好疼疼你。」
我死死摁住盖头,转身斟满了两杯酒。
夹着嗓子道:「世子莫急,喝了这交杯酒,奴家与世子才算是完婚。」
齐世子手指顿了一下,接着发出猥琐的笑。
「娘子好情趣。」
「一会在床上也要这么配合才行。」
我强忍住心头的恶心,将药酒递给他。
他笑着看我一眼,结果酒杯送到自己嘴边,就要咽下时,他突然手腕翻转,将酒液尽数泼在了我的脸上!
冰凉的液体在我的脸颊流落,齐世子猛地扯下我的盖头,疯狂大笑:
「就这些把戏,也想骗过本世子?」
「清漪这狐媚子从哪里搬来的救兵?」他猛地在我刚刚沐浴过的肌肤上嗅去,露出贪婪的神色,「不过倒是让人心向往之…」
他重重地扑过来,将整个人压在我身上,我拼命挣扎,却将他惹得不耐。
他动了动手指,从腰间拔下随身带着的匕首,割破了我的手腕。
鲜血淋漓不尽地流出来,我痛地呲牙咧嘴,恨不能将他剥皮吞骨。
他却无甚所谓地大笑,深深嗅了嗅我身上刚沐浴过的香气。
「再不好好听话,我就挑断你的手筋,剥掉你的皮肉。」
剥掉你的皮肉……
记忆的回响不断碰撞交织,在我脑中裂出铮铮轰鸣。
我仿佛又看到了姐姐死去的那一刻……
我和姐姐是秦氏浴女的双生子传人,共同走向了浴女的道路。
我十三岁那年,姐姐说要出门闯荡。
她学艺精湛,聪明伶俐,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吃亏。
秦氏族人都放心地让姐姐下山了。
可是姐姐一走,便杳无音讯。
最开始时,她还会传信几封,后来却像人间蒸发一样,半点痕迹、一封家书都寻不到。
一开始,我总是不相信她死了。
她怎么会死呢?
她自小和我一起长大,永远都会在冬季递给我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永远都会为我整理因为贪玩而弄脏的衣裙,永远都会在我犯错时,第一个冲上去,替我接受族长的鞭笞,好像无论我做错天大的事情都会为我兜底。
我有这样好的姐姐。
她鲜活、明艳、聪明、自由。
直到族里的那盏代表她生命的长明灯灭的那一刻,我都不愿意相信她已经死了。
灯灭了,我就不管不顾的扑上去点燃。
直到灯油烫伤我的手腕,烛火熏哭我的眼睛,族人哭着将筋疲力尽的我拖走,我才终于痛哭出声。
我去了姐姐最后一封书信上提到的地点——齐世子府。
姐姐说,齐世子当街纵马,马蹄踢伤了一个过路的女子。
她便帮助奄奄一息的女子沐浴,助她起死回生。
可是没想到,那女子是齐世子本就看上的良家妇人,因为誓死不从,齐世子这才要当街踏死她的性命。
姐姐救了她,无疑是拂了齐世子的颜面。
那日我踏破了两双鞋子,寸步不停地赶到齐世子府时,闻到了一阵奇异的香气。
府门有家丁不停地进进出出,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快乐又兴奋的笑意。
「今天世子开恩,咱们全府上下都有烤肉吃!」
「你别说,这女人肉质真嫩啊,又香又滑,比以前的烤肉好吃百倍!」
「那可不嘛,听说这女人来自尧州那边……」
浑身的血液像是登时凝住。
我的眼珠艰难地转了转,喉头滚动,猛地扑上去攥住家丁的衣领:「你说什么!」
我的泪滚落下来,更加厉声:「你说你们吃的人是谁?!」
家丁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活腻了吗?敢来世子府闹事?」
府内又熙熙攘攘出来了一群家丁,他们捏着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出来。
嘴边还有未擦干净的油星。
我像是被钉住在原地,死死地看着那张人皮,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
人皮上,还有曾为我挡下族长鞭笞时,留在姐姐背上的鞭痕。
记忆中姐姐的人皮与身上粗重喘息的齐世子渐渐重合,他恶狠狠地威胁我听话:
「顺着我点,不然就把你扒皮抽筋。」
巨大的痛苦裹挟住我,我咬紧牙关,我们姐妹二人不能就这么死去。
可是又绝望地发现,男女力量悬殊,齐世子像是一块巨Ŧüₗ石,压得我喘不过气。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袖箭破空而出,死死扎在齐世子的袖口,带着凛冽的劲风,硬生生把他钉在墙上。
我在泪眼中转头,却看到梁从宁手持弓箭,身背长刀,皱眉神色严峻地站在门口,看向齐世子的眼神宛若死物。
浑身的力气都像是回到了我自己体内,凝滞的血液开始畅通,我翻身坐起,夺过他手里的匕首,不管不顾地扎进齐世子的身体。
匕首割开齐世子的手腕,鲜血淋漓地涌出,染红了我的眼尾。
剥皮剖肉的第ťŭₚ一步,便是要割开人的手腕。
齐世子疼地不停哀嚎,他眼带希望地望向从宁:「表姐,表姐!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啊!」
「咱们是皇家血亲,我们流着最高贵的血,你不能为了这种杂种女人,而背弃我啊!」
梁从宁别过眼去,解下腰间一直戴着的小刀扔给我:「用这把,更锋利些。」
我垂下眼,稳稳接住,将齐世子的时候怒骂与哀求全数接下,手上动作不停,一点点将他放血。
我曾犯傻。
比齐世子更有权有势的人,是皇上。
于是我曾苦苦经营,妄想通过给宫里娘娘沐浴这条路,走到皇上面前,让皇上惩治齐世子,为我姐姐申冤。
我想,纵是贵如世子,可是强抢民女、当街纵马,剥皮扒骨。无论哪一项都是罔顾伦常、践踏律法的罪责。
只要我能走到皇城,皇上一定能为我做主。
可是我错了。
官官相护、积病已久,他们背后的嘴脸都是一样的丑恶!
皇上不仁,愚昧麻木,整个梁国战乱饥荒不断,饿骨浮尸,他视而不见!却要牺牲最小最不受重视的女儿去平息一切。
世子猖狂,狐假虎威,毒害无数良家妇女,将人的性命践踏如草芥!
天道不仁,我亦不必仁慈。
从宁的小刀很好用,我用它完整地割下齐世子的面皮,剜掉了他的血肉。
鲜血将我的脸染得通红,我冷静又疯狂地捏着那张人皮,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积压多年的恐慌、害怕、仇恨和无助悉数发泄。
我好像又看见了姐姐穿着棉衣,站在冬日大雪里,笑眼盈盈地递给我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
我着急地跑过去接,她笑意更盛:
「木兰,路上滑,行走不易,慢些走。」
我又红了眼眶。
姐姐,这一路太难走了。
就连仇恨都成了支撑力。
若是没有恨撑着我,我是走不到今天的。
姐姐,你对我太好,是个太心善的人。
你这样的人,不该落的这样的结局。
所以我恨。
我恨啊。
我恨所有将你置之死地的人。
杀了齐世子还不够。
那些将你吃肉喝血的家丁,我也会替你料理。
我的眼神逐渐平静。
有些东西快要跃出我的胸口。
姐姐,你再等一等。
还有一个人,他也不能活。
待到来年冬天,我必亲自取他人头,为你祭奠。

-10-
姐姐说,一路难行。
我和从宁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坎坷到了西疆。
一进入西疆宫城,宫人就粗暴地搜刮掉我和从宁身上所有的兵器,像丢垃圾一样,将我们扔进一处狭窄宫室。
西疆的天气不比梁国。
这里大风凛冽,风里卷着泥土和沙子,刮在人的脸上,像刀子一样疼,好几次都将我和从宁脸上割开血口子。
我们像被刻意遗忘一样,被丢在这处小臂宽的宫室无人问津。
只有宫人每日来给送两个馒头,两碗水。
这就是一天全部的口粮。
即便没有办法面见西疆王,没有办法手刃他,从宁也一刻没有放弃。
她每天都要我给她沐浴,甚至一天要沐浴很多遍。
直到洗到皮肤被水泡到发皱,她才停下。
她以最快的速度将自己洗得柔弱可欺,洗得善恶颠倒,洗得所有人都对她好感满满,觉得她即便是个梁国来的公主,却实在是可亲可敬。
我知道,西疆王此时,也一定会由于善恶颠倒的缘故,对未曾谋面的梁从宁心怀好奇和好感。
同样引起好奇的,还有一个小公子。
他是西疆王的第十一个儿子。
他比他的父王更早来到这处狭窄宫室,抢先一步见到了梁从宁。
他手持一把羊皮弯弓,眼睛如同额间缀着的红宝石一样明亮。
他见到从宁,眼中露出惊艳的神情:「你就是梁国的将军?」
从宁微微一怔。
自从踏上这条和亲路来,人们普遍以和亲公主称呼她,很少有人叫她将军了。
只有她自己,始终谨记,自己此行,是一个公主的身份,却是背负的身为将军的使命。
——路虽远,却必达;
——敌虽险,却必诛。
她将眼中看到是年轻公子的失望隐藏下来,不卑不亢地点点头。
十一殿下的眼睛立刻便亮了。
他从树上翻身下来,激动地走上来:
「听说中原的刀剑能有千斤重,火药能炸开一整座城池,带火的箭矢投掷出去时,像是漫天的流星划过。」
他额间的红宝石晃啊晃:「这些都是真的吗?」
从宁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她准备了很多刁钻的问题。
比如梁国是不是没人了?要你一个女子平息战争?
比如你常年刀剑火影,是不是早就冷漠又无情?
比如你来梁国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是不是还没有忘记仇恨?
但是她唯独没有想到,会有人带着兴奋又求知的神情,来请教她刀剑的不同。
梁从宁仅仅怔了片刻,便很快恢复如常。
她笑起来,从容地答道:「是。」
「中原的刀剑有千斤重,需要十几个工匠昼夜不眠挥舞火星,用尽足足十五天才能锻造而成。」
「中原的火药也可以炸开一整座城池,无论城门都么固若金汤,无论有多少个汉子在门后苦苦抵抗,火药也可以毫不费力地轰炸开整个城门。」
「箭羽带着火星,或是抹上剧毒时,都可以将杀伤力发挥到最大。火石裹挟箭羽,密密麻麻地点燃对方的营帐、粮草,确实是很壮观,很像漫天流星划过。」
小公子听得入了迷,从宁却戛然而止。
她眨了眨眼睛:「不过我不喜欢那种情况,也从来没有把箭矢想象成流星。」
「因为一旦出现这种现象,必定是战乱不断、劳民伤财,没有人会在这种流星下许愿。」
十一殿下还没有听够,他意犹未尽:
「还有还有,我还想问……」
但是从宁已经阖上了门。
她笑:「我是你父皇的妃子,还请十一殿下避嫌。」
一个女人的身娇体软、如花容貌,只能是吸引男人的最基础的敲门砖。
但若是加上神秘、博学,适当的幽默和恰到好处的欲拒还羞,对于一个养尊处优的年轻单纯的公子而言,是没有办法轻易抵挡的。
小公子开始每天每天都来偏殿找从宁。
他为她猎来西疆最烈的白头豹,与她一起坐在高高的房檐,看着星空,共同畅想以后要去爬西疆最高的婆罗峰,为她摘下最美的雪莲。
年轻的小公子藏不住性子,迫不及待地向她展示自己的功绩。
他告诉她,自己在秋狩中射杀了十一头鹿,天上的苍鹰都没有他的准头好,还告诉她,西疆王已着意立他为大统,要从宁再等等他。
每次到这时,从宁都会眨眨眼睛,称赞道:「十一殿下,你真厉害。」
十一殿下脸上的笑意还没有褪去,就听见从宁又说:
「小公子,你喜欢我,是吗?」
她的话带着十足十的笃定,完全不似中原人的含蓄婉转,倒像是西疆姑娘的直来直往,精准地戳中小公子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小公子的脸红了又红,耳朵抓了又抓,倒是也直截了当:
「是,我像爱草原一样爱你。」
从宁盯着他,眼睛中倒映出他额间闪烁摇晃的红宝石,突然凑过去,吻住了小公子的唇。
小公子的眼睛骤然睁大,呆楞又不可置信,回神后想要热烈转吻时,从宁却已经抽身。
她弯起嘴角,笑意盈盈:
「小公子,我也爱你。」
「你是西疆唯一的好人。」
她带着唇间潋滟的水色,放低声音:
「可我现在是你父皇的妃子,我不想等到你即位,那太久了,我等不起。」
「我现在就想和你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和你一同畅游在西疆最高最险的婆罗山,为你挽出这世间千斤重的剑花。」
她挽住年轻公子的手臂,听他剧烈的心跳,如同春雷滚滚,刻骨铭心。
她说:
「带我去见你父皇,我们求他成全我们,好不好?」
这一次,是小公子的吻先落了下来。
急切的、掠夺的,近乎攻城抢池般。
水色黏腻中,他虔诚抬头,清楚承诺:
「好。我答应你。」
「若是他同意,便皆大欢喜。」
「若是他不同意,那我会成为下一任西疆王,绝不会让你等太久。」
从宁顿了顿。
她闭了闭眼睛,很久后才点头:
「好。」

-11-
小公子信守承诺,真的带从宁去面见了西疆王。
小公子再三叮嘱:「父皇残暴不仁,冷血失常,你莫要擅作主张,一切有我。」
从宁只是点头。
到了殿内,西疆王坐在遥远的高台上,小公子和从宁并肩而行,一起跪在下面。
西疆王饶有兴趣地望向低眉顺眼的从宁:「你是谁?」
小公子答:「回父皇,她是梁国……」
「妾是您新纳的妃嫔!」从宁抢在他前面,斩断小公子所有话头。
小公子震惊地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从宁。
从宁垂下眼,露出自己柔嫩的脖颈:「妾是梁国公主,心悦陛下已久,可嫁来西疆后见不到陛下,忍受深闺孤苦,偶然求得小公子带妾来面见陛下,求得陛下垂青。」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忍受着巨大的恶心和痛苦,面不改色地对西疆王说完这些让人反胃的话。
我只知道,她说完的那一瞬,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小公子的手紧紧攥着,几乎要滴出血来。
西疆王却明显被这番话取悦到了。
他哈哈大笑:「所谓梁国的铁骨头公主,也不过如此。」
「你们中原出嫁从夫果真是有道理的,再烈性的女人,嫁人后仍然拼命讨取男人的欢心。」
从宁低垂下头,咬紧牙关。
西疆王高高在上,怜悯道:「上来吧,让孤好好看看你。」
从宁深吸一口气,提起裙裾,一步一步走上高高的台阶,奔向那座巍峨皇座。
孤独,却坚定。
西疆最毒的日光透过窗棂,在她身上打上朦胧的光圈。
我和小公子站在原地,只能看到她模糊的一个背影渐行渐远。
很久之后,我曾问过她。
为什么不选择小公子?
我一路陪伴她,深知她尽管忍辱负重,杀伐果决,有着超乎寻常人的早熟和冷静,可也在接吻时红了耳框。
若是选择小公子,再加以助力,他日小公子登上大宝,篡位夺权,将西疆王赶尽杀绝,亦是报仇雪恨。
她耳框上的绯色尽数褪去,轻轻摇头:
「我怎么能用国恨家仇,去赌一个男人对我情谊永恒不变呢?」
「他年轻、单纯,所以情谊热烈直白,却也同样容易丧失新鲜感。」
她坐在屋顶,遥望东边的月亮,那是梁国的方向。
她叹了口气:
「太多的梁国人折损在西疆人手里,于我们有仇的,不止是西疆王一人。」
「他们的土地是由梁国人的鲜血浇灌的,恢弘大殿是由梁国人的血肉垒成的,但凡受过战争恩赐的西疆人,都不应该全身而退。」
「我不应该,也不能为西疆培养一个更卓越的君主,甚至扶持他上位。」
月光下,她轻轻拥抱我,像是与我做最后的告别:
「木兰,这条路,我是一定要走的。」

-12-
西疆王很喜欢从宁,喜欢她奴颜卑膝,喜欢她极尽讨好。
更喜欢她温香软玉般的身体。
他像是上瘾一样,日日都要将从宁带在身边。
他把她像个物件一样对待。
每次靠近时,必定要搜身,不许有任何武器藏身的机会。
从宁便忍。
忍耐每一次恶心的试探,忍耐每一次屈辱的对待。
有时,她会在眼泪中想起自己的母亲。
想起她年幼时,曾给自己唱过的西疆民歌。
从宁有时候自嘲地想,母亲是替代西疆公主嫁来梁国的小宫女,多年后,自己却成了嫁来西疆的梁国公主。
她用一双胜雪般的柔荑,讨到了梁王的欢心,顺利诞下从宁。
也谨遵自己的处世哲学,曾无数次叮嘱过她,乱世之中,只要保全自身即可。
甚至为了她的自由,甘愿沐浴后脱胎换骨,想要替自己踏上花轿,走上这一片憎恶的土地,背负不属于她自己的命运。
可是命运兜兜转转,她还是走上了母亲的老路。
西疆王多疑且残暴。
他喜欢从宁,却没有完全放下戒心。
从宁靠近他的第一日,他就亲手,挑断了从宁的手筋。
刀柄靠近的那一瞬间,西疆王露出狰狞的笑:
「美人,你的一双手很妙,孤想看看里面的筋脉到底长什么样子。」
从宁死死盯着那把刀子,像是要用仇恨,牢牢将它钉在原地。
西疆王笑起来,举着刀子一点点靠近从宁。
他想要欣赏她的狼狈恐惧的丑态,想要剥掉她最后一点坚硬的壳子,让自己的枕边永无半点危险。
刀尖离从宁的手只有半寸距离时,她猛地夺过刀子,在西疆王震惊的神情中,面不改色地割破自己的皮肉,挑出里面的手筋。
她的一双手血肉模糊,整张脸疼得发白,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发抖,却还是笑起来,温声道:
「陛下,莫说手筋。」
「从宁整个人都是您的,凡是从宁所有,您尽可取用。」
西疆王的眼中露出兴奋又得意的光。
他大力将从宁搂在怀里,大笑道:
「辛苦美人!」
「梁国果然是有真宝贝!」
那天,我在殿外接到了双手鲜血淋漓、皮肉翻绽的从宁。
她晕死在我怀里的那一刻,仍望着天上的月亮。
她流下眼泪:
「木兰,我再也拿不起剑了。」

-13-
我将晕死的梁从宁扶进浴桶,为她沐浴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醒来,她看着自己的手,绝望的眼中忽然焕发出光彩。
她颤颤巍巍地去碰一只骨瓷杯,哭着将它举起来。
「木兰,我,我的手……」
「秦女沐浴,能活死人,药白骨。」我有点生气,「但是你伤得太重,来找我又太晚,我只能慢慢给你修手筋。」
我硬邦邦地说:「现在只能举个茶杯。」
「需要沐浴足足十天,才能像以前一样,举起千斤玄铁剑。」
她喜极而泣,跌跌撞撞便要给我跪下,我连忙扶起她,她却递给我一只兵符。
她扶住我的肩膀:「西疆城外三十里,有我亲自训练的三万亲兵。」
「他们个个都是好手,能够以一敌十,只效忠于我一人。」
她硬是跪下给我磕头:
「三日后,西疆王将会与我完婚。」
「我求求你,现在着我令牌,差遣亲兵三日后兵临城下。」
「届时你以外攻城,我以内取下西疆王首级,必能杀西疆片甲不留。」
她眼中涌动的光芒,比火烛更加耀眼。
我接下令牌,没有说话,只递给她一瓶西疆御用的跌打药,是用婆罗峰上最名贵的雪莲做成。
我说:「昨夜不知是谁放在门外的。」
从宁「哦」了一声,别开目光,扯了一个笑:「不重要,随他去吧。」
那些旖旎的、陈旧的往事,比不上血和泪来得更加刻骨铭心。
恨海情天,随他去吧。

-14-
我领了从宁的兵,埋伏在城外五里的地方。
西疆王与梁国公主的大婚,这场凌辱在梁国国威基础上的婚姻,西疆王举办地尤其盛大。
我在城门守卫处听说,梁国彻底战败,国君出逃,妃嫔公主犹如猪狗,当街游行。
这场牺牲一个公主换来的和平,比想象中更加短暂。
西疆也比想象中更加背信弃义。
西疆所有人都沉浸在胜仗的喜悦,和迎娶梁国公主的欢呼中。
上到禁军首领,下到守门小兵,全部都喝得醉气醺醺,无心值守。
没有人会想到,梁国已然灭国,却还有两个身在梁国的女人没有放弃谋划。
还有三万精兵没有放弃报仇雪恨!
我将大权交给可靠的将领,叮嘱他们再过一刻钟,便可以开城破门。
而我则策马长驱,抢先一步,先去援助从宁。
她势单力薄,却要在趁其不备时杀死西疆王,谈何容易。
我叮嘱过她,可以血拼。
大不了,我就回来给她沐浴上一年,总能见她活死人药白骨,给她原封不动地修补好。
这一路很顺利,所有的宫人都被从宁提前药倒。
我站在大殿门外,却觉得里面诡异的寂静。
只有血气一点点蔓延在空气里,消散不尽。
我的心无端变得很紧张,像有一张大手紧紧扼住我的喉咙。
我深吸一口气,握紧从宁送给我的刀子,猛地踹开大门!
眼前的一幕让我触目惊心。ẗů⁶
西疆王倒在一边,手里拿着一把带血的剑,他的浑身上下,都是大大小小的刀孔,太阳穴里还深深地插着一把金簪。
不远处,从宁的头滚在了喜台下面。
她大睁着眼睛,死死盯着西疆王的方向。
失去头颅的身子倒在另一边,手中紧紧攥着一把匕首。
我有一瞬间的眩晕。
天地都似乎开始旋转。
我扑过去,拔出刀子,疯了一样,一刀又一刀,一下又一下,狠狠扎进苟延残喘的西疆王胸口。
他的嘴角吐出血来,身体剧烈起伏,嘴唇翕动。
他断断续续地骂:
「你们…你们梁国女人,都是疯子。」
又一刀深深扎进他的喉咙。
他猛地吐出一大口血,终于彻底歪倒在一旁,像一滩死鱼。
我后知后觉地扔掉刀子,哆哆嗦嗦地爬过去,小心翼翼地将从宁的脑袋护在怀里。
我替她阖上死不瞑目的眼睛,却看到了她留给我的血书。
她割破自己的手指,用鲜血一笔一划写在手帕上:
【割掉我的面皮,成为新的从宁,号令三军。】
【夺西疆,复梁国。】
殿外刀剑接踵,火光不断,打杀声愈重。
我抱着从宁的脑袋,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你这个傻子,你真以为秦女无所不能是不是?」
「你连自己的脑袋都掉了,可我不会接断头、药残体啊!梁从宁!我不会!我不会啊!」
我贴上她的脸,眼泪流在她的脸庞,冲刷掉上面的血迹。
我哭得肝肠寸断,几乎晕死过去。
「我已经没有姐姐了,我不能再没有你。」
「你醒醒,你醒醒啊!别丢下我!」
殿外,鲜血淋漓与刀光剑影中,突然传来了小公子的声音。
清晰、冷静。
带着上位者与生俱来的风范。
「梁从宁已死,梁国已无复国可能,尔等还要负隅抵抗吗!」
也就是在这一刻,我猛然意识到,小公子的身上,流着的依然是西疆的血。
他们可以互诉情谊,可以热烈接吻,可以风花雪月。
但是在家国利益面前,他们依旧会为自己的阵营冲锋陷阵。
哪怕他们都曾动心过。
我的眼泪流下来,又狠狠抹去。
我割开自己的腿肉,强迫自己冷静。
小公子的话一说出来,我就听到从宁的亲兵传来一阵骚动。
他们是从宁一手培养,跟着从宁打过无数仗。
这一生,只信,也只认从宁一人。
可是从进入西疆以来,他们都受到持有令牌的我差遣,还没有见到从宁,难免会有所怀疑。
若是此时让他们知道主将已死,恐怕军心不稳,所有的努力都会前功尽弃。
我动了动刀子,咬紧嘴唇,沿着从宁的脸,一点一点剜掉她的面皮。
手指颤抖得厉害。
姐姐的脸,从宁的脸,齐世子的脸不停交织在一起。
最后,这三张面皮都闭上眼睛,消失不见。
攻心之术,在于不费一兵一卒,就可以使对方方寸大乱。
小公子大笑起来,走到殿门。
伸手打开:「诸位不信,尽可替你们将军敛尸!」
殿门缓缓落下,激起血滴和灰尘。
我穿着从宁的嫁衣,带着的从宁的脸皮,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三万精兵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将军!是将军啊!」
「屠城!屠了西疆!为我国人报仇雪恨!」
三万精兵鱼贯而出,人人像打了鸡血一样,悍勇难挡。
我转过身,看向小公子又惊又喜的脸。
他握紧手里的长剑,不可置信地看向我:
「你真的还活着?」
「从宁,我父王已死,以往种种我都可以忘掉,我们重新……」
他的话戛然而止。
从宁送我的刀子,已经插进了小公子的腹部。
我望向天空,那里有无数箭矢划过,每一支箭羽都带着火星。
火光流矢在空中划过长长的尾巴,倒真的像是漫天遍野的流星。
小公子捂着肚子上的刀洞,鲜血不停地流出,额间的红宝石都显得暗淡下来。
他却如痴如醉地望着空中,仿佛真的在欣赏一场盛大的烟火。
他闭上眼睛。
我听到他的声音,最后断断续续地传来,竟是真的在许愿。
又或许在像上天祈求。
他说:
「诸神在上,恳求您。」
「下辈子,我愿追随梁从宁身边,以畜、以物,都好。」
「只要不是阵营相反,遥遥相望……都好。」

-15-
其实,我曾秘密溜进过公子府。
从宁诱惑小公子太辛苦了,不如我直接上手,悄悄扮作他的浴女,为他善恶洗化,将从宁在他心里的形象由敌对转为友好。
可是沐浴结束后,他像是没有变化一样,仍旧清醒地穿衣、净身。
像是根本没有发生变化。
我不死心。
于是,在他来找从宁探讨婆罗峰雪莲的那一夜,我悄悄问他。
「我家公主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战场上能一步杀十人!」
他眨眨眼睛:「我知道啊。」
我瞪大眼睛:「我家公主心思深沉,从小忍辱负重,可不是只会吟诗作画、单纯无辜的小白花!」
他不明所以:「我也知道啊。」
我愣了:「那你不觉得她是个嗜血冷漠的杀人狂魔吗?」
他笑起来:「她一个姑娘不容易,一定是有苦衷的。」
「是世道不公平,怨不得她。」
我揉了揉手,好像懂了。
不是我的善恶转化失灵了。
是在小公子心里,从宁自始至终都是从宁。
残忍的、冷漠的、有趣的、神秘的,都是从宁。
于是她的残忍是有苦衷,冷漠是受了委屈。
我不需要对他进行善恶转化。
梁从宁不管任何样子,在他那里都是满分牌,他都照单全收。

-16-
西疆改朝换代的事情,被我秘密压了下来。
我料理完西疆的事务后,带着亲兵,一路返回梁国,一点点收回被占领的城池。
所到之处,所有的老百姓都像是见到了希望。
从宁的金身被重塑,画像被高高举起。
他们痛哭流涕:
「公主!您终于回来救我们了!」
我无暇他顾,一路直指梁国都城。
在都城闹市,我见到了曾经的梁国皇帝。
昔日高高在上的国君,现在却衣不蔽体,脖子上拴上锁链,犹如走狗,当街爬行,笨拙地前去追逐额上绑住的玉玺。
惹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
周围有一个肮脏破旧的铁笼子,里面捆着十几个女人。
她们都头发散乱,神情麻木。
几个残留的西疆人举着鞭子,饶有兴趣地欣赏这场皇族没落的戏码。
直到我率领的亲兵将西疆人的脖子割下,周围的哄笑才瞬间戛然而止。
狼狈伏在地上的国君抬起头,看到我的一瞬间,浑浊的眼中亮起光芒:
「女儿!女儿!」
他三步并两步爬过来,落下泪来:「从宁,我是父亲啊!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铁笼子里,传来一阵剧烈的骚动。
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冲到前面,抓住铁杆子,眼含热泪地紧紧盯着我。
对视的一瞬间,她便落下泪来。
我在国君希冀的目光中,将刀子插进他的胸膛。
我看着他震惊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你身为国君,却麻木不仁、懒政怠政!你去看看啊!你去看看在你的治理下被吞噬掉的城池,去看看那里的人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去看看你养的皇亲国戚无法无天、当街纵马、抢亲民女,罔顾性命!若不是有你皇权庇佑,若不是你坐视不管,他们不会这样无法无天,我姐姐也不会这样死去!」
我深吸一口气,又将刀子在他胸膛里转了转圈:
「你身为父亲,却为了利益平衡,将自己的女儿硬生生丢在佛寺十几年!十几年未见亲生母亲一面,却要为了两国和平,被你硬生生塞进和亲的轿子!」
「这天下的灾、世人的苦,你看到过没有?你管过没有!」
他大睁着眼睛,似乎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女儿会杀了他。
冤有头债有主,追根溯源、剖丝抽茧,姐姐和从宁死因背后真正的凶手,一直是国君的惰政。
我取下他额上的玉玺。
身后亲兵振臂高呼țű₆:「恭迎梁从宁复国回宫!」
「恭迎梁从宁复国回宫。」
既如此。
从宁,就让我替你活下去。
以你的名义,还世间真正的太平盛世。
这一次,不需要沐浴之后的善恶颠倒。
世人自会为你真心信奉。

-17-
我替从宁登基的第一天,良贵妃来找我。
她看起来年老很多。
我上前搀扶住她的手, 问:「母亲身体可好?用过膳食了吗?」
她却站在那里, 一动不动地看我的脸。
眼睛里盛满的悲伤快要溢出来。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面皮完好, 不会出错。
她却落下泪来,轻声问:
「我的女儿去哪了?」
我被震得无法言语, 面皮完好无损, 严丝合缝, 没有任何人能够识破。
她却又问:
「我的从宁去哪里了?」
「我与她尽管母女分离十八年, 可是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知道你不是我的女儿。」
我张了张嘴,艰涩道:
「她死了,我是曾为她沐浴的秦女。」
良贵妃眼睛蓦然睁大, 险些要昏倒。
我急忙扶住她,她流下眼泪, 泣不成声。
很久后,问:
「她死时痛不痛, 有没有吃苦?」
我沉默了会,说:「她一直是个很英勇, 很聪慧的姑娘。」
长久的安静在殿内弥漫,只有低低的哭声。
很久后, 她伸手,为我扶正冠冕。
双眼已经红肿:「她信任你,你便替她走好剩下的路吧。」
「她肩上的担子很重,辛苦你要以她的身份活下去。」
她捂住脸,一步一步走出去:「也谢谢你,能让我多看几眼她的样子。」
我以为, 世上除了良贵妃, 不会再有人会看破我的面皮。
直到多年后,纪念大破西疆的那场胜仗时,将兵们都喝多了酒。
其中有一个小兵再也忍不住, 跑到我面前,跪下来呜呜地哭:
「女帝, 求求你告诉我们,梁将军到底埋在哪里了?兄弟们想去看看她, 都没有地方去。」
另一个将领脸色大变, 慌忙跑过来捂住他的嘴,怒斥:「你胡说八道什么!赶紧拖下去!」
他小心翼翼替他请罪:「女帝, 他喝多了胡言乱语,您莫怪罪。」
我愣在那里, 突然不知道如何言语。
很久后, 我突兀地笑出来,笑着笑着流出眼泪。
从宁, 真好啊。
还有这么多人记着你, 还有这么多人爱着你。
我举起一杯酒, 泼在地上,也流出眼泪。
「就在这里。」
「我将她的骨灰,沿路洒在了梁国的每个角落。」
从宁,你要看着我、监督我。
若是我有半点失职,半点懒惰, 你和姐姐一定要来揪我的耳朵。
答应我,好不好?
不然这千秋伟业太宏大,我一个人实在是。
(完)从宁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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