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

我和阿姊是同日成婚,大家婚后各自安好。
然而有一天,我夫君受伤昏迷不醒,身为皇后的阿姊深夜前来说要同我交换身份。惊诧之余,床榻之上的夫君迷糊间竟然喊着一声「柔儿」,那是我阿姊的闺名!

-1-
我和阿姊是同日成婚。
阿姊嫁的是皇上,做皇后。
我嫁给了皇上的弟弟,做王妃。
世人都说双生兄弟,娶了双生姐妹,喜上加喜,缘上有缘,是个大吉大利的兆头。
但其实我和阿姊一点也不像,她有酒窝,我没有。我眼下有一颗泪痣,阿姊没有。
就好像我能一眼分出哪个是皇上,哪个是王爷。
但是所有人还是说我们长得像,我觉得他们的眼睛真是有问题。
洞房那晚,一头红盖头罩在我脑袋上,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低头看着脚上的一双绣花鞋。
这一天可真受罪,大早上就开始梳洗,一天下来连口饭都不让吃,虽然丫鬟偷偷递了我两个糕点,但是吃完了还是饿。
眼见着夜色越浓,已然快三更了,王爷还没来。我已经饿得有些发昏了。
但是想着我今天是新娘子,又是我这一辈子最好看的一天,那我一定要把最好看的样子给王爷看。于是我给自己加加油,顶着几斤重的珠冠又坐直了些。
王爷……我的夫君,嘿嘿。
想到夫君这两个字,我自己都不由得脸红。
我想着过一会儿他掀开盖头,我是应该羞答答不去看他,再叫上一声夫君好呢?还是应该迎上他的目光,笑得灿烂些叫他夫君好呢?
还没等我做好决定,就看到自己的绣鞋前多了另一双暗红色的鞋。一身浓郁的酒气熏得我皱了皱眉,不过想到毕竟是大喜的日子,开心嘛!喝多些也能理解的。
我心跳得像是打鼓一样,还有点慌张。怎么办呢,我还没选好要用什么方式叫他夫君呢!
他掀开了我的红盖头,我扯出一个我觉得是最好看的笑容来,软着嗓子唤他:「夫……」
他看着我的眼神好冷,夫君两字还未唤出,便冻回了嘴里。
他喝酒喝得满脸通红,已然有些站不稳了,便一手撑着旁边的床栏上,另一只手托起我的下巴,透着一双醉眼瞧了我半天。
他生得好看,被他这样瞧着,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垂下眼睛不敢看他。
他的手顺着我的脸庞抚摸过去,而后停在我眼角的泪痣上,顿了很久,轻轻地用指尖抚住。
「看着我。」他的嗓音低哑。
我听话地抬起头看着他,发现他的眼中总算柔和了很多,没有刚才那么吓人。我才总算大着胆子,笑着又唤了他一声夫君。
这下好了,他脸色又冷下来,眼里的柔和消失不见了。
他的手收回去,不再看我,转身就往外走去,末了丢下一句:「王妃,好生休息吧。」
他走了,新婚之夜他就这样丢下我走了。
而且……他好像还生气了?
但是我也没惹他啊!真是奇怪!

-2-
三天后,正是进宫请安的日子,也是我第二次见到王爷。
我的夫君,杨墨礼。
他立在马车前,看见我出来,目光呆呆地瞧了许久。我笑着向他请安,他皱了皱眉,转头不再看我了。
哎?他这是不喜欢我笑么?
我没想太多就钻进了马车,坐在他的对面,他闭着眼睛靠在车壁上,也不知道是疲乏的,还是不想理会我。我知趣地没有出声。
整整一路,相对无言。
阿姊做了皇后,同以前很是不一样,原本就长得好看,如今又多了几分端庄典雅。
皇上叫杨墨祁,是王爷的同胞哥哥,两人也有着相同的长相。只是皇上的身子一直十分羸弱,看起来也比王爷消瘦很多。此刻他正坐在阿姊身边看着她,目光柔柔暖暖,看得人心都化了。
看得出来皇上很喜欢阿姊。
我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的杨墨礼,想着大约自己没有那么好的命了,得不到夫君的宠爱。不免心里叹了一口气。
奇怪的是,阿姊好像并不高兴,虽然脸上带着笑,但是我同阿姊生活了那么多年,还是能看出来她高不高兴。
阿姊眼里没有半点新妇的欢愉,只是带着哀愁和眷恋看着某个方向。我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发现阿姊看的正是我的夫君。
杨墨礼。
而此刻我夫君的目光也直勾勾地盯着阿姊,炙热,浓烈,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他们两个人就以这种直接的,旁若无人的目光,互相看着彼此。
我吓得手上一抖,汤碗洒了一身。倒是惹得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我。我尴尬得不知所措,旁边的杨墨礼皱了皱眉。倒是皇帝笑了笑,叫阿姊带我去换身衣服。
阿姊给我换衣裳的时候,我没忍住,问阿姊是不是之前认识王爷。阿姊理衣服的手顿了顿,只说见过几面而已。
其实我还想问她,是不是喜欢王爷。但是想了想,我们都各自嫁人了,阿姊也成了皇后,再问出这个问题也不合适,更怕阿姊会多想。遂闭上了嘴。
屋子里静了片刻,只剩下阿姊为我理衣裳时,发出的簌簌声响。
「婉儿,王爷,他……对你好么?」
阿姊一问我这个,我就觉得委屈,我想起了成婚那日我等他等到三更天,想起他新婚之夜弃我而去,想起他把我丢在王府对我不闻不问,甚至莫名其妙就对我冷着一张脸,这一切都让我十分委屈。
但是话到了嘴边,还是说了一句不疼不痒的:「王爷对我很好。」不因为别的,我嫁了人不再是小孩子,阿姊也不是阿娘能处处护着我,即使是阿娘也管不得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情。所以我又何苦说出来,给疼我的阿姊添堵呢。
阿姊站在我身后,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是听她淡淡地说了一声:「那便好。」
回去的路上,宫人告诉我说王爷有事先走了,让我自己坐马车回去。听见这个消息,我心里头有些落寞,只是应了一声知道了。
只是走了没几步,我就发现步摇找不到了,那是出嫁前阿母送给我的,我和阿姊各有一个。我同几个宫人在经过的路上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
忽然一抬头看见了杨墨祁,他站在花丛另一边看着我,眉眼弯弯地问我在找什么?
我向他行了个礼,告诉他我在找步摇。
杨墨祁点了点头,而后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物件,正是我丢失的那个步摇,他说刚才在路上捡到的,记得阿姊曾经带过它,不过今天她的头上没戴着。一想便知道是我丢的。
我双手接过步摇,连忙称谢,正准备离开的时候,杨墨祁又叫住了我。
他说希望我没事的时候多来看看柔儿,她自从进宫以后就不太高兴,想着我们是姐妹,多来走动走动,她会开心些。
他笑了笑,笑容有些腼腆,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我连忙应了声好。
我突然觉得很羡慕阿姊,有这么好的夫君惦念着她,为她着想,可真好啊。

-3-
阿娘曾经告诉我说,既然夫妻之间既然做不到恩爱白头,也总得要相敬如宾,这样未来的日子才能过得和顺。
我觉得阿娘说得很是。
但是我同杨墨礼真的做不到恩爱白头么?
毕竟谁不希望和自己的夫君恩恩爱爱呢?
成亲以来,我们总共就说过不到十句话,还是客套有礼那种,他甚至还不了解我。我觉得也许他了解了解我,说不定也会喜欢我的。
所以我学着做一位贤惠的妻子,为杨墨礼做羹汤,点灯磨墨,去做一些妻子应该做的事情。
杨墨礼呢,就好像一块顽石,怎么也捂不热似的。依旧是对我不理不睬,甚至看见我还会微微蹙眉。
我觉得他不仅没有喜欢我,好像还有点讨厌我唉……
这段日子,我听杨墨祁的话常常会去宫里看阿姊,每次王爷身边的乌衣卫都会给我递上一个食盒,嘱咐我带去给阿姊吃。
那食盒里都是阿姊爱吃的东西,杨墨礼他甚至比我还清楚阿姊的口味!
我也说不上来心里什么感受,就是觉得很生气!胸口像是堵了一块石头。
头几次我拿着食盒都没有给阿姊,马车上就把这些东西都吃了,一个也没有给阿姊留。
结果就是要么差点要被这些吃食噎死,要么就是撑得走不动路。实在是太为难自己了。
后来,我就不吃了,把食盒原封不动送给阿姊,我还记得阿姊打开食盒后,看着里面的糕点,眼中一片湿润,像是存了千山万水般的眷恋。
我看在眼里,就是觉得心里不舒服,不舒服得很。后来我知道那种不舒服叫嫉妒。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刻意去学习阿姊,她说话的腔调,走路的姿势,看人的眼神。
有时候连杨墨祁看见了,都会愣一下,说:「景王妃和皇后可真是像,有时候连朕都分辨不出了……」
我心中有些窃喜。然而之后杨墨祁又说了一句话,让我觉得心头一沉。
他说:「若不是景王妃眼角的泪痣和皇后嘴角的酒窝,怕是真的没人能分辨出来。」
晚上我坐在铜镜前,用脂粉将自己眼角的泪痣遮住,拿着簪子细长的银尖抵在自己脸上,想要做出像阿姊一样的酒窝,但是不论我怎么努力都不行,簪尖把皮肤戳得渗出来血珠,我看着血珠滴在桌面,像是一颗颗红珍珠。
忽然觉得自己太可笑了,从前一味想要和阿姊不一样,她做她的唐柔,我做我的唐婉,怎的如今唐婉却要变成第二个唐柔了。
然而我还是这样做了,酒窝做不出来,便只能遮盖住泪痣。
当我以这样面貌站在杨墨礼面前的时候,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喊了一声什么,而后瞬间反应过来,便什么也不说了。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我。
不过我的努力总是没有白费,杨墨礼对我的态度好了很多,不是之前那样冷冰冰。起码在吃饭的时候,他会为我夹菜。
我总算看见了一丝希望,我想着也许再努努力,早晚他也许会喜欢我的。

-4-
但是那事的发生,让我意识到了,也许我永远不应该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那天我像是往常一样去找阿姊,吃饭的时候,阿姊忽然开始反胃。叫来的御医为阿姊把过脉后,喜笑颜开地恭喜阿姊。
阿姊有孕了,两月有余。
满宫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都十分高兴,阿姊怔怔地摸着自己的肚子,没有半丝表情,大概是高兴过了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吧。
杨墨祁听到这个消息,下了朝立刻赶了过来,脸上的喜悦都要溢出来。
他握着阿姊的手说:「柔儿,我们有孩子了。以后我们一起好好地看着这个孩子长大。」
阿姊面上虽然笑着,但是眼里并没有多少欢愉,只是乖顺地称了一句「是」。
等我回家时候,管家就站在门口迎我,面容着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我下了车,他告诉我说,王爷自打下朝回来就耷拉个脸,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喝酒,这都一天了谁都不让进,也不知如何了,让我赶紧过去劝劝王爷。
我站在王爷的房前,自打成亲以后,我们就一直分房睡,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到他的房间。
我站在门口,轻轻唤了他几声。便听见瓷器砸在地面上的响声,紧跟着的是他的一声怒吼:「滚,没有本王的吩咐,谁也别打扰我!」
我被他吼得脑子嗡一声,心口凉下半截。站了半晌,便离开了。
路过管家的身侧时,我告诉他今天王爷心情不好,就顺着他吧,别再打扰他了。
管家犹豫着,但是还是同意了。
回房的路上,我只觉得双腿发沉,眼珠扑簌往下掉,怎么也擦不干净。
第二天,天还没亮,王爷就带着一队人马去剿匪。
走得匆匆忙忙,没有跟我说,也没上报给朝廷。
两个月后,王爷受了重伤,紧急送回了京都。
跟着他的将领说,王爷像是不要命似的冲在前头,怎么劝也不听,结果被人一箭射在心口,军医实在处置不了,不得已才送回来,找宫里最好的御医兴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两个月不见,王爷瘦了很多,因着受伤的缘故,整个人惨白得没有血色,眉头皱得紧紧的,很是痛苦的样子。
宫里派来的御医站满了整整屋子,日夜不休地治疗了几天几夜,我也跟着几天几夜守在一旁,熬红了眼睛才等来御医的一句危险已过,这才松下一口气。
这几天宫里不时派人过来询问杨墨礼的情况,皇上身边的人问过两次,阿姊身边的人问过五次。
太医走前嘱咐我道,虽然最危险的时期已经过去,但是人还未醒,还是得好好照看着,等到王爷醒了才真正是安全了。
我千恩万谢地送了御医出了门。回去看杨墨礼时候,依旧是那么虚弱憔悴,只是面上看起来平和许多。
我衣不解带又照顾了王爷几天,以至于整个人虚浮无力,当时我都在怀疑,杨墨礼要是再不醒来,我怕是要先走到他前头了。
我想着等王爷醒了,看见我这样劳心劳力地照顾他,也许会十分感动,兴许就此爱上我也说不定。
便更卖力地去照顾他。
这天晚上,王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阿姊。
她站在我面前,一时间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发现站在我眼前的真的是阿姊。
阿姊扯着我的手,眼角的泪珠像是断了线一样,她说:「婉儿,带我去见见他。」
我从来没见过阿姊哭得这么伤心过,心头免不了一软。
阿姊看到王爷的时候,整个人扑在他身上,呜呜咽咽地喊着:「礼哥哥。」
我恍然想起来,曾几何时,少女春闺内。
阿姊红着脸跟我说过她遇见了一个少年郎,她就是唤他礼哥哥,彼时我还以为阿姊说的是隔壁的李家儿郎,还笑话阿姊怀了春。
原不曾想那个人竟是杨墨礼。
不知是否因为是心上人的一声呼唤,昏迷许久的杨墨礼竟然迷迷糊糊中唤了一声:「柔儿。」
这一声喊得我五味杂陈,我看着阿姊开心的笑脸,更是觉得堵得难受,胸腔里的那颗心慢慢凉透。
这一刻我总是接受现实了。
阿姊跟我提了个要求,她要留下照顾杨墨礼。
我被她这个想法惊得说不出话来,我说:「阿姊你可是皇后啊,私自出宫已经违反宫规了,怎能不回去?」
阿姊拉着我的手,低声哀求着,一双眼睛布满水雾,泪水顺着眼角落在衣服上,打出大片泪渍:「婉儿,我们是双生子。只要注意些没人会发现的。阿姊不求其他的,只想等他好些了,我们就立刻换回去。」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阿姊缓了缓,而后道:「婉儿,你嫁到王府以后王爷对你并不好,我相信你也知道是为什么。」我终于抬头看她,阿姊继续道,「因为我的缘故。婉儿,这次来我并不是想同礼哥哥旧情复燃。我知道我们之间是情深缘浅,这段情我不舍,但是我更不希望再看见他因我做出这些危险的事情。所以我和礼哥哥之间需要有一个结局。一个由我亲手斩断这段情缘的结局。」
阿姊说:「婉儿,只此一次。以后我同他便是陌路人,不会再同他产生任何的交集,更不会再介入你们两个人之间。」
阿姊秋水般的瞳仁中映出我的样子,兴许是被她眼中无比的坚定所打动,鬼使神差般地我点了点头,答应了她。
只是,我若知道因为这个决定,会给未来牵扯更多的麻烦,我定然是不会答应的。

-5-
来到宫里,我整个人都如坐针毡。
阿姊说只要小心些,就不会有人发现,何况我这几个月常常来阿姊宫里,对这里的人都很熟悉了,之前又将阿姊的神态学了十之八九,想来是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我忐忑地躺在阿姊的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天边泛白才将将有些困意,阿姊身边的丫鬟锦箬,也是从小跟着我们长大的,我同阿姊交换的事情她也知情,即使不知情,这么多年的相处,她也能一眼将我们分辨出来。
锦箬轻轻地叫醒我,告诉我再过一些时候,各宫的娘娘要过来给皇后照例请安了,问我是不是要去见她们。
我告诉锦箬,在同阿姊换回来之前,我尽量不见任何人,就跟她们说皇后娘娘怀孕,身子疲乏不舒服,把这些日子的请安都免了吧。
锦箬点点头。
我本想着这样应付过去就行了,却万万没想到,我找的称病的由头,倒是找出问题来了。
杨墨祁听了皇后身子不服,下了朝立马赶了过来。
我竟然忘了,杨墨祁是很将阿姊放在心上的。
我以阿姊的身份坐在杨墨祁对面,心头慌得突突直跳,还得佯装镇定。一边担心着我眼角的泪痣是不是没遮好,另一边又不停提醒自己一定不能笑,被他发现我笑起来没有酒窝,那就能认出我不是阿姊了,我就惨了。
杨墨祁拉过我的手,关切问道:「柔儿,你身子哪里不舒服?我叫御医来给你看看。」
他的手掌厚实有力,从细腻的皮肤传来的触感和炙热的温度都让我紧张,甚至在微微冒汗。我这辈子第一次被男人拉手,还不是我的夫君。
我不动声色地从他手里抽出来,而后低头道:「臣妾没事,就是没睡好。有些疲乏了。」
杨墨祁松下一口,目光柔柔地落在我身上,只是道了一句:「那便好,若是你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之后几天,杨墨祁对我更加上心,几乎每日都会来到这儿,同我聊天,陪我下棋,似乎完全没有发现不对劲。
这倒是让我觉得自己的伪装真的不错,心里的担忧也多少放下了一点。我仍是希望阿姊能赶紧回来,各回各位,才是真正地放下心。
他在写字,我在一旁研磨,杨墨祁写得一手好字,笔锋骨力遒劲,收放有度。而杨墨礼的字却更加雷霆万钧,顿挫间含有凌厉之势。字如其人,这话说得确实不假。
日光自树缝间晃在眼上,抬眼一看,窗外杏花雨下,十分好看,一时间看得入神,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半晌,一声轻笑,我才回过神,却见他笑意甚浓,我问他在笑什么,他偏不告诉我,只是一味地笑,我扁了扁嘴,将手里的这方砚台一圈又一圈地磨个不停。
他拉住我研磨的手,含笑的眼睛映出我的脸:「别生气了。我给你画幅画赔罪可好?」
他不由分说地让我倚在床案上要给我作画,我一时之间连手脚都不知道放哪儿好了,他只是说让我怎么舒服怎么来,这画且得画一会儿呢。
我坐得端端正正,整个后背挺得板直,杨墨祁看了我一眼,哭笑不得:「你若是这个姿势,怕是撑不到半炷香就会酸软了,你放松些……对,再放松些,把手支在案子上,不要用扇子挡着脸,嗯,就这样就很好了。」
最后杨墨祁教我摆弄好姿势,便开始低头作画,不时抬头看看我,再低头画上两笔。
这个时候,我总算可以堂而皇之地看他了。
杨墨祁眉眼间总是含着笑,正如那一汪化了腊月寒冰的春水,让人心口暖暖的。我有点好奇,杨墨祁他这样好,这样温柔,为什么阿姊不喜欢呢?
「在想什么?怎么脸这么红,可是看我看的?」他仔细地在画纸上描摹什么,轻扬起一边的眉头,好整以暇地调侃我。
被一下戳中心事,我的脸更红了,嗔怒地瞪了他一眼,倔强反驳道:「才不是,臣妾是热得脸红!」
他没再答话,只是扬着嘴角,眼里堆得全是笑意。
一个没忍住我还是睡着了,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就看见眼前一张脸极近地贴在我跟前,差点吓得我叫出声,幸好还是忍住了。
他笑了笑,眼里尽是柔软:「醒了?画好了,来看看吧。」
杨墨祁的画是出了名的好。
只见画里的人半倚在桌案上,旁边的窗外杏花纷纷,一株杏枝从窗口探了进来,十分相洽。
只是他所画的我,眉眼间怎的这样……含情脉脉?
我当时的眼神是这样的么??
忽然身后的杨墨祁凑过来,将我环进了桌案间,我整个人被他的气息包裹起来,后背触到他的稍显纤弱的胸膛。我只觉得轰的一声,脑子里面乱糟糟的。
他喉头动了动,话语间带着低哑:「这段日子我觉得很开心,我们就这样长长久久下去可好?」
我能感受到他吞吐的热气洒在我的脖颈间,湿湿热热的,激起来皮肤起了一层细细小小的颤栗。心跳如鼓,我伸手一晃,假装将不小心将桌案上的杯子打翻了,我连忙拾起画卷避免它被茶水浸湿,顺理成章地挣脱了他的怀抱。
我将画卷搂在怀里,半跪着向他请罪,我不敢抬头看他。我觉得他一定会生气。
屋子里静得没有一丝声响,良久,才听得他一声叹息,说没关系,他不生气。
而后向我伸出手,我顺着他细长的手,偷偷地抬眼看了看。
他好像……确实没有生气,就是整个眼眸像是蒙上了一层纱。
杨墨祁还是生气了,我很确定。
因为他已经两天没有来看我了。
连同那幅画他也拿走了。
我问锦箬,从前皇上会天天来阿姊宫里么?锦箬说也不是,只是最近这几天来得勤些,从前阿姊在的时候,皇上也来,只不过两个人坐在一处总是没有话说,皇上很快就走了。这几天,皇上在我这里一待就是大半日。
话刚说完,锦箬压低了声音,沉重道:「王妃,这样下去不行的,等哪日皇后回来了,很容易让皇上发现的。」
我觉得锦箬说得很对,还是得跟杨墨祁保持距离才最稳妥。
我又问锦箬王爷好点了吗?
锦箬说王爷还没醒。
我有点奇怪,明明阿姊来得那晚,王爷已经有醒来的兆头了,这五六日过去了,怎的还没能醒来?
锦箬支支吾吾说什么王爷伤得太重了,所以一时半会很难醒来。
我瞧着她,心里头存着怀疑,也没有继续问下去了。

-6-
为了避免别人发现我同阿姊交换的秘密,我一直在闷在院子里没出去。闷了这些日子,锦箬怕我无聊,找人在院子里做了架秋千。
小时候唐府也有一架秋千,我经常同阿姊一起玩,两个人比着谁的秋千荡得更高。只是后来开始阿母让我们学规矩,就不允许我们成日玩闹,连秋千也拆了。
所以当我重新坐上秋千,心里是真切的欢喜。
锦箬在后面推我,耳边呼呼的风声,整个人轻快得仿佛没有重量,所有的忧愁都在这一股风变得模糊不清。
我笑着让锦箬推得再高些,再远些。秋千荡得越来越高,皇后宫殿的城墙外的景色也能被看到,我想着如果荡得再高一些,我是不是能看得更远。能看到王府,能看到唐家,还能看到阿母?
然而这些我都没看到,只看到杨墨祁立在不远处的柳树下,不知道站了多久。那双浓墨似的眸子幽暗深沉,就那样定定地望着我。
我慌了,连忙叫锦箬把秋千停下来。
我从秋千下来,理了一下仪容,杨墨祁也走到了我跟前,我将脑袋垂得低低的,向他请安。
他一直没作声,我也不敢动,老老实实地保持这个姿势。
半晌,他才开口让我起来,跟我说:「陪我走走吧。」
杨墨祁走在前面,我跟在他身后,他一直没有说话,我也没说。以前我们也有这样安安静静的相处,但是不知道为何,今日的安静中总是带着一丝诡异的不安和忐忑。
我以为他打算就这样沉默下去,他倒是开口了,他说:「前些日子景王昏迷不醒,你一直很是担心。怎么这些时日,你对景王的事情不闻不问了?」
他一说完,我心里咯噔一下,我想他是不是发现阿姊和王爷的事情了?
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杨墨祁又问了一遍:「怎么不说话,这个问题很难么?」
他的声音不冷不淡,但就是让我后背冒了一层冷汗。
我恭敬地垂下头,脑子里面飞快地组织语言,谨慎道:「王爷是皇上一母同胞的阿弟,听闻那些日子王爷十分危险,作为皇嫂,臣妾自然会担心。王爷又是婉儿的夫君,婉儿一直在臣妾和阿母的庇佑下长大,也没经过这样的事情,臣妾也担心婉儿因为王爷的伤势而忧伤过度,少不得要上心些。」
我觉得这话已经说得很是周全,便悄悄地用余光打量杨墨祁的神色。
他站在一池莲塘边上,神色平淡地望着望着远处的湖面,我看不出来他对我这个回答满意不满意。
他目光深远,声音也跟着变得飘飘忽忽,他告诉我:「听说景王三天前已经醒了,景王妃守在床前照顾了几个日夜,景王十分动容。从前景王对王妃很是冷淡,如今两人却十分恩爱缠绵。」
他转头向我,带着探究观察我的每一个表情的变化。饶是我此刻内心翻涌如惊涛骇浪,我都得强忍着,不露出一丝破绽,我扯了出一个笑,道:「那……真是太好了。」
我也不大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也许是我说的那句话以后,也许是又待了一会儿。
我站在池边,一瞬不瞬地望着偶有波澜的水面,眼睛干得难受才想起来眨一下。直到锦箬找过来的时候,才跟着她回去。
三天以后,杨墨祁宣召景王和景王妃入宫。
于是就出现了很搞笑的一个画面,我穿着阿姊的皇后衣服坐在杨墨祁身边,阿姊和杨墨礼坐在我的下首。
正如我第一次进宫见阿姊那样的。
阿姊穿着我的衣袍,眼角画了跟我一样的泪痣,扮着我的神态柔顺地坐在杨墨礼身边。只是阿姊看起来有些慌张,肉眼可见地局促,阿姊她看着我的眼神中带着愧疚。
杨墨礼一直未将眼光放在我身上,他握着阿姊的手,仿佛是在告诉她,一切有他。
你看,阿姊不管在谁身边,都会被人用最温柔的方式对待。
我端起酒盏往嘴里灌去,也没再听他们说什么,一杯酒又一杯地灌下肚子,没过一会儿,脸上就腾起酒红,我给自己又倒满了一壶酒,端起杯正要送到嘴边的时候,横空插过一只手,压住我的手腕,我过扭头,杨墨祁正蹙着眉看我。
「这酒后劲儿大,少喝些吧。」
不喝就不喝吧……
只是杨墨祁压的手没有松开,反而往下一滑牢牢攥住我的手,他的一双手紧紧地包裹住我的,我能感受到他手很温热,很厚实,一时之间觉得有些踏实。
这样的堂而皇之,自然也被阿姊和杨墨礼尽收眼底。
宴席将终,我看着阿姊强打笑意,说道这些日子她都在照顾王爷,很久没有看我了,我很想念她,想留她陪我说说话。
还未等阿姊说话,旁边的杨墨礼便用恭敬得不能再恭敬的语气,将话头截下:「皇后娘娘,臣的身子才有起色,这个时候离不开婉儿,不如等过些日子,再召婉儿进宫陪您吧。」
我定定地看着杨墨礼,一字一句道:「可是我也真的很想念婉儿啊。」
杨墨礼低了眼,推脱道:「皇后娘娘,再过些日子吧。臣真的离不开她。」
杨墨礼不想阿姊换回来,他们有情人才团聚几天,更是不愿被我一棒子打散。此刻的我倒是成了不近人情的那个。
我握紧了手指,指甲一点点掐进掌心,甚至能感受到一片滑腻。
「既然舍不得,那景王妃便过些日子再来吧。既都住在京都之中,又何愁见不到,何必搞得跟生死离别一样。」杨墨祁挥了挥手,将宴席散了,拉着我起身便要离开。
我才站起身子,紧跟着眼前一片头晕目眩,刚才喝了那么多,如今酒劲儿上了头,脚上虚浮,一下磕在案几上,疼得倒吸一口气。
杨墨祁弯下腰将我一把横起,我像是猫儿一样窝在他怀里。
他这样的动作并不合规矩,只是他没有顾忌其他人异样的目光,大步从他们眼前走过,经过杨墨礼身旁时,杨墨祁脚步顿了顿:「皇后喝醉了,让景王和景王妃看笑话了。只是话又说回来,朕的人,朕不心疼还有谁疼。」
出了门后,我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声「谢谢」,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见。
晚上,阿姊托了锦箬给我带了句话,她说她对不住我,再过几天就马上换我回去。
锦箬踟蹰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王妃莫要误会皇后,她也想回来的,只是被王爷拘着脱不开身,耽搁这些时日的……」她的声音慢慢淡了下来。
我没有作声,只是翻了个身,接着睡了。

-7-
大抵是因为那一天的事情,我的心情一直都不好,只想窝在屋子里好好静一静。
杨墨祁却非要拉我出来。
我想杨墨祁这个皇帝当得真的是太闲了。我在屋子里闷得好好的,偏要拉我出来……嗯……划船……还是在晚上……
不出来又不行,谁叫他是皇上呢。
我坐在船头上,撑着腮看着杨墨祁撑着一杆篙,左一下右一下,湖水被船篙拉出一道长长的痕迹,留下圈圈涟漪。
我没想到他一个皇上,竟然还会划船,倒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杨墨祁笑了笑:「心里烦乱时,就想找个清净的地方,但是不管去哪儿都会有一群人守着,无意间便发现了这么个地方。在这儿谁也打扰不了我。」他将手里的篙换了方向,划了一下水,「这个地方,你是第一个来。」
我一愣,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撇开头装作没有听到,也避开了他的视线。
他身子不好,划了几下就有些微喘,遂放下篙,坐在我身边,仰着头看天,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这天上乌云遮月,有什么好看的。扭过头却见他颚颈处,极是流畅的线条,一时间有些走神。
感受到我的目光,他转头往向我,两人之间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空气,我仿佛触电了一般,向后躲了躲。这动作太大,小船随之剧烈晃动起来,杨墨祁下意识地揽住我的腰,我整个人扑在他胸前。
我贴在他胸口,听见他的心脏有力且急促地跳动,他的体温正透着衣服慢慢被我感知。直到远处一声鸦啼,我才从怔愣中恢复过来,从他怀里睁开,慌张地不敢看他,仍然能够感受到他注视的目光,支支吾吾道了一声谢谢。
「你刚才听到什么了?」他说,「你刚才贴在我的心口时,你听到什么了?」
他的手依旧揽在腰上,寸寸收紧,此时乌云散开露出皎白的月光,他的眼睛透着月亮的影子,看着格外明亮。
我讷讷道:「心……心跳。」
他继续问:「什么样的心跳?」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问什么,诚实地回答:「就是像鼓一样,怦怦怦……跳得很乱。」
「这些日子,我被一个问题搅弄得心神不宁,现下,我终于知道答案了。」他向来苍白的脸上透出一抹动人的红,声音轻快得仿佛从沉重的枷锁中解脱出来。
他揽我入怀,一手托着我脖颈。我的下巴抵在他的肩窝里,瞪大了一双眼睛,浑身僵硬得像是块石头。
杨墨祁感受到了我的抗拒,便松开了手。隔开距离后,依旧能看到他面上有着仍未消退的笑意。他好像真的很开心。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我抿着唇,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以后不会这样了。」他弯了弯眼睛,眼里倒映着我一个人。
这一晚乌云散去,圆月悬空,星光闪耀,芙蕖花绽在朵朵莲叶上,嫩绿的叶映衬凝脂般的花,尤显娇俏,夜风袭来,花枝乱颤。
那天以后脑子里总是会想起来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有些心烦意乱,又忍不住脸颊发烫。更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他,索性就回避不见。
这几日,流水似的赏赐进了皇后的宫殿。不知为何,总觉得他送的东西倒是很偏向我的喜好,嗯,我的,唐婉的,而不是阿姊的。
以至于每次收到这些东西,锦箬的眉头皱得比我还深,没有说什么,只是将赏赐收拾到小库房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晚上锦箬送我去了濯清池便离开了,每逢初一十五的前一天皇后都要来此沐浴,大约这也是皇后所能享受到的独一份的享受。
这也是我头一次来到这里,说不好奇倒是假的。
濯清池里挂着层层纱幔,重重叠叠地垂在地上,越靠近里面的水汽越重,湿气夹杂着水气扑在脸上,闷闷的。
贴着池壁浸在温热的水里,蒸腾的热气将整个皮肤都带上了淡淡的粉色,舒缓得让人直发困,迷迷瞪瞪间隔着数层重纱中听得一阵脚步,那点困劲立马消失殆尽。
抬眼一看,来人正是杨墨祁。
他的脸色带着不正常的红,隐约间可嗅到酒气,他眼睛中带着醉意蒙眬,看到一脸惊讶的我后,他也同样讶了一讶,而后想起什么倒是又淡然下来了,偏了偏头:「我想起来了,明天就是十五了。难怪你会在这儿。」
还好这池子里还有一堆花瓣,不至于一览无余,我讪笑慢慢向后退去道:「我……臣妾来得不巧。打扰您的沐浴了,这就离开。」
我看了看四周,而后发现,若我自行离开且不被杨墨祁看光,这件事根本就不可能。
我小心翼翼地说着:「臣妾这样不大方便。那个……皇上不妨等下再进来?」
在我的印象里,杨墨祁一直是个温润如玉的端方君子,将这样的难处同他一说,想必他也是会同意的。
谁知杨墨祁并非我想象中的杨墨祁。
他眉头跳了跳,唇角勾起笑,竟然一脚迈进了池子里,极其坦然道:「这有什么不方便。既然是夫妻,一起沐浴倒不是很正常么?」
他走到了我的跟前,低头瞧着水面只剩下一个脑袋的我,眼睛笑意甚浓。一时间我甚至觉得他是故意的。
我的后背已然贴在池壁,退无可退,只得瞪大了眼睛,面色涨红。
「莫非……你害羞了?」他忽然笑出声,瞳仁似墨,里面映着一个小小的我,慌乱,娇羞的神色尽览无余。知道的晓得我是真的恐慌害怕,不知道的以为我在欲拒还迎。
我道:「我……臣妾,习惯自己一个人沐浴。皇上在这儿,臣妾不自在……」
慌,很慌。我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了。
杨墨祁忽然微微俯下身,带着一身的醉气,细小的水珠随着他的动作,沿身体线条滑落在水中,他伸手摸向我的脸颊,顺着下颌一直到眼角,便停留不动。
他愣了一愣,眼角微微上扬,声音里带着一股低哑:「你现在的样子,很美……」
他看着我的眸色越加浓烈,浓烈到仿佛我是他眼前一块唾手可得的猎物。
「可以么?」话音刚落,他的另一只手已然攀到了我的腰上,濯清池的水甚至都不及他手掌的火热。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说的「可以么」是什么意思,他的吻已经落在脖颈上,一直绷紧的神经终于绷不住了,眼泪簌簌地从眼眶往下掉。
「你别这样,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我伸手抵着他的胸膛,将他向外推,一时间哭得稀里哗啦,将刚才暧昧的氛围尽数打破。
杨墨祁显然也被我这副模样吓了一跳,他停下了动作,向后退了几步,面上愧疚和懊恼。
他看着我哭得十分伤心的样子,想伸手替我擦去眼角的泪水,然而我看见他向我伸过来的手,哭得更凶了些,他的手悬在空中,又缩了回去。
「你不愿意,我不会逼你的。」他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沉着声音道,「你……莫哭了,我这就离开。」他临走前,他站在远处向这边深深地望了一眼,这才离去。
我一个人在濯清池哭了许久,起初是因为刚才的惊吓,后来万般委屈一起涌上心头,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还是锦箬见我许久没出来,这才进来找我。
锦箬扶着我,我抽泣着连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利落:
「锦箬,你告诉王爷。倘若明日阿姊不回宫,那么我自己回去。」

-8-
我的决绝终于让我和阿姊各归各位了。
夜半,皇朝外,月光被树影撕扯成碎片,偶尔夜鸦长鸣。车辙滚过石路,发出深沉的声响,在夜里尤其明显。
我和阿姊的马车相错而过,阿姊叫停了马车,支起来车帘道:「这件事情已经了了,我同王爷再也不会有任何瓜葛了,你且放心吧。」她顿了顿继续道,「婉儿……你受委屈了,是阿姊对不住你。」始终听不见我的回应,阿姊没再说话,拉下车帘,向着宫里的方向去了。
我以为我这次的付出,起码会得到杨墨礼一点点的怜爱,或者是好感。
直到我回到王府,对上他眼中噙着的冷漠,以及一句不冷不淡的:「王妃既然回来了,便好好休息吧。」
这一刻仿如一盆冷水直接扣在我的头上,让我觉得我的付出都成了一个笑话。
我笑了一声,笑得让我自己都觉得假。而后向他欠了欠身子,回了一声知道了。
回到了王府我便写下了和离书。
我可以接受我的夫君不爱我,甚至可以接受我的夫君对我没有半分情分,但是我不能接受自己被当作一个工具,被随意把玩拿捏。
立在书案前写下最后一个字,满篇簪花小楷,和离书三个字却写得顿挫有力,仿佛这样才能疏解我心中的愁闷。
我望着这三个字,忽然笑了,觉得自己太过天真。自从建朝以来,唐家的女儿注定是要嫁给王室血脉的,成为皇后抑或是王妃,这是祖宗的规定,即使有夫妻不睦的,却也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没有一对是能和离的。
笔在空中悬了许久,笔尖的墨汁落在熟宣上,我望着这一团印渍愣了愣神,良久,还是将这张和离书收在角落中。
我听身边的小婵说,那日锦箬将我的话带回了王府。
阿姊执意要走,直至将簪子抵在脖子上,杨墨礼这才同意她离开的。小婵说完这话,怯生生地端详着我的神色。
我盯着手头的书,若无其事地翻了下一页。
那天晚上,我就想明白了,人生漫漫数十载,爱情也不过是占了区区一小片地方。有些人大约终其一生也得不到,既然求而不得,那就不求了。
大家和平处之,走完这一辈子,也挺好。
想明白这件事,反而觉得整个人轻松了很多。
人大抵就是这样,在一条走不通的路上撞得鼻青脸肿,转头看见了隔壁的小路,走过去发现风景也是别样的好。

-9-
之后的这段日子,我过得无比舒畅,不必再学着阿姊,不必再用脂粉遮住眼睛的痣,更不必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杨墨礼身后。把以前为他做点心做羹汤的时间,用来弹弹琴读读话本,倒是也闲适自如。
宫里逢宴还是会唤我过去,都被我找的托词婉拒了。宫里面的事和人,我都不太想掺和了。
不过即使我不去打听,宫里的消息还是以各种小道消息的方式传进我的耳朵里。
最近宫里传来的最火热的八卦消息是帝后不和睦。
说是有段日子皇上天天往皇后的宫殿跑,忽然有一天,皇上满面喜色地进了皇后宫里,而后待了短短一盏茶,便铁青着脸离开了。自那日起,皇上再也没去看过皇后,各种缘由谁也不知道,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小婵一脸担忧地,问我是不是皇上发现了什么?
我端着茶杯的手一顿,皱眉告诉她别胡说。
人只要一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我便给自己找了点事情,摆弄起了花草。原先我挺不喜欢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但是最近忽然发种植花草的乐趣。毕竟只要用心浇灌,好好地呵护着,它便不会辜负我的一片辛苦,会绽放出自己最美的样子。这一点可是比人强多了。
我托人寻了一盆很是娇贵的水浮莲,赶到了天气渐凉才拿到手上。
我蹲下身子,仔细摆弄着每一片莲瓣。
「你在做什么?」
我愣了愣,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仰起头,正好同他大眼对小眼。
天气渐凉,他身子又比常人弱一些,别人只是穿着厚服,他却多披了一件披风。相比上次见到,他又瘦了一些,气色看着却十分不错,此刻他笑眼弯弯,眸子里的我正蹲在地上仰着脑袋愣愣地瞅着他。
轰的一声,脑子里像是炸开了花,我急急忙忙站到远处,理了理仪表,而后向他行礼。
杨墨祁偏了偏头:「我是不是又吓到你了?」
你说呢?我在心里默默道了一句。
他越过我,看到地上开得正好的花,眼中一亮,倒是十分新奇:「这是什么?」
我道:「水……水浮莲。」
「你离得这么远。我都听不清你说什么。」杨墨祁招招手,「过来些,给我讲讲这是什么花。」
我往前挪了两步。
杨墨祁:「再近些。」
又往前挪了两小步。
他哭笑不得:「我又不吃人,你怕什么?」他歪着脑袋,故作疑惑道,「难道是我做了什么让你害怕的事情?但是我实在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婉儿,你能告诉我么?」
这一声婉儿叫得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他这样叫我的闺名实在是不妥帖的,只是他自己并没有觉得。
我紧张地搅动衣角,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他的话。
「皇兄来了也不说一声,若非下人通传,我还不知道皇兄在这里。」冷漠的嗓音突兀响起,身畔站定了一个墨色身影,杨墨礼不知从哪里来的,眉目间透着和嗓音一样的冷。
杨墨祁笑道:「许久没来过你的景王府,便想来看看,正巧看到景王妃心得了一盆水浮莲,倒是有趣,就说了几句。」
杨墨礼目光似是随意一般落在我的身上,眸光深沉,像是一池深潭。
一阵秋风卷着凉意袭来,紧跟着杨墨祁就咳了两声,身子微微颤抖,伸手将肩上的披风向下扯了扯。
杨墨礼道:「今日天气寒凉,皇兄身子不适,不如我们进屋吧。这里离王妃的院子近,倒不如就近在这里歇一歇。」转头向我:「王妃意下如何?」
他这样说,完全没有给我拒绝的理由。
我的小院子是进门前杨墨礼选的,大约是因为他不想见我的缘故,所以选了个较为安静僻静的地方。这地方向来没有其他人来,如今一下倒是进来两个人,局促的小院显得有些拥挤。
杨墨祁和杨墨礼进屋后,我让人关了四周的窗子,又特地让人备上一副软垫给杨墨祁坐着,这才下去给他们备茶。
等带了茶回去,踏进屋里,便感觉屋里一股微妙的难言的气氛。尽管两个人都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一人面上温润平静,另一人却冷漠疏离。说是两个兄弟,坐在一起倒是更像陌生人。
杨墨祁接过我递过来的茶盏,肌肤相碰之地仍感到一片冰凉,他微微眯起眼,笑着道了一声谢。
转头又添了一杯水,递给了杨墨礼,他伸手接过,手中一松,杯盏应声落地,碎裂的瓷片和着茶水扣在地上一片狼藉。
我下意识地蹲下身去拾碎片,手中力道大了一些,尖锐的瓷片刺入手指,顿时渗出几点殷红,我倒吸了一口气。
原本这也没什么,不过一点小伤口而已。
杨墨礼赶在杨墨祁欠起身子前,一把攥住了我的手,唇覆在伤口上,微微吸吮出陷在肉里的瓷渣。
我被他这样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要抽回手,却被他攥得更紧了。他抬起眼睛,眼中带着一丝威吓的意味,让我不敢再动。
这个眼神并没有被杨墨祁看到,从他的角度见到的只有两个人相互缠绵眷恋的模样,他的神色晦涩难辨,紧抿着唇,面上又多了一分苍白。
杨墨礼又仔细地看了一眼我的指尖后,扬起头,缓缓地道:「这样的事不需要你来做,下次坐在那里等着下人收拾就好。」他就势扯过我的手,拉到他身旁紧贴着坐下,目光扫过杨墨祁微蹙的眉,眼底闪过一丝光,扬起嘴角笑,「婉儿向来粗心,臣弟一时心急便也顾不得许多了。让皇兄见笑了。」
杨墨祁端起杯盏遮起一半脸,声音悠悠地从杯子后响起:「景王和景王妃的感情果然同传闻中说得一样好。」
杨墨祁口中的「传闻」正是我同阿姊交换时传出来的。
果然杨墨礼听到这话,眉头跳了跳,唇角扯出坦然的笑:「从前臣弟眼浅,如今看到了婉儿的好,自然是当珍宝似的捧在手心里,日日看都觉得不够。」
他转头向我,眼中的绵绵情意也差点连我也骗了过去。
杨墨祁待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离开了,杨墨礼拉着我在门口送他离开。顶着半红叶子的树,被秋日夕阳扯得斑驳,他踏过这些碎影,披风套在他纤弱的身子,透出一股落寞的味道来。
我微微侧目,杨墨礼望着那个背影,眼眸中带着刀锋般的凌厉一闪而过,看得我心头一惊。

-10-
杨墨礼似乎转了性一般,竟然命人往小院子送来很多衣服首饰。杨墨礼的乳母向来不喜欢我,如今也跟了过来,笑眯眯地捧起我的手,说这些都是王爷让她精心选来送过来的,过些日子宫里夜宴,好同他一道过去。
她们走后,小婵看着这些东西,样样都是上等货色,眉头喜色难掩:「王妃之前的付出,王爷果然是看在眼里的,如今这般上心,总算是时来运转。」
这些东西在我眼里十分扎眼,我不晓得杨墨礼突然殷勤起来是为了什么,但必然不是小婵说的那样。
这份担忧一直持续到夜宴这一日。
杨墨礼送来这套衣服华丽异常,我只是觉得穿着它去宫里赴宴实在太过。本想换上一套素净些的,却被杨墨礼的乳母拦下了,说是王爷吩咐下来,便不由分说地将我送出门外。
杨墨礼正在门外等着,见我这一身盛装打扮,先是愣了一愣,目光由下至上游走一遭,看得我十分不自然。
良久,他唇角勾起:「王妃今日必定是人群中最耀眼的。」
正如杨墨礼所期待的。
我的出现成为了晚宴上一个特别的存在。热闹的人群安静了片刻,众目睽睽之下让我心生胆怯,踟蹰着不敢上前一步。
杨墨礼握住我藏在衣袖中的手,倾身过来,笑容从容又得体:「王妃,我们进去吧。」
视线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我面上强装镇定,杨墨礼拉着我紧贴在他身旁坐下,待他松开手后,我才默默地往远处挪了挪。
坐在上座的杨墨祁,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微微垂下眼,便移开了。阿姊见到我,两弯柳叶眉毛柔柔地蹙起,不知在想些什么。
宴席很快恢复之前的热闹,有眼色的朝臣立刻奉承起来,对景王妃的装扮进行一番毫不吝啬的夸奖,譬如头上的海珠八宝凤挂珠钗是如何精巧华贵,身上的绛红缎绣裙又是如何锦绣雅致,袖口处的金纹蝴蝶又是出自哪个名家秀娘之手。用语之繁杂,词藻之华丽甚至很多是我从未听说过的。
杨墨礼似乎对此非常满意,唇角含着的笑一直未曾放下,他举杯饮下手中的酒,缓缓地道:「王妃本就颜色倾城,自然配得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语毕,他偏头看我,眼中柔情似水。他忽然敛下神色,道了一声:「别动。」我配合着没有动,他凑得近了些,伸手将我鬓边的发丝拢到耳后,动作轻柔又缓慢,神色专注认真,似乎再没有事情比这个更重要。
倘若是以前我,大约会因为他这样的动作怦然心动,只是现在却不会了。
我看得出他未到眼底的柔情,也注意到他浓墨似的眼眸并非看我,而是越过我,观察着坐在高位的阿姊。
杨墨礼的这一出精彩表演,让朝臣们又纷纷表示对我们之间伉俪情深的羡慕与向往。
我不动声色地拉开了和他的距离,微微侧目向上望去。
阿姊的笑僵在脸上,她接过身旁宫人递上来的水,杯子遮住她大半张脸,再放下来时又是那副从容的神色。
宴席过半,阿姊便提前离席,想必刚才那一场戏让她觉得不太舒服。
这本就是寻常宴席,许多人只坐了一会儿,便三三两两离席闲逛,杨墨礼也离席不知去哪里了。
我坐在这里觉得十分烦闷,索性也出去透上一口气。
寻着长廊尽头一拐,仿佛世界从中割裂。这头华灯初上,灯火阑珊,那头寂静得隐约可闻风声颤动的声音。
有些时候我越是想独善其身,但世事难料,偏要将我掺和进一摊浑水之中。
就比如现在,我明明只是想散个步,偏让我撞见了阿姊和杨墨礼在月下相会。
勾月泛白,阿姊亭亭而立,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在泠泠月光下显得尤其冷漠。
颀长身影从幽深的树林向明亮的月光下靠近,秋日枯叶带着干枝断裂的声响在脚下碎得一塌糊涂,渐行渐近,距离那明亮仅几步之遥。阿姊立刻道:「别过来。」
脚步应声停下,他仍隐在黑暗中,只看得到下半张脸。
阿姊背对着他,背脊挺得直直的:「我说了到此为止了,我们之间是不可能有结果的。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呢?」
「怎么就没有结果?」他迫不及待地证明,「刚才在宴席上,你明明就吃醋了。柔儿,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杨墨礼一步踏过黑暗,立在阿姊身后。
「礼哥哥……」阿姊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倘若我仅仅是唐柔,尚且还能随心所欲,何况我已经任性过一回了。」顿了顿,「如今我也是皇后,更也是我肚子里孩子的母亲,我也有需要担负的责任。」阿姊望着微微隆起的肚子,眼中尽是柔软。
乌云蔽月,起起伏伏之间的忽明忽暗,映出杨墨礼一张神色难辨的脸。
阿姊抬起头,语气甚至带了一丝恳求:「礼哥哥,我们之间注定有缘无分,既是如此,倒不如长痛不如短痛。放下吧,我们都放下,好不好?」秋水般的眼睛泛着盈盈水光,尤其动人。
「如果我放不下呢?」杨墨礼伸出手,阿姊后退一步,生生躲开了。
寒夜冷风吹得枯枝摇曳作响,拂过两人身畔卷起衣袂翻飞又落下。
阿姊声音温软却坚定:「那也要放下,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的独处。」阿姊坦然一笑,再开口已是唤他王爷,阿姊道:「婉儿是我胞妹,更是唯一的妹妹。为了我,她已经受了不少委屈。我看得出婉儿心中原是有你的,王爷,莫因为我辜负她。」
杨墨礼拧起眉头:「柔儿,你当真要如此么?」
「是。」阿姊没有片刻犹豫,「看见婉儿幸福,是我现在最大的心愿。」
杨墨礼冷笑森森:「好一个姐妹情深。我在你心里竟是一个可以随意舍弃,随意推给他人的存在?」
他咄咄逼人的质问,并没有得到阿姊的回应。
杨墨礼眸中寒意更深:「柔儿,总有一日,你会回到我身边。」语毕,他转身再次隐入黑暗。
阿姊独留在原地,身形微微晃了晃,阖目望月,眼角的泪珠映着月辉,在面庞留下一道水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再睁开时,已然十分清明。
那晚回去的马车上,杨墨礼倚在车壁上阖目养神,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他周身弥漫的冷意和隐忍着的情绪,让坐在他旁边的我感到十分不适。
车轮压在石路的声响戛然而止,管家的声音悠悠自车外响起:「王爷,到家了。」
杨墨礼纹丝未动,像是睡了,我正准备去叫他,他忽地睁开眼睛,一双眸子亮得惊人,四目相对,将我要讲出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听到里面没有动静,管家的声音又响起了一遍:「王爷……」话未说完,便被杨墨礼截断了:「本王知道了。」
车厢内光线深谙,狭窄闭塞的空间,每个喘息之间都如坐针毡。杨墨礼的视线落在我的身上,定定地看着,似乎是从未见过一般。被他的目光灼烧发烫,难耐得冒出逃离的想法,他才终于开口:「婉儿,你嫁到王府有多久了?」
我微微垂眼,诚实道:「一月出嫁,如今已有半年有余。」
「半年……」他重复了一遍,嗓音清清冷冷,「这半年来你可有怪我冷落你?」
他带有探究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仔细地看着,不放过我脸上任何一个表情。
我迎上他的视线:「曾经有过,但是现在不会了。」
他扬起眉,似乎并不打算深刻讨论这个话题。他伸出手,慢慢移上我的面颊,在眼角下的泪痣上停留摩挲,视线久久停留在上面。片刻后,他抬起眼:「婉儿,你做的一切我都记在心里,」语气柔软起来,「我不是薄情之人,不会辜负你的情谊。婉儿,日后我会好好待你。」
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不知要表现什么样的神态,更不知道要怀揣何种心情。
从前我想要他的一份喜欢,他却喜欢阿姊,如今阿姊不要他了,他便将这份喜欢移情到我的身上,可惜现在连我也不想要了。
这算是什么?造化弄人么。
然而他的喜欢来得这样晚,没有雪中送炭,锦上添花就徒剩多余了。既是如此,两个人相敬如宾过完这辈子,正如在出嫁前阿母对我说的那样。
毕竟这一世我要和他相伴这一生,这是唐家女儿的命运,谁也改不了。
拉下他抚在我面颊的手,看似十分珍重地捧在掌心中,实则是我不习惯他的触碰,又不想表现得太过明显。
我看着他,没有什么情绪,只是乖顺地应了一声「好」。

-11-
杨墨礼似乎真的在履行他的话。
他会立在我身边,挽着我的手走青石阶上。会在初秋乍寒,赶在第一缕冷风之前,将身上的披风套在我的身上,可以说是处处周到,无微不至。
只是,他的瞳仁似浓墨难以化开,望着我的时候,像是透过我寻找另一个相似的身影。
我并没有戳破这个虚幻的泡沫,保持我同他之间微妙的平衡。
很快,景王和景王妃这对鹣鲽情深便传遍了整个帝都之中,成为了不知真相的人们口中得以羡慕的一对伉俪。
阿姊对于我同杨墨礼这样的状态十分满意,因怀着孕的缘故,阿姊整个人都圆润了不少,眼中都是即将为人母的喜悦。
阿姊总是担忧我因相换的事,姊妹之间存下芥蒂,时不常地询问着我是不是还怪她,一双手拉着我的,在她也没有发觉的情况下微微用力。黑白分明的杏眼瞪得大大的,半是期待半是忐忑。
我对上她恳切的眼眸,心绪翻涌。她毕竟是我阿姊,我怨过她,妒过她,但是我们之间才是有骨血之情的亲人。
我始终无法对阿姊硬下心来,最终还是选择了原谅阿姊。
之后我碰见了杨墨祁。
时至入秋,枯黄随着叶子的轮廓蔓延至整个脉络,肉眼可见生机的流逝。杨墨礼立在树下,这个气候天气凉爽,他却已经裹上厚实的披风,尤其显得格格不入。
初见到他,我下意识地想要逃。
他忽然咳嗽起来,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身子由微微的颤动慢慢剧烈起来,气缓下来,苍白的面色也带得一片涨红。看到这一幕我抬起来的脚,不知道怎么就迈不动了。
他似乎有感应一般,转头望向我,一时间四目相对。
秋风拂过,叶浪沙沙作响,黄绿相接的梧桐叶随着这阵风享受最后的自由,洋洋洒洒地从我同他之间落下。
好看的眉眼带上一抹异彩,他勾了嘴角,扯出一道柔软的笑:「许久未见了。」
其实他这话说得很奇怪,这些日子我同杨墨礼没少进宫,更没少见他,上一次见还是昨天。所以他这句许久未见,并不是表面意思的许久未见。
我低了低身子向他行了个礼。
再抬头时,他已经向我走来,间隔几步堪堪停下:「婉儿,你最近过得可好?」
我微微垂下眼,摆出一副恭敬得不能再恭敬的态度,告诉他:「我过得很好,多谢皇上挂念。」
杨墨祁低头看着我,眼睛似是一汪活水,潺潺而过,映着日光,波光粼粼地映出我的身形。我站在他跟前,掌心热得发汗,之前没有觉得什么,但此刻同他单独处在一起,心中慌乱得竟然想要逃离。
好在一阵风迎面吹过,吹散了这股莫名的燥热。
忽然眼前手影一晃,不知怎的,我竟然以为他要摸上我的脸颊,又或许是太过紧张,以至于慌忙之中向后退了一大步,脱口而出道了一句:「不可以。」
一双宛如白瓷的手,纤细且分明,此刻僵在虚无的半空中,他嘴角的笑容也僵硬住了,流光溢彩的眼也沉寂下来。堪堪收回手,顺势扯了扯身上的披风,话语里像是做错事的孩子。
「我只是想把落在你头上的叶子拿下来。」
我哑然,觉得自己的反应似乎过于激动了,此刻的氛围变得很尴尬,我结结巴巴地道:「我……我自己来便好。」
慌乱地摸上自己的鬓发,珠钗相撞伶仃作响,方才扯下那片「罪魁祸首」。
这样糟糕的场面,让我更想逃了。我想着要不要就此找个理由赶紧离开这里,抬起头见杨墨祁仍然那样定定地瞧着我。
忽然,他没有由来地开口说了这样一句话。
声音轻软:「我曾经拥有过一件珍宝,于我而言珍贵极了,想着好好捧在手里呵护的。结果有一天它被人拿走了,拥有它的人却并不懂它的可贵。」他眸中微动,面色上却是难得认真,「婉儿,你说这件宝贝我要不要拿回来呢?」
我听见一阵如鼓般的心跳从自己胸口处传来,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周遭的声响一片低茫,徒留他的声音在脑中盘旋不止。
我迎上他的视线,强作镇定道:「既是他人的东西,被拿走了不如就顺其自然,何必强求……」他的脸色白得厉害,吓得我不敢再往下说。
他的声音轻得像是一碰就会碎:「你想让我放弃?」
这副模样看得十分心疼,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心窝里搅和了一把,我怕被他看出什么,低下头含含糊糊道:「这东西原本也不是你的,不是么……」
「呵……」他兀自笑出了声,倒是听出点苦涩的味道来。
良久,他嗓音疏离起来:「天色不早了,景王妃没事便回去吧,景王还在府里等着你。」
我应了一声好,离开时,我仍感觉身后有一抹视线在注视着我,我不敢回头,只能加速了离开的步子。
躲到看不见的拐角处,我整个人贴在墙上,伸手覆在胸口处,喘息了几个来回,这才舒缓下来心口那里酸楚的感觉。

-12-
由于杨墨祁生了一场病,以至于今年的秋猎推迟了一些。
只是杨墨祁的身子还未大好,围场狩猎仍显得有些吃力,相比之下,常年跟随军队南征北战的杨墨礼在这围场倒是更显锋芒。
夜晚的塞宴尤其盛大,杨墨祁和阿姊坐在居高的上座,草原上的一十五个部落的首领纷纷落在右侧的下首,我同杨墨礼及其他的皇室则坐于右侧。
一十五个部落为了迎接王室的到来,这场塞宴用了最好的牛羊,最醇香的美酒,找来最部落最美丽的女子跳最好看的舞蹈。
草原上的部族向来豪放不羁,整拳大的酒碗,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间,很快醉意上头。一十五部落族里最大的首领,提着酒杯站了起来,向着杨墨祁的方向恭敬地说了一番客套的话语,而后表明为了迎接他的到来特意准备了一番惊喜。
杨墨祁挑着眉看他,似乎也十分好奇他口中的惊喜是什么。首领扬手一挥,丝竹声潺潺入耳,身姿曼妙的几个舞娘鱼贯而出,手中托着酒盏,踩着轻盈的步子进了场中,悠扬的调子中翩跹起舞。
曲是好曲,舞是好舞。却确实在称不上有多新奇,若说这是惊喜,未免有点普通了些。
便是这样想着,调子蓦然拔高,整个宴场暗了下来,唯独剩下一处光亮的台子,朦胧中勾勒出一个女子曼妙的曲线,一身紫衣露出半截纤细的腰肢,舞动间在泼墨长发中若隐若现,赤足踏在地上,流水一般美好的曲线,系着银铃的脚踝动静之间皆是扣人心弦的清响。
转过头来,姣好的面容说不上绝色,但是那一双浓艳的眉眼却是丽得惊人,眸随眼动,微微上挑,万种风情盈盈而出。饶是见过美人万千的我,也禁不住被这一眼勾得怦然一动。
美人扭着柔软的腰肢,从台上舞到了台下,从一十五个部落首领面前略过,又折返于我们这侧,途径杨墨礼跟前,美人微微抬眸,只是一眼,而后便旋着步子往前去了。接过了旁边的侍女递上的长嘴酒壶,美人捧着酒壶,Ţŭ₌脚尖一点,步步生花,青丝墨发飞扬,转眼间为杨墨祁填满了一杯酒。
比白瓷还柔润细腻的手,持起酒杯带着一种楚楚秀致的美,媚色撩人的眼漾着柔波望着杨墨祁。美人递过酒盏,嗓音温软:「皇上请用。」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美人身上,我盯着杨墨祁,想看他是什么反应,这样媚骨天成的美人若是在我跟前晃一晃,又为我递上一杯酒水,大约我也会十分心动吧。
杨墨祁瞪着一双迷醉的眼睛望着她,而后眸子顺着往下落在她手中的金边白瓷杯,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眉眼一展,笑意盈盈:「此酒甚好。」
喉咙里都泛着酸,就跟当初嫉妒阿姊的感觉一样,只不过此刻更加浓烈一些。
我觉得生出这样的感觉很不好,我同他是阴差阳错之间产生的交集,交错之后是应该两不相干的。见到这个场景我应该怀着一颗四平八稳的平常心才对,但是心里动荡难受,难以自持,这很是不应该的。
刚之间说话的那位部族首领扬起一阵爽朗的笑,眉梢都带着得意:「这是我们一十五部落在最美的女子,连草原上的雄鹰都拜倒在她的美貌,皇上觉得如何?」
杨墨祁抬起眼睛,细致地瞧了瞧。美人面上毫无扭捏,扬首也凝睇着他。大约从无女子像是她这样胆大,杨墨祁眸愣了愣,笑道:「甚美。」
首领爽朗一笑:「这张脸除了长得好看以外,这双眼睛更是妙不可言,只是遥遥地看过来一眼,都让人觉得心痒难耐。」那双眼睛落在美人身上,轻佻嗜欲。
「唔……朕倒是觉得不然,」杨墨祁顿了顿,「这双眼睛美是美矣,朕却觉得衬得她楚楚动人,娇憨妖娆的正是眼下那颗泪痣,这才是点睛之笔。」
阿姊的秀眉微蹙,眼睛默默地向我一瞥,似是有什么不言而喻。身旁的杨墨礼垂着眼,饮着酒,似乎没有听到一般。
我不动声色地垂着头,尽量让自己置身事外。
塞宴结束,我跟在杨墨礼的身后。
天上星子闪烁,如落盘的玉珠,草原上广袤辽阔,夜风肆意侵袭,冷得让人打颤。
我本想就此直接回帐休息,杨墨礼却忽地停住脚步,我也不由得跟着停下。
凉凉月色下,他的脸让人辨不清情绪,嗓子和着秋夜寒风,问道:「婉儿,可会骑马?」
外面料峭寒意,我环着胳膊,直言道:「不太会。」
他低下头,深潭似的眸子掠过我:「我带你骑。」
「啊?」
我不晓得他怎么突然生了这样的兴致,只是这样冷的夜骑马实在不是个好主意,拒绝的话还未说出口,被他扯着手拉去了马厩。他的步子迈得大,走得又急,我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
大手一挥,拖着我的腰就放上了马,而后自己翻身跃上我的身后。
手中缰绳一扯,马儿便飞也似的冲出厩里。马儿带起的劲风像是刀子一样打在脸上,发丝在清冽寒风中散乱翻飞,脑子被吹得发懵,身上那点温热被尽数带去,徒留贴在杨墨礼的后背尚有暖意。
马儿的速度越来越快,我从未乘过这样快的马,快得让我心惊,不由得向后缩了缩,整个人缩进了他的怀里,声音在风里轻飘飘:「慢……慢一些,我害怕。」
他似乎没听见一样,紧抿唇,眼睛定定地望着前方,驾马的速度不减反加,让我觉得他大约是疯了。
强风刺得睁不开眼,我只能闭上眼睛,任凭他发疯。
偌大的草原,我们乘着马仿佛离弦的箭,劈风斩浪,冲破夜的宁静。
不知何时,耳边呼呼的风渐渐小了,再一睁开眼,隐约可见灯火朦胧,人影闪动,正是我们的宿处。那一颗惊吓过度的心总算是安安稳稳又落回了自己的胸腔,此刻我的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离开,离他远远的。
离营帐不过百十余米,杨墨礼勒马停下,等了一会儿,他都未有什么其他的举动。此刻我坐在他身前,困在他的手臂和缰绳之间。
忽然他附耳过来,唇畔贴在我的耳边,亲昵的模样亦如情人之间低诉情话,只是这情话倒是让我倍感凉意:「皇兄,心里有你。」言语间有凿凿之意。
他又道:「他已经有了柔儿,如今又惦记上了你。婉儿,你说我要怎么办?」
我这才意识到他今晚种种举动是因为杨墨祁的话。面上虽未表现出来,心里是介意的。
我强强镇定下来:「王爷,竟然是这样想我的么?我若是说我同皇上清清白白,你会信我还是只相信你自己呢?」
杨墨礼近身贴上来,脸颊贴上我耳畔,看起来是一个极尽缠绵的姿势:「我当然是相信你的,」他顿了顿,嗓音又漠然几分,「但我不相信他。」
目光悠长,正前方正是杨墨祁的营帐,帐内烛火闪耀映着他的影子,忽明忽暗。良久,杨墨礼缓缓地道:「婉儿,离他远些。我怕有一天我会忍不住做些什么。」
与他相贴那片的肌肤激起一层颤栗,一股冷意从发间贯穿至全身,甚至比刚才还要冷。
「知道了。」
我抖着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那么颤抖。

-13-
这趟皇家秋猎之旅,总让我有种不安的感觉。我的感觉一向是很准,尤其是预测这种不好的事情。
秋猎开始之时,所有人驾马肆意追逐猎物。
大约是昨天晚上被杨墨礼吓到了,所以也就没什么心思去狩猎,没多会儿就落了后,索性就找个地方休息。
我倚在一个低洼之处歇脚,隔壁的山坳里有人窃窃私语,听人墙角着实不大好,我起身准备离开,却在听得他们所说内容时,顿感冷汗涔涔。
这些人讨论着如何行刺杨墨祁。
俯低了身子,藏身于几步之外的地方,他们在那头敢肆无忌惮地商讨着行刺的计划,一丝不差地尽数进了我的耳朵。
他们离开以后,我准备立刻去通知杨墨祁,刚一迈步,腿脚软得直接趴在地上,竟是一点力气都没有。
我不太会骑马,如今却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驾着马狂奔,我攥紧了缰绳,整个人紧紧地抱住马脖子,才不至于让自己掉下去。
心里怕得很,挥动鞭子却一点没手软,只想着马儿能跑得快一些,再快一些才好。
大抵我是有些运气在的,竟然真的提前找到了杨墨祁。
我想告诉他他现在很危险。
但是我发现,相比杨墨祁,似乎更加危险的是我。
马儿的速度过快,我甚至不知道要怎么停下来,只得任由它横冲直撞。
杨墨祁意识到这匹马已然失控了,驾马追赶上我,杨墨祁将手伸向我:「把手给我!」
我很想抓上他的手,但是攥紧缰绳的手怎么也松不开,我实在克服不了身体对于恐惧的反应。
「我不敢……」声音呜呜咽咽,也不知道是被自己气的,还是被吓的。
彼时我只觉得自己大概是死定,我瞧着杨墨祁头一次喊出他的名字:「杨墨祁。」
我瞧着他,想着如果这次我要是死了,大约这是我看到他的最后一眼吧。
我吸了吸鼻子,告诉他:「你不要管我了。有人要行刺你,你快回去,多安排一些守卫,不要让他们得逞。」
这句话夹杂在呼呼的风声中,风声太大,他像是没有听见一样,驾马又靠近了一些,手也递得更近了一些:「婉儿,把手给我!相信我!」
我瞧着他的手,试探性地把自己的手伸过去,指尖刚刚相触,胯下的马儿一个颠簸,我险些从马背滚下去,只得又重新抱紧了马脖子。
我内心已然绝望,我哭着对杨墨祁说:「不要管我了。你快回去,躲过那帮人就安全了。我……我不打紧的。」我本想控制自己不要表现得那么悲凉,然而言语间依旧是嘱咐后事一般戚然。
眼里蓄满了泪,模糊见杨墨祁的身形一晃,而后只觉得身后一沉,他!他竟然直接跨上了我的马!
他将我圈在怀里,伸手拉动缰绳,马儿被突然力道抑制住,不甘地扭动身子,最后扬起了蹄子,狠狠嘶鸣一声,将我和杨墨祁摔翻在地。
那片地势正处于一处高坡之上,我同杨墨祁就这样从坡上滚了下来,他将我按进他的怀里,护得严丝合缝。不知道滚了多少圈,本就单薄的身子从碎石上滚过,腰骨撞在石头上,树上。直到我们停下来,他紧绷的身子这才放松下来,喉咙中溢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杨墨祁,你怎么样了?」我从地上爬到他的身边,叫了叫他的名字,心中从未那么慌张过。
眉眼紧皱,他缓缓地睁开眼,望着上方的我,勉强扯动嘴角:「我还好。」他挣扎起身,我扶着他的手臂帮他起来,忽然他身子怔了一怔,竟是不动了。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问道:「是不是哪里痛?」
他却笑了笑,望着我的眼轻描淡写道:「我的腿,好像断了。」
从坡上滚下来掉在不知道是什么的鬼地方,好在周边还有个山洞可以先待一待。
杨墨祁身上竟是瘆人红紫的瘀青,然而此刻最重要的是他的腿。
这个地方似乎已经不在猎场的范围内,即使皇室族人发现了杨墨祁失踪,偌大的猎场也要找上几天而后才会考虑其他地方。若是拖到那个程度,这条腿怕是要被耽搁了。
所以杨墨祁的意思是,他要自己接上这条断腿。
我被他这个想法吓得一跳,本想张嘴劝阻,他却毫不在意一般,甚至还有心思开玩笑:「婉儿,抱抱我吧。接腿这事……大约挺疼的,我不想让你看到我一脸龇牙咧嘴的样子。」
那一如既往含笑的眼睛,仿佛他即将要做的不是接自己的断腿,而是去院子里折下一枝花。
他展开双臂,眼睛堪堪地看着我,昏暗的山洞里显得十分明亮。
我瞧着他惨白得没有血色的脸,喉头酸涩,没有过多考虑便钻进他的怀里。大抵我也是想趁着这个理由,去抱一抱他。
也许他也没想到我竟然真的抱住他了,他的身子怔了怔,而后他缓缓地将自己的手搭在我的背上,喉咙间溢出一声舒缓的笑。
我把下巴抵在他的肩头,告诉他:「痛的话叫出来也没有关系的,我……我不会笑你的。」
他一声轻笑:「痛的话忍忍就过去了,叫出声岂不很没面子……」尾音和着隐忍疼痛的闷哼,耳边一声森然的咔嚓骨响,抱紧我的手猛然收紧,每一处肌肉都在隐隐颤抖着。
惨白的脸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良久,他唇齿间溢出一丝浊气,紧绷的身体慢慢地放松下来了。
洞口喧嚣的风声,洞里静悄悄的,听见彼此的喘声。
时间大约走了半刻钟,他依然安静地抱着我,我听着他渐渐平复下来的呼吸,张了张嘴,问道:「还疼么?」
抱着我的手又紧了紧,像是孩童抱着心爱的玩具不愿撒手一般,轻轻地吐出两个字:「还疼。」
我「哦」了一声,道:「那……那你再抱一会儿,不疼了我去外面摘点果子。」
他溢出轻快的笑意:「好」
我们在山洞待了两三日,渴了可以去接周边的山泉水,饿了还能从树上寻些果子吃。饶是这样我竟然觉得这些日子过得很是开心,开心之余更多的是担忧,杨墨祁的腿的虽然接上了,但是依旧不能走动半步。
掉在这里虽然不至于会饿死,但是之前那帮企图刺杀杨墨祁的人,还在外面游荡,只要没有回到营地我们仍然十分危险。
我惴惴不安,时时刻刻都担心那帮歹徒会突然闯进来。
杨墨祁偏了偏头:「婉儿,这眉再皱下去,小姑娘都要变成老婆婆了。」
我抬头,嗔怒地瞥了他一眼:「你倒是有心情开玩笑,就一点都不担心吗?」
他问:「你在担心什么?」
我不可思议地瞧着他:「刺杀啊!有人要刺杀你,你忘记了?」
他「唔」了一声,淡淡道:「没忘。」
这云淡风轻的态度,似乎此刻性命岌岌可危的并不是他一样。
他道:「 婉儿,如果你害怕便先离开吧。」
他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一时间不能接受他提出这个建议。
杨墨祁笑了一声,指了指自己的腿:「你看,我的腿断了。所以说与其两个人在这里拖着等死,倒不如活一个。婉儿,如果我们之间只能活一个,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我不晓得他是怎么用这样轻快的语气说出这么沉重的话。
我低头抿唇,凌乱的鬓发从耳后滑落,遮住他望向我的视线。良久,缓缓地从嘴里吐出很轻却十分坚定的几个字:「我不走。」
「婉儿……」他的声音半是无奈。
他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很快被我的截下来:「我不会走的。」我望着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杨墨祁对上我的视线,愣了愣,忽然眼角一弯,整个眉梢都带着欢快:「为什么不想走?」他支起身子,近身凑来,一双秋水桃花盈盈潋滟的眼睛看着我,他伸手到我的鬓发间,轻轻将碎发拢到耳后:「婉儿,你告诉我,我想听。」
一股燥热忽地腾上面颊,惹得我喘息不上来:「我……我……我去摘果子。」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这里。
「我们还有很多果子。」杨墨祁毫不留情指了指角落里成堆的果子,我图省事摘了许多,能够两个人吃三四天的量。
我说:「那……我去取点水。」
「刚才不是才刚喝过?」杨墨祁笑意更深,眼里的戏谑浓得都要溢出来了。
我要不然直接打晕他算了!!
他伸出手,揽我入怀,一手搭在我的脑后,轻轻地揉了揉。原本一颗如鼓的心跳,神奇地安静下来,下巴搭在他的肩头,竟是有种别样的安稳感。
他嗓音间含着愉悦:「你不必说我也是知道。婉儿。」他的额头抵着我,声音透出满足,喃喃重复着,「我知道的……」

-14-
这个场景大约是我记忆里最美好的一幕,只不过美好的事情大多如皂水泡泡,仅仅只能停留一瞬间。
杨墨礼赶在所有人之前找到了我们。
彼时,高阔的洞口,月光被一道颀长的身影劈成两半,脚步踩在碎石枯叶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幽暗的阴影下看不清那个人的神色。
叶子盛了些水,捧到杨墨祁的唇边,水泽沿着他的嘴角滴下,我扯着半截袖子Ťű̂₀擦拭。洞里点着篝火,燃起的星子扬到上空,发出扑哧的爆裂的声音,随着一声极冷极阴森的声音响起:「你们在做什么?」
手中一抖,叶片从手里滑落,剩下半叶的水就这么洒在身上湿了衣服。血色一点点从脸上退了下去,我僵直着身子转向门口。
杨墨礼从暗处走了出来,黑如深潭的眼眸里强忍着怒气,而后视线落在杨墨祁身上,明知故问:「皇兄受伤了?」
杨墨祁笑道:「小伤,不碍事。」他不动声色地扯过外袍挡住断腿。
这个动作没有逃过杨墨礼的眼睛,他微微牵动嘴角,而后将视线转向我:「婉儿,你可还好?」
我诚实道:「我没事。」
他道:「过来,让我看看。」
我站起身慢慢向他靠近,每走一步都显得极其沉重。
刚走到他的身旁,狠狠拉扯一把让我跌撞在他的胸口,脑袋发晕。他的手掐着我的腰,慢慢收紧。
他的嗓音尽是怜惜和关切:「婉儿,你憔悴了许多。」另一手攀上我的面颊,看似是在轻柔地捧着,只是那力道却锢得我脸骨生疼。
我疼得说不出话来,眼里水雾弥漫,模糊间看见杨墨礼的脸向我凑近,唇上剧烈疼痛,没有丝毫温柔可言,更多的是惩罚的意味。唇齿间渗出一股铁锈般的血味,直接充斥在整个齿腔。
我瞪大眼睛仍是没有反应过来,然后视线所及之处,却看到杨墨礼的目光充斥着肆意蔓延的报复和挑衅,而他所看的是我身后的杨墨祁。
唇齿分离,唇角还在微微渗出血珠,杨墨礼贴在我的耳畔,用着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不是说要让你远离皇兄么,你食言了。」
他揽着我的肩,强迫我面对着杨墨祁。我撇开眼睛不敢面对他,我不知道他看见这一幕心里有何反应。
杨墨礼诚恳一笑,笑意未达眼底:「这些日子臣弟时刻担忧王妃安慰,好不容易才相见,一时间情之所至,皇兄见谅。」
杨墨祁向来含笑的眸子难得布满一层冷意,紧抿唇,似乎也在隐忍着什么。
忽地,外面一阵杂乱的动静,不多时一群蒙着面的人成排立在洞口,在看到杨墨礼后便亮出长刀,整臂长的刀锋齐齐对着他。
杨墨礼将我一把推开,挡在身前,从腰间抽出随身的长剑,剑尖映着月辉闪着冷冽的光。
他神色冷淡:「不管你们是谁派来的,现在滚回去,还能留下一条命。」
那帮人只是用捕获猎物一般的视线死死盯着他,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找死。」他的声音森然如地狱罗刹,抽出随身佩剑,道,「睁大你们眼睛好好看看,今日是死在谁的剑下。」
剑影一闪,他移步于那群人之间,身法极快,剑势极狠,不过眨眼之间便削下其中一人的半张脸,其余的人反应过来纷纷提刀而来。在人群周旋之间,杨墨礼手起剑落,在空中扬起一道道血色的弧度。
其中一人在凌乱剑势下倒在我身前,吓得我连连后退几步,他痛苦地趴在地上,眼睛扫过我和杨墨祁时,瞳孔瞬间放大,似乎不可置信一般。他望着杨墨祁,模糊不清的声音从面罩下响起,依稀可以听见几个字:「你才是……」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来,因为杨墨礼手中的剑由他脊骨穿透心脏,他的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纱,一点点晦暗下来,直至一点光亮也没有。至死他的眼中都含着不可置信。
杨墨礼抽回他的长剑,血染红了一尺刀锋,鲜血顺刀沿流下,成股地滴落在地,形成一个小小的血洼。抬起眼眸,那股肃杀之气仍未消散,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杨墨祁。
那一瞬间我竟然认为杨墨礼是真的动了杀心,我下意识地挡在杨墨祁的身前,扬起脸对上他的目光。
杨墨礼望着我的眸子瞬了一瞬,倒是收敛了几分。兀自扯出一个笑来,越过我看向杨墨祁:「皇兄,无事吧?」
杨墨祁面上平静,笑得从容:「朕向来相信景王的身手,有景王在,朕岂会有事。」
这两个人明明是血缘兄弟,面上却十分疏离,竟是连陌生人都不如。我站在他们之间,望着他们眉眼各自间翻涌的心计,实在令人心惊肉跳。

-15-
我们终于回到了营帐里。
阿姊挺着肚子远远地站在外面迎接我们,她的面色十分不好,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在看见我们回来的身影时,眼睛忽然明亮起来,提着步子迎上我们,身旁的侍女忙不迭地搭手去扶她,生怕出现什么危险。
阿姊看见杨墨祁,盈盈杏眼积起一层水雾,担心之色溢于言表。
杨墨祁虚弱地笑了笑,让她不要担心,而后便被御医们簇拥着搀扶着回进了营帐里。
我同阿姊守在营帐外。阿姊站在我面前,她扯着我的手说是她没有照顾好我。
那双眼睛里心疼是真的,担忧也是真的。我的心里难免暖了一暖,告诉她我没有什么事情,让她千万不要责怪自己。
阿姊点了点头,望向杨墨祁的营帐,一双眸子紧紧地盯着,面上看着如此地平静,我却依然能感受到她握着我的手微微地颤抖。
阿姊在害怕,她在担心杨墨祁。我从见过阿姊这样担心过一个人,忽然我心里冒出一个想法——
阿姊她,莫不是喜欢上了杨墨祁?
我属实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转念一想,杨墨祁终归是阿姊的夫君,阿姊喜欢上自己的夫君这本该是正常不过的事情。
只是……
我不由得将目光向杨墨礼一瞥,他端正地坐在椅子,拿着一方手帕仔细地擦拭着手中的佩剑,那曾经沾满鲜血的剑,被擦拭得锃亮,即使映着日光依旧闪烁着冰冷的寒意,让我不由得想起那天杨墨礼一脸肃杀之气盯着杨墨祁的样子。
倘若让他知道阿姊的心已然偏向杨墨祁,他会这么做?
寒意从脚底一直蹿到头顶,让我不敢再想下去。
过了许久,御医从营帐中掀帘出来,面色极其难看,他站在阿姊面前,告诉她杨墨祁的腿伤得太重,又耽搁了太久,恐怕要落下残疾了。
耳边忽然嗡鸣,世界仿如一下褪了色,我花了好久才接受这个事实。
「想要完全康复只有一个法子。」御医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头,此刻花白的胡子和眉毛耷拉着,「断骨重接。」顿了顿,「皇上的身体实在虚弱得厉害,断骨重接对身体损伤极大,甚至可能危及生命。只是皇上执意如此。」
身旁的阿姊面上的血色一点点退去,像是在寒风中被打落的花枝,身形晃了晃。
御医接着道:「皇上已经疼晕了过去,臣等拿着参汤吊着,若是明日还没醒来,怕是……」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但是这句话却仿佛扼住脖子的手,让我喘不上气来。
身旁的阿姊整个身子晃得十分剧烈,忽然,极其痛苦地抚上自己肚子,整个人跌坐在凳子上。
身旁随侍的女官惊叫一声,发现阿姊的身下竟渗出大片的红。
阿姊小产了。
彼时,屋子里一阵混乱。
杨墨礼腾地站起了身,拦腰抱起阿姊。杨墨祁可能落下腿疾都没能让他露出多少担忧的神色,如今整个人慌乱得再难以克制从容的姿态。
阿姊依偎在杨墨礼的ṭũ̂₊怀里,额头沁出一层冷汗,微微颤抖喊着疼。
杨墨礼蹙着眉,嗓音带着焦灼:「柔儿,别怕,有我在。」
抱着阿姊大步向外走去,径直地路过我,此刻再也没有什么能入他的眼了。

-16-
一天一夜后。
好消息是杨墨祁渡过难关,总算是醒了。
坏消息是阿姊的孩子到底还是没有保住,那是个已经成形的孩子。且因为这次小产,阿姊身下落红断断续续,怎么也止不住。这次随行而来的御医们大多是跌打损伤的专家,再不济也有解毒养生方面的名医,妇科圣手却都留在了宫里。
阿姊的情况十分不好,如果不能及时止住血,性命能不能保住都不好说。
当天傍晚,杨墨礼一意孤行将阿姊抱进了马车里,他驾着马车,向着宫里的方向一路奔去。
西风残阳,薄暮冥冥,杨墨礼渐行远去的身影,直至消失在视野中。
小婵立在我身后半步远的地方,担忧地道:「王妃,你真要这么做吗?」
我转过头,扯起了一个坚定的笑:「嗯。小玉还在府里等着。把咱们带来的鸽子放了,让她这几日着手准备吧。哦,对了,让她小心些,不要被王府里的人发现。」
「可是……」小婵咬了咬唇,犹豫着,「可是咱们就这么逃出王府,真的不会被发现么?」
我抬起眼睛往某个方向看去,小的时候同阿爷随着秋猎之行,记忆里中,距此地不远有一条河,水流看似很急,却不至于使落水没有自救之力。水流下端有两个岔口,一个直通汪洋江水,另一个的终点便是一处较为偏僻的河沟。
我看着小婵:「放心吧,我们能逃出去。逃出去以后我们就自由了。」
逃离王府。
这件事是我从跟阿姊换身后就开始筹备的。
彼时,我曾想着同杨墨礼和离换来自由之身,但是和离这事根本就不可能。只要我是唐婉,是唐家的女儿就必然扯不断同皇家的联系。
所以,只要这个世界不再有唐婉。我才能解脱。
这趟秋猎之行,是我实施计划的最后一步。
在此之前我一直努力扮演好景王妃的角色。大约是演戏演惯了,我乖顺得体的表现没有让杨墨礼起疑心。
秋猎之行,景王妃失足落水,水急浪高,寻不见尸骨,就此香消玉殒。
一切会按照我想的那样进行着。
原本我曾想过,要不要和杨墨礼和解,然后一心一意地做他的王妃,相敬如宾,就这么过完一辈子。
后来这个想法被我彻底否定了。
杨墨礼是个很危险的人,像是一柄锋利的刀,收敛着锋芒,这股锋芒不再掩盖时,必将引来遗患无穷,祸及池鱼。在他身边多待一刻,便是多一刻的危险。
决心已下,此刻感受着从未有过的安逸,舒展眉眼,转身就要走,小婵赶紧跟在我身后问我要做什么去。
我想了想,告诉她,我要去跟一个人告个别。
杨墨祁半倚在长榻上正在凝神翻折子,手边的案台上放着半摞折子。听到我进来的脚步声,他从折子里抬起头,望向我的眼睛带着柔柔的暖意。那张脸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透着憔悴,看得人十分心疼。
我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他的腿上,愣了愣,忽然觉得喉头漫上一阵酸涩,原先想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杨墨祁瞧着我的样子哭笑不得:「怎么一进来就是这样一副表情。」他顿了顿,「婉儿,我没事。」
我开口问道:「是不是很疼?」
杨墨祁笑得轻松:「不疼。」
我望向他 :「骨头打断再重新接上,怎么会不疼?」
杨墨祁妥协道:「好吧,是挺疼的。我这辈子还没受过这样的疼。」他抬起眼睛,「婉儿,你是因此觉得吗?」
我抿唇垂眸,点了点头。
杨墨祁轻笑一声:「我这个人有个不成文的规则。有人亏欠我,必须得补偿我才行。」
我抬起头,问道:「那你想我怎么补偿?」
杨墨礼一本正经地瞅着我道:「起码得有个美人投怀送抱才行。」
话音刚落,我立刻钻进他的怀里,咔哒一声他手中的折子掉在地上。
我抱着他,抵在他的胸口上。我想如果我要走了,那么这个拥抱就算是最后留给自己的念想吧。我紧紧地搂着他的腰,鼻尖尽是一股微苦的药香,我吸了吸鼻子,想要记住这个拥抱和气味。
杨墨祁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他的手搭在我的肩上。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婉儿,你怎么了?」
我含糊道:「补偿你啊……」
他伸手拉开我,深深地看着:「婉儿,到底怎么了?」他想了想,道,「景王送皇后回宫,你是因为这个心里难受?」
我摇了摇头。
他墨瞳担忧更深,低着头看我,似乎是在等我告诉他答案。
我从怀里拿出来一张纸,展开以后露出一个神秘的图样,递到杨墨祁跟前:「行刺那天我看到那些人刀柄上带着这样的花纹,我就记下来了。这个纹样看起来大约是某个组织的符号,说不定能查出他们是谁派来的。」
杨墨祁看了看那纹样,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我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地提醒他要小心杨墨礼,虽然这句话即使我不说他也是知道的,但是我总觉得说出这句话我才放心。
杨墨祁微皱着眉头,一双眼想要看透我。良久,他缓缓地道:「婉儿,你这趟过来,跟我说了这些,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忽然……很想见你。」
我扯了嘴角,扯出一个我认为最好的笑容,我希望等我离开以后,在他的印象里的我会是这样的。
更阑人静,一声刺耳的尖叫声刺破了夜的宁静。
小婵慌张地跑回营帐,告知景王妃落水了,顿时间人影攒动,喧闹声不止。
侍卫从外面进来,担忧和焦灼夹杂脸上,头垂得低低的,不敢去看向座上那人的表情。
「皇上,景王妃落水,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被水卷走了……」
杨墨祁在帐子中翻ťūₙ看折子的手一抖,桌案上的烛火跳动,映在他的眼睛中,他似乎才意识到了什么。
良久,他的声音才悠悠响起:「知道了。将这件事情通知景王和唐家吧。」
过了一会儿,杨墨祁又道:「若是今夜找不到尸首,也不必再找了。」
那侍卫猛地抬起头,似乎没有想到杨墨祁的反应竟然是如此的平静,道了一声是,便退下了。

-17-
我从水里爬到了岸上,躺在一块大石头上,将自己整个人摆成了一个「大」字。
彼时,天边泛白,山头从细细的金边,慢慢探出半个日头,晨光熹微,带着一种别样的生机。我忽然笑了起来,一种发自内心感觉灵魂都得到自由的笑。
我终于逃出来了。
我去了附近的小草屋,生了一堆火把自己烤干,换上提前预备好的衣服,又将以前的衣服扔在火堆里燃里,亲眼看着他被燃得干净,这才拍拍手离开了。
原本的计划里,小玉会将我在王府里的首饰银钱都准备好,能变卖的都变卖了。在她收到消息的三天后,我们会在城外的院子相见。
计划进行得如此顺利,我也按时到了小院子。
我在这个小院子里多待了五六日,小玉却还没有来,不知道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这一刻心生出了几分不安之感。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等下去,忽然院外的大门发出一声响,小玉终于是来了!
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去,眉开眼笑地走出门迎接她,当我看到来人的时候,笑意忽然被冻结在眼底。
我万万没想到,来的人竟然是杨墨礼。
他慢慢向我走来,一步一行之间,都让我觉得慌乱不已。他停在我跟前,垂下一双冷眸低低地看着我:「婉儿,看到我,你是不是很失望?」
我抖着唇,脚下不由得往后撤去,身子刚后移半步,被他擒住了腰,再难挪动一步。我用手抵在他的胸口挣扎着。
「那个侍女的命,你不想要了?」他的声音传入耳中,让我当即不再动了,我停下挣扎的动作, 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你把小玉怎么了?」
「现在还有口气。但是这口气,随时都会咽下。」言语间皆是威胁。
他笑笑,伸手抚上我的面颊,仔仔细细地打量一遍,眼中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他们告诉我你落水了,连具尸骨都捞不到。你知道我听到这个消息,是什么样的心情么?」从下颌抚上眉角,动作轻轻柔柔,仿佛在摩挲一件珍宝。指尖拢过我耳旁的碎发,继续道,「我急得快要疯了。连夜从宫里赶了回来。我站在江边看他们打捞你的尸骨,整整一天一夜都没合过眼睛。后来我听乳母说,你的婢女私下变卖东西,起初以为只是个背信弃主之人,打死便算了。后来,乳母收拾你的东西时,你知道她发现了什么?」
他的声音带着森然冷意响在我的耳边:「是和离书。」
我闭上眼睛,似认命一般默默地听着。
「你那个侍女很不错。寻常的男子都撑不过半日的刑罚,她竟然撑了一天,若非将她的寡母带到跟前,到现在我都不能知道你竟然藏身在这个地方。」
他的手从脸颊游走下来,狠狠地钳住了我的下巴,几乎是捏碎我的骨头,疼得我睁开了眼睛,正对上他眼底翻涌的恼怒:「你同你阿姊,当真一个寡情,一个凉薄。」每个字几乎都是从唇齿间挤出来。
我看着他,兀自笑了:「有情才会凉薄,但是我对你却丝毫没有情。王爷,我心里从未有过你。曾经试过喜欢你,但是根本做不到。」我从未像此刻平静过,自己心里的话袒露出来,也不惧怕他是否会因此而暴怒。
果然他眼眸中怒意更胜,扣上我的脖颈,同他贴得更近,彼此之间只剩一层稀薄空气的距离,他咬牙道:「那你心里的人是谁?」他眯了眯眼睛,「杨墨祁?」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嗓音沉沉:「他到底有哪里比我好?你,柔儿,你们的心都放在他的身上。」他微微偏着头,神色里带着想不明白的疑惑,喃喃道:「你们原先喜欢的,不是我吗?」
「人是会变的,王爷。」我毫不留情地揭露这个残酷事实。
事实之所以是残酷的,不过是因为它会扯下谎言的面纱,使之不得不面对真实的世界。
杨墨礼愣了愣,眸子里闪着肆意的疯狂的光:「你说得对,婉儿。人是会变的,这个世界是会变的。」他狠狠将我揽进怀里,极其用力,似乎想将我揉进他的身体里,他道,「婉儿,我要你们好好看着,杨墨祁是如何被我从云端上拽下来。我要让你们看看,他一无所有的样子。」
杨墨礼大约是疯魔了。我瞪大了眼睛这么想着。
杨墨礼把我关在王府,为了防止我再次逃跑,安排了很多人守在院子外,他的乳母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我彻底失去了自由。
白天我就坐在院子里,望着四四方方的天,除了发呆,什么也干不了。晚上杨墨礼回来,同我一桌吃饭,拉着我的手不厌其烦地同我讲话,只是我实在没有什么好同他说的。
夜静更阑,我在床榻上,他就寝在我身侧,即使紧闭双目,仍然能感受到一双炽烈的眸子在黑暗中看着我。
他盼着我有朝一日能回心转意。
但是怎么可能?
把一只鸟儿困在鸟笼子里,剥夺了它的自由,竟然还要求它爱上剥夺它自由的人?
不知是该说他傻,还是说他天真。

-18-
今年的第一场初雪,细雪飒飒而落,仿如抖落的万千梨花。
我站在窗边望着,探出手去,一片雪瓣落在腕间,顷刻间被体温蒸腾成水。
今日杨墨礼回来得甚早,似乎才从朝堂回来就直奔我的院子,连身上的朝服都还未换下来,他的眼里冒着久违的骄狂。
他脸上浮起古怪的笑意,告诉我:「今日皇兄在朝堂上吐血了。」
我愣在原地,面上迷茫起来:「你是在骗我,是不是?」
杨墨祁虽然孱弱,在御医的调养下却一直很健康,不过几月未见,怎么会吐血呢?
我看着杨墨礼,企图从他的眼睛寻找到他撒谎的证据。
杨墨礼唇边勾起嘲弄的弧度:「御医说他活不过这个冬天了。」他靠近了些,仔细端详着我的神色,「听见这个消息很心痛?」
「我不相信。」我皱了皱眉,转过身不去看他,走到窗前伸手抚上雕花的沉木窗棂,指尖不停地颤抖,我立刻缩回手掩在宽大的衣袖下,不想让他看到我的慌张。
他从身后搂住我,亲昵地贴在我的额角,用最温柔的语调说着最冰冷的话,一字一句仿佛刀子,柄柄直插心窝:「国丧二十七道钟声,在这里可以听得十分真切。彼时你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了。」
脸上血色尽退,连那一丝强装着的镇定都要土崩瓦解。
他将我又搂紧了一些,喉咙间溢出一阵笑来:「等杨墨祁死了。婉儿,我们好好地开始。你,我,柔儿,我们三个,再也没有旁人了。」
杨墨礼眼中尽是期冀,悠悠地望着远处雪景,仿佛这世界已然如他所想的轨迹一样发生。
簌簌细雪,被东风卷起,寒意森森让我觉得整个人都透着冷。
腊月初六,日落西山,天边最后一丝光也被山头敛去光彩,我终于能踏出这个小院子了。
杨墨礼的乳母只说要带我出去,去哪儿她没有说,再问些别的,皆是一言不发。
我跟在她身后,这一路走去,发现所有人肃眉敛笑,行走间皆是步履匆匆,我心头一沉,油然生出不好的感觉来。
王府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乳母同我一起坐进了车里。那一双精明的眼睛盯着我,让我觉得十分不自在。
车轮滚滚而动,直到行了半盏茶的时间,才意识到这条路正是去往宫里的方向。
进了宫门,车轮在空荡的宫巷中传来回音,却让我觉得少了点什么,细细一想,发现这四周竟是一片空寥的寂静。
我伸手撩起车帘,偏头望去。
外面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刀剑插进腹腔的侍卫仍存有一口气息,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眼中带着乞求的目光望着我。
下一秒这目光就被车帘隔挡在外面,乳母的手拉下车帘,面上平静如水:「王妃,这不是您该看的。」
我白着一张脸,问她:「杨墨礼他……」话还未说完,就被乳母截断了话头:「王爷还在宫里等您,我们快过去吧。」
乳母的话带着不容置疑,令我无法反抗,那个人伸手望向我的那一幕,深刻地印在我的脑海里,那是我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最惨烈的场景。
我被送到了阿姊的宫里,外围皆是乌衣卫把守,手握长刀列成一排,面上皆是严肃的神情。月色如昼,我依稀可以看见他们的刀柄上刻着统一的纹样。
那纹样,我见过的。山洞遇刺,那些蒙着面的人手中的刀柄也有这个纹样。
一脚踏进宫殿里,阿姊坐在榻上见来人是我,眼眸一亮,提着衣裙快步走到我的跟前。她的眼眶红肿,刚哭过一般。
阿姊到我跟前,嫣红的眼眶又晶莹起来:「他把你也送进来了,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她急切道:「这段日子他派人将我困在这里,出又出不去。今天晚上外面很吵,我听见外面有兵刃的声音,到底发生了什么?婉儿,你告诉我。」
我告诉她:「阿姊,杨墨礼要反了。」
阿姊惊得说不出话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道了一句:「他真是疯了。」她慌乱Ŧū₂得不知所措却又不能做什么,在屋里来回折返地走。
忽然阿姊,站定在原地,问我:「在此之前你就没有发现他起了这样的心思?」
我无奈地摇摇头:「他将我困在院子两月有余,我根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我抬起头,犹豫着问道:「阿姊,皇上还好么?前些日子我听说他吐血了。」
阿姊叶眉皱了起来,微微垂眸,话语间带着哽意:「御医说他……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我没想到杨墨礼说的竟然是真的。
我道:「可是怎么会呢?他的身体只是弱了一点,怎么好端端地会变成这样。」
阿姊道:「御医看了一个又一个,皆看不出是因为什么,但是这两个月来,皇上的身子每日俱下。我听胡太医说,南疆有种毒,可以在无形之间夺取人的性命,却丝毫不被人发现。」阿姊抬起头,「婉儿,我真的害怕。我怕礼哥哥会跟这件事情有关系。」
事情发生到这个境地,这个问题的结果已经不言而喻了。
阿姊心里如明镜一样,只是她仍然找了理由欺骗自己。
这场造反来得迅速,也结束得迅速。
杨墨礼布局多年,精心筹划,宫里的侍卫在皇宫中闲散了多年,抵不过那些在战场上腥风血雨中闯出来的乌衣卫。
杨墨礼带着乌衣卫冲到宫殿里的时候,杨墨祁正坐在椅子上,垂下眼看着他,殿内空无一人,似乎正在专门等待杨墨祁。
再后来的事情,都是从宫人的口中得知的。
杨墨祁被幽禁起来,困在一方小院子里,那地方破落极了,他一个人在那幽深寒冷的地方,身子又是那样的孱弱,该要如何忍受。

-19-
三日后,杨墨礼来了。
一身玄色狐裘裹着外面冷意,笑容满面地进了宫门,连眉梢都带着得意,唤着我们的名字,大步而来。
我同阿姊站起身来,皆是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眼中尽是竟是警惕。
一时间杨墨礼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止住步子,遥遥地望着我们。
他兀自一笑又恢复了常态,他摊了摊手,这才发现那身狐裘下的同是玄色的锦衣已然绣上张扬的龙纹:「柔儿,婉儿,你们看,我做到了。」
然而并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情,尤其是对我和阿姊来说。
所以杨墨礼并未从我们脸上看见任何替他欢喜的神色,眉眼舒展的弧度微微蹙起,他上前到阿姊跟前,抚上她的脸颊,那些曾经被隐藏的汹涌爱意总算得以重见天日:「柔儿,我们总算在一起了。」
阿姊紧抿着唇,撇过脸,向后退了两步,冷声道:「王爷,慎言。」
杨墨礼笑了笑,将悬在空中的手放了下来:「你大约还没有明白现下的局势……」
「王爷!」阿姊抢先于他的话语前,望向他的眼睛从未如此坚定过,「不管是什么样的局势,我都是皇后,更是你的皇嫂。」
阿姊的话像是刀子一般,狠狠扎进杨墨礼的心,便是皇嫂那两个字,更是让他面色阴沉下来。
他嗓音低沉:「从前你拒绝我,我以为你是深处后宫身不由己,心里还是有我的。我想着,只要你心里有我,阻挡在我们前面再难再艰险的事情只管交给我,我来解决就好。可是,柔儿……」顿了顿,眼里带着复杂的情绪,「你说这样的话,你的心里是没有我了么?」
阿姊垂下头,微微皱着眉,隐约间还能看见苦涩的神情:「少时的爱情确很美好,但是总归是过去了。从前我心中的确是有你,但是现在我的夫君是皇上。对不起,礼哥哥……」泪珠挂在她的睫毛上,「我并不值得你这样做。」
阿姊的话,势必将杨墨礼做的梦狠狠地撕碎,那些他自己不愿意面对,都要血淋淋摆到他面前。
杨墨礼眸子暗了暗,忽地冷笑一声:「你是被他蒙蔽了,那个人狡猾得很,我们分开得太久了,所以才让他乘虚而入。柔儿,未来你会看清自己的心,知道谁才是你的良人。」
他到最后还是在骗自己。
没等阿姊说话,杨墨礼迫不及待地偏过头,我想他大概很怕再从阿姊嘴里听见什么他不喜欢的话吧。
杨墨礼的视线落到我的身上,作为一个旁观者看了这么一出戏,最初的警惕已然换作镇定,我迎上他的视线,同他对视着。
我道:「王爷,我的意思很早之前都同你说过了。」
他笑笑,缓缓地:「是,所以我也想明白了一件事。我不在乎你心里是否有我了,只要你的人在身边,这颗心早晚也会是我的。」
「终归这一局,赢的是我。」他忽然释然起来,得意的神色又重现。
他伸出那双有力的手,一手覆在阿姊的脸上,另一手覆在我的脸上:「我有很多事情要做,等过段日子,我要举办一次大婚,用皇家最高的礼数。柔儿仍然是皇后,婉儿是皇贵妃。这场婚礼将会象征着我们三个人新的开始。」
杨墨礼没有开玩笑。
这几日,宫人们不停地往宫里送进来凤冠霞帔,两件嫁衣,绣着一模一样的凤凰衔珠图,连颜色都红得丝毫不差。
杨墨礼的意思大概是,虽依照祖制他不能册封两个皇后,但是他心里仍要以皇后的规格来对待我。
夜晚,监视我们的宫人也尽数退去,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我和阿姊两个人,一时间安静了很多。
桌案的嫁衣上在烛火幢幢下,映出一阵流光溢彩,落在眼中却十分扎眼。
阿姊提起嫁衣的一角,微微垂着睫毛,下面的一双眸子神色难辨,阿姊问我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望着阿姊没有说话,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更不知道此刻要怀揣什么样的心情,报以什么样的情绪。
阿姊抬头:「我曾经那样喜欢礼哥哥,可是我们毕竟情深缘浅,所以我选择亲手斩断这份缘。但是事情走到这一步,我甚至在怀疑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摇了摇头告诉她:「阿姊你没错,是杨墨礼不愿意放手。」
阿姊苦涩一笑,伸手抹去脸上的泪珠:「我曾经喜欢礼哥哥,现在心里又有了皇上,我都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谁。」她皱着眉,十分痛苦的样子,「我很害怕。我害怕他们出事。我不想看到他们任何一个出事。」
阿姊的面颊流下一道水泽,她望着我,堪堪地问道:「婉儿,我是不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我抱着她,安慰道:「阿姊,不要胡思乱想。」
阿姊在我的怀里静静地抽泣,我搂着她,感受着她身体微微地颤抖,以及她的内心的矛盾和纠结。
阿姊哭着睡着了,眼角仍带着泪渍。
我将阿姊放到了床上,忽然听见门口响动,烛光晃动中可见人影闪过。
我警惕地望向门口,顺手抄起桌上的剪刀,质问道:「是谁?」
那人停在门口的阴影处完全隐匿了整个身形,他只是停在那里,没有更进一步的打算。这人的身手可见十分厉害,躲过了杨墨礼的乌衣卫,更躲过屋外那些监视我们的宫人。
那人说他叫沈翊,是杨墨祁的暗卫。
我怔了一怔, 问他杨墨祁还好么?
沈翊默了默,道了声还好。而后,他继续道:「现在的情况都在皇上的掌握之中,王妃不必太过担忧。」
他又道:「王妃,皇上还让我告诉您一句话,」顿了顿,看不清的轮廓中依稀可见一双明亮的眸子,「三日后,大雪将至,王妃保护好自己。」
他说完这句话,离开前被我叫住了。
我有很多话想说,到最后脱口而出的还是一句:「告诉他,务必平安。」
三日后,大雪蓦然而下,厚雪压弯了枯枝。
烟花在白昼中划过,在空中炸开一道绚烂的花。从未见过的银甲将士凭空出现,颈间衣领处绣着素色水浮莲,似天神降临般,以势如破竹之势闯入宫门。
兵刃相接,硝烟弥漫,血红色的腥味弥散在整个皇宫,唯有皇后的宫殿,仍保持一贯的宁静。
阿姊立在门口,望着远处厮杀声的方向,她向来很少穿艳色,此刻一身红衣似火,在簌簌大雪下,仿若一朵盛开的梅花。
我站在阿姊身后,唤了她一声。
阿姊转过头,精心雕琢过的妆容,嘴角的酒窝攒出一个笑,丽得惊人。一时间竟忘记要说些什么,待我回过神来,锦箬肃着神情走上前,告诉阿姊杨墨礼派来监视的那些女眷,已然被捆好扔进了柴房。
我一脸惊讶地望着阿姊,竟不知她竟然有所行动。
阿姊问我道:「倘若王爷失败了。你还会选择他么?」
我没有犹豫,摇了摇头。
阿姊没有说话,抬头望着远处。
我皱眉:「阿姊,你是不是要做什么?」
阿姊看着我,只是笑着。
我心里盈上不好的感觉,急切地拉上她的手:「阿姊,不管你要计划着什么,都不要做。」
「婉儿放心,我什么也不会做。」阿姊伸手在我头上揉了揉,像是未出嫁前她总是会揉着我的脑袋,然后向我承诺,阿姊会永远跟婉儿在一起的。
外面杀伐之声越近,似乎只是隔了一层宫墙。
锦箬疾步而来,目光灼灼地望向阿姊:「皇后,王爷他们败下来了,此刻正往这边赶来。」
阿姊点了点头,而后望向我道:「婉儿,跟我过来。」
说着拉起我的手,行至厅室,伸手在书柜旁的鎏金香炉一转,随着一阵深沉的暗响ƭū⁷,一间隐蔽的屋子赫然出现在眼前。
我还处于惊诧之中,阿姊一把将我推了进去,踉跄着跌进密室,回首发现大门正在关上,下意识地想赶在大门紧闭前出去。
「婉儿,替阿姊好好活下去。」这是我听到阿姊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闻言,我一愣,而后怔了怔。
带我反应过来,大门仅剩一丝缝隙,阿姊转过身,透过空隙可见杨墨礼一身玄色战甲,手提着剑匆匆向着这边赶来,他大步踏进庭院的大门一瞬间,密室的门蓦然关闭。
我站起身,发现密室墙壁上的小口尚能看清,外面的世界。只是不论我如何拍打叫喊,一墙之外的阿姊都像是听不到一样。

-20-
杨墨礼的乌衣卫在勉力对抗外面的银甲兵之余,护他来此。
他踏进了宫殿中,好看的脸上多了一道刀疤,血肉外翻,十分可怖。他进来时,阿姊正立在屋中,ƭû¹没有任何的惊恐和害怕,只是笑着看着他。
杨墨礼皱了皱眉,眉眼间全然没有之前的轻狂,他说:「柔儿,我败了。」顿了顿,「但是我不甘心,总有一日我会东山再起。你同我离开,相信我,总有一天我们会重新回到这里,你依旧会是皇后。」他的视线环顾一周,面色忽然难看起来,「婉儿呢?她去哪儿了?」
阿姊仰头对上他:「婉儿被我送走了。你心里清楚,她喜欢的不是你,又何况要勉强她呢。」
杨墨礼的眸子里流露恼怒的情绪:「柔儿,我以为你是婉儿的姐姐,你能容得下她的。」
乌衣卫勉力抵挡,不停催促着他快些离开,杨墨礼的眼死死地盯着她,仍不放弃道:「婉儿到底在哪儿!别再说送走了这样的鬼话,你们一直被我的人看着,根本没有踏出这个宫殿的可能。」
而后,杨墨礼喊着我的名字,在屋里急切地走了一圈,依然不见我的踪迹。杨墨礼扣上阿姊的手腕,嗓音尽是急切:「你到底把婉儿藏哪儿去了?」
阿姊笑笑,张开手抱住了他,她的脸贴在他玄色的战甲上,丝毫不介意那上面还有残存的血污,眉目柔柔地舒展着:「礼哥哥,我很久没有这样抱过你了。」
美人在怀的温软时刻的确难得,只是如今的局势不太妙。外面的银甲兵以强劲之势突围进来,杨墨礼这边的乌衣卫原本就不多,又死伤大半,如今还在抵挡的都是同他出生入死的兄弟。
杨墨礼咬了咬牙,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他的眸子看向屋里的,看的正好是我的方向,某个时刻我甚至以为他发现我了。
然而,他并没有发现我。
杨墨礼拉起阿姊的手就往外走去。阿姊却站在原地没有动,寒风卷着大雪,扬起阿姊身上火红似嫁衣一般的裙角,阿姊笑着,艳丽的眉眼里尽是杨墨礼的身影。杨墨礼不解地看她。
「礼哥哥,我不能同你离开。我也……走不了了」阿姊扬起唇一笑,嫣红的血从她的嘴角往外渗出,落在衣衫上,顿时消失在红衣之中。阿姊的身子如秋风枯叶般晃了晃,倾身往地上倒去。
杨墨礼接住阿姊缓缓落下的身子,嗓音里带着惊慌:「柔儿……」杨墨礼不可置信地看着阿姊。
阿姊虚弱地笑了笑,伸出手抚上了他的脸庞:「礼哥哥,柔儿穿红衣好看么?」
杨墨礼重重地点头。
阿姊笑得更开心了:「我就知道很好看。如果当初我穿着嫁衣,嫁的是礼哥哥就好了。」她咳嗽了两声,随着吐出更多的血来,有些吐在了她的身上,变成一片妖冶暗红的花。
阿姊仰头看着他,脸色十分苍白,在红衣的衬托下,更是显得白得吓人:「礼哥哥,不要错下去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身后的嘶喊声越来越近,银甲兵步步逼近,将寥寥无几的乌衣卫逼到了院内,距离杨墨礼不过十几步的距离。每个人都受了极重的伤,自知自己必定会命丧于此,便不停地催促杨墨礼离开。
杨墨礼充耳不闻,搂着阿姊的手,骨节泛白,紧紧地搂着怀中的人,似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柔儿,我带你走。你一定会没事的。」
阿姊牢牢地抓着他的手,几次深深地喘息,才缓下一口力气继续将未完的话说下去:「倘若还有下一世,记得要早早把我娶回家。我们像个寻常的夫妻那样就很好了……」阿姊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慢慢地没有了声息,瞳孔已经涣散,眸子里最后映出来是杨墨礼痛苦的脸。
与此同时,乌衣卫的最后一人被人从身后刺穿心脏,倒在杨墨礼的脚边。他伸出手扯着杨墨礼的衣角,用着最后力气,说道:「王爷……快……走……」
所有的乌衣卫都在这场大雪中被铲除,只剩下了杨墨礼。
沈翊带着其他银甲兵赶到时,杨墨礼抱着阿姊的尸身不愿松开,阿姊的死对于杨墨礼来说更无疑是一场晴天霹雳。在他的心里,阿姊永远是他心里最爱的那个人。我在他心里远远不及阿姊。
杨墨礼似乎被抽去灵魂一般,漆黑的眼眸中透不进一丝光。直到沈翊要带走阿姊时,他才有所反应,紧紧地搂住阿姊,不愿意放手。
沈翊是使了极大的力气才将他们分开的,银甲兵立刻拘起杨墨礼,他死死地盯着他们带走了阿姊,张了张嘴,才发出一阵暗哑的嗓音:「柔儿。」
阿姊死了。
杨墨礼被拘禁起来。
黎明已至,这一场经历了一日一夜的戡乱,如今总算是落下帷幕。 
锦箬将我从密室放出来后,一起去看了阿姊。
阿姊静静地躺在那里,闭着眼睛,唇边仍带着笑容,仿佛她只是在甜梦之中。
阿姊才不过 17 的年纪,在她最好的年纪就走了。
我想起从前同一起的时光,哭得越发厉害。
锦箬告诉我,阿姊之所以选择这样做,是因为从前的她没的选择,但是现在她给自己创造了选择,她不后悔这样做。

-21-
连绵的大雪终于停下,宫人将尸体运出城墙之外,一车车水送到宫殿中,泼洒在青石砖上,被刷子擦拭之后,又露出原来的面貌,仿如昨日的惨烈的战争,不过是历史长河中再寻常不过的一日。
沈翊驾着马车在门外等着,我坐在车上,只是喝了半盏茶便感到不对劲。
我掀起门帘,对着前面赶车的沈翊道:「这不是出宫的路么,我们不是去见杨墨祁?」
沈翊坐在马上,背脊挺得直直的, 他的声音悠悠传来:「是,微臣奉命送您出宫。」
我立刻喝停了马车,沈翊转头看我,我告诉他:「我不走。我要去见他。」
沈翊皱眉道:「正是皇上亲自下旨,要我送您出宫。」
我道:「不见到他,我是不会走的。」
沈翊脱口而出:「皇上说他不想见您!」
我愣了愣,似是没有听见一样,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他不想见我?」
沈翊目光闪了闪:「是,所以才吩咐我尽快送您离开。」
我笑了笑:「他们都说他的病了,前些日子又被幽禁起来,他的身子又怎么承受得住。他让你这么着急地送我走,就是不想让我知道他现在的情况。他越是不想让我看见他,我偏是要去看。」说着我直接从车里钻出来,作势要从车上跳下去。
「王妃……」沈翊叫停了我的动作,语气中透着无奈,「我带您去。」
城楼之上,寒风猎猎,卷起的雪渣滓从脖颈而入,冻得人瑟发抖。
杨墨祁一身白色暖裘,寒风将他的衣裘上柔顺的毛吹得似麦浪一般,单薄的身子似乎承受不住这厚重衣裘,显得空荡荡的。
听到我上来的脚步,他转过头,整个人憔悴极了,面颊一点肉都没有,整个人虚浮得厉害,整个人都透着恹恹,只剩一双眼睛尚且带着光彩。他动了动唇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临到嘴边却只剩一句:「婉儿,你还是来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站在他的身旁,望着他望着的方向。站在这个地方,只要微微低头便可以俯瞰整个王城,我刚才去往宫门的路,在这里依旧可以看得十分清晰。
我道:「如果我不来找你,你打算站在这里一直看着我离开?」
他深深地看着我:「你不该上来的。你离我这样近,还让我怎么舍得放你离开?」
我想了想,偏过头直勾勾地看他:「那就不放吧。我不走了,就在这儿陪着你。」
他眸中动了动,避开我的视线:「婉儿,你可知我时日无多了。」
心里似乎被猛地拽了一把,我脸色白了白:「他们说你活不过这个冬天,是真的么?」
他笑笑,还未等说话,便是一阵不可自控的咳嗽,他扯着衣袖掩在嘴边,整个身子跟着大幅度地颤动。好不容易停下来,他不动声色地将衣袖掩在身后,那上面留着一片刺目的鲜红。
被血染红的唇像是涂上了一抹胭脂,在惨白的脸上显得尤其鲜艳。
他抬起眼皮,笑得无奈:「他们说得没错,我可能……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我扑到他的身上,伸出自己的衣袖,为他擦拭唇角的血迹,眼里漫上一层水雾,嗓音里带着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哽咽:「不会,你会好起来的。在你好起来之前我在你身边陪着你。杨墨祁,答应我好起来。」
他扣住我微微颤抖的手,绣着浮莲的白底袖面上被血渍染成点点的红,像是一朵朵乍开的梅花:「婉儿,我答应你。」他的声音放得柔柔的,倒是让我慌乱的心一下冷静下来,「有你陪在我身边,我求之不得。」
这些日子我都守在杨墨祁的身边。
他这个人,怎么说呢,就是一个很不乖的病人。哪有一个生了病的病人,不好好休息,天天坐在桌案边上看奏折,而且一看就是看一天!
叛乱刚刚平定,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即使这样夜以继日地处理这些事情,依旧分身乏术。
这时节天气大冷了,他在身旁摆着一个炭盆,屋里的热得人喘不上气,他的身上依旧披着一件厚实的披风,手指却依旧冰凉。
我看着心疼,想让他休息一下,他总是口头上应着好,但是根本没有要休息的意思。我生气地皱着眉,他反而示弱起来,说头晕脑热,要婉儿抱抱才能好。那一双含笑的眼睛透着狗狗般无辜的眼神,还让人怎么气得下去。
所以我偷偷去太医院,寻了些温和的凝神香和在他平日常用的香薰里,点在他的桌案上,他抬头问我这个的气味怎么同往日的不太一样,我一脸认真严肃地告诉他,这香被囤在库房里受了潮,想着他向来注重节俭,大约不会在意这个,便拿来用了。他没再多问,低头继续看折子,只是不多会他便困倦了,伏在我的膝头小睡。
沈翊告诉我,杨墨祁初登皇位,彼时根基实力都与杨墨礼不相上下。
那些年,杨墨礼在战场上搏杀得回来的威名,渐渐赢得更多民心和朝臣的青睐,然而这些并不足以满足杨墨礼的野心,他开始暗自圈养军队,同时又命杨墨祁身边的人给他下毒。
那个毒日复一日地下在他的饭食里,一点点蚕食他的身子,让他变得越来越羸弱,甚至连太医都察觉不到。
杨墨祁为了能够一招制敌,在知道那个毒的药效下,依旧食用了十余年,致使他的身子如此地虚弱。
其实倘若没有发生这么多的事情,杨墨祁也会在这两年解决目前所有的困境。在毒药深入骨髓前,调养好身子,大约还能多活个十余年。
只是杨墨礼嫉妒心作祟,在暗中将药性加重了几倍之多,那些日子,杨墨祁又被幽禁在小院子中,日夜不眠地筹谋规划,这一根弦总算是崩断了。
太医院的御医们所说,如今杨墨祁的身子像是个破败的木偶,不管用什么药,里面的芯儿其实已经腐烂不堪。
我乍一听见,手上的杯子直接滑落在地上,在脚下碎得一塌糊涂。
回去的时候,杨墨祁正倚在榻上看折子,他最近总是这样忙,似乎这些东西不处理完不行一样。
我一踏进屋子看直接抱住他,杨墨祁十分疑惑问我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埋在他的衣服里,声音闷闷地告诉他我没事。
我不晓得他一个人面对了这样多的苦难,那时候我没有能遇见他,但是现在我想着能陪他一日是一次,陪他一时是一时,陪他一刻是一刻。
后来我除了日常陪在杨墨祁身旁外,更多时间是待在太医院,一头扎在几人高的书柜前,翻看着前人留下的医学圣典,企图从里面能找到对杨墨祁病情有帮助的方子。
然而我却什么都没找到。

-22-
杨墨礼的脸色越来越不好,处理公务的时间越来越长。夜阑更深,他的身影在烛火的跳动下,更显得尤其单薄。
他披衣靠在床沿,我端着药碗,用勺子盛满整勺,放在唇边吹凉后送到他嘴边。
杨墨祁沿着勺子喝下,定定地看着我,忽地唤了一声:「婉儿。」
我「嗯」了一声,又盛了一勺药。
杨墨祁道:「我死后会把皇位传给杨墨礼。」没由来的一句话。
勺中的汤药洒在床榻上,我立刻扯了帕子来擦,只是那棕褐色的药汁渗进被单中,已然留下了去不掉的痕迹。
杨墨祁扣住我的手,沉沉地道:「杨家的血脉只有我和杨墨礼,我只能这样做。」
我看着他,也不知是在ťũ̂⁾骗他还是在骗自己:「你会长命百岁,不会死的。」
杨墨祁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伏在他的膝头,声音带着哽咽:「你答应过我会好的,我们还要看春天的花,夏天的莲,秋天的叶和冬天的雪,杨墨祁,你不许食言。」
「好。」杨墨祁的声音悠悠地从上方传来。
但是这件事情以后,我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一个非常大胆的想法。
夜半,更深。
杨墨祁褪下外袍,只着里衣上了床榻,人刚一躺下,忽然立刻坐起来,将被子狠狠掀开。
我缩在床上,紧抿唇,抬起眸子望着他。
杨墨祁面颊上肉眼可见地腾起绯红,下一秒,就将被子裹在我的身上,漆黑的眸子含着恼怒,他瞪着我道:「你在做什么?」
我整个人像是烧红的大虾,缩在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结结巴巴道:「我想……想给你生个孩子。」
他的神色愣了愣,我继续道:「那样你至少还有个血脉可以在世上延续。」
眼中的愠怒一点点散去,杨墨祁看着我,里面有着说不出的情绪。
我见他许久没有动,便大着胆子凑上去,贴上他的胸膛,体会着他的体温和怦然的心跳。
杨墨祁微微一声叹息,将我拉开他的怀里,他对上我的眼睛,道:「婉儿,不可以。」
我不解:「为什么?」低头看了看自己,为自己大胆又红了脸,嘟囔着道,「我都这样了,你还要拒绝我嘛……」
杨墨祁轻笑一声:「婉儿,你这样在我面前,我真的非常心动……」
我更加不解:「那你还要拒绝我?」我偏了偏头,又问,「你不想要一个孩子么?」
他瞳仁动了动,捧起我的脸:「想,非常想。」声音里又带着些痛苦,眉头皱起,「但是我不能那么自私。倘若我走了,这世界只剩下一个你已经让我十分挂念了,若是再加一个孩子……婉儿,我怎么能放心呢?」
他总是说这样的话,我伸手抚平他的眉,固执地道道:「那你就不要走。」
「婉儿……」他无奈地喊我一声。
我重新钻进他的怀里,极用力地抱紧他,喉头哽咽出声:「杨墨祁,好起来。我等你好起来,那时候我们生个孩子,像是寻常夫妻那样,看着他在我们的膝下长大。」
这一晚,杨墨祁只是安安静静地搂着我睡去,我枕在他的怀里,他的下巴抵在我额头,两个人的墨一般的青丝铺在一起,彼此纠缠搅弄,分不清谁是谁的。

-23-
腊尽春回,莺飞草长。
喜的是杨墨祁终于熬过了这个漫长又寒冷的冬日。
然而,才过立春,他的身子状况直线下降,脸色越来越不好,连处理公务的力气都没有了,大部分时候也都是在睡觉,饶是这样精神依旧不好。
御医说,他此刻接近油尽灯枯了。
我将所有的事情都推掉,也不再去太医院,每日只是陪着他。
他喜欢枕在我的腿上,他说这样一睁眼就能看到我,可真好。
他拉着我的手,像是小孩子一样:「我死了以后,你跟谁在一起都好,但是一定不能是杨墨礼。」
他望着我的眼睛,道:「婉儿,我这个人很小气。」他的眼睛亮晶晶,似有华彩一般,「我会把你藏你起来。让杨墨礼这辈子都找不到。」
我喉头发酸:「那你就好好活着,把我守得好好的。」
他的眼睛放空看着天,喃喃道:「这辈子不行啦,下辈子吧。」
这些日子,杨墨祁几乎处于昏睡的状态,我寸步不离地守着他,滴水未沾地守了他几个日夜。
小婵来劝过我,劝过几次我已经不大记得清来了,到最后小婵哭得两眼通红,让我吃些东西,我看着那些饭食,实在是一点胃口都没有。
沈翊也劝过我,让我保重身体。那时候我虚弱得已经不是很想说话了,只是我害怕,我怕只要一走开,杨墨祁就会离开我。我想陪着他,一直到最后。
大约是熬得太狠了,我还是没忍住睡着了。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已经不是在宫里,而是在不断行进的车里,不知道要去往哪里。
沈翊就坐在我的对面,等待着我醒来。
我站起身子,只觉腿脚软绵绵的,兴许是许久没有吃过饭了,竟然连站起来力气都没有,一下又跌落回座椅上。
我探过身,扯着沈翊的袖子告诉他我要回宫,要守在杨墨祁的身边。
沈翊的漆黑的眸子对上我的眼睛,告诉我说这趟车已经行了三天了。
沈翊给我下了药,所以我才会睡着,趁此机会他将我带离了皇宫,行进的三天中,他不间断地给我喂下安神的药物,以保证我在中途不会醒来。
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沈翊说,这是杨墨祁给他下的最后一道命令。在杨墨祁油尽灯枯之前,让他带我远离皇宫,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尤其是杨墨礼找不到的地方。
我不大相信,执意要回去。
而后沈翊告诉我一件事,仿佛晴滚滚惊雷,轰隆得我耳膜作响,大脑中一片空白。
他说:「皇上已经驾崩了。丧钟敲响了二十七下,举国皆知。」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只觉得心口有一块蓦然击碎,一股酸楚之感堵在喉咙里,脸上血色尽失。
沈翊眼中带着沉痛,声音喑哑:「皇上说,在他生命最后能有婉儿姑娘相陪,他已然觉得十分满足了。」
悲伤一时间再也抑制不住,我将所有的痛苦的情绪都赋给了哭泣,泪珠大颗大颗地从眼中流下,模糊了眼前的视线。

-24-
这是一个极其偏远的小山村。
正是因为偏远,所以消息传递得很慢。
皇上驾崩,景王继位,这件事足足隔了一年才传到这个小山村里。
王大娘递给我一篮子炊饼,那上面还冒着热气。我拿起一个炊饼,一边呼呼吹着气,一边大口咬下。
王大娘勾了勾手,我凑近了些,只见她眼中闪烁着诉说八卦的热情,开始口若悬河起来:「我听说当今的圣上坐上皇位的那一天,便将先皇的坟扒了,结果谁想到皇陵里面放的竟然是衣冠冢。给他鼻子都气歪了。咱们这位新皇这可真是个白眼狼,自家哥哥把皇位给了他,那可是皇位,又不是烧饼包子,竟然没存着半点感恩之心,这坟头哪儿是随便能扒的!真是一点儿阴德都不积!」
我点头应着,注意力全放在手里的炊饼上。
王大娘压低了声音,继续道:「我还听说啊,这个皇帝除了扒自己亲哥哥的坟头以外,还一直下令找自己的王妃。你想想,一个自己哥哥坟头都扒的人,能是什么好人?那王妃大约也是知道这个人是什么德行,连皇后之位都不要了,连夜吓得逃走了。要我说啊,这王妃跑得对!跟这样的人身边太危险了,说不定什么时候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
王大娘低头看着我一脸专心致志啃炊饼的样子,不满地撞了撞我:「你怎么光啃饼,我说的你听见了没有?」
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我心满意足揉了揉肚子,而后看着她道:「听见了,听见了。我也觉得这个王妃跑了是个明智不过的选择。」而后看了看远处的山头,我说,「王大娘,我就先走了。」
王大娘问:「娘子这是又要去祭拜先夫?」
我点头。
王大娘言语间尽是惋惜:「娘子这日日去祭拜先夫,可见你们夫妇二人感情之好,可惜啊你夫君走得早。哎……」她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便离开了。
远处的山坡上,一棵巨大柳树迎风摇摆,柳叶零零落落从枝头飘下,地面上落得一层薄绿,紧挨着树旁立着一方小小的墓碑。
我伸出手,拂去了散落在上面的几片落叶,而后我靠坐在它旁边,偏了偏脑袋正好倚在它旁边,仿佛此刻倚靠的不是一块冷冰冰的石头,而是有着温热体温的人一样。
我遥遥地望着远方,看着夕阳西坠,余晖给山沿镀上一层金边。
杨墨祁,未来的日出日落都由我来陪你看,可好?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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