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之下

庶姐和我的未婚夫一夜良宵,被辱骂和毒打的却是我。
因为庶姐含泪向众人指证,是我为了害她做妾而给她下了药。
「但没关系,我不恨妹妹,不能打败我的终将使我强大。」
庶姐成了所有人心中的倔强清醒大女主。
而我被未婚夫判做军妓,被爱慕庶姐的将军肆意羞辱。
临行前夜,我跪在庶姐跟前忏悔。
庶姐遗憾地说:「你这一生就是为了衬托我的不凡与高洁。妹妹,你要学会认命。」
我狼狈地点点头:「好啊,我认命。」
说着我反手给她灌下十倍情药。
「姐姐,我认命做这个恶女了,那么你倒是喝啊!」

-1-
出发前往边关做军妓的前夜,众人命我向庶姐忏悔。
而我跪在庶姐沈若皖脚边,长时间举着茶杯的双手已经开始颤抖,她却仍然不接过。
沈若皖脸上满是悲伤:「真是为难啊,你本是沈府嫡女,圣上亲封的郡主,怎么可以像条狗一样跪在我脚边呢?」
说着她长长的指甲戳进了我的肩膀,那里被毒打后的伤疤再次裂开。
我痛呼一声,茶水撒了一些出来,泛起甜腻的香味。
沈若皖收起了慈悲面具,轻笑一声:「嗐,我忘了,现在这些都是我的了。就连你的未婚夫,高贵的太子殿下,现在也非我不娶。」
「妹妹,我踩着你的血肉走上云端,你却要去做军妓……」
她笑意未达眼底,转瞬又换上了漠然的表情,冰冷问道:「给我下药,想让我做妾,现在却赔了夫人又折兵,你该是很后悔吧!」
我卑微抬头,脸上带了丝讨好的笑:「是啊姐姐,我后悔,但这就是我的命,不是么?」
沈若皖释怀似的笑了:「就是这般,你这一生就是为了衬托我的不凡与高洁的。妹妹,你要学会认命。」
话音刚落,戌时一更的梆子声响起。
庶姐微微一愣,朝窗外看去。
我就是在这时暴起、狠狠掐住了她的下颌!
我抬起手中的茶杯就往她嘴里灌去。
「啊!」沈若皖惊恐地挣扎,「救命!救…来…呜咳……」
我死死压住她。
心里的疯狂令我丝毫感觉不到全身的伤口已经撕裂。
血液浸透了衣服,我狰狞的面孔倒映在沈若皖放大的瞳孔里。
「味道怎么样啊姐姐?这可是十倍的情药!」
「你不就是喜欢喝情药吗?」
「喜欢你就多喝点啊!」
沈若皖拼命挣扎,手脚并用,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我掐着她脸的手已经用力到痉挛。
「不是要我认命吗?我认了!药是我下的,你倒是喝啊!」
微晃的烛火映在我脸上。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面色太过疯狂,沈若皖满脸都是恐惧。
最后药水洒出来许多,但仍然被我灌了进去大半。
很快她的神色就开始迷离。
我笑着拍拍她通红的脸。
既然你们都觉得我是恶毒女配。
那我就认命好了。
但我绝不认输。
我绝不会走向你们为我判下的既定结局!

-2-
我第一次见沈若皖,是十岁那年。
爹娘战死边关,我作为沈家唯一的血脉,被圣上封为郡主并赐婚太子,以示君恩。
临了,爹爹的副将却突然牵着沈若皖走上金殿。
他说爹爹娶娘亲前,曾被农女所救,失忆期间有过情缘。
后来了断时,农女瞒下了自己有身孕的事情,直到身患绝症才来寻亲。
ṭűₕ「末将本想等将军打完这一仗,再说实情,谁曾想将军一去不回!末将不能看着将军的血脉流落在外,请圣上明鉴!」
沈若皖脖子后,有和爹爹一样的浅色胎记。
于是圣上做主,让沈若皖以庶长女的身份认祖归宗。
我难以相信爹爹会对娘亲有所欺瞒,正要出声反驳,却听见金堂大殿之上响起了突兀的声音,一时间怔住没有开口。
「这样随便捏造一个身份给凤女,真的没问题么?」
「凤女是这个世界的女主,围绕她展开的便是合理的。」
「可这个身份如此低微,后续凤女的路未免过于坎坷。」
「哈哈,天命之女自然要从逆境向上。你看那个小女孩儿,她便是凤女的对照组,生来就站在顶峰,应有尽有,但那又如何?她不够善良,最后会从上位落入泥淖,悲惨死去。」
我被吓到,生了场大病。
从此之后的每一年,我总能听见他们讨论一次关于「凤女」的事情。
我开始事事争取做得比沈若皖好,害怕那宣判有一天会成真。
三年过去,「上京第一才女」的名号渐渐响亮起来。
可在又一次拔得头筹后,我竟猛然惊觉所有女孩子们都簇拥着沈若皖。
「哎呀,皖皖别委屈啦,她用的弓箭、笔墨、纸张……样样最好,但你用这样粗糙的东西,也能拿第六,很了不起啦。」
「是啊是啊,我们从小学习,你可晚了好多年,你比我们都厉害呢。」
她们通过否定我的成就来安慰伤心的沈若皖。
就连教导我们的夫子也恨铁不成钢:「你自小生在钟鸣鼎盛之家,后又被定下为未来太子妃,应当为自己的幸运常怀感恩之心才是!而不是利用自己良好的起点,处处踩在别人头上!半点胸怀也无,将来怎堪大任?」
我不能任由这样的指责落在身上:「夫子,我并不是生来便有这样的身份的,这是我沈氏一族征战沙场,用性命所换来的荣光。我身为将门之女,又获得了这样的荫蔽,自然要敢于争先、处处做好才是。」
女夫子被气得仰倒。
沈若皖突然冲上来急急拉开我,扑通一声跪倒,声泪俱下:
「夫子不要动怒,我替妹妹道歉!妹妹还小,好胜心难免重了些,还请夫子勿怪,更不要这样评价她!要罚就罚我吧!」
女孩子们急着去拉沈若皖。
她们愤愤不平,对我更加厌恶。
闹剧惊动皇后,判我禁足三日,在皇家祠堂反省。
又冷又饿时,沈若皖在太子的帮助下偷偷来看我。
我厌恶地将她送来的糕点拍落。
沈若皖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我知你不喜欢我,我刚回到沈家,你便装Ṱúₒ病吸引走了所有人的目光。但三年了,我这般真心待你,你仍旧不能接受我吗?」
太子眼神冰冷地向我刺来。
他安抚地拍了拍沈若皖的肩头:「皖皖,你先出去,孤有些话要单独和郡主说。」
等沈若皖彻底走出去,他才开口:「皖皖明明也是沈氏血脉,却自幼长于乡野,未曾享受过片刻的血脉温情,你不该如此待她。」
我有些恍惚,上一次和单独和谢宸交流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对他的深刻印象,还停留在三年前,他在大殿上轻轻擦去我的眼泪说:「孤可以唤你阿玖吗?以后你便是孤的未婚妻,孤会护着你,不要怕。」

-3-
此刻看着朗眉星目的谢宸,我轻声问:「她的吃穿用度都是比照我来的,是她自己要节俭,不是我待她不好。我只是做不到与她亲近,这也错了吗?」
谢宸皱眉,轻叹了口气:「阿玖……」
随着这一声「阿玖」一起袭来的,是这三年里我忽略的许多事情。
爹娘刚过世时,他常常来看我,会变着花样哄我开心。
他会教我如何看家里的账本,如何听取属地管事的汇报。
那曾是双亲离世后,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可后来渐渐地,每次来见我,他总要问一句沈若皖。
我有些不开心,加上忙于学业,便逐渐来往没有那么频繁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他从叫我阿玖,变成了疏离的「郡主」?
又是什么时候,他和沈若皖如此亲近了?
谢宸撇过头:「我们退婚吧,孤爱上皖皖了。」
「孤曾想了许久,也想过将这份感情就此隐藏,可……」
他目光坚定,整个人熠熠生辉:「感情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可将就之事,孤这辈子,只想要皖皖。」
我惊愕地仰视他,身体已经下意识做出摇头的反应。
先是家人,然后是朋友,现在是未来的夫婿……
像天上人所说的,我终会失去一切,是吗?
不!
我不同意!
我不会退婚!
谢宸似乎是恼了:「沈玖,太子妃仍然是你沈氏一族的,不过换成了你姐姐而已,我与皖皖真心相爱,你即便嫁给孤,孤也不会爱你。」
没有爱又如何?
我要的是沈氏应得的荣光,要的是本就属于我的地位。
我很快反应过来,压下外溢的情绪,装作委屈:「您若真想退婚,不该找我说,若皇上与皇后同意,我不敢有怨言。」
谢宸动了怒气。
「若孤能讲,孤早就去请旨了!可这话若从孤的口中说出,只会让人觉得是皖皖魅惑了孤,且孤德行有失。孤不能将皖皖置于这般境地!」
「沈玖,只有你主动提出,世人才不会有意见,也会赞你一声大度。只要你顺利退婚,你便是孤永远的妹妹,孤和皖皖会替你再寻佳婿,保你一世尊荣!」
我抬头看他:「所以姐姐也支持这个决定吗?」
太子朝外看了一眼,苦笑摇头:「皖皖不知,她心思纯良,若让她知道,定会对你心生愧疚,也必然不会答应。」
「这些事,让孤一力承担便好。」
说着他蹲下了身体:「阿玖,你向来聪慧懂事,你主动退婚,是最好的结果。若是知道了孤的心意还要执意嫁给孤,孤会恨你,这会变成你最大的不幸。」
十六岁的太子,早已学会恩威并施。
我松开已经深深嵌入掌心的手,对着太子伤感一笑:「即是如此,我当成全。」

-4-
我当然不会成全。
罚跪的第二天,我便打点了小太监,给裴溯传了信。
从总角之交到青梅竹马,裴溯是不是兄长却已胜似我的兄长。
除了冥冥中似乎有禁锢,让我不能说出天上人的事情外,我和裴溯之间没有秘密。
裴溯听我说完太子来意后紧紧皱眉:「太子糊涂,你不要理会,你若真的退婚换人了,才是打皇上的脸。」
我点点头,说出了我的考虑:「若我去请皇后娘娘给沈若皖赐婚他人,你觉得如何?」
「胡闹!」裴溯想也不想厉声呵斥。
我被吓了一跳。
裴溯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太过应激。
他朝门口探了探,压低声音道:「阿玖,我知你不喜欢她,但你不能为了自己的幸福就害别人的幸福!」
给她赐婚怎么算是害她?
我攥紧了裙边,觉得心口有些发冷:「若这么说,她与我的未婚夫走得那么近的时候,可曾想过我的幸福?」
「阿玖!」裴溯满脸不赞同地打断我,「太子想与谁走得近,容得了他人拒绝?你不要总带着偏见看人!」
我哂笑:「那你又何尝不是带着偏见在看我?」
裴溯一愣,犹豫道:「此事不过太子一厢情愿,你忍一忍,过些时日,说不准他自己便忘了。」
谈话时间太久,他在小太监的催促下匆匆离去。
我怔怔地感受着大门打开又关上之间透来的风。
这一次,没有人再能来帮我。
没关系的,我永远会帮我自己。
……
我在祠堂中又孤坐了一天。
第三天,阿仓嬷嬷进来接我出去时,我已经烧得神志不清。
只来得及将手中紧攥的玉佩交予她。
阿仓嬷嬷颤抖着接过玉佩,在所有人进来前先行关上了祠堂的窗户,才转身要抱我起来。
再次醒来,我的床前坐着皇帝,阿仓嬷嬷就跪在旁边。
外面乌泱泱还围了一圈人。
皇帝见我醒来,将那枚象征皇恩的玉佩重新放回我手中:「此番苛责过甚,玖儿想要何补偿?皇伯伯赐你。」
我沙哑着声音道:「我为人过刚,我姐姐则温婉如水,恰巧相互弥补。因此臣女别无所愿,还请陛下赐姐姐为太子侧妃!让臣女与姐姐一同扶持太子左右。」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皇帝不言,看向太子。
谢宸惊愕又愤怒,他要的是心爱的女子成为正妃,而不是如今的局面。
不待他作出反应,沈若皖已经急急下跪:「圣上!妹妹烧糊涂了,请您原谅她病中之言!臣女曾在生母墓前发过誓,此生只做一人妻,绝不可为贵人妾!」
皇帝沉下脸来。
一旁的大太监甚会察言观色,连忙上前:「哎呀,沈家大小姐这是何必,咱们圣上可没把郡主这小孩儿戏言当真啊。」
沈若皖反应过来,脸色煞白。
我这才装作仓皇起身:「皇伯伯谅解,臣女……只是太想念亲人了,想着有朝一日还要与姐姐分离,心里便加更难过。」
皇帝面容缓和。
「其实臣女别无所求,皇伯伯,您能不能允许我去白沙崖拜一拜?我想念父亲母亲了,这么多年我都未曾前往,属实不孝……」
白沙崖,是当年爹爹与娘亲的葬身之地。
皇帝犹豫一瞬,终究答应了。
想要别人答应自己所求之事,最好在一开始提出一个更难的请求,对方拒绝了第一个,接受第二个请求的概率就大很多。
人潮散去,沈若皖双眼通红。
我当众要让她成为妾室,她将此视作奇耻大辱,与我决裂,再不对我小意讨好。
太子更是对我厌恶至极。
一路追着沈若皖而去。
我并不在意这些,只对裴溯耐着性子解释:「我只是想让她与太子再无可能,没有真的要让她做侧妃。」
裴溯却满脸失望:「可阿玖,你终归伤害了皖皖!」
皖皖?
我长久地仔细凝视他:「裴溯,现在,我只想你站在我这边。」
「我自是站你这边的。」
他毫不犹豫的话让我瞬间欢心。
无论怎样,我并不是无人在意、无人偏爱的。
我笑着想和他诉说下一步计划,却见裴溯神色依旧冷然:「但沈玖,我并非不分对错!」
「你冷待皖皖、压迫皖皖,如今还要逼他做妾!你到底为何会变得这般咄咄逼人、心肠恶毒!」
我被他的话死死钉在原地。
我轻声呢喃:「我错了。」
裴溯愤然离去。
我错了,我不该期待得到任何人的理解。
站边什么的,也很幼稚。
裴溯啊,我们终归回不到小时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岁月了。

-5-
沈若皖因为在皇帝面前犯错,有大半个月没再受到过京中贵族世家的小宴邀约。
但也仅仅是不到一个月,她又振作了起来,开始在城隍庙给北方来的难民城外施粥。
渐渐又博得了好名声。
反而是我,太子再不遮掩对我的冷待与对沈若皖的热情。
裴溯也不再替我出头。
宫人们捧高踩低,一同进学的贵子贵女们更是时不时找茬挑衅。
这一年春日宴,谢宸堂而皇之带着沈若皖走上了望月台。
众人奚落地看着我,又肆意地讨论着我。
「哼,争强好胜像一只骄傲的孔雀,早看她作呕了。」
「是啊,阿皖姑娘这么善良的人,居然有这么个恶毒妹妹,太倒霉了!」
「还好太子厌弃她了!」
我在灯火照不到的阴影里,抬头仰望。
他们站在高台上,烟花在他们身后炸开,美好得令人不敢妄想。
而刚刚给了我一块糕点的小太监,被贵女气愤地踩断了手指。
他隐忍的痛呼淹没在万众欢呼中,成了衬托喧嚣的背景。
我看着这一切,什么也做不了。
此刻的我自身难保。
我们都在夹缝中求生,是世间史册中不值一提的灰色笔墨。
可是,人生并不只是他们拥有,高台之下面容模糊的人,也在切实感受着生命的苦难与喜乐,也同样拥有汹涌而热烈的情感。
我们也配得到幸福美好的一生。
没有人应该是被人践踏的蝼蚁。
回到家中,我提笔将今天遭受的「排挤」也写了下来,小厮熟练地往李家送去。
阿仓嬷嬷叹气:「姑娘啊,您到底要做什么呢?」
我小声哄她:「我只是想请李伯伯出山,护送我去白沙崖,嬷嬷您别担心。」
李重早年是爹爹的副将之一,自从爹爹战死,他自请退役,便徒挂了虚名,不再参与政事。
阿仓嬷嬷闻言慢吞吞地点点头,转身要去院子里晒太阳。
嘴里碎碎念着:「夫人是个有主意的,你也是个有主意的,只有老身我啊,我只想平平安安过一生。」
谁不想平平安安过一生呢?
只是嬷嬷啊,有些人的平安生来艰难,不得不自己争取。
……
我一如既往上学下学,并不被时不时的「小手段」吓倒。
直到在我再一次「不小心跌倒」、从冰冷的池水里爬出来的时候,有人在一旁笑出了声。
「喂,小可怜,你不是未来太子妃么,怎么还被欺负得这么惨?」
我抬头看去,入目是一张很寻常的脸,但衣服的制式昭示着这是一位皇子。
周围已经没有了其他人。
于是他一边讥笑着,一边把手伸了出来。
我并不搭理,自己爬上了岸。
「哟,有点脾气。」
我也没接话,只低头往外走着。
他很快跟了上来,放低了声音:「喂,这么被欺负你想不想报复回去?」
我终于停下脚步,轻笑一声:「十五皇子,是您想报复回去吧?观察了我一个月,您是否已经想好报复计划了?」
对方脸色瞬间五彩斑斓。
风吹草动,四下无声。
这回换成我轻声诱哄:「总是暗地里给太子使绊子,却次次偷鸡蚀米,你想不想换种方式,堂堂正正赢过太子啊?」
过去的十几年时间里,我从不曾关注过谢迟。
皇帝子嗣众多,而他生母早逝,后来在多个妃嫔手中辗转,是诺大皇宫中不起眼的人之一。
但自从我被打压、排挤,我能看见的人和事仿佛一下子丰富了起来。
谢迟常给太子下套,但就像书中反派一般,从来不会成功,反而助力主角越来越强大。
这次他想要拉我一起,无非是想借我的势,成功一次。
此刻的他有些傻愣:「什……什么方式?」
我将他拉到一边,悄悄言语:「与其想着如何陷害谢宸,不如让自己变得比他更厉害,那样圣上自然会看到你。」
谢迟皱眉。
我继续道:「其实你和太子没什么仇恨,对不对?无非是小时候曾有那么点嫉妒,然后发现自己的手段从不奏效,久而久之,就总想着陷害他,是不是?」
「但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你仔细想想,你是想要变得真正有能力、让大家都看的起你,还是只是和谢宸这么小打小闹?」
谢迟本心不坏。
只是天上人一句「凤女与其命定之人,需得历经坎坷才能修成正果。」
他就变成了万千坎坷中的一环。
我不能改变太子和裴溯逐渐靠近凤女的轨迹。
那么我可以影响如我一般的千千万万个配角吗?

-6-
李重到底念旧情,我出行去白沙崖的总领一职,他主动接过了。
而谢迟也主动请缨,想要随行去祭奠亡士,彰显皇恩。
圣上大喜,自然应允。
出发那日,天气阴沉,沈若皖称病,太子有要事,只有裴溯终还是来相送。
他下马来到我的车前:「不消几日便要入秋了,为何不再等等?来年,我……也可以送你去的。」
我偏头看向来时的路:「实是等不急了。」
裴溯只以为我是太想念爹娘了。
他双唇动了动,似还有话要说。
我没再等待,掀开帘子便上了马车。
出城门的时候,我透过吹起的窗帘,向后望了一眼。
裴溯仍旧站在城门下。
高大肃穆的城门将他映衬成小小一点。
我想起临出门,阿仓嬷嬷几不可闻的呢喃:「既然要去了,便向前去吧,莫要回头。」
我不再回头。
此去一路,并不太平。
我们三人遇流民分散、相聚后又遭山匪打劫,半个月的路程,硬生生走了将近四个月。
到白沙崖时,已是大雪纷飞。
我到达那一天,竟是满城的人都迎风雪而出。
进城门的一路被扫出了长长的一道,铺了满满的草垛。
所到之处不断有人拿着东西,希望我们收下。
随行的县令带人一路推却。
我第一次深刻感受到爹娘守护的土地,是怎样的热忱。
但更让我们震惊的是白沙城的贫瘠。
欢呼、热情之下是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民众,是挤不出一丝奶水、只能将冻得青紫的婴儿拼命递过来双手。
县令死命向我们使眼色。
我们没人能接下他们的希望。
李重长叹一口气:「这不过是国之一隅。」
谢迟攥紧了拳,一路走来他已经不像第一次见到流民时那样震惊了,他眼底有火焰。
我抿唇不言。
最初,我只想借这次之行,收拢爹爹的旧部成为自己的依靠。
但现在,我恍惚发现原来人人都有难处,他们不能成为我的依靠。
我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腊月雪大,无法再返程。
我们于白沙崖祭拜完后,便在白沙城一直呆到了来年二月。
初雪渐消,我和谢迟的手都生了冻疮。
他帮着大家一起清理屋檐上的雪,我教着边城的孩子们认字。
众人早已见怪不怪。
日子终于还是到了返程这一刻。
启程前一日,我问李重:「阿叔,小人物就该生活得如此艰辛么?」
李重一愣:「不然,又该如何呢?」
后半夜,我又去问睡不着、在数星星的谢迟。
他比李重更吃惊。
因为我问谢迟:「你想做太子吗?」

-7-
皇帝本就没有给我们设定归期。
于是我们在边关呆了下去,直到京中传来皇上病重的消息。
我和谢迟匆匆启程。
其实一年前太子就已经监国,只是那时候皇帝的病情被瞒住了,直至今日不能再瞒。
归京第三日,谢宸在东宫私设了小宴,明面上是欢迎我们归来。
实际上演的是杯酒释兵权的戏码。
在我们决意留在白沙城的那年初,谢迟在李重的帮助下,成功让还在执政的圣上下旨由谢迟暂行包括白沙城在内的五座边城军事。
现在谢宸想要收为己用。
谢迟抬头往我这瞥了我一眼,我快速垂眸。
于是谢迟恭顺地交出了兵权,顺势提出外调南县。
在皇帝重病的节骨眼上,谢迟交出兵权又自请外出,太子是满意的。
但他仍然犹疑。
三盏过后,谢宸笑着说:「南县最近不太平,孤可不能让你再有个三长两短,还是去洛县吧。」
洛县与南县是都城附近最著名的两个山水县城。
谢宸若不愿意随谢迟的意,自然便会想到洛县。
谢迟苦笑应下。
而谢迟刚抵达洛县,就有人检举我的郡县官员,贪污受贿,致使所辖郡县民不聊生。
我提出要见管事与郡守,谢宸反手将他们畏罪自杀的罪证抛在地上。
一旁的沈若皖更是含泪出呈上了沈家账本:「请太子看在沈家忠烈的份上,看在我作为沈家人大义灭亲的份上,对妹妹从轻处置!」
谢宸故作愤怒地将砚台砸在我头上:「简直混账!即刻下狱!」
我透过血红抬头看见谢宸冰冷的眼神,这才恍悟。
他早已不是那个年幼的玩伴,不是那个用拙劣手段威逼利诱我退婚的少年。
为了与沈若皖在一起,他可以毫无顾忌地置我于死地。
而这次,沈若皖是他的帮凶。
我被按压进牢房。
狱卒狠狠将我推倒、踢向我额头的伤口:「掉毛的凤凰不如鸡。」
痛苦令我不自觉弯起身子,拳脚便落在了我的脊背上。
我知反抗无用,只能默默挨着。
沈若皖来了一次,她眼神复杂,良久才问了句:「沈玖,后悔吗?」
我冷嗤一声。
如此抗过了三日,太子终究抗不过李重联合裴溯的压力,最后罚我面壁三日。
到第三日,胃里因为饥饿已经升起强烈的灼痛感。
谢宸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沈玖,后悔吗?孤说过,你若执迷不悟,孤会恨你,这会是你最大的不幸!」
我费力抬眼看他,昏黄的烛火中他面目模糊。
「那你还记得吗,你也曾让我别怕,说我是你的未婚妻,你会护我一辈子的。」
谢宸不屑:「你若不挡皖皖的路,孤也会好好待你。」
我点点头:「如此,便是我咎由自取了。」
那也别怪我,往后手下不留情。
谢宸并不知我心中所想,他以为我对他有情,蹲下身子与我平视:
「十日后的春日宴,你自请退婚吧。经此一事,你再开口最适合不过。不要再让皖皖为难了。往后孤和皖皖也会护你一生平安。」
黑暗里的老虎终于露出他的本来目的——他要我名正言顺让位给沈若绾,而不是顶着太子未婚妻的名号死去。
谢宸离去后,室内再一次暗了下来,我这才哂笑出声。
若没有你们,我本也是平安的啊。
才不需要你们高高在上的施舍!
我一直耐心等到十日结束,终于等到了原本早应该见到的人。
虚弱让我无法起身,只能倚靠在椅塌上:「十皇子,您终于来了。」
十皇子惊异:「你早在等我?」
我眼露恨意:「如今只有您能与太子分庭抗礼,我若不寻求您的庇护,如何还能活下去?」
十皇子故作疑问:「此话怎说?」
「呵,两年前我被这对狗男女逼至边城,吃尽苦头,如今刚回来便恨不得置我于死地,若不是还有些家中旧识,我恐怕已处极刑。十皇子不是都看见了?又何必明知故问!」
至此,我们彻底开门见山。
他想要我绑架沈若皖,牵制太子。
而我想要皇后之位,永葆沈氏荣光。
一拍即合。
「所以,皇帝什么时候死?」
十皇子阴恻恻地笑了:「三月十七当夜。」
金丹之毒是假,他与贵妃母族筹谋太子之位,经年累月下毒是真。
而三月十六,是裴溯要带兵前往边境的日期。
他要一切万无一失。

-8-
春日宴前一天我被放了出来,阿仓嬷嬷心疼地抱着已经无法站立的我。
「小姐莫急,这几日还得吃些好消化的,明日万万不可进食那些大鱼大肉。」
我安抚她:「嬷嬷,我不会急于这一时半刻的。」
次日,我淡妆出席,与我相对的是沈若皖。
她一身盛装,朝我看来的目光不再是讨好和谦卑。
此刻的她满是自信,光芒万丈。
周围人叽叽喳喳议论着。
直到宴会开始,随行来的沈家丫鬟太过紧张,将茶水弄脏了沈若皖的裙摆。
沈若皖不疑有他,退下整理。
我摩挲着手里的杯子,动手的时间提前了两个时辰……
但没关系,十皇子的人早已在后接应,我的人迷晕沈若皖,他便会派人带走她。
席间的歌舞还在继续,沈若皖去换衣后再未归席。
天色渐暗,我起身准备离场,却在抬眼间看见了本应迷晕沈若皖的心腹正在茫然四顾。
让沈若皖离席的不是我的人!
举目四周,与沈若皖一同消失的,还有谢宸。
我猛然感受到了计划的失控。
按捺着有些过快的心跳,我不动声色向外走去。
但不等我离场,沈若皖被浩浩荡荡的人包围着出现了。
她一身红痕、难掩春色,泪眼婆娑地被谢宸护在身后。
众人惊疑不定。
无需沈若皖自己解释,她的心腹丫鬟就已经替她开了口。
「玖小姐!您从小就嫉恨我们娘子,恨她占了长姐的名头,恨她处处比你好。」
「可是,从前您在家里苛待、磋磨她便罢了,您怎么可以用如此下贱的手段毁了我们娘子啊!」
所有人震惊地听着丫鬟说着一切。
谢宸满脸失望与厌恶地接过话头:「幸好皖皖聪慧,识破了你的计谋,找孤解救!」
我观察着谢宸憎恨的神色,很快得出结论,这不是谢宸的计谋,他确实在等着我今日退婚。
「太子是否太过激动,仅凭一个丫鬟一面之词,怎能定罪于我?」我冷静开口。
但下一刻,沈若皖身边的丫鬟却好似预料到了我的说辞,冷笑着将我如何购药、如何安排、又如何不小心留下贴身证明一事娓娓道来。
我的心沉下来。
谢宸不再给我说话的机会,当场便做主与我退婚,改为求娶沈若皖。
「除此之外,连同沈家的所有荣光与封赏,也转由沈大小姐承袭!」
一步之遥的权力巅峰让谢宸终是做出决断。
可谁也没想到,沈若皖曾拒绝过一次,如今这般局面仍旧会拒绝第二次。
她惨笑摇头:「太子殿下,贞洁于我,并不是桎梏,我不会为此就嫁给太子您。」
「我心属高山辽原,一生一世一双人。」
此言一出,沈若皖收获了所有人的同情与敬佩。
谢宸怒而要将我当场拿下。
我飞快思索着解决之策。
无论如何,我不能让自己成为这盘棋局的死棋。
我朝一旁的裴溯看去,却见他猩红了眸子,盯着沈若皖裙边的血迹沉默良久。
我瞬间明白了,他也喜欢沈若皖。
早该明白的……
我不再犹豫,伸手准备放出信号。
裴溯却更快一步拿起了春日宴上用作装饰摆件的长鞭,狠狠向我甩来。
我躲避不及,摔倒在地,手里的引信和被我扑倒的碗碟滚落在一起。
征战沙场的将军毫不留情,在众目睽睽之下狠狠鞭打我。
剧烈的疼痛劈头盖脸砸下,我愤怒质问:「裴溯!你有何资格打我!」
可在场没人觉得不对。
他们厌恶又放肆地看向我破裂衣衫下的身体,嘲笑我皮开肉绽的姿态。
我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没人相信我的辩解。
直到我奄奄一息,沈若皖才说道:「算了,我不恨妹妹了。不能打倒我的终将使我强大。」
此话一出,她彻底成了所有人心中当之无愧的白月光。
圣洁的她站在春日清风中,脚边是像一滩烂泥蜷缩在血污之中的我。
谢宸下令,剥夺我的封号,并降罪为军妓。
三日后随裴溯一同前往边关。
我猛然抬头,血液流进了眼睛里。
五年前天上的人的判语似乎又响彻耳边。
我终会从上位落入泥淖,悲惨死去。

-9-
今夜是出发前的最后一夜。
沈若皖要我跪在她跟前忏悔,而我反手将十倍烈性的春药悉数给她喂下。
不会的,不会那样死去的。
沈若皖可以从一无所有到应有尽有,我也可以从一样可以逆转本来的结局!
外面最后一声锣声敲落,我放下了茶杯。
沈若皖痛苦地跌在地上。
我上前一把抓住了她散落的头发。
头皮的痛苦令她清醒了片刻:「你不得好死!」
下一瞬她就又是满脸通红,神志不清。
我拉着她往外走去。
漆黑的夜晚,无风也无月。
终于有人察觉不对,匆匆前来。
一眼便看到我浑身是血、手里抓着沈若皖的长发,拖着她站在门前。
「啊——」小丫鬟惊恐尖叫,倒退着跑出去,「不好了!玖小姐疯了!杀人啦!杀人啦!」
裴溯本就在沈府外院驻扎,听闻动静很快便闯进内院。
沈若皖正在地上挣扎扭动。
裴溯眦目欲裂:「沈玖!你做了什么!」
我笑着:「你们不是认定,是我给她下的药么?不能白担这个罪名啊,我得下给她喝一次的。」
裴溯看着我,他好看的眼睛里满是震惊与憎恨。
「沈玖!你竟如此不知悔改!我那天不该手下留情,我应该打死你!好叫你再也不能祸害皖皖!」
我摇摇头:「你说错了,我是从这一刻才开始祸害她的。」
裴溯听不懂。
他怒红着双眼提剑上前,而我丝毫不惧。
在他冲上来的那刻,我薅起沈若皖的头发,把她推进了裴溯怀里。
于是裴溯慌乱地抛下了剑,一把抱起滚烫的沈若皖。
这位年少成名的将军啊,曾在打赢第一场仗的时候,骄傲扬言:「手既执剑,不死不弃。」
原来他不是绝不弃剑,他只是没遇见真爱。
我嘲笑地看着他:「裴溯,我在成全你啊。」
「你不是恨我将沈若皖推给了太子么?」
「现在你的机会来了。若再不救她,她就要七窍流血而死啦。」
裴溯单手环抱着沈若皖,抬头看向我的眼睛竟然泛起了细碎的光。
我脸上的笑有一瞬间凝滞。
但下一瞬,裴溯扬手,狠狠地扇在了我脸上。
我瞬间摔倒,身上崩裂开来的血液洒落一地。
耳膜似乎被击穿,剧烈的疼痛泛滥开来。
但我又能清楚听见裴溯饱含失望与痛恨的话语。
「沈玖,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亲生妹妹一般,你犯了再多的错,我都不会不管你。」
「我原想从太子手下救下你,带你回边关,便给你安排一个新身份,叫你远离这皇宫是非。」
「可你怎么能一错再错!你怎么能变得如此恶毒!如此不知悔改!」
裴溯声声怒问,却并不是真的要听我的回答。
他最终轻轻笑了下,像是失望到终于要放弃了的叹息:「是我错了,我改变不了你。」
他目光逐渐坚定:「我再也不会对你抱有期望了。从今往后,你我之间的年少情谊……一刀两断!」
说完,裴溯再无犹豫,抱着沈若皖就进了内室。
我匍匐在地面上,有悲凉的水珠伴随着血液一起滴落。
好巧啊裴溯。
我也是这么想的呢。

-10-
最后我也没有回头看他们。
只是踉跄着起身,一步一步上前捡起了那把被裴溯毫不犹豫扔下的长剑。
他早就忘了,这柄剑是爹爹早年送给他的。
愿他君子如剑,以清白立世间。
那时我们还是两小无猜的孩童。
裴溯举不动剑,便紧紧抱在怀里,然后郑重地说:「沈伯伯放心,将来我也要像您一样,用这把剑上阵杀敌!也用这把剑保护沈妹妹!」
爹爹大笑:「好小子!那你可要握紧这把剑!」
那一年裴溯八岁,说出了他后来年少成名时再次提及,然后被人不断追溯、反复赞叹的一句话:「沈伯伯放心!手既执剑,当不死不弃!」
那时候我只有六岁,坐在藤椅上,甩着腿看他们。
只觉得这句话好生奇怪。
我的裴溯哥哥,他即便没有剑,也把我保护得很好啊。
学堂的小孩子们总是要抢走爹爹与娘亲从边关给我寄回来的小玩意儿。
我孤立无援,无措地掉眼泪。
是裴溯哥哥一个一个替我「讨回公道」。
也是裴溯哥哥教我,委屈是不能忍的。
实在不行就向他告状,他是我永远的兄长。
那些我不想告诉嬷嬷们,也不愿写在信中叫爹娘担忧的事情,都可以毫无保留地和他说。
而他会认真听我说的每一句话,会教我每一个苦恼的问题怎么解决。
裴溯啊,是很好很好很好的兄长呢。
后来裴溯确实做到了他所承诺的。
他成了爹爹故去后的下一任大将军,也保护了沈妹妹。
只不过那个沈妹妹不再是我,而是沈若皖。
他不再认真听我说的话了,他所有的耐心与信任,都给了另一个妹妹。
千帆过境,我才明白原来那句话并不奇怪。
保护他人的能力,要建立在手中拥有武器的基础上。
我不能永远得人保护。
我也没有武器,所以我挨打。
男孩子们早在八岁就已经懂得的道理,我要流过这么多血,才在十五岁的年纪明白。
没关系。
也不晚的。
现在我也拥有「武器」了,我会好好保护我自己。
我擦了擦剑上的灰尘,举剑指向想要冲上来将我拿下的裴家军。
领头的人见状停下脚步:「贱人!你伤了沈姑娘,罪该万死!莫要再反抗!」

-11-
我有些疑惑:「你竟也认识沈若皖?」
领头人似乎受了侮辱:「呸!你也配提沈姑娘的名字!沈姑娘年年在城隍庙施粥,如菩萨般善良,谁人不知她!」
有人出言应和:「我还受过沈姑娘恩惠呢!」
「是啊,那可真是仙子一般的人物啊。」
我忍不住放声大笑。
这个世界随便一个人,都爱着沈若皖。
爱到不会去思考,她施粥用的是我沈府的银钱。
那银钱是我在双亲过世后,每年用心打理才挣下的。
她在簇拥中安然无恙,能维持白衣翩翩的美丽,是沈府全族之命换来的国都秩序安稳,是我怕她出事一直安排让人去保护。
他们只觉得她受委屈了,争先恐后都要守卫她。
「可是在今夜我给她灌下春药之前,她到底受过什么伤害?」
需要通过污蔑我的清白、践踏我的尊严、贬低我的人格来保护她呢?
领头的人对我的问题哈哈大笑:「贱人!被戳到痛处了?原来你也想要大家的爱戴与保护啊,哈哈哈哈。」
「可沈姑娘是皎皎明月,是盛世明珠!而你如此恶毒,你也配!」
我不再问了,也不再反驳领头之人的话。
我若质问,便是嫉妒。
我若辩解,便是不知悔改。
这一切仅仅是因为她是世界的主角,而我只是万千配角之一罢了。
我肆意笑着,血液滑落我的眼睑、我的唇角。
众人一时间被我癫狂的神色吓到,不敢上前。
我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敛了神色,将剑立于身前。
「我是太子钦点的罪犯,要处置我,也轮不到你们!去叫太子来!」
领头人嘲讽呵斥:「我这就去请太子!太子对沈姑娘一往情深,此次你再难逃一死!」
我从容地席地坐下。
夜风狂乱地吹起我散落的长发。
而我身前是杀气腾腾的军队。
「去吧,我就在此地,且等太子来杀我!」

-12-
领头的人去了许久,我就静静坐在夜风中。
明月高悬,星辰罗布。
里屋内偶尔传来细微的旖旎声,让在场的人更加焦躁了。
他们想不通,为何我还能如此淡定自若。
有些人终是等不住了,想要冲上来。
我朗声道:「你们不能杀我,最好也别碰我。」
前头几人停下脚步,像是给自己打气一样:「斩你人头不过是早晚的事!我们提前拿下你,太子殿下也会认同的。」
「就是!」
我摇头:「最好不要这样啊。」
「因为我仍旧会是太子妃的。」
就像验证我的话一样,寂静的深夜里,响起了有序的马蹄声。
那是刻意训练过的军队才会有的声音。
京城重地,除了裴溯作为大将军能带一小队人入京外,便只有皇城里的御林军了。
因此众人都以为是太子来了,惊喜地回头看去。
只见领头而来的人身着蟒袍,向我奔来。
裴溯手下的将领笑了:「呵呵,谁人不知,太子已经与你退婚。小贱人,还以为自己会有救兵呢?」
我也笑了:「是么?你再仔细看看。」
随着距离的拉近,赤马上的人逐渐清晰了面容,却不是那个众人以为的太子。
那是一张同样年轻、俊朗的脸庞。
他从沈府大门直冲而入,几步走到我面前,然后低下头,伸手摸了摸我的发髻说道:「我来晚了。」
刚刚还嘲笑我的将领大惊失色。
看啊,谁说只有女主角会被营救。
配角与配角之间,也可以相互救赎。

-13-
谢迟骑马带着我向皇宫奔去。
我紧紧抓着他的衣袖:「没事,我不痛,不要慢下来!」
于是我们一路疾驰到天德门。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到处都是残肢断臂和密密麻麻的箭矢。
谢迟想遮住我的眼睛,我稳稳地拉下他的手。
抬眼向唯一的活口看去。
谢宸被压着跪倒在血水之中。
旁边是胸口插着剑,已经没了生气的十皇子。
我们不比太子有权,也不比十皇子有势。
能够偷偷集结在洛县的也不过只有五百多人。
唯一能做的,便是挑起鹬蚌相争,再出精锐以得利。
我走到谢宸面前,低头看他:「后悔吗?」
「你为了沈若皖迟迟不愿娶妻纳妾,得罪世家,为了让沈若皖有资格成为太子妃,又大肆打压贵族,失了太多人心。若不是如此,十皇子不会有与你相争之力。」
「谢宸,你后悔吗?」
我大抵有些明白,为什么他们总喜欢问人后不后悔了。
对手临死前的忏悔,是会让人心情愉悦的。
谢宸挣扎着抬头:「孤绝不会后悔!你没有心,你不懂爱人的滋味!」
我点点头,也并不恼:「那我便高看你一眼。不过都无所谓了。」
我举起一路都未曾放下的剑。
谢宸眼里终于露出不甘。
没人会不在意生死。
「你不能杀孤!孤可以告诉你个秘密!」
谢宸满身狼狈,却依然带着皇室的高傲,他仰着头颅嘲讽地看着我:「只要你不杀我,孤便告诉你……其实若皖是……唔……你……唔……」
我没有丝毫犹豫,一击毙命。
秘密?
我不在乎。
天空响起一道惊雷。
谢迟随即朗声高呼:「十皇子毒杀陛下!妄图逼宫!太子奋力抵抗,以身殉国!」
大家很快跟着喊起来:「十皇子毒杀陛下,妄图逼宫!太子奋力抵抗,以身殉国!」
「十皇子毒杀陛下,妄图逼宫!太子奋力抵抗,以身殉国!」
不消片刻,这声响便传出了皇宫,伴随着诺大的雨声,传进了都城的每一户人家。
剑已杀敌,我便松开了手,那把剑留在了太子身上。
谢迟上前拥住了我颤颤巍巍的身体。
我依靠着他,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将手中藏着的烟筒扔在了血水之中。
不需要启动备案了。
暗处等候了一夜也不曾见到信号的李聿悄悄领人退了下去。
他比他的父亲李重更沉稳,即便宫内沸反盈天,也不曾妄动。
我听着雨声和谢迟的心跳声,轻轻说道:「谢迟,现在你不用做太子了。」
谢迟用力地抱紧了我:「那么,你愿意成为我的皇后么?」
烟筒浸润在水中,大雨滂沱,明早打扫战场的人再也不会发现它的存在。
我笑着回应:「当然。」

-14-
天德门一役,让整个霖国变了天。
裴溯再见到我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
他午时便已经到皇宫,偏执地坚持了许久,我才让人将他放了进来。
这是第一次,我坐在主位上,看下面的他。
可他见到我,却是久久无言。
我无意去分辨裴溯满是血丝的眼里到底是什么情绪。
直言问道:「裴将军,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可说?」
裴溯死死盯着我,开口便是质问:「为何要做这乱臣贼子?你可对得起你的父亲?」
我摸了摸肩上缠绕的绷带。
「谁是乱臣,谁是贼子?」
裴溯一脸愤然:「你究竟为何会变成如今的模样?为了权力,不惜谋朝篡位,你究竟何时起的谋逆之心!」
何时?
不等我回答,裴溯已经兀自笑了起来。
他的脸上是疲惫,是了然,更是自嘲。
「这不可能是临时起意,你早就不满我们更爱皖皖吧。」
「是太子要与你退婚的时候?」
「还是众人不愿站在你那边的时候?」
「或者更早一些,皖皖刚回来,你觉得抢走了你的风头……」
「不是。」
裴溯一愣。
我目光直视他:「不是。」
不是因为这些。
不是哪一次的伤害,也不是哪一次的不甘心。
我只是突然某一天意识到,你们也不过只是这样的人而已。
高高在上的地位并不代表高贵的品格,手握权力也不意味着会有公正的能力。
你们和芸芸众生一样普通、平凡,拥有自私的念头和不堪的手段。
对光环祛魅后,我开始生长出无法遏制的念头……
「如果你们这样的人也可以拨弄风云,那为什么我不可以?」
裴溯的眼里露出难以置信的震惊。
「沈玖!你怎么敢!怎敢如此狼子野心!」
「你这样做想过下场……」
裴溯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进来的谢迟打断了。
他将我护在身后,戒备地看着裴溯。
「裴将军!你指责阿玖前,最好先看看这些。」
谢迟将谢宸栽赃陷害我的证据一一罗列,又让人将春日宴下药的丫鬟带了上来。
那个丫鬟是沈若皖的心腹,为了让沈若皖上位,自作主张下了药,又栽赃给我。
裴溯比我更熟悉她。
「你可知我远在洛县听闻这些事,有多心焦如焚!」谢迟说起一切时仍是心有余悸。
他冷眼斜睨裴溯:「而你身为兄长,不求真相,是为不义;身为兄长偏帮一方,是为不仁。你这般不仁不义之人,有何脸面如今来质问被你所伤害的人?」
有些证据能作假,有些不能。
我冷眼看着裴溯红了眼睛,心中竟没有想象中的痛快。
真相大白又如何?事后的忏悔永远无法弥补当时已经受过的伤害。
我抓住身边谢迟的手,轻轻说了句:「谢谢。」
谢谢你在如此紧要的关头,第一时间着手处理的竟然是我的事。
回应我的是谢迟紧紧回握的干燥、温暖的手。
一旁的裴溯低低呢喃:「是我错了……」
他痛苦又悲伤地看向我:「可是……阿玖,你以为谢迟有荣登大宝的机会?没有了太子和十皇子,还有如今骠骑将军为外祖的十六皇子、左丞相嫡幼女所生的二十八皇子、尚书…」
「没关系。」我打断了裴溯的话,「我有你裴家呀。」
裴溯一愣。
他以为我仍旧在像原先一样,遇到困难便求助于他这个兄长。
「阿玖,我帮不起你了。」
我点点头,并不在意:「所以我说的不是你,是你裴家。」

-15-
裴溯说得对,皇宫中还有其他皇子,谢迟并不是唯一的选择。
但太子的身上插着裴溯的剑,第二天所有人都看见了。
裴父只以为是裴溯在帮我,无奈只能帮着清理事后。
这样一来,裴溯要么说出当晚和沈若皖之事,要么默认裴家是谢迟的助力。
如我所料,裴溯选了后者。
谢迟有了裴家的支持,帝位再无异议。
而他拿到实权的第一件事,除了发丧,便是不顾朝臣的劝阻,宁可背负史书上可能的指责,也要怒斥他的皇兄——原太子谢宸德不配位,为了和沈若皖在一起,对我栽赃陷害,致使我无辜受罚。
他将两件事全部甩到谢宸头上,并没有对外道出沈若皖管教不力的事实。
「你那庶姐毕竟还姓沈,我怕对你沈家名声不利。」
我点点头。
谢迟叫人将那个栽赃我的丫鬟提了上来:「如今她主仆二人我都已分别关押,你私下想如何处置都可以。」
我看着上次未来得及仔细看的证词。
「你叫沈晴?」
沈晴苍白着脸,呸了一声:「这是皖皖姑娘赐我的姓与名,你不配叫!」
「你与我何仇?」
我确认此前与她并无交集。
沈晴凄然一笑:「你不曾想到吧,你这般平日里金尊玉贵的人,也会栽在我这等贱民手里!哈哈哈哈。」
「告诉你又何妨,你我无仇,但你害了我的皖皖姑娘!」
「明明太子爱慕的是皖皖姑娘,却偏偏要为你让位!如今新帝登基,要娶沈家嫡女,这嫡女本也该是皖皖姑娘!」
「她比你早生,你所拥有的都该是她的才对!」
她说着说着竟哽咽起来:「皖皖姑娘是世间最好的人,她救下我,给我吃喝,给我赐姓,愿与我同桌吃饭、同榻而眠,她甚至愿与我这般低贱的奴婢姐妹相称!我怎能不为她谋虑啊!」「这一切都是我一人做下的,皖皖姑娘毫不知情!你要杀便杀了我吧!」
谢迟大怒:「那你便去死!你死了,你那皖皖小姐朕也不会放过!」
侍卫上前将人拖下去,沈晴再没了大义凌然的样子,惶恐地为她的小姐求饶。
我没有阻止。
只淡淡补了句:「把沈晴的项上人头送到沈若皖那,告诉她,人是为她死的,叫她夜夜与人头同塌而眠,以告天灵吧。」
人都退了下去,殿内一下子静了下来。
所以这也是天上人的力量吗?
他们爱她爱到可以为之生死。
我有些迷茫。
随即发觉今年以来,我似乎不曾听见天上人的声音了……
谢迟轻轻揉开我的眉心:「多思伤身。」
他知我心中烦闷,让人布了晚膳,哄着我用完,又带我去宫中汤泉处,泡汤静心。
一番下来,我确实散了许多郁闷。
与谢迟坐在榻上,耐心听他说堂前诸事……
「还有你那庶姐,虽不是主犯,但作为主人却罔顾尊卑、不事管教,叫下属肆意弄权欺上,实在可恨!可想好如何处置?不如找个由头,也直接杀了作罢。」
我确实是这个打算,但还需顾忌裴溯,怎么也得等到谢迟顺利登基。
于是我摇摇头:「现下什么事都不如你我的事重要。」
谢迟红了脸,忙直起身体,背对着我道:「此事需等你我大婚之时!我……我先去其他寝殿!」
我茫然地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
不是。
我只是想问一问你的登基大典是放在了哪一天啊。
还有你想好国号叫什么了没……

-16-
谢迟掌权是所有人没有想到的。
相比之下,他秉承先皇遗愿,要迎我为皇后的事,就没有掀起那么大的波澜了。
大家都明白,与其各方博弈,风险极高,不如卖新皇个面子,和和气气尊我为皇后。
毕竟沈家没有男儿,往后如何还不可知。
谢迟还封了李重为一品骠骑将军,尊裴溯的父亲为丞相。
一时之间,裴、李风头最盛。
但这些都与我没有太大的关系了。
我回到沈家安心待嫁。
代替我的长辈、为我操持的是李重与他的夫人。
李重的夫人面相极好,笑着与我诉说着婚礼诸事。
明明是才见过二三次,但由她来说起这些本应该由母亲说的话,却好像也一点都不违和。
此刻见李重来了,她放了下手里的梳子,把说话的空间留给我们。
李重已经年过半百,他的眼里有欣慰、有感慨:「娘娘……」
我一惊,正想起身,李重却按住了我。
他摇摇头,然后冲我一拜:「娘娘,从此以后啊,您要接受这样的身份。
「您再不是沈家女,也不能再像过往那般肆意了,您要成为大周的皇后了。」
他的话有千钧之力,让我牢牢坐在位置上,受了这一拜。
我以为他还有告诫的话语,却听他转而问道:「不知您可还记得我们去往白沙崖的那个秋天?」
如何能不记得呢?
那年恰逢北方大旱,因此我们去往白沙崖的一路极其艰难。
但再小心,也还是被难民冲散了队伍。
一路上谢迟紧紧握着我的手。
我受凉高烧不醒,但他从未放弃,受尽坎坷,才等来了李重的救援。
此刻的李重,已经头发半白,他缓缓为我揭开了我不曾看见的过往:
「您昏迷不醒,陛下背着您一路走了四天三夜,才到了下一城。」
「城里的郎中见陛下衣衫褴褛的样子,不肯赊账,不愿救人。」
「走投无路啊,陛下就跪了一家又一家,这才终于遇到好心的人,给您喂了药。」
「老夫找到陛下的时候,他双脚鲜血淋漓,膝盖都几乎废了,浑身是伤。直到我走近了,他才倒下去。」
「少年人骄傲,硬是命我不要告诉您。」
「那时老夫就知道,您和陛下会在一起的。」
时光拭去尘雾,我震惊地听着李重的讲述。
「还有在白沙崖,那白沙之花根本不是碰巧遇见的,是陛下每每有空都要到悬崖上去寻,终于给他寻到了。」
「后来我们返城时,那碗胡辣汤,也不是下面的人提前准备的,是陛下怕您以后会想念,刻意骑马……」
「阿叔,」我握住了李重的手,打断了他的话,「别说了……」
岁月如流,终是轻舟已过万重山。
我双手颤抖,李重眼里有泪。
「向您说这些,是老夫作为长辈,发自肺腑希望您往后顺遂。」
「您性子刚强、常有主意,皇后之位却需要循规蹈矩、稳重耐心。老夫怕啊,怕您往后与陛下多有争执,消磨了来之不易地年少情谊。」
我明白了李重的担忧,也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言。
若父亲、母亲在世,大抵也是这般推心置腹吧。
我缓缓握住他的手:「阿叔,人会成长的,你看我这一路走来,不也做的很好么。往后,我也能做好的。」
「我和阿迟,一定都会好好的。」

-17-
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被安排在了一同进行。
谢迟牵着我的手,缓缓拾阶而上。
我从高处俯瞰,举目辽阔,殿宇辉煌。
长旭一年。
我与谢迟一同立在天地之下,万人之上,受俯仰朝拜,享万民歌颂。
厚重的钟鼎声响起时,我眼底温润。
转头才发觉谢迟也红了眼眶。
他面前的九旒微微晃动,声音藏在了厚重的钟鼎声下,只有我听见。
「阿玖,我从未如此庆幸遇见了你。执子之手,必不相离。」
我紧紧回握:「得君此心,必不相负。」
后来有关这一天的记忆,都逐渐逝去,我只记得,年迈的阿仓嬷嬷,总是爱和我提起这一天。
她说她总忍不住会想,如果故事的篇章就停留在我们站在高台之上的那一天该有多好。
她守护了半辈子的姑娘,历经艰难后做到了皇后的位置,皇帝是她所爱之人,也敬她爱她,两人再生上几个小公主、小皇子,这辈子该有多圆满啊。
可是人世间的事不会按照她的想法进行。
也不会按照我的意愿来走。
大婚过去一月有余,我终于适应一切事物得以喘息,命人将沈若皖带上来。
她披头散发,已然有些疯癫,一见到我便想扑上来。「我要杀了你!为小晴偿命!」
侍卫将她狠狠按在地上。
我身边的大宫女不需要示意,便已经上前掌嘴:「混账!皇后娘娘岂容你冒犯!」
沈若皖口鼻流血,面容狼狈。
身边的人将剑递了上来,我利落抽出长剑。
这柄剑曾杀过来犯的敌人,也斩过大周的皇室,如今我还将用它来了结这神选的凤女。
沈若皖看着我拔剑,却丝毫不怕:「你以为你杀得了我?」
「我是这个世界的凤女,我不可能死!」
我一愣,这剑便没有刺下去。
「你为何知道自己是——」
凤女两个字卡在口中,我依然无法诉说这一切。
周围的人像是没听见沈若皖的话一般,没有一点惊讶、疑惑之色。
我命人将沈若皖手脚折断,筋脉尽废,然后独留了她一人。
「你如何知晓凤女之事?」
果然,没了旁人,我便能说出口了。
沈若皖痛得双目赤红,此刻却笑得癫狂:「沈玖,我不会死!你不可能和神明作对!」
我抬脚便踢得她口喷鲜血。
「是吗?」我咧嘴一笑。
沈若皖一时无法言语,喘息着艰难说着:「你想知道吗?为何我会知道这一切……啊——」
我丝毫没有犹豫,一剑刺向了她的心口!
沈若皖双眼紧闭,面色如纸,惨声尖叫。
同时响起的,还有殿外皇上驾到的通传。
谢迟知道我今日要做什么,他不紧不慢地走入殿中,告诉我他是我的依靠、叫我安心。
可此刻我的剑被稳稳阻碍在了沈若皖胸口。
我皱眉,手腕翻转用力,一枚挡在沈若皖胸前的玉玦便被挑翻了出来,一直滚到了从门外进来的谢迟脚边。
谢迟顿了一下,弯腰将其捡起。
我听见他低低呢喃:「月亮?」
沈若皖闻言惊愕地朝谢迟看去。
电光火石间,我果断出手,再次杀向沈若皖!
可这一次,长剑依然被挡住,与之同时是谢迟的惊呼:「且慢!」
我颤抖抬眼,看向谢迟毫不犹豫握上长剑的手。
血液涌出,滴落在地。
灿烂如花。

-18-
谢迟年幼时,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处处与太子作对,来讨好霸道的十皇子。
可与太子作对又哪能好过呢?
他十岁那年陷害太子不成,被皇帝罚了五棍杖,高烧不退。
十皇子却仍然气愤他未成事,半夜过来殴打他泄愤。
快要死掉时,一个小女孩路过,连续几日给他喂了药。
他看不清人,恳求着问她的名字,要日后报答她。
小女孩说:「我叫月亮。」
可他后来却再没在宫中找到这个叫月亮的女孩子。
时过境迁,他以为那个小宫女应该或许是没了,或是出宫了。
不曾想,在这样的境况下,见到了小女孩离开那晚曾窥见的玉珏。
玉珏的样式他铭记了许久,不会认错。
原来月亮,是沈若皖。
明月皖皖。
原来她一直就在他眼前。
我独自坐在寝宫,细细品味谢迟所说的这个故事。
用了一天一夜,才串联起一切。
沈若皖因认亲进宫,又因我当朝晕倒高烧不退,而与我一同宿在皇宫。
太医院的顾圣手怜我,给我开的药很足,她便将我用剩的药偷偷喂给了谢迟。
谢迟好转的那天,也是我醒来,带着沈若皖出宫的那天。
我感受到了命运的戏弄。
那双无形的手扼住我的喉咙,潮水般的窒息涌来。
我怎么也喘不上气。
身边的大宫女担忧地看向我:「娘娘,千万注意身体!您是我大周唯一的皇后,那狐媚子再如何,也越不过您的!」
我抿唇深深凝视着手上的玉珏,上面有小小的划痕。
这枚据说是爹爹留给沈若皖娘亲的玉珏,救了沈若皖两命。
那么我就该认命吗?
哈,我是恶毒女配啊,恶毒女配的命就是用尽一切办法杀了女主!
我终于想通,提剑推门而出,直冲沈若皖的寝殿而去。
她身受重伤,昏迷至今,谢迟派了整个太医院守在她身边。
而他既没有和沈若皖呆在一起,也不敢来见我。
没关系。
等我杀了沈若皖,谢迟又能如何呢?
总不至于让我偿命。
我一路无阻来到房门前,谢迟得到消息匆匆赶来。
「阿玖,她救过朕的命!」
我冷笑:「那不关我的事。」

-19-
我无视一切,满身杀意。
谢迟命御林军拦我,我孤身持剑与众人对抗。
我好像又回到故事的开始。
手握弓箭拿了第一名,满心欢喜,却看见所有人对我怒目而视;
顶着未来太子妃的称号,却被太子不喜,被众人孤立;
如履薄冰、用尽心计,在薄凉的夜里一人对峙千军……
我以为我也有了我的救赎,却最终,连你也要站在我的对立面吗?
「谢迟,你应该懂得啊,她该死的。」
「她明知道谢宸是我的未婚夫,却从不保持距离。」
「她享受了主人的地位,却不承担管教下人的职责。」
「她知道外人是如何误会我的,却听之任之,她吃穿用度都是我的郡县俸禄、我沈家的营收,却转瞬同谢宸一起要将我下狱!」
「她用尽方法折辱我,要我肮脏死去!她不该死吗!」
双拳难敌四手,即便他们不敢伤我,我终还是被众人拦住。
谢迟死死抓住了我的身体:「阿玖!冷静一些!」
「这都不是她的错,她有什么错?错的是谢宸的爱太偏执,裴溯的爱太盲目,那什么丫鬟太过自以为是罢了!」
「你也是女人,为什么到头来要苛责于她?沈玖!你不该是这样的!」
我一瞬间静了下来。
谢迟将我搂进怀中:「阿玖,朕知道你冷静下来会想清楚的。」
我推开了谢迟。
「呵……」
所以,这算什么呢?
高贵的女主从来不会自己动手,肮脏的事,自有她身边的人替她去做。
她只需要装作不知,或者在知道后假意哀痛。
她就永远是țũ̂₂所有人捧在心上的皎皎月光。
我带着一丝决绝看向谢迟:「若我非要杀她呢?」
谢迟松开了抱住我的手。
「朕不能看着她死去,朕曾发誓找到她、要对她好。阿玖,你莫要做出令朕失望的事。」
我想我的有生之年里太多人对我说过失望了。
我曾无数次对自己说没关系、我不在意。
无数次故作轻松地承认自己是个女配,告诉自己认命也没关系。
因为我始终相信,我不会真的只是个女配的,我会成为自己的女主。
可我这一生,从没有哪一刻像这一刻一般,如此清醒而又深刻地意识到,我真的只是一个配角。
裴溯与我决裂的时候没有,谢宸说他不后悔的时候没有,沈晴为沈若皖而死的时候也没有,但现在,我似乎真的走在了女配的道路上。
所有人,终会站到我的对立面,终会站在沈若皖那一边……
我啊,我真的只是想要有一个人,无论什么情况都站在我这一边而已。
而我也必定用尽一切对他好。
所以越渴望什么,就越得不到什么吗?
我缓缓开口:「我一直以为你会是永远站在我这一边的人,但原来,你因为感情与我站边,也会因为感情站在另一个人那边。」
谢迟一愣。
他沉默许久,先低下了头,小心翼翼恳求道:「别这样说,你知朕不是这个意思,她曾在小时候救过朕,无论你觉得她有什么错,请你看在朕……我的面子上,原谅她,好吗?」
空气有一瞬间凝滞。
我想起谢迟也曾在白沙崖之行中救过我。
那般艰难也不曾放弃,善良与心软本就是他的底色。
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好。」
谢迟如释重负。
我想我愿意为了自己爱的人妥协。
就像他身为帝王,也仍旧愿意向我低头一般。
就像我小时候见过的那样——爹爹总是会哄着娘亲,娘亲也愿意为了爹爹在边关吃苦。
他们常说,爱人之间就是要相互体谅的。
那么我也可以。
我抱住了谢迟:「对不起。」
我这一生从不曾真正抓住过什么,所以但凡握在手里的,我都想用尽一切去留住。
谢迟紧紧回抱我:「是我不好令你受委屈。」
「阿玖,别怕。」
我不怕,我永远不害怕付出真心,也不在乎先付出真心。
但我不会一直付出真心。
阿迟,不要辜负我。

-20-
我与谢迟各退了一步。
我不杀沈若皖,但我要她终身囚禁在沈府,不得外出。
裴溯听闻了我的做法,或许是之前的事让他心中有愧,这一次他没有再与我直面冲突。
他按捺了三个月,最终请求谢迟赐婚于他和沈若皖。
我自是不愿沈若皖攀上裴家这颗大树。
却没想到谢迟比我先不同意。
「月亮不爱你,你又何必强行摘月?」
谢迟的话令裴溯无可辩驳。
我抬眼看向谢迟,谢迟抿唇而后解释道:「裴丞相绝不会同意,朕可不愿被裴溯当了靶子。」
裴溯回去后果然便被裴丞相痛批。
我不想再纠结于这些事情上。
新朝初建,太多事情需要我来处理。
后来再次听闻裴溯的消息,是谢迟随口提起:「外有前安国蠢蠢欲动,裴溯不愿久留京中,已经提了折子前往边关。」
裴溯走的那一天,我正在宫中处理事务。
只听得宫人来报,说裴将军已经出了城门,差人送了一盒桂花糕来。
我手中笔墨一顿,抬眼便见夕阳斜斜打在窗棱上。
有些像年幼读书时,偷懒发呆看到的景色。
那时年少不知岁月愁,只以为是午后一瞬的发呆。
不曾想回神已是一个又一个三年。
……
长旭三年间,大臣多次提出要广开后宫,谢迟却为我全部拒绝。
一时间盛传谢氏出情种,当今皇帝爱惨了皇后。
可我看着手中再一次被驳回的提议,却感到了迷茫。
谢迟夜里拥着我。
他疲惫的语气落在我的脖颈上:「阿玖,为什么不能做些寻常皇后做的事呢?有朕护着你,后宫没有其他女子让你烦心,你只需要管理好朝中命妇、佳节宴会……为何要让自己如此疲累?」
我知道,谢迟又在费解,为何我总要提出一些不符合规制与传统的方案。
我也知道,若我开口说这些改革的必要性,谢迟必然要一条一条地反驳。
其实三年来,我已经按捺下许多念头了,只是这次憋了许久,还是没忍住……
「让我想想吧。」我不想和谢迟挑起争吵。
谢迟叹息:「你我之间,我想让你轻松一些。」
我点点头。
两个月前裴溯大胜,前安国作为战败国十日后就抵京朝拜。
最近他有太多事要处理。
我忍不住反思,否真的是我太特立独行?太天马行空?
就像李重说的那样,我为人太过有主意了,这不好……
还没等我思考出答案。
朝前传来消息,百姓自发要为沈若皖立碑建祠,请求朝廷给她封赏。
我听闻这些时,刚要将这些年被驳回的折子烧掉。
大宫女立在一旁愤愤不平地说着传闻。
原来这三年来,沈若皖悄悄出了沈府,游历天下,到处行善。
后来更是在多人帮助下,在苏县创办了女学。
一个月前被封的探花郎,是她教了两年的学生,女扮男装来科考。
前几日败露,掀起轩然大波,被人挖出师承也是女夫子,女夫子还是当朝皇后的姐姐。
没等谢迟出判决,那些受过善行的人们,以及被帮过的女孩子们自发写了万人血书,为两人求情。
更有甚者,要为沈若皖建庙供奉……
火焰燎到了手指,我猛然回神。
手里的折子掉落在了火盆中。
火舌燎上的那页,恰好是我两年前写下的笔墨「……因此趁此番科举改革之际,若陛下能顺势提出女子学院,反对声定不会那么激烈,女学若能设立,便可设计相应的女子为教、为官的政策……」

-21-
谢迟没有惩罚女探花和沈若皖,但也没有顺应民意,为沈若皖建祠。
反而是借此次之事,对外声称沈若皖是受了皇后的旨意,这才秘密开设了女学——事实证明女子也有才学能够通过科举。
接着谢迟顺理成章在朝中设立女官,并在部分地区推行女学。
他给沈若皖封了六品学士之位,统筹三省女学设立之事。
一时间,朝廷和民间都掀起了巨大波澜,反对之声自然有。
更有激烈者痛骂我,后宫摄政,牝鸡司晨。
「阿玖,朕知你不会在意这些。当初你和朕你提议这些政策时,便说过反对是必然的,只要政策能实施,你便不会在意。」
「此番时机恰好。朕祝你达成心愿,可否开心?」
我开心吗?
我没有顺应谢迟的话,而是反问他:「你为何放了沈若皖出去?」
谢迟轻叹了一口气,亲手为我盛了一碗汤,才缓缓说道:「朕便知道,你终究还是会深究此事,事实不像你想的那般,并不是朕主动放她的。」
「是当初裴溯离京时,偷偷将其带出了京城。朕知晓时,他们已经抵达边城。」
「朕实在是不想你我再在此事上多费神思,这才就此作罢,装作不知。」
说着谢迟苦笑:「朕以为裴溯会让其就此隐姓埋名,未曾想竟放了她自由,如今闹出如此大的动静。」
「但总归,阿玖,结果是好的,不是吗?」
我不再避讳我此时此刻的愤怒:「可你答应过我将其囚禁一生。沈若皖曾伤害过我,你怎知她以后不会再伤害我?」
谢迟恼了:「你如今是皇后,她如何再能伤你?此去三年她也没有伤害任何人,行的、做的皆是好事,打响的也是你皇后和沈府的名号。你还要如何?」
我还要如何?
没等我反驳,有宫人匆匆来报,说是沈若皖遭遇刺杀,命在旦夕。
谢迟惊愕起身,碰翻了碗筷。
随后神色复杂地瞥了我一眼,便匆匆随侍从而去。
直到谢迟一行人走出去许久,大宫女才在我身后小声呢喃:「这个节骨眼儿出事了,别又是要栽赃陷害咱们。」
一语成谶。
这场刺杀正遇上裴溯进宫述职。
他来得及时,沈若皖没死,只在打斗中受了些伤。
谢迟和裴溯一连查了三日,却未曾查出真凶。
最终还是沈若皖开口劝说,前安国朝拜在即,这些事都可暂缓。
整个皇宫仍然弥漫着一层阴霾。
眼皮底下发生刺杀,凶手却没有露出蛛丝马迹,这是何等的势力?
裴溯在犹疑,谢迟在考量……没有人明说,但每个人却不约而同看向了我——只有我有理由要置沈若皖于死地。
只是这一次没人再直接站出来直白地指责我。
我忍耐了几天,终还是拦住了谢迟,对我没有做过的事情自证:「不是我。」
谢迟叹了口气:「怎会觉得朕会怀疑你?朕自是信你不会做这般事情。」
心口沉闷的郁气散去,我上前一步拥住了谢迟。
「阿迟…」
谢迟反手抱住我,将头埋进我的脖颈,略显疲惫地试探道:「但有无可能是你身边的人?瞒着你,为你……」
我猛然推开了谢迟:「我不是沈若皖,我身边的人也不会是沈晴。」
谢迟自知言失,眼带歉意。
我冷冷问道:「阿迟,我已信守对你的承诺不杀她,但这次无论起因如何,是你先背离了承诺。若有朝一日她与我之间必须要死一人……」
「朕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谢迟先一步打断了我的话。
他凝视我的眼睛良久,又郑重说道:「若真有那一日,你不要等朕选择,你定要杀了她。」

-22-
「杀了她!」
我带兵赶到行宫时,正看到前安国的大王手持利刃刺向沈若皖。
他神情若癫狂,双目赤红。
我毫不犹豫拉弓射箭,但谢迟比我的箭更快。
他一把拉过沈若皖,让她同他一起站在了保护圈中。
我的箭矢穿透了前安王的小臂,他吃痛放开了利刃。
同时御林军也撕开了前安人的抵抗,乱刀中拿下了前安王。
我抬眼看去,谢迟已经放开了沈若皖。
他在护卫下朝我走来:「如此危险!你怎么好前来!」
沈若皖在保护圈中亦步亦趋,落后谢迟几步。
我与沈若皖对视一眼。
她双目漆黑幽然,并不避讳我。
平静的模样已经和三年前在我面前满目仇恨的样子大相径庭。
我率先移开目光:「说是行宫出了乱子,我怎好不来?这到底怎么回事?」
前安国十日前抵达京城,今日是最后一宴,设在行宫,没道理突然造反。
谢迟开口正要与我解释,却听身边一声爆呵:「妖女去死!」
那人穿着大周婢女的服饰,倒在桌案边。
众人只以为是被波及的婢女,并没太在意她的靠近。
却没想是前安国的女人假扮!
匕首近在咫尺,眼看要插进沈若皖胸口。
我离沈若皖最远,提弓去挡已是来不及。
电光火石间,谢迟拉了个婢女挡在了沈若皖身前,堪堪救下了她。
呆若木鸡的沈若皖被谢迟护着拉向了身后。
御林军们一哄而上将行凶的前安女人乱刀砍死。
刺杀离皇帝太近,众人冷汗涔涔,一时间沸反盈天。
谢迟怒斥:「一群废物!刺客近在咫尺却不察!朕要你们何用!」
说完他又问沈若皖可有受伤。
御医被宣来,匆匆要给谢迟检查,却被谢迟推向了沈若皖。
沈若皖自是没事。
一番哄闹下,众人冷静下来。
谢迟这才发觉不对,他疑惑问我:「皇后?你在干什么?」
我抱着被匕首瞬间断了心脉、早已了无声息的大宫女。
她的身体仍然柔软温热,汹涌而出的血液还在流淌。
我仿佛又听见了她今早雀跃的声音:「奴婢年底便可出宫了!我娘来了信,说家中房间早早打扫好了,就等我归家呢!」
我抬头看着毫发无损的谢迟,和从始至终不曾看过一眼为她殒命之人的沈若皖。
「为什么?」
谢迟以为我在问刺杀之事:「此事还需调查。」
沈若皖接过话头:「皇后娘娘……此事确实是我之过。」
一时众人都看向沈若皖,她磊落大方并不隐瞒:「两年多前,我随裴将军前往边关,用计围剿了前安国一员大将,事后才知那人是前安王最宠爱的小儿子。我以为前安王投降是已经放下此事,不曾想他一直记恨在心要杀我。」
「令皇上、皇后受惊,是臣之过。」
说着沈若皖跪下叩拜请罪。
谢迟抬手阻止,于是身边的大臣们纷纷劝说:「这哪是学士之错,上了战场便是生死难料,我大周也是无数英雄埋骨,哪轮得到他前安人怨恨!」
「是啊,沈学士智勇无双,后生可畏!」
众人高声赞扬。
沈若皖羞涩推拒。
……
他们没人在意一个小小的死去的宫女。

-23-
最终前安王死在了大周。
此前沈若皖被刺杀一事,也被证实是前安人所为。
前安国内的主战派彻底压过议和派,他们迅速联合了周边十几个小国与大周全面开战。
裴溯与几个武将连夜返回边关。
民间渐渐传出沈若皖红颜祸水的传言。
但政治家们都明白,这或许本就是前安王最后一计——用自己的命去彻底挑起这场战争。
这持续了五十多年的国土之争,很可能就在谢迟这一代了结。
成,则功盖千秋。
谢迟无比重视,不顾所有人反对,决定御驾亲征。
「如此危急关头,你一定要为此等小事与朕拗气?」谢迟负手站在大宫女的牌位前,沉眸问道。
我固执坚持:「这是一条人命,这不是小事。你坚决不愿让沈若皖坟前叩拜,到底是因为她是六品学士不能向小小宫女低头,还是我这般做会让你在她面前丢了面子?」
谢迟重重拍案:「沈玖!」
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勃然大怒的神色。
「这一切都是朕做的决定,与旁人何干?」「朕已经厚葬了那宫女,且应你的要求在她牌前致歉。朕身为一国之主为你做到如此!为何你还要咄咄逼人!」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座雕塑。
我明知谢迟是皇帝,我不该这般强势,我也明知在这个节点与谢迟争吵不是一件好事。
可是「皇后应该如何做」与「沈玖想如何做」之间,我摇摇摆摆三年终是选择了做沈玖,而非皇后。
「她作为既得利益者,应当致歉。」
谢迟怒极反笑:「一个宫女,能为皇后的姐姐、朕的女官而死,是她的荣幸!为何要致歉?没人应当致歉!」
「可是她不愿意,她不是自愿为其牺牲,这不是她的荣幸。」
「那又如何?朕要她死,她便得死!这就是她的命!你如此生气,不过是气朕为沈若皖杀了你的人罢了。」
我长久无言,只深深凝视谢迟的眼睛。
他带着冷酷的、了然一切的眼神看着我。
我轻笑一声:「不。」
「蝼蚁也好,神仙也罢,都不是你高高在上、肆意摆布他人命运的理由。」
谢迟字字冰冷:「朕是皇帝,朕有权力!而你作为皇后,也莫要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将朕置于冷血之地。从始至终真正绝情的难道不是你么?」
「谢宸也曾像爱护沈若皖那般爱护过你,可他一旦爱上别人,你便能毫不犹豫要了他性命!裴溯与你总角之情、世家之交,不过是为了护你手段过激,你便能从此与他断交。如今朕触碰了你的利益,你是否也要与朕决绝了?」
「可是沈玖,朕是皇帝,这次,不再是你想如何便如何,朕不会再给你凭借宠爱肆意妄为的机会了。」
我踉跄着后退几步。
谢迟,我以为我们年少都曾坎坷,从白沙崖起一路走来,看到的风景应当是一样的。
却原来,你有你的感受,我有我的见解。
这两者并不相通。
……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皇帝和皇后的关系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宫女而陷入冰点。
沈若皖装模作样前来致歉,被谢迟拦在宫门外。
谢迟明面上未曾动我,却暗地收拢了我的权力,将我软禁在后宫。
李重无法理解,悄悄送来消息劝我低头。
可是如何低头呢?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在春日宴上拼命解释,将那些拙劣的手段一一指出,却从始至终没有人认真听我说话。
裴溯就像打狗一样,狠狠向我发泄怒气。
所有人看着我皮开肉绽,满地翻滚。
我的衣衫和所有的尊严一同碎裂在春日的清风中。
而他们依然光风霁月,意气风发。
后来在地牢里的时日,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说得还不够清楚,是不是我的辩驳还不够有力?
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然后我明白了,不是我的问题。
仅仅是因为我没有权力,所以我说话不被人倾听。
因为我与他们的地位不对等,所以他们可以剥夺我的尊严。
我的手中没有保护自己的武器,所以他们可以肆意对待我而不用付出代价。
今日我握住了捍卫自己权利与尊严的刀锋,却要旁观昔日的「自己」就此死去么?
不。
刀柄一旦拿起,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我放下了。
我会用它捍卫千千万万个我。

-24-
直到谢迟亲征,我也未对谢迟说过一句话。
所有人中只有阿仓嬷嬷不曾劝过我,不知何时起她再也没有劝过我。
她用永远和蔼的目光看着我:「姑娘啊,您要开心啊。」
我抱了抱她:「嬷嬷,别担心,我不会再让你们有事。」
阿仓嬷嬷点点头。
她的脸上,已经满是岁月的褶皱。
她看着小小姐坐在妆奁前,是沉静、安稳的样子。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更早一些,还是此时此刻?
她竟然才发现,她的小小姐已经长大了。
长成可以去庇佑别人的人了。
她不再追求别人的认可,不再渴望他人给予的安全感。
她不再依赖从他人那里获取来的爱了。
……
出发那天,我身为皇后,按照礼仪于宫门相送。
谢迟身姿威严,身后站着李重、裴溯等一干重臣。
我却于百人之中,一眼看到了沈若皖。
她冲我微笑,那笑散发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我并不在意。
我早就知道,以她的行事作风,她不来大宫女坟前祭拜便是故意要激怒我。
她从未忘记我们之间的恩怨。
我收回眼神,缓缓向谢迟走去。
谢迟眼神幽暗,静静看着我。
他或许在等我借这个关头向他认个错,或者仅仅和他说几句温软的话,他大概也就原谅我了。
可我没有。
我漠然地说着应该说的话。
谢迟冷淡听着。
直到我说完,他也未曾开口。
气氛僵持着,马匹的呼吸声、清晨的鸟鸣混杂在一起,并不安静。
我最终还是带着侥幸问道:「阿迟,不要带她一起去,可以吗?」
谢迟垂下了眼眸:「朕已定下此事,不能临阵改变。」
最终我于宫门上目送大军离去。
旭日才刚刚升起,朝阳驱散了清晨的薄雾。
他们前行的道路明媚,独我站在肃穆的皇城中眺望。
阿迟,你一次次地选择她,是因为你觉得我怎样都不会离开你吗?
可是,没有人会一直停在原地的。
长旭第三年末,帝御驾亲征,大胜。
次年五月,帝于返京之日,遭前安军埋伏。
主将裴溯断后,生死不明,帝携大军,败走淮水。
裴丞相第三次将折子递上来,请求我调用西北兵力的时候,我终于接过。
他头发已经全然花白,眼含热泪:「娘娘,臣恳请您以大局为重。」
与前安的战事起于东北边城,也是裴溯历年驻守的地方。
而西北指的是白沙城一带,那里的军民更认沈姓。
谢迟亲征,带走了李重与裴溯,留裴溯的父亲于京中代行政事。
我曾三次劝他给谢迟去信,让谢迟注意前安可能故意诱敌深入。
却被裴相以「不得干政」为由驳回。
而现在,他不得不求我出手。
我名正言顺带着京中五百精锐出城时,裴丞相相送十里。
分别时他问我:「娘娘,这也在您的计划中否?」
我突然想起多年前裴溯进宫质问我:「为何要做这乱臣贼子?你可对得起你的父亲?」
原来那句话是裴相让他问的。
我正视眼前的老人。
他在我的幼年视角里是与父亲一般伟岸的存在。
父母故去后,他也对我多加拂照,常叮咛裴溯护着我。
后来对我不辞颜色,大抵就是从听闻我「狼子野心」的那刻起吧。
「裴丞相,我并非算无遗策。」
我算不到你为了让我再无法借力裴溯,宁愿将唯一的儿子远送边关,我也算不到你宁愿帮助沈若皖成为女官,也不愿让谢迟分我权柄……
可最终也是这一切,推向我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裴相长揖不起:「娘娘,臣恳请您,放下个人恩怨,助陛下一臂之力。」
他没有提他的儿子,他只关心这个国家的君主。
我轻笑一声:「裴相,您偏见过甚。」
「您若愿意好好看看,便会知道,我早已将西北主将调去,否则我如何得知前线战事,如何向您建议?」
「是您太过自以为是,错失了救谢迟的最好时机。」
裴相踉跄。
我稳稳扶住他,这才翻身上马。
这位为大周殚精竭虑一生的老人,在我身后跪下叩拜,大声呼喊:「您是大周的皇后,请您务必不要让天下人失望!」
我没有回头,比六年前出发那次更为一往无前。
失望也罢、赞叹也好,我不是为任何人的期待而活的。

-25-
我一路没有犹豫,直奔淮水而去。
前安知晓大周其他郡县必定会对淮水支援。
但无论是从何处调兵,都至少要半月。
他们想不到,我只用了五天便到达淮水城下。
更想不到我敢在夜里发起突袭,仅仅是五百精锐,便敢对抗他们万人兵马。
因此前安的营帐烧起来时,他们措手不及,还以为是大军来袭。
等我杀入他们营帐腹地时,前安人才反应过来,我们人数并不多,且领头打仗的竟然是个女人。
「哈哈哈哈,竟是来送死的女人!」
「儿郎们!他们区区几百人而已,莫要被吓到了!」
前安人并不笨,很快反应了过来。
为首的将领并不在意被打乱的阵型,毕竟他们一万军马怎样都可以踩死我们这几百人。
但我的本意也并不是真的带着百人来送死,我要的不过是拖他们一炷香。
营地周围很快有无数的火把亮起,火光映射出憧憧兵马人影,滚石与箭矢密密麻麻地撕开了他们外围的口子。
前安人瞬间又惊慌了起来:「真有埋伏!真有埋伏!」
「不好!快撤!」
前安将领刚树立起的信心又被击溃,他不明白如此多的兵马到底是什么时候埋伏在此,如此快速地将他们包围的。
我带着人从中间撕开口子,朝着计划的路线与外围的兵马会合。
而前安人朝着我们一开始留给他们的路线逃窜而去。
部分人马装模作样地喊打喊杀地追了上去。
淮水城的人观察至此,这才打开大门,从城里派出人马共同围剿。
这一场厮杀,不到一个时辰便以前安人退败十里而结束。
我一剑斩断了前安的旗帜,插上了大周的黑旌。
从淮水城出来的是裴溯原先的副将郭成,他并不认识我,抱拳问道:「请问是哪方郡县的勇士?」
我没有答话。
早在一个月前便已埋伏至此的李聿此刻领兵上前,跪下复命。
他喊的不是皇后,而是:「沈将军,幸不辱命。」
若是谢迟在场,他便会认出,这是当年孤身来白沙城寻找一年未归的父亲的少年。
后来的一年里,他和我们一同留在了白沙城。
这样一个沉默并不起眼的少年,在某一个谢迟和李重都不知道的夜晚,找到我,跪在了我身前。
仅仅是因为,他找到李重哭诉生母病重却得不到及时救治而死时,李重只是安慰了他两句,并不打算因为一个渺小的妾室而去问责他的夫人。
谢迟摇摇头走开,并不愿掺和这等内宅之事。
只有我将他扶起,叫他别哭,哭是没有用的。
他默默思考月余,跪在我面前请求:「希望您能借我勇气,让我敢于击鼓鸣冤为生母申诉,我愿从此为您驱使。」
我扶起了他,并告诉他:「你孤身来此,已经有比我更大的勇气了。但勇气并不能让你报仇,权力才可以。」
后来谢迟登基,我叫他回到西北边城。
李聿不解问我:「即便娘娘无法为我在京中安排,为何不令我入丰饶之地?边城既无丰沛的粮草,也不能累积大量的财富。」
我耐心告诉他:「但那里有我们最需要的民心。」
李聿的生母是胡姬,生下他后直至李聿八岁,沈家变故、白沙城一带收复,李重这才带李聿归京。
所以由李聿打着「沈家后人」的名头,在白沙城行事,会比他在其他任何地方都如鱼得水。
近五年过去,依靠这些不被关注的小城池,我们聚拢了大量彪悍的士卒。
如今李聿带了三千人马入淮水,还有五千散落在边关各处,未曾集结。
我再次扶起了李聿:「你做得很好,比我想象的更好。」
我甫一出声,郭成这才确认我竟真的是个女人。
他大惊失色:「女郎出自何处?」

-26-
我高坐马头,极其高调地从淮水城门而入。
每个人都在议论,这个沈姓女将军究竟是何人。
他们从未曾听闻沈氏还有后人,更未曾听闻大周有女人为将。
直到我见到谢迟,而谢迟震惊地对我喊出皇后,所有人当即跪下,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不可置信。
我并不着急解释些什么,也并不急于让所有人起来。
而是静静地看着谢迟身后,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沈若皖。
谢迟微微上前,挡住了我窥探的视线。
「她为朕挡了一箭。」
我点点头,并不意外,李聿早已告诉我一切。
「淮水并非久留之地,等前安人反应过来,或许还会再进攻一次。」
谢迟神色一怔:「还可留多久?」
「最多五日。」
谢迟当机立断:「那便五日后出发回京。」
「可这也是我们对前安人乘胜追击最好的时间。」
谢迟瞬间明白了我的意思,我手下驻扎城外的三千五百人,加上谢迟这里的两千兵马,在我们自己的地盘上,未尝不可以少胜多。
更何况谢迟散落在周围郡县的六千多兵马,真的打起来,或许也能赶得过来。
所以留在这里等沈若皖伤好,或是和我一起主动出击。
你怎么选呢?
谢迟并没有多少犹豫:「裴溯下落不明,李重远在百里之外的城池作战,此刻无人能真的带兵。」
我指指身后的李聿:「我能杀敌,他能作战。」
李聿从小便跟在李重和我爹娘身边行军打仗,这五年来更是光剑影里来回,论排兵布阵,他不输裴溯。
「命我为大将军,他为副将,有我们在前线牵引火力,你或可等上月余,待她伤势好转可行路了再走。」
我将早已拟好的方案说与谢迟。
谢迟却红了眼:「朕还不至于要你的命来拖延时间!」
他不信我和李聿的实力。
我也不再多说,强行夺了谢迟的印章,写下命书。
……
我与李聿休整了一天。
淮水四季分明,五月的夜里已是燥热。
次日出发前,我要向谢迟告别,却突然发现,我并不知他住在哪一间。
犹豫中,已经身处昨日沈若皖的房间。
我不再犹豫,推门而入。
谢迟并不在。
要走时,却听见沈若皖轻声呼唤:「沈玖。」
我转身,对上沈若皖虚弱却清醒的眼眸。
「别找了,还不甘心么?你要明白,从我回来起,你就在失去他了。」
「是么?」我波澜不惊。
沈若皖缓缓展颜,模样依旧倾城:「沈玖,他现在,是我的男主。」
她并没有陷入昏迷,她只是不想将主动权交到我手上。
我提剑……然后手被握住。
谢迟冰冷地看着我。
于是我收了剑,并未言语,转身便走。
这次我没有再问他,愿不愿意和我走。
我知晓他的答案,就如同他知晓此行拦不住我一样。
从前总要与他争论,总爱将问题打破砂锅问到底,不过是心有期待,非要撞到南墙才死心。
以后不会了。
我走出城门,刚要上马,却遥遥听见谢迟高呼:「沈玖!」
我转头看去,只见谢迟不顾城内不可纵马的规定,骑马飞奔而来。
脸上不再是刚刚冰冷的神色,他似乎终于意识到,他将要失去什么了。
「阿玖,朕……」
「皇上,」我很少这么称呼他,「保重。」
谢迟薄唇紧抿,不再挽留。
我飞身上马,带着命书与谢迟额外给的一千兵马,与李聿回合。
此刻我们的士气还在,敌人还处于低迷,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刻了。
我满心都是未来,不再向后看。
此去分别,也没人想到,往后会是我与谢迟整整七年的王不见王。

-27-
我与李聿一路飞奔到五里开外的小县城,李聿掀开了其中一间屋子。
里面正是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裴溯。
李聿低声问道:「已取了他的兵符,可调度裴溯手下三万军士。接下去,是否携他以令京中裴相?」
我摇摇头:「相比谢氏王朝,裴相第一个放弃的就是他儿子。」
「那…」
我按下了李聿的手,严肃正视他:「他没有别的用处,但他永远是我兄长。」
即便曾经决裂,即便他曾伤害我,但我也永远记得爹娘不在身边的日子,是裴家在护着我,是裴溯保护了我整个幼年时光。
我永远不会杀他。
李聿让心腹将裴溯带回了白沙城,他伤势过重,没有三年五载,养不回元气。
另一边,我让人拿着裴溯的身份牌,趁谢迟与裴相都还未反应过来,去宫中将我的人都接了出来。
而接下去的三年,我与李聿一路征战,逐渐将许多被边垂之国夺去的城池收复。
我制定了许多与大周行军不同的规定,譬如夺下城池后,不许随意抢占楼房、不许接受百姓馈赠……
有之前白沙城的嫡系军队表率在前,后来逐渐壮大的行军队伍也渐渐接受了这种规定。
而大家也确实开始因为这些规定受到了好处。
听闻是沈家军前来,百姓们会主动帮忙搭桥、砍树,会主动献计献策帮哨兵了解地形……
直到长旭第七年,谢迟以皇后三年未归京为由,下十八道诏书,命我即刻返程。
李聿冷笑:「好一招请君入瓮。」
我随手将诏书扔进火炉。
事实上,从谢迟回到京城开始,便已屡次召我归去。
只是传统的听君命这一套,在我这里并不适用。
我不想回,他也已经再没什么可以肘制我的了。
所以只要手握军权的人并不在意后世史书的辱骂,并不在意当世文人的批判,便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她前进。
而这次大张旗鼓的诏命,意味着我若仍旧不回去,便将是我与谢迟彻底撕破脸面。
我以为谢迟应当很快便会下定决心。
却一直等到了长旭第七年的除夕过完,冰雪初消,才收到了谢迟废后的消息。
长旭八年,谢迟废后,昭告天下沈氏阿玖为逆贼,天下可诛。
李聿不解:「明明您有千百般更好的方式,大不了回去慢慢与他周旋便是。为何非要到如此地步?」
我告诉他:「不是所有人都和我们一样可以等。很多人已经长眠地下,很多人拼着一口气,就为看个结局。我若不破釜沉舟,对不起这几年死去的手足。」
而我不会告诉他的是,在我做皇后的那几年,曾有那么一些时候,我确实想着,这一生不若就如此过下去好了。
因为我的有生之年实在是太累了。
那么就去走那条已经被验证过的、不会出错的路吧,有一点不如意也没关系。
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不是吗,我也可以。
可以么?
不可以啊。
因为已经生出过那样的念头,想象过不一样的未来。
它就如野草一样疯狂生长,睁眼闭眼都是不甘心!
于是那些曾隐秘生出过的「就这样」吧的念头,都变得可耻了起来。
我再不会让自己有机会退缩了。
我斩断我的回头路,从此,只能向前。

-28-
谢迟的告天下书并不是毫无用处。
它让天下人再次回想起了:那个所向披靡、如今自立为王的人,是个女人。
当无数人开始抨击我时,我手下聚集的各路人马开始变得空前团结。
「凭什么我们用命拿下的城池,现在说给回去就要给回去?」「我们冲锋陷阵的时候,怎么没人说咱们的主上只是个女人呢?现在战火都快要平息了,开始翻脸不认人了!」
……
原来对我自立为王还有些犹疑的声音被湮没在了激昂的情绪中。
与此同时,谢迟迅速立了沈若皖为后。
李聿向我传达这个消息时,偷偷看着我的神色。
可我早就不在意这些了。
谢迟是皇帝,他不是我的谁。
更何况…
「他立沈若皖为后,为的可不是男女情爱。他是要告诉所有的沈家军,若是归顺,他们仍然是沈家军,而不是我手底下的乱臣贼子。」
李聿拧眉思忖片刻问我:「那您是否早有成算?」
我将手中的旗帜插在了白沙城上。
「守住我们的地盘,然后等。」
「等?」
「等敌人先犯错。」
……
长旭第九年,李重大胜,谢迟携沈若皖犒赏三军。
他们去的是南方。
这些年没有了裴溯,谢迟手底下并没有可用的后起之秀,只能无奈启用李重,与我争势。
我不愿在这个阶段与李重对上。
既因为李聿,也是怕内里相争,反而让他国得利。
因此南边方向,李重向外拓了许多地界。
我在地图上模拟着谢迟与沈若皖的行进路线。
一旁的李聿出声道:「这绝不可能是我爹的主意。」
「为何?」
「现在南方应该刚回春,大战后瘟疫的高发期。」
我手指一顿:「那倒但愿他们不犯错。」
免得苦了百姓。
三月初,谢迟与沈若皖顺利抵达,并未出任何意外。
我感慨,李重与裴相等一干朝臣终还是经验丰富,不会让谢迟出差错。
至此,我与李聿彻底以自身地基为核心,开始修缮内围。
直到九月份,前线传来消息,南方十三城全部沦陷,谢迟已经弃京城,以淮水为新都。
我惊愕又愤怒:「为何到这般局面才有消息传来?」
我与谢迟再如何,都不会让前安占据了我们的土地!
「因为死了太多人了,一开始的消息,根本传不出来。」
说话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她头戴方巾,满脸尘土。
将士向我介绍她:「王上,李将军,这女子救了我们许多弟兄,说是要来投靠。事情从急,我这才将她直接带了来。」
我与顾荣玉的初见,她跋山涉水、满身狼狈,我也正在练兵、大汗淋漓。
可命运的齿轮就在这一刻咬合。
女孩子目光清亮,尘土并不掩盖她的风华。
原来沈若皖和谢迟准备回京之时,前安人放了一群难民去敲打城门。
其中多是妇女幼儿,乃至孕妇。
沈若皖不忍,与将领们争执,最终她接过了其中一名妇女递过来的婴孩。
他们并不知道,这里面的所有人,包括那个孩子全都身染瘟疫。
所以大周得胜的将士们,最终没有死在敌人的刀剑下,而是死在了他们新任皇后的愚蠢中。
李重将军当机立断,将所有人分批次隔离,最终焚城阻挡扩散。
最后活着的人回到了京城,所有染疫的人里只有皇后,还吊着一口气。
我们的陛下为了救染疫的皇后,召集天下名医会诊。
他自己则独上三千米高嵩山寺,叩拜神佛。
人人都以为这次将要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还好最后,只死了一个不小心感染的太医,皇后就活了回来,还成功试出了抗疫的药。
对吧,这个结局是不是皆大欢喜?
年轻的女孩子发问。
我们在场所有人却都沉默地听着。
只见她凄然一笑:「可我是那个死去太医的女儿。」
后来前安来袭,大周本就损失惨重,难以抵挡。
谢迟被迫迁都,大量宫人要重新选拔。
所有族人拦着不让我参加,他们怕我去复仇。
皇后听闻后来看了我,她笑着对我说:「不怕,你父亲救了我的命,我不会杀你。你大可以试试看。或许你可以改名换姓,来到皇帝身边,然后夺走我的宠爱,让我下场凄惨,最后皇帝爱你不得,后悔无比。你是这样想的吗?」
我拿起爹爹留下的医术,头也不回就走了。
笑死,皇后话本子看多了吧。
我拿的才不是什么以身复仇、用爱情让人后悔的大女主剧本!
女孩子说着,红了眼眶。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们:「干嘛啊,你们为何都不说话?觉得我会哭?才不会,真正该哭的人都长眠在边城的土里,哭不出来呢。」

-29-
ƭũ̂₋顾荣玉眼里有仇恨,有怒火,也有对我的希冀。
一瞬间,我似乎在她身上看到了许多年前的李聿。
我追问了顾荣玉,也听了前线军士传来的消息。
如今的淮水城内,求和之人多于主战之人。
李重身受重伤,郭成还不够老练。
沈若皖慷慨激昂地对朝臣们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割地赔偿忍一时之辱,他日必定反击重振大周威风。不能打倒我们的,必将使我们强大!」
谢迟的意见与沈若皖相反,但已然无用。
士气一旦没有了,就再难积蓄反抗的力量。
顾荣玉目光灼灼看着我:「所以我来找你,我还可以告诉你,那些从皇城和淮水逃出来的人,如今都在哪。」
「现在,你会做出什么决定?」
所有人随着顾荣玉的话,一起向我看来。
我起身掀开帘帐,大步走出去。
「唯国土,寸尺不让。」
……
举兵出发的前夜。
我问李聿:「你还恨李夫人么?」
李聿摇摇头:「王上,我早就不恨她了。她并非故意要我母亲死,她只是和这个世道的所有人一样,觉得姬妾奴隶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罢了。」
「所以,我恨的是这个世道。」
李聿漆黑的眼睛看着我:「所以,您务必要成功。」
出发的清晨,我告别了阿仓嬷嬷。
她坐在摇椅中,小侍女正要给她喂饭。
她和蔼地看着我说:「去吧,去吧。」
她已经有些记不清事情了,只知道我要走了,然后向我摇摇手。
我便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次又一次,直到再看不见。
「哎,这种症状确实很难治。」顾荣玉叹了口气。
李聿拍了拍她的头:「没叫你去给嬷嬷治病,这次是叫你好好治治他。」
李聿指向裴溯。
这五年来,裴溯知晓我不会放他走,便再没和我说过几句话。
后来发现,他的右手到关键时刻总容易使不上劲。
此刻面对顾荣玉的问诊,裴溯依旧沉默。
我们一连行路两个月,才将将靠近京城,那里已经被前安人占据。
「你到底在不肯面对什么东西啊?」顾荣玉放下裴溯的右手,拧眉问道。
李聿上前,示意顾荣玉莫要生气。
顾荣玉推开李聿:「他的手没问题,他根本就是心病!」
李聿愣住。
我看向不发一言的裴溯。
而顾荣玉直直站在他面前,并没有多少气势汹汹的质问,只是很平静地问道:「让我猜猜,裴大将军你究竟在逃避什么。」
「是接受不了你坚持了这么久的家国原来如此不堪一击?」
「不愿意面对你一直不曾正视过的人原来能做的比任何人都好?」
「还是你至今都不愿意承认,你看错了人,做错了事?」
裴溯眸光略动。
我再不想听这些东西,上前拉着裴溯一路出了营帐。
我将他拽上了瞭望台。
举目眺望,是大周残破的江川河海,是伫立了百年的国都如今插满前安的旗帜。
「想清楚你的敌人到底是谁。」
「裴溯,好好想想,你当初到底为什么要拿起这把剑!」
我将那把陪我颠沛十年的长剑又还给了裴溯。

-30-
长旭第九年末,沈军以洛城为根据,率兵开始了全面反击。
第一个反对的声音,来自淮水皇室。
沈若皖已经向前安求和,并以皇后之名谴责我们是乱臣贼子,并不代表大周。
许多人开始痛斥我们要陷大周于覆灭。
但更多的人,从大周各个角落加入我们。
此刻,无人在乎到底谁是皇帝,也没有人再在乎我是男是女。
大家只知道,这里有赢的希望。
我并不直取京城,而是从周围城池包围入手。
长旭第十年初,沈军连拿京城周边五城十二县,前安被围困于京城,开始迁移大量兵力于淮水。
谢迟、沈若皖、裴相接连发诏,斥责沈军挟持裴溯。
又先后有密令传给裴溯,令他回淮水。
这些信函没有做过多遮掩,我知道这是谢迟与沈若皖的离间之计。
我看向裴溯:「我不拦你。」
裴溯轻浅一笑。
这一笑,他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十五六岁时意气风发的朗朗名将:「我若是要回去,你怕是第一个来杀我。」
他话里没有不满,反而是欣慰与畅快:「阿玖,兄长不会再犯错了。」
裴溯拒不从令,并号召敢战之士来洛城相聚。
这一刻,他不再是沈若皖的保护神,他再次成为大周的将军。
此后几个月,我们以战养兵。
我又在裴溯的帮助下,重新调整了军中的人员架构。
其中让顾荣玉统管内需与军中医工的决定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
她来之后的救治成果与日常为人,大家都看在眼里。
却没想到顾荣玉掀了帘子,一脸慌张地找来。
「不行不行,我不行的。」她条件反射般地否定自己。
李聿放下手中的册子,不解问道:「为什么不行?」
顾荣玉语速极快:「我性子不够沉稳,总是太过跳脱,而真到了生死关头说不定还会优柔寡断,不如你们男人那般理智。更何况我从来没有学过那些呀,我不知道怎么当朝为官,我不知道真的做一个统管应该做什么,何况书上还有很多东西我还没有学会呢,那些方子我甚至都还没有背全……」
我看了一眼满脸惊诧的李聿和裴溯。
他们第一次见到如此不自信的顾荣玉。
他们或许是在不解,明明她早已在制药上无数次地打败她的哥哥们,明明她的医术精湛,胜过任何一位御医,可在我要给予本就应该属于她的荣誉与地位时……
她下意识如数家珍般地列举着自己的不完美。
可我理解。
那些不完美,或许是经年累月中他人给她的评价,或许是她自己午夜沉思时的自我否定。
就像十年前的那个女孩子,她曾无数次退缩……
「我确实不够善良,我总是争强好胜。」
「我不是男孩子,去白沙崖太过危险。」
「我从没真正学过做官,我如何真的帮助他们建设好边城。」
「我没有那样美丽的容颜,我也不够讨人喜欢,所以我生来不配被人喜爱吧……」
她也曾缩到阴暗的角落里,却仍然不被人放过。
她后来跌跌撞撞十几年,遍体鳞伤……
她现在终于跨越时光,走到我面前。
她握住我的手,轻声说:「没关系的,不完美也没关系的。」
「你看那些人,他们自私自利,他们滥用职权,他们视生命如草芥,却能有无与伦比的自信去掌握权力。他们都可以,我们,为什么不行?」
我看见她怔怔地看着我,迷茫的眼睛逐渐清亮,就像我透过时光看见我自己。
「别害怕,勇敢地去握住刀锋。」

-31-
长旭十年,五月,又是一年鸢尾花开。
我与李聿、裴溯、顾荣玉在洛水河畔犒赏军士。
我们都知道接下去的一战,九死一生,但此刻无人畏惧。
裴溯难得喝酒,临江长歌。
听得李聿也生起豪情,起身开嗓。
顾荣玉一手捂住耳朵,一手狠狠拍向李聿:「你快给我闭嘴!」
我放声大笑。
裴溯也忍俊不禁:「你有异域血统,怎得如此……」
「如此五音不全!」顾荣玉接上话头。
李聿并不羞涩,反而唱得越发起劲。
直到许多人跟着他一起唱了起来。
「清风片片鸢尾花~开去我的故乡啊~」
裴溯起身路过我身旁,揉了揉我的头发,我还没来得及瞪他。
他已经拿起鼓槌为他们和歌声。
鼓声磅礴。
少年恣意。
洛水河畔,长风吹过九重山。
长旭六月,沈军决意背水一战。
金戈铁马,却于红色宫门前,遇谢氏皇族联合前安共同迎击。
沈军败退。
我从皇宫中冲出来时,看见的是千军阵前,郭成坚毅的面容。
他怒斥我:「乱臣贼子,乱我大周!」
他是世家精心培养出的栋梁,是继裴溯之后最惊才艳艳的良将。
他认为他们是对的,并为心中的信念坚定举刀朝向他的同胞。
裴溯迎敌断后:「我比你们更合适。」
我和李聿不再犹豫。
转身时隐隐听见裴溯喊我:「阿玖,别……」
别什么?
兵戈相交间,鼓响金鸣,我没听清。
我想着等裴溯回来再问问他。
后来我再见裴相时曾想过,我将裴溯重新拉入战局,究竟是对是错。
又突然想通,裴溯的人生从来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别人,只是他生命的配角。
长旭第十年,五月,裴溯死于京城一役,前安人敬他,将他的尸骨完好运回淮水。
裴相怒言逆子不入宗祠,将裴溯的骨灰撒入淮水。
我率众军于淮水的分支燃香祭奠,众人大恸。
滚滚长河淌不尽一代名将风骨。
……
八月,我们于洛城一带休养生息,然后开启了与前安长达九个月的拉锯战。
到长旭第十一年,四月。
我们包围了京城,前安大批精锐退居淮水,一路肆意掳掠。
顾荣玉从各地的战场上带回了一个人。
男人断了一臂,脸上贯穿长长的一道疤。
李聿一眼认出了他:「二哥……」
李升为我们带来了淮水的消息。
原来李重从边防回来后身体便不好了,最终没有熬过长旭十年的除夕。
谢迟为了稳定军心一直不曾发丧。
今年前安驻兵淮水,李大哥怒气难消与前安发生冲突,被乱刀砍死。
尸身挂于淮水街头示众,直至腐烂不堪才被放下。
皇室敢怒不敢言。
李升一直等待时机,趁此刻前安作乱之际逃出了淮水。
他从怀里取出一份层层包裹的地图:「这是淮水城的安防图,我……」
他没再说下去,那小小的布包层层打开,每一层都浸满了鲜血,地图早已模糊不清。
顾荣玉掩面转身。
李聿低头,双手颤抖。
李升抬头,麻木的脸上硬生生扯出一抹笑:「别怕,母亲硬是逼着我背下来了。」

-32-
长旭十一年五月,李聿领先锋军突围进京,其他将领率大军从皇城的各个突破后包围而入,前安挣扎无果,彻底放弃京城,扎据淮水。
沈军节节抵近,欲与前安生死一战。
这一次,赢则江山稳固,输……则再无大周。
我们在淮水城外交战的时候,前安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更为凶猛,或许是他们也意识到,这一仗也是他们的最后一战。
夕阳的最后一道余晖落下山时,我们破开了淮水的外城门。
却发现城内也早已是战场。
原来那批一直未曾出现的前安兵马,被他们牵制在了淮水城内。
我们一路穿过横尸遍野的外廓,看见了坐在尸山中的裴相。
他身中箭矢,单手以剑支地。
旁边是被打开的内城门。
李聿先一步上前查看他的伤势,却被裴相拍开了手。
他稳住身前的箭,硬生生站了起来。
「老夫死不了!你们速速去接应皇上。」
他将手中的剑,递给了我。
我突然就明白了一切。
我一直不懂以谢迟的为人为何会同意与前安讲和。
即便退居淮水,敌优我劣,以他的性子也必然只会战至终章。
原来他们只是假意投诚。
只是未曾料到沈军有勇气前往国都背水一战,而前安如此快速便违背了条款,不给他们修养时间,便从京城一路退、一路烧杀掳掠。
我、李聿、裴溯、顾荣玉……和他们,谢迟、沈若皖、裴相……
我们的目标一直都是一样的,只是彼此选择了截然不同的两条路。
「裴伯父…」
我接过剑。
裴相推了我一把:「速去!」
我们一路疾驰到淮水行宫。
许多处已经燃起火焰,前安和大周兵马厮杀,宛如人间炼狱。
我随手抓起一个小兵:「谢迟呢?」
小兵呆呆愣愣没有反应过来,我身后却传来一声惊喝:「沈将军!」
转身只见郭成带着一小队人马浴血奋战,包围圈中是一脸惊慌失措的沈若皖。
李聿上前支援,郭成这才能喘口气:「前安王自知不敌,带了精锐往淮水闸口而去,欲与我们同归于尽!」
「皇上留了我保护皇后,已经领兵去追,望您前往支援!」
郭成双目赤红,身上的血迹已经分不清是他的伤,还是敌人的鲜血。
说话间前安人反扑,我与李聿背对背而战。
郭成死死护着沈若皖,背后被划了一刀,沈若皖面色苍白。
李聿杀出一道口子,想要去拉拉郭成,郭成却反手将沈若皖推给了李聿。
「求您保护皇后!此处我来断后。」
他双手持刀,背对我们而立。
我当机立断便走。
沈若皖毫无留恋,紧跟上来。
李聿却停顿片刻:「他…」
我侧身砍向李聿身侧杀来的乾安人,厉声开口:「淮水之闸若开,便是淮水以南生灵涂炭Ŧű̂ₖ!」
李聿不再犹豫。
我转身狂奔的瞬间,看到了那位曾被裴溯多次赞叹的少年,带着不多的兵马,以一敌十。
无数的刀剑向他砍去。
这一刻他是郭成,也是裴溯。
也是,许多人。

-33-
我们朝着大概的方向而去。
「别你为你们这般,我会感念你们!」沈若皖骄傲不改,「若不是你们打乱了我的节奏,今日将是我们名正言顺的胜利!」
沈若皖眼里是不甘,也是愤恨。
李聿想要辩驳,我拦了下来。
未曾发生的事情,谁都可以肆意去想象。
没必要去反驳她的幻想。
当然,我只在乎既定的事实。
我们没走多久,就与一路收拾战场的顾荣玉、李升相遇。
「太好了,你们…」
李聿的话没说完,他看见了被士兵背上背着的人。
是他近乎十三年未见的李夫人。
顾荣玉并未察觉其中波澜,焦急开口:「你们怎么朝这个方向走?」
李聿很快收拾好情绪,三言两语便将情况告知了他们。
「如今片刻耽误不得,还需二哥协助我们指明方向!」
李升迅速便以枝条为笔,开始画地形图。
李夫人却虚弱打断:「你们这般,恐怕已是来不及…」
沈若皖厉声呵斥:「未到最后一刻,怎知不能逆风翻盘?」
她看向李升:「你画便是,我们自会尽全力!」
顾荣玉微红了眼睛,怒视沈若皖,终是咬了咬唇什么话都没说。
我却听出了李夫人的未尽之言:「夫人有何高见?」
李夫人从士兵的背上下来,我这才看见她背上一个偌大的血窟窿。
她接过李升的木枝,双手颤抖,边画边说:「从小便叫你们一定要好读书,最终只有你们大哥听了进去。」
「升儿、聿儿,往后依旧不可怠堕功课啊…」她用树枝点了点地上的路线,「从此近道过,定能到他们前头去。」
那并不是在边防图中着重标注的道路,但若仔细解读标志,便能找出来。
她说完便倒了下去,李升大呼一声,用仅剩的臂膀接住了李夫人。
顾荣玉将几颗药物留下,让李升待在原地。
我们几人不再耽搁,迅速重返行宫,准备走近道。
却遇到了求救的大周士兵:「里面都是家眷妇孺!我们快撑不住了!」
我毫不犹豫命李聿前去支援:「我们加快脚步,便可以与谢迟形成前后夹击之势。你只管协助他们!」
沈若皖大喊:「不可!」
李聿并不理她。
沈若皖朝我怒视:「我们这些人的命不比他们重要?!」
我拉着顾荣玉继续狂奔,并不理会她。
沈若皖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侧前方射来的箭吓得血色尽失。
我抬剑挡下攻势,只见是一支五六人的前安小队恰好往这边走。
「是大周人!杀!」
我反手将那支箭插入了临近的一个前安人脖颈里,又再一次挡下了另一支射向沈若皖的箭。
沈若皖诧异地看向我。
我想,郭成等人用命护下的人,不该死在这里。
转身却见另一人持刀,砍向了顾荣玉。
我来不及调整剑势,只能一手拉过顾荣玉,以身去挡。
长刀从上至下狠狠划过我的背部。
「阿玖!」顾荣玉撕心裂肺。
我反手了结了那个前安人。
「沈玖!」沈若皖怒目而视,「你应该保你自己!」
她不懂,她从来都是他人牺牲下的受益者。
我反手推了一把顾荣玉:「带她走,我来断后。」
我们早在无数次的演习中说过,不要在战场的重要关头犹豫。
所以每一次无论是谁留下,我们从不纠结。
顾荣玉丝毫不停顿,转手拉了沈若皖便向既定的路线奔去。
很好,沈若皖是女主,她不会死。
她去,就应当会成功。
我忍着撕裂的疼痛举起了剑,对向杀来的前安人。
这三个人并没有多厉害,只是因着身上的伤势,我的动作迟缓了许多。
我最终疲惫地倚靠着身后的城墙坐下。
那几个人前安人带来的火把渐渐熄灭,周遭陷入了黑暗中。
但远处仍有火光,隐隐传来些厮杀声。
或许李聿还在战斗,他会成功救下那些妇孺弱小,又或者他们拼尽全力,最终没有抵挡过那残余的前安兵力。
无论如何,那是属于他的战场。
沈若皖和顾荣玉也应该走到闸口与谢迟相遇了。
她们二人只要破坏掉机室的锁口,令前安无法进入,便是解决了这场危机。
她们或许会找个地方躲起来,也或许会协助谢迟杀掉最后的前安火种。
又或许她们到达闸口时,恰巧与前安人相遇,她们二人不敌,终还是无法阻止…
但无论如何,那也是只属于她们的篇章了。
而这惊心动魄的一夜里,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在这里等待,等待结局的到来。
我抱着我的剑,感受着这难得的静谧,闻到了从淮水吹来的风。
带着潮湿、血腥和五月鸢尾的清冽味道。
在天边露出些许朝阳的微光的时候,李聿带兵寻到了我。
我身上的伤是无法移动,医工就地为我治疗包扎。
然后我们在朝阳毫无保留的、绚烂的光辉里,看到了远远走来的人影。
她逐渐显露出面容。
是顾荣玉,她浑身是血,背着昏迷不醒的谢辞走来。
在我们终于看清彼此的那一刻,她踉跄着放下了身后的人。
李聿飞奔过去接她,她脱力地坐在了原地,冲我微笑。
后来史书对这一天的描述,就如我看到的朝阳那般浓墨重彩。
「大乾双玉」从这一天扬名。

-34-
大周的历史止于长旭第十一年。
我立朝为「乾」,国号「永盛」。
永盛第一年,追封、悼念、新制、封相赐爵、省县新分…
与种种事情一同发生的,还有民间对于沈若皖这的诸多传奇纷说。
说她是从古至今的第一女性,自她之后才有了女人读书做官,称王拜相。
也说她一代妖姬,红颜祸水,从将军到皇帝,无不是她的裙下之臣。
有人替她惋惜,若不是我的横空出世,或许她与谢迟的计谋已然成功。
也有人歌颂她最后的无畏,是她救了淮水万民。
我并未阻止民间的这些议论,毕竟沈若皖已经死了。
是的,她就这般死了。
我追问顾荣玉那晚的情况。
她眼神复杂,缓缓不带感情地说道:「我们去晚了一步,到的时候前安王正准备打开锁心。」
「然后她拦住了我,她说…该到她了…还是其他什么的,我记不清了……她拦住我,就冲了出去ťů⁵……用身体去挡…」
顾荣玉的声音有些颤抖:「…前安王一直用刀砍她…」
李聿上前,用力打开了她已经掐出血的掌心。
「但她就是不放手……他们一起去拉她,砍她,但她就是不放手……直到谢迟来了…」
我们后来都看到了沈若皖肉泥般的尸身。
千刀万剐,比之不及。
顾荣玉终是失声痛哭,她突然发现,她再无法那样单纯地恨着沈若皖了。
我轻轻抱住了她。
我也曾无数次深思过,为什么这样的人也能得到真心呢,也能有朋友、有那么多人爱她呢?
我想了很久很久后,才逐渐接受世界就是这样的,它不像话本子里那样,可以单纯地恨,可以毫无顾忌地爱。
「这是她扑上去前,让我还给你的。」顾荣玉从怀中取出了一颗染血的珠子,递给了我。
是一颗佛珠。
是爹娘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从边关带回来的一颗佛珠。
极其好看,让人忍不住便心生欢喜。
我日日将它佩戴在身上。
后来被学堂的孩子抢走,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也不敢告诉阿仓嬷嬷。
只能日日哭泣。
裴溯知晓后,便帮我夺了回来。
那时他也还小,却与我说:「被欺负了一次却不还手,那人家就会一直欺负你,所以有些事情是绝不可退让的。实在不行便告诉兄长我,我帮你收拾回去。」
后来被谢宸下牢狱时,身上的东西都被搜走,我以为这颗珠子遗失了,却原来是被沈若皖拿走了…
因缘回转,我仿佛又看到了曾经那些历历在目的时光。
裴相伸手从我手中将珠子拿了起来,他细细观摩:「你爹娘在你很小的时候,曾花了三个月,三跪九叩去嵩山寺,用二人一身功德换了一颗保命佛珠,大抵就是这颗吧。」
他将珠子放回我手中,我却觉得那颗珠子炽热滚烫。
原来我很早很早的时候,就拥有过如此炙烈而不求回报的爱,只是那时候不曾察觉。
我轻轻握住那颗珠子,突然间好像又听到了天上人的声音。
「人心不足蛇吞象,你若还不满足,只会反噬自身。」
大殿之中,其他人无知无觉。
一如我十岁那年的场景。
但这回,我没有再被吓到。
我在心里回答道:相较于一开始,我现在的地位与权势确实已经太好了。但因为比我原先好,我就应该满足吗?不满足就是贪得无厌?谁规定的。
天上人似乎是思考了一会:「追逐权力,终会被权力反噬。」
我摇摇头:权力并不是我这一生的目的。权力,是我生来便应当有的东西。
天上人的声音依旧无波无澜:没有什么是理所应当的,你的权利是你抗争所得,而非生而拥有。
我终于笑了:所以我这一生的目的,就是让这些我如此艰难才得来的权利,变成后世之人生而拥有的东西。
说完,我猛然松手,佛珠掉落在了盒子里。
耳边再没有天上人的声音。
谢宸想告诉我的真相,大抵就是这个吧。
或许他也听见了,又或许是沈若皖听见后告诉了他。
总归沈若皖死了。
我将这颗佛珠尘封。
顾荣玉点点头:「那人拿过的东西,还是封起来的好。」
李聿问我,下一步要如何打算。
不等我回复,裴相沉声开口,他要我放过谢氏。
我若杀了谢迟,他必将率旧臣宁死不从。
李聿怒目而视:「成王败寇,陛下要做什么不容他人置喙!」
裴相并不与他争论,只垂袖看向我。
我没说话。
带着盒子回到了寝殿。
皇宫在战火中损伤惨重,唯独我的寝殿不曾被殃及太多。
我在镜子前坐了许久,直到宫人点燃烛火,月亮高照。
我转身就看到阿仓嬷嬷就站在我身后。
她满是皱褶的脸上,是无尽的宽容。

-35-
我走进囚着谢迟的殿宇中时,谢迟正长坐于案前。
他衣冠整洁,面色如玉,岁月似乎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多少痕迹。
我恍惚间,仿佛又见到了多年前那个刚刚执政、意气风发的郎君。
可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那时的他见我来了,无论在做什么,总是要放下手头的事情,或牵我手,或拥我入怀。
不会像现在这般平静,不动声色的望着我。
我走过去,与他面对面坐下。
谢迟将新沏的茶放在了我面前,缓缓开口:「阿玖,朕这几天时常在想,若你早年间对朕更心狠些就好了。」
「你那时只想让朕取代太子,并没有真的要让朕成为皇帝吧?」
他并不是真的在问我,所以我也没有接话。
只听他继续说着:「若你坚持初心,那么朕在察觉你有异想时,或许就不会对你手下留情了。」
我缓缓摩梭着那杯茶:「不是这样的道理。」
「我有时也会期望,若你对我没有那么好,你和其他人一样完全地不信任我,或是你真的爱上沈若皖,就彻底站在她那一边,甚至当初是拉我为她挡剑。那么我大概也不会与你纠缠那么些年。」
「可世上没有如果,我不曾后悔向你倾覆感情。」
我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抬眼望他:「但愿你也未曾后悔。」
毕竟悔恨,是世上最难挨的情绪。
谢迟低低地笑了。
渐渐笑得大声而肆意。
「朕从未后悔。可朕午夜梦回,总在思索,若朕不曾选择折你羽翼,朕愿与你……」
我打断了他的话:「阿迟,我从不爱去想象那条我未曾选择的路。」
谢迟双手颤抖:「可是,朕后悔了,朕后悔了……」
他伸手紧紧攥着我的袖子,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我毫不犹豫将袖子扯了回来。
我不后悔。
那些疯狂的想要向人证明、想要人后悔的情绪,早在经年累月的时光中淡去。
我对这些已经不感兴趣了。
谢迟一愣,复而低头,有晶莹的水珠滴落在杯中。
他抬手要喝。
我伸手挡在了茶杯上。
然后将茶杯倒扣,茶水倾倒在了茶船上。
我又用水洗过茶杯,然后拿刚刚拎进来的酒壶,为谢迟斟了一杯酒。
「喝我这杯酒吧,从此你我之间,往事皆消。「
谢迟沉沉看了那杯酒很久,才轻轻开口:「往事皆消么?」
我点点头。
人的记忆总会选择性忘记痛苦,并放大幸福。
我从此便只会记得与他的那些美好的事。
记得他百忙之中总会问御膳房为我炖一盅汤,记得每月他都想尽办法带我外出散心,记得我因早年多次落水受寒而怀孕艰难,他却从未着急,次次耐心陪我艾灸,记得他因大臣谏言纳妃而大动干戈,也记得他时常不顾威严在人前向我服软……
谢迟低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看着被他倒置在桌上的酒杯,起身。
寂静的大殿中,只有衣物摩擦的声音。
谢迟轻轻笑了下,没有抬头,转过身体背对我而坐。
而我转头向殿外走去。
金黄的余晖洒落一地,和我于朝阳中走来时的场景没有什么区别。
浪漫的落日下,我的青春在离去的时候,回头望了我一眼。
然后迎着夕阳一去不回。
夕阳沉落。

-36-
我封了谢迟为长旭王,长居淮水,不得进京。
后来渐渐有传闻说,其实谢迟早就被我杀死了,长旭王府里的不过是一个傀儡,来掩盖我杀了前朝皇帝的事实。
毕竟来去伺候的人,没有一个见过他的真容。
又有人说,真正的谢迟被我放归山野,隐居于世了。
后来确实再没有人在任何场合见过长旭王,直到传出长旭王寿终正寝的消息,众人也并没有见过他的遗容。
真正的事实到底如何。
成了此后千百年间争论不定的事情。
再没人知道事实真相。
而现在,裴相或者知道真相是怎么样的。
但他已经垂垂老矣,他再无法干涉些什么了,他抱着愿意相信的真相,度过了余生。
而真正有勇气来找我哭闹的,竟然是柏诚王府的嫡长女。
在我还是皇后的时候,她曾为了等一个入宫的机会,而错过最佳的婚嫁年龄。
后来她为了谢迟决定终身不嫁,如今已经年近三十,但仍然保持着少女般单纯的心思。
她哭闹着耍着酒疯质问我:「你是不是杀了他!是不是!他那么好的一个人啊,他从始至终都那么爱你……」
柏诚王惶恐地奔上前来,死死捂住了他女儿的嘴。
所有人战战兢兢,低头请罪。
我指着侍卫的刀,对身旁的太监总管说道:「去吧,拿刀断她一指算作惩戒,死罪便免了。」
太监总管一愣。
我刚想说要不算了,还是让侍卫去吧,便见他已经转身抽刀走了下去。
没有人敢拦他,大家都知道这已经是宽恕后的结果。
但他们不知道,我并不会真的因为这样一个姑娘冲撞了我,就要她性命,或者断她手指。
律法早就已经改过,冲撞圣驾并没有如此严苛的后果。
只是大家仍没有改过来习惯性的认知。
我无意解释,便借由大家残留的对皇帝的恐惧,了却多年前的一桩恩怨吧。
大太监提刀,最终只是砍下了她小拇指的一小节。
若救治及时,续上也不是不可能。
女人终于醒悟过来,死死忍住了痛呼,低头请罪。
我摆摆手,这场闹剧便结束了。
女人被匆匆带了下去,她从始至终不曾认出砍下她手指的这位太监总管是谁。
或者说,她从前也不曾记得过。
她只知道砍下她手指的这个人,手脚有疾,却仍能做到总管,是宫廷改革制度下的受益者。
她只是第一次见识到了这位千古女帝的杀伐果决,并意识到,她耽于情爱的这么多年在他人眼里或许从不值得一提。
我最后也没有为她解答她的问题。
谢迟死了吗?
我真的杀了我曾那么爱、也那么爱我的人吗?
我想历史会给出答案的。
后人会看见,我在用尽全身力气去抵抗女性基因里多携带一丝的感性。
因为我无时无刻,每时每刻都在告诉自己,背后的真相是什么。
他向所有人昭告他爱我,不过是要在朝堂当中树立一个靶子,这样他就有了充足的理由,不去接纳其他权势带给他的桎梏。
至于我因此成了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他并不在乎,因为他觉得这是我在得到他的爱之后理所应当承担的代价。
而他给予的所谓的盛大的爱,是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是我能行使的最大权利,不过后宫早已经完善、只需要按部就班的规章。
是我但凡得他Ṫųₗ怀疑,他便毫不犹豫要我身边之人的性命,转而要我莫再恃宠而骄。
至此,我得到君权之下的宠爱,交出向上位者说不的权利,并要一生待在附庸的位置上。
可,凭什么?
……
我从高位缓缓走下来,并不想太去在意这些往事了。
我还有桩桩件件永远处理不完的事情要做。
有时候我也会觉得自己的这一生,似乎是在不断见证他人承诺背离的一生。
可回过头去想一想,我也曾承诺,他们是我永远且唯一的挚友、爱人,而我也终究没做到。
这并没有什么的。
我只要永远记得我要什么,并为之努力便好。

-37-
至掌权第二十年整。
我培养的储君已经及冠。
我开始着手提前退位的事情。
所有人都劝说我不急。
储君差点以为我出什么事,三岁以后第一次落了泪。
我笑着安慰他们。
其实我只是觉得自己老了,该放下了。
即便有再多的事还没做完,也应该交由年轻人来做了。
我比任何人都能感受到自己身体的迟钝。
这种衰老的迹象是年少的我从不能想象过的。
年少的我在想什么呢?
我想好好成为一位太子妃,想告诉所有人抛开家族的荣誉,我本身也优秀到配得上太子。
想以后我会成为一位拥有贤名的皇后,成为史上第一位没有强大的娘家,却拥有强大的武将为靠山的皇后。
那时候裴溯会娶一位善良的姑娘为妻,我会和她成为闺中密友,我们的孩子或许还会结为亲家。
而我绝不会像孙皇后一样,嫉妒皇帝的宠妃,打压他人的皇子。
我会善待后宫的每一个孩子。
他们会在足够的爱和教养中长大,绝不需要羡慕他人,更不需要忍气吞声。
可我在实现愿望的路上,渐渐走向了完全不一样的、从未曾想象过的未来。
我曾骄傲于自己所创造的未来,却又逐渐意识到这个未来其实早就被很多人拥有过。
被很多男人拥有过。
我却用了很多年,犯了很多错,才生出这样的妄想。
我有什么好骄傲的呢?
于是有许多个瞬间,我又自弃、自疑。
也是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明白,这都不是我的错。
我为成为皇帝的妻子沾沾自喜、我囿于他人赋予的权利与宠爱、我曾将毕生的志向定位于附庸的位置…
这些都不是我的错。
因为我所见过的所有的女性都是这样的,所以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样子,也不过成为一个和前皇后不一样的皇后。
而那些先辈女子也没有错。
对错其实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值一提的事。
……
看啊,人老了,都开始追忆往昔了。
我笑笑。
坚持下了轿撵。
在侍从们的拥护下,走到田间。
初上高台时,以为万般皆过往,人生至此是顶峰。
再登高台时,方觉物是人非,手握权柄仍惶恐命运不知所往。
没人告诉过我,应该怎么做。
我只能握住自己的手告诉自己: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三临高台,我主动走向高台之下。
从皇宫的繁华中,来到潮湿的田间,将水稻插进土壤里;
从江南的丰润中,来到塞北的草原,将牧草喂到牛羊口中……
一开始,很多大臣的极力反对,毕竟从未有过大国皇帝躬亲至此的先例。
后来渐渐地开始有人理解,因为这是我曾有过的经历,所以我这个特殊的陛下要做这些特殊的事。
很久以后,他们才懂得,这不是特殊的事。
这本是所有人的来时路,也是所有人的去时途。
永盛一年,政通人和,百废待兴。
至永盛二十三年,四海升平,八方宁靖。
《高台之下》
-完-
作者:远山已降临
番外:
我于梦中惊醒,身体的迟钝已经很难让我直接坐起来。
于是我没有选择坐起来,这样便不会发出声响惊动他人。
我细细聆听,确认了那声音并不是梦。
「这自然不是梦。」
天上人的声音宛若洪钟,在我脑海中想起,可我并没有佩戴那枚佛珠。
「你的身体已经快要到极限,沈玖,你该过来了。」
过来?去哪里?做什么?
「来神坛,成神。」
我?
「对。」
「你已经成为这个世界的主角,你该过来了。」
凭什么?
凭什么你们说我是主角,我便是主角?你们要我过来我便过来?
「你错了。」
「你怎知道你不是我们一开始选中的主角?你怎知道这一切不是我们特意给你设置的考验?」
「沈玖,你从来都是我们一开始就选定的人。」
哈。
可我就是知道,我不是你们选定的那个人。
沈若绾、谢迟、郭成、顾荣玉……你或许挑选了许多人,但总归不是我,我从不是你们中意的那个人。
因为真的要锻炼一个人、筛选一个人,不会通过虐待她的身体、打压她的自尊、击溃她的自信……不会通过这种恶劣的、摧毁的手段。
天上人沉默了一瞬。
「不必纠结于这些,沈玖。」
「在你死之前,找到琅山,来ŧū⁼神坛。」
「你要快些出发了。」
我最终听从了天上人的召唤。
或者说,我遵从了自己从始至终的内心。
我要找到那些摆布我们命运的人,我要去看一看他们究竟有何神通?
我要看一看那是否是全然不同的世界,那里的制度是否也可以被颠覆。
当我跟众人说,我要去琅山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相信这个地方的存在,认为这是一场必定失败的,求仙问道。
但他们无法拒绝太上皇最后的要求。
人马准备了月余。
我告诉他们,等找到了地方,他们便可自行归来,可每个人脸上,依然是慷慨赴死的神情。
好在或是为了追随我,或是为了朝廷给家里的丰厚的赏赐,来者皆是自愿。
只是我上船前,竟在百余人里看到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
我难得动了怒。
那个小孩子却并不害怕,窜过人群,从下面跑了上来。
「皇奶奶,您别生气, 我真的是自愿来的!」
小童说着从掏出一个包裹,身边的护卫眼疾手快便要行动,我抬手制止。
小童并未察觉, 兴高采烈地从包裹里掏出了许多长串。
每条长串上都挂着许多小木牌,上面刻着名字。
他指着其中一个说:「沈康!这是我爹!您还记得么?」
我思索着, 那好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我们本已选择视而不见, 可最终还是返回去, 抱过了那个婴儿。
是谢迟为他取的名字……
小童叽叽喳喳地说着:
「爹爹说您当年来到白沙城, 救下了还是婴孩的他。」
「后来又因此事,在白沙城修建了养育院, 许许多多战乱中的孤儿,这才都能活下来。」
「所有爹爹听闻这次需要有小孩子来操作那细小的机关, 就马上来问我的想法啦。」
「他说您说了我们能回来,我们就一定能回来。或许等我回去时, 我妹妹就会走路了。」
我没了犹疑。
「皇奶奶, 爹爹说您曾经抱过他, 真的吗?」小童的眼里满是天真与期待。
于是我抬手抱了抱他。
众人一片惊呼。
好在我并没有真的试图将他抱起——我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了。
这一路行程不知走了多久。
走过山路,也走过水路, 走向无人之地, 穿过风雨,穿过沙砾。
众人惊讶,如此坎坷之后, 我们竟然都还活着。
只有我并不惊讶, 不知为何我始终觉得,这最后一道考验, 再不会有人死亡了。
它考验的, 不过是我在这将朽之时的意志。
渐渐有人走不动了, 我放他们离去。
而他们也默契地将工具与粮食都留了下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
某一日我们抬头看天, 竟在层层白云后, 真的看到了琅山。
那是一座完全不一样的山, 以至于所有人看到它时, 都能清楚的意识到,它就是我们要找的琅山。
但它看起来真的太远了。
又走了一些人,小童哭着问该怎么办。
留下的两个人中,年长的女人抱着小童安慰:「别怕啊, 阿孃抱着你。」
另一名素来沉默的男人将我从马车上扶下来。
我也开口安慰:「别怕, 说不定睡一觉我们就到啦。」
大抵是考验结束了吧。
第二日醒来时,琅山就在眼前。
小童惊讶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他望着眼前的高山, 瞪大了双眼,惊叹道:「天哪, 离我们那么遥远的山, 那么遥不可及的山!我一觉醒来,竟然就这样降临在我眼前了!」
我失笑,抬起手, 摸了摸他的头。
小童还陷在眼前壮丽的景色中, 于是我没有反驳他。
不着急,他的人生还很长,终有一天他会明白, 不是大山降临在我们眼前,而是我们跨越征程万里,始终向它走去。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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