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是大周朝最不怕死的御史。
上到皇帝下到文武百官,逮谁喷谁。
人厌狗嫌,十年被贬三十八次。
就在爹爹第三十九次被贬到琼州吹海风时,他的死对头张首辅死了。
原以为爹爹要放鞭炮庆祝三天三夜。
没承想他却拼死救下张首辅唯一的儿子。
爹爹拍了拍少年孱弱的肩膀。
「你的命是我救的,以后都要听我的!」
他不听我爹的,只听我的。
-1-
爹爹又被贬了。
娘亲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恨铁不成钢地骂。
「老娘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摊上你这么个倔驴,你跟张凌之说句软话认个错能死啊!」
「我凭什么认错,错的明明是他!」
服软认错是不可能的。
我爹说话没有最难听,只有更难听。
上到皇帝下到文武百官,没有他不敢骂的。
在昏庸无道的老皇帝驾崩后,他这几年口诛笔伐的主要对象,就是昔年至交好友,如今位极人臣的首辅张凌之。
骂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骂他毫无气节跟贪婪成性的宦官称兄道弟。
骂他对品行不端的将军委以重任,让其借机敛财,搜刮民脂民膏。
总之上梁不正下梁歪,官场再这般乌烟瘴气下去,大周朝数百年的基业就要断送在张凌之手里。
张凌之起先还耐心跟爹爹解释。
用他的话说:若大意得,不以小缺为伤。
水至清则无鱼。
身居首辅之位最重要的就是要知人善用,只要这些人能在朝局中把他们最大的优点发挥出来,那些所谓的缺点便不值一提。
爹爹是个一根筋,始终秉持着初入官场时的理想,认为做官就要清正廉洁,大公无私。
两人谁也没错,谁也说服不了谁。
爹爹骂得实在太难听,张凌之为着耳根子清净些,索性大手一挥把爹爹贬到看不到的地方去。
这期间,两人偶有通信。
张首辅很忙,信很简短,大致意思也很明了。
「管住你那张破嘴,老子就把你调回京。」
跟日理万机的张首辅比起来,爹爹这个闲人的回信字数明显多很多,但大致意思也一样明了。
「滚,绝无可能!」
骂完还不忘在信封里塞上自己最新写的游记。
主打一个老子好着呢,只要你不直接弄死老子,老子就能快乐地气死你。
行,那就继续贬着呗。
一来一回,七八年过去了。
张首辅的改革之路越走越顺,爹爹的贬谪之地越来越远。
「你就嘴硬吧,等这一家老小被你折腾死就好了!」
我娘又骂了一句,许是不解气,又抬脚踹了我爹两脚,这才气呼呼抱着收拾好的包袱往外走!
我跟哥哥默默后退两步降低存在感,省得被无辜迁怒。
不怪我娘火大。
自从爹爹七年前被赶出京城,这些年不是被贬就是在被贬的路上,一年大半时间都拖家带口地在马车上晃悠,几乎把大周朝跑遍了。
这次贬去琼州连马车都没得坐,只能等渔船靠岸。
若再等不来渔船,怕是要游过去了。
路上,娘亲始终唉声叹气。
「不能再耗下去了,这倔驴不愿求人我来求!」
娘亲耐心耗尽,猛地一拍大腿:「拿笔墨来,我要给婉吟写信!」
婉吟是张首辅夫人,也是娘的至交好友。
两个男人的针锋相对丝毫不影响她俩的感情,时不时会有书信往来,还在信里商量着要成为儿女亲家。
没等我娘的信寄出去,京城里的消息却先一步传了过来。
在朝中权势如日中天的首辅张凌之……死了。
我爹怔了怔,待反应过来直接恼羞成怒地揪上了那报信官差的衣领:「你说谁死了,你再说一遍谁死了!」
死对头没了,不应该高兴么?
官差不明白爹爹为何会是这般反应,还以为他没听清楚,兴高采烈地又说了一遍:「就是把您贬到这里的张凌之张首辅啊,他死了您没准儿就不用去琼州了!」
-2-
「怎么可能……」
爹爹松开揪着官差衣领的手,高大的身躯忍不住狠狠踉跄了几下,失魂落魄地低低呢喃:「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他这种祸害怎么会轻易死了……」
再看旁边的娘亲,眼泪已经忍不住涌了出来。
「怎么会这样,婉吟还怀着身孕……」
爹爹完全没听到娘亲的话,他踉跄着转过身,把自己关进屋子里。
这一待就是两个时辰。
待出来时,眼眶通红的爹爹手里多了个包袱。
他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凝重目光看着娘亲:「景宁,我要去一趟嵩山书院,明曦怕是要出事。」
娘亲有些不解地看着爹爹。
「刚刚我仔细打听过了,皇上对张首辅格外礼重,一应丧仪隆而重之,明曦只怕已经启程回京奔丧了,如何会出事?」
「这只是表象罢了。」
爹爹重重叹了口气,眸中是前所未有的忧虑之色。
「那家伙这几年在朝中大权在握独断专行,他决定的事连小皇帝都不能反对分毫,一道道改革的旨意发下去的确让国家肉眼可见地强大了起来,可其中折损了多少人的利益?」
折损了多少人的利益,就会遭到多少人的怨恨。
明里暗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对张凌之除之而后快,否则一个小小的风寒何至于丢了性命?
要说其中没有什么古怪,爹爹断然不信。
朝廷大事娘亲不懂,但见爹爹神色凝重的模样,到底也没有阻拦。
只见她摸黑去了院子,从鸡窝里掏出个荷包递到爹爹面前:「张首辅这几年陆续送来的银子都在这里了,你且拿着。」
爹爹有些震惊地看着娘亲,到底没追问这些银子是什么时候送来的,只仔细揣进袖子。
就要出发时,却见哥哥也匆匆收拾了个包袱出来。
「爹,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
爹爹抬眸看着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儿子,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此行前路未卜,谁都不知道会遇到多少凶险。
这时候去,可是玩命的。
哥哥平时话不多,最是个冷静自持的性子,这会儿态度却是异常坚定。
「父亲,儿子跟明曦是莫逆之交,他救过儿子的性命,如今他有难,儿子如何能袖手旁观?」
爹爹跟张凌之是同乡。
两人同一年考中进士,又同时得到当时的首辅大人夏宁安赏识,成为他门下最得意的弟子,并称为江陵双璧。
两个性格截然不同却同样有着惊世之才的人惺惺相惜,渐渐成为至交好友。
我娘跟张首辅夫人性情相投,很快也成了好友,时常带着我跟哥哥去张家玩。
张家长女箬瑶姐姐比我们兄妹俩虚长几岁,长得跟画里的仙女一样美。
只是胎里带了弱症三五不时就要吃药,性子也格外细腻敏感,看着庭院里的落花都要忍不住落几滴眼泪。
做女红被针扎一下,恨不得捧着受伤的手指哭三天。
都说女儿肖父,箬瑶姐姐那柔弱不堪的模样,好似一阵轻风就能吹倒,着实没半点像坚毅果敢的张大人。
好在独子张明曦,跟自家姐姐性格截然相反。
他活泼洒脱不拘一格,三岁读书习字,五岁就可吟诗作对,是整个京城家喻户晓的天才少年。
张明曦跟哥哥年龄相仿,一个清冷如冰一个热情似火,却偏偏十分契合,在爹爹没被贬谪前两人形影不离。
古灵精怪的我,自然而然就成了他们的小跟班,时常跟张明曦一起变着法子整蛊清冷沉稳的哥哥。
有一次哥哥读书太入神,不小心掉进一口大水缸里,眼瞅着就要被淹死。
关键时候是张明曦举起石头砸碎了大缸,才把奄奄一息的哥哥解救出来。
这救命之恩,着实非虚。
爹爹显然也记得这件事,重重叹了口气转身出门。
哥哥跪地拜别娘亲后匆匆跟上爹爹的脚步,两人头也不回地扎进了漫无边际的黑夜里。
-3-
爹爹和哥哥这一去就是七八天。
我跟娘亲寝食难安,每天早早在村头翘首等着,直到太阳下山才忧心忡忡地回家。
终于,在第九天傍晚天就快黑透的时候,爹爹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村口。
他拖着一辆破旧的木板车,车上躺着个奄奄一息的少年。
那少年浑身是血,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好地儿,白皙英挺的脸上到处都糊着结了痂的血块,左右两侧脸颊上各自划着一道长长的刀疤,乍然看上去触目惊心。
爹爹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一身沾染着血迹和尘土的衣服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鞋子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拉着平板儿车的双手都被磨破了,其中几个手指头还淌着血。
我吓得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爹爹却顾不得处理自己身上的狼狈,只急急朝娘亲道:「赶紧搭把手把曦儿抬进屋里。」
娘亲迅速从错愣中回过神来,两人小心翼翼又手忙脚乱地把出气多进气少的张明曦抬进屋里,又忙着烧热水给他擦拭身上的脏污,换上干净的衣服。
这副狼狈的模样,不用想也知道这些日子经历了什么,娘亲眉心紧紧蹙着,直到这会儿才问出了悬心已久的话。
「萧儿呢,怎么没跟你们一起回来?」
听娘亲提到哥哥,爹爹正在给伤口上药的手狠狠抖了一下。
他的嘴唇不停地颤抖着,几次想说话都没能说出来,好一会儿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景宁,我对不起你,萧儿……萧儿他为了救曦儿……」
在爹爹哽咽的解释中,我断断续续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正如爹爹所料,张凌之并非死于风寒,而是有人在他的风寒药里做了手脚把人毒死的。
那人迫不及待地派杀手去嵩山学院除掉张明曦,斩草除根。
好在张明曦聪慧警惕,跟爹爹一样提前察觉到了危险,这才堪堪逃了出来。
杀手一路穷追不舍,眼瞅着张明曦就要葬身在对方的屠刀下,亏得爹爹和哥哥及时赶到救下了张明曦。
奈何那些杀手武功高强,哪怕有了帮手终究还是落了下风,打斗过程中哥哥为了保护张明曦心口中剑,哪怕人已经逃了出来,也断然没有生还的可能。
因着两人身量容貌皆有些相似,哥哥奄奄一息时拔剑把自己的脸划得面目全非,随后换上张明曦的衣服。
杀手们误以为张明曦已经死了,砍了哥哥的头颅回去交差,这才让爹爹有了喘息之机,就得以平安地把奄奄一息的张明曦带回家。
哥哥死了……
我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陪了我十二年,爱了我十二年的哥哥死了,甚至没来得及给我留下一句话。
娘亲几乎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跌坐在地上,瞬间泪流满面。
她死死用绢帕捂着自己的嘴,怎么都不肯哭出声来。
我冲过去扶娘亲,却怎么都扶不起来,索性抱着娘亲坐在地上哭作一团。
不知道哭了多久,只觉得我的意识都有些迷糊,就要昏厥了过去。
娘亲却奇迹般地从悲伤中缓过神来:「萧儿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爹爹眼底猩红一片,却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萧儿说士为知己者死,他死而无憾,谁都不要怨怪明曦。」
娘亲眼角再次滑落两行清泪,哭着哭着却又突然笑了:「不愧是你儿子,跟你像了个十足十。」
-4-
士为知己者死。
这话对爹爹来说并不陌生。
爹爹耿直,最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进入朝堂后眼瞅着皇帝昏庸不理朝政,内阁大臣们每日忙着钩心斗角,谁也不管日渐腐败溃烂的吏政。
爹爹实在气不过,直接上书直谏,把沉迷于修仙问道的老皇帝骂了个狗血淋头。
老皇帝乾纲独断多年,从未被人这般贴脸开大地指着鼻子骂,当即就要把爹爹拖出去杖毙。
亏得张凌之及时得到消息,在皇帝面前百般周旋,十八般武艺都用遍了,再加上夏宁安的帮助,这才以退为进地保住了爹爹的性命。
皇帝喜怒无常,生平最憎恨臣子为他厌恶的人说话,张凌之当时也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庶吉士,这般拼尽全力救爹爹,无异于押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
他完全可以冷眼旁观。
但他没有。
事后,张凌之苦口婆心地规劝爹爹不可锋芒毕露,爹爹却不肯听。
在他看来,忠臣不畏死。
张凌之深深叹了口气。
他知道这样的死毫无意义,也很清楚自己改变不了爹爹的想法,只能想办法把他清理出朝局中心。
张凌之还没想好把爹爹贬到哪里去,他们的恩师,首辅夏宁安就先出事了。
夏宁安是个好人,奈何朝堂上的波谲云诡根本容不得一个好人,最终夏宁安被虎视眈眈的次首万清涣陷害,成了阶下囚,夏氏全族下场凄惨。
面对夏宁安所受的冤屈,爹爹义愤填膺,屡次上书皇帝为夏宁安进言,准备以死为恩师讨回公道。
同为夏宁安的得意门生,张凌之却做了相反的选择。
他认为善不为官慈不掌兵,夏宁安今时今日的境遇原在意料之中。
爹爹大骂张凌之忘恩负义没有人性,张凌之讽刺父亲有情有义就是没有脑子,不如早早回家卖红薯,省得连累全家人身首异处。
张凌之良禽择木而栖的态度和远超众人的才能,让他很快得到了新任首辅万清涣的赏识,在朝中如鱼得水平步青云。
爹爹在张凌之的暗中斡旋下勉强保住一条命,被贬谪出了京城,从此开始了长达数年的贬谪之路。
四年后,蛰伏在内阁里卧薪尝胆的张凌之搜集到重要证据,一举扳倒了害死夏宁安的万清涣,为自己的恩师报了仇。
他自己也踩着万清涣的血,走上了权力最高峰,成为大周帝国新一任首辅。
无论是为恩师报仇,还是推行改革,张首辅用数年的实际行动向爹爹证明,官场上没有对错,只有输赢。
只有赢的那个人,才拥有报仇雪恨的资格。
然而世事多变。
昔日的赢家终有一日也要被后来者除掉,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成为对方登临权势巅峰之路上的垫脚石。
爹爹沉浸在回忆中,眉梢时不时跳动一下,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娘亲拒绝爹爹搀扶,自己撑着身子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双手紧紧攥成拳头。
「知道是谁干的么?」
爹爹依旧沉浸在对张凌之的回忆中,神色多少有些恍惚,语气却极为坚定。
「谁是既得利益者,就是谁。」
血债必须血偿,但眼下绝不是冲动行事的时候。
爹爹攥着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很快再次淌血,他却只作未觉。
或许在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当年张凌之为给夏宁安报仇雪恨,做低伏小忍辱负重那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死是最简单的事。
难的是背负仇恨,踩着荆棘步步向前的人。
-5-
复仇不在一时,必得徐徐图之。
相比之下,身负重伤的张明曦什么时候能醒过来,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奈何三天过去了,张明曦愣是没有半点醒转的迹象。
村里的郎中来看了看,一边诊脉一边捋着胡须直摇头:「这孩子的心肝五脏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除非他自己有强大的求生意识,否则这辈子大概也醒不过来了。」
「……」
爹娘愁眉不展,我却敏锐地抓住了大夫话里的重点。
强大的求生意识。
只要张明曦想活,就一定能醒过来。
这丫就是自己不想活了!
为了救他哥哥死了,爹爹也丢了半条命,他凭什么不想活!
这样的想法让我火冒三丈,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冲去东屋拿起哥哥桌子上的戒尺,一下一下用力打在张明曦手心上。
这几下用了十足十的力气,张明曦昏迷着没有什么反应,我自己却先累得气喘连连,只叉腰怒骂。
「张明曦你知道哥哥为保护你死了,你愧疚自责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爹娘,索性就躺在这里装死,你就是这世上最软弱的懦夫!
「你的爹爹被人害死了,你的至交好友被人害死了,可害死他们的人还得意地端坐在庙堂之巅,你但凡还有一丝骨气就应该活着为他们报仇!
「哥哥总说你有宰辅之才,他有封狼居胥之志,你们俩一文一武便是新一代的江陵双璧。如今哥哥没了,你要把他的理想一并实现了,而不是躺在这里逃避,否则来日九泉之下,你要如何面对他!
「……」
我语无伦次地一句一句骂着,每骂一句手里的戒尺就高高举起,一下一下重重打在张明曦掌心。
待爹娘反应过来拦住我时,张明曦的手心已经肿得不成样子。
「胡闹!」
我被气急的爹爹,拎着衣领毫不犹豫地扔出了西屋。
临被扔出门的一瞬间,恍惚间看到张明曦眼角缓缓落下一滴晶莹的泪水。
泪水看得并不真切,当天晚上,张明曦却是真真切切醒过来了。
虽然精神看上去很不济,素日里神采洋溢的眼眸中也尽是死寂,周身冰冷得仿佛置身于数九寒天中,跟记忆中那个京城最耀眼的少年判若两人。
但这条命终究是捡回来了。
爹爹娘亲一左一右拉着张明曦的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只有我挺直腰板居高临下地站在炕头前,眼眸冷飕飕地扫在张明曦脸上。
剑眉星目,五官立体棱角分明,哪怕脸上有两道长长的刀疤,也丝毫不影响美感。
真好看。
当然,这不是重点。
算这小子识趣,半夜就赶紧醒了过来。
若是等到明天,我非得趁爹娘不在的时候,再狠狠抽他几戒尺才解气。
张明曦跟我对视一眼,似乎看到了我眼睛里翻腾着的杀气,下意识地把目光移向别处。
爹娘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忙活着生火煮了鸡蛋汤喂给张明曦喝,又喂他喝了药,反复确定他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这才稍稍放心。
我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半夜悄悄从被窝里钻出来,搬着小板凳趴在张明曦旁边的炕沿儿上睡。
睡之前还没忘放狠话威胁:「张明曦,好好活着别想寻死,否则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张明曦自幼习武,就我这点跟哥哥学的三脚猫功夫,在他手里十招都走不过,可谁让他病了呢。
钻空子我最在行!
屋子里的呼吸声停滞了一瞬,也不知道张明曦听没听到。
-6-
张明曦的情况暂时稳定住了,京城那边传来的消息却很不乐观。
收到消息的时候,娘亲刚把午饭摆上桌。
爹爹拿起一卷煎饼在手里掂量了许久,终究还是吃不下去,只重重叹了口气。
「张凌之被抄家了,那些宵小之徒还没等到皇帝正式抄家的旨意,就擅作主张把张家所有人困在宅子里,我去的时候已经饿死好几个下人,老太太急火攻心之下一病不起,怕也撑不了多少时日,张夫人……」
爹爹眸中尽是痛苦之色,似是再也说不下去。
好一会儿才稍稍缓和了些情绪,语气越发嘶哑:「张夫人肚子里的孩子落了胎,身上下红不止,那些狗东西愣是不许请大夫看,也是凶多吉少。」
妇人怀孕生子无异于在鬼门关走一遭,更何况还是跟自己相交多年的挚友,娘亲哭得几乎不能自已:「婉吟自幼金尊玉贵哪里受过这样的苦,就没有办法救救她么,我们还有银子……」
「救不了。」
爹爹痛苦地摇了摇头,眼眸有意无意地往张明曦所住的西屋看了一眼,「如今京城风声鹤唳,但凡跟张凌之有关的人多多少少都受了牵连,咱们能做的只有……」
等。
形势比人强。
如果这时候轻举妄动,不仅救不了张家其他人,连拼尽性命救回来的张明曦也保不住。
娘亲是性情中人,听到这话哭得更厉害了。
「张首辅为大周殚精竭虑一生,怎就落得如此下场?」
「还不是那老家伙自己找的,我早就说过吏治腐败到如此程度已然无力回天,让他不要多费力气搞什么改革,可他偏偏一意孤行选了一条最艰难的路走,他死得倒是痛快,连累全家跟着他下地狱!」
我爹边想边骂,那咬牙切齿的模样,恨不能追到奈何桥边手脚并用地狠狠把张凌之揍一顿。
可不知怎的,骂着骂着就泪湿了眼眶。
我看着熟睡中的张明曦,泪水也止不住往下落。
张明曦没有家人了。
他的父亲母亲祖母,都死在或即将死在这一场变故中,化为朝堂斗争下的累累白骨。
若是我,必定要立刻把那奸人大卸八块才能泄心头之恨。
可我们都不能。
忍字头上一把刀。
越是想把这把刀彻底拔掉,就越要眼睁睁看着它往血肉里疯狂滋长。
这样残酷的消息自然是瞒着张明曦的。
左右张明曦现在变得跟哥哥一样沉默寡言,常常几天都没有半句话,只定定盯着灰蓬蓬的屋顶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唯一欣慰的是他身上的伤渐渐好了起来,脸上的刀疤也彻底结了痂,看起来像两只灵动的游龙盘旋在脸上。
在不到时机腾飞的时候,任你是龙是虎都要乖乖蛰伏着。
我没有再骂张明曦,只是寸步不离地看着他。
张明曦是哥哥用命换回来的。
我已经没有哥哥了,不能再没有他了。
日子忽地过了十几日,见张明曦情况稳定,顶替哥哥身份的事暂时也没有人怀疑,爹娘悬着的心总算踏实些,开始如从前那般早起去地里干活儿。
-7-
早上,我是被烟呛醒的。
醒来下意识地往西屋跑,屋子里空空如也,哪里有张明曦的影子?
爹娘这个时辰已经下地干活,我正想冲去地里告诉他们张明曦不见了,跑到院子里,却见一抹熟悉的身影蹲在灶台前,一本正经地捣鼓着什么。
作为首辅家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儿,张明曦长这么大别说烧火做饭,怕是连灶台什么样子都没见过。
他从墙边的柴堆里拿了几块柴塞在灶洞里,笨拙地反复用打火石打火。
打火石实在不给张公子面子,任凭他怎么打就是打不着。
好不容易打着火,可惜张明曦对烧火做饭完全没有经验,选的都是还没有晒干的湿柴,点燃后不仅没有烧起来,反而呛起了浓浓黑烟。
不过片刻工夫,那张英挺的脸上就被扑了一脸黑灰,呛得咳嗽不止。
这架势,狗见了都摇头。
眼瞅着这家伙就要把我家厨房炸了,我赶紧上前把人从灶台前拎开,手脚麻利地把呛烟的湿柴从灶洞里掏出来,换上好烧的干枝柴火。
见张明曦蹙着沾满黑灰的眉头看得认真,我索性直接把人拽到跟前:「看好了,这样的干草才适合做饭。」
张明曦凑上前看,烧得正旺的干草从灶洞里溜出几根来,好巧不巧正蹿到他衣服上,好好的衣服瞬间烧出两个大洞来。
手忙脚乱地一顿扑腾,火苗却丝毫没有灭的趋势,我赶紧舀起一瓢水泼了过去。
待爹娘踏着晨露从山上回来,一进院子就看到满脸黑灰,衣服上烧了几个洞,浑身上下湿漉漉的落汤鸡张明曦。
娘亲和爹爹对视一眼,抄着棍子就朝我追了过来。
「赵亭晚,大清早的你就欺负曦儿找打是不是!」
「我不是!
「我没有!
「我冤枉!」
算了,我还是先跑吧!
跑了没两步,反应过来的张明曦一个箭步冲过来挡在我面前。
「母亲,不关亭晚的事,是曦儿想生火做饭差点闯了祸。」
张明曦跟哥哥一般年岁,身量却比哥哥更高大些,只身挡在我面前那一刻,如天神降临那般熠熠生辉。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哥哥或许从未离开,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着我。
娘亲拉着张明曦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确定他身上没有任何新添的伤处,这才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
「曦儿你不必做这些,什么时候渴了饿了随时跟母亲说,母亲这就去做早饭。」
张明曦现在顶了哥哥的身份,人前人后都要喊我爹娘为爹娘,免得惹人怀疑。
也亏得爹爹刚贬了新地方,没什么人认识我们一家,这才得以瞒天过海。
早饭很快端了出来。
为了让张明曦吃得舒服些,娘亲特意蒸了一锅只有过年才能吃到的白面馒头,又煎了一碗香喷喷的鸡蛋糕。
看着热气腾腾的白馒头和鸡蛋糕都摆到自己面前,张明曦眉心微蹙,径自敛衣跪了下来。
「父亲母亲,曦儿有话要说。」
「孩子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爹爹和娘亲都急了,一左一右手忙脚乱地要把张明曦扶起来,张明曦却跪得笔直怎么都不肯挪动半分。
「曦儿如今既是父亲母亲的儿子,就不该有特殊关照,以后你们吃什么曦儿就吃什么,否则宁愿长跪不起。」
娘亲连连摇头,疼惜之情溢于言表。
「村里粗茶淡饭,你如何受得了。」
娘亲说的粗茶淡饭并非谦辞,而是陈述事实。
村子里虽然能吃饱饭,但吃得绝对算不上好,冬日里多是白菜萝卜土豆窝窝头棒碴儿粥,夏日里也多是应季的丝瓜豆橛子,偶尔能下河抓几条鱼打打牙祭。
除了逢年过节,基本上也见不到多少荤腥儿。
当然,这也跟爹爹四体不勤,每次上山打猎都打不到野鸡野兔有很大的关系。
张明曦那么聪明,看到锅里黑面窝窝头那一刻,就明白了接下来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他抬眸看着爹爹娘亲,目光坚定:「母亲多虑了,曦儿受得了。」
「好!」
爹爹看着目光坚毅的张明曦,霍然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他松开拽着张明曦胳膊的手,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好,这才是张家的好儿郎。」
因为张明曦怎么都不肯吃,那碗热气腾腾的鸡蛋糕最终尽数进了我肚子。
张明曦也没有吃白面馒头,而是拿起锅里的地瓜和窝窝头,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大概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他吃得很慢,但还是一点一点认认真真地咽了下去。
娘亲实在于心不忍,眼眸中再次泛起了泪光,转过身偷偷抹泪。
虽然乡下清贫的生活跟首辅府的富贵有着天壤之别,但张明曦的适应能力很强,没过几天就能面色自如地咽下咸菜窝窝头。
还学会了生火做饭,再也没有把湿柴火扔进灶台,也没有让枯草叶上的火星子烧到衣服。
他长得实在太好看,哪怕身上穿着最简单的粗布麻衣,也丝毫影响不了周身尊贵的气度。
哪怕什么都不说,只往那里一站,就能轻轻松松成为全场唯一的焦点,跟周围所有人截然不同。
我很喜欢张明曦,总拉着他出去跟村里的小伙伴炫耀。
他不爱说话,却任由我拉着四处疯跑,村里的大爷大妈看了他也都喜欢得很,有不少人甚至早早提出要把自家闺女儿孙女儿许配给他。
我看热闹不嫌事大,每次都看着张明曦被婶婶奶奶们逗得小脸通红,再憋着笑拉他回家。
每次见他满脸哀怨地瞪着我,我就心情大好。
这小日子过得比之前有滋有味多了。
可惜这样自由自在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经过几天适应,待张明曦的情绪稳定下来,爹爹很快就把他送进了私塾,顺便把我也塞了进去。
之前父亲也不是没想过让我读书,可惜我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听到那些奇奇怪怪的观点就忍不住要反驳。
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简直一派胡言!
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比饿肚子更大的事,说这话的人肯定没饿过肚子!
至于失节?
凭什么男人可以名正言顺地三妻四妾,女人就要从一而终,岂有此理!
虽然事后爹爹给我解释,说这话的本意并非要求女子守节,而是对文人士大夫的基本要求。
身为朝廷官员,任何时候都要以为天下苍生谋福祉为己任,若没有做到这些,倒不如饿死算了。
我歪着小脑袋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合理。
没有做țű₉到就要继续去做啊,饿死ẗū́₁自己算怎么回事?
难道人死了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如果不能,饿死自己的意义又在哪里,这不就是故意逃避问题的懦夫行为?
爹爹被我连珠炮似的几个问题问得哑口无言,待反应过来直接恼了,抄起桌子上的书就往我身上扔。
「滚蛋!」
「……」
跑路这事儿我最在行,在爹爹第二本书还没扔过来之前,我已经溜得不见人影儿。
突然想起来藏在书桌下面的糖火烧没来得及拿走,偷偷溜回来取,却在窗外听爹爹在那里小声嘀咕。
「这丫头一点儿也不像我生的,倒跟那家伙像了个十足十,真是岂有此理!」
从那之后,似是怕我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来,把其他将来要参加科考的同学带偏了,爹爹便也不再强硬地要求我去私塾,只闲暇时在家里教我读书习字。
现在因为张明曦,我又要过回之前受拘束的苦日子,真是想想都觉得生不如死。
-8-
无论我如何强烈反对,爹爹还是态度强硬地把我和张明曦一起送进私塾,并一再嘱咐我好好护着他,绝不能让他受半点委屈。
我觉得爹爹的担心着实多余了些。
张明曦这家伙伤好之后虽然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实际上却比谁都厉害。
就那天他用弹弓打王大壮那两下,连我这个从小在村里摸爬滚打的赵家村小霸王都打不了那么准。
见我不情不愿,娘亲抄起棍子威胁。
「老老实实的,你要是敢跟曦儿说那些离经叛道乱七八糟的观点,看老娘不打得你满地找牙!」
我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
十二年了,娘亲威胁我的方式还是抄棍子,一点新意都没有。
有没有新意不要紧,有用就行。
在娘亲的武力威胁下,我强忍着上山掏鸟蛋下河摸鱼的冲动,老老实实在私塾枯坐了几天。
张明曦三岁开始读书习字,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早在十二岁的时候就考中了秀才,若无这场意外的变故,今年必定能畅通无阻地考中举人。
可从前的张明曦已经死了,如今他顶着哥哥的身份,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如今他性子清冷不再如从前那般张扬无羁,素日里从不显山露水,一时之间倒也没有人发现他的惊世才华。
张明曦渐渐适应了赵家村的生活,京城里关于张家的处置结果也彻底尘埃落定。
小皇帝亲政后颁发的第一道圣旨,就是以不尊圣上的僭越之罪剥夺张凌之身后所有哀荣,即刻抄家查办。
张凌之刚刚风光下葬的棺椁也被重新挖了出来,鞭尸三日弃之荒野。
张家被抄了个彻彻底底,恨不得连后院的锦鲤都要被捞出来劈成两半。
至于困在府里的人,无论主子还是奴才,饿死的或是还剩下几口气就快饿死的,统统一张草席卷着扔去乱葬岗。
还活着的被发配流放闽南,Ṭū⁼即刻启程不得有半点耽搁。
张老夫人身体不好,这些日子不过强撑着一口气,才出府门就栽倒在地上再没能爬起来。
张夫人原本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在连日担惊受怕和饥饿折辱中落了胎,拖着落红不止的身子没撑多久也撒手人寰。
虽然早就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真正得到消息时,爹爹还是狠狠抽了几口旱烟。
烟抽得太猛,爹爹被呛得咳嗽不止,咳着咳着眼角便止不住落下泪来。
说不清是呛的,还是难过的。
娘亲陪在爹爹身边为他抚背顺气,默默良久后方才柔声劝慰道:「你能保全曦儿已是拼尽全力,子衡兄在天有灵不会怪你的。」
「我明白。」
爹爹握一握娘亲的手,歉疚的语气中带着几分细微的哽咽:「嫁了我这么个人,这些年辛苦你了。」
「这是什么话。」
娘亲性子活泼,哪怕日子再难都是无忧无虑的模样,这会儿却忍不住泪湿了眼眶,「你放心,我一定会把曦儿视如己出,拼尽全力把他抚养成才。」
「……」
我看了看不远处正在生火的张明曦,默默抿了抿唇。
张明曦没有偷听到爹娘的对话,却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这几天一直闷闷不乐,小小的脸颊绷成一团。
仿佛还有什么更不好的事要发生。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
只有每时每刻都看到他,我才能安心。
不知从何时起,张明曦的目光也总会三五不时地落到我身上。
虽然几年未见有些生疏了,但自幼青梅竹马的情分终究还在,连日相处下来,我们都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依赖对方。
-9-
然而更坏的消息再次传来。
张凌之已经出嫁三年的女儿张箬瑶受这场风波牵扯,被夫家逼着亲手写一封跟母家彻底断绝关系的断亲书。
只有这样,才能彻底跟张凌之划清界限,避免夫家被小皇帝和张凌之的政敌牵连清算。
这样的做法虽然无情无义了些,却是眼下唯一能保全张箬瑶的法子。
否则,只能一纸休书把她休弃出门。
张箬瑶那般敏感柔软伤春悲秋的女子,若这个时候被夫家休弃,不用别人落井下石,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把她淹死。
人人都以为张箬瑶会毫不犹豫地写下断亲书,毕竟她是个什么性子全京城无人不知,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像张凌之的地方,谁也不指望她能有一点反抗之举。
然而这次所有人都错了。
谁都没想到弱不禁风了十几年的张箬瑶,竟在关键时候展现了跟父亲张凌之一脉相承的刚烈血性。
无论夫家如何威逼利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她都坚决不肯诋毁父亲半个字,更不会写那劳什子断亲书。
她义正词严地骂了丈夫一顿,毅然决然地亲手写下和离书,盛装打扮出了婆家。
当天夜里,张箬瑶跪在家门口给父母双亲磕了三个头,随后用嫁妆里的匕首自刎在张家大门前,殷红的鲜血喷溅了一地。
我惊愕在原地,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在我的记忆中,箬瑶姐姐永远都是柔弱无骨的模样,走几步路都要咳上几声。
她那么怕疼,连做女红扎到手指都要哭一场的人啊,却在最后关头,选择用匕首自刎。
锋利的匕首划过脖颈那一刻,该有多疼?
九泉之下见到父母双亲,应该会扑到他们怀里哭一场吧?
箬瑶姐姐用这样决绝惨烈的方式,成全了张家人的风骨。
此番壮举震惊了整个京城。
老百姓们虽然不敢明面上讨论朝局纷争,背地里却纷纷对张箬瑶的所作所为钦佩有加。
小皇帝得知这个消息后默默良久,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待消息传回赵家村的时候,爹爹向来平静无争的眼眸中豁然泛起一股强烈的杀意。
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爹爹如此狰狞可怖的模样,下意识地往后闪躲了几分,却见爹爹喉头一紧,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娘亲吓得脸色苍白,爹爹却似全然感觉不到自己的痛苦,只咬着牙字字泣血。
「子衡又没有犯谋逆大罪,罪不及外嫁之女,他们何苦要这般赶尽杀绝!」
「……」
娘亲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爹爹,正艰难地斟酌着用词,却见爹爹撸起袖子擦了擦嘴角鲜红的血迹,一字一顿道。
「景宁,我不能等了。」
他不能继续在这个远在天边的小岛上待下去,必须要一步一步走出去。
走向朝堂,走向子衡曾经所在的位子,把这笔血债连本带利讨回来!
「我明白。」
对于爹爹的决定,娘亲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而是反握住他的手,「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任何后果我们全家生死共担。」
我为箬瑶姐姐的死心疼得直掉泪,又担心爹爹吐了那么多血会不会死,一个没站稳推开了虚掩的门。
娘亲看到趴门缝的我,一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一边用威胁的眼神瞪着我。
「千万不能让曦儿知道,否则老娘把腿给你打断了。」
「……」
就知道娘亲的温柔都是给爹爹的,留给我的只有简单粗暴。
但我还是用力点点头。
张明曦的状态才好了些,要让他知道自己唯一的姐姐死得如此惨烈,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来。
他脸上好不容易才有了两分笑意。
我喜欢看他笑,愿意不惜一切代价留住他脸上那抹浅淡的笑容,不惜一切代价。
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能咬死不说,却无法抑制住心里的悲伤。
姐弟连心,张明曦会不会也很伤心?
娘亲说了,人在伤心难过的时候要多吃点甜的,嘴里甜了,心里也就没那么苦了。
这样想着,我翻箱倒柜把过年时从隔壁大婶那里收到的几个铜板找出来,去卖杂货的陈二哥那里买了几个糖块儿。
-10-
捧着糖块匆匆回到家的时候,张明曦刚从后山背了一堆柴回来。
他的天资聪颖并不仅仅表现在学识上,就连砍柴也比寻常人砍得更好些,柴堆码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我顾不得这些,只捧着手绢里的糖块献宝似的递到他面前。
「快吃,很甜的。」
看着手绢里五颜六色的糖块,张明曦波澜不惊的眼眸中骤然多了几分回忆之色。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拿糖块,却在手指马上要触碰到糖块的瞬间止了动作,薄唇轻动。
「小时候我生病不肯吃药,姐姐每次都会去厨房做这样的糖块哄我。」
「……」
乍然听张明曦提到箬瑶姐姐,脑海中几乎下意识地浮现出她盛装打扮,在家门口毅然自刎时的决绝背影。
她是刚烈的,又是温柔的。
会在心爱的弟弟不肯吃药时耐心哄劝,亲自下厨做弟弟最喜欢吃的糖块。
可无论刚烈的她,还是柔弱的她,都彻底消失不见,连尸首都未能保全。
我不想哭,狠狠咬了几次嘴唇才把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生生逼了回去,连忙捏了块糖塞进张明曦嘴里。
「快尝尝好不好吃。」
张明曦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沉吟片刻后自顾自道:「姐姐再也不能给我糖了。」
「是啊,不过没……」
我点了点头,下意识地想安慰张明曦几句,却在话快要说完时骤然意识到不妥,连连摆手:「不是不是,她当然还能……」
我的反应太过夸张,别说骗聪明过人的张明曦,就是骗我自己都骗不过去。
也不是不能说谎,可迎上张明曦那清透的眼神,心里酝酿着再多的谎言都在一瞬间被击了个粉碎。
张明曦并没有计较我的欲言又止,只把目光再次落到手心的糖块上,声音中带着明显的颤抖:「姐姐她,是自刎而亡的吧?」
「……」
连这都能猜到,也太夸张了吧?
看着我震惊的表情,张明曦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没有哭,也没有像爹爹那样气急攻心吐了血,只是原本笔直的脊背微微弓了起来,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了个干净。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张明曦,上前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张明曦,你别吓我。」
见张明曦不说话,我心里越发紧张,生怕眼前的人像沙子一样从指缝间溜走,「你千万别想着马上去报仇,你现在根本斗不过那些人,要卧薪尝胆韬光养晦而不是白白送死……」
我舍不得他死。
他要是死了,我肯定也要难过死了。
我紧紧靠着张明曦,近到能听到他心跳加速的咚咚声。
夏天的傍晚十分闷热,时不时有聒噪的蝉鸣声作响,不过片刻工夫,就有汗珠不停地从额头上往下冒,脊背上的衣衫都湿透了。
但我顾不上这些,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张明曦。
不知过了多久,张明曦胸膛处那咚咚狂跳的声音才渐渐恢复了寻常频率,耳畔传来少年一贯沉稳的声音。
「不会的。」
「真的?」
张明曦郑重地点点头。
我抓着他胳膊的手慢慢放了下来。
张明曦的性子向来说到做到,他说不会冲动报仇就是真不会。
我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悬着的心总算重新放回肚子里,却突然想到之前爹爹娘亲在炕头上谈论张首辅的话。
几乎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张明曦,你会怨恨张首辅么?」
精于谋国,拙于谋身。
这是爹爹对张首辅的评价。
可我并不这么认为。
张凌之在波谲云诡的朝局中心撑了十余年,这十余年来每日都在跟各方势力斡旋,从重重死路中杀出重围,硬是凭着一己之力把几乎要走到穷途末路的大周朝拉回正轨。
这样智勇双全、心思严谨的人,如何会预料不到自己死后会遭受什么样的清算?
或许从他决定走这条路那一刻起,就早早为自己和全家挖好了坟墓。
即便知道结局,他也必须这么做。
若非以身入局,如何能胜天半子?
所以,他是精于谋国,不屑谋身。
他对得起临终托孤的先帝,对得起一手培养起来的小皇帝,对得起天下百姓,唯独对不起自己的家人。
张明曦是这场劫难中最大的受害者,若有怨恨也是理所当然。
少年平静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有一瞬间的失神。
他没有疑惑我为何平白无故地问这个问题,而是轻轻摇了摇头:「父亲说过,他忠心的不是周氏皇朝,而是天下百姓。」
所以,他此生唯一要做的,就是千千万万次拯救百姓于水火。
虽九死其犹未悔。
-11-
我想说什么,却在开口那一刻沉默了。
因为我在张明曦眸中,看到了同样坚毅的眼神。
这个信条不仅仅是张凌之的,也是张明曦的。
所以他不会盲目鲁莽地去报仇,更不会在绝望中消磨自己。
只有好好活着,他才能一步步走到父亲曾经所站的位置,去实现父亲那未能实现的理想。
夕阳余晖渐渐散去,在黄昏的阴影下,少年轮廓清晰的脸越发棱角分明。
我朝他笑笑。
「张明曦,我相信你。」
稚气尚存的少年郎终究会长大,变成跟他父亲一样光芒四射的大人。
这是属于我跟张明曦的小秘密,谁也没有说出去。
全家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时刻照顾着张明曦的情绪,确保他不受任何干扰。
至于爹爹?
他说到做到,当天晚上就把那只盛满了书的红木箱子翻了出来。
那箱子书是爹爹最珍视的宝贝,一直好好锁在床头,当年快要闹饥荒的时候也从没想过卖了换钱。
爹爹的目光久久停驻在那些书上,似在自言自语。
「你总说我性子刚毅耿直不适合官场,活该这辈子都不得志,你可要好好瞧着,我是如何一步步把这条来时路走回去的。」
随着爹爹的目光往展开的书册扉页上看去,看见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子衡。
张凌之,字子衡。
原来爹爹不是自言自语,是在跟张首辅说话。
这些书,是张首辅留给他的。
我不明白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关系怎么会拧巴成这样。
明明是性情抱负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却在漫漫十几年的官场生涯中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彼此,甚至不惜赌上自己和整个家族的前程。
谁都没有任何怨言,因为易地而处,张凌之亦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在张凌之去世后,爹爹的才华已是当世无双,这些年之所以被一贬再贬,不过是吃了逮谁喷谁这臭脾气的亏。
只要他肯放低姿态主动求求人,自有人能把他从这泥泞中捞出去。
要回到京城,别的都好说,最棘手的就是张明曦的身份问题。
虽然他从六岁开始就被送到嵩山书院求学,京中见过他的勋贵子弟并不多,但难保没有人察觉到异常。
最好的办法就是以哥哥的身份暂时留在琼州,尽量避免见人。
虽然并非长久之计,总归拖得了一时是一时。
形势比人强。
在还没有足够的实力左右形势时,只能小心翼翼地委曲求全。
这是张首辅的人生准则,向来为性情刚毅的爹爹所不齿。
可不知什么时候,爹爹也心甘情愿地变成了这样的人。
「父亲说得是。」
张明曦恭恭敬敬地答应着,抬眸时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说不上来是什么情绪,总感觉他似乎并不想做我哥哥。
-12-
我不明白张明曦为什么不想做我哥哥。
可很快这个问题就有了答案,因为这家伙想做我爹。
自从他得了爹爹的嘱咐要看紧我,我就再也没能成功逃过一堂课。
每次费尽心思从学堂溜出来,没走几步就被他堵住去路,让我一度怀疑他有第三只眼睛,不偏不倚正好长在我身上。
「你又逃学。」
见张明曦像个门神一样把后窗外的小过道堵了个结结实实,我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
想当年在京城读书时,可是他亲自把我从学堂后窗抱下去,带着我去小河塘摸鱼抓虾的。
贪玩玩得太晚,我在回去的路上睡着了,是他抱着我一步步咬牙走回家的。
家人都急疯了,连张首辅那么斯文的人都不顾形象地Ťú₆抄起棍子满院子追着张明曦打,亏得爹爹娘亲及时赶到求情,才让他免了这顿皮肉之苦。
如今他竟完全变了个人,变得像哥哥那样一本正经。
知道的是哥哥救了张明曦的命,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被哥哥夺舍了呢。
我叹了口气,无奈地看着张明曦:「真不知道那些枯燥无聊的东西有什么好学的。」
要是学好这些千篇一律拮据敖牙的东西,就能当个好官,如今的朝廷吏治就不会腐败到不忍细看的地步。
可见都是无用的。
「学习不是为了要求别人,是为了约束自己。」
张明曦神色严肃,显然并不赞同我的歪理,「你连在课堂上好好坐着都做不到,可见心浮气躁。」
讲起大道理来,十个我加在一起也不是张明曦的对手,索性放弃辩驳直接掌握主动权。
「你知不知道怎么抓鱼抓得最快?
「知不知道什么鱼烤着最好吃?
「什么鱼炖鱼汤最好喝?」
这连串的灵魂拷问,每一个都正中儿时那些快乐的回忆,少年那双清冷无波的眼眸中忍不住闪过几分明亮之色。
趁着张明曦还没反应过来的工夫,我索性先下手为强,拉着他的衣袖就往外跑。
「人最重要的不是读书而是生活技能,学会这些以后走到哪里都饿不死,我带你去见识见识!」
「放开我,我不去!」
张明曦的脸色黑了又黑,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跟着我一起逃学了。
我停下脚步,指了指身后私塾大门的门槛,无奈地两手一摊。
「不好意思,跨过这道门槛就算逃学,逃一刻钟是逃,一个时辰也是逃,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好不容易有人结伴逃课,怎么可能让他回去!
今天这鱼他想抓得抓,不想抓也得抓!
夏日的池塘正是抓鱼的好时候。
这些年无论在哪里,我抓鱼的水平都是一绝。
每年这时候都能抓到好多又大又肥的鱼,让娘亲天天熬鱼汤喝。
实在吃不完的就晒成鱼干,冬天在锅里蒸了就着棒碴粥喝,那滋味想想就美得很。
我一边抓鱼一边招呼站在岸上的张明曦下水,张明曦垂眸看了看自己一尘不染的衣衫,果断摇了摇头。
「你小心些,别掉下去。」
「怎么可能,我赵大妞可是小龙女转世,水性熟得很!」
这话可不是吹嘘,每年我都能在抓鱼之余,从池塘里捞回来几个人菜瘾大的落水小孩儿。
没有我,他们的坟头草早就几米高了。
张明曦说不动我,眉头微微皱了皱,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帮忙。
我却早已没了耐心,趁着张明曦正在纠结精力不集中的工夫,直接把人拽下池塘。
这次张明曦的脸真黑了。
不是气黑的,是被我趁机抹了两把污泥。
他最爱干净,除了最开始时的窘迫,哪怕生火烧饭时亦是一丝不苟的模样,看着我手上的污泥,下意识地侧了侧身子就要闪躲。
不承想脚下一滑,人直接摔进了池塘里。
池塘的水并不算深,只要稍稍扑腾几下就能回到岸边。
可张明曦扑腾了几下,却是越扑腾越往下沉,没一会儿工夫,整个人就要沉沉地往池底坠去。
他竟然不会水!
「张明曦!」
我脑子嗡的一声,想都没想就一头扎进池塘里,朝着张明曦下沉的方向拼命游了过去。
好在我水性极佳,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快要沉底的张明曦从池塘里捞了出来。
用力把人拖上岸,任凭我怎么摇晃他的胳膊拍他的脸,他整个人愣是一动不动地直直躺在那里,一点反应都没有。
不会这么容易就淹死了吧?
我只觉得后脖颈子一阵发凉,吓得几乎要哭出来,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俯下身子手忙脚乱地一次次往张明曦嘴里吹气。
接连几口气渡下去,张明曦脸上总算有了表情,蹙眉猛地从胸腔里吐出几口水来。
-13-
见他醒过来,我后怕得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拉着他的胳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大圈,边哭边问:「你没事吧,刚刚可吓死我了!」
张明曦摇摇头,依旧是那副惜字如金的模样。
「没事。」
我怎么也不放心,盯着他继续端详片刻,很快察觉出不对劲。
「你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
张明曦深深看了我一眼,眸中没来由多了几分我看不懂的复杂神色,很快又似心虚般闪躲开,只忙不迭撑着身子站起来。
「天色已晚,该回家了。」
「嗯。」
我没有心思再去研究张明曦刚刚那个有些复杂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只紧张地抓了抓他的衣袖。
「那个……一会儿能不能别跟爹娘说你落水的事?」
要让爹娘知道我拉着张明曦逃课,还差点让他跌进池塘里淹死,怕是要两个人一起追着我打二里地。
张明曦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嗯。」
张明曦没有出卖我害他掉进池塘里的事,逃学旷课却是怎么都揭不过去的。
爹娘非常默契,什么都不问就一致把我当成始作俑者。
这次倒是没人追着我打,只是罚我站在墙角,眼瞅着我最爱的鱼汤被他们喝了个精光。
看着爹娘不断把鱼肉往张明曦碗里夹,我朝着他一顿挤眉弄眼,示意他偷偷给我留几块肉。
却被爹娘戳破心思,愣是看着张明曦一口一口把鱼肉全部吃光,这才心满意足地打发我去洗碗。
可怜我折腾一下午还要饿肚子,实在没有天理!
晚上,我肚子咕咕叫地躺在炕上辗转反侧,想着是不是当年抱错了,张明曦才是爹娘的亲生儿子,外面传来轻轻的敲打窗棂的声音。
蹑手蹑脚地打开窗户,却见张明曦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递给我。
他脸上依旧是那般无波无澜的模样,语气却跟眼前这碗鱼汤一样热气腾腾。
「趁热喝。」
我诧异于张明曦这般凭空变出美食来的本事,疑惑道:「这么晚了,你从哪里弄来的鱼汤?」
「自己做的。」
「你会做鱼汤?」
「嗯。」
似是怕我不信,张明曦朝我伸出手,「跟我来。」
「……」
张明曦真被我带坏了。
我只是大白天逃学而已,他可倒好,大晚上就拐着良家少女往外跑。
心里吐槽了一句,身体却非常诚实,就着张明曦的手麻利地翻出后窗,两人一起往海边跑去。
-14-
恰逢十五,月亮高悬在天上,在海面上映出影影绰绰的倒影。
看着张明曦重新把篝火点燃,灶上咕咕咕咕的鱼汤再次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我捧着鱼汤喝了一口,只觉得香气扑鼻。
我娘做鱼汤的手艺,算是后继有人了。
几口鱼汤下肚,饿了一晚上的肚子总算熨帖了些。
「今日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我放下碗,抬头看着高悬的月亮,忽地回眸问道:「张明曦,你说月亮是不是能照到这世上的每一个角落?」
张明曦不知我为何有这一问,点头道:「是。」
「今夜,江陵的月亮也会这样又大又圆么?」
江陵。
那是我们的故乡,也是我们从未去过的地方。
张明曦抬眸看了看月亮,目光很快又回到我身上。
「会。」
「张明曦,以后我们一起回江陵好不好?」
「好。」
爹爹动作很快,当天夜里就在油灯下写了三封信。
不知道是不是路途太远的缘故,眼瞅着这几封寄出去都快三个月了,却犹如石沉大海般杳无音信。
我急得团团转,每天都要往村口看几十次,抻得脖子都长了。
时间长了,连娘亲和张明曦眼角眉梢都被我传染了几分焦急,只有爹爹依旧悠闲自得地「晨兴理荒岁,戴月荷锄归」。
用他的话说,都一路贬谪近十年了,还有什么沉不住气的?
张明曦则继续由私塾里的老师教导着,我也继续不情不愿地当着陪读。
因着上次抓鱼差点闯出祸来,这家伙把我盯得更紧了,我再也没有任何机会逃学旷课。
哀怨。
好在这样的哀怨也没有持续多久。
无论张明曦再怎么擅长藏拙,才华这种东西就算闭上嘴巴也会从眼睛里流露出来,根本藏不住。
私塾先生很快就对自己有了个十分清醒的认知,这个学生他教不了了。
就这样,才华横溢的张明曦被私塾先生劝退了。
得知这个消息,最高兴的就是我。
主角都不用去了,我这个陪读自然更不用去了。
苍天有眼!
我以最快的速度把张明曦的东西打包带回家,同时转达私塾先生的话。
「先生让他明天不必去上学了。」
话音刚落,爹爹凌厉的目光便朝我扫了过来。
「说,是不是你这丫头又整什么幺蛾子了?」
「冤枉啊!」
我才十二岁,实在背不动这么大的黑锅,瞬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先生说张明曦天赋异禀,自己已经教不了了,让他直接参加童试去。」
一听是这么回事,爹爹的脸色总算好了些。
但也仅仅只是一瞬,很快又是一副愁云惨淡的样子。
人怕出名猪怕壮。
爹爹在犹豫,犹豫这么早让张明曦崭露头角是不是好事。
犹豫了许久,爹爹最终决定把选择权留给张明曦自己。
许是年轻气盛,跟爹爹比起来,张明曦就显得果断许多,收拾好行囊直接去参加了童试。
这场考试很快有了结果,张明曦顺利考中童生,名扬琼州府。
老天爷当真不公平。
同样都是成天在学堂里咿咿呀呀地读书,甚至一度到了头悬梁锥刺股的地步。
有的人学到头发都白了也迈不进童试的门槛,当年十一岁的张明曦就能轻轻松松考中,比他那位有着惊世才学的首辅父亲还要早一年。
哪怕重新考一次,亦如探囊取物般轻松。
人跟人的差距,当真比人跟狗都大。
我以手支额,盯着面前目不斜视的少年,忍不住想。
以后如果我跟张明曦有个儿子,会不会越发青出于蓝,十岁就能考过童试?
若真有这么个争气的儿子,我这个做母亲的岂不是荣耀万丈,出门都能横着走?
感受到脸上骤然浮起的灼红气息,我骤然从美梦中清醒过来,自嘲地轻嗤一声。
「想得挺美。」
-15-
张明曦考上童生,最高兴的莫过于爹爹。
向来一个铜板掰成两个花的爹爹高兴地把自己攒了许多年的养老银子拿出来,杀鸡宰羊风风光光地请全村人吃了顿大餐。
张明曦实在过意不去,想要劝说阻拦,却先一步被爹爹拦住。
爹爹眼睛里泛着泪花,感慨万千。
「你父亲会高兴的。」
我跟娘亲对视一眼,知道爹爹这句父亲说的不是自己,而是九泉之下的张首辅。
张明曦的庆功宴办得热热闹闹,不仅整个赵家村沸腾了,就连临近几个村庄的人都领着孩子过来凑热闹。
一拨又一拨的孩子上下其手,在张明曦身上到处乱摸。
好似只要摸到张明曦,就能沾染到他身上的气运,成为下一个名扬琼州府的神童。
张明曦并不喜欢跟人接触,平日里除了我,其他人但凡要碰他,他都会远远躲开。
可架不住乡亲们太热情,只能强忍着不适,迎接乡亲们一拨又一拨的亲昵,最后实在忍无可忍,把求救的目光投向我。
我扑哧笑出声来,穿过重重人群,拉起张明曦的手头也不回地跑了。
不知跑了多久,终于把层层喧闹声隔绝在千里之外,抬眸一看,人已经站在了熟悉的海边。
柔柔月光下,张明曦米白色的长衫上印着几个醒目的黑色手掌印,不知是被哪些没洗手的孩童胡乱摸上去的。
我掏出手绢,浸着溪水一点点仔细为他擦拭着衣服上的黑灰,抿了抿唇,还是说出了那句迟来的话。
「张明曦,你要永远记得自己的梦想。」
少年得志向来是柄双刃剑。
有人会在四面八方涌来潮水般的赞誉声中迷失自己,过上随波逐流醉生梦死的日子,迅速把身上的才华消弭殆尽。
待得有一日如梦初醒时,却发现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蹉跎了大半生。
我知道张明曦心智坚毅,绝不会沦落到那般地步,却还是忍不住想嘱咐一句。
他是未来的朝廷栋梁,肱股之臣。
我对他的希冀,亦是对整个大周未来的希冀。
张明曦眼眸晶亮,仿佛天上的繁星尽数落进了他的眼睛里。
他似乎并没有意外我会说出这番话来,只凝神看着我。
「好。」
他的语气并不重,如同夜晚的清风从心上缓缓吹过。
我却明白他早已下了这世上最坚定的决心,如磐石般不会有任何改变。
放下一重心事,又豁然起了另一桩心事。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位极人臣之路九死一生,一旦开始就没有半分回头路可走。
我不知道曾经的张夫人有没有后悔过,更不知道以后的自己会不会后悔。
-16-
最高明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形式出现。
爹爹一直都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不屑去做罢了。
如今主动出击,甚至主动撰写了一篇批判张凌之的文章,文辞之犀利力透纸背。
当然批判张凌之并不是主要目的,主要目的是在这篇文章中对当朝首辅崔世林几近歌功颂德,溜须拍马之意溢于言表。
仿佛爹爹真跟张凌之有不共戴天的仇恨,谁能收拾了张凌之谁就是爹爹最大的恩人。
爹爹这番破天荒的恭维让权势如日中天的崔世林很受用,没过多久就顺利被调回京城,在其麾下求得了一份不错的差事。
在张凌之首辅主持朝政的十余年里,得益于他大刀阔斧的改革,清除积弊减轻百姓负担的同时肃清腐败,肉眼可见地提高了财政收入。
激浊扬清,朝堂内外一片太平。
随着张首辅意外离世,小皇帝亲政,如今朝中大权都掌握在小皇帝一手提拔的新任首辅崔世林手中。
崔世林是个左右逢源的老奸巨猾之人,素日里贪得无厌,平生只有两大爱好,一大爱好是敛财,另一大爱好就是毫无底线地迎合皇帝的喜好。
因为了解皇帝内心深处对张凌之的畏惧厌恶,崔世林在明知道张凌之的种种改革举动皆是利国利民的情况下,依旧上书主张废黜所有成法。
但凡是张凌之提拔起来的人一概贬黜不用,但凡之前被张凌之训斥贬谪甚至罢官的,只要走了他的门路,一律重新起用辅以要职。
皇帝到底是张凌之自幼严格教导出来的,初登大位时也曾每日勤勉地处理朝政,如饥似渴地征集治国之策。
他信誓旦旦地跟身边的内侍总管王冲冷笑:「天下人都说朕这江山是靠老师十余年兢兢业业才坐稳的,朕偏要他们瞧瞧,没了老师的辅佐,朕一样可以成为旷世明君!」
「皇上乃天命之子,自是无往而不利。」
王冲如今已是崔世林的人,自不会去触皇帝的霉头,连连点头哈腰地阿谀奉承:「前首辅以臣子之身,屡屡对皇上出言不逊早已罪无可恕,皇上容他平安终老已是仁至义尽。」
王冲溜须拍马的话字字句句都说在皇帝心上,让他心里最后那一丝对张凌之的愧疚也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伸了伸懒腰,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金丝楠木雕花缂丝屏风。
这套屏风一共有四架,每一架都有一人多高,皆以上好的金丝楠木雕刻而成,每一扇屏风上都用缂丝技艺绣着栩栩如生的人物画卷。
仔细看去,每一幅人物画卷中都画着一个灵动鲜活的著名历史故事。
这套屏风是张凌之亲手绘制出图案交给内务府雕刻制作而成,于无声处教导着当时还年幼的小皇帝如何才能做个好皇帝,可谓用心良苦。
屏风制作完成后立刻送去了勤政殿,小皇帝十分喜欢,这么多年一直摆在内殿最显眼的位置上。
如今时过境迁,送屏风的人已经不在了。
再看见这套当年甚为珍视的屏风,心里更多的不是感激而是厌恶。
旧人不在,旧物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皇帝蹙眉沉吟许久,终究还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这东西看久了实在腻得慌,抬下去处置了罢。」
-17-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爹爹跟张首辅的恶劣关系,这么多年朝中上下多有耳闻。
甚至一度传言是因为张首辅嫉妒爹爹的才华公报私仇,才让爹爹这些年一贬再贬,连进入京师朝堂的资格都没有。
如今张首辅去世不过几年光景,爹爹就一路开挂,不仅从鸟不拉屎的琼州府被捞回京城,而且一路畅通无阻地入了阁,更从侧面印证了张首辅肆意打压异己的传言。
以崔世林狭隘浅薄的性子,但凡跟张凌之有过节的人他都格外高看一眼。
爹爹很清楚这一点,回到京城后第一时间主动去向崔世林示好,卑躬屈膝地寻求庇佑。
爹爹才学出众并不在昔日张首辅之下,只是他为人太过刚硬正直,并不适合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上生存,否则等着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张凌之态度强硬地阻了父亲的入仕路,实际上却是在保全他的性命。
这么多年,张凌之一直在等爹爹想明白这世上的一切并不是非黑即白,爹爹却始终不为所动。
直到现在他也没想明白,可现实容不得他继续想下去。
他只能把真实的自己掩藏起来,依着张凌之的想法一步步咬紧牙关走下去。
跟曾经的张凌之比起来,崔世林这首辅之位坐得实在太轻松了些。
皇帝无论表现得多像一个明君,骨子里依旧是那坨扶不上墙的烂泥,继位不过三个月就厌烦了日复一日处理朝政的枯燥,再不肯早起上朝,只把自己浸淫在后宫中寻欢作乐。
对于皇帝的爱好,崔世林向来只有赞成没有反对,因着皇帝嫌宫里的女子太规矩玩闹起来不够尽兴,特意耗费大量人力从扬州寻来数位绝色美人。
巧了,被崔世林派去扬州挑选美人儿的正是爹爹。
这种与政事毫无助宜的荒唐差事,若换作从前的爹爹,便是宁愿丢了性命也不会接。
可此时此刻,爹爹却是笑盈盈地接了下来。
不仅接了,还要点头哈腰地感谢崔世林给自己派了个油水丰厚的肥差。
爹爹出发那日,娘亲一边给他收拾行囊,一边忧心忡忡地蹙着眉。
「那种污糟地方,非去不可么?」
「这是皇上的意思,我不去也会有别人去,到时候情况只会比现在更糟糕。」
爹爹轻轻把娘亲鬓边的碎发捋顺,无奈地叹了口气:「起码我不会逼良为娼,能放过一个算一个吧。
「皇帝只为一己享乐,完全不把大周朝的前程和百姓死活放在眼里,凌之兄的一番苦心算是白费了。」
娘亲也重重叹了口气,为了防止隔墙有耳,刻意压低了声音方才再次问道:「那崔世林最是个狡猾的,你要处处小心谨慎,千万别落了什么把柄到他手里,否则万一闹将起来……」
娘亲从前是最活泼开朗的女子,每天唯一的惆怅之处,就是没把我教导成一个举止端庄的大家闺秀。
可进京不过一年光景儿,她蹙眉的时候竟比贬谪路上那八年多加到一起还要多,叹气的时候更是数不胜数。
京城果然是个吃人的地方,难怪连聪慧无双的张首辅都无法全身而退。
「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为了不让娘亲担心,爹爹并不愿意说太多朝局上的事给她听,只有些突兀地转了话题:「曦儿那孩子今年该参加乡试,以他的才学考中举人是板上钉钉的事,可这样一味畅通无阻对他以后的人生并无太多益处。」
娘亲立刻就明白了爹爹的意思:「你是想跟林文友知会一声,故意让他受受挫?」
「没错。」
爹爹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不仅如此,我也不想让曦儿太早蹚进京城这潭浑水中,在琼州继续蛰伏几年,对他日后更加有利。」
-18-
「我明白。」
娘亲点点头,正想继续说些什么,忽而看到掀着帘子默默偷听他们对话的我。
我已经十三岁,再过两年就要及笄,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自从进了京城,犯了什么错处娘亲也不再像之前在赵家村那般拎棍子追着我打,而是把我关在屋子里做女红。
我在女红上着实没什么天分,一天不到几根手指就像筛子一样被扎得千疮百孔,趴在桌子上摆烂装死。
娘亲倒也没有态度强硬地逼着我继续绣,只慢条斯理地挑了挑眉:「咱们家乡的规矩,新娘子将来都要穿着自己绣的嫁衣出嫁,如果你连嫁衣都绣不好以后就别嫁了,曦儿丢得起这个人,我和你爹可丢不起。」
早在十年前张夫人和娘亲就口头定下了我跟张明曦的婚事,本想着待我及笄之日正式提亲。
如今张家大厦已倾,张首辅夫妇已经骨枯黄土,自然没办法来提亲,但爹爹娘亲依旧要履行当年的承诺。
只是要等张家平反昭雪,张明曦恢复原本身份的时候才能兑现承诺。
这一日,不知道要等多久。
或许这辈子都没有可能。
为此,爹爹娘亲很郑重地问过我的意愿,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我这辈子只嫁张明曦。」
无论多久都等。
人要等,女红自然就要继续绣。
在我的不断努力下,终于绣出了几方还算完整的绢帕,随着书信一并寄给了张明曦。
当然,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看到我之后,娘亲当机立断,表示在乡试结束之前,再不允许我跟张明曦有任何书信往来。
哪怕我再三发誓自己绝不会把他们的阴谋……咳咳,计谋透露出半个字,依旧无济于事。
主要是吧……当年箬瑶姐姐去世那件事上,我算是有了前科,信誉实在无法保证。
算了。
还是让张明曦自求多福吧。
在爹爹的故意磨炼下,张明曦毫无意外地落榜了。
张明曦的情绪依旧四平八稳,完全没有因为这次受挫有半分消沉,并在三年后如愿考中了举人。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那日爹爹跟娘亲简单告别后,很快踏上了南下为皇帝挑选美人儿的行程,这一去就是将近一个月。
这些美人儿进京后直接送去了崔世林府中,再次经过层层筛选后,方才被崔世林秘密送进宫。
娇玉在怀,皇帝越发纵情声色,日夜跟这些女子玩闹到一处,别说上朝,连奏折都懒得批。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宫廷内的荒唐行为,终究还是如长了翅膀那般飞到了宫墙之外。
君王如此懒怠,朝廷上下顿时一片沸然。
张凌之的凄惨结局历历在目,众人为了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多是敢怒而不敢言。
有什么用呢?
这天下是周家的天下,周家人自己都不放在心上,别人又能如何?
内忧外患,并不会因为皇帝的荒淫无道而有半分减少,很快,北境就起了战事。
自大周开国那天起,北境的局势就没有安稳过,三五不时就会陷入混战,边境百姓的生活常年笼罩在战争的阴影下。
路有枯骨,民不聊生。
张凌之刚升任内阁首辅,就立刻着手解决边患问题。
他用了长达三年时间,以挖骨疗毒的方式,彻底肃清了军队中维持多年的尸位素餐吃空饷问题。
他用人不拘一格,大胆起用当时还未成气候的世家公子萧承辛为北境统帅,在北境全权处理对敌军务,可先斩后奏。
与此同时他积极充盈国库,给了北境大军比之前多了几倍的粮草支撑,让军队有了充足的底气对敌作战。
事实证明,萧承辛的确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帅才,虽然性子狂妄为人孤傲了些,却在短短一年时间内把北境军务肃清了个彻底。
北狄人接连吃了几次亏,再不敢主动来犯。
如此,边境老百姓总算过了几年踏实日子,再也不必担心半夜醒来被敌人削了脑袋。
可惜这样的安稳日子,随着张凌之的去世迅速化为泡影。
-19-
张家人被流放的第二个月,新任首辅崔世林为了彻底清除张凌之生前的势力,以蓟北将军萧承辛好大喜功贪污腐败等罪名呈交皇帝,求皇帝严惩不贷。
皇帝亦对手握兵权的萧承辛忌惮不已,当即准了崔世林之请,将萧承辛革职查办。
北境没了萧承辛,无异于失去了最后一道防线,自此又开始了不断的内乱纷争。
好在萧承辛走了,他当年留下的军队架构还在,短时间内倒也可以勉强支撑。
如今几年过去,便是真正的大势已去,再无回天之力。
因着当年几个最会带兵打仗的将领几乎都是张凌之慧眼识珠,一手提拔起来的。
这也意味着,张凌之死后这些人都受到了牵连,或死或贬。
放眼如今朝中,能带兵跟向来以彪悍著称的北狄铁骑相抗衡的将领,几乎没有。
谁都知道现在并非开战的好时机,应以和谈为主,争取喘息之机。
然而这番公正的言论落到只知纵情声色的皇帝耳中,却觉得是对他的侮辱,顿时火冒三丈,着人将上折子的人狠狠打了三十大板。
打完之后,更是当着满朝文武表示坚决要开战!
无论谁带兵,无论去哪里筹集粮草,这一仗都必须要打!
首辅崔世林向来以皇帝之命马首是瞻,便也当庭附议,一力主战。
圣旨已下,这场仗非打不可。
皇帝和崔世林只顾着自己在京城里抱着美人儿逍遥快活,全然不顾边境数万将士和百姓的性命。
这些美人儿,都是爹爹寻来的。
这件事办得漂亮,崔世林得了皇帝的夸赞,自然对爹爹也另眼相看些。
一些他懒怠处理的朝务琐事,也都随手扔给爹爹。
爹爹虽然不是跟在崔世林身边时间最长的人,却后来者居上,成了他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
爹爹所做的一切都被人看在眼里,朝中稍微还有些良知的人对此皆是痛心疾首。
他们骂爹爹给崔世林做走狗,是个完全没有底线没有良知的无耻之徒,难怪那么多年都入不了张凌之的眼,跟对方简直云泥之别。
骂得多了,连我这个久居深闺的女儿家都听到了。
难怪爹爹最近每天晚上都躲在房间里偷偷喝闷酒,原来是因为这个。
我提着裙摆,风风火火跑去见爹爹。
知女莫如父。
爹爹只看了我一眼,就明白了我的意思,扯了扯唇角勾起一丝笑容:「亭晚,你也觉得爹爹是个为虎作伥的奸佞么?」
「才不是,是他们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通过辱骂爹爹的方式发泄他们心里的怒气罢了!」
我气呼呼地叉着腰为爹爹鸣不平,越说语气越激动:「若不是爹爹得崔世林看重,一点一点从中斡旋,如何能为北境大军求到那二十万担粮草,他们现在的境遇只会比现在凄惨更多!」
如今皇帝昏庸,朝堂上崔世林一手遮天。
只有无限靠近他们,取得他们的信任,才能做到许多旁人做不到的事。
也是这一刻,我才知道了什么叫作真正的隐忍。
我情绪太激动,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一股脑说了出来。
爹爹是什么人,很敏锐地察觉出其中的问题,微微挑眉:「你又偷着跟曦儿通信了?」
「……」
难道这些利害关系只有张明曦能想到,我赵亭晚就想不到么!
歧视!
妥妥的歧视!
-20-
胆小的人只能偷偷骂我爹。
胆大的,已经明目张胆地去骂昏庸无能的皇帝了。
那老御史在朝堂上蹉跎了几十年,一直都是个胆小怕事的透明人,凡事只求自保。
素日里别说指着皇帝鼻子骂,就是大声说话都不敢。
谁都没想到这样一个黄土埋到脖根儿,眼瞅着就能安稳致仕的人,竟会突然间有了死谏君王之失的勇气。
皇帝在位十余年,也不是没被御史指着鼻子骂过。
但这位主儿向来是个狠辣无情的,丝毫没有遵从历代皇帝那言官御史打不得的祖训。
但凡有人敢说他一句不是,别的不敢保证,却能保证让这人一定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鲜血,总是能最大限度地警Ṫúₙ醒世人。
如此几番下去,便是骨头再硬的御史也不敢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皇帝的良心。
今天,这血淋淋的一幕再次上演。
老御史既是下定了必死的决心,说起话来便分外凌厉不留情面。
憋屈太久的人,一旦开口往往就会迸发出超乎自己想象的能量。
左右人都要死了,索性把忍了这么多年的怨气连本带利全部发泄出来,在大殿上唾沫横飞,把好不容易来上一次大朝的皇帝骂得一无是处。
皇帝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当即从龙椅上拍案而起,暴怒地让侍卫把老御史拉下去乱棍打死。
临出门时又改了主意,要把人活活五马分尸。
这样残酷的刑罚,让人闻之胆寒。
那老御史却全然没有任何畏惧。
他推开前来捉拿自己的侍卫,迈着平稳的步伐一步步往大殿外走去。
走到爹爹身边时,见爹爹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竟嗤笑一声,猛地唾了爹爹一脸。
任何时候被人唾面都是极大的羞辱,更何况是在朝堂之上,当着这么多同僚的面故意为之。
爹爹忍无可忍,咒骂着一通老拳挥了过去。
手上实在没有控制好力道,竟一拳挥在那老御史的太阳穴上,当场把人给打死了。
这样骤然的变故,让所有人都傻了眼。
爹爹后知后觉地从愤怒中找回些许理智,扑通跪在皇帝面前请罪不止。
皇帝下令要五马分尸的人,就这么在自己眼皮底下被爹爹失手打死,自是愤怒不已。
可这场变故来得又快又急,任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最终在崔世林的从中劝说下,爹爹被罚了半年俸禄,在家里闭门自省。
至于那位老御史,就算死了也没能逃脱五马分尸的悲惨命运,尸体被撕扯得四分五裂后直接扔去喂狗,连事先准备好的薄棺都没用上。
爹爹并没有擦拭脸上被老御史唾的那口唾沫。
那唾沫不仅唾在了他的脸上,更唾在了他的心里。
他等得太久,不想也不能再等了。
老御史没有骂醒昏庸无道的皇帝,却骂醒了他。
让他深刻地意识到如今的朝局比张首辅在世时的朝局还要更恶劣百倍,若再无限度地等下去,便是积重难返再也无力回天。
他要再次主动出击了。
-21-
经过这几年做低伏小的蛰伏,爹爹已经顺利进入内阁,如今挡在他前面的只有两个人。
首辅崔世林和次辅夏成泽。
爹爹在家里闭门自省的日子里,已经着手为他们挖好了坟墓。
这个坟墓不是别的,正是储君的人选问题。
本朝祖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当今皇帝膝下有两位皇子,皆是嫔妃所出的庶子,理应把长子立为太子。
可惜这位长子的生母只是个卑贱的宫女,皇帝醉酒时得一夕之幸才有了皇嗣。
母亲不得宠爱,皇长子亦被皇帝冷待。
从一开始,皇帝就没想立这个从未期待过的长子为太子,而是想立自己宠妃生下的二皇子为太子。
这样的想法实在有违祖制,自然遭到皇室宗亲满朝文武的齐声反对。
皇帝虽然有着杀伐狠戾的铁腕手段,却也无法彻底违背祖制,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一来二去,立太子的事就搁置了下来。
转眼间,两位皇子皆已十五岁,到了开牙建府的年纪。
由于名分未定,朝中暗流涌动,纷纷明里暗里在夺嫡之争中押宝,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新帝近臣。
崔世林最能洞察皇帝的心思,自然遂着皇帝的心意拥护二皇子。
甚至有传言说他几次在皇帝面前表示皇长子资质平庸,不堪继承大统。
崔世林到底说没说过这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话已经一字不落地传到了皇长子耳中。
如此,他只能越发孤注一掷地扶持二皇子上位,否则一旦皇长子登基为帝,第一个要清算的就是他。
次辅夏成泽明面上跟崔世林同气连枝,两人皆是二皇子阵营的中坚力量,实际上夏成泽早在暗中跟大皇子取得联络,是大皇子安插在二皇子身边的眼线。
当然,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就不得而知了。
皇帝等得及。
大皇子也等得及。
名不正言不顺的二皇子已然等不及了。
与其这般日日明争暗斗,不如让那位早自己三个月出生的哥哥彻底消失,来个一劳永逸。
这样谋害的招数虽然有一定胜算,却着实险了些。
原本二皇子还没能下定决心铤而走险,是爹爹在关键时候助推了一把。
二皇子的阴谋自然无法得逞,他们的狼子野心却在这步险棋中全然暴露在皇帝面前。
皇帝生性凉薄,并不在意那个十几年都没有看过几眼的大儿子是死是活,却不能不在意自己还活得好好的,儿子就迫不及待地算计自己的皇位。
伴君如伴虎,帝王的宠幸或许需要日积月累,但信任的崩塌只需要一瞬间。
皇帝勃然大怒,把以崔世林为首的一干涉事人等统统打进了大牢,抄家议罪。
出来混,早晚都是要还的。
皇帝处置崔世林的圣旨下来时,我正跟爹爹在院子里对坐手谈。
我的棋艺是跟张明曦学的。
张明曦天资过人,不过八岁之龄就能跟父亲对弈,只是比之父亲更沉稳了些。
到我这里,则把张明曦那份沉稳全部剔除殆尽,更多了几分一往无前的冲劲儿。
怪不得父亲总说,我合该是张首辅的女儿,行事作风上与他简直一般无二。
眼瞅着棋局已过了大半,我在手中捻了许久的棋子缓缓落下,莞尔笑道:「爹爹,我赢了。」
下棋之前,我跟爹爹打了个赌。
赌他这次孤注一掷的险招能否无往而不利。
我赢了。
从今以后,再不会有任何人能成为爹爹在朝堂上的阻碍!
-22-
「赢了?」
初秋的天气渐渐有些凉了,乍然而起的秋风吹落树上金黄的银杏叶,轻轻飘落在棋盘上,无端多了几分萧瑟之意。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也是凋落的季节。
有人收获,自然就有人凋落。
人生起落无常,大抵如是。
爹爹起身从炉子上拿过茶壶,倒了盏新茶轻轻抿了一口,方才带着几分惆怅低低呢喃。
「亭晚,你知道那日我看到在大殿上死谏皇帝的老御史时,心里是何感受?」
虽然过去数月有余,那位老御史的死依旧是爹爹心口上不能触碰的伤疤。
如今骤然提及,我看了看爹爹,试探着回应道。
「爹爹定是看到了当初的自己,你性子向来耿直,若在年少时入朝为官,看到君上如此昏庸定会如老御史这般死谏,如今坟头草怕是已经生了无数茬儿。」
死谏奸佞的直臣并没有错。
他们愿意用自己的血,去唤醒上位者的良知,无惧无畏。
可上位者是唤不醒的。
他们从来都不会把别人的血放在心上。
所以爹爹放弃了自己曾经想走的那条路,毅然决然地走向了张凌之曾经走过的路。
他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而是用自己的生命去改变现状。
为了风雨飘摇的大周朝。
为了处在水深火热中的百姓。
虽九死其犹未悔。
张首辅做到了,爹爹也做到了。
-23-
正如我所料那般,爹爹这闭门思过的日子没有过太久。
两日后,皇帝的圣旨正式传来,正式晋爹爹为内阁首辅。
不再需要藏拙,爹爹以他出众的能力以最短的时间肃清积弊,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短短几日,崔世林的势力就被清理了个干干净净。
当年那个为了讨好崔世林,威胁箬瑶姐姐夫家让她写断亲书,直接导致箬瑶姐姐惨死的罪魁祸首,更是因桩桩件件贪赃枉法的证据被迅速革职下狱,只待几日后便可问斩。
直到此时此刻,那些冷眼旁观的朝臣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位长年对崔世林卑躬屈膝,受尽诟病的新首辅是个雷厉风行的狠戾角色,比之张首辅当年毫不逊色。
怎么会逊色呢。
他们原本就是一样的人。
父亲升任首辅的第二年,与我分别六年之久的张明曦终于来到京城参加会试,一举考中状元。
这一年,他刚满十九岁。
我也十七岁,已经是及笄两年的「老姑」了。
久别重逢,我们紧紧握着彼此的手,无语凝噎。
好一会儿,终是张明曦先开口:「等我。」
「嗯。」
怎么会不等呢?
他是我小小年纪就一见倾心的少年郎啊。
首辅之子成了状元郎,自是风光无限。
所有人都以为这位首辅公子定会畅通无阻地成为庶吉士,直接迈入储相之列,爹爹却让张明曦远离朝局中心,打发去国子监做了司业。
张明曦自然明白爹爹的良苦用心,素日里低调自持,每日除了在国子监讲学,就是去大皇子府给大皇子做陪读。
是的。
到了这时候,皇帝依旧不肯立太子。
但他的日子也着实不太好过。
因着常年玩物丧志不理国事,皇帝不过三十余岁的年纪就已生了满头华发,在那日的宫廷政变之后,身子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去。
听说皇帝夜夜梦魇不宁,每每从梦中乍醒都要惊起一身冷汗。
隔着很远,都能闻到他身上的腐朽气息。
不过十余年光阴,他再也不是张凌之活着时,那个意气风发要励精图治大展宏图的少年天子,而是一个行将就木的垂死之人。
-24-
那日晨起,老皇帝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破天荒地派人来宣大皇子进宫。
这几年来,张明曦时常去王府给大皇子讲书,跟大皇子性情相投,关系十分亲近。
大皇子生性良善,虽然自己过得也不尽人意,却十分体恤民间疾苦。
跟他那生性凉薄、自私享乐的父亲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毫无疑问,爹爹和张明曦都在大皇子身上看到了希望。
战战兢兢了十几年的大皇子,对自己这位生性狠戾阴晴不定的父皇有着天生的畏惧,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让张明曦陪他一同入宫。
张明曦没有拒绝。
两人来到勤政殿前时,勤政殿的大门正敞开着。
皇帝慵懒地半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指挥着宫人们手忙脚乱地把面前几架金丝楠木缂丝屏风架好。
这套屏风很大,足足有四套,每组屏风上都用精美的缂丝技艺绣着不同的传统故事。
跟张凌之曾经送给老皇帝那组屏风如出一辙。
听说老皇帝这些日子梦魇时,常常会一遍一遍喊着「先生」的名字惊醒。
醒来之后却又胡乱发一通脾气,怎么也不肯承认自己这样喊过。
一个月前,皇帝毫无征兆地大发雷霆,下令杖毙了那日诋毁张凌之的内监总管。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
顷刻之间,十余年恩宠不衰的内监总管一脉树倒猢狲散,下面被牵连治罪的人不知凡几,说句血流成河也不为过。
爹爹着意翻了翻被处置的人员名单,发现这些人之前多多少少都诋毁过张凌之,害过张家人。
我轻笑一声,笑得讽刺十足。
「皇上这是突然良心发现,回忆起张首辅待他的好了?」
爹爹眸色肃然,抬眸看了看遥远的天际,唇角嚼着几分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皇上……大限之期不远了。」
这话着实大不敬。
可见到皇帝那一刻,却明白爹爹所言非虚。
皇帝忍不住剧烈咳嗽了几声,待身体稍稍缓和些,空洞的眼神方才一点点聚焦到那几扇屏风上。
似是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他的目光骤然亮了起来,竟撑着身子从软榻上站起来,想要上前看得更清楚些。
走得近了,却并没有让皇帝更高兴。
他眼睛定定落在某处,刚刚还带着笑意的眼眸瞬间染上了几分升腾的怒气:「这颗荔枝不是这样的!」
皇帝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惹了他只有死路一条。
白发苍苍的内务府总管连忙俯身跪了下去,匍匐着身子瑟瑟发抖地回禀道:「皇上,奴才仔细问过当年绣制屏风的绣娘们,当年张首辅送您那架屏风跟眼前这架的确一模一样……」
皇宫里的绣娘没日没夜地不停做活,过不了几年眼睛就会损伤得厉害,更新换代极快。
内务府总管能辗转找到当年做屏风的绣娘,想来已经花了大工夫。
可惜依旧没有达到皇帝想要的结果。
「不可能,明明不是这样的!」
皇帝抬起有些粗糙的手指,一遍一遍抚摸着屏风正中央那颗粉红色的荔枝,口中不停呢喃着:「不是这样的!定是那帮狗奴才诓骗朕,去把那帮敷衍朕的狗奴才统统拖出去打板子!」
皇帝近日越发喜怒无常,每天都会有无数人被拖下去打板子,勤政殿门外的血腥气几乎不曾散去。
侍卫们做这种事已经很熟练了,上来架着内监总管就往外走,没有人会在意他到底冤枉与否。
殿外很快响起了噼里啪啦打板子的声音。
皇帝并未因为主事人受了责罚而消气,正相反,他的神色越发哀戚,触摸着屏风的手颓丧地垂了下去。
口中低低呢喃:「先生,您永远都不会原谅朕了,是不是?」
-25-
当年所有美好的回忆和憧憬,早已在岁月的侵蚀中消散得无影无踪。
无论后来再怎么努力弥补,终究回不到原本的模样。
「父皇说得对,张首辅的确永远都不会原谅您!」
为着皇帝常年的无视和打压,大皇子向来怯懦,在皇帝面前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可这一刻,却是怎么都忍不住了。
许是受了那位死谏皇帝的老御史影响,大皇子的心志早在不知不觉中强大了起来。
他不顾张明曦的眼神示意,甚至甩开了张明曦拦在他面前的胳膊,就这么不顾尊卑,忍无可忍地从殿外直接冲到皇帝面前。
皇帝虽然年纪不算太大,但确实老了。
如今颓丧地跌坐在地上,仿佛上苍给千疮百孔的大周国敲响了末日的丧钟。
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的大皇子,却如晨起的朝阳冲出层层迷雾,带来新的希望。
虽然他的肩膀还不够宽阔,身影还不够高大,可只要有决心,就会有无数人站到他身边,为他保驾护航。
许是从未见过自家儿子这般有血性的模样,老皇帝不仅一反常态地没有恼怒,反而露出一抹笑意。
「是啊,我做了那么多错事,先生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张首辅不原谅你绝不是因为你砸了他送的屏风,对他的家人赶尽杀绝,而是因为你将他辛辛苦苦用半生经营起来的朝廷基业毁于一旦!」
忍了太久的人,一旦有勇气把心里话说出口,就要一股脑说尽了才好。
大皇子深吸一口气,紧紧握得泛白的指节ṱŭ₇下意识地松了松,咬着唇继续道:「自你登基以来每日只顾得贪图享受专擅弄权,不记得朝廷,不记得百姓,如今的大周朝哪里有一点是当初张首辅想要的模样,你不配做他的学生更不配念叨他的名字!」
「……」
不知是被大皇子撕心裂肺的控诉声震慑住了,还是透过这些话回忆起当初张凌之在时的点点滴滴,皇帝沉默了。
不知沉默了多久,他的目光忽地落到站在大殿门口的张明曦身上。
晨光缓缓升起,一点点照在张明曦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金光。
爹爹总说张明曦长得很像张凌之,隔着十几米开外都知道他是谁的儿子。
皇帝之前也是见过张明曦的,但从未怀疑过。
可这一刻,他却猛地意识到什么,颤颤抖抖地撑着身子从冰凉的地砖上站起来:「先生……先生……」
从软榻到寝殿门口的距离并没有多远,但皇帝最终还是没能走到张明曦身边。
他的身子再次栽倒了下去。
皇帝挥开要上前扶住他的大皇子,只是眼神紧紧盯着张明曦。
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眼神。
许久,皇帝浑浊不堪的眼眸中落下两滴清泪,口中似有似无地呢喃着。
「是朕错了,到了阎王殿,朕会亲自向先生道歉……」
三天后,已然病入膏肓的皇帝撑着奄奄一息的身子亲自写下了罪己诏。
他在罪己诏中深刻反省自己登基为帝这些年来的种种过错,承认对不起天下对不起万民。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他亲自为已故首辅张凌之平反,肯定了张凌之多年来殚精竭虑为皇帝为朝廷所做的一切,昭告天下追赠谥号文正,配享太庙。
因着张凌之及其家人的尸骨早已无存,只能建起几个衣冠冢正式迁入祖坟,在江陵老家为张凌之立祠堂,享万世香火。
也是这日,隐姓埋名多年的赵明曦正式改回本名张明曦。
张明曦穿着跟自己父亲当年同样的大红色正一品官服,再次踏进阔别了十余年的张家旧邸,亲手为祖母、父母双亲、惨死的姐姐上香。
哥哥当年草草落葬的尸体,也正式迁回赵家祖坟,再不是漂泊在外的孤魂野鬼。
此去经年,哥哥的尸体只剩下累累白骨。
张明曦小心翼翼地把白骨捧进棺材,全程亲力亲为,绝不假手任何人。
落葬后,他坐在坟前默默良久。
爹爹想说什么,却被我以眼神阻止了。
这些年,张明曦虽然什么都不说,却每时每刻都在思念着哥哥。
因为这份思念,他严格要求自己无论读书多么累也没有忘记修习武功兵法。
因为这份思念,他变得清冷内敛,修心笃行。
他在不知不觉中活成了哥哥的模样,更希望有朝一日能替哥哥实现,征战沙场所向披靡的愿望。
记得当日哥哥死前,气息奄奄地在张明曦耳畔嘱咐。
「好好活着,替我看看这大周朝国泰民安的模样。」
张明曦答应了。
也是这么做的。
-26-
十余年来的殚精竭虑隐忍周全,爹爹的身子早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了下去。
不过是靠一口心气强撑着罢了。
如今已经成功为张凌之平反,爹爹心里那口气彻底卸了下去,竟一病不起,连亲自去张府给老友上炷香都不能。
见我在床边垂泪不止,父亲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容。
「放心吧,那老家伙不会怪我的,我都把自己最宝贝的女儿嫁去他们家了,他还想怎么样?」
「您就嘴硬吧!」
我扑哧笑出声来,没好气地给了爹爹一个白眼,「也不知道谁病得迷迷糊糊还在自言自语,说自己头发都白了,不知道百年之后父亲还能不能认出您来?」
自从跟张明曦成亲后,我们就默契地用爹爹和父亲的称呼来区别这两位昔年老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这原本是人世间最大的遗憾。
但对于爹爹和父亲这两个古怪的老头子来说,却未尝不是另一种圆满。
本是性情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这辈子除了互相嫌弃,绝没有第二种相处方式适合他们。
可谁又能想到,后来的后来,他竟然真的活成了他的样子。
在他之后的许多年,用他当年最看不上的圆滑周全,撑起了他最放心不下的。
这个国家和民族的脊梁。
爹爹没想到我连他病中迷迷糊糊的呓语都听得如此清楚,有些不好意思地继续嘴硬:「哼,那老家伙要是敢认不出我,看我不把他的头打爆!」
「是是是!」
我哄孩子似的哄着爹爹,「您就放心吧,父亲谁都认不出来,也不敢认不出来您。」
「那是。」
说了几句话,爹爹的精神也稍稍好了些,他稍稍沉吟片刻,敛了神色凝声道:「亭晚,我跟你娘商量好了,待这次病有了起色,我就向皇上请旨致仕还乡。」
爹爹正值盛年,眼瞅着新帝就要登基,正是敢作敢为的时候,怎么看也能再有十年前程。
他却要在这个时候急流勇退。
可见他一路踩着荆棘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只是想要为父亲平反而已。
难怪父亲生前说他格局到底差了些,如今看来这话却是半点都没有说错。
-27-
我吐槽的眼神实在太明显,爹爹想忽视都不能,没好气地朝我吹胡子瞪眼。
「果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就开始向着外人了。」
我知道爹爹完全没有生气,莞尔笑道:「又不是才向着外人,我一开始就觉得父亲是最厉害的。」
「如今改革推行得很顺利,太子也是个明事理的,曦儿尽心辅佐他,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提到张明曦,爹爹眸中满是欣慰,「扶上马送一程,之后的路就靠曦儿自己走了。」
写完罪己诏后的第三日深夜,皇帝在睡梦中溘然长逝,结束了自己荒诞的一生。
已经被封为太子的大皇子在灵前继位,成为大周朝第十五任皇帝。
新帝初登大宝,正是大展拳脚的时候。
他是爹爹一手扶持起来的,对爹爹感情颇深,怎么都不愿意让爹爹就此离开朝堂,甚至亲临府中探病,态度谦卑地一力规劝爹爹多留些时日。
哪怕一两年也是好的。
奈何爹爹一再坚持,新帝无可奈何,也只能由着他去。
爹爹告老还乡后,张明曦成为新一任的内阁首辅。
他进入内阁时间尚短,年岁资历都不是最深的,却偏偏是这几年政绩最突出,最敢想敢做的。
能力气度比之当年的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
新帝怯弱了十几年,谁也不曾想到他骨子里却是个心志坚定的改革派。
这些年他跟张明曦之间早已熟稔,君臣二人性子格外契合。
有皇帝的看重和其他内阁大臣的支持,张明曦的首辅之位实至名归。
朝局依旧诡谲。
前路依旧艰难。
张明曦会踏着父亲和爹爹的脚印,一步一步走下去。
不问前程。
不计后果。
婚后番外篇
成亲第五年元夕,我被诊出怀有身孕,几个月后,平安生下儿子张玉泓。
泓儿长得很像张明曦,小小的奶团子如粉雕玉琢般灵动可爱,性子却与我像了个十足十,淘气得让人头疼。
不过两岁的小人儿,就敢趁我午睡的工夫偷偷溜到后院去玩,一不小心失足滑进了莲花池。
亏得张明曦处理完公务想着去后院为我折一枝花,这才及时发现把人给捞了上来。
父子俩齐齐成了落汤鸡。
这通闹腾把整个后院的人都惊动了,泓儿在莲花池里泡了好一会儿又受了惊吓,被嬷嬷乳母们手忙脚乱地抱回阁院请府医诊治。
一时之间,Ťŭ̀₅荷花池边只剩下我跟张明曦。
不对啊。
我上上下下打量着浑身滴着水的张明曦,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你不是不会水么?」
虽然距离上次在赵家村池塘捞鱼ṱŭ̀₌,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余年光景,但我至今还记得张明曦在水里胡乱挣扎着往下沉,等着我前去搭救的模样。
我说当时怎么救他救得那么容易。
原来这家伙熟识水性,故意扮猪吃老虎等着我去救!
爹爹还说这厮古板,他哪里古板,简直精明得很,把我们全家都卖了,我们还要兴高采烈地帮他数银子呢!
简直岂有此理!
张明曦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当年的小心思会这般突兀且毫无征兆地暴露出来。
他并没有解释什么,而是很快做出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 甚至装模作样地咳嗽了几声。
「夫人,我冷。」
「该。」
我半点儿也不想搭理他。
「真的很冷。」
张明曦上前两步,可怜兮兮地把手伸过来,「手都凉透了, 夫人帮我暖暖可好?」
「……」
可算知道泓儿为何一受训斥, 就会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故作无辜地看着我。
原来都是跟这家伙学的。
上梁不正下梁歪啊,古人诚不我欺。
「娘子……」
张明曦扯了扯我的衣袖。
罢了。
谁让我这么没出息,从七岁开始就被眼前这个八百个心眼子的家伙吃得死死的。
自己给自己刨的坑, 就好好在坑里待着吧!
好在这父子俩被我养得很好,两碗热腾腾的姜汤灌下去, 大人孩子都是活蹦乱跳的模样, 并没有感染风寒的迹象。
晚膳时,泓儿亲亲热热地依偎在我身边, 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我手里的家书。
正如我当年胡思乱想的那般, 这个孩子两岁就能读书认字,比他的父亲和祖父都要聪明。
张明曦正挽着袖子给我盛汤,笑盈盈地随口问。
「爹爹说什么了?」
官场如战场,新任首辅总要踩着前首辅的血, 才能踏上属于他的荣耀之巅。
当今皇帝心胸开阔, 全然不似他父亲那般狭隘多疑, 又有张明曦这个继任者保驾护航,爹爹得以顺利从首辅的位子上退下来, 跟娘亲一起回到江陵老家颐养天年。
爹爹也是大周开国以来唯一一个平安致仕还乡,没有受到清算的首辅。
「爹爹说他前几日梦见父亲, 父亲说他想我们了,让我们回去看看。」
我把展开的信纸递到张明曦面前,无奈摇头:「爹爹总说父亲怪他给你改了姓氏, 这么多年都不肯入梦见他,这次总算梦到了。」
张明曦如今贵为首辅, 是朝堂上呼风唤雨的人物,对自家两位父亲之间的恩怨情仇却是毫无办法,只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看看张明曦, 斟酌着道:「过些日子,我想带泓儿回去看看。」
位高责愈重。
张明曦几乎以一人之肩挑起了王朝土地改革的重担,每天要处理的政务千头万绪,皇上绝不可能轻易放他离开京城。
好在我也不是什么弱女子, 这些年有过无数次出远门的经验, 倒也不担心路上会出什么岔子。
不承想张明曦却轻笑道:「爹爹跟我想到一处了, 我已经跟皇上请旨休沐, 明日就可以出发。」
我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真的?」
「当然是真的。」
泓儿听到我跟张明曦的对话,忽闪着大眼睛奶声奶气地问道:「娘亲,江陵是哪里?」
「是我们的家乡呀。」
我摸了摸泓儿柔软的发丝, 目光透过窗子看向遥远的天际。
片刻后蓦然回首,给了张明曦一个明媚的笑容。
窗外微风乍起,把时光的书页,吹动到十多年前那个明亮的月圆之夜。
那天, 我也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眼前的男人。
「张明曦,我们一起回江陵好不好?」
如今十余年过去,男人的目光依旧如当年那般灼热而坚定。
「好。」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