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嘉善

我和相府千金是闺中好友。
我爹是她爹下属,我是她的小跟班。
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诗词歌赋一窍不通。
她熟读女诫内训,我擅长吃喝玩乐。
我们二人一同被山贼掳走。
她泪眼婆娑,劝我和她自尽:「若是失了清白之名,活着有什么意义?」
我满眼都是那山匪头子精壮的身躯:「啊?你说要在山上挑个夫婿?」

-1-
京中大官遍地走,小官多如狗。
我爹乃是户部一个小小的员外郎。
家中姐妹众多,我爹却从没有忽视过我。
并非是我多么出类拔萃,多亏了我闺中好友、丞相嫡女宋嘉善的面子。
「相宜,你去相府做客,记得将那些笔墨带去。」我爹摸着胡子笑道。
我应了个是。
「钱够花吗?不够爹再给你。」
「嘉善想去看看新上的首饰,以防万一……」我低声道。
我爹当即就给了我一百两:「拿着,别让相府觉得咱们小气。」
我连连点头。
拿了银票,我哼着歌。
今天是个好日子啊。

-2-
宋嘉善是典型的贵女,精通琴棋书画,熟读女诫内训。
我和她偶然相识,得知她丞相嫡女的身份,我开始了抱大腿的日子。
户部尚书的女儿讥讽我是宋嘉善的狗腿子,成日跟在她身后。
我拱拱手:「确实,可惜我先来一步,你没机会了。」
她险些气哭:「谁,谁要像你一样厚脸皮。」
开玩笑,京中上下,除了皇室中人,就属丞相地位最高。
攀附不了丞相,和他的子女打好关系也是应当的。
自从结识了宋嘉善,我从秦府排名第六的姑娘,变成了有名有姓的秦相宜。
在别的府邸中,或许还有什么嫡庶贵贱之分。
但我爹出身贫贱,自己就是庶子。
他在京中打拼多年,如同滚刀肉一般。
秦府的嫡女不值钱,我一个舞女所出的孩子,反而在他眼中有一席之地。
我看了眼我爹让我带上的笔墨。
宣州紫毫笔,黄山松烟墨。
价值千金。
「姑娘,你又不会写字,带笔墨做甚?」我的贴身丫鬟柳风问道。
我不满道:「乱说,你家姑娘只是不善笔墨,怎么到你口中就成了文盲。」

-3-
柳风写得一手好字。
我的功课都是她帮我写的。
宋嘉善见了笔墨,眼前一亮:「你倒是有几分雅味。」
我笑道:「你是知道我的,我那手字,用笔墨也是浪费。要是看得上眼,你就只管去用。」
「这不太好吧。」宋嘉善有些犹豫。
笔墨贵重,宋嘉善晓得其中价值。
「怎么不好?」我挽着她的手,「我生辰就要到了,你画一幅美人图送我作生辰礼物,就用那笔墨。」
宋嘉善一口应下:「这有何难?」
想起我从我爹那得来的一百两银子,我拉着宋嘉善出门去逛新开的金玉阁。
丞相乃百官之首,当以身作则。
相府中规矩森严,对子女要求尤为严苛。
别人不知,我却是晓得。
宋嘉善出门之时所带的金银首饰,皆是她母亲生前陪嫁的东西,每样有定数的。
看似华贵,实则束缚。
若有磕磕碰碰,回去便会受罚。
我身上戴的首饰虽不华丽,却是属于我自己的,便是丢了,也ṭūₛ无人会责怪我。
金玉阁是新开的店,上的一批首饰也格外别致。
我一眼就相中了其中一枚玉兰簪子。
宋嘉善的眼睛在上面流连。
「这簪子怎么卖?」我问掌柜。
「秦姑娘好眼力,这是上好的和田玉。只要五十两银子。」掌柜捧起那个匣子。
宋嘉善眉心微微蹙起。
「这不是和田玉,是青玉。」我略微一把玩,就看出了这簪子的材质。
掌柜的笑容僵在脸上。
「二十两。」我装作不经意的模样,「听闻要颁新政,严查商户。掌柜的,你说你这金玉阁……」
「好。」掌柜的一把匣子递给我,「就二十两。」ṭū⁻
看他这么爽快的模样,我就知道给多了。
「那个白玉的荷花簪子,一起送我吧。」
又是一番讨价还价,我据理力争:「我爹在户部,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你别想蒙我。」
掌柜亲自送我出门,擦了擦脸上的冷汗。

-4-
二十两搞定两枚簪子,今日战绩颇丰。
我将玉兰簪子送给宋嘉善。
宋嘉善拿着那枚玉兰簪子,爱不释手。
「相宜,你是官家女,下次不要和店家讨价还价了,若是让人看见了,有失身份。」
我摆手:「无妨,京中谁不知道,你贤良淑德,名声在外。我和你是手帕交,沾沾你的名就是了。」
宋嘉善笑着摇头。
「你还是孩子心性,等你议亲之时,就晓得名声的重要了。」宋嘉善幽幽地叹道。
宋嘉善不过比我大一岁,却少年老成。
她说世家贵女,大都如此。
我听得咋舌。
「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府了。」宋嘉善与我告别。
外面天色大亮,只是相府规矩森严。
宋嘉善一言一行都像是用尺子量出来似的,从来不出差错。
我送她回府,自己又带着柳风去酒楼大吃了一顿。
晚上,我爹问我白日的行程。
「笔墨收下了吗?」
「收下了。」我据实相告。
「首饰呢?相中了什么?」
「一枚九十两的簪子。」我又指了指我头上戴的荷花簪子,「我这个五两。」
「好孩子,委屈你了。」我爹摸了摸我的脑袋,「下次出门爹再给你银票。」
我心道,一点也不委屈。
能通过我搭上丞相这条线,无形之中能给我爹带来许多官场上的便利。
区区一Ṭûₘ点银钱算得了什么。
他是个老谋深算的狐狸。
「爹以后一定给你寻门好亲事,你千万要哄好宋姑娘。」
我点头,这不废话。

-5-
宋嘉善邀我出门踏青。
我和她共乘一辆马车,她的妹妹宋嘉柔则乘坐另一辆马车。
「相宜,母亲许是要让我相看亲事了。」宋嘉善满脸写着愁绪。
她口中的母亲并非是生母,而是丞相另娶的继室。
宋嘉柔和她是同父异母。
「相中了哪个青年才俊啊?我帮你看看。」我有意让气氛轻松些。
宋嘉善面色郁郁:「婚姻大事,哪里由得了我。」
我正要安慰她,前面的马车却突然停了。
「姐姐,我突然肚子疼,先去找个地方如厕。」宋嘉柔捂着肚子。
宋嘉善要陪她一起,却被拒绝了。
「不用了,我马上就跟上来。」宋嘉柔瞟了我一眼,「我可不想和某些人待着。」
她口中的某些人指的是我。
就因为当年我选了宋嘉善,没有当她的小跟班,她一直对我怀恨在心。
我亲眼见宋嘉柔把贴身丫鬟的胳膊掐得青一块紫一块,转眼又笑得满脸无辜。
这性子,我才不上赶着找死。
宋嘉柔带走了大半护卫。
我们的马车往前走了不远,又突然停下了。
「有山匪!」
宋嘉善面色惨白,紧紧攥住我的手。
「相宜,怎么办?」
我此时也心中慌乱,但不能表露出来。
马车的帘子被掀开,刀光映在那个面前的匪人脸上。
他的眼眸深沉如墨,剑眉浓密,戴着黑色面巾。
视线落在我们身上之时,如同一只猛兽。
「呵,运气不错,压寨夫人有了。」
等那群山匪将我们掳到山上之时,宋嘉善已经心如死灰。

-6-
我和宋嘉善被关进了柴房。
那些山匪虽然凶残,却没有伤害我们。
我正庆幸劫后余生之时,宋嘉善面色凄惨。
「你们的晚饭。」从窗户里送进来两个白面馒头和一碗清水。
正是饥肠辘辘之时,食物来得及时。
宋嘉善不吃不喝。
我劝她吃饱再想办法离开。
「完了……」宋嘉善喃喃道。
「没完呀,我还给你留了个馒头。」
宋嘉善流下眼泪,整个人如同失了魂一样。
我劝了许久,她就跟没听见一样。
我干脆扭过头去,正巧发现这柴房的缝里透过几丝光亮。
顺着这缝隙看去,依稀有人影在动。
原来柴房后是片水潭。
几个山匪正在洗澡。
近处的那男子宽肩窄腰,上身赤裸,背上纹了个异ṭṻ₉兽,看不分明。
我认出那就是绑我们上山的匪首。
啧,腹肌结实有力,腰线流畅。
我正要凑近点看个清楚。
宋嘉善泪眼婆娑,开口道:「若是失了清白之名,活着有什么意义?」
我满眼都是那山匪头子精壮的身躯:「啊?你说要在山上挑个夫婿?」
那匪首猛地回头——
糟了,他发现了。

-7-
柴房门是被踹开的。
来者正是那个凶巴巴的男人,身后跟了几个山匪。
他的衣服匆忙披上,露出精壮的臂膀。
「你们方才在做什么?」他的声音略低沉。
我沉默不语。
宋嘉善一看见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哭得更厉害了。
「大当家的,这有两个姑娘,你相中哪个做压寨夫人了?」
他朝着宋嘉善靠近,他身后的山匪笑道。
「你,你要做甚?你敢过来,我就死给你看。」宋嘉善结结巴巴地说道。
匪首只是弯腰捡起她面前的白面馒头,吹去上面的灰尘。
「粮食何等珍贵,你这种富贵人家的姑娘,怕是不知道什么叫民生多艰。」
宋嘉善怔住了。
「大当家莫怪,她受到了惊吓,暂时不饿,不是有意要浪费粮食的。」我接过匪首手中的馒头,放入怀中。
匪首定定地看我:「你们谁是宋嘉善?」
我心下一沉,他们是冲着丞相之女的身份来的。
若是宋嘉善有个ţũ̂⁼好歹,只怕我全家也难活。
宋嘉善嘴唇颤抖。
「我是。」宋嘉善走上前。
「你呢?」匪首指指我。Ţûₑ
「秦相宜。」我换上一副笑容,「我父亲不过是户部小小的一个员外郎。」
「大当家要多少金银,只管写信告知我们家人就是,莫要伤我们就好。」我低头祈求道。
「你敢跟我讨价还价?」匪首伸出手,勾起我的下巴,「方才你看见了什么?」
「太小了,看不清。」我颇有些遗憾。
匪首俊脸一黑:「你再说一遍。」
「大当家——」
柴房门外来了个白衣男子。
其人温文尔雅,如朗月清风。
不像山匪,倒像个书生。

-8-
两人在门外嘀咕许久,匪首先行离开了。
我看他宽肩窄腰,暗叹不能饱眼福了。
白衣男子是这清风寨的二当家,名叫阮淮。
匪首大当家叫顾长风。
「两位姑娘莫怕,我们并无恶意。」阮淮朝我们拱手行礼,「这次请两位到清风寨做客,是为了朝中除匪一事。」
此事乃丞相主办。
宋嘉善看似神情恍惚,我知道她听进去了。
「宋姑娘,还请你修书一封,请令尊放过清风寨。」阮淮言辞诚恳。
宋嘉善顿住了。
「宋姑娘莫非不愿?」阮淮有些失望,「罢了,天色不早,二位早些休息吧。」
他先行离开了。
片刻之后,来了个年纪大的婆子。
她拿来了铺盖。
「呦,我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娘子,你们莫不是仙女下凡?」
我被她这话逗笑了。
宋嘉善神色也变得轻松些。
「你们别怕,清风寨从不伤害无辜百姓。」王婆子安慰我们道,「两个当家的把你们请上山,一定是原因的。」
我和王婆子交谈几句,套出了这清风寨的大概情况。
清风寨自从由顾长风当家以后,就变得和其他的匪徒不同。
他们从不烧杀抢掠,只对路过的官员乡绅下手。
也不伤寻常百姓性命,甚至会分给周围村子百姓银钱。
「朝廷的税赋一年比一年重,若不是清风寨接济,只怕我们村子里的人,都要死绝了……」

-9-
宋嘉善熟读四书五经,却没见过外面的世界。
王婆子所说和书中的「苛政猛于虎」恰恰对应上来。
深夜,我听到宋嘉善的叹息。
「相宜,她说的是真的吗?」
「我不知。」我据实相告。
我向来胸无大志,只求这一生过的自在畅快。
因为我年幼时,曾遇见过一个奇怪的女子。
她是我爹的姨娘,我叫她玉姨娘。
玉姨娘长得很美,名声却不好。
她是旁人送给我爹的姬妾,在此之前,她已经跟过三个男人。
她没有孩子,在我娘去世后把我当作她的孩子一样照顾。
「相宜,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可惜我当时年纪太小,听不懂。
玉姨娘说没关系。
「傻姑娘,你记住,人这一生,活着最重要,活的开心肆意最重要。千万别被那些繁文缛节、礼仪教化蒙住了眼。」
这句话我记在了心里。
玉姨娘后来离开了,她又跟了一个比我爹权势大的多的男人。
她很开心,我爹也很开心。
「相宜,记住我说的话。」
所以,我渐渐成了一个能在夹缝中生存的人。
我爹需要的不是听话乖巧的女儿,而是一个能为他带来利益的人。
10.宋嘉善决定给她爹写信。
「宋姑娘放心,此事绝不会有外人知道。」阮淮向宋嘉善保证。
「柴房太闷了,我想透透气。」我瞟了眼站在一旁的顾长风。
阮淮有求于宋嘉善,这种小事自然应允。
顾长风亲自陪我出去透气。
「这里风景倒是不错。」我站在一块石头上,向下俯视。
顾长风不说话。
「那是什么果子,熟了吗?」我一偏头,看见树枝上挂着的鲜红果子,一时间口舌生津。
顾长风置若罔闻。
「大当家,你这么厉害,想必摘个果子不成问题吧。」我放软语气。
顾长风无动于衷,像块又硬又冷的石头。
「奇了怪了,我哪里得罪你了吗?」我不解。
顾长风冷声道:「你那日说什么太小了,看不清……」
我恍然大悟,视线落在他身上的某处。
顾长风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他一把将我拉近,凑近我面前。
他的面容在我眼前愈发清晰。鼻梁高挺,眉眼冷峭。
我勾起嘴角:「大当家,我说的是柴房的烛火……你以为是什么呢?」
他扼住了我的脖颈,仿佛一用力,我就会一命呜呼。
顾长风的手紧了几分:「你不怕我轻薄你吗,你到底是不是女子?」
我笑道:「大当家身强力壮,又长了张俊脸,我也不吃亏。」
顾长风耳尖泛起红色,他甩开手。
「不知羞!」
我笑得直不起腰。
顾长风派了另一个山匪把我送回柴房。

-11-
「你们大当家年方几何,可曾婚配?」我向王婆子打听。
王婆子猛拍大腿:「姑娘好眼力啊。我们大当家的那是人中龙凤,青年才俊。这山上山下的姑娘们,哪个不想当他的当家夫人。
「可惜啊,他没一个看得上的。」
顾长风竟比我还小一岁。
「王婆。」顾长风出现在柴房外,「你该离开了。」
「树上的红果酸涩,不能入口,王婆你可记得告诉你孙子别贪嘴。」
顾长风说完就离开了,王婆感到莫名其妙。
王婆朝我眨眨眼,从窗户里又塞给我几个黄澄澄的果子。
「大当家嘴上说是给我的。」王婆道,「我家中就有这果树。我看哪,他想给的另有其人。」
我接过几个果子,心里甜滋滋的。
宋嘉善口中念叨着一句词。
「绰约新妆玉有辉,素娥千队雪成围。
「这是谁作的?」
「是二当家,他曾经作出用来吟诵玉兰的。」宋嘉善抚摸着手中的玉兰簪子。
我分给她一个果子:「他倒是有几分才气,不过比不了你。」
宋嘉善摇头:「你与我相熟,才偏向于我。这诗句比我写得精妙多了。」
「他有这本事,怎么不去考科举,反倒落草为寇?」
宋嘉善幽幽道:「也许是身不由己。」
自从信送出去后,宋嘉善便没有那般焦虑了。
反而有闲情逸致看起了风景。
清风寨中多草木,宋嘉善不认识,我也是半吊子水平。
「这小草绿的鲜活,花朵虽小,却比府里养的兰花生动。」宋嘉善忍不住想去触摸草叶。
「别动。」阮淮当即制止了她。
宋嘉善吓了一跳。
「宋姑娘莫怪,这草叶名为若草,有毒性,碰上以后皮肤会红肿不堪,生出许多疙瘩。毒性虽不强,却也让人难受。」
阮淮小心翼翼地将这颗若草除去。
宋嘉善谢过阮淮。
「昨日我见宋姑娘的字,有文人风骨,不知师从何人?」
阮淮这厮真会找话题,我一听读书写字就头疼。
「大当家的,还去不去打猎了——」远方有个山匪冲着顾长风喊。
顾长风便头看了我一眼。
我心领神会。
「我也去。」

-12-
我兴奋得跃跃欲试,恨不得自己亲身上阵。
顾长风叮嘱我不要乱跑。
「要抓什么?」我环顾四周,「老虎还是野猪?」
顾长风嗤笑一声:「若山间有虎,清风寨还如何在这里立足?你莫不是以为人人都是武松,几拳就能除害。」
我顿时失了兴趣。
「秦姑娘,你看见我那个兄弟的胳膊了吗?」顾长风取武器之时,一个满脸胡子的大汉低声唤我。
我点头,他少了一条胳膊。
「那便是三年前被老虎撕扯掉的。也幸亏他命大,只是少了条胳膊。」大汉回忆道,「当时山下的村子里足有四五个人丧生虎口。」
我倒吸一口凉气。
「当时我们大当家的犹如天神下凡,小小年纪耍得一手好刀,又有神力。用了一天一夜,才将老虎除掉。」
我心道顾长风身材健硕,体型异于常人,若是有人能除虎,非他莫属。
「后来呢?」
「唉。」大汉叹了口气,「除虎本是大功一件。当地县令却强占了功绩,又忌惮大当家的武艺。他随便找了个由头,将村里赋税提了三倍,又将老虎伤的几条人命算到了大当家的头上,逼着大当家上山当了匪。」
原来如此,难怪顾长风会落草为寇。
「你们嘀嘀咕咕地在说些什么?」顾长风黑着脸,不满地走过来。
「哈哈,无事无事。」大汉笑道。
顾长风手中握着一把长弓。
ṱůₜ长弓以金铁为基,弓弦更是用的天蚕丝。
箭镞尖锐而坚硬,闪着冷硬的光芒。
我看那长弓上刻的图腾,隐隐有个猜测。
「震天弓?」
顾长风不以为意:「原来它叫这个名字。」
我问他是从何处得来此弓。
「阮淮上山的投名状。他不通武艺,拿着也是浪费。」
我垂下眼眸,让顾长风射只兔子。
「这又不是冬天,哪来的兔子。」顾长风嘴上不饶人,却还是任劳任怨地帮我找猎物。

-13-
他瞄准了一只七色锦鸡。
锦鸡羽毛华丽,最受女儿家喜爱。
「哎,我正想要一只鸡毛毽呢。」我催促顾长风动作迅速点。
顾长风先前已经射中了几只走兽。
看得我心痒难耐。
「让我试试。」
顾长风狐疑地看着我细皮嫩肉的手:「你怕是连弓都举不起来。」
我才不信。
刚接过震天弓,我的双手猛一下坠。
幸好顾长风及时接住。
「我教你。」
顾长风手把手教我拉弓搭箭,直指那只觅食的锦鸡。
他的呼吸萦绕在我身边。
「松手。」
箭镞如流星般破空而出。
锦鸡中箭倒地。
「太好了!」我和顾长风击掌,笑得眉不见眼,「我就说我是神箭手。」
顾长风嘴角浮上一抹笑意。
「是,神箭手。」
这无奈的语气中让我听出了几分宠溺。
顾长风亲手给我做了个鸡毛毽。
我却只能踢两个。
他看得直摇头,自己上去做示范。
虽然他的身形高大,毽子却在他脚上异常灵活,从不落地。
「大当家的,你这是?」路过一个山匪瞪大了眼睛。
顾长风迅速收起鸡毛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陪秦姑娘消磨时间。」
「哦,这毽子做得不错。秦姑娘能不能让我带回去给女娃娃玩。」山匪看向我。
顾长风手中攥紧了那只鸡毛毽。
我歉意地对山匪道:「大哥对不住,这毽子是我心爱之物。」
取下头上的一朵珠花,递给山匪:「回去送给娃娃玩吧。」
顾长风目光灼灼地看我。
我避开他的视线,转身去找宋嘉善。

-14-
在清风寨中这些日子转瞬即逝。
我和这些山匪也渐渐相熟。
他们和山下的百姓并无两样,也从不冒犯我和宋嘉善。
除了个别几个年轻小子调侃地叫我压寨夫人。
相府的回信送了过来。
丞相允诺不剿清风寨。
我家也送来了千两纹银给我赎身。
阮淮亲自送我和宋嘉善下山。
「宋姑娘放心,我们定当会遵守诺言。清风寨一百三十条人命,多谢宋姑娘大义。」
我没看见顾长风。
只有山上那棵树,枝叶动了下。
「你们大当家的呢?」我期冀地看着山上,却无人影。
阮淮笑道:「他……要事缠身,不能来送两位了。」
我「哦」了一声,怀里的鸡毛毽子抚过心口。
天高路远,我和顾长风,只是萍水相逢罢了。
宋嘉善精神萎靡,看不出喜悲。
「能回家不是好事吗,嘉善你怎么不开心呢?」
宋嘉善惆怅道:「未必。」
我没由来地心中涌出一股不安:「不论发生何事,你可千万不要做傻事。」
宋嘉善反手牵住我的手,没有应声。
我和宋嘉善各自回到府中。
「相宜,你没事吧。」我爹还对我嘘寒问暖关怀几句。
「无事。」
看我没有缺胳膊少腿,他「嗯」了一声:「早些休息去吧。」
过了几日清闲日子。
府中姐妹旁敲侧击问我这些日子去了哪里。
我冷着脸说:「爹不是说了吗,我陪宋嘉善去山中礼佛了。你们没这个诚心,就住嘴。」
「礼佛?去山匪窝里礼佛?」尖酸刻薄的三姐姐讽刺道。
「谁不知道,宋嘉善被山匪掳去了山上。「素有雅名的相府之女,就这样失去了清白。以后可就不好找人家了。」
「你再说一遍!」我勃然大怒。
柳风示意我冷静。
「谁在乱嚼舌根?」我一巴掌扇到三姐姐脸上。
「你——外面人都这么说。」

-15-
我惊觉大事不妙。
相府嫡女被山匪劫走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京都。
三姐姐将被打之事向我爹告状。
我爹轻描淡写地安慰她几句,说是会对我重重责罚。
「相宜,你和宋嘉善在山上——」
「什么都没发生。」我对天发誓,「那些山匪只是为了保命,没有碰我们一根手指头。」
我爹「哦」了一声:「话虽如此,却挡不住流言蜚语啊。」
他不在乎女子贞洁,甚至在男女之事上尤为大度。
有许多姨娘被他送予他人。
但相府可不同。
「你同宋嘉柔关系如何?」我爹眯着眼睛打量我。
我唇齿干涩,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宋嘉善在他眼中,已经没有了价值。
如果我搭不上宋嘉柔,也会成为我爹的弃子。
「尚可。爹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我屈膝行礼。
我爹上前扶起我:「乖女儿,阖府上下,只有你最像我,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懂得审时度势。
我乘坐秦府驾的马车前往相府。
相府闭门不见客。
「你家姑娘呢?」我塞钱给后门的小厮。
「秦姑娘莫难为我。」他佝偻着身子,不敢抬头看我。
「你告诉我,她现在如何了。」我心下发慌。
小厮咬咬牙,正要开口。
「呦,这是谁啊?不请自来。」女子尖细的声音响起。
宋嘉柔春风拂面,好不得意。
「宋二姑娘。」我换上谄媚的笑。
「什么二姑娘?」宋嘉柔冷哼一声,「如今相府里,只有我一个千金。」
她让我跟进相府。
柳风担忧地看我一眼。
我示意她无事。

-16-
宋嘉柔让我给她倒茶,太热的不喝,太凉的也不喝。
我反复倒了十杯茶,双手被烫出血泡,她才罢休。
「真是条好狗。」宋嘉柔笑道,「难怪她用得这么尽心。」
「她是指……」我故意装傻。
「出了那样的丑事,还以为能瞒天过海。真是可笑。」宋嘉柔嗤笑,「还是你脸皮厚,活得好好的。」
我踉跄几步,险些站不稳。
宋嘉善……死了?
「哼,有些人真是,死又死不了,活着又恶心人。幸好我爹把她送走了,免得也耽误我的名声。」宋嘉柔从折辱我上找到了快感,嘴里说出的话像淬了毒一样。
我并不反抗。
她说得越多,我反而放下心来。
没有了宋嘉善在上面压着,她暴露出尖酸刻薄的真面目。
她娘是继室,宋嘉善美名在外,这是她心中的刺。
等打听清楚宋嘉善的下落后,宋嘉柔也厌烦了我。
「没意思,跟个泥人一样。」宋嘉柔不许我以后再进相府。
「一个员外郎的女儿,也配跟我相府千金成为朋友?」
我点头称是。
不配的是她,而非我。
我离开前给她留了份大礼,在宋嘉善的妆奁里涂了一层若草熬成的汁水。
若是宋嘉柔安分守己,不碰宋嘉善的东西,自会安然无恙。
如果她碰了……
那汁水和宋嘉柔常用的熏香会合成一味毒,让人面部发痒,生出许多红疙瘩。
搭不上宋嘉柔,我在秦府也没了用处。
我爹冷落我,府中姐妹欺凌我。
到了祖母祭日,府中让人去佛寺点灯。
这种苦差事落到了我头上。
我给车夫银钱,让他休息几天再来接我。
「姑娘,我们这是要去……」柳风有些担忧。

-17-
当然是去找宋嘉善。
我和柳风好不容易摸到了那偏僻的庄子。
柳风向看门的婆子讨口水喝,我趁机混了进去。
这庄子里破败不堪,和华丽的相府简直是天壤之别。
一素衣女子跪在菩萨像前,念念有词。
「嘉善!」
女子转过身来。
她面容憔悴,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额头上还用白布缠住,隐约露出狰狞的伤口。
「你真傻,为何要去寻死啊。」我都不敢去触碰宋嘉善。
宋嘉善淡淡一笑:「都过去了。」
她从小到大受的都是教导都是名声为重。
被山贼掳走之事走漏风声后,她一心求死。
她的贴身婢女瑶琴奋力拉住她,才留下她一条命。
那夜过后,瑶琴身死,换来宋嘉善活着的机会。
「相宜,你放心,我不会再做傻事了。」宋嘉善眼中透出坚韧的光,「我这条命,还有用。」
我记得瑶琴是个笑起来嘴角有梨涡的可爱女子。
瑶琴说宋嘉善对她有恩,救她于水火。
所以她还宋嘉善一条命。
「瑶琴生前最大的愿望,是家人一世安宁,过上好日子。」
宋嘉善似乎打定了主意。
「这事究竟是谁走漏风声?莫非阮淮他们言而无信?」
宋嘉善垂眸。
「言而无信的另有他人。」
丞相并未遵守诺言,还是派人去剿了清风寨,死伤无数。
「消息是宋嘉柔放出去的。」宋嘉善面无表情,「京都腐朽不堪,天要乱了。」
我眼中的宋嘉善仿佛换了一个人。
大抵是经历过生死。
「如今见你一面,我在京中便再无牵挂了。」宋嘉善笑着看我,「相宜,你很聪明,懂得明哲保身。若是京中生乱,来南方找我。」
我震惊于宋嘉善的话。
她竟想逃离。
「京中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分别之前,我将随身携带的几百两银票和首饰全都塞给宋嘉善。
宋嘉善送我离开庄子。
我和柳风走出几里地后,那庄子燃起了漫天大火。
火焰愈烈,京中再也没有一个惊才艳艳的女子。
我摩挲着手中的玉兰簪子,眼角有泪划过。

-18-
我在清风寨的山下站了许久。
草木荒芜,一片狼藉。
我烧了一把纸钱,嘴里念叨着:
「这辈子太短,我们有缘无分。顾长风,一路走好。」
枝叶中突然窜出个人影。
「顾长风。」我万分欣喜,「你还活着!」
他浑身散发着一股冷意,额角多了一条狰狞的疤。
但看我的眼神是炽热的。
「我要走了。」顾长风声音干涩,像风中的刀。
我们彼此对视良久,没有人说话。
「保重。」
我给了顾长风一个荷包,里面是我攒下来的金花生。
他应当是一阵风,在天地间大有作为。
入夏以后,天气愈发炎热,已经连续数月未曾下雨。
各地上折请求减免税赋,陛下不闻不问,还要大兴土木修建行宫。
国库无钱,就要从各地征收。
民间怨声载道。
京中的氛围越发诡谲,透着山雨欲来之势。
朝局动荡,如风中烛火。
丞相大手一挥,查抄了大批贪官污吏。
其中便有秦府。
我爹被下了天牢,判了秋后问斩,秦府家眷卷了钱财,如鸟兽四散。
无一人去看他。
我用银钱换了个进监牢看他的机会。
「相宜,到了最后,竟只有你一人念我。」我爹苦笑一声,「我一生算计,却落了个人财尽失。」
我给他送了衣服和药。
他只念利益,却未曾真正苛待于我,还保我在秦府一条命。
「地库里有我留下的东西,离开京都,好好活命。」
这是我爹留下的最后一条路。
我在牢中给他磕了个头,还了他的生养之恩。
地库里放着几张提前做好的户籍与银票,男女身份皆有,可惜,秦府中只有我用得上了。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间,我和柳风离开了京城。

-19-
我们扮作男人,抹黑手脸,一路南下。
朝廷腐败,连天大旱。
许多走投无路的百姓揭竿而起。
其中一只名为「清风军」的军队尤得民心。
我和柳风到了南方郕王的领地,方才舒缓一口气。
这一路苦楚尽在不言中。
「贵人又来施粥了!」周围人一拥而上,我也挤了进去。
一只素白玉手盛满粥递给我。
我连声道谢,抬眼望去,眼前是个面如银盘的美貌妇人。
「玉姨娘?」我失声叫了出来。
玉姨娘将我和柳风接入了郕王府。
她当年跟的人,便是郕王。
「好孩子,苦了你了。」
郕王是个性子和善的闲散王爷,满心都是玉姨娘,府中无姬妾,仅有玉姨娘一人。
玉姨娘没有自己的孩子,认我当了干女儿。
郕王虽无心权势,却懂得审时度势。
他与清风军达成了交易。
「天下易主,乃是民心所向。」玉姨娘幽幽道。
我见到了清风军的首领。
是前朝世家谢家唯一的血脉,谢淮。
或者叫他,阮淮。
他还是一副白面书生的模样,却隐隐有了贵胄之气。
震天弓便是前朝赏给谢家的宝物。
谢淮见了我很开心:「长风常常提起你,等拿下陵州,他便回来见你。」
我微笑,岔开话题。
「还未恭喜你成亲。」
玉姨娘说谢淮与江南首富李家千金成亲了。
谢淮要打天下,少不了钱财。
看见谢淮,我便想起宋嘉善,心里憋了口气。
他如今风光得意,不知是否还能记起京都那个女子。
谢淮请我去他府中做客。
「秦姑娘一定能和我夫人相谈甚欢。」
我不想去,又不能得罪他。

-20-
「拜见谢夫人。」
隔着珠帘,我低头行礼。
「不必客气。」珠帘后ƭüₓ的女子莲步轻移,扶起了我。
我闻言大惊,这声音,我再熟悉不过了。
宋嘉善巧笑倩兮,笑吟吟地看我。
真好,江南李家是宋嘉善的外祖。
她改名叫李嘉善。
选择谢淮,既有真情,也有私意。
我替她松了口气。
清风军势如破竹,直指京都。
天下大势渐渐安定。
玉姨娘张罗着要给我相看人家。
「相宜,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我百无聊赖, 随口说道:「太白的不要,太低的不要,心胸狭隘的不要, 长得丑的不要……」
玉姨娘听得直皱眉。
「明天先去见个, 见了以后再说。」
恰在此时, 一人背着长弓, 纵马而来。
马背上的男子身形高大,双腿紧夹马腹。
马儿嘶鸣一声后,朝着我们疾驰而来, 荡起许多尘土。
到了近处, 我看见那男子黑亮的双眸。
一眼万年。
他朝我伸出手。
我嘴角扬起笑意, 将手递给他。
翻身上马,他将我护在怀中,策马离去。
小厮在身后尖叫:「有贼人!把姑娘掳走了!」
我等了许久, 等到了这阵风停。
顾长风回来见我了。

-21-
顾长风向我求亲,玉姨娘不乐意,嫌他长得凶,又长年作战, 不安稳。
「天下安定以后, 还打什么仗?」我不满。
李嘉善也来说好话:「顾将军是个稳重人, 会好好对相宜的。」
顾长风说他愿意入赘,孩子以后跟我姓。
玉姨娘终于松口了。
新帝登基。
李嘉善被封为皇后那日。
宋嘉柔在脸上敷了厚厚的粉脂, 却盖不住斑驳的红印。
她借着相府千金的名头嫁给了礼部侍郎。
看清皇后的脸时, 她在朝中命妇里失声叫道:「她一个失了清白之人,有什么资格母仪天下?」
谢淮的眼神比刀锋还冷。
「清白?清白比命重要吗?」
一位将军的夫人冷笑道:「乱世之中,生存险阻。若不是皇后贤德, 让女子在军中救死扶伤,供给后方。大大小小数场战役, 若无皇后出谋划策, 这天下哪能这么快安定下来?」
战乱之后, 人口凋敝。
许多臣子都是平民出身, 所娶家眷也多为再嫁之身。
宋嘉柔被拖了下去。
她所嫁的夫君也被夺了官职。
李皇后雅好读书, 识达今古,谢淮让她参与朝政。
与此同时,她颁下多种新政,大力兴办女学,鼓励女子入朝为官。
再无对女子嫁娶束缚,男子入赘之风盛行,女子地位显著提升。
上朝之时,李皇后同辇而行。
夫妻同起同居,形影不离, 并称「二圣」。

-22-
「顾长风,孩子哭了。」
我半梦半醒之间, 听到了声音。
顾长风任劳任怨,爬起来哄孩子。
「是,妻主大人。」
他自愿的,他不愿假手于人,只得亲身上阵。
如今喂奶、洗尿布, 他一个兵马大元帅已经干得十分熟练,这比上阵杀敌轻松多了。
我继续酣睡。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我眉心。
人初静,月正明。
纱窗外玉梅斜映。

THE END
喜欢就支持一下吧
点赞2 分享
评论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