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上位记

我做了十年最卑微的宫女,终于熬到出宫的日子。
宫外,我的心上人正等着迎娶我。
老天偏要跟我开个玩笑。就在我出宫的前一天,太子无意间看到我,一时性起,强要了我。
我裹着单薄的衣服,蜷在床角瑟瑟发抖。
我听见太子哄慰太子妃:
「你不能生育,没关系。让那个奴婢替你生,到时去母留子,她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

-1-
我叫张染,出生于一个小官宦之家。
因是家中庶女,我从小不受重视,刚满十三岁,大娘便打算把我送进宫当宫女。
我哭过,求过,闹过。我不想进宫,我已经有了心上人,他是隔壁部千总府上的公子邓明澄。
本朝女子年满十四便可成亲,我已经跟邓明澄拉钩上吊,让他等我到十四岁,十里红妆娶我回家。
可是我的哭求没有人理会,大娘让下人把我绑了,塞进马车。
我没能来得及和邓明澄告别,他都不知道我进了宫。
家里没有打点司奴局的太监,我被分配到盥洗局,宫里最苦最低贱的地方。
我从一个官宦小姐,成了最低等的奴婢。我的青春,就要在这里空耗殆尽。
本朝有过宫女被主子看上,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先例。我生得貌美,和我同屋的小宫女老是开玩笑,说我改天被皇上看上了,可别忘了她们。
被皇上看上?哪有那么容易啊。身份尊贵的主子们,绝不可能来盥洗局这种地方。我能见到的外人,只有太监。
陆小玖是东宫的太监,常来我们这送洗衣物。他与我同岁,性子活泼可爱,很快与我们成了好朋友。
夏日昼长,我们坐在水井边闲聊,陆小玖给我讲东宫的八卦。
太子今年满十五了,皇上给他指婚了宰相之女。可他出宫游玩时,相中了一个比他大了九岁的平民女子,不知那女子给他施了什么法,教他爱得死去活来,非要娶那女子当太子妃。
皇上自然不允。太子便跪在正阳殿的长阶下,一跪就是三天三夜,最后中暑昏了过去。
皇上毕竟舐犊情深,点头同意了。
我问陆小玖:「那宰相之女怎么办?」
陆小玖说:「皇上让宰相委屈一下,他的女儿做太子侧妃。虽是侧妃,但比太子妃早一个月嫁进东宫,也算是安慰一下宰相。」
我叹了口气,「嫁进宫里有什么好啊,那么多规矩,一不小心就要了命。」
陆小玖定定地望着我,「染妹妹,你真的是可惜啦,那么美的人儿,就应该嫁个好郎君。」
我推了他一下,「就你嘴甜!」
陆小玖的叙述,让太子在我心里留下了痴情男儿的印象。那么尊贵的人,却对自己心爱的女人有那么赤诚的心,在这世间多么难得。
我想到了我的邓明澄。
一声叹息。

-2-
再有半个月,就是太子大婚了。
整个皇宫要进行一次大清洗,盥洗局任务最重,我们忙得脚不沾地。
此时正是寒冬腊月,我的手天天泡在冷水里,冻得又红又肿,还起了冻疮,晚上痒得难以入眠。
刚刚睡着,凌晨又被叫起来,累得头晕脑胀。
迷迷糊糊地,就出了错。
距离太子大婚还有两天,东宫突然发现,盥洗局送回去的布料少了十匹。
这批布料是用在洞房里的,一匹都少不得。又因布料十分名贵,再采买也来不及了。
我们十个经手这批布料的宫女被绑起来,轮番拷问。
我第一次体会到挨鞭子有多疼。
每抽一下,就像被毒蛇咬了一口,那种凌厉、透骨的痛,让人发疯。
我哭喊道:「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奴婢冤枉啊!」
「说!是不是有人指使?」审讯的嬷嬷厉声问我。
「什么?有人指使是什么意思?」
嬷嬷捏住我的脸,强迫我抬起头,「模样长得不错,被打坏了就可惜了。你只要这么说,就可以不挨打了。」
「我该怎么说?求嬷嬷指点……」
嬷嬷凑到我耳边,低声说:「你就说,是太子侧妃指使你们销毁布料,目的是扰乱大婚……」
「啊?」我惊恐不已,「不是这样的啊!没有人指使我们呀!」
啪!
又是一鞭子打在我背上。
这一下子极其痛。但相比肉体的痛,心里更痛。原来这都是某些人的阴谋,而我们这些无辜的宫女,成了替罪羊。
我身子弱,挨了十几鞭就昏过去了,总算没有供出太子侧妃。
太子大婚前夜,那批布料找到了。
原来是运送出了差错,送到端颐太妃宫里去了。
我们总算捡回一条命。
太子大婚当天,一派幸福宁和,鼓乐之声都传到了偏远的盥洗局。夜里,更是放起了烟花,光芒把屋里照得亮白如昼。
我们几个受了刑的小宫女,奄奄一息趴在铺上,动弹不得。整个后背皮开肉绽,绵长的痛时刻不减分毫。
临铺的宫女锦棠一直在哭:「我好疼啊,我想出宫,我想我娘……」
我把头埋在铺盖里,粗麻布吸干了我的眼泪。我也很疼,但我更恨。恨那个想要嫁祸太子侧妃的人,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拿我们宫女的命当草芥。
可是再恨,又有什么办法?
过了几日,陆小玖带着药来了。
他告诉我们,太子听说盥洗局的宫女挨打了,专门赏了他一些上好的药膏,可以止痛祛毒,活血生津。
我们很吃惊,太子居然还会关心我们?
「我就说,太子是个大好人。」锦棠说,「他为了心爱的女子宁愿违逆皇上,还给我们这些卑微的宫女赏药,他的心得有多善呐!」
我想,太子以后一定是个明君吧。
陆小玖有些讷讷的,不似往日活泼。
他给锦棠说:「那我先给你上药吧,让你感受一下太子的恩泽。」
锦棠笑嘻嘻道:「来吧来吧!」
陆小玖给大家一一上药,最后才轮到我。
没药了。
陆小玖说:「染姑娘,真是对不住,药用完了,我再去向太子求一些,晚些时候来给你上药。」
不知为啥,他一直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说:「我的伤已经不疼了,养几天就好了。你不要去麻烦太子殿下了。」
「好的,那姐姐先休息,我回去了。」
陆小玖走后,上了药的几个姐妹们都昏睡过去。我的伤口实在很痛,睁眼到半夜,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发现姐妹们都还睡着,一丝声响也无。
外面已经天光大亮,时辰不早了,这几日我们虽然不必劳作,大家习惯了早起,这个时候应该叽叽喳喳闹腾开了,不该这么安静。
我推了推身边的锦棠,她一动不动。
我用力推她的肩膀,她埋在铺盖里的脸露出来,黑紫黑紫的!
我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
「锦棠,锦棠你别吓我……」我把手颤颤巍巍放到她鼻尖,没气了!
「来人啊!来人啊!死人啦!」我声嘶力竭。

-3-
和我同屋的其他六个宫女,加上临屋的三个宫女,全部暴毙。
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在太子大婚前因丢失的布料受过鞭打。
只有我,还活着。
我想,只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我没有用陆小玖带来的药。
宫女的尸体用草席裹着,运出宫外了。她们死因蹊跷,宫里不会把她们交还给家人,她们的归宿只有乱葬岗。
我浑浑噩噩地趴在空荡荡的床铺上,以前充满笑声的房间如今只剩我一人苟延残喘。
我想了很久,大概是想明白了。有人故意弄丢布料,试图逼我们把太子侧妃交代出来,以达到嫁祸太子侧妃的目的。但因为布料及时找到了,阴谋没有没得逞。
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得死。我那死去的九个姐妹,就是被陆小玖下了毒药,毒发身亡。
陆小玖唯独没有给我下药,我想,可能是因为喜欢我,冒着风险留我一命。
他曾经跟我说,染姑娘,宫里的日子无穷无尽,又苦又冷,如果你想找个人搭伙过日子,我愿意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想和我对食。
我没有答应他。我不想一辈子托付给一个太监,我还盼着将来能被放出宫,虽然那是很渺茫的事。
下毒事件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陆小玖。我身旁的床铺又进来了新的宫女,大家每天在劳碌消耗光阴,无尽的光阴,看也看不到尽头。
我时常会想起锦棠,想起一起欢笑一起劳作的姐妹们,想起陆小玖给我们说的八卦。那时只当趣闻听,现在才发觉它的厉害,沾一下,都要人命。
大概,这就是深宫吧。
转眼,已是我入宫第五年。
这天是很平常的一天。管教把我叫过来,问我,愿不愿去御前伺候?
御前?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没错,就是御前,皇上所在的正阳宫。」管教对我说话的态度分外温柔,「还是张染你命好,离开了盥洗局这滩泥潭,振翅高飞吧,以后发达了,别忘了我们姐妹们。快去收拾东西吧,今晚就去正阳宫报到。」
我全部的家当就一个包裹,和姐妹们依依惜别。她们都羡慕我要伺候皇上了,我却感觉自己正在往一个更危险、更未知的路上走。
正阳宫非常大,中央是主殿,有东西南北四个配殿,还有耳房、厢房不计其数。我被分配到西配殿当差,主要任务是洒扫、盥洗等粗活儿,倒是比在盥洗局轻松许多。
所谓「御前当差」,我这个身份的奴婢根本见不着皇帝。皇帝归来或出行,我们都必须回避,躲在逼仄黑暗的耳房里。
正阳宫的阳光很好,每到正午,阳光洒向宫院的每个角落。我扫着地,偶尔会站住,仰起头闭上眼,让阳光洒在我的脸上,就像小时候娘亲的手,温暖柔软。
睁开眼,艳阳之下,站着一个人。
是个年轻男子。高挑挺拔的身材,棱角分明的俊脸,一身银色铠甲闪闪发光。恍然间,我以为是神祇下凡。
「邓……明澄?」我叫出了他的名字。
「张染,好久不见。」男子微微一笑,阳光落入他的眼里,那么亮那么美。
在少有人经过的回廊下,我和邓明澄坐下来,聊起这些年。
「我去向你家提亲时,才知道你进宫了。你父母想把你姐姐嫁给我,说她是嫡女,与我更般配。我看都没看她一眼,从你家出来,就去应征入伍了。打了三年仗,立了军功,被提拔为禁军总领。今年又擢升御前侍卫,统领大内。」
「你好厉害啊。」我嘴笨,心里的仰慕不知该怎么表达。他已经是从一品的武官了,前途无量,而我,还是个卑微的宫女,前途黯淡。
「我一进宫,就四处打听你的去向。得知你在盥洗局,就给司奴厅使了些银子,把你调到正阳宫。」他望向我,柔声说:「方便我们以后见面。」
我被他看得脸发烫,低下头,轻声问:「你还没婚配啊?」
「没有。」
「为什么?你年龄不小了。」
「在等一个人。」
「可不知要等多久呢,你等得住吗?」
「我已经等了你五年。再等五年,我一定想办法让你出宫。」
本朝的宫女,有一小半可以在二十三岁时出宫,一多半要留下来侍奉终身。这都看主子的心情。
不过有邓明澄的帮忙,我出宫应该不会太难。
我捋着头发,低头浅笑。在盥洗局,为了干活方便,我们的头发都剪到齐肩长。现在,我可以把头发留长了。
「待我长发齐腰,将军娶我可好?」我抬起头,声音微糯地对邓明澄说道。炽热的阳光洒下来,我从脸颊烫到耳根。
邓明澄的目光炙热坦诚,如湖水般温柔,如天空般清澈。他轻轻握住我的手,小拇指勾住我的小拇指,像儿时那样:
「拉钩上吊,三百年不许变。」

-4-
之后的日子就好过了许多。
手里的差事依旧繁重枯燥,心里却有了盼头。盼春分,盼夏至,盼立秋,盼小雪。一年又一年,时间你快快过,等到我二十三岁,就可以出宫啦。
我见邓明澄的机会不多,宫女和侍卫是不允许私下往来的。邓明澄总是侍奉在皇上左右,偶尔,我瞥见他挺拔的背影,片刻失神,偶尔,他偷偷来看我,塞给我一个在宫外才能买到的香糖果儿。
一日一日,我梳着头发,辰光从发丝间溜走。我的头发越来越长,我算好了日子,待我长发及腰,正好满二十三岁,嫁给我的如意郎君,还不算晚。
这一日,外面忽然起了喧闹。
我走出耳房,见有一些宫女太监在往北边跑,好像是去看热闹。
我拦住一个太监问:「林公公,怎么啦?」
「不得了啦,邓将军在受刑!」
「啊?」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谁?在干嘛?」
「邓明澄邓将军,跪在正阳宫殿长阶下,挨板子呢!」
「为什么?谁敢动他?」
「当然是皇上呀。听说,皇上给邓将军赐婚,要把公主嫁给他,邓将军居然拒绝了,皇上一怒之下,就革了他的职,当场剥掉铠甲,杖责一百。」
我如遭雷殛。
茫茫然跟着人流,来到北配殿的回廊下。我看见在正殿前方的空地上,跪着一个人,两个执杖太监正往他身上行刑。
木杖敲打在皮肉上的声音,远远地穿过来,如同打在我心里,痛彻心扉。
邓明澄,你傻啊。
皇上赐婚,你怎能拒绝!
何苦为了我,断送你前程!
我很想扑上去抱住邓明澄,替他挡住那些板子。我很想对从未谋面的皇上说,成全我和邓明澄吧。
但我做不到,我只是一个卑微到不能再卑微的宫女,那些贵人们,根本不会把我当人看。
我不知是怎么回到自己住处的,哭啊哭,哭到天黑,又哭到天亮。掌事姑姑在外面骂:「这都什么时辰了,落叶还没有扫?当心吃板子!」
我找到小林子,把几块碎银子放到他手里。「劳烦林公公,替我照顾一下邓将军,张染感激不尽。」
小林子把银子揣进袖中,「邓将军被挪到偏殿去了,我去给他请个太医,染妹放心。」
我又把一个金佛挂件递给他,「请你把这个转交给邓将军,告诉他,这是我娘的遗物,他就能明白我的心意了。」
「好的染妹,你放心。」
打那以后,我再没见过邓明澄。林公公说他被贬出宫,去守城门了。
几个月后,他托人给我带信,只有四个字:「可还愿意?」
我回了很长的一封信,告诉他我有多么多么愿意,我就盼着明年满二十三岁,出宫去找他,从此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他没有再回信,但我知道他在等我。
只是,没有邓明澄的帮忙,我能不能出宫,更加不确定了。
我只能努力讨好管事太监和掌事嬷嬷,希望将来他们能为我说句好话。
这天,林公公来找我,说想麻烦我一点事。
「秀苗她病了,这几日她的活路你能不能帮她做了?」
我犹豫了一下。ţů⁷已经入冬,天很冷了,我自己的活都干得很艰难,再多加一个人的活……
可是,林公公刚刚升为正阳宫副管事,我还想顺利出宫呢,不敢得罪他。
为了出宫大计,我忍了!
白日里,我勾着腰干活干得气喘吁吁,秀苗坐在小墩上晒太阳。每个人都喜欢正阳宫的太阳,晒到身上暖和,舒服,有做人的感觉。
她舒服地挠了挠颈子,一个金灿灿的东西掉出来。
那不是……我的金佛吗?
邓明澄出事后,我让林公公把金佛带给他,怎么出现在了秀苗的脖子上?
稍一思忖,我就明白了。
心里真的很气,想冲上去把金佛拽下来,再给秀苗一巴掌。如果林公公来了,再给他一巴掌。
但我也只能想想,什么也做不成。
在这等级繁多而森严的皇宫里,我是最底层的存在。莫说心爱的东西被人占了,就是我整个人都被占了,我都没办法讨回公道。
只是我现在想不到,后来,我所有心爱的东西,包括我自己整个人,真的都被人占去了。
秀苗有一项任务是每日往正阳殿送清水。
大清早,我端着盛满大铜盆的清水往正阳殿赶。前一天送晚了,挨了一顿骂,今日匆匆忙忙,紧赶慢赶,得在卯时之前把水送到。
转过一处回廊,对面突然出现一个人。我没刹住,铜盆里的水溢了出去,正好洒在那人的衣服上。
我脑袋里「嗡」地一声,下意识就跪下了。
完了,我要完了。
我没有看清那人的脸,但我清清楚楚看到,他衣服上被水泼湿之处,正秀着一条金龙,张牙舞爪,怒眼圆睁。
衣服上绣龙的人,不用猜都知道是谁……
太子。
这人是太子。
那金龙是四爪,这样的服制,是专属于东宫太子的。

-5-
「太子殿下恕罪!太子殿下恕罪!」
我把头磕得咚咚响,心里已经怕到了极点。
曾经有一个宫女,浇花时不小心溅着了路过的三皇子,三皇子一句话都没说,她就被拉去正刑局打成了残废。
而我简直太优秀,一盆水泼湿了太子。
大概是要直接拉去乱葬岗了吧。
「抬起头来。」一个清润又低醇的声音。
我缓缓抬起头,刹那间,目光与他对撞。
他是个极温润、极清雅的男子,身姿英挺仿若修竹,乌黑的头发由金玉冠束着,面容美得好似宫院里的桃花。整个人由里而外透着尊贵之气,阳光斜照在他身上,夺目得如同神祇。
我一时竟忘了挪开眼睛,愣愣地望着他。
他也盯着我,眼里划过一丝惊讶。
「哎呀!染姑娘,是你呀!」
太子身后,窜出来一个小太监,虽然几年未见,我还是一眼认出他来——陆小玖。
如今的陆小玖长高了,更俊朗了,皮肤瓷白瓷白的,一双桃花眼很是漂亮。
但是站在光彩熠熠的太子身旁,还是显得暗淡了。
「你认得她?」太子问陆小玖。
「认得认得,老相识了!」陆小玖转头对我说,「染姑娘,你自己跟太子报名字。」
「回、回太子殿下,奴婢名叫张染,是正阳宫的宫女。不慎打湿了殿下的衣服,奴婢死罪!」
「今年多大了?」
「虚岁二十三了。」
「哦,年龄不小了。」
「是……」我想说是啊,本来今年就可以出宫了。小心翼翼、辛辛苦苦了十年,临了了,犯下大错。
「起来吧。」太子说。
我难以置信,一时愣在原地。直到陆小玖提醒我:「太子殿下让你起来呢。」
我慌忙站起来。
太子说:「快去送水吧,迟到了要挨骂。」
「谢太子殿下!谢太子殿下!」我如蒙大赦,一个劲给他鞠躬。
他双手负后,阔步离开。
陆小玖回头,给我竖了个大拇指。
我也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竟然捡回一条命,太神奇。
太子他……真是个好人。
此事翻过不提,没有人知道我曾经用一盆水泼了太子胸前的金龙。
复诚二十三年的春天,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每年夏天,宫里都会放一批宫女出宫。而名单会在春天定下来。
每个宫放哪些宫女出宫,由各宫的管事太监报上名单,再由司奴局核定。
林公公是正阳宫的第一副管事。我已经打听过了,出宫名单由他来拟定,
我拿着全部积蓄,去拜访林公公。
林公公笑眯眯接了我的东西,「有人想留,有人想走,都来找咱家,都撞一块儿了。」
「有谁想留呢?」我不解。
「心比天高的人吧。觉得自己有几分姿色,在宫里熬着,总有出头之日。」林公公冷笑,「这种人,我就偏不成全,偏放她们出宫去,少做白日梦。」
我说:「还请公公成全我,我不敢做白日梦,真心的想出宫。」
「咱家知道了。染妹妹,你放心。」

-6-
十天后,出宫名单下来了。
没有我。
错愕、生气、绝望。
错过二十三岁这个档口,下一次出宫,就是六十岁了!
我疯了。
林公公正在正阳殿当值,我也不管那么多了,直接冲到了正阳殿。
正提着裙子攀爬高高的石阶,林公公急吼吼地下来,「你到这干什么?不要命了!」
「为什么出宫名单里没有我?」
「啊?没有吗?不可能呀。」
「真的没有,你自己看!」
我把名单甩给他。
「不想出宫的都在上面,想出宫的都没入选,林公公,你做事不能这么绝啊。」
「可能是我胡涂了,把你给漏了。」
「那就把我加上!」
「司奴局已经核定的名单,没法改了呀!」
「那我就跟你拼了!」我声嘶力竭地威胁他,「我就站在这里,把你收我们钱财的事喊出来,把你和秀苗对食的事喊出来!」
在宫里,收受贿赂、对食都处于灰色地带,你可以做,但不能让主子知道。被揭发了,那就是死罪。
他的脸瞬间黑了,「张染,你不要找死。」
「我如果出不了宫,我也不想活了。不如拉几个垫背的,也可以瞑目了。」
林公公吃惊地望着我,仿佛不认识我了。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以为我温和软弱,就随便拿捏吗?
最后,他咬了咬牙,「行!我试试吧!」
事实证明林公公确实有两下子,没过两天,司奴局就来通知,我被加入了出宫名单。
这一刻,我闭上眼,感受春风吹在脸上的感觉。
邓明澄,我马上就能见到你了。
此后就在盼望、盼望、盼望中度过。
十年那么长都熬过来了,却觉得这最后半年过得好慢。
五月,皇上嫁公主,宫里张灯结彩。我看着宫道上的红灯笼,宫殿窗户上的红贴纸,脑袋里想象着邓明澄许诺给我的十里红妆。
我已长发及腰,我青春正茂,郎君娶我可好?
邓明澄,你听见了吗?
距离出宫还剩五天,我们被带去正往阳殿面圣。
这是我入宫以来第一次面圣。我和其余六人跪在长阶之下,皇上站在高高的阶上,对着我们训诫了几句,便离开了。
等我抬起头,只看到一抹蹒跚的明黄色背影。
距离出宫还剩三天。
我去盥洗局和老姐妹们道别。大家执手相看泪眼,嘱咐着各自安好。
本来也想和陆小玖子道别,但他在东宫,我进不去那个地方。

-7-
距离出宫还剩最后一天。
我仔细浇了花,洗了衣服,把我负责的地方打扫得干干净净。
算是对这个霸占了我十年青春的地方做告别。
这时,我看到了陆小玖。
我又惊又喜,「小玖,你来做什么?」
「我来替东宫给皇上送点东西。」陆小玖斜倚着栏杆,「顺便看看你,听说,你要出宫了?」
「是呢,明天就要走了。你多保重啊。」
他笑了笑,「你也保重。对了,我有一样东西忘在东宫没拿过来,你能不能陪我走一趟,去东宫把东西取了,帮我送过来?」
我其实不想去。马上就要走了,不想节外生枝,何况东宫那么敏感的地方。
可我不知道怎么拒绝陆小玖,他还救过我的命。
走在去往东宫的路上,我对陆小玖道:「谢谢你,那次留了我一命。」
我不说是什么事,但他肯定没忘。与太子大婚丢布料事件有关的宫女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
陆小玖得有多大勇气,才敢在主子眼皮底下留我一命。
陆小玖却道:「什么事啊,我不记得了。都过去啦,不提了。」
我觉得今天的他有点怪。
进了东宫,陆小玖把我领到一个小院里,对我说:「你明天就要出宫,要洗得干干净净、打扮得漂漂亮亮再走。屋里准备好了热水、换洗衣物,你去收拾收拾吧。」
我说:「不用了,我拿完东西就走,太长时间不在,被嬷嬷发现要挨骂的。」
「听我的,收拾收拾吧。」陆小玖的语气毋庸置疑。感觉我要是不按照他的要求「收拾收拾」,今天就出不了东宫了。
我只能妥协。
不得不说,洗热水浴还真的是舒服极了。
宫女平日只能擦擦身子,泡热水浴这种福气从来没享受过。我要不是看天都快黑了,真想扎在木桶里不出来。
桌上放着一套新衣服,碧水清色的绸缎面料,穿上身整个人清清淡淡温温柔柔。
我绾了一个半髻,剩下的长发垂在腰间。梳妆台上放着胭脂水粉,我没有用。素面惯了。
我推门出去,陆小玖正候在门外。看到我的一瞬间,他脱口而出:「染姑娘,你好美。」
我歪着头笑,「二十三岁的老人家了,美人迟暮咯。」
陆小玖说:「请随我来。」
兜兜转转,来到一处名叫梦境阁的精美宫殿,陆小玖领着我进去,里面装饰华丽,蜡烛都是雕花的。
我问陆小玖这是哪里,他指了指一扇半透明的屏风,「你就站在这等着。」
「要等多久啊?」我问他,没得到回答。他消失不见了。
我不敢动,就站在半透明的屏风背后,心里骂着陆小玖搞什么鬼名堂。
约摸半个时辰后,我听到脚步声,有人进来了。
不像是陆小玖,这脚步沉稳有力。
「哗啦」一声,屏风被拨开,惊得我连忙转过头来。
我看到了一个有点面熟的男人。
太子。
他的眼眸有些迷离,在看清我的刹那目光如炬,眼底闪过一抹惊艳。
「是你?你怎么在这?」他问我。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是啊,我他娘的怎么会在这。
他打量着我,「你今天很美,这身衣服很配你。」
「谢殿下,奴婢告退了。」
「孤没让你走。」他抓住我的胳膊,我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
糟糕,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捏住我的下巴,「初见你时,便觉得你很美,很像一个人。哦,你应该记得什么时候见过孤?那次,你把水洒在孤的身上了。」
我已经不想听他说下去了,我只想离开这里。
不知哪来的胆子,我拂开他的手,强行要走。
他却又捉住我的手腕,用力一带,把我拉进他怀里。
我震惊了,拼命挣扎。
如果说上次见到的太子是神祇,今天的太子就是魔鬼。我越挣扎他越兴奋,把我打横抱起,走进卧房,扔我在床上。
他灼热的气息扑在我的脖颈间,手在我身上游走,所过之处,衣带散落。
我啜泣着,「太子殿下,不要,不要,我明天就要出宫了。」
他轻笑了一声,「你不用出宫了。今后,东宫就是你的家,侍奉孤。」
「殿下,奴婢已经二十三岁了,老姑娘了,不配侍奉殿下。」
「呵呵,没关系,孤就喜欢年龄大的女人……」
「不要,不要!」
邓明澄还在等我啊,这辈子我已经跟他约好了啊……
我睁大眼睛,望着承尘,整个人在晃动,身体疼得像被撕裂。
我对生活的所有期待,我后半生的梦想,都在此刻灰飞烟灭。
此生,活到这里已是绝路。
太子的指间碰了一下我的眼角,沾上了泪。蹙眉问我:「你很委屈吗?」
我不说话。
他更加狂暴。
我的泪不止,他的欺辱便不止。
直到深夜,我的泪流干了。
他终于停止了对我的征伐。唤来宫女为他洗漱更衣,便抛下我走了。
我像一尾脱了水的鱼,躺在床上,睁眼到天明。
卯时的更声响起,宫门将会大开,把宫女们放出去。
这是我期盼了十年的时刻。
然而,在一夜间,所有东西,灰飞烟灭。
我将要在这深宫活一辈子,然后,死在这里。

-8-
再次见到太子刘嘉祈,是在两个月以后。我被查出有了身孕。
这两个月,我被软禁在梦境阁,连陆小玖也见不到。
后来吃不下东西,绝食了三天,宫人才去禀报陆小玖。
他带着太医来给我诊脉,发现我怀有身孕,刚好两个月。
刘嘉祈来的时候,我穿着单薄的衣服,缩在床角,静静地流泪。
他没有多看我一眼,只向太医询问了情况,又嘱咐宫女好生伺候。
我的怒我的哀我的悲,在他眼里分文不算。
宫人忽然道:「殿下,太子妃来了!」
他站起身,向外走去。
透过半透明的屏风,我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清瘦清瘦的,弱不禁风。
隔着屏风,刘嘉祈与她小声交谈。
「至秋,你回去吧,这里有太医和宫女照顾着。」
「东宫子嗣稀薄,这一胎万万要好生照料着。可惜妾身福薄,不能为殿下诞育子嗣……」
「你不必自责。让那个奴婢替你生,到时去母留子,她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
听到这句话,我蓦地抬起头。
谁能告诉我,什么叫做去母留子??
这样的话,从刘嘉祈口中,轻飘飘地说出,依旧是清润低醇的声音,却那么冷漠可怕。
太子妃惊道:「殿下,万万不可……」
「水儿,扶太子妃回去休息。」刘嘉祈命令宫女。
太子妃被几个宫人搀着拉着,半强迫地带走了。
「好生照顾她腹中的胎儿,不得有半点闪失。」刘嘉祈冷声对太医道,没再看我一眼便离开了。
我蜷缩在床角,呆呆地一直到晚上,无法从这可怕的梦魇中回过神来。
为什么命运如此弄人,为什么我就不配享受一丁点幸福?
陆小玖端着碗,坐到床边。他舀了一勺粥,送到我嘴边。
我瞪着他,一挥手打掉了粥,啐了他一口。
「把我献给太子,你可称心如意了?」
他涩然一笑,「唯有把你献给太子,我才能永远留你在身边。」
「你说什么?」
「染姑娘,我喜欢你,在盥洗局见到你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你。可我无福拥有你,又见不得你离开。原谅我,只能用这种办法,让你一直活在我的视线里。还记得吗?我救过你一条命。你的命是我的,不由你自己做主。」
「卑鄙,无耻,恶心!」
「随你怎么说,反正木已成舟,你要么活,要么死。活着,有无限的可能。死了,你的家人也会受连累。太子阴狠绝情,你若不遂他的意,他必教你九族俱灭。」
我呆了许久,讷讷道:「可我必死,你没听到吗?他说,去母留子。」
陆小玖轻轻拂开我脸颊上的发丝,柔声道:「喝了这碗粥,我保你不死。」
他的桃花眼含着情,整个人在摇曳的烛光下俊美得如同暗夜里的妖精。
我接过碗,一饮而尽。
既然老天让我与黑夜为伴,那我必不教伤害我的人见到光明。

-9-
我不再绝食,乖了许多,加上陆小玖的进言,太子解了我的禁足。
我可以在梦境阁周围走一走,透透气。
东宫冷清肃穆。刘嘉祈的妃妾不多,他这些年专宠太子妃,只纳过一个侧妃、两个选侍。太子妃董至秋没有生育,只有一个选侍生了个女儿。
梦境阁外有一片湖,湖心有个小岛,岛上有一个破旧的楼阁。
陆小玖指着那小岛,对我说:「太子侧妃杨氏,宰相之女,就住在那里,八年了。」
我稍微一算,惊讶道:「那岂不是从她嫁入东宫,就……」
「大婚后第十天,太子以侧妃生辰八字冲撞了太子妃为由,就把她赶到了湖心小岛,从此她再未下过岛。」
我默默许久,问陆小玖:「我的下场,会不会比她还惨?」
陆小玖道:「起风了,染姑娘,回屋吧。」
梳齿从缎子般的乌发间划过,镜中巴掌大的小脸,皮肤莹白,五官柔和。
陆小玖给我梳着头发,徐徐地说:
「太子喜欢身份低微、容貌秀美、乖巧柔顺的女子,染姑娘你前两项都符合,只是这乖巧柔顺这一项,还得修炼。」
我道:「那有什么用,太子心里装着太子妃,我再怎么样,也是东施效颦。」
陆小玖嗤笑了一声。
「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我问他。
「太子遇见太子妃时才十五岁,少年心性,莽撞冲动。何况那时皇上让太子娶宰相之女,太子更生了叛逆心,非要把自己看上的女子娶回来。」
陆小玖放下梳子,把一朵簪花别在我鬓边。
「现在已经过去八年了,当年的激情早已退去,太子妃都三十多岁了,常年病弱,容貌减损,又不能生育,太子正是盛年,两人愈发地不般配了。太子心里对她还有多少情,谁又知道呢。」
「可他说要杀了我,把我的孩子给她……」
「太子说那话,未必是真心,许是染姑娘你违逆他,他吓唬你罢了。」陆小玖凑到我耳边,低声说,「一切都有回旋的余地,能不能让太子改变心意,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我坐在廊下,吹着夏末的晚风。这风从宫外吹到宫里,再从宫里吹到宫外,我和邓明澄,是否吹过同一缕晚风?
「坐在这干什么?有心事?」
太子刘嘉祈的声音。
我连忙站起身,跪地行礼。
他把我搀起来,手拂过我鬓边的簪花,「花似美人,美人似花。」
我螓首半垂。
「怎么,想通了?不闹了?」刘嘉祈问道。
「奴婢此身,从此便属于殿下了,还望殿下怜惜……」
刘嘉祈沉默。
难道我说错了话?会错了意?我忐忑地抬起头看他。
他淡淡笑着,手指勾起我的下巴。
「你长得像一个人。」
「哦?奴婢像谁?」
他没有回答我,缓缓地,轻轻地,吻住我的唇。
然后把我抱起,进了屋……
我记住陆小玖的嘱咐,特别特别乖巧,特别特别顺从。太子显然很受用,不若第一次的狂暴,极其温柔呵护地把我覆在身下。
从这一夜之后,改变开始悄悄地发生。
太子一连七日宿在我的房里。
陆小玖都惊叹,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太子不好女色,性情克制,即便对太子妃,也没有这样肆意纵情过。
我想,可能是我心里有恨,他感受到了,再看我委曲求全、曲意承欢的样子,满足了他的征服欲。
直到某一天,我眼前一晕,从床上栽下去,摔得头破血流。
叫来太医,说我腹中胎儿不稳,不能再行房了。
刘嘉祈于床前守着我许久。
我迷迷糊糊间,听见宫人说,太子妃来了。
还是隔着一道屏风,刘嘉祈将董至秋拦下,让她回去养病。

-10-
第二天,太子妃的宫女水儿来了,呈上一盒药粉,说是涂抹于我额上的伤,止痛祛疤有奇效。
我打开盒子,奇香扑鼻,忽然唤起我久远的记忆。
那是很多年以前,我还在盥洗局的时候,太子大婚前丢了布料,我和九个宫女被拷打,之后陆小玖拿来一种药粉,给那九个宫女敷上,导致她们惨死。
这盒药,从色泽到香气,都是那么熟悉……
我叫来陆小玖,把药粉给他看。
他登时变了脸色。
「染姑娘,此药唤作蜜意粉,是一种名贵而稀少的香料,在香炉里焚烧是安神的良药,涂抹在伤口上,则是催命的毒药……」
我心下一凉。
「小玖,当年你给锦棠她们涂的药,可就是这蜜意粉?」
「……正是。」
「我记得你说,这药是太子赏你的。」
陆小玖犹豫半晌,说了实话。
「一切都是太子妃授意我做的。」
我终于从陆小玖口中得知了真相。
当年,董至秋在大婚之前,就以选侍身份进了东宫,成了东宫实际上的女主人。嫁祸侧妃杨氏,失败后杀人灭口,都是她一手策划。
真的想不到,竟然是她。
平民出身,身娇体弱,柔顺和善,都是她的假面吗?
陆小玖不以为意,「能在这深宫里生存的人,哪有什么善类?」
我想起了我入宫这十年。
即便我是身份最低微、最与世无争的宫女,也经历了太多阴谋,被抢走了太多东西。
现在,我已经卷入了东宫的暗流之中,若想活下去,并且是有尊严地活下去,我似乎也不能做一个善类了。
「小玖,你说,这蜜意粉,一次用多少可以置人死地?」
陆小玖略一沉吟,「指甲盖大小即可。」
「那我用半个指甲盖,能活吗?」
陆小玖蓦然抬眼看着我,说:「能活,但你得受罪。」
我把蜜意粉递给他,「来,帮我上药吧。」
陆小玖看我的目光渐渐变了。
「染姑娘,你终于活明白了。」
陆小玖用小拇指抠出一点红色粉末,仔细撒在我额头的伤口上。
之后的事就简单了。
我病得要死要活,太医诊断出我中了毒,然后敏锐地发现了我床头的蜜意粉。
水儿受刑后,交代蜜意粉是太子妃让她送来的。
刘嘉祈听到这个,「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我的心拔凉拔凉的。
我低估了太子对太子妃的感情。他对她的宠爱纵容,没有底线可言。
这日,刘嘉祈进来时,我正坐在窗边看着落叶垂泪。
他捏了捏我的脸,「你哭的样子,真好看,孤喜欢。」
「殿下怎么不问,奴婢为何而哭?」
「你们女人不就喜欢哭么。不过,好看的女人哭起来也好看,孤欣赏就是了,不想问那么多。」
我抽抽搭搭地问他:「殿下,奴婢生下这孩子,是不是就要死了?」
「哦?何出此言?」
「您说过,去母留子,要把我的孩子送给太子妃。」
刘嘉祈想了一会儿,似乎才想起自己确实这么说过。
他说:「逗你玩呢,那时候你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孤气恼,便说那些话吓唬吓唬你。」
逗我玩?吓唬吓唬我?
这种玩笑那么好开吗?
「那殿下的意思,奴婢不用死了?」
他摸着我的脑袋,像在摸一只小猫小狗,「你只要乖乖的,美美的,可可爱爱的,让孤高兴,孤怎舍得让你死。」
我抱住他的腰,头靠在他的怀里,「奴婢什么都听您的。」
在宫里熬了十年,我其余的不会,伏低做小、忍气吞声是最擅长的。他把我捏变揉圆,我顺着他就是了。
只是所有账,都有清算的时候。

-11-
我被封为选侍。
虽然是东宫位份最低的妃妾,但这意味着我有了主子的身份,终于不再是一个命比草贱的宫女了。
可我心中是悲的。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能走出这深宫高墙,再也见不到邓明澄。我的命运,将随着太子一人的喜恶悲欢而起伏。
而太子刘嘉祈,是个披着神明外衣的魔鬼。
秋分这天,是太子妃董至秋的三十二岁生辰。
东宫举办了一场晚宴。因董至秋一直病着,晚宴并不张扬,除去东宫妃妾,只有与太子最交好的几位贵客。
我因怀有身孕,坐的位置比别的选侍都更靠前,也得以清晰地一睹太子妃芳容。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
很令我惊讶。
她才三十二岁,两鬓已有了霜色。面容依稀可见曾经的温润柔美,但如今已是憔悴瘦削,眼角爬满细细的纹路,双目黯淡无光。
是什么样的病,把她折磨成这样?
宴席快开始时,太监唱道:「五公主到!驸马到!」
只见一群宫人簇拥着,一对男女挽着手走入殿中。
而我的注意力,完全被那个男人吸引。
他一身华贵锦袍,身材颀长挺拔,鹤立鸡群。
虽然多年未见,我还是一眼认出他。
邓明澄。
他是邓明澄。
我捂住嘴,极力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极度强烈的震撼被捂在胸口,快要把我的五脏六腑炸裂。
他怎么成了五公主的驸马?他什么时候成了驸马?他不是去守城门了吗?他不是说等我吗?
我忽然想起,今年夏天,我临出宫的时候,五公主刘乐依出嫁,阖宫的喜庆。
那时我满心里想着出宫,无心关注此事。
现在才反应过来,刘乐依嫁的人,正是邓明澄。
可笑我还以为他在宫外等着娶我。
可笑我还想去找他,与他双宿双飞。
事实是,即便我真的出了宫,也再找不到他了。
我一直怨恨刘嘉祈毁了我的幸福,其实我的幸福早就偷偷溜走了。
邓明澄从我面前路过时,瞥见了我。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眼里满是震惊。
但很快恢复如常,挽着五公主,在太子身畔落座。
刘嘉祈笑道:「郎才女貌,佳偶天成。看到五妹有了好归宿,哥哥真心为你高兴。」
刘乐依又爱又怨地瞥了驸马一眼,「哼,人家当初宁肯去守城门都不愿娶我呢。非得要我死缠烂打,他这个木头才开了窍。」
邓明澄面色平静,双手举着酒杯,「那我就自罚一杯吧。」
五公主刘乐依活泼开朗,说个不停,众人都你一嘴我一嘴地附和她。
只有邓明澄闷头喝酒。
我也想喝酒,想一醉方休。但我面前摆的是酸梅汤,因为刘嘉祈觉得我怀着身孕喜欢喝酸梅汤。
其实我讨厌酸梅汤,讨厌死了。
我讨厌这里的一切!
我起身离开,走到殿外,倚着栏杆,遥望远处的飞檐翘角。
不知何时,身边站了个人。
「你的头发,都这么长了。」他说。
我捋着发丝,轻笑:「按照礼制应该梳发髻的,但太子喜欢我的长发,我只能随便挽个髻,披头散发地来见人。」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他道。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我回应。
我们都沉默了。
许久,他说:「染染,没想到,你会跟了太子。」
「邓明澄,我也没想到,你终究是娶了公主。」
他苦涩一笑:「迎娶公主和满门抄斩,我只能二选一。我妥协了。那你呢?」
「我把一盆水泼在了太子身上,他把我强暴了。」
他紧紧捏着栏杆,指甲盖都青了。
「我们都是蝼蚁,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他留下一句话,转身离开。
是啊,蝼蚁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
酒至半酣,宴席正欢时,刘嘉祈挥挥手,鼓乐骤停。
他站起来,擒着酒杯,朗声道:「今日,是太子妃的生辰,亦是孤与她成婚八周年的日子。至秋伴孤多年,心容具善,德冠东宫,孤在此敬爱妃一杯。」
众人皆站起,董至秋也在侍女的搀扶下诚惶诚恐地站起来。
刘嘉祈温情脉脉地望着妻子。
忽然,他把酒杯举到她头顶,杯子一倾,酒液浇到了她的头上。
大殿里顿时安静。
所有人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刘嘉祈依旧笑着,目光却透着阴寒。
董至秋惊恐,慌忙跪下。
刘嘉祈拿起酒壶,继续往她头上浇酒。
董至秋闭着眼,红色的酒液淌过她的脸,鲜血般触目。
酒壶空了,刘嘉祈坐回椅子上,把玩着玉扳指,懒懒道:「八年了,实在腻了,不想再看到你了,你去湖心小岛上,跟侧妃作伴吧。」
死寂死寂的大殿里,回荡着董至秋撕心裂肺的哭声。

-12-
我给那死去的九个姐妹上了香。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们的冤屈终于得报。凶手得到了报应,虽然她还活着,却生不如死。
董至秋上船前,我去湖边送她一程。
「我很后悔,我死得太晚了。」她望着夕阳,目光迷离。
「如果我在他最爱我时死去,他会念我一辈子。可我就任凭他对我腻烦,生厌。」
我说:「你嫁祸太子侧妃,杀害盥洗局宫女,又企图毒杀我。太子当然会厌弃你。」
她笑着摇摇头。
「张染,你根本不懂。太子根本不在乎你我是谁,做了什么。人人妒我受宠,彼之蜜糖,吾之砒霜,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没有人懂。你知道吗?太子他,太子他,太子他是个……」
她努力想说出什么重要的信息,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我也没听明白太子到底「是个什么」。
「他为什么讨厌侧妃?因为她是世家贵女,不好拿捏,太子忌惮外戚坐大。而你,正好跟我一样,没家室没背景,任他摆布。」她语气悲哀,「总之,祝你好运吧。」
我默默良久。抬起头,笃定道:「我们不一样。」
她冷笑一声,登上小舟。我敛衽一礼,送她远去。
回到梦境阁,我打了个盹。
梦见邓明澄了。真是一个糟糕的梦。
我是被陆小玖唤醒的。
「娘娘,太子妃殁了。」
船行到湖中央,她趁人不注意,投湖了。
在宫里,不管是主子还是奴才,自戕是重罪,会连累家人。
而太子妃家中仅有一ṭůₕ个老祖母,一个月前刚刚病逝了。
她没有家人,死得无所畏惧。
我猜,这是她在这东宫里唯一拥有的自由了吧。
刘嘉祈悲痛万分,三日没有去上朝,并请求皇上风光大葬太子妃。
甚至让伺候过太子妃的十名宫女和太监殉葬。
夜里,我听着外面的哭声,那是即将殉葬的宫女太监在为自己的命运悲泣。
我心有戚戚焉。
我一直憎恨刘嘉祈强要了我。但如果我一直是个卑微如蝼蚁的宫女,那么加诸我身上的苦难,我将毫无抵抗之力。也许哪一天,也会莫名其妙地为哪个主子殉葬。
可我实在是不懂太子。
董至秋是他当年拼了命争来的妻子,婚后八年,外人看来也是恩爱和谐的。最后她却受尽侮辱、被逼自尽。他又表现得悲痛万分,拉着无辜的人给她殉葬。
他到底爱她,还是不爱?
也许,有时候爱,有时候又不爱。爱与不爱,都凭贵人们一时兴起。
在太子那样的贵人眼中,别人都是器具,是玩意儿。
玩意儿就得有用处。没有用处的玩意儿,就会被抛弃。
我摸着隆起的肚子。现在,生下皇长孙,就是我的用处。如果我不想落得董至秋的下场,我这个肚子,就必须有用!

-13-
午饭后,陆小玖带着太医来给我请平安脉。
太子妃死后,太子就暂时把陆小玖拨过来伺候我,一方面是伺候,一方面也是监视。
只可惜,太子不知道我和陆小玖的关系。
太医道:「恭喜张选侍,脉象强劲,胎儿安康。」
我问他:「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太医道:「恕臣医术有限,现在还看不出来。」
我赏了太医,让他下去了。
我对陆小玖说:「必须是男孩。」
陆小玖道:「生男生女,那得看您的造化呀。」
我冷冷望向他,目光毋庸置疑。
「我说了,必须是男孩。不然,我不会有好下场。小玖,你给我讲过李选侍的事,还记得吧?」
李选侍曾经是太子宝林,是东宫第一个有喜的妃嫔。皇上和太子都对她寄予厚望,说只要生出皇长孙,就晋封太子侧妃。
可后来,生下了一个有先天疾病的女儿。
惹得刘嘉祈厌恶,把她贬为选侍,再也不许侍寝。她的病女儿被送到育婴馆,从此母女不得相见。
陆小玖低头,思忖半晌。
再抬起头,眼里多了一分笃定。
「放心吧,一定会是男孩。」
晚上,刘嘉祈来了,身上带着浓烈的酒气。
我正坐在榻上吃宵夜,他不叫我下榻行礼,竟然兀自坐在地上,身子伏在榻边,头靠在我的肚子上,闭着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留下一片阴影。
我觉得诡异极了。他这样子,就像一个留恋着母亲的孩子。
「殿下,榻上坐吧。」我提醒他。
他睁开眼,清澈如湖水的眼睛,一刹那,教人以为他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不要叫我殿下,叫我苏子。」
「啊?」
「苏子,叫我苏子。」
我疑惑地望着他。「苏子」是什么东西?
在他的催促下,我轻轻地叫了一声:「苏子。」
他眼眸颤动,「再叫。」
「苏子。」
他像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就伏在榻边抱着我,沉沉地睡去。
后来刘嘉祈每晚都来,蜷在我身边,枕着我的肚子,让我唤着他「苏子」,睡得很香。
而我得到的宠爱,也越来越盛。
每天不断的赏赐,悉心的呵护,我成了东宫最金贵的人儿。连我多年不联系的家人,都加官进爵,鸡犬升天。
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刘嘉祈:「苏子,到底是什么呀?」
刘嘉祈的睫毛动了动,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苏子,她喜欢这么叫我。」他幽幽道,「孤有说过,你长得像一个人么?圆圆的鹅蛋脸,柔顺的眉眼……真的很像她。」
我壮着胆子又问:「『她』,是谁?」
他闭上眼,不再回答。
我大概明白了。刘嘉祈心里,藏着一个女人。我和那个女人长得有几分相像,就成了她的替身。
只是,那个女人是谁呢?
肯定不是董至秋。
董至秋,也只是她的替身。

-14-
复诚二十四年夏初,我临盆。
疼了三天三夜,终于听到稳婆说:「生了生了生了!」
一阵婴儿的啼哭之后,安静了些许时刻。
突然,众人一齐报喜:「恭喜小主、贺喜小主,诞下皇长孙!」
我闭上眼。意料之中,没什么可喜的。
刘嘉祈阔步走进来,抱着儿子看了看,坐到床边,握着我的手,「张选侍,辛苦了。孤已向父皇请旨,封你为侧妃!」
直接从选侍升到侧妃?呵,倒是不错。
我虚弱地谢了恩,刘嘉祈待了一会儿,见我十分萎靡困顿,便嘱咐我好好休息,他离开了。
房内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只留陆小玖在旁伺候。
我问他:「我女儿呢?」
他低声说:「扔进炉灶里,烧了,不留痕迹。」
我的喉头哽了哽,说:「那几个稳婆,不能留。」
「明白。」
我闭上眼,一行清泪划入鬓发。
在我生产之前,陆小玖就已经做好万全准备,一旦我生下的是女儿,他就会用ťú⁷一个男婴来代替。
我知道我明白我懂得,这样做是逆天而行,我早晚会遭报应,会被千刀万剐!
可我没有办法。在这吃人的深宫,要么我被人吃掉,要么我做吃人的人,二选一,没有别的选择。
皇长孙满月这日,普天同庆。
皇帝亲自给长孙赐名「刘宥临」,并大赦天下。宫内举办了盛大的宴席,皇室宗亲、文武百官都来庆贺。
我一身华服、满头珠翠坐在高位上。我在皇宫十年之余,第一次以俯视的姿态睥睨众人。
从人下人到人上人,这是用我女儿的命换来的。
很久以前,在盥洗局的时候,我就因为貌美,被姐妹们调侃将来会被主子看上。现在真的应验了,后宫很多人议论我,说我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我只能说,这福气吧……我真的不想要。
我想要的,依旧是离开深宫,嫁给我的心上人,过自由自在的日子。若生个漂亮的女儿,就把她好好地养大。
可这样的梦想,永远只能在梦中想想了。
邓明澄当然也来了,挽着五公主,夫妻恩爱的模样。
他抬头望向我,眼中是平静的祝福。
每个上前来祝贺的人,都夸皇长孙漂亮可爱。我倒不知道这孩子有多漂亮多可爱,从他生下来,我就没有认真看他一眼,没有抱过他一下。
我怕想起我那葬身炉灶的女儿。
不知不觉喝了不少酒,我跟太子说去更衣,逃离了这吵闹的宴会。
凭栏而立,夏天的晚风轻柔拂面,吹干了眼角的泪。
「太子侧妃,一个人站在这干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
「五公主驸马,一个人来这里干什么?」我问道。
「可能是跟你一样,心情寥落,不喜热闹。」邓明澄说。
「你寥落什么,公主冷落你了?」
「都说深宫寂寥,其实公主府也很寂寥。」他苦笑,「可惜我这一生,纵有一身武艺和一腔报国热血,也只能围着她一个人转了。」
我懂了。
本朝驸马是不能在朝为官、参与国事的。偏偏邓明澄有一颗志向高远的心,却被困在公主府,做一个闲散的驸马。
别人看他悠闲富贵,他自己却寂寥焦虑。
我想起董至秋死前说的话:「彼之蜜糖,吾之砒霜。」
皇家有多少尊贵的肉体,又有多少不如意的灵魂。

-15-
皇长孙的满月宴过去不久,皇上就因中了暑热,病倒了。
这一病,一个多月起不来身,宫中气氛渐渐紧张起来。
敏锐的人都预感到,可能要变天了。
太子早晨去正阳宫侍疾,晚上回来时,脸色很不好看。
我跟陆小玖打听,陆小玖说,隆贵妃把守着皇上,不让太子靠近。
皇后早逝,隆贵妃是后宫位份最高、最得宠的妃嫔。她有一个儿子,三皇子刘嘉善。刘嘉善子凭母贵,很受皇上喜爱。
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年宫女浇花溅了他,便被打断了腿。
我给刘嘉祈捏肩,状若无意地问他:「苏子,怎么不高兴呢?是担忧父皇的病体吗?」
「隆贵妃那个贱人。」他语气阴冷,「鼓动宰相奏请父皇立她为后,美其名曰『冲喜』。」
我心下明了。
刘嘉祈这种混蛋,这些年能稳坐太子之位,只因他是已故皇后所生的嫡子。
如果隆贵妃成了皇后,刘嘉善就成了嫡子,到时皇位之争,可就热闹了。
第二日,我写了一封信,嘱咐陆小玖,想办法把信送到五公主驸马手中,务必要快!
与此同时,我让人去湖心小岛,把侧妃杨氏接出来,送进刘嘉祈的卧房。
杨清也,宰相杨回的女儿。多年受尽冷落,导致宰相与太子不睦。
但不知刘嘉祈用了什么办法,一夜之间就把杨清也哄得开开心心。翌日她从房里出来时,像是洞房过的新媳妇,满脸荡漾着幸福。
效果很好。一直主张册立隆贵妃为皇后的宰相突然改弦更张,站在了反对隆贵妃的一方。
复诚二十四年九月二十五,天色阴沉,狂风大作。
复诚皇帝奄奄一息,皇室宗亲与股肱重臣跪在屏风外,等待最后的时刻。
唯独,隆贵妃和她的儿子不在场。
他们被大内禁军挡在了正阳宫外。
这都源于我写给邓明澄的信。
邓明澄虽然已经离开大内,影响仍在。御前侍卫都是他的老部下。
我在信里请求他,保太子顺利登位。
五公主刘乐依是隆贵妃养大的,如果她偏向隆贵妃,对太子将极为不利。
我要赌一把,赌邓明澄对我的情分。
我赌对了。
酉时三刻,皇帝驾崩。太子刘嘉祈在大内禁军的簇拥下,登上皇位。
带兵欲闯宫禁的刘嘉善被斩于马下。
隆贵妃殉葬。
一同殉葬的,还有正阳宫三十名太监宫女。他们当中,有一些是我昔日的相识,比如林公公,比如秀苗。
我在跪地的人群中穿行,裙摆被人扯住。我低头,看见满脸泪水的秀苗。
她双手颤抖,捧着一个金佛,哭道:「娘娘,奴婢把金佛还给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拜托您去求求皇上,饶我们不死,求求您了,奴婢给您磕头了!」
她的前额拍在地上,啪啪响。这头磕得,够诚心。大概她一辈子就这么诚心一回。
我顺了顺被她扯乱的裙摆,漠然道:「能给先帝殉葬,是身为奴才的福分。在这宫里,福也是祸,祸也是福,都是命。要认命,懂吗?」
秀苗的神情转瞬愤怒,「张染!」她咬牙切齿,「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你不得好死!」
我无聊地笑了一下。在这深宫之中,有谁会得好死?
晚霞漫天,血染得一样红。
大行皇帝的丧礼轰轰烈烈举行了一个月,终于尘埃落定,刘嘉祈身披龙袍,坐稳皇位。
杨清也被封为贵妃,封号顺,赐居长信宫。
我被封为妃,封号缈,赐居明光宫。
陆小玖颇为不忿,「娘娘您有皇长子,凭什么她封贵妃?」
「安抚杨宰相罢了。」我不以为意地捋着头发。「倒是……我这个封号『缈』,是什么意思呢?」
缈,微也。意思是我出身低微?这骂人也骂得太直接了吧。
搞不懂。
刘嘉祈正式继位的七天后,远嫁的长公主才匆匆赶回来。
见到长公主的那一刻,我非常震惊。

-16-
长公主刘思淼,是刘嘉祈同父异母的姐姐,比刘嘉祈年长十岁,不知何故二十三岁才出嫁,嫁到了千里之外的藩国。
这是她第一次回娘家。
刘嘉祈极为重视,亲自带着我们在城外迎接。
长公主从马车上下来,掀起面纱露出正脸的那一刻,我非常震惊。
她长得像一个人。
不是别人,正是我。
她和我,长得像。
虽然她比我老了十岁,可我能预想到——十年前她就长我这样,十年后我就长她这样。
我观察刘嘉祈。
自长公主到来后,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她身上。一双漆黑的眼眸比漫天星光还要璀璨耀眼,薄唇微扬,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为了迎接长公主,宫里举办了盛大的晚宴。还在国丧期间就如此喜庆张扬,大臣颇有微词,但刘嘉祈毫不在意。
晚宴上,他完全不掩饰自己的欢愉。
晚宴结束后,喝醉的刘嘉祈由长公主亲自搀扶着离开了。
夜深了,我在正阳殿门口徘徊。长公主扶着刘嘉祈进去后,一直没有出来。烛光把窗纱染成暧昧的暖黄,隐隐约约可以听见里头的笑声。
又过了一会儿,笑声消失了,烛光熄灭了。
我让宫女不要声张。正阳殿新来的宫女都是我安排的,她们听我的话。
我蹑手蹑脚进入殿中。
向着东边燕寝走去。
在燕寝门口,我听见了刘嘉祈的声音。
「长姐,我好想你,我那些女人,没有一个比得上你。」
「苏子,长姐不是回来了么,长姐也好想你……」
「长姐回来了,就不要走了吧,陪在苏子身边……父皇已经死了,没有人能拆散我们了。」
「好,长姐不走了,陪着苏子……」
「长姐,我想要你……」
接下来,便是不可描述的声音。
……
我坐在正阳殿的高阶下,冷风吹着我的脑袋。
想起很多事。
刘嘉祈跟我说过,他喜欢年长的女人。
他让我叫他「苏子」,孩童一般眷恋在我身畔。他肯定也这么要求过董至秋,她无法接受,所以她出局了。我还记得,董至秋死前说:「太子他是个,他是个,他是个……」
我明白了,她是想说,太子他是个恋姐的变态!
我想象着此时正阳殿里的景象。我的男人,正和他同父异母的姐姐颠鸾倒凤,谋划着要永远在一起。
她叫刘思淼,刘嘉祈就赐我封号缈,把我当她的替身。
我胃里一阵恶心,想吐!
刘嘉祈,你睡谁,都没关系。但如果你要留亲姐姐在身边,天天和她乱伦,我可不同意。
毕竟,原身若是回来了,我这个替身,就该没用了呀。
我还想继续发光发热呢。
我整理好情绪,起身往明光宫走。
宫道上,遇见了邓明澄。他喝了点酒,开朗地跟我打招呼:
「缈妃娘娘,皇上Ţú₌怎么样啊?」
我淡淡道:「这几日除了上朝,就沉浸在与他长姐的温柔乡中。」
邓明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很快了țų⁴然。
「明澄哥这么晚了还没回公主府,是在……」
「哦,我与大内的老弟兄们喝了一顿,感激他们的鼎力相助。」
我向他行了个礼:「明澄哥对我的帮助,张染没齿难忘。」
他扶起我,「别那么客气。在这波云诡谲的宫廷里,我们必须和自己信任的人携手前行。」
必须和自己信任的人携手前行。
他这话,让我眼眶红了。
「那么,我与明澄哥,就是互相信任,可以携手前行的人?」我认真地问他。
他明亮的眸子望着我,「是。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
我们相视而笑。
「对了,明澄哥。」现实总是让我愁眉不展,「有件事,又要麻烦你。」
「你说。」
「长公主嫁的藩国,可是你曾经攻打过的东越?」
「是,东越每隔几年就要闹一回,看来长公主能力有限,哄不住自己的夫君。」
「镇守两国边境的将士,你还有联络吗?」
「都是我的老部下。」
「想个办法,挑起两国争端。」我压低声音,「不管东越那边怎么说,我们要让皇上知道,长公主赖在娘家不走,不利于两国和平。」
「明白了。」
「再见。」
「再见。」
长街上,我们擦肩而过。既然不能一辈子牵手,这样的相守相助也挺好。
等邓明澄帮我把这件事干成,我会送他一个大礼。

-17-
第二日刚起床,宫女火儿就来报,长公主来了。
我连忙洗漱更衣,匆匆出来见她。
「臣妾失仪,让长公主久等,罪该万死……」
刘思淼上前扶起我,「是我来得太早,扰了你休息。抬起头,让本宫看看。」
我缓缓抬头,与她目光对撞。她眼中掀起剧烈的浪涛,又一瞬间平复。
宫女上了早点,我拿了一块放在刘思淼盘里。「这紫豆云糕,是长公主的最爱,皇上常在我们跟前念叨您,连您爱吃的东西都成了东宫最流行的吃食。」
刘思淼笑了,「我那个皇弟呀……唉。他母后去世的时候,他才三岁。我主动向父皇请求,由我来照顾嘉祈。这一照顾,就照顾了十年,把我耽误到二十三岁还没嫁出去。」
我低头搅拌着碗里的粥,怪不得,十年的朝夕相处、相濡以沫,再加上宫里扭曲的环境,很容易孕育出禁断的感情。
刘思淼出嫁后,刘嘉祈不顾一切娶大他九岁的董至秋,说白了就是急需一个替代品。
我,则是因为与刘思淼长相有六七分相似,成了比董至秋更好的替代品。
「苏子,是您给皇上起的小名?」我问刘思淼。
「对呀。苏子,又名紫苏,是一味药材,我就是希望幼弟健健康康长大。」
我心里愈发不舒服。刘嘉祈曾抱着我,让我叫他苏子。那种时候他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渴望姐姐的爱抚。
我猛地一下反胃,哇一声吐到了刘思淼身上。
太医来诊断,说我又有了身孕。
刘嘉祈来了,第一句话便问:「你吐长公主身上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刘思淼说:「不打紧不打紧,有孕是好事啊。」
刘嘉祈嘱咐了太医几句,就带着刘思淼离开了。
我看着两人紧紧牵着的手,胃里又反上一阵恶心。
我交代陆小玖:「从今天开始,各宫送来的吃食,务必Ṭū́₎请太医过目。长公主送来的东西,无论是什么,都不要拿到我跟前。」
陆小玖不解,「长公主……对娘娘您能有什么危害吗?」
我的直觉,会有。
过了几日,刘嘉祈宣布,因后位空悬,顺贵妃病着,缈妃有孕,暂将六宫事务交给长公主管理。
好家伙,一个已经出嫁的公主,竟成了六宫之主了。
这样一来,更方便了两个人在宫中你侬我侬。
恶心,真他娘的恶心。
果然,刘嘉祈有了好姐姐的陪伴,再也不来后宫了。
我倒是喜欢这份清净,可惜顺贵妃杨清也,刚刚得宠又被冷落,据说很抑郁。
那可不,这辈子遇上刘嘉祈,算她倒血霉。
这一日,有位不速之客求见。
我的大娘。
十一年未见,她胖了一大圈,满脸横肉堆着笑,向我下跪行礼。
我晾着她跪了一会儿,才慢腾腾地说:「母亲莫要多礼。赐座。」
她胖胖的屁股搁在小小的秀墩上,脸上谄媚的笑容不减。
「娘娘啊,当初大娘就是瞅着您命里有大福气,才送您进宫的。您看这不……」
也对,我是该感谢她。
我也不跟她客套,「母亲有什么要嘱咐的,尽管说,本宫尽量满足。」
「哎呀那真是麻烦娘娘了……」她搓着大腿,「你弟弟予耀,年龄也大了,喜欢习武,您看能不能……能不能……在禁军帮他寻个差事?」
我差点笑出声。
那个又胖又傻又熊,被父母宠坏的张予耀,也配进禁军?
我喝了口茶,说道:「进禁军,倒不是问题。只是,朝廷规定,须得有边境从军的经历,才能选拔进入禁军。本宫可以安排予耀先去边境历练两年,到时再调他回京师,进禁军当个副统领不是问题。」
大娘一听儿子得去边境,面露为难之色。但觑了觑我的脸色,只好说:「那……也行吧,麻烦娘娘帮忙安排了。」
大娘走后,宫女火儿忿忿地说:「娘娘也太心善了,当初她怎么对待您的,您忘了?」
我垂眸,「有时候,原谅也是一种解脱。」

-18-
宫里渐渐起了谣言。
皇上与长公主形影不离,长公主经常在正阳殿里过夜,毫不避嫌,被很多宫人瞧在眼里。
为此,刘嘉祈打伤打死了好多「散播谣言」的太监宫女,惹得宫内人心惶惶。
明熹元年四月初二,是长公主的生辰。
刘嘉祈举办了一场极其盛大的宴会,就差把京师所有百姓都邀请到宫里来给刘思淼庆贺。
只有我没有到场。
自怀胎以来,我尽力避开任何宴席。一来防止有人在饮食中动手脚;二来,我不想刘嘉祈和刘思淼两个人在我眼前晃悠,膈应。
这一次,我依旧以身体不适为由,缺席了长公主的生辰宴。
春季天干物燥,夜里,我渴醒了,呼唤火儿给我拿水,她没有应。
我困极,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第二天,侍奉我起床的是宫女小婵,我问她:「火儿呢?」
小婵嗫嚅半晌,带着哭腔说道:「禀娘娘,火儿姐姐……火儿她……死了。」
「什么?!」
我流着泪,听陆小玖给我汇报火儿的事。
昨夜子时,长公主的侍女来了,说缈妃娘娘没能参加宴会,长公主特地准备了一份点心,请娘娘和腹中龙胎沾沾喜气。
我的宫人都记着,长公主送来的东西不能呈给我,便把那份点心放在了伙房,要等第二天请示我如何处理。
却没想到,火儿因误了晚饭,肚子饿,跑到伙房寻吃的。
点心ṭũ₁就被她吃了。
没过多久,她突然口吐白沫,倒地抽搐。还没等到送医,就没了气息。
「定是长公主忌恨娘娘不去参加她的生辰宴……」陆小玖咬牙切齿,「竟然下此毒手,要您一尸两命!」
我擦掉眼泪,「她忌恨我不是一天两天了。此事按下不提吧,皇上肯定护着她。」
陆小玖叹气:「唉,长公主留在宫中,真是乱了套!谁能管管她?」
「不急。我们管不了她……」我微微一笑,「总有人管得了。」
四月中旬,边境急报:我朝守军和东越在边境打起来了。
阵亡将士的数字一天天增加,大臣们急了,他们大多有儿子在边境从军,谁也不想看到自己的儿子马革裹尸。
他们开始给刘嘉祈施压,要求长公主返回东越,以平息战事。
刘嘉祈刚开始还跟大臣们硬刚,后来请命的队伍排到了皇宫外,奏折雪片一般飞往正阳宫。
刘思淼走到哪里,哪里都对她侧目。她在这里彻底待不下去了。
终于,四月末,刘思淼起驾返回东越。
刘嘉祈一直送她到百里之外,据说泪湿衣襟。
我在明光宫里,对着佛像念了一整天的经。
那些战死边境的将士,他们的命要算到我头上。
因为,当初是我授意邓明澄挑起的战事。
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会种下什么果。我只知道,为了生存,为了更好地生存,我手上的人命越来越多。
「娘娘!娘娘!」陆小玖跑进来,「五公主驸马捎来的信。」
我展开信笺,看着看着,手开始控制不住地抖。
整个人一下子跪在地上。
陆小玖连忙搀住我,「娘娘怎么了?别吓唬奴才啊!」
信里说,我弟弟张予耀,阵亡了。
大娘请求我把张予耀送进禁军,我把他送到了边境历练。本以为就是走走过场,偏偏碰到了本朝与东越的战事,他中箭而亡。
我和我的家人不亲。但血脉就是血脉,我做不到无动于衷。
这教我以后,如何面对我的家人?
我的手上,又多了一条人命,我亲弟弟的命。
我闭门多日,萎靡不振。
直到有个稀客造访。
顺贵妃杨清也。
「皇上在正阳宫闭门不见人,你在明光宫隐身不见人,前朝后宫都要乱套了。」
她的声音柔柔的软软的,和她的人一样。
难以想象这样的人儿是怎么在小岛上独自捱了八年岁月。
近来我听宫女说她郁郁寡欢,可在我面前,她举止大方、笑容得体,整个人有种历尽千帆的通透。
在皇上和我都倒下的时刻,她站出来,劝醒了我。
杨清也走后,我吩咐宫女给我更衣梳妆。
我要去正阳宫,面对刘嘉祈。

-19-
我拎着裙摆走上正阳殿高高的玉阶。太监推开沉重殿门,阳光倏然泻入阴暗幽清的殿室,蛟纱华缦无风自动,龙脑熏香的烟姿轻盈缭绕。
半掩的绨素屏风之后,是一张雕龙镂凤的阔榻,榻上一个明黄身影斜倚欹案,端着酒杯,懒懒地颓着。
我盈盈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缈妃,平身。」声音浅浅淡淡,带着一丝凉薄,是他一贯的口吻。
我绕过屏风,走到他近前。
他低垂着头,眼睫黑沉,又肤白如玉,如同名贵又脆弱的瓷器,一碰就碎。
就是这副漂亮的皮囊,骗过了多少人的眼睛。就算再混账,也让人讨厌不起来。
他抬眼,清冷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我感觉凉凉的。
「缈妃,你看上去气色不好,是龙胎不稳吗?」
「龙胎康健,请皇上放心。」我摸着肚子笑了笑,忽又敛去笑容,深深叹了口气。
「臣妾啊,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跟臣妾一起长大的。小时候,总是臣妾照顾他,我们在一张床上睡觉,一个碗里吃饭……后来,臣妾进了宫。一直想着,以后有机会了,要见见弟弟。然而,拖着拖着……」
我的喉头哽了哽,「前几日得到消息,他在边境,阵亡了。」
刘嘉祈的眉头猛地蹙紧。我看出,他的心窝子被我的话狠狠戳中了。
可笑的是,我现在睁眼说瞎话都说得那么真挚。
我拿起酒壶给他斟酒,「臣妾真的羡慕皇上,有一个好姐姐可以互相守望。虽然她走得很远,还是和您同在一片阳光下。余生还长,见面的机会还很多,总能让人怀揣着期待。」
他目光失焦,呆愣了许久。缓过神来,向我伸出手。
「张染,来,坐到朕身边,让朕抱抱你。」
我在他身边坐下,他俯身,头贴在我的肚子上。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我的肚子,睫毛微微颤抖。
「叫我苏子。」他说。
「苏子,苏子,我们永远在一起。」我低柔地说。
他的睫毛湿润了。
我从正阳宫走出来的时候,刘嘉祈也从悲伤中走出来了。
他追封我弟弟张予耀为忠义将军,赐我父亲二等侯爵,我大娘封二品夫人。
按照规制,我父母可以进宫见我。我拒绝了,无法面对他们。
刘嘉祈重新回到后宫,雨露均沾,顺贵妃、我还有几个低位份的嫔妃,都得到了他的眷顾。
我想,杨清也应该会开心一些了吧。
某次,趁着刘嘉祈心情不错,我给他提了个建议——破格让五公主驸马担任禁军统领。
「朝中党派纷争不断,刘嘉善余毒未清,有些人心怀鬼胎,咱得有个自家人守卫皇上您的安全。五公主与咱们最是亲近,她的驸马邓明澄是信得过的人,况且他功勋卓著,做过禁军统领和御前侍卫,绝对靠得住。」
刘嘉祈稍一思索,便准了我的提议。
邓明澄终于重新披上他心爱的铠甲,回到禁军,实现他忠君报国的志向。
这就是我送他的大礼。我想,这应该是他想要的礼物吧。
五月末,我诞下皇二子。
这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儿子。刘嘉祈很高兴,封赏全宫,晋封我为贵妃。
我却郁郁寡欢,在无人的时候黯然垂泪。
「小玖,我现在回想,当初生下女儿,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总会生下儿子。我太心急了,草菅了女儿的命……我好后悔啊……」
陆小玖道:「娘娘,谁能预料未来呢?您当时的处境,非得要一个儿子才能固位。没有皇长子,恐怕您今日也生不下皇二子。」
是么?我也不知道。
「娘娘,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接下来,您要做的,是登上那个位置!」陆小玖的声音带着蛊惑力。
「那个位置」,皇后之位。
刘嘉祈不圣明,但也不昏聩。甚至可以说精于权谋。
他一直空着皇后之位,就是为了拿捏宰相杨回。
他封杨清也为贵妃,距离后位一步之遥,让杨回抱着希望。所以,杨回在朝中尽力维护刘嘉祈,打压刘嘉善的余党。
而刘嘉祈偏偏又不封杨清也为皇后,让其他重臣也怀有希望,都想把女儿送进宫,争一争后位。这样一来,那些大臣又牵制了杨回。
这样的互相制衡,让刘嘉祈轻松压制了先帝留下的乱局。
而我,宫女出身,家人爵位虽高却没有实权,就算生了两个皇子,若要问鼎皇后之位,依旧困难重重。
成不了皇后,我的儿子就是庶子。来日皇后生下嫡子,我的儿子就与皇位无缘,他们就可能落得刘嘉善的下场,而我的下场,就是隆贵妃。
不是我悲观,是这个皇宫残酷。
一旦入了局,便是成王败寇。不将军,只能黯然收场。

-20-
明熹元年秋,即将举行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秀女大选。
大臣们都摩拳擦掌,要把自家女儿送入人稀空旷的后宫,争一争泼天的富贵。
我给我父亲捎了一封密信,让他挑选几个年龄在二十岁以上,长相与长公主相似的女子,收为女儿,参加大选。
选秀之日,满眼望去,都是不满十八、青涩娇嫩的少女。
只有二等侯张府送来的三个女儿,年岁分别为二十三、二十四、二十六,丰满的鹅蛋脸,柔顺舒展的眉眼,带着些成熟的风韵。
我听到有人窃窃嘲笑她们:「这么老的姑娘,张家也敢往宫里送!」
我悠然喝着茶,瞥了一眼身旁的刘嘉祈,他面无表情,对繁花般美丽的女孩子们毫无兴趣。
最后,大选结果出乎众人意料。皇帝选了五个女子:
尚书府嫡女。
兵部侍郎嫡女。
二等侯张府的三个庶女,全部当选。
尚书府嫡女封缃贵嫔,兵部侍郎嫡女封诚贵嫔,张府三个女儿封思嫔、渺嫔、苏嫔。
思,渺,苏……全是他和她的影子。
刘嘉祈对新入宫的女子不是很感兴趣,最常驾幸的还是我的明光宫,然后是顺贵妃的长信宫。
其余时候,他就待在正阳宫,埋头处理国事。
他变得沉默忧郁了许多,眼里总是流泻着一缕厌世。
鸟走兔飞,窗间过马。
光阴过得太快,转眼间,已是明熹五年。
这五年,发生了许多事。
思嫔生下一个健康的女儿,我每每抱着都爱不释手。
缃贵嫔和诚贵嫔都未生育,她们想了各种办法讨皇上欢心,却一直失败,怎么也想不通原因。
顺贵妃怀孕了,流产了。再怀孕,又流产。太医诊断她再也不能生育,她哭着要寻死。
我拉着皇长子刘宥临来到顺贵妃面前。
「宥临,跪下。」
六岁的孩子对着杨清也跪下。
「这是干什么,快起来!」杨清也赶忙去扶皇长子。
我挡住她,「让他跪吧,好好跪跪自己的母亲。」
杨清也蹙眉,「什么意思?」
「如果妹妹不嫌弃,我这个儿子,就送给你了,你帮我把他养大,可以吗?」
杨清也震惊,「这怎么可以……」
「这事皇上已经准了。我要养育年幼的二皇子,肚里现在又怀了一个,也着实没有精力管宥临了。」
「你又怀了呀?」杨清也望着我的肚子,满眼的羡慕。
「所以,妹妹愿意当宥临的母亲吗?」
「我愿意,我愿意!」杨清也赶忙把皇长子搂进怀里,「我会把他视作己出,我会让他成为世上最快乐的孩子。」
我向她敛衽一礼,「谢过妹妹了。」
从长信宫出来,我舒了一口气。
这些年,我因那个隐秘的心病,一直都不怎么管皇长子。前几天,我看见他在假山下面哭,问奶娘自己是不是母妃亲生的,我才发觉事情严重了。
我把那个奶娘赶出皇宫,然后把皇长子送给了杨清也。
这样,她能得到一个儿子,皇长子也能得到一份母爱。我心里的负担也能小一些。
明熹六年元旦,我生下一个女儿,健康漂亮。
刘嘉祈龙颜大悦,终于宣布:预备册立缈贵妃为皇后。
朝野内外无人反对。大家都看明白了,后宫的娘娘们实在疲软,除了我,没有人担得起后冠。
册封大典定于腊月二十三小年,阖宫开始忙活起来。
腊月二十三丑时,天还黑着,我就起床梳洗。
皇后的朝服非常繁复,要用两个时辰才能穿戴好。
五个宫女帮我打扮,十几个太监把里里外外全部洒扫一遍,二皇子刘宥远不睡觉,好奇地打量我,咯咯咯地笑:「母妃好漂亮哦!」
明光宫里,一时间热闹喜庆。
卯时一刻,仪式即将开始。
我穿戴华丽,在两个宫女的搀扶下,走出明光宫。
天很蓝,我终于要爬到山巅。
深吸一口气,心中平静。
就在这时,我看见,刘嘉祈一个人阔步走进明光宫。
按照规制,他此时应该在正阳宫等我。
他走向我,气势森然,脸上没有半点儿表情,眸色深沉,似乎酝酿着一场风暴。
来到我面前,他突然把手里的信封狠狠甩到我脸上。
我不明白怎么回事,赶紧下跪,捡起信封一看,从东越寄来的。
是一封报丧信。
长公主刘思淼,难产,薨了。
「她跟你是同一天分娩,你活了,你的孩子活了。她却死了,她的孩子也死了。」刘嘉祈眼眶通红,沙哑地怒吼:
「是你,克死了她!是你的孩子,克死了她!」
我错愕。
荒谬!实在荒谬!
我说:「皇上,长公主离世,臣妾同您一样震惊悲恸。但女人生子,就是从鬼门关走一遭,臣妾生皇长子时,疼了三天三夜,差一点人就没了。这次生四公主,血染透了三层被褥……臣妾只是幸运,才苟活下来,怎么还有那个能耐,去克长公主和她的孩子呢?」
「皇上恕罪!」陆小玖给刘嘉祈使劲磕头,「奴才没记错的话,长公主已经四十岁了,这个年龄生育,自然是凶险万分啊!」
刘嘉祈扶着额头,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
「不管怎么样……」他颤抖地指着我,「朕不想看到你这张脸,封后大典取消,关闭明光宫宫门,你好好面壁思过。」

-21-
我坐在榻上,闭目养神。
二月的天很冷,我因为被禁足,宫里的炭火都没了。屋里冷得可以吹出白气。
祸就是福,福就是祸。
我因做了刘思淼的替身而得圣宠,又因是刘思淼的替身而被厌弃。
刘嘉祈的行为看似乖戾,其实很容易理解。他身为一国之君,却无法掌控心爱女人的命运,满腔怒火无处可撒,就撒到了我身上。
谁叫我温顺,娴静,好惹呢?
这么些年都是这样,他阴晴不定,乐时便教我乐,悲时便教我悲。我承受着他的揉扁搓圆,没有一句怨言。
曾经的董至秋,就是这样被折磨了八年吧。最后她撂挑子不干了。
可我不能撂挑子,我还有孩子,有家人。我自己也还想活呢。
「小玖,长公主与我同一天分娩,推算下来她去世已一个半月有余。那封信是加急快报,为何偏偏在册封大典当天,才送到御前?」我问陆小玖。
陆小玖与我心有灵犀,「奴才也感觉,是有人故意这么做,就是要搅了娘娘的好事。」
「那是谁做的呢?」
「文书出入宫禁,都要经过尚书省,我猜,是尚书孔仪干的。」
我眯起眼。
「缃贵嫔是孔仪的女儿,虽然不得宠,孔仪还是抱着幻想,有朝一日自己的女儿当皇后。这么看来,他有害我的动机。」
但是……
算了,不猜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况我也没犯触碰原则的大错,等皇上那阵悲痛劲儿过去了,他会来找我和好的。
半个月后。
正阳宫来报:皇上召缈贵妃前往正阳殿。
我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简单妆扮了一下,就带着陆小玖去了。
进了正阳殿,我隐隐感觉气氛不对。
阖宫的妃嫔都在,鸦雀无声。刘嘉祈坐在龙座上,平日里他显露出来的模样总是漠然而矜贵,此刻面色冷峭,眉眼锋利,更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威严。
顺贵妃杨清也和皇长子刘宥临跪在地上。
我向刘嘉祈跪地行礼,他却不说平身,嘴唇紧抿着。
我转头问杨清也:「顺贵妃,怎么啦,你和宥临跪着干什么?宥临闯祸了?」
杨清也神色冷漠,淡淡地说:「确实,皇长子闯祸了。」
「他干什么了?」
「他跟我说,他不是姐姐你亲生的。」
我的心停跳了一拍。
「孩子瞎胡说的话,你也信?」我苦笑。
杨清也转头望向我,她总是温柔清澈的眸子此刻黑沉冰冷。「皇长子幼时曾数次听到你与陆小玖对话,说什么用女儿换来皇长子。这些年,你对皇长子的冷淡,大家也看在眼里。之后,你干脆把皇长子送给我,哪个母亲能舍得送出自己的孩子?」
我愤怒了。「捕风捉影,胡乱推断!我在东宫生下皇长子的时候,你还在小岛上蹲着呢,你知道当时的情况吗?」
「当时的情况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当年给你接生的稳婆都死了,你说奇怪不奇怪?即便如此,我还是找到了一个重要证据。」
「证据?」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什么证据?」
杨清也胸有成竹道:「我找到了你的女儿,被你抛弃的亲生女儿。」
哦,这样啊。
我松了口气,笑起来。
「好啊,把她带上来,给我瞅瞅。」
很快,宫人牵上来一个小女孩,六七岁的样子,眉眼与我稍有几分相似,看来他们费了不少功夫。
「这不是我的所谓的女儿。」我说。
「那缈妃娘娘得证明才行。」一旁的缃贵嫔说话了。
果然,这是她们连手对我进行的一场绞杀。
「怎么证明?让我自证清白吗?」
「皇上。」缃贵嫔道,「臣妾建议,先把陆小玖拉到正刑局受审,严刑之下看他说不说实话!」
「这是要屈打成招吗?」我怒视缃贵嫔。
却听刘嘉祈道:「就按缃贵嫔说的做,把陆小玖拉去正刑局,严加审问。」
陆小玖被拖下去,我孤身一人被群狼环伺。
「皇上,臣妾有办法证明,哪个孩子才是缈妃亲生。」
杨清也信誓旦旦。
我狐疑地望向她。
刘嘉祈低沉道:「那你就证明一下吧。」
「来人!」杨清也站起身,「上夹板!」
我惊了,她要给我用刑?
却见几个侍卫凶神恶煞地过来,抓起宥临和那个女孩,把夹板套在他们的小手上。
「慢着!」我跳起来,指着杨清也,「毒妇,你要给孩子用刑?」
「这两个孩子,你可以替他们其中一人受刑。」杨清也笑容里带着狠,「母亲不都心疼自己的孩子么?让我们看看,你心疼哪一个。」
我有一瞬间觉得,杨清也被恶鬼夺舍了。会不会是秀苗的鬼魂?她说过,要让我不得好死。
人啊,知人知面不知心。
杨清也命令:「用刑!」
侍卫拉紧夹板,咯吱咯吱地响,紧接着是两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不要!」我疯一般扑到皇长子身边,把手伸过去,对侍卫说:「夹我的手!放开我的孩子!」
侍卫把夹板从皇长子手上取下来,套在我的手上。
刹那间,钻心的疼痛让我发出凄厉的惨叫。
「够了!」刘嘉祈喝道。
侍卫松开夹板。
皇长子扑到我怀里,大哭:「母妃,孩儿错了,孩儿只是生气母妃把我送人,才说自己不是母妃亲生的,孩儿错了,呜呜呜……」
我紧紧抱着他,「没事,乖孩子,母妃再也不把你送人了,母妃宁愿去死……」
「皇上……」思嫔抹着泪,「为何要用这种方式,伤害一对无辜的母子呢?何况,他们是您的爱妃和儿子啊。」
刘嘉祈冰冷的面容稍稍松动。他紧闭双眼,嘴角微微抽搐,仿佛在承受着内心的煎熬。
我走上前,在他脚边跪下,摸着他的靴子,哀然道:
「皇上,臣妾愿意一死,跟随长公主而去。只是臣妾的三个儿女,还望皇上垂怜……」
刘嘉祈睁开眼,泪光闪动。这一刻,我从他眼里看到了安静无声又撕心裂肺的悲哀,是失去挚爱之后每一刻都仿佛在受刑的痛苦。
我忽然有点同情他。
深宫之中、皇权之下,都是可怜人。
「张染。」他哑声道,「起来吧,你生了公主以后受了风,腿不好,不要老是跪着。」
他拉住我的手,把我带起来,「带宥临回去吧,找太医看看他的手,别落下伤病。剩下的事,朕来处理。」
「谢皇上。」我一瘸一拐,牵着宥临,离开了这个修罗场。

-22-
太医看了皇长子的手指,说幸好用刑时间不长,没有伤到筋骨。
我又让太医替陆小玖瞅瞅。他被打得皮开肉绽,趴在床上不能动弹。
太医说是皮肉伤,开了外敷的药膏,嘱咐每日早晚涂抹两次。
晚上,我拿着药膏,来到陆小玖房里。
「娘娘……怎劳娘娘亲自给我上药?」
我把他按住,「好好趴着,别动!」
他便乖乖趴好,任我摆布。
我的指肚沾上药膏,从他的伤口处轻轻滑过。
「娘娘,今天奴才可勇敢了,他们打得特别狠,奴才硬是一个字也没说。」陆小玖笑嘻嘻。
「哦。」我漫不经心,「那如果下次打得再狠点儿,你是不是就说了呢?」
陆小玖愣了一下,「娘娘真会开玩笑。」
我没说话,仔细地给他涂药。
眼睛突然湿了,我吸了一下鼻子。
陆小玖扭头,「娘娘,你怎么哭了?」
我依旧没说话。
他眨了眨眼睛,忽然意识到什么,挣扎着爬起来,警惕地望着我。
「你用的什么药?」他问我。
「太医开的清血散,我只是往里头加了一味药。」我幽幽地说,「蜜意粉。」
他脸色瞬间煞白,艰难地想要下床。
我站起身避开他,他一头栽到床下。
我说:「冲洗也没有用了,药都融进伤口了。」
「张染!你为何?!」
我蹲下来,定定看着他,「皇长子非我亲生的事,是你透出去的吧?」
他下意识地躲开我的注视,愣了一会儿,突然笑了,笑容里带着他惯有的邪气。
「是我透了一点点,就一点点。」
我了然。就说嘛,杨清也吃了熊心豹子胆,怎么可能仅凭皇长子一个七岁孩童的话,就对我下手。
她肯定是从可靠管道听到了一些消息,才敢豪赌一把。
而这世上知道皇长子身世的人,除了我,只会是他,陆小玖。
他在我身边那么久,久到我都忘记了,他替董至秋在盥洗局干过的脏活,以及为了留我在身边而把我献给刘嘉祈强暴。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呢?」我轻轻抚摸他的脸,他的下巴尖而小巧,唇红如血,我总觉得他是妖精变的。
「因为我恨你。」
「恨我?」
「恨你当初不肯跟我对食,恨你拿我当奴才当玩意儿当工具。张染,你有多久没有正眼看过我了?我为你鞍前马后,你都觉得是理所当然。你从来不在乎我的感受,你……咳咳咳……」
他咳出一滩血。
我觉得他说得对,我确实只会利用他,却没给予他情感的回报。
不知何时,我变了。变成了和刘嘉祈一样的贵人,高居人上,不把他人当人。
我成了自己当初讨厌的人。
我起身要走,陆小玖抓住我的裙摆。
我低头,他挂着血的嘴角扬起一个诡异的笑容。
「娘娘,小玖最后给您一个忠告。要想活,要想您的孩子活,不要对任何人心慈手软,包括……包括对皇上。越早下手,越占先机!」
「本宫知道了,谢谢你,安心去吧,本宫会料理好你的家人。」
我把裙摆从他手中扯出来,离开他的房间。
晚风夹着细雨扑面而来。我在雨中站了很久,这样别人就看不出来,我脸上的水是雨,还是泪。
第二日,宫人来报:发现陆公公死在房里。
我淡淡道:「找口薄棺,仔细安葬了吧。本宫记得他家中还有老母和两个妹妹,给她们送去黄金百两,算是安抚。」
小婵问我:「娘娘,现在咱们宫里没有掌事太监了,是不是得再寻摸一个?」
我说:「你找人去跟邓统领说一声,让他从五公ťùₗ主府挑一个靠谱的奴才,送到明光宫来。」
宫里的奴才,我都不能信任。出了杨清也的事,往后我更要格外小心。
说起杨清也,刘嘉祈对她很是手下留情,只打死了她的下人,褫夺了她的封号,贵妃之位还保留着,禁足长信宫。
缃贵嫔保留封号,降为才人。
我不得不感慨,还是家世好占优势啊。
我没有家世,我只有一样东西——陆小玖教我的,狠心。
……
邓明澄送来的太监名叫白玉,三十五岁,看着挺老实可靠,我很满意。
闲来无事的时候,我跟他闲聊。
「五公主和驸马,感情怎么样啊?」我状若无意地问道。
白玉答:「好着呢,驸马厚道体贴,五公主开朗明理,两人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我听了心里酸酸的,但也感到欣慰。
我不怕邓明澄爱上别人,我只怕邓明澄不幸福。
「可是,他们成婚那么多年,怎么没有孩子呢?」我又忍不住问白玉。
白玉叹了口气。
「娘娘您有所不知,五公主及笄那年,被下过药,从此不能生育。」
「啊?谁下的药?」
「还能有谁,隆贵妃呗。」
「可是,可是五公主是隆贵妃带大的……」
「是她带大的,又不是她亲生的。奴才曾听五公主亲口说过,她从小就被隆贵妃虐待,吃了很多苦头,在宫里过得胆战心惊。后来想尽办法嫁给驸马爷,在外面开了府邸,才终于苦尽甘来。」
天,这我真是没想到。
一直觉得五公主刘乐依傻乐傻乐的,是在蜜糖里泡大的孩子。却没想到,背后也是一把辛酸泪。
我忽然觉得,我不能再和邓明澄有联系了。
我走的是刀山火海,每一步都凶险至极。
邓明澄是五公主唯一的依靠、幸福的来源,他大概也是爱着五公主的。
所以,我不能置他于险境。
如果他出了事,这世上悲痛欲绝的将是两个女人。
所有苦痛,我一个人尝尽就够了。

-23-
近来倒春寒,刘嘉祈夜里批奏折时着了风,第二天便病倒了。
我去正阳殿侍疾。他只叫我一个人待在身边,其余大臣和妃嫔一概不见。
他躺在龙床上,一直闭着眼,一动不动。我不知道他是睡着还是醒着,仿佛他把自己与外界隔绝起来,躲避在梦中。
折子堆满了书案,我大概掠了一眼每封折子的内容,其中大部分是祝愿皇上龙体早日安康,少部分是日常汇报政务。
还有一封宰相杨回的折子。
我把祝福的折子摞在一起,把杨回的折子插进去,一整摞放在书案最显眼处。
下午,刘嘉祈醒了,吃了药,就到书房看折子。
不得不说,这些年,他很勤政。
但他不是明君,为了填补先帝时期虚空的国库和皇库,他已经连着三年对农民增加税赋,弄得民间怨声载道。
他在书案前坐下,随手拿起最近处的折子,翻看起来。
这些都是我精心挑选过,写满恭维和祝愿的折子。刘嘉祈翻着翻着,面色渐渐好了些,谁不愿听好听话呢。
当他翻开一个新折子时,眉头随着目光的移动,渐渐蹙紧,脸色阴沉下来。
「混账!」他把折子狠狠摔到地上。
我赶忙跑过来,「皇上,怎么了?消消气,动怒不宜龙体康复……」
「你自己捡起来看。」他气得胸膛起伏。
我把折子捡起来,这是杨回的那封折子。
洋洋洒洒千字,一是为自己的女儿打抱不平,要求皇上解她禁足、恢复封号。二是批评皇帝宠幸妖妃。
「皇上,妖妃是谁呀?」我懵懂地问。
刘嘉祈瞥我一眼,忍不住笑了一下,摸着我的手,「除了你,还能有谁?」
「臣妾冤枉!臣妾哪里妖了?」
刘嘉祈笑容更盛,一把将我拉过来,让我坐在他腿上。
他摩挲着我的脸,冰凉的唇印在我的额头上、脸颊上、嘴唇上,突然将我打横抱起,就往卧寝里走。
「皇上,您还病着……」
「吃了你,朕的病就好了!」
……
我靠在他怀里,指尖在他的胸肌上调皮的游走。他沉沉地喘息,眼里蕴满了心事。
「苏子,还在想杨宰相的事吗?」
「是啊,朕想罢相,奈何杨回奸猾,朕抓不住他的把柄。」
「对了,臣妾之前跟贵妃杨氏聊天,听她说起,杨宰相的嫡母病故了。」
「哦?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半年前吧。我当时还纳闷呢,母亲病故,杨宰相不该回家丁忧吗?我还以为是皇上器重杨宰相,要求他夺情,不必回家丁忧了。」
「笑话,怎么可能?朕根本没听说他母亲去世一事。」
「现在皇上既然知道了……」
「既然朕知道了……」刘嘉祈嘴角牵起一抹冷笑,「朕当然要让他给母亲尽孝。」
第二日,我就听说,宰相杨回被「恩准」回乡丁忧三年。
本朝以孝治天下,为官者更应作出榜样。杨回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
我又少了一块绊脚石。
从春到秋,又是一个春秋。
深秋,我跟随皇帝秋狝。
邓明澄率禁军护驾。
时隔六年,我和他终于又见面了。
他意气风发中带着岁月积淀的沉熟稳重。我依稀想起好多年前,我刚从盥洗局调到正阳宫,在艳阳下看到的那个少年。
他还是他,我早已不是我。
当年未能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上午,刘嘉祈要出去打猛兽,我跟他说想自己出去走走,在宫里好多年,都忘了外面的世界什么样。
刘嘉祈欣然同意,并让邓明澄留下来保护我。
我和邓明澄一前一后,走在树林中。
「是不是我的错觉,你现在好像刻意躲着我。」他说。
「不是错觉,是真的。」
「为什么?」
「怕给你添乱,怕连累你的家庭。宫里的烂事一摊又一摊,没必要把你牵扯进来。」
「可是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互相信任,携手前行,一百年不变。」
我的心一颤,停住脚步。
此生唯一爱的人就在身后,我多想扑进他怀里,以解我这么多年的相思之苦。告诉他,我多么想和他携手前行一生一世。
「别停下,别回头,继续往前走。」却听邓明澄压低声音说。
我紧张起来,「怎么了?」
「有人在监视我们。」
「是谁?」
「我没看清,像是御前侍卫。」
御前侍卫?那不就是刘嘉祈的人?
我稍一想,就明白了。
他让邓明澄单独出来保护我,本身就很可疑,不符合他的做事风格。
放我们出来又派人监视,看来,刘嘉祈起了疑心。
是怀疑我和邓明澄之间有事情?
我和邓明澄每次接触极其小心,刘嘉祈怎么怀疑到我们身上的?
「邓统领,我累了,咱们回去吧。」
「是,娘娘。」
我在帐篷里呆坐着,心中反复琢磨,刘嘉祈是否真的怀疑我和邓明澄,若是真怀疑,到底怎么怀疑上的。
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忽听外面喊道:「皇上回来了!宣太医!快宣太医!」
刘嘉祈受伤了。他凭一人之力斩了一头熊,但也被熊抓伤了胸口。
没伤到要害,但伤口很深,太医上药时,他痛得昏厥过去。
秋狝草草结束,圣驾回銮。
刘嘉祈昏睡了三天,才醒转过来。太医说这伤起码要养到明年开春,才能见好。

-24-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初冬,彭州农民造反了。
起因是秋粮歉收,官府却要求农民上缴两倍于去年的税赋,农民被逼到绝路,揭竿而起。
只半个月,造反人数已过万。
刘嘉祈命邓明澄领兵三万,又从边境调兵两万,前去镇压反贼。
邓明澄一出马,反贼节节败退,最后只剩五千人被围困在彭州城。
邓明澄写信请示刘嘉祈,是否招安劝降。
刘嘉祈回复:攻城,再屠城,反贼首领押回京师。
「朕要把他们五马分尸。」他阴冷地说,「凌迟处死也不错。」
邓明澄那边,却久久没有攻城的动静。
我了解邓明澄。他善良仁义,不忍对农民军下此狠手。
毕竟,那都是被朝廷逼到绝路的老百姓。
邓明澄的行为,却引起了刘嘉祈的疑心。他在我面前不表露什么,但我太了解他了,他的一个表情、一个眼神,我都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一日,我服侍刘嘉祈吃药,他的目光一直琐着我,弄得我很不自在。
「朕听说……只是听说啊,当年,邓明澄向你家提过亲呢。」
「哦,他想娶我姐姐。」我搅着碗里的药,轻描淡写。
「那朕怎么听说,他求娶的是你?」
我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皇上从哪听的谣言,臣妾十三岁就入宫了,邓明澄要想迎娶臣妾,只能娶臣妾在家养的小狗了。」
他嘴唇一弯,笑了。「你说得也对。可是谁知道呢,当初他为了哪个女人,宁肯被先帝责罚,也不做驸马。」
「驸马不能参与朝政,邓明澄胸怀大志,当然不甘心只做个闲散贵胄。他拒绝赐婚,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啊。」
「行吧。」刘嘉祈无奈道,「你这小嘴,叭叭的。」
从正阳殿出来,我笑脸变黑脸。吩咐白玉:「召我大娘入宫,尽快。」
我和邓明澄的事,是我大娘透的,绝没错。
知道当年邓明澄去我家提亲的,只会是我家里人。
我父亲木讷寡言,两耳不闻窗外事。厉害的是我大娘。
她许是因为张予耀的事记恨我。
她来了,人瘦了一大圈,头发几乎全白了。
面对我也没有上次的谄媚,神情麻木。
我问她,是不是跟别人说过邓明澄提亲的事。
她很干脆地说,是。
「你给谁说的?」
「尚书府孔夫人。有次跟她一起去寺里烧香,随口提到了。」
尚书孔仪的夫人,缃才人的母亲。
这都是我的敌人啊,不拿这事做文章就怪了。
我对大娘说:「予耀的死,是我的责任。我无法让他死而复生,但你还有一个女儿一个幼子,我会保他们平安富贵,比皇子公主的生活都要好。」
她冷漠的表情有些松动,眼珠转了一下。
她没得选。
要么和我闹翻,我们两败俱伤。
要么与我和解,保她和儿女后半生荣华富贵。
「谨遵……娘娘吩咐。」她向我低下头。
「很好。」我抚掌,「还得委屈母亲一下。这碗哑药,您趁热喝了吧。」
白玉端了个瓷碗,毕恭毕敬呈给我大娘。
她惊愕,纠结,无奈,再到认命。
最终端起药碗,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张染,你够狠。」
刘嘉祈一天一道圣旨,催促邓明澄尽快攻城,全歼反贼。
邓明澄却迟迟不动,上奏求请劝降招安。
刘嘉祈气得把案几都掀了。
「皇上,莫动气啊!」我惊呼,「伤口又裂了!」
他白色中衣的胸前部位,一抹红色渐渐晕开。
我给他换药,他疼得薄唇紧抿,面无血色。
「这伤……怎么一天天的不见好呢?」他低哑地说。
我嗔怪地瞅他一眼,「您这天天也不好好休息,动怒,熬夜,焦虑,再强的身体,也撑不住啊。」
「朕能怎么办,那么多事等着处理,下面的人又不给朕省心,这皇帝做得……太累了。」
他捏着眉心,喃喃道:「邓明澄,等你回来,朕再找你算账。」
「皇上,臣妾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这意思,不就是一定要讲么?讲呗。」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现在邓明澄统领五万精兵,没人能压得住他。皇上可以派尚书孔仪,拿着尚方宝剑,去前线督战。孔仪比邓明澄官大一级,又有尚方宝剑,邓明澄不敢不从命。」
自从宰相杨回离开后,朝中比邓明澄官大的只有尚书孔仪了。
刘嘉祈睁开眼,沉默片刻,道:「这是个办法。」

-25-
孔仪拿着尚方宝剑,威风凛凛地开赴前线。
只有我知道,他回不来了。
邓明澄与我心意相通,孔仪只要落到他手里,就算完了。
我要做的,就是照顾好刘嘉祈,了解他的每一个决策。
清晨天不亮,我就要赶往正阳宫。刘嘉祈晨起后,我要给他喂药、递折子。他最近愈发离不开我。
小婵却叫住我:「娘娘,四公主病了,您去瞧瞧吧!」
我一下子焦虑起来。
小小的人儿,脸烧得通红,哭声都哑了。
我把她抱在怀里,哄了一会儿,她才睡着。
「我们谁抱都不行,只有娘娘您抱四公主她才不哭,还是母女连心啊。」小婵说,「您今天能留下来陪公主吗?」
「我……」
我不能啊。
时局紧迫,帝心难测。我必须时时刻刻守在刘嘉祈身边,掌握局势。
「小婵,你去太医院多请几个太医,来这里十二个时辰盯着公主,如果公主出了什么事,本宫拆了太医院!」
匆匆赶到正阳宫,刘嘉祈已经醒了。
「张染,今日来这么晚,遇到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我笑道,「是宥远,有道功课不会,臣妾给他讲解了一下。」
「哦,宥临和宥远,你似乎更偏爱宥远一些。」
「做母亲的嘛,总是对小的更怜爱一些。宥临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跟臣妾的话也不多。」
「说起孩子们,朕还真的很久没见他们了。」刘嘉祈的目光渐渐柔和,「宥临和宥远,朕都喜欢。如果朕有什么好歹,真不知道把皇位……」
我赶紧捂住他的嘴,「皇上在说什么!您春秋正盛,想得未免太远了!」
他擒住我的手,吻了一下我的手心。轻叹:「但愿朕这伤,能好起来吧。」
偏偏事与愿违。刘嘉祈的伤情又恶化了。
伤口开始化脓腐烂,人整日高烧不退,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四公主的病也不见好。我每天两头跑,人愈发消瘦憔悴。
这一日,我因照顾四公主,来正阳殿晚了一个时辰。恰巧撞到一个太医提着药箱从里头出来。
「微臣江潇参见贵妃娘娘。」
江潇,这个太医我不熟。之前给刘嘉祈瞧病的太医都是我的人,而这个江潇,不是我的人。
真是烦死了,稍一松懈就出篓子。
我问江潇:「皇上的伤势如何?为何迟迟不见好?」
江潇模棱两可地回答:「微臣现在也不敢下论断,方才取了伤口上的脓液,回去仔细研究,看能不能找到对症的疗法。」
「你辛苦了,下去吧。」
我来到龙床旁。刘嘉祈醒着,靠在软榻上,茫然地望着窗外。我跟他说话,他也不理,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高贵又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俩一日无话。到了晚上,该上药了,刘嘉祈却说:「让太医来吧,缈贵妃你回去休息几天,这些日子你太累了。」
「谢皇上体恤。」我不敢跟他僵持,我越坚持留在这,他的疑心越重,他肯定怀疑我给他的药里做了手脚。
第二日,我去正阳宫,居然看到,杨清也的宫人守在门口。
看来,刘嘉祈确实对我起了疑心,竟把禁足了一年的杨清也放出来了。
明显是想对我进行震慑和牵制。
我怒不可遏,冲到正阳殿门口,劈头就打了杨清也的宫人几巴掌,高声喝骂:
「贱人还敢出来露脸,也不怕被雷劈!」
闹够了,我怒气冲冲地走了。
之后几天,我不再去正阳宫,留在明光宫里专心照顾女儿。臭男人愿意和贱人待着就随他们去吧,本宫不伺候了。
五天后,正阳宫来人传旨:皇上召见。
我站在龙榻旁,不说话,也不看他。
「还在生朕的气?」刘嘉祈似笑非笑,「那天你那个骂声,整个皇宫都能听见。」
我气愤道:「皇上,杨清也干过什么好事您忘了吗?她用夹棍夹咱们七岁儿子的手指!那种贱人,就该让她烂在冷宫里,您居然又召见她?!」
他咳嗽了两声,目光看向别处。
这时,江潇来请脉,稍稍缓解了尴尬气氛。
我问江潇:「皇上病情如何?」
江潇答:「回禀娘娘,有所好转。」
「没人下毒吧?」
「啊?没、没有。」
「那就好。」我阴阳怪气,「皇上怀疑有人下毒呢。」
刘嘉祈又咳嗽两声。
江潇走后,刘嘉祈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他身边。
「让你受委屈了,是朕错了。」
什么?是我听错了吗?
刘嘉祈从来不会觉得自己错,现在居然说他错了。
我叹了口气,「皇上,臣妾自知不淑良也不贤慧,但臣妾对皇上,没有坏心。」
「那是当然。这么些年,你陪在朕身边,尽心尽力,朕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可惜,臣妾到底无法令皇上心悦。」
刘嘉祈苦笑了一下,他身上的药味也很苦,整个人透着悲凉。
「朕这辈子所爱的,最终没有得到。尽力想抓住的东西,都从指缝溜走。」
这是第一次,他向我吐露自己的真心。
我面前的这个男人,清瘦,苍白,忧郁。这一刻,我竟然有些心酸。
即便当初再恨,同床共枕那么多年,生儿育女,他大多时间待我也是不错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很难做到彻底的狠心。
我握住他的手,「苏子,来日会好起来的,」

-26-
下午,我正陪刘嘉祈下棋,宫人来报:皇长子求见。
我很是惊奇,宥临来做什么?是弟弟妹妹们出了什么事,他特意来找我?
刘宥临进来,提着一个食盒。
「儿臣参见父皇,参见母妃。」
「起来吧,过来,给朕瞅瞅。」刘嘉祈心情不错,向他招手,「长高了啊。」
刘宥临说:「父皇病着,儿臣担忧,亲自煮了燕窝,呈给父皇,希望父皇早日康复。」
我和刘嘉祈笑着对望了一眼。
他打开食盒,里面放着两碗莹白的燕窝。
「父皇一碗,母妃一碗。」
刘嘉祈笑容更盛,「儿子真不错,一碗水端平,对爹娘不偏心。」
他接过刘宥临呈上的燕窝,大口吃起来。
我也吃了,入口香香滑滑,比寻常的燕窝还要更甜些。
也许是因为儿子亲手做的,所以觉得甜。
吃过燕窝,刘嘉祈留着刘宥临说了会儿话,觉得有些困顿,便让他回去了。
晚上,外面起了风。我服侍刘嘉祈喝了汤药,没多一会儿,他突然咳嗽起来。
我替他顺背,「皇上是着凉了吧,赶紧躺下吧。」
他却越咳越凶,苍白的脸泛起病态的红。
突然猛咳一声,一口鲜红喷在被褥上。
他颤抖着摸了一下唇角,手指沾了浓稠的血。
他望向我,眼里满是愤怒。
一把推开我,喝道:「贱人!你在汤药里下毒?」
「我、我……」我不知所措,脑中一时空白。
「来人!御前侍卫!」刘嘉祈高喊,「把贱人拖下去!来人!」
完了,我要完了,百口莫辩。
我听见外面殿门被大力撞开。
听见铠甲的哗啦啦声。
听见铁靴敲打着地面,一步步靠近……
我想起陆小玖死前的话:「不要对任何人心慈手软,包括对皇上。越早下手,越占先机!」
我对刘嘉祈心软了,没提早下手,现在,完蛋了。
当我把所有死法都快速地想了一遍,屏风推倒,我看清了来人。
他一身银甲,腰配宝剑,巍然而立。
邓明澄。
来人是邓明澄。
我长长地出了口气,悬在嗓子眼的心掉了回去。
死局在一瞬间扭转为生局。
刘嘉祈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们,愤怒到了极点。
「你们这对狗男女……」他指着我们。「你们果然有私情!张染,朕早就应该千刀万剐了你!」
我心中寒彻,冰冷地看着他。
刚才片刻的交心都是假的。他永远不会信我、爱我。
他气极之下,又咳出一滩血,捂着胸口,呼吸急促,脸憋得发紫。
「来人……来人……」他嘶哑地呼唤。
来人?不会有人来了。
渐渐地,气息越来越弱,人软软地靠在床栏边。
子时更声响起的时候,明熹皇帝刘嘉祈吐出最后一口气,目光彻底涣散。
我走上前,望了他许久。他依旧俊美,宛如雕塑。
我的胸腔突然很涨很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眼前闪过往昔的一幕幕,爱恨情仇,忠诚背叛,一切的一切,都变为尘埃,归于虚无。
我伸手盖上他睁着的双目。
永别了,苏子。

-27-
半个时辰后,正阳殿外跪满了人。
我站在高阶上。身后是邓明澄。有他在,很可靠,很安心。
「皇上,于子时一刻驾崩!」我颤声宣布。
下面一片哗然。
有人惊愕,有人恐慌,有人疑惑,有人冷漠。
偏偏没有人悲痛。
「皇上是怎么驾崩的,太医可在当场?是否查明原因?」
一个女人跳出来说。
杨清也。
我斜眼看她,「本来已见好,前几日你侍驾了几日,皇上伤情就加重了。」
「胡说!皇上明明快好了,怎么今日一见你,就驾崩了呢?」
我跟邓明澄说:「杨氏太聒噪,让她安静点儿。」
邓明澄一个手势,就有几个侍卫上来,架住杨清也,把她强行拖出去了。
众人看呆。
我说:「谁还有异议?现在都可以提出来,等会儿本宫就没空搭理你们了。」
「缈贵妃娘娘。」庆王开口,「皇上驾崩前,可有遗诏,传皇位于谁?」
他这个问题,我一时无法回答。
能够继承皇位的只有两人,皇长子刘有临,皇二子刘宥远。
他们俩都是我的儿子,无论谁登基,我都是最尊贵的皇太后。
蹉跎了十七年青春,捱了不知多少苦,也做了数不清的恶事,终于在此刻——
权力之巅近在咫尺。
可是,我犹豫了。
该让哪个儿子登基呢?
刘宥临是长子,可他的血统不正。一来,我无意破坏刘氏皇帝的血统;二来,万一以后再冒出个杨清也,说皇帝非先帝亲生,将引得各个亲王生出非分之想、垂涎皇位,导致朝局动荡。
而皇二子刘宥远年幼,扶他上位,会有人担心子少母壮,他未必能顺利登基。
我犹豫的片刻,下面已经炸开了锅。
拥护我的、反对我的,吵得不可开交。
吵得我头晕目眩,胸口闷疼。我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
「好了,别吵了……咳咳咳咳……」我想让他们安静下来。
「够了!给我安静!」我怒喝。
众人齐齐望向我。
我整理好思绪,张开嘴,刚想说什么……
只觉胸腔一阵剧痛,有什么东西从我口中喷出。
一缕鲜血,喷在了邓明澄的银色铠甲上。
我懵了。
这是我吐的血吗?
胸口又开始剧痛,我猛烈咳嗽起来。捂着嘴,血从指缝间溢出。
惊呆的邓明澄反应过来,扶住我即将倒下的身体,「娘娘!娘娘你怎么了?宣太医!快宣太医!」
我被安放在正阳宫西配殿。
记得当年,我从盥洗局被调到正阳宫,就是在这西配殿当差。
每天扫扫地、干干粗活,虽然辛苦,倒也没有太多的忧虑。
没想到,再回到这,虽身居高位,却已是残破之身。
太医给我诊过脉,问我今天吃了什么。
我想了想,说:「就是御膳房送来的平常吃食,没什么特别的。」
太医道:「如果臣没猜错……娘娘应是中了毒,此毒名叫碎心散,溶于水没有颜色,味道清甜。先帝常用此毒赐死嫔妃,因而此毒并不难寻,正刑局就存了不少。」
邓明澄急切地问:「有什么办法可以解毒?」
「恕臣无能……此毒,无药可解!」
邓明澄的身体摇晃了一下,转头看向床上的我,眼里蓄满泪水。
「娘娘,你撑着,我去给你找解药,一定会有办法的!」
「明澄……」我虚弱地说,「帮我把皇长子叫过来,我需要见见他。」
片刻之后,刘宥临跪在床前,垂着头。
「是那两碗燕窝,对不对?」我问他。
他缓慢地点点头。
我心头更疼,不知是因为毒发,还是因为这个儿子。
「你那么恨你的父皇母妃吗?为什么呀?」
他抬起头,脸上挂着泪水。目光深幽,完全不似一个八岁孩子。
「我是长子,你们却更疼弟弟。母妃还把我送给别人,让别人虐待我,用夹棍夹我……我知道,我不是你们亲生的,你们迟早会为了弟弟抛弃我,那我不如……先下手为强。」
啊,原来如此。
我说:「儿子,对不起,是为娘做得不好。儿子,为娘谢谢你。」
他疑惑地皱着眉,不明白我这声「谢谢」所谓何意。
儿子,谢谢你,帮我解脱。
当年用他换掉了我的亲生女儿,我就知道,我这样做是逆天而行,迟早要遭报应。
我一直提心吊胆,不知报应会何时来、如何来。
现在,终于来了。
因果循环,竟是这个儿子亲手帮我了结。
能死在儿子的手里,比死在任何人的手里都让我满意。
「下去吧,宥临。」我说,「你可以去寻找你的亲生父母,我只记得,他们是策县人。」
刘宥临突然崩溃大哭,向我磕了三个响头,跑了出去。
邓明澄在床前坐下,握住我的手。
「外面怎么样了。」我问他。
「有我在,你放心,谁也闹腾不起来。」
我笑了,「总是你,让我最安心。」
「总是你,让我最担心。」他埋怨,「太能折腾,动不动就搞大事。」
「那还不是因为,有你帮我遮风挡雨。」
「那你要活着啊,我还想继续和你携手前行,为你遮风挡雨。」
「明澄……」我无语凝噎。
他把我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吻着。
这是我和他这辈子最亲密的举动了。相望相念了十七年,连手都没牵过。这是我第一次尝到被爱人触碰的感觉,太美好,太幸福了。
我又咳起来,嘴里全是血腥味。
他掏出白绢,替我擦拭嘴角的鲜血。眼泪断了线似地往下掉,每一滴都蕴满了悲伤。
「大男人,哭什么?在我心里不帅了啊。」我说。
他抹掉眼泪,别过头去,掐着眉头平静了一下。再回过头来,是微笑着的,「你看,我笑着是不是很好看?」
「嗯,我就喜欢看你笑。」
遥记当年正阳宫阳光下的那个少年,眼眸清澈,笑容璀璨。他说要等我出宫, 娶我为妻。一句誓言,我记了一辈子。
实不实现不重要了, 至少他一直陪着我,直到生命的尽头。
我的时间不多了,来不及再和他重温旧情了, 必须把要安排的事安排妥当。
「明澄哥,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办了。」
「你说,我听着。」
我提起最后一口气,冷静地说:「大行皇帝丧礼,由庆王主持。贵妃杨清也殉葬, 除她以外不再让任何宫女太监殉葬。」
「还有呢?」
「立……立皇二子刘宥远为帝。你与庆王辅政, 直到皇帝二十岁成年。」
「好、好……」邓明澄声音颤抖, 抹了一下眼睛。
「还有……还有, 我家里的姐姐和弟弟, 劳烦你照拂,我答应过大娘, 照顾好她的儿女。」
「那你自己呢?你对你自己就没有什么安排吗?」
我平静地说:「贵妃张染,殉葬。」
「染……我的染……」邓明澄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
「明澄哥, 抱一下我可以吗?」
他把我抱起来,让我枕在他的怀里。
外面狂风大作, 屋里宁静温馨。
我们就这样安静地待在一起, 享受最后的温存。
我愈发出气多,进气少了。渐渐地感觉很困倦, 很不舍地看他最后一眼,把他烙印在灵魂深处。希望来世, 还能认出他来。
我慢慢合上眼睛。
耳边,响起他幽幽的吟唱:
「送送多穷路, 遑遑独问津。
悲凉千里道, 凄断百年身。
心事同漂泊, 生涯共苦辛。
无论去与住, 俱是梦中人。」
……
我这一生, 爱过, 恨过,卑过, 贵过, 恶过,善过, 苦过,甜过。
我这一生,受伤无人说, 强颜欢笑过。
我这一生, 也曾如履薄冰,也曾大开大合。
我这一生,不甘命运不公, 努力挣得一丝成功。
我这一生,到此时,无憾矣。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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