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二,大军阀陆执娶了他的二姨太,上海商会会长的小女儿,宋安然。
虽说陆执这几年声名鹊起,战功硕硕,手握重兵,权力极大,但也不至于让上海商会会长把女儿送上门当妾吧。
怎么不至于。
我爹就这么干了。
-1-
陆执年少时在我家当过差,
他父亲母亲通通死在了我家。
怎么死的?
呵呵……
被我爹还有我大哥给逼死的。
我是亲眼看着陆执跪在雪地里,磕着头,求着我爹给他点钱安葬他的父母。
我爹这人吝啬无情,对工人又严苛,那会儿清政府才灭亡,时局混乱,我爹是能抠搜就抠搜。
每天从我家抬出去冻死的饿死的一大堆,但还是不停地有人甘愿来我家做事。
我爹拖欠工钱的办法各种各样,我大哥就跟在他后头学。
陆执的父母在我哥手底下干了两个月,一分钱没拿到,上门讨债,被我爹污蔑他们偷钱,打了一顿赶了出去。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
夫妻俩没能熬过去,死在了那个冬天。
陆执那年大概才十五六岁,跪在雪地里,一跪就是三天。
-2-
我大哥带着我去买糖葫芦的时候。
他跪在那里。
糖葫芦买回来了。
他跪在那里。
我坐在青石台阶上,把糖葫芦都给吃完了。
他还跪在那里。
冻得小脸通红,嘴唇发紫,倒下去又跪起来。
最后,我大哥出来把他领了进去,说给他钱安葬父母,但是他得在我家做三年的免费劳工。
陆执同意了。
我记得那天他趴在那里,把我大哥扔在地上的银元一个个捡起来的时候,表情是冷漠的。
-3-
我后来问陆执,那么点钱怎么下葬啊。
他说穷人有穷人的方法。
陆执在我家当差的时候老是被我哥欺负,我大哥打他跟打畜生似的,恨不得把人往死里打。
我怀疑地问过大哥,这样会不会把人打死。
他说穷人的命贱,打不死。
-4-
陆执整天要做好多事,劈柴、洗衣服、挑水、做饭,还要给三姨娘的狗洗澡、铲屎。
他做事,我就在一旁看着。
一开始觉得他好玩,总是被我哥打,总是不吭声。
后来又觉得他可怜,大冬天就穿了件又薄又破的短褂子。
我偷了件我哥的衣服给他,他说脏,不穿。
我心想谁的衣服也没你身上这件脏了吧,硬要他穿,他硬是不穿。
最后被我哥看见了,又把他揍了一顿。
那天我哭了好久好久,好几天没去后院看他。
后来我去的时候,他往我手里塞了根糖葫芦。
-5-
我是家里最小的了。
我母亲是嫡太太,生我的时候都三十好几了,所以我爹和我大哥都疼我疼得一口一个心肝儿。
不过后来我大哥有了喜欢的人后,就没叫我心肝儿,他都叫黎音心肝儿,还让我以后都叫黎音大嫂。
我大嫂是女子学校的学生,叫黎音,长得那叫一个水灵,一个好看。
穿着蓝色旗袍走路的时候,我就忍不住跟在她后头学。
她笑着把我抱起来,说等我长大她就给我买洋装,穿礼服,那才好看。
我大哥追黎音是花了心思的。
钱都一茬一茬地往外花。
黎音也经常穿着鲜艳的衣服、梳着好看的头发来我家。
不过,我发现,她更多的时候,是把眼睛放在了陆执身上。
陆执进来的时候,她盯着看。
陆执倒茶的时候,她盯着看。
陆执出去的时候,她还盯着看。
直到有一天,我去后院,看到她和陆执在棠梨树下相拥。
我就知道,原来她喜欢的不是我哥,是陆执。
我哥发现后,把陆执打了个半死,问他是不是喜欢上黎音了。
我拦不住大哥,被他轻轻一甩就摔了个屁股墩。
陆执被打得浑身是血,躺在地上半天没动。
我问我哥他是不是死了。
我哥一脚把他踢了出去,大喊,死也死远点。
陆执趴在地上连气都没了,我蹲在他旁边哭。
等我哥走了,他才动了动手指,让我别哭了。
他一个人拖着瘸腿走回后院的柴房,睡了好几天。
我每天过去就是先探探他的鼻息,看他是不是还活着。
黎音过来看他,还给他带了药,黎音一边掉眼泪一边给他上药。
她抱紧了陆执,让他赶紧好起来。
我越看越觉得他们俩像戏文里唱的苦命鸳鸯,而我哥就是拆散苦命鸳鸯的坏人。
陆执躺了多少天,我就多少天没跟我哥说话。
我大哥天天哄我,给我买好吃的好穿的,我也没理他。
后来我看到我大哥夜里一个人喝闷酒,喝醉了就哭着叫黎音,觉得他也挺辛酸,还是勉为其难地原谅了他。
-6-
陆执能走之后,又继续被我哥折磨。
还当着黎音的面把陆执的脑袋踩在脚底下,耀武扬威地对黎音显摆:「这种人只配给大少爷我擦鞋。」
黎音冲过去一把推开了他,把陆执扶了起来,哭着扑进他怀里。
「我们走吧,陆执,你又没签卖身契,我们离开这里。」
陆执的表情还是很冷漠,他好像早成了一具尸体,没有感情,没有知觉,那场大雪把他的身体和心都冻僵了,他只是牵线般地被支配着。
-7-
黎音不再通过宋家大门进来了,她都走后院那个狗洞。
每次都钻得脏兮兮的。
她和陆执都站在那棵棠梨树下约会,我好几次去,正好看到他们抱在一起。
我就坐在每回看陆执做事的台阶上,晃着腿,看他们你侬我侬。
其实也没有多侬,陆执的脸依旧很冷漠,但黎音笑得很开心。
比跟我哥在一块儿开心多了。
-8-
陆执准备逃走了。
他告诉我,他会回来的,会回来找我们家报仇。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陆执那双空洞苍白的眼睛亮起来,尽管那里面装的都是仇恨。
很可惜,那时候我年龄太小了,不太理解他的报仇是什么意思。
只觉得他要走了,有点难过。
正好那会儿我刚学会写毛笔字,我爹拿着我的手写我的名字:安然无恙。
宋安然,安然无恙的安然。
我把安然无恙四个字送给了他,虽然写得歪歪扭扭的。
陆执收下了。
他走之前还回头抱了我一下。
只是那时候我手太短,根本抱不住他。
-9-
转眼十二年。
陆执已经从当年头都抬不起来的少年成了人人都得仰望的陆督军。
黎音也名正言顺地成了我的大嫂。
我也成了穿洋装的大姑娘。
陆执只存在于我四五岁时的记忆,他走后一两年我就忘得差不多了。
之后更是提到这个人我都得想半天。
只有大嫂有时看到后院的棠梨盛开的时候,会望着发呆。
-10-
我爹提出要把我嫁给陆执的时候。
我是崩溃的。
因为我终于明白了陆执当年的报仇是什么意思。
他才来到上海三个月就把宋家的产业挖了一半。
几个大码头和工厂全没了。
我爹眼看商会会长位置不保,重新想了个谈判方法,结亲。
用我把其中一个大码头给换了回来。
-11-
我哭过,也闹过。
但没用。
宋家早就是金玉其表败絮其中了。
许君初说,唯一的方法是他带我私奔。
-12-
作为从小到大锦衣玉食、备受宠爱的我,虽偶尔会发脾气,但出格的事真的一件没做过。
逃课都没干过,别说私奔了。
「不私奔你就只能嫁给陆执,你愿意吗?」
我自然是不愿意的。
可是,怎么私奔,带什么?从哪边走?又该走去哪里?
以后怎么办?走了以后我父母又该怎么办?陆执会怎么报复宋家?
我思来想去,最终哭着跟许君初说算了。
许君初第一次对我发了脾气,他双眼通红地对我吼:「宋安然!你在耍我吗!」
他的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头却无力地垂下来,声音也变了。
「跟我走,我求你了……」
-13-
许君初刚转到我们学校的时候,好多人来我们班门口看他。
他长得好看,身材高挑,家境殷实,父亲是外交官,母亲是钢琴老师。
简直成了所有女生的梦中情人。
他就坐我后头,每天抱怨着我们学校女生声音大,很烦。
我告诉他,以后投篮都别投中,穿中山装衣服扣子别扣那么整齐,头发别梳得那么光滑,手腕上别带什么西洋表,说话也别总是对别人笑。
以后就没得烦了。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才问:「宋安然,你有那么看不惯我吗?」
不是看不惯,是我有点讨厌他。
或者说嫉妒他吧。
在国外念过书,会说洋文,会弹钢琴,功课又好,眼睛大,鼻子挺,嘴唇还总是红润润的。
简直找不出缺点。
所以我喜欢上了他仿佛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让我有点无法接受。
-14-
以前都觉得能得到宋家千金的青睐,是个人都会屁颠屁颠地跑过来。
可偏偏这个人是许君初。
他不可能朝我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我更不可能屁颠屁颠地朝他跑过去。
我俩会一起逛街,一起去餐厅吃牛排,一起出席宴会,他来我家,我父母把他当作女婿,我去他家,他父母对我比对他还热情。
我过生日他会送我手链,他过生日我会送他领带。
在外人眼里我们就是一对。
可事实我们就不是一对。
-15-
爹爹每次跟别人提起许君初都是眉飞色舞的。
自然,许君初确实优秀。
他的几本翻译作品已经在出版社出版了,他写的文章也经常在报纸上,代表学校跟着沃特森先生在会堂演过讲。
我老觉得心里不平衡。
他实在比我优秀太多太多。
「别不平衡了大小姐,我请你吃饭。」
「如果我也在国外留学,我也自小学钢琴、小提琴,我一定比你优秀。」
他摸着我的脑袋,笑得张扬,语气却敷衍: 「嗯嗯,我也觉得。」
-16-
那年冬天,我给许君初织了条围巾,是准备送给他的。
结果他收了薛佳佳的围巾。
回来我就把围巾剪了。
黎音问我,不是要表白吗?
「表白?做梦去吧他!」
-17-
我觉得自己是痴心错付,战火下的爱情都是悲伤的。
我的初恋结束了。
黎音笑我,说我根本不懂什么是爱。
我给她举了一大堆例子证明我懂爱:梁山伯与祝英台,贾宝玉与林黛玉……
黎音最后只点点头,诚恳地说了句:「书读得不少。」
黎音明明是看着我,可她总像是在遥遥望着远方不知名的地方。
黎音对我说,爱是思念,爱是牵挂,爱是冲动,爱是痛苦,爱是纠结。
爱是没有固定公式的答案,每个人的爱情不一样。
她说的每个字我都认识,连在一起我又不懂,然后就会以「你还太小」结束这个话题。
我听得最多的就是「你太小了,以后就会懂」 。
最烦的也是这句。
等我真懂了,恐怕也晚了吧。
-18-
许君初在我家门口蹲了一晚上。
看他可怜兮兮的,我还是心软给他开了门。
他一把抱住我,脖子上戴着我剪坏了的围巾。
咦,我不是扔了吗?
我们分开,但他的手还抓着我的胳膊,这下子我才看清了他。
那张矜贵俊逸的脸上红肿了好几块,嘴角也是紫的,脸色苍白,平常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
我实在没见过这样狼狈的他。
许家大少爷自持稳重,身份高贵,在任何场合都应付自如,风度翩翩。
这副模样简直像个流浪汉。
我一下子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你还笑?」他敲了敲我的脑袋,但脸色却好转了些。
我猜测:「我哥去找你了?」
他点点头。
肯定是大哥拿着围巾去找他算账了。
大哥那人几百年都改不了随便动手的毛病。
「安然,为什么生气?」
许君初注视着我,仿佛要把我盯出一个洞来:「宋安然,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用的肯定的语气、期待的眼神。
我跟许君初从相熟之后就默契地一直进行着一个「谁先表白,谁爱得多」的游戏。
傲娇如我,我是不会承认。
骄傲如他,他也不肯败阵。
就这样,我们在双方父母都基本上确定我们会成为一对的情况下,还是保持着纯洁的同学关系。
我反应上来。
离他远了些,上下打量着他,哦,原来是这样。
「苦肉计?」
「你休想,我可不喜欢你。」
许君初脸上的表情一点点淡下来,最后归于平静,眉眼间遗留着些许怅然。
后来我想,如果当时我们谁退一步先开了口,之后也不会觉得如此遗憾。
可能我们都认为彼此还有很多时间,但世事难料……
-19-
许君ƭů₌初说以后要带我去法国看埃菲尔铁塔,去看大草原,去看极光。
去一个没有战争、没有压迫的地方。
他握着我的手,眼睛很明亮,我仿佛已经在他的眼睛里领略了这些景色。
我们的约定也成了我最向往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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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等着许君初跟我表白。
然后我会和他名正言顺地抱在一起,我要嘲笑他,还是你输了。
很幸运,我等到了。
很不幸,我没法拥抱他。
-21-
许君初带我逃跑了一次。
可怜的我们实在没有作战经验,还没出上海市就被抓了回来。
他的父母把他关在了家里,我也被爹爹关了起来。
母亲拉着我一直哭一直哭,哭得我心里也闷闷的。
爹爹跟我分析利弊,说如今能救宋家的只有我。
我从不觉得,只要我嫁过去做姨太太,陆执就会放过宋家。
但我知道,他们的交易条件是这个,陆执的目的也只是要让我们都不痛快。
很显然,当年大哥棒打鸳鸯,打散了他和黎音。
如今他有样学样,打散了我和许君初。
一报还一报,公平得很。
这样陆执心里也许会好受些。
用我换整个宋家平安无事,是划算的。
-22-
道理都懂。
做起来太难。
我接受的是新时代理念,倡导恋爱自由、婚姻自由。
我从未想过我的婚姻会是一纸合约。
也从未想过我会去给别人当我曾经嗤之以鼻的姨太太。
-23-
十月初二。
我顺利出嫁。
宋家小千金,终究还是向命运低了头。
既然我都选择妥协了,何不表现得洒脱大气一点。
不过很可惜,我还没大气到这种份上,临行前,我没有跟父母说一句话。
我心里还是怨他们的。
大哥被我爹关在房间里,他大吼喊我的声音淹没在热闹的爆竹声中。
下人们窃窃私语,说我嫁过去一定是凶多吉少。
或许整个上海滩都这么想,觉得过几日宋家小姐离奇死亡的消息就会传遍大街小巷,就像商会会长将女儿送给陆执为妾一样,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24-
洞房花烛夜。
是我一个人度过的。
没有人管我。
哭累了睡一觉醒来。
洞房花烛夜就没了。
-25-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活得好好的。
虽然嫁过来一个多月,连陆执的面都没见上,不过我还活着。
军阀姨太太的生活跟以前也没什么区别,所有的一切都由下人打理,我仿佛还是那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
但我不能出去。
督军府外头陆执安排了一支军队,也没人能进来。
那支军队只听陆执的吩咐。
唯一觉得难过的是有时候会很想许君初。
想得厉害了,我就写他的名字,其实我是想画他的画像来着,但我画得跟个夜叉似的,就放弃了。
-26-
直到母亲身边的杜鹃让人给我塞了信,我才知道宋家出事了。
有人截了宋家一批货,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货物,但貌似很重要,我爹商会会长的位置还是没了。
他卖了所有的田地铺面才勉强填补上亏损。
陆执又以走私的名义将整个宋家给围了起来。
我之前侥幸的心理全坍塌了,清醒地明白过来,一个我是换不回宋家上下平安无事的。
-27-
今年的第一场雪就是下得那么巧。
我跪在雪地里,磕着头求陆执放过宋家
这让我多少想起了点当年的事。
陆执也是,跪在雪地里,求宋家给他点钱安葬父母。
他跪了多久来着?
三天。
是三天。
可我跪了三个时辰就不行了。
手脚僵硬,呼吸困难,头晕眼花。
以前许君初老说我这身子娇气,动不动生病,得跟着他锻炼,我嫌累就是不肯。
现在才懊悔,早知道就跟着他锻炼锻炼了。
我看着紧闭大门上的「陆宅」二字,默默呼了口气。
就算我身体够强,能在这里一直跪,陆执也不会见我的。
他的态度早就很明显了。
-28-
可我又能做什么呢。
什么都做不了。
我能做的只是跪在这里寻求点自我安慰,证明自己已经努力过了。
好冷。
不知道当年陆执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宋家门口一跪三天的。
反正我的心情是不怎么好受。
难过、屈辱、纠结、痛苦。
我倒在雪地里,看着雪一圈一圈地旋绕,还挺好看的,我不想起来了。
如果爹娘知道我为他们求了三个时辰就放弃了,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
算了算了,大不了明天就开始传宋家小姐冻死的新闻好了。
我闭上眼睛,遗憾太多都不知道先惋惜哪一个。
最后一个念头是陆执睡醒出来看到我的尸体把他吓一跳,也算我实现了点价值。
可后来回想,我好蠢,陆执上过那么多战场,会被一具冻僵的尸体吓到吗?
-29-
我做过无数个梦,这个梦是最诡异的。
我居然梦到陆执了。
梦到当年他被我哥打得半死不活,我在柴房和他一起躺在稻草上。
问他疼不疼。
陆执黑黢黢的眼睛盯着我看。
我听到他叫我的名字。
「宋安然。」
许久,我又听到了一声:「……安然。」
我挣扎地睁开眼看了下,是陆执。
不过眼前的陆执穿着军装,肩膀上披着的披风还染了未化去的雪。
他的脸好像比以前更冷了,褪去了青涩的稚气,沾染了多年征战的血腥,眉宇之间有着长居高位的凛然威慑力。
让人看着胆寒。
触及我的眼神,他刚伸出的手缩了回去,那只骨节修长的手貌似是冲着我的脸来的。
他垂下眼睑看着自己的手,表情黯然。
我想这不太像是他会流露出来的表情,果然,下一刻他就恢复了面无表情,骤冷得让人猝不及防。
我认命地闭上眼。
这不是梦……
时隔十二年,我又见到了当年睡在宋家后院柴房的仆人陆执。
-30-
再醒来,身边已经没有陆执了。
「二姨太,你醒了?」
丫鬟激动的跑过来:「我去通知督军。」
我拉住她:「宋家……」
一出声我才发现喉咙里疼得不行,声音也喑哑难听,跟老太太似的,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二姨太你别说话,医生说你喉咙冻坏了,要静养,不能说话。」
喉咙……
我摸着脖子,有点想哭。
这大概是我从出生以来吃过最大的苦了。
「陆执,陆执……」
「好好好,二姨太,我去找督军过来!」
-31-
陆执来的时候,我又迷迷糊糊地在睡觉,还是丫鬟叫的我。
看到站在床头表情漠然的陆执,我一下子清醒,撑着身体坐起来。
我现在得马上求他。
讲实话,我没求过人,我真不会求。
所以我说得生涩又直接。
「求……」
声音消失在喉咙里,喉咙里冒血,一句话说得坑坑洼洼的,急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倒是很有耐心,静静地看着我,其实我很怕他。
怕到双手都在打颤,视线都不敢落在他脸上,可我还是咬着牙固执地说了出来。
「放过,宋家,求你……」
-32-
陆执负在身后的手有了动作。
所有人都下去了。
只剩下我和他。
我能感觉到陆执的眼神一直在我身上徘徊着。
我不争气地开始掉眼泪。
大概是太害怕了,又或者觉得自己没了尊严。
床边有窸窣声,我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木质香。
「宋琨和宋子尧害死了我的父母,我不会放过他们的。」
他很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嗓音却沉。
我早知道他为什么会针对宋家,可听到他说出口,还是心头一颤。
谁会放过自己的杀父杀母仇人啊。
-33-
爹爹和大哥是杀人凶手,但他们也是我朝夕相处的亲人,纵然我所学的思想告诉我,陆执的复仇有道理,可我真的没办法大义灭亲。
我会永远偏心我的家人。
理智和亲情快把我淹没了,我无声地挣扎着,企图能找到让自己呼吸的余地。
我望向他,明明和记忆里的人有些重合,可我却不敢把他们重合在一起。
我必须要让自己时刻谨记,现在的陆执不是当年的陆执,他是手握重权,让人闻风丧胆的陆督军,他是要来找我家报仇的敌人。
「陆执……」
我叫了他的名字,但我现在的声音太难听了,我自己都难以接受。
他的目光忽然深邃起来,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能不能……用我的命偿?」
他起身背对我,非常肯定地送了我两个字:「不能。」
-34-
我哭了很久。
陆执就在旁边坐着,不说话也不动,看着我哭。
看到仇人的女儿在他面前哭,他心里应该很痛快吧。
想到这里我就赶紧把眼泪给擦了。
看到我停下,他才起身离开。
我用尽全身力气,感觉喉咙都出血了,才朝他喊出两个字:「黎音!」
他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我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只能红着眼死死盯住他的背影。
他在原地站了会儿还是走了。
可恨我说不出话来,我总觉得他听到黎音的名字还是有反应的。
-35-
第二天,我就见到了黎音。
黎音进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
她怎么憔悴了那么多。
反观我,在督军府吃了一个多月,貌似还胖了点。
黎音告诉我,家里情况不是很好,虽说陆执的军队已经撤了,但大哥被按上了杀人犯的罪名,在警察署关了好几天才放出来,身上全是伤,现在还在床上躺着。
爹爹母亲几乎动用了自己所有的关系,警察署那边已经立案,如果再不解决,大哥要么是坐牢,要么是处死。
但陆执出了面,警察那边根本说不出什么名堂。
陆执只希望名正言顺弄死大哥而已。
-36-
「然然,子尧该怎么办?」
黎音在哭。
我想她是真心实意为我哥哭的,即便她对他没有爱情。
但她明白,大哥很爱她。
我大哥是个混人,把我爹所有的缺点都学了个十成十,唯一的不同就是,他没像我爹一样娶那么多老婆。
他只娶了黎音一个。
就算这么多年黎音都不愿意生育,我大哥也依了她,而且他也不许别人提,谁提他都翻脸。
他把黎音当宝贝一样捧着。
即便这个宝贝从来都没喜欢过他,甚至怨恨过他。
黎音问我该怎么办,其实我更想求助黎音。
她和陆执曾经是恋人。
而且陆执听到她名字的反应,以及所有人都不能进出陆家,黎音却进来了。
种种不同表示,陆执心里还是有黎音的。
陆执没有夫人,他的府里只有我一个虚有其表的二姨太,他好像特意给谁留了陆太太的位置。
我猜想他就是给黎音留的。
-37-
黎音听完我的推论,怔了好一会儿。
紧接着就是长久的沉默。
她问我:「你想让我做什么?」
嗓子太疼太疼了,我索性简明扼要地告诉她。
能不能去求求陆执。
我们什么都不要,只要能保得住爹爹和大哥的命就行。
黎音的脸上还有泪痕,她望着我,欲言又止。
我知道,这是宋家唯一的机会了。
我也知道,我根本没有资格让黎音为宋家求情。
她当年是被迫嫁给我哥的。
她现在完全可以弃宋家不顾,去找陆执跟他在一起。
但黎音红着眼,还是沙哑着声音回答了一个「好」字。
这个「好」字我很熟悉。
那年黎音的父亲生病,大哥四处奔波,事后她也是回答了大哥一个好字。
从此她成了我名正言顺的嫂子。
-38-
人世间总是恩恩怨怨。
恩是缘。
怨也是缘。
恩怨相依,不知是福是祸……
-39-
我在房间里望着天花板放空。
有些绝望地等。
时间越长我越觉得自己的想法简直是异想天开。
陆执会喜欢黎音喜欢到愿意放弃复仇吗?
零碎的记忆拼凑出了那年的陆执。
他的眼里充满希望——
因为他说,他要报仇。
-40-
最终我也没有等来黎音。
而是等来了陆执。
-41-
失败了,对不对?
我和他相望。
陆执的表情还是和从前一样,很冷很淡,他问我:「不是你想见黎音的吗?」
他见我不说话,兀自走向床头柜,从口袋里拿出两颗糖果放在上面,沉默起来。
「宋安然。」他叫了我的名字。
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鼻头酸痛。
我听到他说:
「我一定会亲手杀了宋琨和宋子尧,绝无例外。」
-42-
陆执的绝无例外让我彻底绝望。
我开始担惊受怕得睡不着觉。
我怕我某天一睡醒,就会得到爹爹和大哥死去的消息。
熬过了一天又一天。
结果把自己先熬倒下了。
-43-
医生说我本来就体寒,前段日子又冻伤,加上近日来整日忧思,内外不衡,导致气血逆行,身子虚弱。
反正说了一大堆,我也懒得听。
最后给我开了点西药,挂水的时候我一直不依,摔了东西把自己捂在被子里。
我也觉得自己没道理。
我早已不是宋家千依百顺的大小姐了,我现在只是在陆家寄人篱下的妾室而已。
佣人丫鬟们在一旁「二姨太,二姨太」地劝。
我掀开被子朝他们吼:「不准再叫我二姨太!」
他们互相对视,悻悻低头。
我刚准备道歉,陆执就从外面进来,我重新把自己捂在被子里。
听到他跟医生对话,医生说了我的情况。
陆执问能不能不打针,只吃药,医生说可以先吃药观察看看。
外面突然安静了。
大概是所有人都出去了,但我能感觉到陆执还没走。
我把脸捂在被子里,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都格外清晰。
「起来,吃药。」
是陆执冷冰冰的声音。
我不理他。
过了很久,久到我都要睡着了,他才说:
「吃了药,我就让你回家。」
我猛地掀开被子,问他是不是真的。
他点头,把药和水杯递给我,并嘱咐:「三天之后,我去接你。」
我想陆执是不会骗人的。
但我又总觉得他不会那么好心。
可我实在太想家了,每天都在想。
-44-
陆执亲自送我到了宋家门口。
爹爹和母亲出来迎接,爹爹一口一个陆督军叫得热切。
陆执无视着他,说完三天来接后就上车离开了。
只留下潇洒的汽车尾气。
爹爹冷哼了声,换了张嘴脸叫我进去。
-45-
出乎意料的,宋家没我想得那么糟糕。
我急着要去看大哥。
爹爹却说有事和我谈,看到母亲在旁边泣不成声,我自觉没什么好事。
果然,大哥的判决书出来了,是无期徒刑。
不过被延缓执行,就在三天后。
怪不得……
爹爹问我:「你觉得陆执会留你大哥一条命吗?」
我觉得:「不会。」
爹爹缓慢地阖上眼。
我不知道爹爹有没有忏悔过,但现在的事实是,他曾经做过的坏事如今都报应在了我们自己身上。
「陆执这个狗杂种!简直不给人留活路!」
母亲也在一旁哭诉陆执做得太过分。
我没说话。
又或者,我也无话可说。
-46-
我想方设法地见了许君初一面。
他简直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头发耷拉在额头上,留着胡茬,眼下满是乌青。
许君初是多在乎自己外表的人啊。
即便是去餐厅,他也会穿上西装,打上领结。
可现在他完全没了从前的模样,抱着我就一顿胡乱地哭。
我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
感觉他就像一个受了惊的小孩一样,我只能抱着他安慰。
很久之后,我才听明白他哭声里的话。
许君初的母亲上吊自尽了。
-47-
原来这一个多月外面早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不知不觉中战争已经打响,这座被誉为「东方巴黎」的城市也没能逃过战火的侵袭。
在混乱的局面中,许父被莫名其妙安上了汉奸走狗的罪名。
人们的怒气不知从何而起,许家人几乎成了过街老鼠。
许父从一开始的据理力争,到最后的无奈闭门。
可即便这样,也没能躲过人言可畏。
不堪入耳的辱骂让那位会坐在那里弹一下午钢琴、气质高贵的女人,选择了最惨烈也最愚蠢的死法去证明自己丈夫的清白,也还了自己一份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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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君初抱着我说:「宋安然,我以后都没有妈妈了……」
许君初哭。
我跟着他哭。
我抱紧了他,试图用我身上的温度捂暖他一点点:「我们一起去面对好不好,一起面对,一起面对……」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去面对。
不可否认,我是个极其懦弱的人。
我无法接受任何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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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的时间,我已经用了两天。
我几乎所有的时间都陪在大哥身边,听他骂人。
他骂着远离宋家的亲戚叔伯们,骂着曾经那些跟他玩得好到一口一个亲兄弟的公子哥们,骂他们忘恩负义、趋炎附势。
的确,很多人为了讨好陆执,远离宋家,更有甚者,故意打压宋家去陆执面前邀功。
现如今还能对宋家不落井下石的,反而算不错的了。
大哥骂得又脏又难听,气急了就砸东西。
但他骂得最狠最毒的还是陆执。
有时候骂起来就恨不得提刀去找陆执拼命,能让他安静下来的只有黎音。
他看到黎音进来就不说话了,坐在床头撇过头去也不看她。
这倒反常。
以前大哥都恨不得把眼睛长在黎音身上。
直到有一回,我听到大哥问黎音,等他死了,她是不是就会和陆执在一起?
在我的印象里,大哥很少哭,他总是盛气凌人地欺负别人让别人哭。
可这次他哭得很大声,整个院子里的人都能听到他在嚎。
他抱着黎音,说他不想死,他不要把黎音让给陆执。
我明明在黎音的眼里看到了不忍,看到了动容,看了些许的……喜欢。
可我不希望是在这个时候。
这对他们两个人都太悲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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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给了我一支蝴蝶簪子。
他说,这是他很早以前找人定制的,准备在我结婚的时候送给我,都怪陆执那个狗杂种才没送出去。
他把钗子戴在我的头发上,笑着说,很好看。
「小丫头,算大哥对不起你了,要早知道陆执会祸害你,我一定不那么欺负他。」
我想起了小时候,大哥总是让我坐在他的肩膀上,让我捏着他的耳朵,他带着我满院子跑。
我在学校里被欺负了,大哥会立刻找上门抄家,我骂他是个混混,他也会跟我生气,但没过几天又会来跟我道歉说以后不会这样了。
大哥可能算不上什么好人,对很多人来说他就是个恶霸。
但他至少是个好哥哥。
-51-
大哥像是临终嘱托一般和我说了好些话。
最后他才告诉我,他要送我走。Ṫùₕ
我不理解,直到看到母亲和许君初进来我才明白过来。
母亲对我说,现在是最好的机会,陆执的手再长也伸不到那么远,过个几年谁知道他还会不会是陆督军。
我动心了。
我不喜欢陆执,我也不想当什么姨太太,我更无法接受我和陆执之间仇上加仇的关系。
就算我足够理智,足够清楚当年陆执遭遇的一切,足够明白什么叫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但他如果杀了爹爹和大哥,我还是会恨他的。
我无法和这样的人纠缠在一起,这种人生对我来说太痛苦了。
所以我想逃跑,我想苟且偷生,远离一切恩怨是非。
在最后一天到来的深夜,我和许君初再一次私奔。
-52-
可惜,我们还是被爹爹的车给追上。
许君初带着我下车,让我不要怕,我们紧紧握着彼此的手。
看着我们各自的父亲从车子上下来。
许君初有一瞬间的松手,但他还是紧紧握住了我,带着我走了过去。
我不敢与爹爹对视,也不敢与许伯父对视。
我以为我们会迎来一场暴风雨,可最终我们迎来的是送别。
爹爹给了我们一个包袱:「里面装了你喜欢吃的桂花酥和栗子糕,还有银票和衣服,拿好了。」
许伯父走过去拍了拍许君初的肩膀,哑着声音说:「照顾好安然。」
他们没多做停留就离开了,我和许君初坐在车子里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许君初再次发动汽车,我们在慢慢远离着这座城市。
上海的夜还是冷的,我抱着包袱,在包袱里看到了那张爹爹留下的纸条。
汽车停了下来。
许君初看着我,是愧疚的眼神。
我望着他,是坚定的眼神。
就在我们将要拥抱彼此的时候,我们同时放弃了。
「安然,我现在不能走。」
「嗯,我也是。」
我回答他,我也明白他。
-53-
许君初送我到了路口,那个我们曾经放学互相告别的地方。
他把箱子和包袱递给我,紧紧抿着唇角。
他说想再试试其他方法。
我不觉得许君初会有办法,有的话他早就试了,更何况许家现ƭṻ⁵在自身难保,根本不适合参与这桩恩怨。
他躲着我的目光,没什么力气地说:「我不知道,可我现在总该做些什么。」
许君初很少说出这样不确定的话,他不喜欢没把握地去给别人承诺,他一般只会说「让我来吧」 「没问题」 「我去解决」。
他有这个自信,也有这个能力。
可现在,他没了这份自信,发现自己始终能力有限。
或许我的事情和母亲的死亡对他打击太大了。
他变得都不像我认识的许君初了。
我把脑袋埋在他的胸膛里,闷闷地说:「许君初,你能不能别老是这副样子,对我说一句『没问题』」让我安安心很难吗?」
他抬手摸着我的脑袋,一下又一下,最后手都颤抖起来。
「我就应该不顾一切地带你一走了之。」
「你做不到的。」
我偷偷抹着眼泪:「我也做不到。」
我真的很讨厌旁人对我说「你长大就会懂」。
后来才发现成长不能用时间去衡量。
从前的我们任性肆意,因为有我们依赖着的父母。
当有一天我们成为父母的依赖,承担起责任,不再逃避时,我想,那个时候才是真正的长大。
-54-
宋家门口已经站满了陆执的军队。
我是爬狗洞进去的。
十几年了,
没想到这狗洞还能派上用场。
-55-
大厅里传来鞭打和哀嚎的声音。
我听到父母在求饶,分不清都有谁在哭,意识到不对劲,甩下东西跑过去,就看到陆执气定神闲地坐在父亲平常坐的位置上。
爹爹和母亲跪在他脚边,大哥身上全是鞭痕和血迹,黎音试图过去却被人钳制着。
这个场面很熟悉——
只不过曾经趴在地上被打的是如今坐在高位的陆执。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已是风水轮流转。
-56-
爹爹和母亲看到我都是一愣,大哥从血泊里睁开眼睛,冲我吼:「走!」
我一下子不知所措了。
陆执眼里的杀意恨意都那么明显,我觉得我再上前可能会被他一枪给崩了。
「……大哥。」
大哥的脸上都是黏糊糊的血,陆执示意拿着鞭子的军官继续。
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
大哥已经疼得叫不出声音,蜷缩着手指奄奄一息。
再这样下去,大哥一定会被打死。
我跪在地上朝陆执爬过去,身上那件穿着去见许君初的白色大衣早就脏得不成样子。
「求求你,别打我大哥。」
陆执让我起来,我抬手捏着他披风的衣角,他又说了一句「起来」。
我反而捏得更紧,像抓了救命稻草一般。
他低头面无表情地问我:「你打算去哪儿?」
我没法回答。
「我记得,我送你回家的条件是必须按时吃药,你吃了没?」
他盯着我看,我的思绪有些游离,大哥那边好像停下来了。
「你没有。」他冷声道,「送二姨太回督军府。」
陆执索性解开了披风甩在了椅子上,避开我的方向朝大哥走过去,示意那人继续。
一鞭又一鞭,血肉横飞,鞭子都被染红了,可陆执并不准备停下。
从前,我阻止不了大哥打陆执,现在也阻止不了陆执打大哥。
「陆执!」
我看到爹爹抢走了一旁军官的枪对准了陆执的头,目光凶狠:「我要杀了你这个狗杂种!」
所有人都掏出了枪对准了爹爹,只要爹爹开枪,他也立刻会变成筛子。
我相信爹爹真的是被逼急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敢和陆执对抗。
陆执不慌不忙地转过身,和爹爹对视。
黎音猛地挣脱了束缚,跑到他们中间挡住。
我不知道她是在保护爹爹还是陆执,但她的的确确义无反顾地挡在了陆执面前,挡住了枪口。
「好了够了!」黎音崩溃地大喊。
「子尧对你那么好,你终究还是向着这个杂种!」爹爹的手在发抖。
黎音挣扎着说不是,我觉得她也是迷茫的。
她早已分不清她对大哥和陆执分别是什么感情。
爹爹说话间被人压制住,枪打落在地,至此宋家再无人能够反抗。
宋家已经输了,输得很彻底很狼狈。
陆执强者归来,宋家认罪伏诛,这是一出坏人终得报的精彩戏。
-57-
我虚脱地坐在地上,母亲在哭,黎音在哭,姨娘带着她们各自的孩子都在哭。
我头一回发现,原来哭声那么难听。
陆执不仅没被各种惨烈的哭声动容,反而对扬鞭子的人说:「换鞭子。」
扬鞭子的军官立刻会意,他换了一条布满锋利尖刺的鞭子。
母亲差点晕过去,把头磕得更响。
所有人都在苦苦哀求着他。
我忽然觉得悲哀。
陆执父母曾经的求饶没得到宋家任何一个人的心软。
而我们现在却在求陆执高抬贵手,接受我们的求饶。
鞭子划过空气将要落在大哥身上,这鞭子下去,大哥非死即残。
所有人的哭声叫声变大了,真的很吵。
我用尽全身力气甩开抓着我的军官,跑去了大哥身边,在新鞭子要落下来的时候,挡在了他身前,那一鞭就结结实实地打在了我身上。
……好痛!
一切发生得太快,连我自己都是下意识的反应。
我听到黎音叫我「然然」的惊呼。
紧接着感觉到鞭子在空气中划过的声音,我抱住了大哥,正当我以为有第二鞭的时候,就听见了陆执的抽气声。
我抬头,陆执抓住了鞭子,鞭子上面的倒刺狠狠扎进了他的手里,他整只手都在滴血,我第一次看到他生气的脸。
「宋安然!」
我无视了他,哭着叫大哥,去探大哥的鼻息。
其实我也被疼哭了,这新鞭子的滋味实在不好受,鞭子下去,倒刺咬进肉里,鞭子抬起来,就勾着皮肉一块往外翻。
我后背简直疼得快没知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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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执抱着我离开,他好像很着急,我看他脸色都在发白。
我们离开的时候,许君初正带着人过来,我认识他带来的人,是英国租界的首领军队长,老是大嗓门,用蹩脚的中文说中国人都太好骗,许君初很讨厌他。
宋家暂时不会有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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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那鞭子是在盐水里泡过的。
伤口太深,要做手术缝合,事后还得预防感染。
医生先给我打了针止痛。
我害怕得浑身发抖,陆执一直站在我身边,很少开口说话。
我才发现他一路抱着我跑进来,头发乱了,身上的军装也被血染脏,连领口都湿漉漉的。
发觉我在看他,他才说:「别动了。」
依旧是习惯性的没什么情绪的声音,感觉是在发号施令。
我更害怕的是我要做手术却没一个亲人在我身边,反而是仇人在身边。
脑子里很乱……
一下子是所有人的哭声,一下子是大哥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的样子,一下子又是陆执抓住鞭子看着我时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慌乱。
我想我应该没资格再在陆执面前哭,强忍着眼泪,听他和医生说话。
直到确定了手术,我脑子都还是一片浆糊。
进手术室之前我才忍不住拉住了陆执的手问他:「我是不是会死?」
陆执不说话。
我心里总有个固定的念头,觉得他会顺势杀了我,死在手术台上实在是个不错的借口。
我始终没能等到他的回答。
医ṱű̂₍生和护士过来推着我进手术室,我极力抬头望他,他先是低头,忽然一把按住了输送床,走上前拿起了我的手。
陆执在我手心里塞了个东西。
我抬起手看了眼。
是一条吊坠,可以打开的那种,手术室的门缓缓关上之前,我还看见了陆执垂在身侧正在滴血的手。
医生说要先打麻药。
我趁机打开了吊坠,里面只有一张泛黄的纸条。
摊开后,是歪歪扭扭的四个字——
安然无恙。
-60-
我原以为我会在医院里醒过来的。
结果睁开眼睛就是在督军府的房间里,这里我认识,有一面很大的玻璃落地窗户,即便是晚上,不开灯,月光也会穿透玻璃落进来。
陆执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有几分柔和。
我是侧躺着,他也是。
他望着我,我也望着他。
但我们中间却隔得很远。
背上似乎没那么疼了,就是累。
房间里太安静,之前耳边都是哭声骂声嘈杂声,一下子睁眼面对这样安静的空间,我反而有点反应不过来。
他不说话,头枕在手肘上,眼睛缓慢轻眨地盯着我,丝毫不在乎我是否醒过来。
我在想我要不要重新闭上眼睛装睡,但又觉得没必要。
我们望着彼此,他的眼眸漆黑透亮,让我有种很熟悉很熟悉的感觉。
……我想起来了。
从前等奶娘老嬷嬷们睡着了,我就会偷偷爬下床跑到后院的柴房里找陆执。
他侧着身子睡在稻草上。
我问他为什么不躺着睡,要侧着睡。
他也是不说话,就这么看着我。
我觉得好玩,就学他侧躺着睡觉,盯着他看,柴房里又黑又乱,连他的脸上的轮廓都看不清,但伸手就能摸得到。
我很喜欢逗陆执,可他每次都会抓住我乱摸的手,低斥一句「别动」。
那时候,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时不时就会问一句:「陆执,你还在看着我吗?」
他往往要过一会儿才会回答一个「嗯」字。
现在,我们望着彼此的脸,那么清晰,我不用问就能知道。
他正在看着我。
-61-
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或许他也陷入了回忆中,而我的记忆贫乏模糊,更多的我也想不到什么了。
对陆执来说可能也不是什么好记忆。
当年的他一无所有,寄人篱下,给害死自己父母的仇人做事,他应该是痛苦的。
我简直不敢想象,我当时居然还在他面前不知死活地蹦来蹦去。
幸运的是当年的我很小,根本察觉不出旁人对我是好意还是恶意。
思想单纯地觉得每天打我手板的先生是坏人,给我买糖吃抱着我玩的姨娘们是好人。
后来发现姨娘们的糖和抱都是在爹爹面前才会有的,先生的手板让我从歪歪扭扭的字写成了端正秀气的小楷。
所以我从未觉得陆执可怕过,只觉得陆执好玩、奇怪、有趣、可怜,模样也很漂亮,喜欢和他待在一处,和他说话,就算只能得到他鲜少的回应,我也会不厌其烦地坐在台阶上晃着腿一句一句地说。
而现在,我只觉得陆执恐怖、危险、可怕,是随时会让我家破人亡的杀手,是让我愧疚、心虚、失去尊严、失去爱情的罪魁祸首。
我现在和其他人一样不想靠近他。
别说靠近,连看他我都会下意识地判断能不能看。
「宋安然。」
他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我的思绪。
我等待着他能和我说什么话,是又要说「我绝对不会放过宋琨和宋子尧」。
还是说「你爹和你大哥是杀了我父母的凶手」。
可他只叫了我的名字便再也没有说话。
我怀疑我是不是出现幻听了。
就像我现在都在怀疑做手术前陆执到底有没有给过我一条吊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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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说什么?」
「手术前,你是不是给了我一条吊坠?」
「里面的字好像是我从前写的。」
他好像没听到我说话一样,只看着我,我觉得有些尴尬,只好自顾自地说着。
「我后背会留疤吗?」
「那应该很丑……」
陆执长久的沉默让我胡思乱想起来,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他不说,我索性也不说话了,他望着我,我也不避讳地望着他,望着望着,我就叫了声他的名字。
「陆执。」
「嗯。」
他居然回应了我。
每回我叫他的名字,他都会有一瞬间的停顿,很短,但并不难以察觉。
我垂了眸,跟小时候一样问他。
「你还在看着我吗?」
这次,他没有停顿,哑着声音直接回答:「在看。」
这回换我沉默了。
窗外有风,但吹不到房间里,只有树影随风而动的斑驳痕迹,昏暗的光线中,我朝陆执伸出了手,却稳稳顿在了半途中,最后收了回来。
我莫名觉得悲伤。
有些痛苦直往人心口里钻,钻得人生疼酸涩,却无法言说。
我和陆执有着最奇怪最畸形的关系,我们之间没有爱,甚至也没那么恨。
可能他恨我吧,我是他仇人的女儿,但我的确没那么恨他。
他存在我记忆意识最淡薄的年纪,即便他夺走我的爱情和自由,但我仍旧觉得他很可怜,陆执可怜的形象从幼年就根深蒂固在我的脑海里,时而和如今的陆督军重合。
更何况这场悲剧的源头是我的父亲和大哥,要我怎么恨他来报仇。
可如果他杀了爹爹和大哥呢?
我想,那我应该就会很自私地恨他了,没人会大义凛然到宽恕杀害自己亲人的凶手。
这个难题抛给我,我也会同样回答,绝无例外。
所以说,这是条冤冤相报何时了的死路。
「我该怎么办?」
记得以前我遇到难题也老是爱问别人我该怎么办,要是大哥和爹爹一定会说交给我吧。
如果是许君初,他肯定会先嘲笑我一番,再摸摸我的脑袋,行吧,大小姐,我帮你。
如果是黎音,她一定更希望我能自己去解决,她总是说我可以活得跟她不一样。
陆执没有回答我,反而闭上了眼睛。
我也闭上了。
眼里没了对方,有些话我们反而更好说出口。
「今天,是我父母的忌日。」他说。
我心底一颤,什么话都再说不出口。
「在宋琨面前杀了宋子尧,再亲手杀了宋琨,是我从十五岁开始便想做的事,我是靠着这个念头活下来的。」
原来,闭着眼睛也可以流眼泪,只是看不到对方流眼泪而已。
陆执的声音沙哑沉重,他缓缓道:
「宋安然,再没有下回了。」
下一回他不会再放过爹爹和大哥了。
我闭着眼睛哭,就是不敢再睁开眼睛看他。
我既怕看到他伤心的脸,也怕看到他无情的脸。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不那么难堪。
「你没错,但是你杀了爹爹和大哥,我一定会恨你,也会恨你恨到想杀了你。」
我感觉到了他微凉的指腹轻轻擦过我的眼角替我拭去泪水,我明明听到他哽咽了,可随后我又听到他用平静的声音说话。
「嗯,我知道,我接受。」
-63-
我整整休养了一个多星期。
陆执撤了军队,他允许我出门了,可我却不想出去。
每天唯一的活动就是去院子里看花,要不然就是给许君初写信。
许君初说,许伯父收到了母校的邀请,他准备回南京任教了。
其实许伯父有才华,也志不在此,但许君初尊重了他父亲的选择。
我开始担心许君初也会离开,上海没有了他的父母,我也嫁给了别人,从前的同学们要么参军要么留洋,要么死要么伤。
我想不到留他的理由了。
-64-
爹爹最终还是投奔了日本人。
宋家从来便是豪绅,如今也终成了汉奸走狗。
-65-
其实父亲上回偷偷让人传信就提了这件事,被我回信否决。
可他问我,你还有什么能保家的方法吗?
我什么都说不上来。
我没有,我没有任何能力保护自己的家。
所以我不再见他,是因为我接受不了自己的父亲卖国求荣。
也不去阻他,因为我无法提供任何能自救的方法。
人总是这样无能为力,任流漂泊。
黎音曾说,如果生命的终点注定是死亡,那我们这一生不断地妥协忍耐争强好胜又有什么意义。
或许真正的意义便在于自心。
心中有家,心中有国,或取或舍,或拿或弃,都在于本心。
-65-
爹爹恢复了商会会长的位置,在佐藤的帮助下也救回了大哥的性命。
只可惜大哥的腿被打得留了后遗症,他一辈子都只能拄拐走路了。
莫名地,在中国强取豪夺、罪恶深重的日本人,一下子成了宋家应该感恩戴德的恩人。
我逃避着这一切,也无视了我本就该直面的事实。
杀人犯的女儿现在也是汉奸的女儿。
-66-
陆执最近都很忙。
他和佐藤将军也有过来往,他们实力相当,互相牵制。
就算他们各自的军队都已经对抗在了战场上,他们的首领依旧会出席同一场宴会,觥筹交错,笑着谈判。
只是笑容里有几分真心就不得而知了。
大家都痛恨日本人,就算是依附日本的父亲、坐稳高位的陆执,他们都是恨日本人的。
我不太懂他们的争权夺位,也不懂他们的政治纠葛。
我只知道外面游行的声音越来越大,死的人越来越多。
佣人们给我形容:「那尸体都一板车一板车地拉,吓死人。」
这世道真的很乱,真的很难,也真的很累。
出趟门我能听到的都是哭声。
儿子战死沙场的哭声,丈夫下落不明的哭声,残肢尸骸,饿殍遍地,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绝望。
这种绝望让旁观的人都忍不住窒息,窒息到喘不过气来。
我在街上给钱的时候,大家是来抢的,可还是会有人被打死饿死,有些巷子里总是躺着尸体,后来我才知道,我救得了一个人,救不了千千万人。
渐渐地,我不敢再出门了。
我守着自己的私欲,宋家现在平安,生死是别人在经历。而我,躲在督军府,花开得很鲜艳。
对,花开得鲜艳就好。
战争离我很近,甚至有些早晨我是被炮火吵醒。
战争离我很远,我每天过得依旧很优渥,仿佛还是从前骄傲尊贵的大小姐。
这种可悲的侥幸心理一直持续到许君初告诉我,他要去前线。
-67-
许君初跟我说的国家大义我都明白。
可是枪炮无情,随时会夺走他的性命。
他信上轻松地写着「有空就来送我吧」
我恨不得回他一个「滚了就别再回来」,可数次提笔,我终究什么都没落下,反而眼睁睁地看着墨点晕开,无法挽回。
我还是去火车站送了他。
他穿回了清爽的中山装,没有胡茬,眼下也没有乌青,洋溢着微笑,还是我从前那个光彩夺目的少年。
「安然,等我回来。」
「不要,我不等你。」
他笑着摸我的脑袋,摸着摸着就红了眼:「从前我活得太安逸,所有的东西都唾手可得,好像就是从失去你开始,一样一样地我渐渐都失去了。」
「后悔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没早点跟你表白,没能对母亲尽孝,没能力保护我爱的和爱我的人,也没能阻止你的父亲投靠日本人。」
他把我拥进怀中,我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他轻声说:「我不会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抬头,缓缓说:「会回来的。」
「许君初我告诉你,你现在抛弃我走了,等你回来我一定让我儿子叫你大叔。」
许君初忍不住笑了声,可很快他又抵着我的额头认真道:「不是抛弃,许君初永远不会放弃宋安然,也不会放弃自己是中国人。」
他轻吻着我的发梢:「好好地等我回来,等我回来就让你儿子叫我大叔。」
我哭着问他:「能不能不走,能不能不走啊。」
我记得许君初特别怕我哭,我们吵架吵得再凶,只要我哭了他就会心软,最后妥协,皱着眉头气呼呼地给我擦眼泪。
可这回他没妥协。
我也留不住许君初了。
-68-
许君初走了。
我一下子觉得失去了什么。
再没有人可以让我写信倾诉,也没有人会把我抱在怀里揉着我的头发调笑我是大小姐。
也不会有哪个蠢蛋蹲在一个地方等我一晚上,也不会有哪个傻子戴着丑不拉几的围巾到处炫耀,更不会有人就算是站在那里都会让我那么那么地欢喜。
至此,等许君初回来成了我生命中最固执的念头。
-69-
在我家做了二十多年工的那位老妈妈去世了,其实她年纪不大,可她的双手粗糙,皮肤黝黑,看起来总像是六七十岁的。
他乡下的儿子来接的遗体,母亲哭着给了她儿子好多钱,我和黎音又贴了些许。
自从老妈妈去世之后,母亲总说她也老了,老妈妈陪母亲出嫁,看母亲生儿育女,或许她的逝去也预示着属于母亲的青春年华也彻底逝去了。
许君初,你说,人为什么会变老,如果变老是不可抗力的事,那我希望等我老的那一天,我爱的人是陪在我身边的。
-70-
我最讨厌的就是等人,以前和许君初出去看电影,我都会比约定时间晚个几分钟到。
原因是我觉得一个人站在原地等人看着很傻。
现在好了。
我要把之前没等过人的傻都给补回来了。
-71-
日子真的过得好慢。
连督军府的佣人都遣散了一部分,好多没熬过去的人就这样在战火的纷飞下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习惯了死亡之后,人们开始麻木,我见证了许多不可思议的时刻。
例如,当街行凶。
例如,烧杀抢掠。
例如,横尸遍野。
例如,血流成河。
以前我很难想象无数个人会为了抢一个馒头而争得头破血流。
现在,见怪不怪。
-72-
许君初,你送我的八音盒坏掉了,已经修不好了。
有点难过。
-73-
是大哥主动和黎音和离的。
黎音嫁过来的时候只拿了一个手提箱,走的时候也只拿了手提箱。
我跑去质问大哥。
大哥杵着单边拐杖站在窗口,望着黎音走出去的方向,摩挲着手里的照片,他和黎音的黑白照片上,他在笑,黎音没有笑。
「我真的是下了足够的决心,才放手的……」
我怔然地站在原地,哑口无言。
大哥的眼泪落在照片上,哭得泣不成声。
爱都是自私的,原来成全自己爱的人是那么痛苦的事。
大哥的爱是步步紧逼,是穷追不舍,是趁火打劫,是威逼利诱。
他获得爱人的手段很卑鄙,但他初衷是爱,如今放手,也是因为爱。
-74-
我一路跑着回了督军府,去告诉陆执,大哥把黎音还给你了。
宋家终于有一件是还了你的了!
陆执把手帕递给我擦汗,让我带他去见黎音。
黎音的父母都已经去世了,唯一的姐姐也嫁去了北方,她家只剩下她一个人。
我们过去的时候,黎音正在院子里煮茶,她又换上了水蓝色的旗袍,像是之前的模样。
-75-
黎音家院子里也有一棵棠梨树,我坐在台阶上,他们站在树下谈话,总觉得画面有些熟悉。
我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
可没聊几句,黎音就哭红了眼。
陆执还跟当年一样,无论发生什么事,表情都是冰冷的。
冷得让人连靠近都困难。
黎音往前走了好几步,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她转过身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跑回了屋子里。
我正想过去问问,黎音就拿着一本书出来了,她把那本书递给陆执。
陆执望着书发愣了好一会儿,才跟她说了声「谢谢」。
他没有接书,而是直接说:「我现在不需要了。」
我靠在门框上,看着黎音把书收了回来,她释然地笑着:「那太好了,我终于可以放下你了。」
陆执点点头,越过黎音,也越过了我,没做停留地离开。
黎音站在原地怅然若失了好久,我走过去叫了她大嫂,她才反应过来。
她坐回茶案前,人走茶也凉了,但她还是喝了一盏,如释重负地对我说:
「然然,我十三年的初恋和暗恋终于结束了。」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们之间不相爱,只是曾经年少无知的我把他们定义成了一对。
我早该发觉的,陆执那样的人让他怎么爱啊。
他活在那个被雪覆盖、又冷又孤独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走出来过。
他的爱早在年少时就被残忍地摧毁深埋,他得到的通通是恶意冷漠,回馈给别人的也只会是冷漠。
我以为当年爬狗洞见他的黎音是暖过他的。
我还以为他至少有一点幸运的,他爱的人也爱他。
只可惜都是我以为。
-76-
黎音说她想出去看看。
我又去了那个火车站。
我真的好讨厌好讨厌分离,现在连带着这个让我经历分离的火车站都一并讨厌了。
黎音剪了干练的短发,眼神坚定,连笑容里都洋溢着轻快:「然然,我这一辈子都在妥协,妥协着放弃学业,妥协着放弃理想,妥协着嫁给子尧,我以为我早就没了踏出这一步的勇气,现在你该恭喜我了。」
黎音活得不快乐,她在宋家就像是被关在了笼子里。
大哥对她越好,她越是因为愧疚而逃不开那个笼子。
现在大哥亲手打开了笼子,笼中鸟飞出来了,我才发现黎音从来都不是相夫教子的深闺妻媳,她有属于她翱翔的一片天空。
「大嫂……」
我顿了顿,换了称呼:「黎学姐,你还会回来吗?」
黎音摸着我的头发,眼睛红红的:「然然,还是叫我大嫂吧。」
「会的,一定会回来。」
我忍住哭声,紧紧抓着她的手,黎音答应我的事,从不会反悔。
黎音冲我挥着手,上了火车,她没有哭,可我早就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其实我和黎音,我更像那个循规蹈矩、困囚在旧俗礼仪之中的寻常女子。
黎音有勇气踏出的那一步,我永远都踏不出去,也从来没想过踏。
许君初有了他的追求,黎音有她的理想,他们都走了,而我只想守护自己的一方天地,只想我爱的人都安然无恙。
许君初以前就说我是个没出息没志气的人。
没什么明确的梦想,也没什么清晰的目标。
那时候我还总跟他据理力争地吵一架,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77-
陆执受了伤。
我待在房间里都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出去的时候副官又说没事。
没挨住,还是去敲了陆执的房门,等了半天才听到了他拖拖拉拉的脚步声。
我明明听到脚步声在门前停下,他却没有开门。
或许是在防我?
「陆执,我今天送走黎音了。」
我站在门外对他说话,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见。
「她没说要去哪里,但她说一定会回来的。」
我听到了陆执的呼吸声,很近很凌乱。
「你为什么不喜欢黎音啊?」
黎音放下了他,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会去爱冷冰冰的陆执了。
我深深叹了口气,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其实,我希望有人能爱你。」
陆执不给我开门,也不跟我说话。
算了,这种时候他大概也不想见仇人的女儿。
「我走了,陆执。」
「宋安然。」
他开了门,脑袋上还缠着绷带,脖子上也有,身上穿了件衬衫分辨不出有没有伤。
但他脸色是惨白的,一副失血过多的模样。
我被吓着了,我没想过他会伤得那么重。
他不是被称为「不败将军」的吗?
怎么会伤成这样。
-78-
我朝他走过去,他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避开。
我最终还是停在了他的门前没进去。
他望着我,像是在等待我开口。
刚刚明明还有好多话想跟他说,可现在又一句都说不上来了。
我想问问他和黎音到底是怎么回事,想问问他下一步准备怎么对付宋家,又想问问他怎么会伤成这样。
僵持了好久,结果一个问题都没说出来。
我听到他微叹息了声,声音缓缓地说着:「回去睡觉吧。」
我懊恼地点点头,转身走了,走了好久都没听到他关门的声音,回过头,看到他还站在原地正注视我。
有点远,琢磨不清他的神情。
我抬步离开,心里有种莫名的感受,我原以为他对我的恨即使不表现在表面上,也会在暗处。
可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我回头时,他明明是……很失落的表情。
-79-
陆执这次受伤真的不轻,第二天连房门都没出来过。
只有医生和他的心腹进去,有看到的佣人小声描述:「昨晚上我看到盘子里有颗老大的沾了血的子弹,督军到现在还昏迷着呢。」
「那督军不会死吧?」
死?
佣人们看到我急急忙忙地一哄而散。
陆执那样强大也会死吗?
我伫立了很久。
觉得自己想了个蠢问题,人生在世,谁逃得了一死呢。
父亲传信让我回去,自从他投靠佐藤,我和爹爹关系就很僵,主动传信让我回去,我想着肯定是有什么事。
结果关上了门他就兴冲冲地问我:「陆执怎么样啊?」
看他一脸的得意,我生了不好的预感。
「臭杂种,还不是栽在了老子手里。」
是爹爹做的,是爹爹。
他握住我的手,说出这回的目的:「陆执现在受伤,你正好帮爹爹去拿一样东西。」
「你不该这样做!」
我第一次跟爹爹拍桌子,以前再跟爹爹吵架,父亲终究还是父亲,有些根深蒂固的念头终究不允许我对父亲不敬。
但这回我真觉得爹爹错了,他真的错了,陆执这段时间明明就很安静,我还奢望着我们能挽回陆执些许的原谅。
可现在怕是什么都不能够了。
「我怎么不能这样做,我只恨这次没能杀了陆执!」
「有错的本来就是宋家,是宋家欠了陆执……」
爹爹冲我吼:「欠个屁!难不成做了督军府的姨太太,你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开始帮着外人了。」
「我不杀他,他就会杀了我!你没看到陆执都干了什么吗,他娶你做妾羞辱宋家,害你不能和许君初在一起,把你爹逼得连商会会长的位置都丢了,宋家差点家破人亡。」
「还有你哥,你那么有能耐去把你大哥的腿治好,去啊!」
我望向他,咬咬牙,一字一句道:「或许,这就叫报应。」
爹爹瞪着眼睛,第一回打了我。
-80-
我总觉得悲伤的气氛要配合一场酣畅淋漓的雨天,只可惜今天是难得的艳阳天。
前面的司机时不时偷看我一眼。
我笑着调侃:「这么大还被爹爹打太丢人了,帮我保密千万别说出去。」
司机赶紧点着头说不会说出去的。
我望着车窗外的人,忽然很想跟许君初又或者黎音说。
我现在变得很坚强了,居然没有哭。
结果我的坚强只坚持到了自己一个人。
在房间里拧着梳妆台上坏了的八音盒,上面站着的小女孩怎么都不动,音乐怎么都放不出来。
我被气哭了好久好久,哭到自己都觉得自己烦。
我一点都没有变,只是现在已经没了让我肆意发泄的地方而已。
-81-
佐藤将军麾下最得力的心腹被暗算了。
尸体扔在他们总办处,成了好几天的头条新闻。
陆执的动作很快,在机要位置全都安排上了自己的人,他不给对手任何喘息的机会,有些战争明里暗里地都在进行。
父亲一直让我回去,他要求我在陆执那里给他偷一样东西。
我不想知Ṱŭₜ道是什么,也不想偷,我就想安安静静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每天去后院看看花。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会为别人的故事哭泣。
谁家又死了最后一个孩子,谁家又被洗劫一空,谁家的顶梁柱又战死沙场。
甚至有时候出门买份报纸,遇见一位垂头丧气的老人都能脑补一出痛彻心扉的故事。
又或者看见断桥上等候爱人回归、独自掩面的女子也能同病相怜地难过流泪。
我天真地以为我逃跑成功了。
直到大哥打电话过来冲我吼,爹爹快死了你还不回来吗!
-82-
我不喜欢用宿命两个字来诠释人生,可越不喜欢,我越是被困在宿命里。
动弹不得。
-83-
爹爹一直没能给出佐藤想要的东西,佐藤开始怀疑他。
我趴在爹爹床边,他的五根手指头都被剁了,那只手打过我,也抚摸过我的头,告诉过我,他会把世界上最好的一切都给我。
爹爹醒过来就问了我一句话,当初为什么没和许君初离开。
因为爹爹在包袱里放了一张纸条。
他说,汝与吾之爱女,遂愿此生无恙。
落款不是「父留」而是「原谅」。
我怪过父亲,可作为他的女儿,我既做不到帮他助纣为虐,也做不到和他永不来往。
父母对子女的爱是无私的,子女对父母的爱是真挚的。
真正的宿命是,明明是错的,却没有对的选项,明明是黑暗,也只能硬着头皮前行。
无论如何,人还是要活着的,才不会回过头时去谈那些后悔。
我极力说服着自己。
-84-
许君初,如果有一件事你明明知道是错的,可你无可奈何,那到底是定义成有罪还是无罪呢?
对我来说,最难踏进的就是陆执的房间。
我在督军府那么久,一次都没有进过他的房间。
有时候是害怕,有时候是逃避。
正因为如此,没有人会想到我进他的房间。
父亲让我偷的是一份抗日积极分子的详细名单,明天交不到佐藤手上,他不会再庇护宋家,佐藤例行斩草除根,疑心重,爹爹在他身边待过,他不会放过爹爹。
母亲带着姨娘们跪在地上求我,大哥让我清醒一点,他大声质问我,你能眼睁睁地看着爹娘去死吗。
他告诉我,我姓宋,应该守护的是宋家。
我怀着某种侥幸的想法,比如,我没找到,比如,陆执闯进来发现了我,又比如,佐藤突然不需要这份文件了。
我奢望着这些比如发生,来减轻我的罪恶感,对父母的罪恶感,对陆执的罪恶感,对国家、同胞们的罪恶感。
这些比如都没有发生。
我顺利地在床头柜底下摸到了粘在上面的文件袋,打开后,是一些人的信息。
我怔然地蹲在那里,偏偏这么巧,偏偏陆执今天就是晚回来,偏偏佣人们今天就是没上来打扫房间。
我有点透不过气,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我无法不回想我在宋家长大的每一个瞬间,那里有我的父母,我的兄长,我自小相处到大的亲人,那里几乎是我短暂十几年人生的全部。
我离开了陆执的房间。
想起了很久以前,许君初读到无国不成家这句话的时候问我,你觉得是国重要还是家重要。
我从来不觉得这是道选择题,所以我没回答他。
许君初好笑地揉着我的脑袋,眼睛里闪着光:「我觉得,国重要。」
许君初一直有崇高的奉献精神以及言传身教的爱国理念。
我没有他那样伟大,不过我总要选择自己认为对的答案。
是非格局,大家小家,或许没有所谓真正的答案。
我一步踏着一步,从嗓子眼窒息到心脏,可当我打开自己的房门,看到陆执坐在我的梳妆台前的时候。
那颗将近窒息的心狠狠沉了下来,却没有堕落,反而是得到了解脱。
其实我早该猜测到,一切都诡异地顺利不是吗?
-85-
陆执手搭在桌子上,面无表情地望着我,他的手边放着许君初送给我的八音盒。
我瞥了眼,又生怕他发现注意到它,移开了目光,我实在不想我的八音盒遇到任何可能危险的遭遇。
但现在,很有可能,我会比它先遭遇危险。
陆执起身。
他的脚步跟鼓点似的,仿佛是要来审判我。
我和他对视,望进他深潭一般的眼睛里,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坏人死前不甘心的遗言一样问他:「你早就知道?」
他「嗯」了声,紧接着说:「即便拿了,也是份假名单。」
我看向地面。
啊,原来他早就知道,等着我们跳坑。
我感叹着,继而又庆幸。
这种扭曲的思想大概只有我了。
「所以,为什么不拿?」
再抬起头时,我已经被他紧紧盯着了,有种问不到答案不善罢甘休的感觉。
我阖上眼,我当然也是想拿的。
「如果佐藤得不到名单,他会杀了没有利用之处的宋琨,斩草除根,他应该不止会杀了宋琨。」
陆执残忍地说着后果。
我双腿都在打颤,我知道。
父母那样地求我,连姨娘、庶兄弟们都在求,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可我终究做不来背叛自己的祖国、牺牲别人的性命、换来宋家独善其身的事。
我贪婪地想着,这是在给宋家减轻一些罪孽。
可我清醒地明白,我的选择于父母来说注定要愧对他们。
许君初说他还来不及孝顺母亲就没了机会,而宿命却让我亲手去断这个机会,实在是残忍。
但我……接受这个结局。
「我会和爹爹娘亲一起死,祝贺你报仇成功。」
我原本想微笑着大气一点说出这句话,谁承想,一酸鼻子全然没了气魄。
以前只知道忍是很痛苦的事,没想到忍眼泪也是那么疼,鼻子眼睛,浑身上下都疼。
「陆督军,你能不能先出去?」
我真的不想再在陆执面前哭了,实在是太落魄太丢脸。
陆执不说话,静静地看着我:「我要的从来都只有宋琨和宋子尧的命,和宋家其他人无关。」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解释,我只知道,他准备了假的,却又等在这里,像是要观赏观赏宋琨的女儿到底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而我,也始终没能守住底线,真的进了房间去偷文件。
宋家大小姐从来都是问心无愧、昂首挺胸,可我在陆执面前就没有抬起过头。
「陆督军善恶分明,我知道了,您不出去,我就先出去了。」
我急于逃离这个让我连最后的尊严都失去的地方。
陆执拉住我的胳膊,沉声说了句我离开就走了。
他出去后好一会儿,我才摸上脸颊,泪水是凉的。
到底我还是宋琨的女儿,到底我心里头还是怨陆执。
我想哭,又觉得自己连哭的资格都没有。
抬着僵硬的步子走到了梳妆台前,习惯性地伸出手去开八音盒,却停住了。
我自嘲地笑笑,八音盒早就坏了,打开了也没音乐可听。
十五岁生日那年,许君初把它送给我,他说想他的时候就打开,我当时觉得他好不要脸,还气冲冲地骂他谁会想你。
等了好久,我还是打开了八音盒的盖子。
瞬间,贝多芬的《致爱丽丝》回荡在了房间里。
我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听着熟悉的音乐声,上面站着的小女孩随着叮铃叮铃的声响一圈圈地在旋转,我覆手盖上,虽然不切实际,但我就是知道。
陆执修好了我的八音盒。
-86-
我记得陆执很聪明,学东西很快。
他不识字,可我教给他的字过了很久他都还记得。
大哥玩坏了三姨娘的留声机,拉陆执出来抵罪,陆执却把留声机修好了。
他还修好了大哥的自行车,庶兄们的玩具,爹爹放在堂中央炫耀的摆钟。
他明明很讨厌做这些事,依旧做了,他跟我说,他不做,最好的下场就是死。
我没问过他最坏的下场是什么,或许对当时的他来说直接死亡已经是好下场了。
-87-
我觉得我现在,立刻,马上,就应该去做些什么。
我怕真的会来不及,虽然也早就已经晚了。
-88-
跑到楼梯上,陆执正拿着衣服推开了门
「陆执对不起!」
像是意外留住他的一句话,陆执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这次,我比他还先反应过来,冲了过去,在他身后停下。
我给爹爹辩解,给大哥辩解,可这是我怎么辩解都逃避不掉的事实。
是爹爹和大哥害死了陆执的父母,是大哥凌虐他,也是宋家每一个人旁观了他的痛苦,包括我。
原来无能为力、袖手旁观本身就是一种罪。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或许不是所有伤害都配得到原谅。
也不是所有「对不起」都能得到「没关系」。
但我还是想说,我忽然很怕宋家人都死了,也没有人跟陆执道过歉。
-89-
陆执身侧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他没有回过头,只是冷声:「你没有拿,更不需要跟我道歉。」
「我不是为这个道歉,我是为你的父母,还有你,还有这十三年来……」
「宋安然。」
他转过身语气不善地叫了我的名字,他像是知道我要说什么,所以在警告也是在阻止我。
我抱了必死的心态,还是望着他固执地说:「你不出现,爹爹甚至都想不起来他还害死过你的父母,不止是他,整个宋家包括我,可能永远都不会记起你。」
「爹爹当年伤害过多少人,会有多少个『陆执』没有熬过去呢?」
我终于把心里一直想问却不敢问出口的话给说了出来。
「你父母去世的那天,我是不是也听到了他们哭求的声音?那时候,我或许在院子里踢毽子?又或者在谁的屋子里吃糕点?」
「宋安然,可以了。」他放轻了声音打断我。
「爹爹和大哥虐待你,你在宋家过得一点都不好。」
「我以为至少你当了陆督军,有了能力,有了资本就是幸福的,结果你从来都没有幸福过,你还是过得不好对不对?」
有些伤害本就是一辈子的,很遗憾,陆执所有的伤害都来自我最亲爱的人,我连为他打抱不平的资格都没有。
「陆执……」我一叫他的名字就很想哭。
陆执的目光变得沉郁,但他一瞬不移地盯着我,眼睛里是红红的。
「对不起。」
迟到的对不起始终是一文不值的形式主义。
可我不想给自己留遗憾,也怕陆执的人生终究是遗憾,怕最后的最后陆执连宋家人的道歉都没听过。
-90-
脑子里莫名闪过陆执被我哥打的画面,他一个人瑟瑟躲在墙角的画面,还有我自己想象的他这十三年流落街头的画面,受伤中枪的画面。
每想到一个我就说声「对不起」,哭得喘不上气来,陆执从来不哭,我怕是要把他的那份也一起哭了。
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哭的时候含糊不清地道了几回歉,反正外头的司机已经进来看了一回,又什么话都没问地出去。
从掉眼泪到小声呜咽再到平静,陆执全程站在原地冷眼旁观,像是在等我冷静。
等彻底收拾好情绪,哭完后,才认识到自己又丢了一回脸,清了清嗓子,最后对他说了一句「谢谢你修好了我的八音盒。」
我非常怕陆执,现在能当面把那些话对他说也就没遗憾了。
陆执沉默地看了我一眼,忽然走近,我无意识地打了个冷战,等他抬手只是给我擦眼泪的时候,我居然松了口气。
我以为他要打我。
动作是很轻,可他的脸实在是太冷漠了。
冷漠到我觉得他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连带着他的动作都像是某种暗含深意的语言。
「哭完了吗?」他问。
我点点头:「哭完了。」
「宋安然。」和刚刚不同,他很平静地叫了我的名字。
擦完眼泪,他把手收了回去,唇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来,可他的叹息声终究是无奈的。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良久,他才解释般地说。
「我幸福过的,所以别总觉得我很可怜了。」
我想解释我不是可怜他,可想想,我的确是在可怜他。
我一直都觉得陆执很可怜。
「对不……」
「好了。」他极快地打断我,眼神一点点黯淡下来,扬起头,带了丝恳切的语气说:「你能不能不道歉,能不能不是你……」
我还想说些什么,可抬头望了他一眼就垂下脑袋,再没说话。
陆执明明没哭,明明还是那样一张冷淡的脸,可我总觉得他是哭了的模样。
-91-
我把八音盒放进了抽屉里。
想了一晚上。
第二天起来又把八音盒放回了桌子上才去的宋家。
-92-
母亲扯着我的手不死心问了半天,她问我为什么,我想辩解陆执早就发现了我们的计划,可想想,他发不发现的,结果都是一样。
爹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我走的时候他自嘲了声:「这就是我疼了十七年的好女儿。」
小姨娘带着几个嫂嫂朝我吐口水,骂我是白眼狼、黑了心肠的畜生,被大哥一巴掌打走了。
大哥一路护着我送我出了门,我还以为大哥会骂我骂得最狠。
上车前大哥摸了摸我的脑袋,像是有很多话想说,酝酿了半天什么话也没说出口。
「大哥。」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安然。」他叹了口气,「大哥心里是希望你偷来救宋家,你没偷我也很生气,但我又觉得你是对的。」
大哥低下头认真地对我说:「离宋家远远的,别再回来了。」
我在宋家门口站了半天,看着大哥一瘸一拐地走了进去,抬头望去还能瞧见院子里那棵棠梨树上已经抽了新芽。
原来,现在是春天了。
-93-
我大病了一场,脑子烧得糊里糊涂的。
有时候醒来是白天,有时候醒来是晚上,有时候醒来看到的是丫鬟,有时候醒来看到的是陆执。
每次醒来我都会问宋家怎么样了。
丫鬟时而说挺好的,时而答非所问。
陆执总是坐着不说话,冷漠地扶我起来,冷漠地给我喂药,冷漠地关门出去。
脑子糊涂的时候会以为我还在宋家,睁开眼害怕去学堂迟到了,大喊着母亲,问她许君初是不是在门口等着了。
结果起身就对上陆执的脸,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
我早就不上学了,许君初都走了快半年了。
「我是不是得了很严重的病?」
陆执回答:「没有。」
「是吗?」我靠在床边望向窗外的春意盎然,慢慢阖上眼,给自己下了诊断:「那就是又在逃避了。」
原来我这种懦弱的人,身心都能做到这样极端的逃避。
-94-
杜鹃求着进来见我,一看到我就哭着扑过来叫小姐,问我怎么变成这副样子。
她说宋家已经彻底完了,连祖宅都没了,几个姨娘逃的逃,散的散,只剩下母亲和三姨娘。
我让她别哭别哭,却劝不住她。
杜鹃将母亲的信交给我,她现在要去安庆投奔表哥。
杜鹃拼命摇头,她不愿意走,但是母亲却赶走了她。
杜鹃从小陪在母亲身边伺候,情同母女,母亲说过日后一定会为她选一门好亲事嫁出去,母亲舍不得她的。
我把所有的首饰都给了杜鹃,告诉她如果找不到表哥,最起码能活下去。
她抱着我,我靠在她肩膀上,真的好累好累,累到连母亲的信都不想看。
杜鹃哭着发泄:「都怪陆执!都怪陆执!」
我抱住她,轻声附议着:「嗯,都怪陆执。」
母亲写了好长的信,她让我顾念父女之情,不奢望我能去求陆执,只希望我能把陆执带过去,她带着所有人下跪求情。
佐藤调转矛头直接拿着爹爹的命到陆执跟前请求合作,陆执同意后,收了宋家所有的房产田地,故意当着全上海人的面大张旗鼓地赶走了爹爹他们。
陆执从没有放弃过报仇,他的报仇循序渐进、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95-
照镜子的时候我才深切感受到杜鹃的惊讶,原来我都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了。
我想我应该先梳头,我把首饰盒里最后的蝴蝶簪子拿了出来,半天才拿起梳子绾起头发。
如果这副样子被许君初瞧见了,一定会闹个大洋相。
正想着,陆执就进来了。
他看到我起来似乎还挺高兴。
「宋安然,院子里的海棠也开了,你想去看吗?」
他把手里的雏菊放在了床头柜上。
是很淡的香气。
他走过来,拿起梳妆台上的蝴蝶簪子轻轻别在我头发上。
陆执站在我身后,从镜子里看不到他的脸,他还是穿着英气利落的军装大衣,陆执不爱打扮,但这身衣服就是很衬他,可我依旧觉得当年的陆执好看。
「很好看。」他忽然说。
我不知道他是在评价簪子还是海棠还是我,但我知道,我现在脸色惨白,眼窝深陷,绝对只能用丑形容。
我抬手摸了摸簪子,直接问他:「你能不能让我回家?」
他负手伫立,半天都没回答我。
我以为他没听见,又抬高音量问了一遍:「你能不能放我回家?」
我不死心地转过身,他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低头看我。
他说:「不能。」
得到了答案,我反而笑了:「原来对我的惩罚是让我见不到家人死在这里。」
「你没生病,不会死。」
我知道,我听到医生说的话了,原本两三帖药就能治好,但我心里头排斥,烧怎么都退不下来,每次喝下去的药还会吐出来。
这不是病,是我自己在保护自己。
但这种保护很幼稚很愚蠢,所以面对现实吧,宋安然。
我起身走到他面前,陆执今天看起来不错的心情也得被我破坏掉了。
「我今天一定要回家的,除非你打死我。」
陆执面无表情盯着我看,我也一脸镇定地和他对峙。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我和陆执就应该是这样对立的关系,我们互为仇敌之子,他恨我,我恨他,最清楚明白不过。
「要拿枪吗?」我问他。
陆执不说话,他总是这样沉默着、沉默着,什么话都对我说不出口。
我没耐心等他了,直接抬步就走,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臂,我没挣脱,心却沉下来,即便他要开枪打我,我会怕,但我不会反抗的。
只是可惜,我还没等到许君初,没告诉他,我真的挺想他的。
我静静候在原地,眼看着他朝衣架走去,拿了我的外套,又径直往门口走。
我反应上来,这难道是同意了的意思?
我朝前追了几步还是不放心地停下来问他:「是回家还是去看花?」
他停在原地,温声道:「海棠明天再去看。」
他垂下眼似乎还说了句什么才走了出去。
我愣了下,很轻,很淡,像是不存在的一句话,但我还是听到了……我莫名回答了他。
嗯,一起去看吧。
-96-
在胡同口最里面最里面的破房子里,现在正住着昔日风光无限的宋家。
望着一眼不见头的小巷子,我踌躇了很久才抬起脚,一路走到尽头,木门前的蓝色门牌号上刻着 256,这里很久以前都是宋家的房产,爹爹高价租给穷人。
256 号死过一个穷书生,听着有些可笑,说是饿得实在受不了才选择自裁,后来就一直传闻闹鬼。爹爹为求心安,厚葬了书生,还安顿了他的家里人,但这里再没能租出去。
没想到这间房子竟成了宋家唯一的归所。
我走进去的时候,三姨娘正牵着狗出来,看到我,她倚在门口轻笑了声。
「呦,这不是督军府的二太太嘛,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来看你爹?还是来看你爹死了没?」
她站在门槛上,高高看我。
「滚吧,滚回你的督军府,去做稳你的二姨太。」
她身上带着劣质的烟味,有些呛鼻,但我记得三姨娘不抽烟。
我叫了她一声就直接往里面去,也不知道她骂了句什么才牵着狗离开。
院子里全是荒草,进了屋子,也是一股腐烂的味道,一脚踩进泥里,居然用力才能拿出来。
还没等我出声,母亲忽然跑了出来,一脸焦急,看到我就哭着拽住我的手,慌张道:「快!快拦住墨如!」
孟墨如是三姨娘的闺名。
母亲急得说不清楚,我不明就里,只能先听着她的话追出去,可出了胡同人早不知去了哪里。
母亲这才追过来哭着喊不得了了,爹爹被佐藤抓了去,母亲急晕了,迷糊间听到三姨娘要去救爹爹。
母亲早对我说过,佐藤把心思放在三姨娘身上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回去只能是凶多吉少。
我惊觉反应过来什么,连忙和母亲坐车去佐藤府上,母亲紧紧握住我的手,不停地呢喃着没事的、没事的。
我印象里三姨娘最为跋扈,平日里就趾高气扬的,谁都不放在眼里,说话也厉害,母亲最不喜欢她,极厌恶她的做派,总在爹爹面前骂她不懂事。
我原以为,她会最先走。
母亲转过头问我:「墨如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看着母亲面黄肌瘦的脸,眼睛里像是在找寻希望似的紧盯着我。
我还是替她拢了拢耳边的白发,笃定地说:「对,不会有事的。」
-97-
佐藤府真是好大的威风。
占了整个上海最好的地界,住着最豪华的房子,残害了最多的中国人。
我们去时,正看到日本士兵扔了样东西出来,血糊糊的一团。
母亲跑着过去被士兵们拦下,她哭喊着,可那些日本人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我走过那团东西身边,骤然顿住脚步。
是三姨娘的那条狗,通身雪白,三姨娘叫它吉祥,三姨娘养过很多只狗,但吉祥是胆子最小的,平常见了人只敢躲在三姨娘怀里。
小家伙眼睛黑得透亮,好奇试探地望着人时,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它浑身都是血,头上被砍掉了一块,前爪还在痉挛地颤抖,死得很痛苦,那双眼睛却执着地望着某一个方向。
我想像以前一样摸摸吉祥的脑袋,盼望着他还能讨好着来蹭我的手心,但我知道不能了。
我们来晚了,闭上眼的时候,真的很黑很黑,黑到一丝希望都不剩。
我没办法不去猜想三姨娘此刻的遭遇,而我能想到的也通通是极其糟糕的画面。
我慌乱地很想求救,我该怎么办?我还能做什么?有没有人能来救救三姨娘!
我该求谁啊?
母亲在求那些日本士兵,我也跑过去求,三姨娘十五岁就嫁给了爹爹,她还那样年轻,方才她还牵着吉祥在跟我说话。
士兵们被求得不耐烦,怒吼着把我踹了出去,我疼得蜷缩在地上吐出一口血,半天都没爬起来。
看着母亲被拳打脚踢仍旧死死拽住他们的手时,我第一次感受到恨。
恨爹爹惹祸上身,恨陆执步步相逼,恨佐藤残暴不仁,恨自己无能为力。
为什么我就那么没用!为什么是我来做选择!为什么日本人能在中国为非作歹!为什么宋家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我救不了三姨娘!为什么我连爬都爬不起来!为什么我连爬都不爬不起来啊!
我发现自己早就已经忍耐到了极限,我还曾试图可笑地掩盖什么,还有什么是比死亡更直观的悲剧和下场。
爹爹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愣愣的,眼神里是惊恐、是害怕、是痛苦、是绝望。
他拖着步子一步步地往前走,仿佛没有看到我和母亲,整个人空洞又无力,最终他还是哭着跪在了地上,崩溃地捂头大喊。
听着他惨烈的叫声,我连该有的哭声都被压抑在了喉咙里,沉得喘不过气来。
原来人心可以疼到这种地步,撕扯绝望地疼,无处发泄,无处叫冤,只能沉溺在无边无际的悔恨当中,连如何反击都不知道,最后被自己的恨意浸满,死在无法呼吸的窒息里。
-98-
佐藤当着爹爹的面和几个军官凌辱杀害了三姨娘,我们找到她的尸体时,早就残破不堪。
一切发生得太快,我甚至觉得三姨娘还没死,脑子里总在想,她还是会抱着狗吊着眉梢在骂人。
宋家的三太太是整个上海滩最冷艳果敢的女子,只不过她爱错了人。
-99-
爹爹变得有些疯癫,时而坐在一个地方不说话,时而又对着空气说上半天的话。
我们只知道结果,谁都不知道爹爹到底是怎样眼睁睁看着三姨娘死去。
每次看到我他都会一脸狰狞地跑过来:「这是报应对不对?你说过这是报应?」
我哭着抱住他,一遍又一遍地跟他说,不是,这不是。
他好像听不到我说话,只会又哭又笑地重复着原来这就是报应,原来这就是报应。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落魄悲凉的背影,重复着这句话步履蹒跚地走进那间同样疮痍的屋子。
我叫着他爹爹,他没有回头看我。
我瞬间泪目,蹲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
原来悲剧是一轮接着一轮,一环套着一环,周而复始,永不停息。
而在这片带着仇恨的沼泽地里,终是越挣扎陷得越深。
-100-
母亲说爹爹怕是走不出来了。
我记得爹爹曾经说过,世上最难医的是心病,最无可救药的是穷病,所以他必须要挣很多钱。
可他如今没了钱,也没了人,横行霸道了半辈子,在旁人的讽刺下活得生不如死。
-101-
我走到陆执面前,他就站在胡同口,平静地望着某个方向,我对上他的目光时,他唇边苍白的笑意才落下来。
他整个人包括他仿佛得逞的笑容都是寂冷的。
我快步走到他身旁,一眼都不看他:「你的报仇可以先停会儿吗?」
从开始的加派人手,到现在陆执每回都要跟着我过来,他都要站在胡同口,无论等多久。
我太怕这时候他还想对宋家做什么了。
就算三姨娘的事和他没有直接关系,可我仍然觉得他像是没有参与的推动者。
陆执没说不,也没说好,只是模棱两可地要求我回去。
眼睛哭得太肿,流眼泪总是会疼,我紧紧咬着牙不让眼泪再落下来。
「你原本想害的是爹爹,只不过被三姨娘破坏了是吗?」
他望着我的眼睛,我以为他不会回答,可过了会儿,他居然回答了「是」。
果然是这样。
我早说过,就算我承认宋家对不起陆执,我理解他的报复,他的痛苦,他的经受,但我仍然会恨他。
直到回了督军府,我侧躺在床上,这个角度还能看到梳妆台上的八音盒和那支蝴蝶簪子,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我开始恨你了。」
我自私地找到了一个情绪的落脚点。
太恨了,可是我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恨,从谁开始恨。
陆执在我床边站了很久,到最后我能感觉到他来给我拉了拉被子,他或许以为我睡着了,才碰了碰我的眼睛。
「能不能别碰我。」
他手一顿,对上我的眼神后略垂下眼睑,可他还是十分淡定地收回了手,只是有些不自然地放在了身侧。
我闭上眼,不去看他,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第二天醒来,床边的花忽然换成了海棠。
我心里郁闷得要把花扔掉,可想想。
花哪里是有罪的呢?
-102-
大哥去了码头扛麻袋。
我躲在远处看,他穿着麻布短衫,肩头压着两袋水泥,压得他大口大口喘着气,那只伤脚难以支撑力量,他只能倾斜着身子,步步艰难。
后面有监工在催促,走过大哥身边会故意发出调侃的嗤笑,我听不到他说了什么难听的话,大哥虽然脸色难看却什么话都不回。
我坚定地走过去,从大哥手上抢走了麻袋费力想搬起来。
大哥惊讶我过来,随后看着我怎么也抬不上肩膀,低头说了声:「我来吧。」
我不听他的话,双手抱起麻袋,走得双腿打战才用别人来回一趟的时间搬了一袋。
我折回去打开大哥的手,又抢走他手里的麻袋,就是不让他搬。
大哥冲过来抓住我的手,我的手在发抖,那麻袋对我来说的确很重,可那些工人们都在面无表情地搬。
大哥也在搬,那我也可以。
我甩开他的手,又去扛下一袋。
「宋安然!」
大哥吼了我一声,握住我发抖的手:「你干什么?」
「赚钱。」
大哥叹了口气,他压着脾气,想好声好气地跟我说话。
可我不准备给他这个机会,甩开他的手,去接卸下来的新货。
大哥布满血口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
他无奈地说:「你扛不动的,算大哥求你。」
船上下货的人骂骂咧咧,看着大哥红了的双眼,我无力地垂下了手。
他接过麻袋扛在肩上,当着我的面,有些难堪地一步瘸着一步送了过去,我跟在他身后,他放下麻袋却站在了原地背对着我。
半晌我才阖上眼,无法接受地冲他喊:「不行!你是大哥,是宋家大少爷,是未来的宋家家主,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大哥曾经就监管过码头运作,可他是在旁边冷眼旁观的那个。
看着他如今失去所有,折断傲骨,败服于现实的狼狈模样,我心痛地认识到。
终于,不可一世、臭名昭著的小霸王也自食了自己种下的恶果。
大哥仰起头,将眼泪憋回去,试图掩盖自己哭了的事实。
「那你又知不知道,让大哥看着你来帮我扛,只会提醒我,我是个废物,我什么都做不到,保护不了任何人,什么也守不住,什么宋家大少爷,什么家主,都他妈的是狗屁!」
「看着自己的家变成这样,而我只能躺着连吃饭的钱都赚不了的话,还谈什么尊严过去,我没资格你懂不懂!」
我默默收回了去拉他的手,我或许忽略了,不止是我在无能的事实里饱受折磨,大哥也同样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而无力反抗。
「安然,大哥现在什么都不在乎,什么也不怕了,我只想你们都好好的,一个都别死,死了……就什么也没了,你总得让我承担起责任,让我试试吧,你觉得我还能继续颓废到什么时候?」
我紧紧抱住他。
我懂,我都懂。
「可我只是心疼你,哥……」
他抬起袖子暴力地擦了擦眼泪,拍着我的背说:「我一大男人,有什么好心疼的,我宋子尧大少爷能当,搬货工也能当。」
我抬起头,他按住我的肩膀正色道。
「其实我觉得现在更踏实,以前总担惊受怕地,不知道陆执还会对宋家做什么,又担心宋家会被佐藤利用变成牺牲品,现在彻底败落了,我反而什么都不怕了。」
他望着我的表情笑了声:「你别不相信,黎音总是说,我的缺点很多,还不知悔改,我现在下定决心一个一个改,就从自食其力开始改,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如果我变好了,黎音或许就不会那么看不起我了,等她回来,说不定会对我刮目相看。」
大哥眉飞色舞地说着,又莫名苦笑了声:「……虽然她不会回来了。」
「会回来。」
我半天都没说话,但这个我想坚定回答他。
「大嫂一定会回来。」
大哥懵了会儿,揉了揉我的头:「是吗?」
他望向对面海上发出汽笛声的轮船,目光是虔诚的。
再看向我时,双眼亮起来笑着说:
「那大哥相信你。」
-103-
宋家的生活诡异般地回归了平静,比以前还要静。
大哥一天干得比一天顺手,他性格冲,经常和其他工人们起冲突,但打完架第二天还是能蹲在一起吃饭,扛不动的时候会黑着脸互相帮忙抬一脚。
和老板讨工钱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老板骂他们死穷鬼烂泥扶不上墙,他第一个冲上去动手,其他人跟着帮忙。
拳头打出来的感情可比以前银子砸出来的感情深厚得多。
用大哥的话来说,无产阶级就是比资产阶级团结,资产阶级抢那点面包抢得头破血流,无产阶级想的是分面包。
母亲骂他乱比喻。
-104-
母亲揽了些绣活,她经常坐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眯着眼绣东西,爹爹走过来问她,你干什么呢?
母亲回答:「绣花呢。」
爹爹板着脸:「绣那玩意儿干什么,我又不是养不起你,老子可是上海首富!」
母亲笑着摇摇头:「还首富呢,这个老头子。」
我坐在母亲身边帮她一起绣,她不停地催促我让我赶紧回督军府,别惹陆执生气。
母亲实在怕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生日子又被毁了。
他们所有人都觉得陆执很容易生气,可这么久以来,我看到的陆执都很平淡,他很少为某个人某件事牵动情绪,仿佛ṭũ̂ₖ都不值得。
我每天都要待到晚上才肯回督军府,司机开着汽车坚持来接,胡同的人都小声议论我命好,宋家倒台,只有我受了陆执庇佑安然无恙。
我记得曾几何时我还在被人嘲讽奚落,宋家千金命不好,只能委身做妾,整个上海都等着看我离奇死亡的笑话。
原来同一样事情换个处境就是天壤地别。
-105-
我找了份工作,被陆执抓了个现行,他问我是不是缺钱。
我跟他说缺,我还有父母要养。
陆执看了我好久,还是说了句:「等我查过了你再去。」
我从来不用陆执给的钱接济宋家,一来没这个道理,二来宋家不好过才是陆执更想要的,一旦他发现宋家又好过了,我怕他又会采取行动。
-106-
我的工作很简单,就是在银行记账,更多的是端茶送水,也东跑西跑地送些单子,工资不高,经常加夜,身体有些熬不住,老是好端端地流鼻血,佣人每天都给我煮难闻的中药喝。
经理说我是做惯了前呼后拥的大小姐,所以干不来事,不如趁早回去当姨太太。
我不服气,硬是干了三个月流了三个月的鼻血转正了,转正的那天真的是我这么久以来最高兴的一天。
我兴奋地回去告诉母亲,母亲低着头纳鞋底就是不理我。
我凑过去瞧的时候,发现她居然哭了。
我一下子傻了。
她半天才说,看到我和大哥都过得那么苦,心里难过。
其实我不觉得苦,和大哥一样,也觉得挺踏实。
比起从前,我更喜欢现在。
母亲叹着气,过了会儿又让我赶紧回督军府。
-107-
母亲现在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
再不好过的日子,过着过着也能好过了。
-108-
陆执被佐藤阴了一把,盖陆执的章走了一批鸦片,陆执受查,虽说没那么严重,但陆执明白过来自己身边有奸细,揪人费心费力,弄得人心惶惶的。
陆执和佐藤现在已经彻底对立,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109-
那天我把写给许君初的信拿出来数了一遍,发现我居然已经写了两百一十三封。
许君初和黎音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的信从未寄出去过,总是不知该寄往何处。
-110-
许君初,今年的上海没有下雪,宋家过年没有了往年的门庭若市、张灯结彩,门对子都是隔壁教书先生送的。
但我吃的是自己亲手包的饺子,还吃了娘亲炸的春卷,大哥炸了好几个焦的,也炫耀地乐了半天。
我觉得就这样下去也挺好的。
爹爹吃年饭时就一直吵着要去见什么副署长,闹到最后我只好陪着他去。
我牵着爹爹的手走了好久的路。
走过油墩子摊前,爹爹硬是走不动道儿了。
油墩子一个个炸得金黄酥脆,在油锅里起着泡泡翻着面。
感觉爹爹现在跟小孩似的,我笑着给他买了两个,他拿了两张油纸包得严严实实捂在衣服里。
我让他趁热就吃,爹爹扯开我的手严肃的说:「带回去,给小丫头吃。」
我怔怔地望着他。
爹爹以前就喜欢叫我小丫头。
看着他喃喃自语的模样,我才恍然大悟,那位他吵着要见的副署长姓刘,是爹爹的故交,几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我的父亲,他好像连他自己都快忘光了。
-111-
除夕夜督军府反而比平常还冷清,就留了一个老妈妈,我带了些饺子回督军府,她尝过之后一个劲地夸我,还说督军回来一定高兴。
我等了半夜也没能等到陆执,实在熬不住去睡觉了,想着第二天再热点给他尝尝。
结果第二天起来发现,陆执已经把凉了的饺子都给吃了。
-112-
其实我早就发觉不对劲,日本人穿得再像中国人,总有种说不出的怪味道,我任由他们跟着,故意走人多的地方,绕了半天才得空进了家裁缝店借电话。
是马副官接的,我告诉他有人跟着我。
马副官立刻会意,亲自带人过来接我,而那些日本人还在蹲点等我出来就动手,我迅速上车,霎时间子弹飞起,硝烟味直冲鼻,路人尖叫着抱头鼠窜,马副官一直紧紧护着我,可子弹还是在所难免地擦了我的胳膊。
不严重,但流了好多血。
陆执破天荒地让母亲进来看了我,母亲抱怨我现在胆子越来越大,她问我难道都不怕的嘛。
看着母亲哭过的脸,我还是没说出我怕得要死这种话。
怕得手心一直出汗,刚刚闭了会儿眼硬是做了三个噩梦。
-113-
母亲走后,我一觉睡到了晚上,还做了个十分荒唐的梦,睁开眼缓了半天神。
外面好像下了雨。
窗外竹叶的影子透着苍白的月光正映在墙面上,相互配合得像一副年代久远的古墨。
我回忆着那个荒唐的梦,思考着乱七八糟的问题,喃喃地就叫出了许君初的名字。
仿佛是习惯性似的。
我叹着气翻过身,一翻过身就看到陆执正躺在对面,他四肢蜷缩着,睡得离我很远。
我喉头微涩,咽了咽口水才问他。
「你干什么?」
「我没碰到你,一会儿就好。」
他大概是刚洗好澡,声音有些沙哑,没了那身军装加持,头发湿漉漉地挡在额前,看着竟小了许多。
陆执的目光总是那么坚定,深邃透彻,复杂却干净,可他的眼神默默垂移到我手臂上的伤口时,仅剩的半丝光也敛去了。
他忽然说:「好像自从你来到我身边,不是在生病受伤,就是在哭。」
我把落在他脸上的目光挪开,下意识地回答:「我从小就爱哭。」
「真的吗?」
他莫名苦笑了声:「那你现在还喜欢吃甜的吗?」
甜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平躺着盯着天花板上的灯珠:「不喜欢了。」
他整个人都颤了下,静默后又问:「你还记得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下一句是什么吗?」
我偏头看他:「欧阳修的诗?」
见他不说话,我放轻声音补全了下一句:「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是这句吧?」我问他。
他眉眼低垂,埋在自己手边,像是在难过。
他没有回答我是不是这句,外面重新下起了雨,雨声淅沥,掩去了黑夜中的静,也沒去了记忆中的答案。
我转过身子去,继续欣赏墙上那幅沉寂在夜色的古画,风轻轻的,似乎能让人置身其中心随其静。
事实是,我心里头已经莫名烦躁起来。
-114-
马副官叮嘱我最近都别出去,很显然,佐藤手段下三滥,找不到陆执的弱点,慌不择路,竟然把出气的目标定在我身上。
跟银行请了长假,给母亲大哥打了招呼,我又开始了吃完就去院子里赏花的每天。
陆执买了好多书,实在没事干就坐在藤椅上晒着太阳翻书,看着看着就打瞌睡,再醒来已经在床上。
实际上我真不喜欢看书,许君初还给我起过一个外号,叫秒书人,意思看书秒睡。
-115-
所以我真以为是在做梦。
佣人传故人来访,我警惕地问她姓名,佣人思考半天说那人叫我然然。
我清醒过来,立刻甩下书跑出去。
黎音背对着我,还是走时的齐肩短发,穿着一袭水蓝色的袄裙,背影窈窕,勾勒出娉婷有致的身姿,气质却淡雅如菊,与我初见她时一样惊艳。
黎音是我生于幼年懵懂时,对女性美的启蒙,我后来认知里的美都比不上她给我的。
听到我的声音后,她转过身来,眼眶含泪,叫着我「然然」。
不是骗人的吧?
不是我拿着书在院子里睡着之后做的一个梦吧?
就算是梦我也顾不得了。
我冲过去抱住她,她也紧紧抱住了我,即便有千言万语的思念,互相有数不尽的诉说倾吐,但此刻我也只想抱抱她就好。
我知道,黎音一定会回来。
-116-
黎音去了好些地方,她跟我说她当过一段时间的战地记者,拍了胆战心惊的照片,还用笔名写了十几篇文章报道。
后来她去了皖南,跟着军队在那里住了几个月,又去北方看了她姐姐。
我光是听她的经历,都听得心慌。
不敢相信我那个温婉贤良的大嫂居然会干出那么多事。
她说了好久好久,最后才握着我的手问:「子尧……怎么样?」
我跟她说了大哥的改变,也说了宋家现在的情况,把该说的都说了。
听到大哥去码头做事的时候,黎音茫然了片刻,抬头自言自语地说:「他真的在改……」
「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怪我。」
「怎么可能!」我紧紧拉着她的手:「我大哥不可能会怪你的,他那么喜欢你。」
黎音摇摇头:「我对子尧就没好过,他对我失望放我走,而我也在他最难的时候毫不犹豫离开他,他再喜欢我,也不会原谅我了。」
「不可能,无论如何,无论你做什么,我大哥都不会怪你,他放你走不是失望,是成全,他舍不得的,你相信我,现在就去见我大哥!」
我以为黎音一直不回来是因为她不爱,现在我才敢笃定,她爱着大哥,她早就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大哥。
大哥真的一直一直在等她啊。
就算他内心深处认为黎音不会回来了,可他就是无定期地等。
那张他和黎音的合影他时常就放在胸口,跟工友们喝醉叫的都是黎音的名字。
大哥从年少至如今,从混沌到清醒,从应有尽有到一无所有,唯一不曾改变的就是爱黎音。
-117-
我一点都不想再耽搁,拉着黎音就去了码头,佣人在后面喊着要先通知督军。
不能再等,真的不能再等了。
这样烽火战乱的年代,这样不知明日光景的时代,怎么经得起一丝一毫的犹豫侥幸,能多些时间执子之手,为何要浪费掉。
我和黎音几乎是跑去的码头,黎音低着头一直不说话,我让她别紧张,她却说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118-
还能是什么不好的预感。
破镜重圆,情有独钟,是好预感才对。
-119-
意外的是,我们没有第一时间看到大哥,码头上有种刚混乱过后的寂寥。
工人们都苦着脸呆坐着。
地上有血迹还有子弹硝烟的味道。
黎音先我一步冲过去,她呼喊着大哥的名字。
我兴奋地去问和大哥相熟的大叔,大叔支支吾吾地不说话,地上的血迹还未凝结。
不好的预感同样也环绕了我。
-120-
人真的有对未来的预感吗?
如果真的有,那是不是很多事就不会发生了。
-121-
黎音急了,求他快说。
大叔忽然一下子捂着脸悲愤交加地朝我们跪下:
「采儿来给我送饭,被日本人看见,他们要把她抓走,子尧去跟他们打架。」
「被……被活活打死了。」
「我们刚送到半路上就没气了,宋小姐,对不起!对不起!」
他在不停地磕头道歉。
-122-
能相信吗?
我大哥居然突然间就死了。
-123-
大哥死了……
大哥死了……
被活活打死的……
为什么?
大哥要豁出命去救别人?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啊?
对,他在改,他在一件件地改了。
所以为什么?
不是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吗?
为什么?
为什么死的是我的大哥?
他是母亲唯一的儿子和指望,他是爹爹最看重的儿子,他是从小保护着我的大哥。
为什么啊?
他还不知道他守了那么多年的黎音已经喜欢上他了。
他还不知道黎音已经回来了,只差一步,或许只差一步了。
为什么?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124-
「想要什么?」
大哥问我。
我想了半天,还是说不要了。
「胡说!十八岁生日哪能什么都不要!」
可我还真没什么想要的,我想要的一时半会也要不到。
大哥死盯着我,我最终妥协。
「要那对翡翠珠子的耳环吧。」
「行!等下个月大哥结了工钱就给我妹子买!」
-125-
学堂里的老先生教生死离别终有时。
但他没教过有些分别是这样悄无声息的。
不经意的一次见面就已经是最后一面。
不经意的一次对话也已经是最后一次对话。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彻底错过。
有些罪一旦形成就无法饶恕。
-126-
我永远也收不到十八岁的礼物了,是吗?
-127-
母亲哭得撕心裂肺,无论何时何地想起大哥都会掉眼泪,黎音来祭拜她也不让,到最后是爹爹拉着黎音进来,说「子尧那小子知道你回来肯定高兴!」
母亲忽然就不说话了,站在一边摸着大哥的衣服,伫立了许久。
-128-
爹爹站在门口等,问我大哥去哪儿了,问我他是不是在外面玩疯了。
我说大哥不会回来了,他也会呜咽着不明不白地哭。
可第二天他又是一无所知地抱怨:「那畜生又不知跑哪儿疯去了,不好好念书,就知道鬼混,真不知道以后老子怎么让他继承家业!」
母亲不理他,问过几回母亲哭了之后,爹爹再不问她。
母亲谁都不理,我跟她说话她也是别过身子去,坐在竹椅上一边绣东西一边自语。
「会过去的,会好的,都会过去的……」
-129-
我时常想,命运教会Ṱů₂我们生死离别,教会我们拥有失去,教会我们熬过一切磨难,洗礼自身戾气,那谁来抚平岁月留下的伤口。
那些被撕烂已经久治不愈的伤口,终究成了难以释怀的后遗症。
越久越痛,无法触碰。
-130-
大哥死了吗?
我从噩梦中惊醒,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
我连夜赶去了宋家让自己又死了回心。
这几天我总这样,总怀疑他没死,找各种方法去证明,让自己一次次失望,反复鞭挞,像是一种新的折磨。
我以这种折磨为瘾,以减轻遗憾和痛苦留下的疼。
-131-
黎音找了份工作,但她总是处理和她本职工作不相干的事。
问她她也不说。
但她多了个习惯,把大哥经常放在胸口的那张属于他们的合影,她也放在了胸口,每次出差都带着。
她总说,她得时刻提醒自己失去过什么,到时候她才能求得大哥的原谅。
我跟她说大哥从没怪过你。
她流着泪说她知道。
-132-
好想大哥。
怎么办。
-133-
上海再一次发生暴乱,战争带来的负面影响是经济低迷、物价高涨、商铺倒闭,我工作的银行也关了门。
原本不好过的日子变得更不好过起来。
-134-
母亲总是哭。
她本来眼睛就不好,现在看东西更模糊了,爹爹抱怨地握着她的手在庭院里闲散。
「让你不要哭,你非要哭,你怎么就那么好哭呢。」
「可是我难过啊,唉。」
母亲轻叹,她总说种因有果,世事无常,人各有命,可她讨厌离别,更何况她失去的是自己的儿子。
「既然难过就不要再想那些难过的事了。」爹爹抱怨着,握着她的手却紧了紧。
爹爹有时候像是那个最糊涂的人,有时候又像最清醒的人。
但我明白,他们这对夫妻和乱世中无数人一样,在苟延残喘着活下去。
我也是。
-135-
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点什么。
看着那些群情激愤的学生和工人,看着抗日队伍的不断壮大。
以我微薄之力,又想替大哥撑起宋家,也想加入抗日队伍。
可我又无法离开我的父母,他们身边只有我,而我身边也只剩他们了。
更悲哀的是,我们都活成了对方活下去的最后的支撑和希望。
-136-
夜渐渐长了。
因为不常出门,我更多的时候就是在发呆。
趴在窗台上,望着陆执让人送来的风铃,风吹出响,一望就要望上一整天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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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重新找份工作。
马副官说我可以给他儿子当家教,说那孩子就喜欢舞刀弄枪,字都不识得几个。
我确实需要钱,也明白马副官其实是故意要帮我,没假意托词直接接受了。
从此我的生活从发呆看花,多了一份艰巨的任务,教人读书。
许君初在的话一定会说我误人子弟。
-138-
幸好小马是个乖巧省事的孩子,跟他爹长得不像性格也不像,秀气得像个小女孩。
每次陆执回来他都一个激灵站起来,匆忙地朝他行军礼,一点也没有马副官形容的那般打混。
写字读书都挺认真,就是小孩子总归拘谨。
只有我问他以后想当什么。
他才挺直了身板神气地告诉我,要带兵打走日本鬼子,把他们都给杀了。
稚气的一张脸,说出这番话,我还挺自愧不如。
我问他,如果你上了战场,家里的父母该怎么办。
这孩子竟然抬着头对我说:「宋老师,有战斗就会有牺牲的,你不能想要这个又想要那个,而且我相信,我父母能够理解我,父亲说过,守护自己的国家是每个国人义不容辞的义务,更何况国都没了,哪里来的家呢?」
我忽然真不知道,我还能教这个孩子什么。
-139-
教小马的工作我实在没法厚颜无耻地进行。
跟马副官解释了半天不是小马的问题才给辞谢。
-140-
母亲最近倒是赚了些钱,听说是一个老先生很喜欢母亲的绣工,总是十两一副地派人来买母亲的绣品。
我都想不起有多久没见母亲笑了。
她告诉我,一定是转运了,宋家该受的已经都受完了。
可现实告诉我们,还没有。
-141-
我隐约记得儿时跟着母亲姨妈们听戏。
戏文里唱,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当佐藤围住督军府,拿枪指着我的时候。
我在想,我的报应终于来了。
-142-
「陆太太,我们不为难你,若你有用,得到了我们想要的,我们自会放过你。」
看着满地的佣人尸体,听到这番话,我简直哭笑不得。
他们问我笑什么。
我骂他们是乌龟王八蛋!
佐藤甩了我几巴掌,把我绑起来,押去了陆执的书房关着。
-143-
他们准备用我当人质,似乎要从陆执那里得到某样好处。
我觉得挺可笑,笑了半天。
拿我威胁陆执,这难道不是最好笑的笑话吗?
看管我的日本人终于看不过去,问我到底在笑什么。
我让他凑近点,他傻头傻脑地过来,我呸了他一脸口水,爽得我真心大笑了几声。
他举起手中的弯刀,直接刺中了我的肩膀,我匍匐在地上,发出痛苦的抽气声。
外面正好响起乱七八糟的枪声。
看管我的日本人也骂着跑了出去。
-144-
我想重新站起来的,可肩膀上的伤口太疼,努力过后,我没再挣扎了。
可笑的是,我发现放弃挣扎后,居然就不怎么疼了。
外面有好大的枪声和哭喊声。
我刚按住伤口坐起来,就看到佐藤慌乱地跑进来,直冲向我。
他狠狠一把将我拽起,用匕首抵住我的脖子,警告我别动。
紧接着浑身是血的陆执也进来了。
他望向我,瞳孔紧缩,死死盯住。
「佐藤,你的国家已经将你抛弃。」
佐藤无所谓地笑着,匕首刺进我的脖子里:「我是大日本帝国培养的军人,我从来不怕死,就算我死了,日本占领上海也是迟早的事。」
「不过陆执,你的太太得陪我一起去见天皇陛下!」
他的匕首瞬间深了好些,我感觉脖子上凉飕飕的,很痛很痛。
-145-
随着同时响起的枪声,佐藤也倒在了地上。
我眼神模糊地望着对面向我拼命跑来的陆执,他眼睛里泛着血色。
唉。
我由衷地叹了口气。
别哭啊,陆执,别为我哭。
-146-
就算紧紧捂住脖子,血还是汩汩不停地涌出来,陆执也冲过来帮我按住,半天才堪堪止住。
我这才看清,外面早成了尸海,人差不多都死光了。
我紧紧拽着他的衣角,闻着烧灼的尸体味道,胃里一阵翻腾。
「马副官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他怔然地说着,更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我感觉他在慌,甚至那枪都没打中佐藤要害。
佐藤甩着脑袋站起来大笑:「没子弹了吧,陆督军。」
陆执黯下眸子,舔了舔渗血的唇角,他毫不畏怯地站起身,抻了抻身上凌乱的军装,阴冷冷地回答。
「我们中国军人,从来不会认输。」
他们互相肉搏,打得不可开交。
我艰难地张口呼吸着。
转头看向门外时,居然看到有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是爹爹!
-147-
爹爹怎么会在这儿。
奈何我一点力气都没有,张大了嘴,却丝毫声音也发不出来,就连视线也变得模模糊糊的。
他紧盯着那两个人,眼里充满着恨。
当他们扭打在一起时,爹爹提着手里满是鲜血的尖刀走了过去。
不行,不可以!
他抬起尖刀,刺中了其中一个人,那个人发出痛苦的哀嚎。
爹爹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会儿,陆执目光复杂地望着他,他们对视着。
那把尖刀刺中的是佐藤。
-148-
爹爹回头叫着我的名字,在跑向我。
我亲眼看到佐藤像是打不死的小强一般咬牙抽出自己身上的尖刀站起来,猛然刺向陆执。
爹爹也看见了,他嘴里骂着「操你个娘」,转变方向,推开了刚从地上站起身的陆执,尖刀贯穿爹爹的身体,滚烫的鲜血随着刀口慢慢滴落。
我呜咽着,试图呐喊挣扎。
可我半分声音也发不出来。
眼睁睁地看着爹爹跪倒在了地上。
我朝爹爹拼命地爬,伸手抓他,可我终究还是局外看局里,抵不过任何必定要付出的代价。
-149-
佐藤死了。
督军府也被毁得彻底。
我醒来时,只能哑口张嘴,依旧发不出半点声响,脖子上也缠着厚厚的绷带。
黎音带我去看爹爹。
爹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母亲趴在他床边,陆执远远站着,脸色苍白。
医生摇着头直接告诉我们救不活了,还有什么想说的话尽快说。
可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句话都不行!
大哥临去前我也没能说上一句话。
爹爹!爹爹!爹爹!
我嘴巴大大张着,可就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爹爹!
爹爹!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呐!
我跪在爹爹床榻边上,撕扯着脖子上的绷带,连哭声都难以肆意发泄。
让我说话!让我说话啊!
「孩子,好了不哭了。」
爹爹摸着我的脑袋,他的那只手虽然被佐藤砍了手指,可掌心依旧是暖的。
他从口袋里拿出沾满了血的手帕,我接过,摊开后是那对翡翠珠子的耳环。
「生辰快乐。」
爹爹……是去给我送生日礼物的……
怎么能这样对我!
为什么!
凭什么!
怎么能这样对我啊!
母亲趴在爹爹身上,哭着让他别离开自己,爹爹哄她让她别哭,难过也别再哭了。
他叹着气,告诉我们他有时候糊涂浑噩,有时候又清醒无比,他很害怕,每天都在害怕。
「我最怕的是我做的孽都报应在你们身上了。」
或许爹爹早已知错,只是不敢承认,也害怕承认,悲剧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刹那,过于痛苦,以致使自己生生困在囚茧中,变得疯癫。
可即使疯癫,午夜轮回,怕得做梦,也已……什么都改变不了。
爹爹突然反应过来,惊恐地寻找着什么,他探向床边,朝陆执伸出手,像是溺水之人最后的挣扎。
「陆执,陆执!」
陆执冷着脸走近,爹爹抓住他的手,使劲咽着口水,憋了最后一口气,依旧坚持问他。
「如果……如果我,我现在跟你道歉……为你的父母,你能不能……」
爹爹混浊的眼睛里流下泪水,他瞪大眼睛:「你能不能……能不能原谅我,啊?能不能原谅我?」
他吃力地攀着陆执的胳膊,乞求着他,用最后一口气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也为自己的人生寻一个解脱。
陆执嘴唇发白,漠然地和他对视,面对爹爹悲切的眼神,他阖上眼,几经张口,最终还是残忍地说着。
「不能,我永远不能。」
得到了答案,爹爹泄了气垂手倒在了床边,呆滞绝望地睁着一双眼,死不瞑目。
陆执覆手轻轻盖过爹爹的眼睛,他还是那样沉默着,只有那只手收回身侧在不停地颤抖,几番握拳才冷静下来。
爹爹最终都没能求得原谅。
我最终都没有和最疼爱我的两个人说声道别……
-150-
在无名阿鼻地狱中,我也不停地忏悔过,我求他们。
给我一个机会,施舍我一个机会吧。
无论什么代价好不好?
能不能让我和我爱的人们再见一面。
我愿奉上我的一身血肉,铸一座阴阳相接的桥。
让我再牵着他们的手,郑重道一回别,说出那句丢失了很久的「再见」。
意思是后会有期。
-151-
我老是做同一个噩梦。
梦里,有无数双沾满鲜血的手撕扯着我,他们在我耳边痛哭呻吟,诉说他们的苦楚,求我帮他们逃跑。
我还是如此无力。
都是困在红尘世间,无处挣脱的人,谁又能救得了谁呢。
-152-
陆执在医院躺了半个多月。
听说他早些年受伤,一颗子弹弹片留在了靠近心脏的位置,这回肺部受伤有所影响,医生本来想把他体内的子弹都取出来,但技术有限,手术承担的风险性太高,他拒绝了。
我只去看了他一回。
惨白的一张脸,躺在床上,长卷的睫毛盖住了那双淡漠的眼睛,简直认不出这是世人望而生畏的陆督军。
他脖子上熟悉的吊坠隐隐落在衣服里,我伸出手,最后还是收了回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153-
母亲的眼睛越来越不好。
她答应了爹爹不再哭,可总还是会伤心,情至心头时,难免忍不住。
她还安慰我,说眼不明心明。
-154-
陆执出院后好像比以前更忙,上回去北平待了两个多月,我还以为他不回来了。
可他总让马副官给我带各种各样的稀奇玩意儿,上回是万花筒,这回是望远镜。
马副官问我有没有什么话带给陆督军的,我每次都说没有。
-155-
陆执把宋家祖宅还给了我。
我原本想问问他为什么,可他一早就出门,说是接到了任务。
我带着房契和地契去找母亲,告诉她,我们可以回家了。
母亲怔然了片刻,她不似我想象中的那般欢喜,反而诸多忧绪,只说,住在胡同里也挺好。
我知道,她也怕了,她怕宋家的罪还没赎完,她怕下一个会是我。
其实我又何尝不怕。
我把房契和地契收了起来,还是陪母亲守在胡同里。
-156-
今年的春天,我走过那条街,终究在宋家老宅前停了下来。
棠梨树开得很好,可门墩子旁的杂草却都长到我腿肚子边的高度了。
回去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看花,看着看着我复又糊里糊涂地想。
多久了啊。
怎么这草就长到这样高了呢?
-157-
母亲说她要在眼睛完全瞎之前看到日子好过起来才行。
我牵着她的手,像爹爹牵着她走路一样,一步压着一步走,慢慢悠悠的。
她笑我不必迁就她,我笑着说我喜欢。
却不知,目视前方时,母女两个都早已湿了眼眶。
时间过得慢,人留在脑子里刻在心头上,也不知道几时才能真正释怀。
-158-
岁序更迭,春去秋来。
我躺在藤椅上,伸着手指头数着日子,想着,这已是第四个年头了。
-159-
今年刚入秋就起冷,风吹得跟隆冬一样。
我嗓子不好,天气一降温就针扎似的疼。
自从在洋行做了小职员,反而倒空闲起来,之前一直挑银行工作,总觉得鸡毛蒜皮的事多。
下了班去母亲那里,大嫂正在包馄饨,吃了一碗出汗就想赖着母亲睡。
可母亲总不愿意留我过夜,要撵我回去。
她留着旧思想,觉着我已是嫁人的女儿了。
出门的时候黎音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问我:「然然,你是不是还等许君初?」
我都忘了有多久没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了,自从许君初走后,我从来不提他,大家也都心照ƭú₎不宣地不在我面前说。
我低头下着楼梯,散着雾气张口,应了一声是。
他说的让我等他,我不反悔,他也不能。
黎音无话可说,只有些难过地看着我,替我别去耳边的碎发,叹气催着:「回去吧,外面冷。」
-160-
督军府一如既往的冷清。
平常就我一个人,之前相处熟了的佣人被佐藤杀害之后,我心里头老是不舒服,跟陆执说我不想再让人伺候,陆执也同意了,只留了之前那位老妈妈。
可今年那位老妈妈也走了,她走时陆执不在家,她便拉着我的手说了好些话,说让我陪陪陆执。
她紧紧握着我的手:「犟娃子可怜,没人疼他的。」
我想说些什么,可转头间她便安详地去了。
她走后,整个督军府便时常只有我一个人。
-161-
二月份的时候,陆执身体已经很糟糕,一开始吃的西药后来改吃中药,药煎得也越来越难闻。
其实最直观的就是,陆执的脸色总很苍白。
我偷偷问马副官,他这病能不能根治,马副官苦着脸说只能手术。
我忍了又忍,觉得这不关我的事,每天却又在脑子里打一万份草稿。
最后还是在饭桌上说出了口。
陆执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又移开眼神让我认真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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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执的身体每况愈下,伤上加伤,劳上复劳,吃的药都不见效果。
他开始逐渐移交军权,都托给了马副官。
小马今年也参了军,转眼成了半大小伙子了,十四五的年纪却蹿得老高,走时还来见了陆执一面,我记得他说过,他最崇拜的人就是陆执。
他终于朝陆执行了标准又不露怯的军礼,陆执也回了他。
两个人宛如两个时代的会晤。
马副官在一旁眼红地问:「你到底是谁的儿子!」
小马一脸正经地回:「当然是中国的儿子。」
难得地 ,督军府里有了些笑声。
-163-
马副官接管事务之后,陆执清闲了很多,养了些日子,看着也好些了,他得了好墨时就在书房里练字。
偶尔只站在院子里。
陆执不在时我都去和母亲大嫂吃饭,他在家住得勤了,我不好意思总抛下他一个人。
但我的确没厨艺天分,又张不开口让他一个病人做菜,结果每天我自己都不知道吃的是什么,他胃口竟还好了些。
直到有天把我自己吃伤了胃,连夜去医院挂了水,陆执仿佛才意识到是菜的问题。
我不可思议地问他,那些菜好吃吗?
陆执朝我点点头,说还行。
后来我问马副官,陆执是不是没味觉,马副官听了笑了好久,才说,不管我做什么陆执怕是都会觉得好吃。
我一下子又哑口无言了。
感觉我逃避着逃避着都已经成了习惯。
-164-
母亲的眼睛彻底瞎了。
她总说没事没事,还好还好。
我实在不爱听这两句话。
-165-
今天提笔给许君初写了第九百封信,这几年写得越来越少。
总觉得该受的都受完了,能压垮我的也再没什么了。
记得上封信我还在给许君初写:你说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呢?
这封信我回答了自己,都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吧。
最后我还是提笔写了十个字。
君可如初见,安然亦无恙。
可惜,我寄不出去。
-166-
陆执前天夜里吐了血,送进医院时差点没救过来。
我坐在他病床边,看他闭着双眼眉头紧蹙,嘴里梦呓叫着爹娘的时候,我莫名也觉得难过。
想碰碰他的额头,可思来想去又是放弃了。
-167-
陆执可能会死。
我不知道我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陆执的死亡。
难过?痛快?还是遗憾。
他每天都疼得起夜,一日比一日憔悴,他总靠在床上擦着那把从不离身的枪,一整天都说不上几句话。
死气沉沉,只觉油尽灯枯的模样。
我受不了地冲进去问他:「你也不想死对不对,那你去做手术,不试试怎么知道。」
他将那把枪收回抽屉里,转头望着窗外:「我不想死在手术台,以前想死在战场上,现在这样……」
他回过头看我,眼睛里居然亮晶晶的:「也挺好。」
-168-
母亲跟我说,或许陆执也有他的罪要赎,生死是常事,但对陆执那样的人来说,没死在战场上是最大的憾事。
我问母亲有没有恨过陆执。
母亲反问我有没有恨过。
我想了半天,才悠悠道:「恨过,恨过的。」
-169-
我真实地恨过陆执。
当他打伤大哥的脚时,当他步步紧逼让宋家破产时,当他幕后绸缪间接害死三姨娘时,当他不择手段要置爹爹和大哥于死地时,当他在爹爹临死前都不能让他瞑目时。
当他娶我做二姨太,害我不能和许君初在一起时。
我都恨过他。
可所有的恨相加,随着时间,随着战争,随着陆执生命的流逝,渐渐地,也都如指间流沙般划过了。
毕竟,他的人生终究是先被宋家给毁了。
-170-
陆执越来越严重,甚至有一回躺在床上,就像是要死了的模样。
我握住他的手,让他再等等,再等等,可我自己都不知道他在等什么,而我又让他等什么。
陆执醒来的时候,还是抬手替我抹去眼泪,抬笑道:「哭什么,你为我哭什么呢?」
是啊,我为陆执哭什么呢?
-171-
又到了秋天。
这一年是难熬的了。
仔细想想,每年都难熬,而我却一年一年地全都熬过来了。
-172-
黎音去了趟南京,还给我带来了许伯父的消息。
许伯父投入新教学的改革中,主张学习外来思想时也可用论语道理中的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他提倡扬中国文化并接受新事物的发展。
许伯父致力于教学,也重新找到了他自己的路。
-173-
母亲虽看不见,但她跟邻居们相处得好,时常一处唠着家常、切着腌菜,日子倒也过得轻巧。
记得以前她总嫌弃这些市井妇人粗鄙,那些人也嘲笑母亲装腔作势,要不说日久生情,她们都已成了谈天说地的好姐妹。
对了,这个月我涨了薪资,比别人多出一倍的钱。
-174-
我发现每次我觉得稍稍安稳些了就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导致我无论什么事都会抱着最糟糕的想法去看待。
时间一久,很累的。
所以我告诫自己看开点,劝人劝己都这么说。
可是,现在真的已经在慢慢变好了,不是吗?
-175-
我学着给陆执炖了鸡汤,前面我的厨艺挑战都失败告终,黎音说这是最简单的了。
我按照法子一步步来,还加了党参枸杞,一点都不敢偷懒地盯着火。
黎音笑我不用那么认真,可我是下了决心的,决心要给陆执煮一碗汤,我煮的,能喝的,汤。
我眼巴巴地守了三个小时,没失败,我尝了,黎音也尝了,是好喝的。
最后端去房间的时候,陆执居然不在。
-176-
我在督军府上下找遍了,又去找了马副官,马副官立刻派了人出去,我还去了胡同,去了陆执父母的坟地。
去了饭店,去了茶楼,去了码头。
我想不到陆执还能去哪儿。
他也根本去不了哪里,我到处找,到处找。
脑子里莫名想着。
陆执是一定得喝上我亲手煮的汤的,更何况,冷了又不好喝了。
-177-
我站在络绎不绝的大街上,不知还能去哪个方向。
我很怕他就这样死去了,我很怕他也这样死去了。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最后我会在宋家找到了他。
-178-
日头都要落了。
他就坐在从前的院子里,穿着那套深绿色的军装,靠在长椅上,望着那边的棠梨树。
我恍惚着试探地走过去,太不真切,他像是完全好了的样子,容光焕发,眼神里的坚韧与神气通通都回来了。
只是这段时间他瘦了太多,下颌角依旧是瘦削的,嘴唇也干燥苍白。
他转头看到我时,并不意外,反而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轻缓问:
「来坐吗?」
他对我笑着,夕阳的光打在他脸上,眼睛里也盛了那缕光,和煦耀眼,笑容明亮得让人挪不开视线。
目光、神情都是那样的温柔,根本看不出他是平常那般冷漠的人。
我忽然愣住了。
后知后觉地想到,或许陆执,本应该就是这样温柔的人啊。
-179-
我都不记得我有多久没坐在这个院子里。
对面的柴房,柴房前面的老水井,还有从前我晃着腿坐在上面看陆执做事的石头台阶。
我总和孩子们在这里踢毽子跳皮筋。
一切都那样熟悉,却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那边的棠梨树被风吹落了许多的枯叶。
清风寂寥下,陆执和我都不动声色地坐着,我们彼此无言,更像是不舍得破坏此刻的静谧。
「在想什么?」我问他。
陆执伸出了手,什么都没摸到又收了回来。
「我在想很久以前那个问我疼不疼的人。」
风太冷了,不知不觉就吹红了眼。
他微抬起下颚,迎着风,目光长久地落在树上,眼神中仿佛回忆着什么,他哽咽道:「我现在想回答她……」
「疼,疼得很。」
疼吗?
疼啊。
风带过,天上的云似乎都被吹散了,只剩下蔚蓝蔚蓝的天,美却孤寂。
「我们回去吧,好吗?」
「我给你炖了汤,我保证,这次是能吃的。」
「海棠开得比棠梨好看多了,我们回去看吧。」
「我多陪陪你,我会多陪陪你的……」
我们像是回到了以前,我一句又一句地不厌其烦地说,他却总不回话。
「要不要许个愿,许愿你会好起来?你一定会好起来。」
「好。」他轻声道:「我许愿,安然无恙。」
安然无恙。
风怎么这样冰冷冰冷的,吹得人偏偏比清醒的时候还要清醒。
「会的,你会安然无恙的。」
陆执笑了,不再说话。
如果真的能许愿,我能不能为陆执许一个啊,我有这个资格吗?让我为陆执许一个吧,下辈子别这么苦了好不好。
「你很喜欢棠梨吗?」
「喜欢啊,喜欢……喜欢得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也不知道坐了有多久,久到陆执的气息都弱了,久到我叫陆执的名字他也听不见了,久到他的头忽然倒在了我的肩膀上再也不动了。
我才终于哭了出来。
那边的棠梨还一如往常般的模样,只是秋风实在无情,什么都没能留住。
「陆执。」我叫着他的名字,还是那么地悲伤。
我如释重负地说着。
「陆执,我还是喜欢吃甜的。」
-180-
在很久以前。
落日余晖下,映衬着天边大片大片红的似火的夕阳。
秋风徐徐,熟睡的女孩靠在少年的肩头。
少年目光如炬,坚定地望着一个方向,半晌才回过神看向梦呓的女孩。
他笑着笑着笑容就淡了下来,他问她:「宋安然,你能记住我几年?」
看着女孩的模样,他落寞地自问自答:「又或许,没几天就忘了……」
他记得的,她都忘了。
-181-
马副官照陆执嘱托,把当年他与父亲签订的聘我为妾的婚书还给了我。
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
卜他年白头永偕,桂馥兰馨。
上头只有仿我笔迹所签名字,陆执没签。
原来,我从来也不是他的妾。
-182-
我把督军府和宋家的祖宅都卖了,还是和母亲住在了胡同里。
又以陆执的名义把钱都捐给了福利院。
-183-
不知为何,心里变得空落落的。
-184-
1932 年,日军进攻上海,淞沪战争爆发了。
我带着母亲东躲西藏,过了一段很苦的日子,日军狂言要三个月灭亡中国,我亲眼看着原本相伴同行的国人死在眼前。
也看到才十五六岁的军人被无情的炮火炸得粉身碎骨。
一幕幕血色又残忍的画面在很多年后还是清晰地印刻在我的脑子里。
-185-
我已经学会做菜了,后来才知道,不过是酸甜苦辣。
咸了的多放糖,淡了多放盐,辣了多放水,所有杂味混一起是苦,可谁有事没事会专挑苦头吃呢。
-186-
1937 年中日战争全面爆发。
也是这一年,我知道了黎音的真实身份,原来她早就加入了中共地下党,每次与本职工作毫无关系的出差和行为都是在进行秘密任务。
黎音让我不用担心,她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辗转反侧了一晚上,最终选择了支持她。
因为我找不出任何反对的理由。
我是亲眼看到那些日本人是如何残害中国人民的。
他们手段暴虐,泯灭人性,只要看到人就是杀,看到女人就会抓走折磨致死,看到啼哭的婴儿就会用尖刀刺起,从不手软。
我恨他们入骨,每个中国人都恨他们入骨,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187-
日子莫名过地快了起来,又或者我也已是在蹉跎岁月了。
我不常笑,也不常哭。
洋行新入职的姑娘们说,我像是电影里扬言一辈子单身的新时代女性,精致又优雅,他们管这个叫时髦。
-188-
1941 年的春天,母亲去世了。
她死之前,我带她回过一趟宋家,那里早荒凉得不成样子。
母亲谈及她嫁入宋家的时候还是个小姑娘的模样,如今已是走到头了。
她明明说心疼我,不想让我孤零零地一个人,可她最终依旧撒手人寰。
-189-
妻离子散的有太多。
我看到过被战友带回骨灰的人,也看到过被战友带回死讯的,更多的是像许君初这样的连消息都没有的人。
隔壁的教书先生总是叹气说这是人间炼狱。
我坐在窗子前,留声机里放着婉转曼妙的音乐。
我时常这样,一坐一天,试图远离些苦难,让自己能有喘口气的机会。
-190-
1945 年 9 月,日本正式签订投降书,抗日战争全面结束。
国内革命斗争开始。
-191-
原先的胡同拆了,我用所有的积蓄租了间带阁楼的商铺,开了家花店。
生意惨淡,无人关照。
隔壁卖核桃的大姐总说,现在人人饭都吃不饱谁还愿意停下来买花啊,傻了吧唧的。
我想想也是,可我喜欢养花,喜欢看花,习惯了,成了精神食粮似的。
-192-
最近忘性大,原本想泡杯咖啡提提神,转眼间竟发现自己手上端着的是茶水。
反应过来时,我哭笑不得,捧着茶杯站在阁楼看着后面街道的种种,直到敲钟的声音响起,茶凉了才慢慢喝起来。
快点结束了吧,这人间炼狱。
-193-
1949 年 10 月 1 日,在首都北京举行开国大典,正式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
从此,那抹鲜艳的红色,沾染了无数革命先驱热血的五星红旗,永远飘扬在天安门广场,守护着世代中国人民。
-194-
由于我过于随意,花店才开了不到一年就倒了,我搬进了新的胡同里,叫作福安巷。
巧的是,邻居还是那位教书先生,他妻子刚给他生了个儿子,取名建国。
那孩子活泼乖巧就是爱哭。
等大了些会说话的时候老是趴在我脚肚子上「宋姨, 宋姨」地喊我带他买糖吃。
-195-
那天我读了篇文章, 题目叫何为人生, 我像碰见知己似的感同身受了半天,结果发现最后是推销味精的。
把我辜负了个干净。
我躺在藤椅上, 睡了一觉醒来。
却在问自己,何为人生,你可有答案了?
-196-
1951 年,冬至那天, 大嫂也走了。
她还和以前一样叫着我然然, 哭着跟我说她要去找大哥了。
现在, 真的只剩了我一个人了。
-197-
我发现人年纪越大,对以前的事记得越清楚, 对近期的事越来越模糊。
有时候进去房间都想不起来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偏偏对以前的某一天去的什么茶楼, 谁家的糖蒸酥烙最正宗,谁家的冰糖葫芦最甜, 谁家的胭脂水粉最好用, 总能连店名和老板的名字样貌都记得清清楚楚。
有时候躺在床上我就在想, 什么时候才能再吃串冰糖葫芦啊,可现在牙不行。
-198-
身体比以前差了好多, 去看医生又不跟我说明白是什么病,我不喜欢医院里的味道,还是老老实实在家煎中药喝。
唉,药可真苦啊,吃颗糖就好了吧。
-199-
时间真的会掩埋一些事吗?
我想是的。
至少现在我不再执着于等待,而是放任时间流逝带走属于我的青春年华。
有些人已经随着岁月面目全非模糊不清, 而有些人却跟随岁月永久铭记,停下来匆匆回首一生时,那些几十年的光阴, 寥寥几行字竟也可以概括。
无论何种, 时间始终还是教会了我所谓释怀。
-200-
今年的除夕, 我去祭拜了亲人。
我站在墓碑前,望着一座座小小的坟堆, 没哭反而笑了。
春雨细柔,滴在脸上也像不知名的抚慰一般。
估计快了吧,快团聚了。
照旧在陆执的墓前放下一束海棠后, 站了许久才离开。
走过繁华热闹的街巷,在胡同口看老大叔捏了半天的泥人我才走进了巷子里。
可我很快便停住了。
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存在记忆深处的人正清明地站在那里, 对着我微笑。
他还是那样的意气风发,只不过鬓边的白发和残缺的左臂让我真正认识到我的爱人还是把他的一半人生献给了国家。
烟火争先恐后地划破天空,在人们的欢呼声中怒放, 预示着辞旧迎新。
他红着一双眼,却笑着问我:「宋安然!你还愿意和我去看埃菲尔铁塔,去看大草原, 去看极光吗?」
在喧天锣鼓的爆竹声中, 在漫天绽放的烟花里,我们终于毫无牵绊地拥抱了彼此。
我也在五十七岁这年等来了我十七岁失去的少年。
爱人已至迟暮又如何呢。
尽管时光不复,岁月已老, 可埋藏在心底的那份感情依旧炽热得宛如新生,将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年月湮灭。
在新世纪到来之前,我们依旧相爱着。
– 完 –
□ 择木而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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