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生起,我的人生就是一盘死棋。
我是当朝贵妃和侍卫偷情所生下的皇子。
我第一次杀人,便是我的亲生父亲。
而第二次,就是我的母亲。
其余皇子的命都必须成为我登上皇位的祭品。
只有天真可爱的七皇弟是不同的。
我很喜欢他。
等我一统天下后,我会将他留下。
-1-
从我知道我不是皇帝亲生的时候,我就夜夜做一个噩梦。
梦中母妃偷情的事情败露。
我和她一同被押上绞架,火烧油烹。
又或者是,凌迟处死,三天三夜,刽子手一片一片削下我身上的血肉。
不到最后一刻,都不得解脱。
我从梦中惊醒,不得安宁。
当我再次不小心撞见,贵妃殿里,我那个低贱的侍卫父亲。
假借着送东西为名,伸手搭上了母妃的手。
二人眉目传情。
我的心变得愈发冰冷。
我站在门口许久,他们都未曾发觉。
我想,如此不谨慎,是留不得了。
他们可以死,但我不想为他们陪葬。
-2-
宫中近来失窃频繁,就连我殿中都丢失了不少珍宝。
父皇重用我,要我负责宫中安危。
在我眼皮子底下出了这种事情我自然要一一排查。
最后在那个侍卫屋中搜出还来不及销毁的赃物。
我叫人将他带走,他的脸上还保持着明晃晃的震惊。
一个劲地说自己冤枉,不知赃物为何会到了他房中。
我冷冷地笑了:「本皇子有何理由冤了你,拖下去。」
他刚被带走下狱,母妃便赶来了。
她脸上的焦急毫不掩饰。
「这怎么可能?!
「他是本宫宫禁的侍卫,若他真的偷盗,本宫宫里的东西为何一样未少。」
我拂开她紧紧攥着我袖子的手。
「母妃殿内珍宝众多,您甚至不曾着人一一点过。
「怎么就可以确定一样未丢?」
毕竟我可是专门安排人挪了不少东西出来的。
母妃脸上的表情有一闪而过的凝滞。
「最后会如何处罚他?」
我轻描淡写地说:「杀了。」
母妃那张保养得当又风姿绰约的脸瞬间变得苍白。
「不可以!你不可以杀了他!」
我挑起唇角:「为何不可以?儿臣自有分寸,母妃不必多言。」
说罢我抬腿Ţûₚ便要走。
母妃再次抓住了我的手:「你不可以这样做!他可是你的……」
我微微眯起了眼睛,好在伺候的宫人都离得远远的。
「母妃大约是从没有听过这样生死打杀的事情一时有点难以接受。
「但母妃是当朝贵妃,慎言才是。」
她对我怒目而视,半晌才冷笑出声,眼眶已经泛起了泪。
「好!真是本宫养大的好儿子!!」
是啊,当然Ťû₀是。
只是她能奈我何呢。
她总不会为了一个偷盗的侍卫去皇帝面前求情吧。
-3-
我抬腿向戒欲司走去,路上遇到了七皇子。
他是我最喜欢的弟弟。
澄澈,干净,那双秋水一般的眼睛里永远是毫不伪装的信任。
「三哥,你要去哪?」
「戒欲司。」
闻言他睁大了眼睛,那不是个干净的地方。
只有犯了错的人才会被拖去那里,或打或杀。
「我可以跟三哥一起去吗?」
若是平时我是会想带着他的,毕竟他是个很有意思的小尾巴。
但今天不行。
我对他摇了摇头。
他撇了撇嘴,眼角耷拉了下来,但还是很懂事地说:「那我等三哥回来。」
我点头继续往前走,长巷里突然起了风,我回头想叫住他。
有话想说。
却在回头的那一刻发现他就站在原地静静看着我远走。
当我回头看向他时,那双漂亮的眼睛陡然亮起。
像看到苹果的小鹿。
有些雀跃地朝我挥挥手。
心里的嗜杀之意蓦然被冲淡了些许。
我不自觉弯了弯嘴角。
「起风了,给七皇子加件披风,他身子弱,会着凉的。」
宫人赶紧答是。
-4-
我一直觉得戒欲司是个非常好的名字。
毕竟,人的欲望,只有死了才能戒掉。
所以经过我手来到这里的人,没几个活着出去的。
我屏退所有人,坐在了椅子上。
烟青色的华贵锦袍没有一丝褶皱。
和面前这个粗布麻衣已经被打破了,浑身泛着血迹的男人截然不同。
下人为我泡的茶已经淡了。
我闻了闻,喝不下去。
我也讨厌血腥味。
「知道你为什么要死吗?」
他还在兀自辩解:「臣真的未曾偷盗,求殿下明察!」
我嗤笑出声:「蠢货。」
他抬眼看向我,愣愣的,只是那张脸确实长得很不错。
还好与我并不相像,我的外貌大部分遗传母亲。
母亲长相妖媚艳美,我一个男儿身遗传了,妖冶中却也生出几分凛冽。
「罢了,不知道便罢了,上路吧大人。」
他忍了又忍,似乎觉得还有最后的保命符。
「殿下,其实我,我是你的生父!」
啊,然后保命符成了催命符。
我一把长剑贯穿他胸口的时候,手都不曾抖分毫。
他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似乎不敢相信我怎么会真的对亲生父亲下手。
我笑这人的愚蠢。
随手丢了剑,叫人进来收尸。
说是收尸,不过草席一卷,丢去乱葬岗罢了。
我看着宫人将他抬走。
突然有个想法,我好像,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呢。
我走出戒欲司的时候,老七在。
我下意识回避了一下,因为我此刻,长袍上溅了血。
就连脸上似乎也有血渍。
我怕这副样子吓到他。
在他面前,我一直是温柔可靠的兄长。
老七果然愣了一下,纤长的睫毛垂了下去。
「抱歉,我现在有点脏。」
何止是现在呢,我一直都很脏。
和侍卫偷情生下的孩子怎么会不脏。
下一瞬,他的手帕擦上了我的脸颊。
「三哥成花猫了。」
还是笑眼弯弯的样子。
我垂眸看他,心里仿佛被羽毛轻轻扫过。
有异样的感觉在骚动。
七弟的唇看起来很软,亲起来应该很不错。
「三哥,你在想什么?」
我猛然回神,心里咯噔一声,我在想什么?
-5-
我去母妃宫里的时候,她已经卸了珠翠,披着一头长发。
坐在脚踏上哭。
美人垂泪,梨花带雨。
见我进来,她抬眼看我,眼底全是恨意。
我自顾自坐下喝茶:「母妃何故伤心?」
她笑,笑声中是凤凰泣血的悲怆。
「你知不知道,你把我后半生所有的欢愉亲手杀死了。」
我静静听着她讲述他们的故事。
无非就是,年少相识,情愫暗生。
一个却被选秀成功成了天子的女人。
而一个为她放弃了平步青云的前途,选择做一个低下的侍卫。
在这后宫之中,相依相守。
很感人的故事吧。
如果我不是故事里的一环。
我记得清楚那些蚀骨的恐惧,每个被汗浸湿被褥的夜晚。
在皇帝面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于是那些恐惧变成恨。
我恨为什么自己要在这种情况下被生下来。
我说:「母妃,这样的话,别再说了。」
她的泪止不住地落:「都怪你!都怪你!我为什么要生下你!」
我静静看她片刻,心中微微叹息。
母妃,也留不得了。
-6-
她养的波斯猫跑了进来,扑进我怀里撒娇。
它年纪不小了,我记得它刚被送到母妃宫里的时候,我才不过十三。
那时候的它是除了七弟以外我唯一的玩伴。
我亲手喂它吃了五年的饭。
我轻轻抚摸它的头颅,听着它满意的呼噜声。
然后将它掐死在了我的手上。
它反抗着挠我,又被我狠狠摔在地上断了气。
慧心正好进来送茶,她吓了一跳,手里的东西撒了一地。
连忙跪了下来:「殿下!」
我嗯了一声:「母妃的猫死了,母妃伤心过度,你好好伺候着。」
说罢抬腿走了。
在父皇面前也是一样的说辞。
「母妃向来敏感多思,亲手养大的猫死了,自是难过。
「如今哀思成疾,医官说让母妃好好静养为宜。」
父皇在喂鱼,听我说完嗯了一声:「既如此,那便让她好好歇着吧。」
我点头,静静站着,为猫伤心总比为一个人伤心要好上很多。
-7-
过了段时间是七弟的生辰。
宴会之时说起来,父皇看向七弟:「凌言又长高了些许,今年生辰想怎么过?」
华凌言站起来笑眯眯地说谢过父皇。
然后说:「不如像往年一样?」
五皇子华凌安向来是个不安分的,听了说:「每年都一样,岂不太过无趣了?」
华凌言听完,也思索了片刻说:「确实,五哥有什么好主意吗?」
华凌安只知道享用现成的,一时半会也说不上什么好点子。
这时我放下了酒杯,看向了华凌言,微微挑了挑唇。
他也正巧与我对视上,一双眼睛亮了亮:「不如交给三哥好不好?三哥点子最多了!」
父皇也很是赞同。
我已经料理过非常多次宫庆了,对于安排庆典之事信手拈来。
我点头应下。
「那就等着看三哥给我们什么惊喜了。」五皇子华凌安抬杯敬我。
我也对他一笑。
二皇子华凌显也一同举了杯。
桌上一片其乐融融。
仿佛我们真的是兄友弟恭的几个好兄弟。
-8-
他的生辰我安排在了御湖上。
宴请了众大臣和家眷,以及皇帝嫔妃。
但我母妃如今还在病中,自是不便前来。
大大的御湖上漂满了几十只船只。
为了防止意外发生,宫中特意调遣了大部分侍卫在御湖边巡查看护。
那夜御湖上燃起最绚烂的焰火,乐伶轻歌ṱů₂曼声,只只小船划过莲花丛。
我和三位皇子站在船头,父皇临时起意,考我们作诗。
摘得魁首便奖了父皇收藏那幅踏雪寻梅图。
我们皆是不肯扫兴,都绞尽了脑汁。
众大臣纷纷恭维。
逗得父皇哈哈大笑:「我儿自当才情出众。」
而天堂和地狱不过一线之隔。
贵妃殿失了火。
因得今夜侍卫大多来了御湖边,导致救火不力。
等我们再赶去的时候,贵妃主殿已成了一片废墟。
我跌跌撞撞冲进去,顾不得还没完全熄灭的小火,以及一片烧得漆黑的残木框架。
宫人跟在身后大喊:「三皇子!去不得啊!」
连皇帝也急了:「护好三皇子!」
我冲进去在一片废墟中寻找母亲的身影。
而比那更重要的,应该是一片灰烬中埋藏着的一把小小黑锁。
锁可不会被火烧没,要不是那把锁,母妃怎么可能逃不出来呢。
我找了那把黑锁,悄悄藏在了靴子里。
等再有人冲进来时,只能看到我抱着母妃焦黑的尸体。
在废墟里大哭。
我在那一刻的眼泪有多少真多少假我自己也不清楚。
只是那一刻我感觉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悲痛与解脱。
我痛失亲母,哀伤欲绝。
皇帝心里甚是怜惜。
让我做了孝仁皇后的养子。
孝仁皇后膝下曾经有过一个大皇子,后来不幸早夭。
之后就再无所处。
我此刻突然从贵妃之子,变成了皇后之子。
-9-
我跪在母妃灵前不眠不休的时候。
皇帝感慨:「我儿纯孝。」
他身边的大太监福寿安夜夜送来皇帝自己的参汤给我。
「三殿下,莫要熬坏了身子,皇上挂心得很啊。」
我肿着Ţũ⁹一双眼睛看他:「请公公转告父皇,孩儿让父皇操心是孩儿的不是Ťũⁿ。
「只是母妃突然遭此横祸,孩儿……」
剩下的话用眼泪代替便好。
即便是福寿安这样的宫中老人了,也不由得为我掉了两滴泪。
而我的祖父,在葬礼上进宫。
他已经年老,头发有些花白,作为两朝元老,他在朝中很有威望。
我的母妃给我留下最有用的遗产,便是她的母族。
他摸着我的头,浑浊的眼睛老泪纵横。
「斐儿。」
祖孙二人抱头痛哭。
-10-
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不再伪装。
神情变得有些麻木。
身后有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想靠近,却又不敢。
我头也没回,便知道那是谁。
「别躲了,过来。」
华凌言哦了一声,这才磨磨蹭蹭到了我身边,在我身边跪下了。
只是比起平时的亲近,这时显得远了一些。
我心下有些不快,却也只是抬眼看他。
不料他更加慌乱地撇开了眼。
自从我母妃死后,他对我的态度就一直躲躲闪闪的。
感觉有股无名火烧了起来。
「干嘛?我会吃了你?」
华凌言瞪大了眼睛,突然有些委屈地瘪了瘪嘴。
「三哥,你真的讨厌我了吗?」
我一愣,没想到他会说这个。
「我讨厌你做什么?」
他突然就哭了出来:「对不起三哥,都怪我,都是因为给我过生辰,才没能救下贵妃娘娘。
「对不起三哥。」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白白的面皮上,鼻子和脸蛋都红彤彤的。
我微怔,没想到他是因为这件事躲着我。
我的手不自觉就摸上了他的脸。
我俩俱是一怔。
我只好顺势擦掉他脸上的眼泪。
「是啊,都怪你,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指下的皮肤,光滑细腻,手感好极了。
我几乎是用尽全力克制住了自己想细细摩挲的欲望。
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华凌言愣在原地。
葡萄一般的大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无助。
「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了,不如做点有用的?」
「什么……」
我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贴了上去。
突然被我吻住的人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他眼睛瞪得快要掉出来。
可人却僵在原地,没有退后半分。
我垂着眸子看过他每一个表情。
看着他的脸色由白转红。
这才松开了手。
「三……三哥。」
我手指捻过他的唇。
「如果觉得对不起我,那就这么补偿我。」
「我……我,我……」
一连结巴了好几个我,他终于冷静了下来。
「我知道了,三哥。」
说罢,那人更加规矩地跪在了我身边。
只是夜色渐深,刚才跪得笔直的人已经靠在我肩头睡着了。
我取下披风盖在了他身上。
任由他靠着。
母妃的棺静静横在那里。
我的心极冷。
只有身边人喷洒在我脖颈边的呼吸极热。
他在我身边,我才微微醒神,我还在这人间,像恶鬼一样活着。
-11-
天气很快冷下来。
我带着华凌言一同出宫。
坐在马车上,他问我:「三哥,我们去哪?」
他总是这样,什么都不知道,却心甘情愿跟我走。
我凑在他耳边,轻轻说出两个字。
他蹙起了眉头:「三哥,父皇不允许我们踏足这种地方。
「如果被父皇知道了,他会生气的。」
我撩开马车的窗帘,朝窗外看了一眼,有个人影飞快闪过,又很快匿于人群消失不见了。
是老二的人。
盯着我更好,就怕他不盯着我。
我嗯了一声:「那我先将你送回府中,我自己去便是。」
我说完他垂了眼,但还是伸手扯住了我的衣袖。
「我跟你去。」
那样子仿佛是下定了要跟我上刀山下火海的决定。
我看得出他心里的忐忑。
他一向胆小天真,从不违逆父皇。
可是我要拉着他做出这种坏事。
杀掉那么多人的时候,我心里都没什么感觉。
这时候我突然觉得我真是天生的坏种。
可是那瞬间的愧疚稍纵即逝。
是啊,我就是要拉着纯洁又善良的小七跟我共沉沦。
-12-
我带他去了京城最大的地下赌场。
开设赌场本就是见不得光的事情。
如今国库空虚,虽没有边疆战乱的困扰,但国库不足到底是父皇的心腹大患。
而这最大的赌庄里,白花花流水一样的银子到底都去了哪里。
没有任何人知道。
谁也不知道这些钱中饱了谁的私囊。
甚至于这个赌庄私密到在皇城脚下,存活至今,背后必有朝中之人的支持。
若不是今夜我带着华凌言前去。
被老二的人盯了梢,可能还会存续很久。
是老五在父皇那里告发了我们。
很正常的事情。
老二不喜欢做出头鸟。
即便知道了我和七弟去了赌场,也只会刻意把这个消息想方设法透露给老五。
让他这个蠢货去做告发人。
得罪我和七弟不说,父皇也不见得多待见他。
毕竟兄不友,弟不恭,父皇也不喜欢。
这倒是没出乎我的意料,要的就是老二这种怕事的人。
我和七弟跪在大殿内。
五皇子立在一边,嘴角是刻意压下的笑。
「真是朕的好儿子!
「竟敢私自去赌场赌钱,朕平日对你们的教诲,是全然忘到了脑后!」
我抬头,还来不及说话。
华凌言先开了口,他声音有些抖:「父皇,是儿臣缠着三哥要去的。
「求父皇息怒。」
他磕头在地,我略感震惊,老七,一向最害怕父皇生气。
今日却这样。
心脏某个地方仿佛汇入了一股暖流。
父皇如老鹰一般的眼睛盯着我们。
我也以头磕地:「父皇息怒,儿臣也只是听闻了京中有人私设赌场之事。
「一时好奇,便拉了七弟去玩。
「儿臣有负于父皇的教导,请父皇降罪。」
跪着的华凌言扯了扯我的袍角。
黑葡萄一般的眼睛拼命给我使眼色。
想让我将罪责都推到他头上。
我假装看不见。
父皇又怎么会错过这些小动作。
但他现在不着急处置我们,反而看向了老五。
「你,带着曲守义,去给朕查!
「是谁胆大包天,竟敢在皇城脚下,私设赌场!
「那银子,又都去了哪!」
老五赶紧领命。
他也确实是合适的人选。
待正事讲完,父皇终于看向了我们。
「你俩倒是兄弟情深,抢着认罪。
「那就都回家面壁思过两月,好好长长记性。」
「是!父皇!」
比我想象中还要轻一些。
父皇年纪大了,他在意的早就不是这些小节了。
虽是我和七弟顽劣,小事上坏了德行,但那又怎么样呢。
-13-
回到家已是深夜。
唱了一天的戏,有些疲惫。
但还不得松懈。
长衡进屋来报,递上一沓信封。
「殿下,事情已经办妥,保证滴水不漏。」
我嗯了一声,接过信封看了起来:「钱,可洗得干干净净?」
长衡点头:「保证如何查,都不会跟殿下有丝毫干系。」
信封上仔仔细细记录了一批官员名单。
而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串不同的数字。
自古人心多变,唯一不变的只有利益。
我不信任何心可以将我和别人捆绑在一起。
但,钱可以。
「二哥那边呢?」
「二皇子那边还没有任何察觉,但五皇子这么查下去,不出一个月,便能查到蛛丝马迹。」
蛛丝马迹,我刻意为二哥准备的蛛丝马迹。
他最后会发现,赌场的走账上,所有的银子都会流向一家地下钱庄。
而那家地下钱庄和他紧密相连。
皇子赌博不过了坏了德行。
那皇子敛财,就只能是意图不轨。
我摆摆手让他下去。
疲倦涌上心头,我脑海里却浮现出一双眼。
黑白分明的眸子倒映出我满腹算计的脸。
偏偏那人还要笑着对我说:「三哥明明最好了。」
我推开府中后门,那里有一条绿茵丛生的小道。
直通向我的私宅。
而宅中,绛紫色的床帐中已经有一个人。
裹着被子,昏昏欲睡,见我推门进来,还是揉了揉眼睛。
对我露出一个笑来。
「三哥。」
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额上的青紫:「今日,受委屈了。」
他抬眼看我,昏黄的烛火下,那双眼睛还是亮得惊人。
「是我决定要跟你去的。Ṭŭ̀ₓ」
那样坦然又安宁。
我有一种好似自己早已经被他看穿,却仍然被默许的感觉。
我不自在地偏过了头,下一瞬他的手从被子伸出。
骨节分明,纤细修长。
「睡觉吧三哥,我好困啊。」
我上了榻,只着洁白的里衣,两具火热的肉体紧紧贴在一起。
他伸手搂住了我的腰腹。
睡得那样安心。
有些乱了的额发搔过他的脸颊,我忍不住伸手为他拨开。
看着那张脸,我仿佛在看着自己唯一的,仅剩的一点点,人性。
我忍不住将他抱得更紧。
我唯一的火种,千万不要熄灭。
-14-
被禁足的时候是我觉得少有的快乐时光。
一切都好像静了下来。
我偷得浮生半日闲。
华凌言的丹青是一绝。
他提笔,山便是山,水便是水。
我自愧不如,他一定要将我教会,要让我成他最得意的门生。
我笑着说:「这好难。」
他将笔塞进我手里:「不难的,不如你画我吧,试试看?」
我只好一笔一画,看过他的眉眼,鼻尖,嘴唇。
最后画出来,嗯,还是不行。
他哈哈一笑,却阻止了我将画扔掉的动作。
小心翼翼收藏了起来。
「收这个做什么?以后我会给你画更好的。」
「嗯?这可是你说的。」
我看着他如此认真的神情,忍不住凑过去吻他。
刚才严肃的老师这会儿脸红了一点。
却并不躲开,反而伸手抓住了我的衣襟。
更加用力地吻了上来。
唇舌交缠间发出渍渍水声。
我看向他,眼底染了欲色,房门刚刚掩过。
长衡却来了。
他从不来私宅找我,私宅是我非常隐秘的地方。
就连在私宅伺候的下人都从不知道我的身份。
他们大约只知道我是个富贵少爷。
华凌言看见长衡却也不是很惊讶。
他打了个哈欠说:「我昨天看池塘里多了好多小金鱼。
「是你专门为我买的吗?」
我点头,他喜欢喂鱼。
他笑着吻了吻我的唇角,「那我去喂鱼啦。」
他在给我和长衡腾地方。
长衡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二皇子,下狱了。
具体的责罚皇上还没有确定,但皇子下狱这是头一遭。
皇帝年纪越大,就越忌讳皇子有不轨之心。
所以这个时候可以添把火了。
跟我交好的官员可以参奏平日收集的一些二皇子的罪证了。
一切都像我预想中的发展了。
那晚华凌言跟我躺在床上。
他的脸颊贴在我胸口处,如瀑般的长发散开,丝滑又柔顺。
「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他玩着我的手指,接着在我指尖处落下一吻。
「没什么。
「从三哥把我从湖里救起来的那一刻起,我就想好了。
「我会永远跟着三哥。」
这样完全信任的姿态让我想起母妃那只波斯猫。
只是那只猫被我亲手杀死。
可这只猫不会,我舍不得。
-15-
我解除禁足以后,回了朝中。
五皇子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他抓住了二皇子的错漏,又为朝廷立了不大不小的功劳。
现在很得父皇倚重。
朝中立储的风言风语已经越来越多。
我让跟我一党的大臣,一部分持中不言,一部分举荐五皇子。
正好这时候父皇要派皇子去江南收赋税。
江南按理来说是富庶之地,却年年税收吃力。
派皇子亲去,也是为了威慑一下地方官员。
但只要听听,就能知道这是个肥差。
我知道五皇子想去。
就连华凌言也有点动心。
他说:「三哥,不如你也向父皇争取一下?」
我扯着他的长发,有些不满他的分神,在他的肩胛骨上落下一个牙印。
他吃痛,皱起了眉。
「舍不得你。」我说。
「可这是大事。
「一去就是好几个月,你舍得我?」
刚才一脸严肃的人竟真的迟疑了一下,然后才看向我,虽然眼底不舍已经快溢出来,但还是坚定地保证:「我会在宫中好好等三哥回来的。」
我挑挑唇角笑了。
但我从头到尾就没打算去。
五皇子想去,是因为他贪。
可我现在不想贪。
我已经有了皇后养子的身份,有了贵妃母族的支持,有了早就暗里笼络好的朝臣。
我没必要去贪这点钱。
我现在只需要圣心属意于我。
就够了。
-16-
二皇子已经无望夺嫡了,只剩下五皇子了。
所以太后适时地吃坏了东西,身子不爽快。
我便主动请缨为太后侍疾。
皇帝去太后处请安的时候碰到我,跟我闲聊了一会儿。
最后还是在试探:「去江南收赋税一事,其实朕还是更属意于你的。
Ṫū́⁴
「你到底比老五多接触朝政几年,做事也更稳重些。」
我连忙欠身:「五弟现在有父皇调教,已经是强过儿臣百倍。
「既然都是为父皇分忧,那儿臣和五弟,谁去都是一样的。
「只是如今太后病着,儿臣实在挂心。」
皇帝听完,拍了拍我的肩膀,眼底似有欣慰之色。
五皇子去了江南。
那些在江南本地贪了又贪的蛀虫为了求得他包庇,自然要给这位大爷上供。
税收的官银和这些贪官上供的银子都被混在一起押运回京。
等到将账簿上交,他便ťũₙ将账簿上的官银上交国库。
剩下的私银便收入囊中。
他打得一手好算盘。
-17-
只是没想到,来城外迎他回京的礼仪使,是我。
华凌言看着浩浩荡荡的队伍走近了。
他虽然单纯,却也不傻。
有些不甘地叹息:「五哥这趟肯定没少捞油水。
「三哥,你当时就应该去的。」
他在为我抱不平。
我跟他并肩而立,竭力控制着想将他抱入怀里的心。
只是十分克制地揉了揉他的头。
待接到队伍,却不想突生变故。
车队起了火,银子倒不怕火烧。
可是押送账簿的那辆车也起了火。
车上的东西烧得干干净净,包括账簿。
华凌安就快要跳起来了:「蠢货!赶紧救火啊!!!」
但是附近又没有水源,急也是无济于事。
我平静地等这把火烧完,然后摆摆手说:「无妨,先将银子运进监察司吧。」
华凌安一下子便急了起来:「三哥!这些银子,不都是……」
「不都是五弟下江南收回来的吗?五弟辛苦了,父皇定会好好嘉奖的。」
他怔在原地,脸色已经涨成了猪肝色。
他清楚是我摆了他一道。
让他这趟下江南变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他也没办法,账簿毁了死无对证。
他也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跟我掰扯哪些是私银哪些是官银。
只能看着我将所有的银子全部拿走。
他看着我,怒极反笑:「三哥真是好手段。」
我对他弯了弯眼睛,假装听不懂。
这次的收税很成功,父皇大大嘉奖了华凌安。
也算是给了他心理慰藉。
朝中立储的呼声越来越高。
华凌言有些着急:「三哥,我不想让五哥当太子。」
我不急他反而急起来。
「无妨,他当不了太子。」
越是这样,父皇会越是谨慎。
-18-
一直到来年三月。
宫中庆典皆是由我负责。
在这种好时候,父皇想要出游。
那我自然会安排得合理妥当。
阳春三月,下江南,谁也挑不出错。
只有五皇子的脸色有些不安。
毕竟只要父皇亲自去了,江南那边百姓究竟是何情况便再也瞒不住了。
贪官污吏是怎么层层剥削怎么官官相护也瞒不住了。
而他们被发现了,那曾经给五皇子上过供寻求包庇的事情就更不瞒不住了。
华凌言问我:「那如果那些贪官污吏,把事情做得够滴水不漏呢?」
确实,父皇是不太能接触到百姓的。
所以我会安排。
我一定会把事情捅到父皇面前。
父皇最恨的就是一个贪字。
不管是二皇子还是五皇子。
都折在这个字上面。
-19-
华凌言年纪大点了,父皇也让他来朝中务事。
我隐隐品出了父皇的意思。
到底还有个皇子,他没有试过。
所以他不甘心就这么把皇位交给我。
华凌言跟我不同,他是真的至纯至善的人。
没有那么多曲曲绕绕的心思,也不擅长洞察君心。
父皇对他的评价是,仁善有余,狠辣不足。
可父皇的心思是什么时候逐渐偏移的呢。
大概是我和他太像了,像到他偶尔也看不清我满腹的心思。
华凌言窝在床上叹息:「父皇近日总找我下棋,怪累的。」
我闻言偏头看他,他翻着肚子,像一只不设防的猫。
「那你赢了吗?」
他想了想,对我一笑:「经常赢,以前太傅就说我最会下棋了。」
我一愣,想起我和父皇的对弈。
我一定要装作绞尽脑汁,但最后输他一招。
步步算计,就如同我的人生。
「父皇今日跟我提起要在各地设一个督查府,跟你讲过这件事吗?」
我摸着已经凉了的茶,淡淡一笑:「未曾。」
「那为何父皇告诉我?」
「大约,父皇看重你。」
华凌言哦了一声,在床上翻了个身。
有种莫名烦躁又不安的感觉袭来。
二皇子五皇子,我皆有计可施,华凌言呢。
我能怎么办?
二皇子和五皇子的秉性父皇清楚,所以脏水一下子便能泼到他们身上。
可是面对华凌言,一切污蔑都显得过于虚假。
我真下定决心动手,是因为福寿安的传话。
皇帝说我,表面乖觉但城府颇深。
而华凌言,年纪尚轻,但心思恪纯。
话语中的偏向性我不必多分析。
只知道,我就只差那一步之遥。
-20-
在私宅的最后一晚。
绛紫色的床帐中,濡湿的发纠缠在一起。
华凌言搂住我的脖子,吻得热切又认真。
我的心慌得无以复加,只想将他再抱紧一些,再紧一些。
直到天光乍亮。
我翻身起床,第一次没有在他额头落下一吻,便要离开。
他的头靠在床沿边上,仰头看着我:「阿斐。」
他从不这样叫我,他向来会恭恭敬敬,叫我三哥。
此时好像越过了一切, 只是唤他的爱人。
他那双眼睛澄澈透亮,仿佛盛满无边岁月。
满是笑意地看着我。
「我去沐浴, 很快回来。」
他嗯了一声:「我好累,想睡一会儿,晚点你再抱我去沐浴好不好。」
「好。」
我是那样善于伪装又冷血无情的人。
现在话音开口,居然控制不住地有些抖。
我沐浴完,换好衣服回来, 他已经就着刚才那个姿势睡着了。
呼吸绵长, 睡得很安稳。
那样温顺又信任的姿态,像极了那只波斯猫。
可是波斯猫被我亲手掐断了脖颈。
华凌言也一样。
我的手控制不住地抖,我一滴泪都不想落, 可还是有濡湿的水渍爬满我的脸。
还好, 他睡着,他没有最后睁开眼看我一眼。
否则面对他的眼睛, 我可能, 再也下不去手。
直到他断气, 我再也不敢多看他一眼,逃一般跑出屋子。
迎面撞上来送元宵的仆人。
「先别送了, 小少爷睡着了, 别把他吵醒。」
老仆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可是,小少爷刚才还醒着, 还说今日天冷,怕少爷沐浴冻坏了, 才让老奴做了元宵来。」
像一记重锤, 锤在我心上。
我喉间一阵腥甜。
五脏六腑碎了个遍。
华凌言,这又是你的默许吗?
原来那声阿斐,只不过是你的告别。
你早就知道我想做什么了对不对。
我快要有些站不稳。
面前老奴的脸我都有些看不清。
我苍白无力地摆摆手:「下去吧,都下去。」
我忍着痛往前走,这一路走来, 我什么都献祭了。
我不能停留。
-21-
父皇知道了华凌言的死讯,默默了良久。
最后他抬眼看我, 闷雷响在天际,他说:「你最像朕。」
我心里觉得可笑,明明我们不是亲父子, 但是我们最像亲父子。
皇帝也是这样一路厮杀走来的。
这条路上永远铺满了血迹。
他厌恶我的虚与委蛇, 精于算计。
可他又不得不承认,正因为如此,我才更有资格坐在那个位置。
天下之主从来不能是草包。
他没得选了。
我的私宅起了一把火,将所有的东西烧得干干净净。
一如从来没有存在过。
只留下一幅并不算好看的丹青伴在我左右。
多年后我爱上了作画。
我问身边人:「朕画得如何?」
身边伺候的太监凑过来仔细看着:「陛下画得极好。」
我摆摆手笑, 又想起那个说要手把手教会我的人。
心脏猛然一痛, 忽然就很想跟人聊聊他。
却不知道跟谁说。
故人都已不在。
「你说, 他好看吗?」
太监赶紧答言:「陛下画的,自然好看。」
我有些愣怔,伸手摸他的脸,却只摸到一手未干的墨渍。
想起那人的眼睛,心便起了一层怎么都散不掉的雾气。
再抬眼看去,大殿下空无一人,殿外是我一生所求的江山。
可有些东西我好像忘记了。
最初的最初, 我想的明明是。
我那么喜欢他,我一统天下后,要将他留下。
(完)
作者署名:西西拔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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