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寿终正寝,一世平淡。
毕竟,不是每个女子都能像长公主一样,活得轰轰烈烈。
可我死后才知,我这一辈子都是个笑话。
-1-
我是薛家太君。
病逝于自己五十大寿的第二日。
我走时是笑着的。
我这一世都活在富贵乡里,深宅后院,无趣但也安康。
我很知足。
思儿抓着我的手,跪在我床前痛哭。
即便他现在已过而立之年,官拜三品,在我眼中也依然是一个孩子。
「薛致呢?」
薛长思犹豫了一瞬,哽咽着道:「父亲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了。」
我与薛致少年夫妻,相敬如宾。
他忙于公务,甚少归家,初时我还会一个人默默哭泣,后来便想开了。
他未曾纳过一房妾室,也无庶子庶女。
他敬我爱我,他在外拼搏,撑起薛家的一片天,我怎好作小女儿姿态,无理取闹。
听到薛长思的回答,我望向门口。
我想在人生的最后一刻,能见到他,亲口和他道别。
感谢他一世相伴。
望来世还能再续前缘。
可到最后,我都没见到他。
我溘然长逝,死时还在望着门口的方向。
-2-
我的魂ẗû⁻魄飘出了躯体,俯瞰着薛长思哭泣。
我想拍拍他,让他别哭了,可触碰不到他。
突然却听他道:「你虽不是我娘亲,但待我如亲子,我必会将你厚葬。」
短短一句话让我虚虚搂拍的手僵住了。
他是我十月怀胎,九死一生生下的儿子。
而我,薛氏宗妇,死后入薛氏祠堂,无需另行厚葬。
我飘向外间,却见薛致坐在厅堂中,低垂着眼。
他衣衫端正,穿的也并不是朝服,不像是刚赶回来的样子。
我隐隐意识到什么。
下人过来和他说:「夫人薨了。」
他应了声,摆摆手让人下去,却也没有站起来去看我的意思。
他已经不年轻了,两鬓俱是风霜。
我呆呆地站在他面前,看着这张熟悉的脸,顿觉陌生。
半晌,他自言自语道:「若嘉华也能如你一般长寿就好了。」
听到「嘉华」两字,我如雷轰顶。
嘉华长公主,所有深闺女子都听过她的名字。
有人羡慕她,有人嫉妒她,有人嘴上说着不齿她。
可她确实是不一样的。
她是贵妃跟着先帝与秦国交战时生下的孩子,生在营帐,长在军中,后来更是以女子之Ťũ̂³身闯南征北。
倾慕她的男子数不胜数,其中竟包括我的夫君。
「当年若不是母亲让我娶你,负了嘉华,她也不会匆匆离开上战场,落下病根,后来难产而死。
「是你对不住嘉华,养育长思也算偿还了罪责。」
心口的凉意蔓延全身。
早年就有传言长公主未婚有孕,后来不了了之。
没想到竟是真的,她的孩子就是我一手带大的薛长思!
我还有什么不明白!
我顾不上他到底爱谁,只想掐着他的脖子,质问他,那我的孩子在哪!
长公主一生未嫁,他偷梁换柱,只为让长公主的私生子活得名正言顺、前途坦荡。
那我的孩子呢!
后来几日,我跟着他,想要找出真相。
薛氏宗祠里早就被他偷偷放进了嘉华的牌位。
我看着薛致将我的遗体草草收殓,抛尸乱葬岗。
薛长思想要阻止,最后只是嘴唇动了动。
这就是我疼爱了一辈子的儿子啊。
「把她葬在这里,也算让她们母女团聚了。」
一瞬间我大脑一片空白。
薛长思有些震惊地看向薛致,似乎没想到他对他自己的女儿竟如此狠心。
薛致道:「本就是个野种,我从未和她同过房。
「我怎会碰一个害死嘉华的人?」
-3-
我跟着薛致飘了好多年。
看着他静坐望向远方,思念嘉华。
看着他和薛长思祭拜嘉华,看着他念她「吾妻」,薛长思唤她「娘亲」。
而我的墓前无墓无名,杂草丛生。
我的院子被封了起来,我的名字薛家也无人再提。
我数次想离开,却仿佛被困在了这里。
我从最开始的歇斯底里,恶毒咒骂,到后来平静绝望。
薛致终于在我眼前也慢慢走到了生命尽头。
前来探望的薛氏族亲感慨他为了我一生未纳妾,我没去几年,他忧思过度也要走了。
我只觉可笑。
薛长思道,一定会将他与嘉华合葬。
「您为娘亲付出太多,她若泉下有知,定不会再负您。」
我以魂魄姿态飘荡那几年知道了很多事情。
长公主并非专情之人,薛长思并非他的骨肉,但他却能为了她做到这个地步。
薛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出口,断了气。
我看着这一切,无甚波澜。
却突然听到有人喊了我一声:「阿竹?」
站在我面前的是魂魄状态的薛致。
他恢复了年轻时那样俊美的容貌,看到我时眼神颤了颤,朝我伸出手。
我下意识退后了一步。
猛然间,他意识到了什么。
「这些年,难道你……」
他是薛氏家主,少年丞相,何等聪明,又何等会骗人。
没有待他再做什么,我的魂魄开始渐渐消散。
我终于解脱。
一切仇恨再无去处。
「只盼来世不复相见。」
我最后瞧了眼扑过来的薛致,毫不犹豫地嫌恶转身。
-4-
老天真会捉弄人。
我竟然回到了薛致来提亲前。
庭前花开花落。
我心中思绪万千。
原来,我一辈子都是个笑话。
我那清冷端方的夫君为嘉华长公主守身如玉,让侍卫代他行房。
想到我那从未见过一面的亲女,我流下两行泪来。
此世怕是也与她无缘了。
再来一次,我不会再嫁薛致,还要连本带利讨回我所受的欺骗。
我听着外头薛家请来的媒人将我夸出一朵花来。
说我是这京城最端庄、最温婉的女子,天底下所有称赞女子的溢美之词都可以用在我身上。
我不禁想到,从来没有人会这么夸赞嘉华长公主。
但她依旧活得潇洒。
为何她能,而我不能?
重来一次,不如换个活法。
母亲派了人来喊我去前厅。
我进去时,媒人还在赞我与薛致多么般配。
我看到薛致时愣了愣,和上一世薛氏族人代为下聘不同,他竟然亲自来了。
他瞧见我,眼眸染上笑意,喜上眉梢。
他一身云锦织金华袍,束着白玉发冠,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
他唇瓣动了动似乎唤了两字。
一箱箱聘礼被抬了进来。
父亲和母亲的笑意收都收不拢。
薛致的眼神一直流连在我身上,我低下头掩住眼中仇恨。
父亲迫不及待与他商议起婚事,话里话外提及我两个哥哥的官职。
薛致怎么会听不懂,但他没有避开,也没有说什么模棱两可的话,反而直接应了他。
父亲顿时眉开眼笑。
他是薛家少家主,原本是我父亲想尽办法都攀不到的高枝,可如今竟一副有求必应的样子。
两人相谈甚欢,我这才意识到,我可能无路可走。
不,我被几十年后宅女子的思维局限住了。
我有很多选择。
只要我足够狠心,足够爱自己。
-5-
我循规蹈矩了多年,家中未曾对我设防。
我以求姻缘为由离家。
我做了三十多年的薛家主妇,要甩开几个仆从轻而易举。
我将首饰兑换成银两,藏在鞋袜中,待到安全之地再换成金元宝,离开齐国。
如今五国鼎立,不久之后就是战事四起。
乱世出英雌,这是我的机会。
齐国并非容得下女子的地方,不然不会只有个嘉华长公主。
而秦国女官贤名,我前世在深闺都有所耳闻。
秦国,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地。
我离开第二日,家中就开始寻我。
我一路掩藏行踪,并不担忧被找到。
可我没有考虑到薛致。
骏马青衫,向来山崩于前不变色的齐国未来宰相乱了姿容。
「阿竹!」
避无可避,我淡然立于原地,唤了一声:「薛公子。」
薛致抿紧了唇,眸光闪动:「你是不是在家中受委屈了?
「我知晓你父母亲偏心,你莫怕,等你嫁过来,我定会……」
原来他都知晓啊。
前世,初嫁给他,回门之日,他以有公事为由没有陪我。
这还是京城世族宗妇头一桩奇闻。
父亲觉得我丢尽了他的脸,他又迫不及待想捞点好处,见不到薛致便把气撒在我身上。
他以我没学好女训为由,将我的手心打得皮肉翻卷。
回薛府后,我还未涂抹伤药,就被薛母叫过去奉了一个时辰的茶。
终于,她高抬贵手,掀了掀眼皮道:「认清自己的身份。」
我被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可他呢,始终不曾说些什么,也不曾做些什么。
我打断了他的话:「薛公子,我对你无意。」
薛致整个人僵住:「阿竹,你说什么?」
「还请薛公子唤我陈听竹。」我瞧着他的眼睛,朗声道。
「我已受了多年父母偏心之苦,并不是因此离开,我离开是因为——」
薛致紧紧攥着缰绳,似乎已经预料到了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一年见不上几次的夫君,几十年的冷待,我不断麻痹着自己、说服着自己,这是「相敬如宾」,是他为我与长思在外劳碌。
对镜贴红妆,我精心打扮,期待着入夜薛致推门而来。
被我视为甜蜜又疼痛的美梦,竟是一场令人作呕的骗局。
我胃中翻涌。
我绝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
「因为我不想嫁给你。」
找到我的喜意从他脸上尽数褪去。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我:「不、不可能,定是哪里弄错了!」
-6-
创业未成,中ţṻ³道崩殂。
我坐在马车里,薛致让三个侍女照顾我,瓜果点心都是最高档的。
可那也不能忽略我被他看管起来了的事实。
中途,我逃过一次,不出意外被抓了回来。
我对他冷言冷语,他面露受伤,却不愿放我离去。
他说服了自己,我定是和他成亲后才爱上他的,因此现在才对他这般不假辞色。
可他错了。
前世,我早就欢喜上了他。
是草长莺飞时,我的纸鸢落在了他的手上的初见。
是灯火阑珊时,我与侍女走散,他命人将我送回的再遇。
是冬雪宫宴时,我被大哥带到老王爷面前谄媚,他以公事之名打断了老王爷黏在我身上的眼神……
于他只是举手之劳,于我却是这几载幽暗深闺中的光芒。
如今这些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眼看着离京越来越近,我开始频繁吃那些寒凉刺激的食物,两天下来腹痛难忍。
癸水提前来了。
闻讯而来的薛致手足无措地站在马车外,他瞧着蜷成一团的我,满眼心疼。
惺惺作态。
前世,我生女之时,也不见他这样。
一有颠簸我就喊疼,队伍的前行速度不得不放慢。
我心中掐算着时间,终于拖到了那日。
秦国使臣谢春山离京之日。
-7-
我借如厕之时,翻墙出驿站,撒腿就跑。
我只有一次机会。
我不知道谢春山住在哪里。
但我知晓最繁华的酒楼坐落在哪里。
谢春山是秦国国君的外甥,年方十六,生性风流,出入侍女成群。
前世还曾有传闻,说长公主孩子的生父很有可能就是他。
但与他相交的女子没有一个说过他的不是。
可见这人秉性并不坏,而且他是秦国人。
他说不定会帮我。
我心中并无把握。
我提着裙摆,一路狂奔。
终于。
远远地,我与楼上那凭栏饮酒之人四目相对。
他身姿懒散,一头乌发流淌在身畔,几缕垂荡在红栏之外,貌美侍女侍奉在侧。
好一幅富贵公子醉卧的佳景。
而我发Ṱũ̂⁶髻散开,癸水沾到了衣衫,形容狼狈。
身后追来的人擒住我的臂膀。
那一刻,我昂起脖子朝楼上人道:「求您救我!」
我喉中干涸,双目圆瞪,乱发飞过眼前。
顷刻间,红衣铺满了我的视野——
谢春山竟一跃而下。
那张扬艳绝的面庞在我的瞳孔中无限放大。
只见他嫣红的唇瓣轻启道:「缘何救你?」
「妾愿听候谢侯差遣三年,做牛做马,衔环结草!」
谢春山嗤笑一声:「想做我侍妾婢女的大有ƭŭₜ人在,你有何特殊?」
我不语。
我在等。
等到谢春山眸中闪过不愉,皱了眉头,薛致到了。
「谢侯恕罪,请放开薛某的未婚妻。」
我背对着薛致,朝谢春山用口型道:「你瞧。」
谢春山片刻怔愣后,唇瓣勾起,眼中兴味盎然。
我赌对了。
往后便是为奴为婢,只要能换我所求,女子能屈能伸,我必然不悔!
-8-
薛致无法对使臣动手,只能面色难看地离开。
我放松下来,腹痛又起。
裙子上的血红越晕越大。
谢春山瞧见,面露尴尬,喊了侍女来。
他还未走开,便听我坦然地对侍女道:「我的棉垫子要换了,劳烦你再给我点热水。」
「你倒是不避着我,姓薛的莫不是就喜欢你这样的?」谢春山面露惊疑。
我有些好笑。
我是活到五十岁的人了,早就没那么在意男女之防了。
况且,女子来癸水再正常不过,本就不该以此为羞。
想到这里,我不知该不该感谢薛致。
他让我富贵了一辈子,没过几年就不必再看父亲的脸色。
人一直站在高处,就会明白,有些规矩的存在只是上位者为了更好地管束下面。
就像下人见我必须行礼,这是为了体现我的地位,更是为了培养他们的敬畏之心,进而更加忠诚。
那些过于严苛的男女之防,何尝不是为管束女子?
但若能有巨大的利益,一切规矩就都不作数了。
就像长公主有带兵打仗之能,先帝和国君就允许女子做将军了。
入夜。
我安然入睡。
本是安眠的一觉,却被薛致吵醒。
「阿竹,我来带你走。」
我躲开他的手。
他哄劝道:「谢春山不是什么好人,你跟我回去,我一定待你好……」
他真是昏了头,秦国使臣包下的酒楼哪是这么好进的。
谢春山此刻怕是正藏在哪里看戏。
我冷冷道:「薛公子,我对你无一丝男女之情,请你不要再纠缠我了。」
他苦笑:「你何必与我置气,是不是因我前些日子作的那首《将进酒》?」
我思索了许久,也没从几十年的记忆中扒拉出来《将进酒》是何意。
好在薛致给我解惑了:「长公主殿下大胜魏国,我一时激动所作,你不要误会。」
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两世都没有误会。
可他如今却眼巴巴地要和我解释,莫不是心虚了?
我顺势道:「薛公子倾慕长公主之心令我动容,我祝两位百年好合。」
闻言薛致白了脸。
「薛公子若还不走,我就要喊人了。」
薛致看了我好几眼,最后走得失魂落魄,踉踉跄跄。
他走后,谢春山从梁上跳下来。
他打量着我,百思不得其解:「你到底有何魅力令他对你做到这般?他这般喜欢你,你就没有一点感动吗?」
哪般?
不过是夜探酒楼,想把我拐回去罢了。
我是他母亲最属意的薛家少夫人人选,我在闺中时就被驯养得贤淑得体,「美名」在外,家世门第不高。
薛老夫人答应薛致,只要把我娶回家,诞下血脉,就不会再阻拦他去追随长公主。
他若事事如我愿,为我献上身家,助我前途坦荡,为我挡去灾厄,才是真的喜欢我,才会令我动容片刻。
他这几日的表现令我生疑。
但无论他因什么目的把我带回去,都与我所愿相悖,我为何要动容?
不是说谢春山悉知男女事,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
谢春山有些不悦:「你那什么眼神?」
看毛头小子的眼神。
「谢公子为何在此?」
谢春山被我问得猝不及防:「赏、赏月。」
我不甚在意,困意上涌,覆被睡下。
谢春山一时无言。
第二日起,不知为何,谢春山拒我于千里之外,颇像遇到狐狸精的书生。
我走过去就听他嘀嘀咕咕道:「勾引一个男人分三步,第一步让他对你感兴趣,第二步不要搭理他……哼哼,我是不会上当的。」
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一下跳了三丈高。
-9-
我跟着秦国使臣行了多日。
谢春山对我避之不及,我这侍女当得倒也清闲。
人闲下来就会想很多。
其实我前世也是见过谢春山的。
我嫁给薛致的第三年。
宫中设宴。
我与薛致一同上了马车,他满头青丝梳得一丝不苟,衣冠华美端正,甚是隆重。
一室寂静,我没话找话道:「听说嘉华长公主回来了,真想看看女将军的样儿啊……」
薛致闭目养神,我不好再说,一个人默默掐断了话题。
后来没有看到嘉华长公主,据说是身体抱恙。
薛致心不在焉,频频走神,我只当他烦恼公事。
后来他匆匆离席,不知去了何处。
现在想来,估计是去探望心上人了。
我坐在席上,看着秦国使臣来贺,周围贵女窃窃私语,惊叹谢侯美貌。
谢春山绯衣蟒袍,飞眉入鬓,端的是芳华艳丽,果然是世间少有的好颜色。
据闻他的母亲云和长公主是秦国第一美人,还是第一富商,曾有过好几任夫君,可自从最后那一任离奇死亡后,就未曾再嫁。
宴过三旬,我出席寻薛致。
在御花园中寻了好几圈没找到,正欲离开却听见花丛中窸窸窣窣的声响。
一只雪白如玉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脚腕,把我一把拉了进去。
我的惊呼声被捂在了嘴里。
谢春山离我极近,他眼尾带着红,身上滚烫,显然是吃了什么。
让我想到了很多很多年前偷瞧过的话本里的艳鬼。
「救我,不然就杀了你!」他声音里有死死压抑的颤抖。
这也太不讲理了。
我压下心中惊慌,循循道:「侯爷,你这是怎么了,你放开我,我去给你喊太医。」
「你们的好公主!给本侯下了药!」
当朝只有一位长公主……
「我放开你,你若大喊大叫引人过来……」
我打断他:「让侯爷难堪于我并无好处,侯爷的人定也在焦急寻找,不如侯爷给我件信物,我去找她们?」
谢春山思忖良久,最终不得不信我,摘下了腰间玉佩给我。
我松了一口气,正要起身,却又被他喊住:「等等。」
「你叫什么名字?」
「薛相夫人陈氏。」
「我问你名字!」
我愣了愣,吐出那多年不曾有人唤过的三字——
「陈听竹。」
「你若骗我,我不会饶过你。」
他恶狠狠地瞪着我,但面容艳丽,眸中紧张,更像个龇牙咧嘴、炸了毛的小白狐,外强中干,不知自己看起来有多惹人怜爱。
我连忙撇过眼道:「自然。」
他将自己缩进暗处,满身戒备。
寻常豪门男子若中了药,多是随手找个侍女解决了,没想到谢春山竟是这反应。
找到谢春山侍女交还玉佩后,我就没有再管了,只知道长公主殿下后来又病了一个月,不曾出门,待到秦国使臣离开,才好起来。
想来,可能是被陛下关起来了。
宫宴回来,薛致失了魂似的,还发了好大一顿火。
从记忆中回神,再看到如今的谢春山,我有些恍惚。
谢春山似有所觉,回眸与我对上,抿了抿唇又转过了头。
我不远不近跟着谢春山,谨记侍女本分。
终到齐秦边界。
江水漫漫,浪花滔天。
渡过这道坎,就是我的新生。
虽失去富贵安康,但推倒四面高墙,忘记我在后宅中的一生。
我心绪激动,即将跌倒之时谢春山抓住了我的手。
我心中喜悦之情满溢,抬眸朝他一笑。
他红了耳朵。
岸上一声「陈听竹」令他蓦然回神,收回了手。
薛致临江而站,江水已没过他的鞋履。
他声音嘶哑,双目发红。
我转过身。
一如前世魂魄消散之时那般毫不犹豫。
我想,他应该是看懂了。
重生的并非只有他。
我不知他为何一副幡然悔悟的样子,但也懒得探寻其中的原因。
薛家少主多智近妖,他许是早就发现了,只是不愿相信罢了。
他盼我一如前世懵懂无知,才能给他再来一次的机会。
他不敢想象,我若是已经历过一世,又在他身边飘荡数年的陈听竹,该会怎样地恨他。
-10-
我梦到了前世我离开后,薛致遍寻我不得。
他看着薛长思将他的尸首与嘉华长公主合葬,似乎想要阻止,但无用。
他颓然地放下手,不忍再看。
薛长思跪在他和长公主的墓前,唤他们父亲、母亲。
「母亲,陈氏虽不似你惊才绝艳,但她也养育了我多年,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原谅她吧。」
被我视为至宝的儿子如今喊着我「陈氏」。
薛长思继续道:「这么多年,父亲一直心中都只有你,他不曾给过陈氏半分情意,你来世可否看他一眼?」
薛致连连摇头:「不,不是这样的……」
我不知他为何否认。
约是我死后的这些年,他突然念起我的好来。
毕竟距离产生美,何况是生死之距。
薛致开始在四处游荡。
但也游荡不到哪里,我试过,魂魄无法离开埋骨之地太远。
他待得最多的地方,是那个乱葬岗。
后来他好像魔怔了,一直在喊我的名字,喊得我头昏脑涨,厌烦不已。
「阿竹、阿竹……」
第二日醒来,脑中还是嗡嗡的。
推门而出,恰见谢春山沉着一张脸匆匆路过,我连忙跟上询问侍女。
原来是齐国嘉华长公主到访,指名道姓要见谢侯。
「那齐国公主听闻咱们小侯爷貌美如、如如如神武大将军,说想一睹他的风采。」
「貌美如花」四个字这么不好说?
我瞧见步履不停的谢春山还抽空瞪了那侍女一眼。
看来是真不好说。
我混进侍女队伍里,跟着一起进了秦国皇宫。
客座上的女子高挑锋利,肤色偏黑,一袭战甲。
这还是我第一次瞧见这个被薛致倾慕了一辈子的人。
她身侧还立了一个斯文俊美的白衣公子,身段窈窕。
凭我几十年看遍深宅阴私的眼光,这是个以色侍人的主儿。
她确实很特别。
难怪这么多男子对她念念不忘。
但她太过自私风流,不是妻子良选。
当然,我不认为这是什么缺点。
仇人身上也有值得学习的地方。
我已经瞧明白了,谢春山是假风流,装腔作势,嘉华长公主才是真风流,尝遍佳肴。
不说朝堂权势之争,单就这一点,薛母就不会同意薛致娶她。
我敬她,亦怨她。
当年她怀有身孕,但不知为何无法和孩子父亲成亲,便找到了一直喜欢她的薛致,薛致大喜过望,承诺会娶她,最后却在薛母强逼之下娶了我。
她难产将死之时,薛致扑到她床前,承诺会保她的孩子将来一片坦途。
他说:「陈氏早产,也在今日。」
她怎会听不懂。
但我真正恨的是薛致。
明明是他自己无用,做不到承诺,却怪到我头上,加害于我!
-11-
上一世的齐国使臣并非嘉华长公主。
可能是因此世薛致没有眼巴巴地要娶她,而她如今腹中已有骨肉,留在京城恐被人察觉,所以接了使臣这一差事。
主座上的秦国国君笑着给嘉华介绍了谢春山。
嘉华瞧见他时眼睛一亮,然后目光便牢牢黏在了他身上,极具侵略性。
「久闻春山侯美名,如今一见恨不得日夜欣赏。」
谢春山黑了脸。
一顿宴席吃了整整两个时辰,嘉华久久不走,一直把话题引到谢春山身上来。
回去路上,谢春山周身充满了不愉的氛围。
他紧抿着唇瓣,攥紧了手指,指甲掐进了掌心。
我也遇过类似的事,虽心中恶心,但不至于此,况且嘉华长公主好歹气度不凡,远胜过大哥领我去见的老王爷。
嘉华长公主还要在秦国国都停留几日。
照今日这架势,她怕是不会轻易放弃谢春山。
我上前道:「妾有一计。」
谢春山黑沉沉的眼眸瞧了过来。
……
躲了嘉华长公主好几日的谢春山终于露面。
他于闹市中,于齐国使臣面前,对嘉华长公主道:「你真这么喜欢我,我可以勉为其难娶你。」
齐国使臣面色各异。
谢春山眉梢一挑,露出几分得色。
嘉华长公主是齐国的金字招牌,有将领之才,更有兵权在身,怎么可能嫁到秦国来。
可他高兴早了,嘉华笑道:「听闻谢侯爷万花丛中过,折花千万朵,怎么,瞧不上我这枝花吗?」
她要的竟是露水姻缘!
可她如今怀胎还不足三月,她疯了吗!
我原本以为她只是生性好色,顶多偷香窃玉,没想到打的是这主意!
我自诩已勘破枷锁,但也做不出她这样的事情来!
谢春山涨红了脸,甩袖而去。
此番做派,经验丰富的嘉华长公主当然看懂了。
他谢春山不过是个纸老虎,外骚内纯,还是个雏。
她更加兴奋。
我忧心忡忡,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对的。
-12-
谢春山母亲秦国长公主云和归京。
她来侯府探望,谢春山闭门不见。
侍女不敢拦,她进到了谢春山的院子。
云和长公主丰腴明媚,不愧为秦国第一美人,一颦一笑牵动人心,如今却皱紧眉头,犹犹豫豫不敢敲门。
谢春山猛地拉开门,与她四目相对,又撇了开来,像是在闹别扭。
「你有什么ƭũ̂⁻事?」
「娘给你带了些礼物回来。」
她指的是前厅那一箱箱的奇珍异宝。
「送到了,就走吧!」
云和长公主苦笑,目光贪恋,慈母之心拳拳。
她离开前瞧见了我,随口问了句:「这是春山新收的侍女?」
我心中一凛,连忙报上姓名。
「倒是个胆大的,你若有意,与春山的三年之约到后,可来找我。」
果然不能小觑了这样的奇女子,侯府风吹草动她了如指掌,她只是于谢春山是慈母。
我低头应下。
这对话又传到了谢春山耳中。
他把我喊去:「你真是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我的恩情还未偿还完就想好下家了?」
真是母子斗法,侍女遭殃。
「上次你出的主意不管用,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我没算到嘉华长公主这般疯癫。
「妾考虑不周,请侯爷责罚。」
谢春山恶劣一笑,罚我顶着一碗水站在他门口。
我面上苦闷,心中波澜不惊。
我在深闺中时就已能顶着碗走得飞快。
那都是教习嬷嬷一鞭子一鞭子训练出来的。
可我没想到,我才站了一盏茶,谢春山就从我身边路过了七次。
第八次时,他咳了一声道:「我热了,缺个扇风的侍女,你要是站不住了……」
他话还未说完,一个侍女就拿着蒲扇来了,剩下的话只能憋进肚子里。
他身边的侍女个个干活都很麻利,但都没什么眼色。
这么凉快的天,谢春山哪是真的要扇风。
他坐在不远处的廊下,被扇得肩膀有些瑟缩。
我看得好笑。
索性遂了他的意吧,他想做个好主子,何必让他不高兴。
我轻轻一颤,水洒了半碗,人也顺势瘫下来。
不远处把风扇得呼呼作响的侍女瞪大了眼睛,想不通我怎么这么柔弱。
谢春山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我跟前,想扶我的手伸了又缩,板着脸道:「站不住了不会说吗?我看起来这么不近人情?」
我对他感激一笑:「侯爷是最好的主子,是我的大恩人。」
他别扭地道:「那还用你说,事实如此。」
清风徐徐,廊下帘幕微动。
麻雀落在梢头,歪着头左瞧右瞧。
可就这般心善易懂的人又因嘉华遭了罪。
我守着面色潮红的谢春山躲在假山后,侍女披着他的外袍去引开嘉华长公主。
上一世对谢春山下药的果然是她。
如今这个时间提前了。
谢春山将嘴唇咬出了血,浑身滚烫,整个人颤抖不止。
留在这里不是办法,只要能到人多的地方,这里是秦国,嘉华长公主也不敢乱来。
我去拉谢春山的手,却在触碰到的那一瞬间被他狠狠推开。
「滚!不许碰我!」
他双目赤红,已然失去理智。
这次的药,比上一世的还要烈。
他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如身坠地狱,绝望爬上面庞。
这般反应,我不愿多想。
此刻也不容我多想,我抄起石头冲过去将他两下砸晕,半拖半抱带着他离开。
我踉踉跄跄跑了许久。
中间谢春山半醒,瞧见我眼中有片刻清明:「是你,你在做什么?」
「我在带你离开。」
幸好,我没走错。
遇到几个路人后,追来的嘉华长公主的人不敢上前,不消多久,云和长公主就到了。
她脸冷如寒霜,命人将这雅院全都围起来。
我不知她会怎么处置嘉华长公主,这也不是我眼前该关心的。
在侍女的搀扶下,谢春山被送上马车,他死死抓着我的手腕,我只能陪在一旁。
谢春山蜷缩在我身边,细碎的声音从他口中漏了一些出来。
「娘亲,救我……」
他的声音似一只小手揪着我的心脏,我一时喘不上气。
回到侯府,谢春山已经彻底陷入了不清醒的状态,缩在角落里,排斥所有人的靠近。
太医来了一个又一个,却连门都进不了。
云和长公主把药递到我手上,让我去试试喂给谢春山。
「这是清火的药,可以暂时压制他体内的春毒,具体的还得等太医细看。」
我推门而入,没有茶杯之类的东西迎接我。
谢春山只是躲在那里紧紧盯着我。
我缓步走近:「侯爷……」
「姐姐,你是来救我的吗?」
姐姐?
「是娘亲发现了吗?我不是故意不听叔叔的话的,但他好奇怪、好奇怪……」
我的脚被钉在了原地。
虽有预感,但真的听他亲口说出,我依旧心痛得难以自已。
原来这就是云和长公主后来不再嫁人的原因啊。
说着他惊慌地哭起来,眼泪滑过那张漂亮得吸引来豺狼虎豹的脸蛋。
哭着哭着他似乎又恢复了年岁:「为什么没人来救我!」
他一把将我拉过去,似抓住了救命稻草:「陈听竹,你是来救我的吗?」
他的眼珠黑得透不出一丝光亮,脸上充满期盼地看着我。
我知道他想听什么。
也知道云和长公主就在外头等着我回答。
可我还是摇了摇头:「不,我不是来救你的。」
谢春山僵在了那里。
外头的云和长公主摔了东西。
我救不了你。
我上一世,就是个笑话,似梨园戏台上演给别人看的剧目。
华美富贵的锦缎下盖着一地狼藉。
我不敢掀开,麻痹着自己,直到死后,一切都摊在我面前。
万物一府,生死同状。
怕什么呢?
这世间所有痛苦都是阻挡你前进的脚步。
你不能被它们绊住,不能被它们消耗。
我想要,我会自己去取。
我不需要人来救我,我会救赎自己。
你也该如此。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旁人能救你一时,不能救你一世。
只有解开心上的枷锁,才能真正摆脱这些腌臜。
谢春山的眼眸颤了颤,斑驳窗花透过的光亮照在他身上。
「陈听竹……」
-13-
太医为谢春山诊断时,云和长公主找到了我。
她脸上还有泪痕未干。
「想必你已经猜到了。」
她比前几日见时沧桑了许多。
「他那会儿才七岁,我喜欢四海行商,经常不在家……
「后来,他有一段时间很害怕男子,我给他安排的都是武功高强的侍女,就怕他再出什么意外。」
怪不得这侯府里里外外都是侍女,谢春山进出也都是一群侍女在侧,无一个男子。
「再之后,他就变成了风流名声在外的谢小侯爷……」
他只是搭建了一个外壳保护自己。
「后来,他原谅我了,可我若远行,他还是会和我生气……」
说着说着云和长公主哭了出来。
许是这多年她无人可倾诉。
嘉华长公主看向谢春山的眼神和那些男子的没什么不同,黏腻又充满侵略性。
所以谢春山才对她反应这么大。
几日后,谢春山醒了过来。
而他醒来时,我已经跟着云和长公主走了。
是为了让他不必尴尬,更是为了我的前途。
跟着秦国最有权势的女人之一,我会学到很多。
至于嘉华长公主,云和长公主那日给她也下了药,以牙还牙。
她与她的男人们交缠了一天一夜,最后血流不止。
被我作为亲子养大的薛长思,这辈子竟连出生都没有出生。
我花了整整一个时辰,才接受了薛长思就这么没了的消息。
我对他的爱早就在以魂魄姿态飘荡的那几年,消失得一干二净,此刻感受不到一点伤怀。
只叹世事多变,一息定生死。
而嘉华长公主的丑事,秦国自然不会替她瞒着,不出几日就宣扬得五国皆知。
但我觉得,这并不会影响她太多。
真正影响她的是小产后,秦国太医去得很慢,让她数日不得动弹,落下了病根。
齐国派人来接她,新使臣是年轻有为的薛家少主,齐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丞相。
这对薛致来说,倒是个英雄救美的好机会,祝愿他能把握住。
可惜我不能见到这有情人千里相会的场景了。
薛致到秦国时,我已跟着云和长公主去了魏国经商。
当然不是单纯的经商,她还要负责传递情报,培养暗探,很多很多。
这一别,再见谢春山,竟是五年后。
-14-
草长莺飞。
我又回到了我的出生与埋骨之地——齐国。
这些年间,我周游列国,片刻不曾停歇,云和曾邀我回秦,我都有事耽搁了。
如今,我已被秦授封三品,此次以秦国使臣的身份出使齐国。
曾经,齐秦相当,但随着嘉华长公主病退,齐国开始屡屡败给魏国,不得不求到秦国,如今对秦国再恭敬不过。
我于齐秦边界处,与其他秦国来使会合。
队伍里有人听过我的名声对我心悦诚服,有人质疑我的能力,更有人觉得我是被云和长公主强捧起来的。
这些我都不在意。
我走的不是文官清流的路线,无论是夸赞还是贬低,都不会提升我的官职,增加我的财富,强健我的体魄。
但这队伍里似乎总有一道灼热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齐国大设宴席,我坐在齐国国君之左,与右侧的薛致相对,他眼神复杂。
而我的父亲和哥哥,因坐得太远,实在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有人突然道:「据说陈大人和薛大人曾经有过婚约?」
一道道目光汇聚到我身上。
齐国国君打着马虎眼:「这是哪来的谣言啊,但陈大人好像确实是我们齐国人,难道……」
我抿了一口酒,淡淡道:「确实有过。」
薛致猛地瞪大眼睛,似不敢相信我会轻易承认。
齐国国君畅快笑道:「真是缘分!薛卿还未娶妻,陈大人也未嫁作人妇,这难道不是天意?」
薛致的目光热切起来。
秦国使臣队伍里有人摔了酒杯,但无人在意。
我微微一笑:「女子当先立业后成家,如今我功业未成,在外漂泊,怎好再拖累哪家男子跟了我守活鳏?」
齐国国君许是失了为他打仗的妹妹,急得脑子也不清楚了,竟不顾及秦国使臣在场便道:「陈大人何不舍了秦国的苦差事,回到故土!
「齐国虽无女官的先例,但孤愿为陈卿开这先例!」
父亲急切地小跑上前道:「女儿婚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臣当年早就将她许给了薛大人!」
我的哥哥们也连忙跟着上前表态。
这回我看清了。
父亲脸上是迫不及待摘桃的兴奋,哥哥们脸上是嫉妒和幸灾乐祸。
齐国国君拍手称好,竟还请上了薛母的信,看来是早有准备。
「薛老太君早就听闻陈家有女才华横溢,与孤所想一拍即合,特写了此信给陈大人!」
信被呈到了我面前,通篇都是我上一辈子都没在薛母口中听到过的赞许。
她殷切期盼我嫁给薛致,相信我是最有资格做薛家妇的人选。
我但笑不语。
薛致怎么看不出来我笑中的嘲弄?
他唇边溢出一抹苦笑,双眸也黯淡了下去。
「陈大人乃至纯至孝之人,定然不会违逆父母之言,孤看不如今日就……」
几人穷追不舍,非要将我强嫁薛致。
我正欲开口,却见对面之人突然上前跪下道:「臣不愿。」
薛致背脊笔直,跪得不卑不亢。
齐国国君黑了脸:「薛卿何意?」
「臣……配不上陈大人。」
这一刻,恍惚间,他的背影同那个与我做了一世夫君的人重合到了一起。
满堂肃静。
-15-
我离开齐国前一夜,薛致来了。
他站在院子里。
夜风习习,他身影微躬。
「阿竹。」
两字缱绻悠长,道尽凄凉。
似在他唇间念过千万遍,唯有见到我,才能倾吐出来。
他说:「你走后,我的梦永远停在了那个背影。」
我们相伴过一世,他等我死了,方才知道舍不得。
他用眼神描摹着我的眉眼,贪恋无比。
可惜,我并不感动。
薛致爱的不是真正的我。
他爱的是为了他奉献一生,安分懂事的贤妻良母陈氏,并非陈听竹。
「薛致,你还记得我的女儿吗?」
他身躯一僵,脸色一寸寸白了下去。
「你杀了她对吗?
「也是,她不是你的女儿,你下手当然不会手软。」
他的面容扭曲起来,悔恨和痛苦爬上他的双颊,他结结巴巴道:「不是、不是,我本来只想把她送去庄子里养着,但没想到路上她、她……」
她是我早产的女儿,本就弱小得可怜,狗都碾得死她。
可薛致,为了给心上人的私生子铺路,让她死在țü₌了颠簸的路上,然后把她抛在乱葬岗。
「你该梦到的不是我,是她。」
薛致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我不再看他,转身离开,与他交错的那一刻,他拉住了我的衣袖。
「所以,你再也不会原谅我了,是吗?
「孩子,我们还可以再有……
「你原谅我好不好?」
他等待着早已知晓答案的回答,手颤抖得厉害。
可我道:「你若去和她好好道歉,我说不定会原谅你。」
薛致骤然抬眸,对上我冰冷的双眸。
我拂开了他的手。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他永远得不到我的谅解。
重来一次,不是他的赎罪,是我的涅槃,而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
院子外头,谢春山正在探头探脑地张望。
他瞧见我出来,连忙躲起来,突然想起自己易了容,又理直气壮亮了相。
我直直望向他。
他一下就怔愣在原地,反应了许久才粗着嗓子对我行了个礼:「陈大人。」
「何事?」
「齐国人深夜探访,我是来提醒陈大人不要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严肃道。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把谢春山笑得摸不着头脑。
他怎么会觉得我认不出他来?
是他从天而降,一袭红衣,装进我眼中。
是他伸出手,将我从薛致侍从手中救下。
是他收留我在秦国,让我可以随意翻阅府中书籍。
是他,给了我新生的机会。
「谢春山。」
隔着易容面具我都可瞧见他被拆穿的窘迫。
他一把扯下那层易容面具,露出本来那张精致如画的脸来。
五年不见,他身量又高了些,五官也更加深邃。
眉眼张扬,鼻梁高挺,鼻尖挺翘,嫣红的唇瓣依旧娇嫩惹人怜。
「那姓薛的真是贼心不死!」他气哼哼地说。
明明是个看着风流倜傥的富贵公子,可一开口就叫人知道不聪明。
他说什么,我都应声。
说了许久,他顿觉不对:「陈听竹,你有没有好好听我说话?」
我连忙点头。
「我刚刚问你,五年前不告而别是不是故意的。」
我回眸看向他。
月明星稀。
他睫毛颤了颤,脸上浮现红晕,努力板着一张严肃的脸与我țúₔ对视。
「陈听竹,我原谅你不信守承诺一走了之了。
「我就问你,你喜不喜……」
他是云和长公主一辈子捧在手心的明珠、花朵,我可不敢采撷。
这五年我在云和长公主手下做事,学的是办成事的本领,见过太多脏污、太多手段、太多真情假意,曾经的几分心动早就算不得什么了。
与上级的儿子纠缠在一起,于前途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
我正欲摇头,却见他苦笑一声,眼眸垂了下来。
「也是,我这样的,你定觉得脏……」
我心口猛然收紧。虽知道他说这话真假掺杂,可若他为了讨你怜爱,把心口的伤疤都剖了出来,你还在乎是真是假吗?
一滴眼泪滑过他如玉的面庞。
「是我一厢情愿,还偷偷摸摸溜过来,只为了见你一面。
「明明知道你对我一直都是利用,是我太蠢……」
我心底叹了一口气。
回过神来时,手已经落在了他的脸上。
那双盛满泪水的眼睛近在咫尺。
其中还有一闪而过的狡黠。
-16-
给齐国国君传了口信。
道,齐国是我的故土,奈何自幼顽劣,不愿留在齐国令父母不喜,遂离之。
陈家,我的父亲和两个哥哥,上一世靠我嫁入薛家无一不得利,这一世因我为君王不喜,断绝仕途,挺公平的。
至于薛致,百年薛氏,非目前的我可以撼动。
但他喜欢和我谈情,我便从情上攻心。
我给他寄了襁褓、衣帽,让他以为是我亲手为女儿做的。
这本可以是我们的孩子。
暗探传回来的消息说,他吐了血。
我给陈御风的衣冠冢上了一炷香。
前世,她未出生前,薛致就给她取了名字,无论男女,都叫薛长思。
我曾以为是望她多思,后来才道,是薛致长相思。
我给她取名「御风」,望她御风万里,扶摇直上,自由自在。
我会为她讨回公道,她若还想做我的女儿,我这次定会护她平安。
她若不想,我亦不怨,母女缘浅,只盼她世世安好。
我回到秦国,正式入仕,统领秦国国君特设的监察司,监视各国动向,直达天听,享国君外所有特权。
我要做的,一直都是权臣。
这是个需要雷霆手段的职位,我经过五年磨炼,有能胜任的信心。
任职不久,我就得知了嘉华长公主自缢的消息。
她自小产伤及根本后,就没法上战场了。
她回到了齐国国都,虽不再是将军,但依旧是万人之上的皇室公主,活在富贵乡里,听说她与许多男子荒唐纵情,声色犬马。
消息传开后,很多人想不通她为什么想不开要自尽。
那是因为,她虽生性好色,但知道什么对自己最重要,特别当她尝过权力和自由的味道,再被当作吉祥物一样养着,对她来说,生不如死。
她已经做到了齐国女子的顶峰,可她这资质若放在男子身上,她完全可以称帝,齐国甚至有可能问鼎天下,逐鹿中原,一统五国。
可她不是,齐国国君用她也惧她,怕牝鸡司晨,怕功高盖主。
她许是动过心的,但太难了,有多少官员会追随她、信服她呢?那些可都是男人啊。
但云和长公主不一样,她不是一枝独秀,她的恩德惠及许多女子,她有朝一日若想要别的,也会有我和其他女子支持她。
岁月一晃而过。
如窗间过马。
我再一次踏上齐国的国土,是随国君一起君临齐国国都。
这个曾困住我五十年的国家,终于迎来了最后的落幕。
国君想要招降有才之士,但他知我与薛致恩怨,比起他,自然是我更重要,因此他被赐了一杯毒酒,由我送去。
明明才而立之年,薛致已白了头发。
「你终于来看我了……」
他到最后一刻都不舍得闭眼。
这是我最后一次在他面前转身,每一步都是跨越。
第一次转身,是无奈地释然。
第二次转身,是奔向新生。
这一次,是仇怨终结,我已放下。
我慢悠悠地骑着马回家,薛府的牌匾在我身后轰然塌下。
路过陈家,他们皆在门口跪地行礼,不敢直视我半分。
夕阳下,谢春山倚门而立,瞧见我勾起一抹笑来,端的是风流俏公子的样儿。
这些年,聚少离多,往后应该好多了。
他一直未做什么实职,依然是闲散小侯爷,我主外,他主内。
我很满意。
我要的不是仰人鼻息的富贵安康,是实实在在握在手中的东西,是权势,也是财富,但那些都是工具,助我实现抱负,通向自由的工具。
谢春山让我踩着他的手臂下马,又将我抱进怀里,嘟嘟囔囔着「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笑着亲了他一口:「最后一次,再也不去了。」
他眼眸亮了亮,手指钩了过来,像只得了承诺的小狗。
这一次,一切圆满。
恣意流风,翱翔天际。
番外:长相思(薛致)
载载思卿。
不复相见。
嘉华薨于那年冬日,她那耀眼锋利的双眸已然黯淡。
她死之前,已数月未上战场了,国君不允许她生下孩子,败坏皇室名声,但她是个一意孤行的人。
她并非多爱这个孩子,但她向来我行我素,想一出是一出,又或是怀胎十月不舍得了。
最开始她找上我。
茶楼相见,玉帘卷起。
我欣喜若狂。
她笑盈盈地问我:「你愿不愿意当我孩子的父亲?」
我怔愣在原地,思索多日,最后应下了。
她本就和寻常女子不一样,我早知她是什么样的人。
我心绪复杂,但终是痴念多年未得的人,我什么都愿意答应她。
可后来,母亲不同意,以死相逼,父亲去得早,她从小就是严母,扛起薛氏门楣,将我拉扯长大。
我不忍忤逆她,不得不妥协。
那陈氏女出身低微,只要诞下子嗣,母亲不会再管我与嘉华的事。
我万般无奈。
提亲那日,也不想亲自去。
左右陈家不敢说什么,还会因薛家的提亲感恩戴德。
新婚之夜,我去找了嘉华,求她原谅我违背了诺言,嘉华没有见我。
公主府侍从说她睡下了。
可我听到了屋内的嬉戏声。
我在公主府外站了很久。
若我没有娶陈听竹就好了,若我娶了嘉华,那今夜在她身侧的人就是我……
回去以后,我见到的陈听竹, 和我想象中一样,也和所有京城女子一般无二, 听话贤惠。
我很长时间都对她没什么印象。
母亲催圆房。
嘉华上了战场。
我无心也无意同陈氏圆房。
我给了她薛氏荣耀,对她而言已经是殊荣。
她不会知道,晚上都不是我。
因为她是个乖巧懂事的女子, 我说我不喜欢说话,我的眼睛畏光,她不会在晚上点灯的,那侍从和我身形也颇像。
陈氏不久就有喜了。
母亲大喜过望。
我没什么悲喜,只觉解脱, 仿佛自由近在咫尺。
为防止节外生枝, 我处死了侍从。
后来, 我又做了件荒唐事, 将嘉华的遗腹子接了回来, 但我不后悔。
彼时的我不知道以后会多么痛恨如今的自己。
……
陈氏死了。
数十年的相伴,我并非无情无义之人, 只是我的爱都给了嘉华。
陈听竹是个合格的薛家妇,她将长思教导得很好。
我性子冷淡,她也从不无理取闹。
嘉华如火如朝阳, 而她就像林间树影,廊下微风。
不起眼, 但让人很舒适。
她死的时候, 我就在屋外。
我不知为何不想进去,抑或是不敢, 不敢对上那双眼睛。
「若嘉华也能如你一般长寿就好了……」
数十年的思念,似乎已经很淡了, 但已成习惯。
我对嘉华,似乎惋惜居多, 而非那年的爱恋。
陈听竹不在了。
我对她的思念却越来越浓厚。
她在时, 我们无甚感觉, 她走后, 宅院里似乎处处都是她的影子。
我一病不起, 将她的宅院封了起来。
为何会这样啊……
我忆起很多年前, 母亲发现了我对嘉华的心思,我索性和盘托出。
她惊异地挑了挑眉:「你倒和你父亲不一样, 他是个感情上迟钝之人, 我和他成婚数年后,他才同我道……罢了, 不说了。」
也许,母亲没错。
我也是个迟钝之人,错把惜才与仰慕当作爱情。
可什么都来不及了。
我甚至来不及阻止长思把我和嘉华合葬。
罢了, 罢了。
我还有何颜面去见阿竹?
若是能重来一次就好了。
我会亲自向陈家提亲, 接回年少的阿竹,我们就三拜礼成,红烛罗帐, 我们会子孙满堂,一世美满,我会好好对她。
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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