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见玉

长姐逃婚了。
父亲惶恐不安,登门向徐鹤书赔罪。
徐鹤书捏着杯盏,面色冷沉:「婚约不作废,崔大人的小女来便是。」
是以,我代长姐上了花轿,同徐鹤书拜堂。
成婚夜,昔日清冷自持的男子仿佛变了个人。
他眼中盛着我,口中却念着长姐的名字。
后来,长姐悔了,在雨夜站至天明,求徐鹤书见她一面。
徐鹤书不见,却也跟着站了一夜。

-1-
小厮来通传时,徐鹤书正拥着我在窗前观雨。
听及小厮的话,他置在我肩上的指节陡然一僵。
几息后,冷声道:「不见。」
小厮得令走了。
今日是上元节。
先前还轻声在我耳边笑说,待今夜雨停了,就与我去湖边放花灯的男子沉默下来。
不知在想什么。
我仰头看他。
察觉到视线,徐鹤书低头吻了吻我的眼睛。
随后将怀中的小猫放入我怀中:「阿玉,我有要事处理,去一趟书房。」
他走得很匆忙,我甚至来不及拉住他的袖袍。
问一问他,我们今夜还去不去放花灯。
我抚着怀中的小猫。
心想,他并未说不去的,那我便等他忙完。
雨淅淅沥沥下个没完,我坐在桌案前翻着医书。
侍女好几次来问我要不要睡下。
我摇头。
就这么等到了天明,徐鹤书的随从夜芜有些慌乱地到了我面前。
「夫人,侯爷他染了风寒,晕过去了!」
我倏地起身,因动作太过匆忙,膝盖不慎撞到桌角。
可也顾不得疼痛,快步到了书房。
徐鹤书躺在一旁的软榻上,双目紧闭,唇色苍白。
自我三年前与他成婚时,便知晓他因经年旧伤,身子并不好。
平日里,我翻着医书,抓药熬药。
三年来,将他身子养得好了些。
如今会染上风寒,想必是吹了许久的冷风。
我为徐鹤书把脉,提笔写下药方,示意夜芜去煎熬。
待汤药熬好,喂徐鹤书服下后。
我望向夜芜,抬手询问他徐鹤书昨夜明明在书房,为何会染上风寒。
我自幼患有失语症。
嫁入侯府后,为了让下人能更好地侍候,徐鹤书令府中上下都学了形语。
夜芜领会到我的意思,支吾道:「昨夜……书房的窗未合严实,是属下的错,属下该罚。」
我望着他,半晌,让他退了出去。
房中只余我与徐鹤书二人。
「阿琼……」
徐鹤书很轻地梦呓一声。
是长姐的名字。
我望着男子睡梦中仍紧蹙的眉,心一点点被揪紧,喘不过气。
这样的感受,是第二次。

-2-
三年前,长姐在与徐鹤书成婚前日逃婚。
留下一纸书信,便背着所有人去了千里外的江南。
徐鹤书是昱宁侯,婚约是圣上亲赐。
长姐逃婚触及皇室威严。
饶是一贯身正不屈的父亲也惶恐不安,登门向徐鹤书赔罪。
旁人都认为,崔家这一遭不会好过。
父亲甚至已经做好罢官还乡的准备。
不想,徐鹤书只是面色冷沉道:「婚约不作废,崔大人的小女来便是。」
父亲与母亲如临大赦,将为长姐备下的嫁衣与嫁妆一应给了我。
我上了花轿,同徐鹤书拜堂。
夜里,盖头被挑开,入目是喜庆的红。
醉了七分的徐鹤书倾身吻我。
烛火熄灭,室内昏暗。
昔日冷清自持的男子仿佛变了个人。
我听见自己一下大过一下的心跳。
可也在下一刻,我听见了那声「阿琼」。
印象中,徐鹤书的声音连同他这个人都是清冷的。
可直到那时,我才知晓他的醉态,知晓他对长姐缱绻的心意。
我无措地承受着。
第二日,在徐鹤书怀中醒来时,他已垂眼看了我许久。
触及我的视线,他唇角挂上清浅的笑意。
「阿玉,我们试着做一对寻常夫妻可好?」
他目光灼灼:「我想,我以后一定会很喜欢你。」
他说的是,以后,一定会很喜欢我。
我不敢奢求太多。
只想。
能有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喜欢我,也足够。
可三年后的今日,知晓徐鹤书仍是心念长姐的一刻。
我心中却比三年前的成婚夜,更加难受。

-3-
徐鹤书风寒痊愈是在三日后。
他来我院中Ṫŭ̀₍时,我正抱着小猫趴在雕花窗旁出神。
似是何事都不曾发生,他如往常般从后抱住我,轻声问:「怎么恹恹的,何人让阿玉不开心了?」
我什么也没做,只回头望着他。
徐鹤书一怔,笑道:「是我惹着阿玉了?」
不及我回应。
他捞过我怀中的小猫轻放至地上,而后将我抱至桌案前坐下。
徐鹤书将我的裙裾撩至膝盖处。
膝盖前的淤青红肿很是惹眼。
他蹙了蹙眉:「夜芜同我说,你那日走得太急,不慎伤了。」
我抬手:「已经上过药了。」
徐鹤书俯身吹了吹,温热的指尖拂过伤处。
许久,他瞧了一眼窗外:「今夜若是不下雨,便去放花灯好不好?」
我总是太容易满足。
不争气地翘了翘唇角,朝他点头。
不过片刻,我与他又回到从前。
徐鹤书牵着我去了书房。
一如往日,他在书案前提笔处理公务。
我则抱着小猫在一旁静静坐着。
偶尔看看医书,或是在徐鹤书从公务中抽身时,陡然抱着小猫,向他展示小猫圆滚滚的肚皮。
徐鹤书是我见过除了二哥外,最有耐心的人。
我嫁给他时,除却嫁妆,便只带了小猫。
不似父亲与母亲对小猫的厌烦,徐鹤书特意寻来熟知猫习性的先生,一笔笔记下那些繁琐的细节。
他同我一起在侯府为小猫搭建猫舍,又亲自钓起池中鲜嫩的鱼。
唤厨娘烹煮之后,放至小猫面前。
上京城的冬日凛冽。
见我为小猫缝制衣裳。
他也执起那绣花针,扎得指尖冒血才堪堪绣完一件。
只是样式实在丑陋,能感觉出小猫穿上时的抗拒。
徐鹤书却摸着小猫的头,孩子气地固执道:「爹爹为你绣的,难看也得穿上。」
三年过去,小猫在侯府悠闲度日,胖了快一圈。
此刻,徐鹤书领会到我的意思,失笑:「谁叫他这么能吃,又不爱动。」
他揉揉小猫的肚皮:「小懒猫,同你娘亲一样。」
我愤愤瞪着他,表示抗议。
徐鹤书捏了捏我的脸,笑道:「哪儿说错了?」
「平日里叫你同我去游个湖ẗũ₀都嫌天热不肯去。」
我正想辩驳一二,侍女敲响了书房门。
她行至我身前,将一封信递给我:「夫人,是崔夫人的信。」

-4-
我展开母亲写的信。
看了半晌,将信收入衣袖中。
徐鹤书捏着小猫后颈的肉,随口问道:「岳母可是有何要紧事?」
我犹豫片刻,抬手:「母亲说长姐前几日病了,要我即刻归家一趟。」
徐鹤书神情有一瞬凝滞,又很快恢复正常。
我问他:「你去吗?」
半月前,长姐自江南返京,母亲来过书信,邀我去府中团聚。
那时我也问过徐鹤书。
他神情自然,未及思索便道了句「不去」。
今日,他依旧答得很快:「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便不陪你去了。」
随后唤来侍女,叮嘱了几句。
侍女得令后,去备马车。
到崔府时,父亲与母亲已在门前候着。
见我下了马车,母亲朝马车中望了望,似乎在等着什么。
「阿玉,侯爷呢?」
母亲看不懂形语,我让一旁的侍女转达。
侍女朝母亲恭敬行礼:「崔夫人,侯爷今日有公务在身,是以未抽出时间。」
闻言,母亲面色不太好看。
一旁的父亲道:「外头冷,进去再说。」
一行人入了府。
快至正厅时。
檐廊下,长姐身披大氅,眺着前头,掩帕子咳了咳。
远远看去,似一幅病美人观景的画。
「怎站在这吹风?」
母亲见着眼前一幕,快步上前,叱道:「我先前怎么吩咐的,姑娘吹不得风,你们将话都听到狗肚子去了?」
侍女们忙跪下告罪。
长姐拉住母亲,撒娇般笑了笑:「娘亲莫怪她们,是我自己偏要来的。」
母亲无奈叹气,宠溺地点了点长姐前额:「你啊……」
长姐笑着靠入母亲怀中。
瞧见身后的我,长姐冰凉的手指搭在我腕上:「侯爷没来吗?」
我摇头。
她唇角笑意滞了滞,随后拉着我朝她院中方向走。
「阿玉,我前几日病了,如今身子还有些难受,今日你可得好好为我瞧瞧。」
长姐屏退了侍女,与我面对面坐下。

-5-
屋内寂静。
我垂眼为长姐把脉。
「阿玉。」
长姐突地出声,似笑非笑:「做小偷的滋味好受吗?」
我抬头,不解地望向她。
长姐一字一顿,缓声道:「趁着我不在,偷走父亲与母亲,还有鹤书哥哥。」
我心沉了沉,不敢置信地摇头。
长姐道:「阿玉,你就是个小偷。」
我倏地起身,抬手:「我不是!」
桌案上的茶盏因着我激烈的动作滚落在地,发出脆响。
长姐面无表情望着我,继续道:「现在我回来了。」
「以后没人会爱你了。」
她起身朝我走近,附在我耳边:「真是个小可怜。」
「若我是你,还不如死了算了。」
我猛地推开她:「我不可怜!」
「我不需要你可怜!」
我抬手不断比划着。
长姐眸中戏谑,就这么望着我无声的表达。
我突地顿住。
这才意识到,长姐不会形语,
我的愤怒无从发泄。
她只当看疯子一样看我。
深深的无力感漫上心头。
我拉开房门,只想快些离开这地方。
外头不知何时已下起小雪。
我兀自快步朝前走着,任风雪刮过脸颊。
陡然撞上人时,我鼻尖一痛。
徐鹤书将我裹入大氅:「怎走的这么急?」
他温热的掌心握着我的手心。
热量一点点传过来。
我抬头怔怔望着他,抬手:「你怎么来了?」
徐鹤书双手捂住我冰凉的脸,轻轻挑眉:「下雪了,为夫忧心夫人受寒,特来接夫人回家。」
我鼻尖霎时一酸。
徐鹤书低眉望我,轻笑:「阿玉竟被我感动到哭了?」
他抬手欲为我擦泪。
「鹤书哥哥。」
身后传来长姐的声音。
徐鹤书本要为我擦泪的手僵在半空。
长姐三两步行至我与徐鹤书面前。
雪粒子落在她鬓发,衬得病美人愈加惹人怜惜:「鹤书哥哥,你那日不肯见我,可是还在生我的气?」
「如今我已与阿玉成婚,崔姑娘该将我当作妹夫才是。」
徐鹤书握着我的手,声音有些冷。
是不留情面的一句话。
长姐的难过霎时溢于言表,低低道「是」。
徐鹤书面色依旧冷然,握着我的手却紧了紧。

-6-
许是得知徐鹤书登门一事,父亲匆匆寻来,说前厅已备好饭菜。
饭桌上很安静。
期间,长姐不慎打碎一个碗盅,急匆匆俯身去拾。
指尖被碎瓷划伤,离席去了内室处理。
直至饭席结束,我与徐鹤书要离去时。
母亲起身:「阿玉,你随我来,我有话同你说。」
母亲领着我去了她房内。
记忆中,母亲极少与我单独叙话。
就连我代长姐出嫁那日,她也只是同我道入侯府后要慈爱谨慎,谨守女则。
可我知晓,三年前,母亲曾因长姐要出嫁离家,一整月都没睡好。
后来得知长姐去了江南,更是差点昏过去。
若不是长姐安定下来后,每半月会寄一封书信回京,母亲恨不得举家迁去江南。
她舍不得长姐,舍不得她离开,更舍不得她受苦。
是以现下,她平静朝我道:「阿玉,你已占了你姐姐的位置三年,是时候还给她了。」
「把侯爷还给阿琼吧。」
我不明白。
为何连生我的娘也认为,我现在所拥有的本不该属于我。
难道就因为长姐她后悔了吗?
可凭什么长姐只要一回头,便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我很想问问母亲。
那我呢?
即便知晓她看不懂,我仍是艰难抬手问道:「娘亲,我不也是您的女儿吗?」
母亲只道:「侯爷三年前本就属意阿琼,你同她生得像,侯爷怕是将你当作阿琼罢了。」
我死死咬唇。
才不是。
在徐鹤书眼中,我就是崔玉,才不是谁的替身。
我望着母亲,摇头,无声道:「我不让。」
母亲拧眉,想说些什么。
我起身匆匆朝她行了个礼,拉开房门。
却在见到眼前一幕时,心彻底下沉。
檐廊尽头,长姐扑在徐鹤书怀中哭成泪人。
「我只是想在成婚前去见见世间繁华,我以为……以为你会等我的。」
「鹤书哥哥,我真的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徐鹤书想推开她。
可被怀中姑娘的泪水击溃,他妥协,叹气,轻声道:「阿琼,别哭了。」
「我原谅你了。」
我垂眼望着脚下的青灰地砖,心中酸得快落泪。
太轻易了。
我近乎恶毒地想。
既然已经离开了,为何还要回来?

-7-
崔玉是个胆小鬼。
我甚至使不上半分勇气上前。
仿佛我一上前,所有的一切便真要从我手中溜走了。
我Ṱû₂转身,绕道出了崔府。
回侯府的马车已在门前候着。
一刻后,父亲三人将徐鹤书送了出来。
见我站在马车前,徐鹤书快步行至我身前。
感受到我手心的凉意,他蹙眉:「天冷怎不上马车候着?」
说完,他扶着我上马车。
「阿玉。」
长姐唤我。
她含笑递予我一枚平安符,说是她特意从江南有名的寺庙为我求来的。
趁着徐鹤书同父亲叙话的片刻,她附在我耳边低嘲道:「你既不死心,我便来日让你瞧瞧,我在鹤书哥哥心中是何等份量。」
说完,她退开,尽管面有病色,仍是笑得明媚得体:「我一人无聊得很,阿玉与鹤书哥哥若是能常来府中坐坐就好了。」
父亲与母亲笑她:「侯爷公务繁多,你当谁都同你一样只顾游山玩水?」
长姐俏皮地眨了眨眼。
我捏着那枚平安符,指节泛白。
因路上积雪,回程的马车行得很慢。
平日里,若是路途遥远漫长,徐鹤书会让我靠在他怀中睡上一觉。
今日也如此。
他圈着我,温声道:「睡一觉便到了。」
我闻到了他身上长姐惯用的熏香,挣扎着从他怀中出来。
徐鹤书问:「怎么了?」
我望着他,手脚发凉发颤。
好半晌,才抬手同他道:「方才长姐唤你鹤书哥哥,你为何……」
徐鹤书擒住我的手:「她从前唤习惯了,一时半会的确难改,便由她去了。」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
真是如此吗?
我缓缓收回手,朝他背过身去。
车中气氛凝滞。
和徐鹤书方成婚时,他常说我脾性太小。
他说,姑娘家就该娇气些,要我多同他闹闹脾气。
有时甚至故意引着我同他怄气。
初时,我总是不消片刻便败下阵来,主动同他示好。
只因我总觉除了远在边关的二哥,世上不会有人愿意耐心十足地忍受我。
若我不早些去低头,便会彻底失去。
可徐鹤书却道:「爱你的人会一直站在你身后。」
「往后有我纵着你,你只管娇气些,无论谁对谁错,我们阿玉都不必做那先低头的人。」
现下,我再次同徐鹤书怄气了。
车内寂静,我甚至能闻见身后徐鹤书轻微的呼吸声。
可直至马车行至侯府门前停下,我们都再未有过交流。
晚饭时,夜芜说徐鹤书在书房处理公务,不过来用饭。
我独自一人吃了一桌的饭菜。
侍女许是察觉到了我同徐鹤书的异样。
夜里,在我沐浴过后抱着小猫在窗前望月时,她笑道:「再过三日便是夫人的生辰,侯爷许是同往年一样在给夫人备生辰礼呢。」
生辰礼吗?
我垂眼笑了笑。
夜里吹熄烛火,入睡前一刻。
我想起白日里徐鹤书曾说,今夜若是不下雨,便去放花灯。
我起身下榻,披起外衫,提着灯笼出了门。
屋外月华如水,倾泻在地。
书房已熄了烛火,隐在夜色中。
徐鹤书大抵已睡下了。
湖面的寒风拂来时,冷得我一颤。
我将手中捧着的两盏花灯轻轻放下。
怔怔望着随水流飘远的花灯,心中郁气并未消散多少。
往日里,我同徐鹤书就算有怄气,决不会超过两个时辰。
更别说过夜。

-8-
这夜,我睡得并不好。
梦魇至天明。
侍女说徐鹤书一早便上朝去了。
她面露忧色:「夫人面色苍白,可是染上风寒了?」
我擦了擦额上的冷汗,令她去照我写的方子熬药。
喝过药,我又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四周漆黑一片。
我摸了摸身侧,感受到小猫圆滚滚的脑袋,它贴上来蹭了蹭我的掌心。
侍女听到动静,从外室进来询问我有没有Ṱùⁿ好些。
我点了点头,问她徐鹤书是否来过。
侍女支吾道:「侯爷……白日里来过一回,见夫人睡着便未打扰。」
那便是没来。
我抱着小猫又睡了一觉。
第二日晨,侍女将唤醒。
她欣喜道:「夫人,夜芜遣人来说侯爷在听月楼,邀夫人过去庆生!」
被侍女拉至铜镜前梳妆时,我才恍惚想起今日是我的生辰。
侍女为我挑了一身明丽衣裳,笑得合不拢嘴:「侯爷最喜夫人穿这身,平日里见着都移不开眼呢。」
一切收拾妥当,我坐上去往听月楼的马车。
下车后,听月楼掌柜瞧见我,迎上来,领着我至三楼。
他道徐鹤书一月前便订下了听月楼的三楼,今日这楼中只有我与徐鹤书二人。
掌柜说完便下楼了。
我在门口站了片刻,平复心绪,抬手正要推开眼前门。
「鹤书哥哥,你心中还有阿琼对不对?」
我的手顿在半空。
「你喜欢的,不过是崔玉身上有我的影子。」
「现在我回来了,鹤书哥哥不必再对着一个替身。」
长姐声音蛊惑:「鹤书哥哥,阿琼就在你眼前。」
片刻后,我听见徐鹤书隐忍道:「阿琼……」
而后是布料窸窣声。
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跑得太快,在听月楼前候着的侍女并未看见我。
到了一处无人的巷子。
我再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所有的情绪积压在胸腔,堵得我快喘不过气。
就连哭也发不出声音。
我用力拍打着心口,那里难受得厉害。
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只觉日光渐渐昏暗。
我埋在膝弯,虚握了握手心。
好累。
似乎什么也抓不住。
不属于我的,永远不会属于我。

-9-
回到侯府时,恰巧撞见一脸焦急的夜芜。
他见到我,如临大赦:「夫人,你终于回来了,侯爷寻你寻得快疯了。」
一刻后,得知我已回府的徐鹤书从外匆匆赶回。
瞧见我,他大步上前将我拥入怀中。
「阿玉,你去哪儿了?」
他声音有些颤,有些哑。
冰凉的唇贴着我的鬓发,一遍遍唤我的名字。
就好似,害怕失去我般。
我推开他,平静抬手:「我想同你和离。」
徐鹤书怔在原地,喃喃:「为何?」
我抿了抿唇。
因为崔玉再也没办法自欺欺人了。
原来,爱是强求不来的。
任我如何固执,如何为一切找补,都掩盖不过事实。
攥着那一点奢求来的爱,太累了。
我指了指心口,回答徐鹤书:「因为与你在一起时,这里难受。」
「有时候,难受得快死掉。」
徐鹤书抓住我的手。
平日里,他的手总是温暖干燥,将我冰凉的手一点点捂热。
如今却冷得反常。
「阿玉,侍女说你今日去了听月楼。」
「你可是……听到了什么?」
他问得有些艰涩。
我抽出手,来到书案前坐下,提笔。
一封和离书写好,我递给他。
徐鹤书没接。
「阿玉,不闹了好不好?」
他再次拉过我的手,有些无措地来抱我。
我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
他力气很大,将我按在怀中:「这几日我并非有意同你怄气,只是……」
只是他自己都说不清是为什么。
我推不开他,一口咬在他肩țū́ₓ上。
徐鹤书吃痛,松了力道。
他似是如梦初醒,望着我,渐渐地,黑眸成了一汪深潭。
男子沉了脸:「崔玉,看来是我平日太纵着你了。」
他冷笑:「离了我,离了侯府,你还能去哪儿?」
「崔府有人爱你吗?」
我心沉了沉,忽地感到脚边衣裙被扯了扯。
是小猫。
它衔着我的衣裙,朝着门口的方向。
徐鹤书在和离书上落字:「你既想走,便走吧。」
他予了我和离,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似乎认定了,我会如初时般,不消片刻便主动上前讨好他。
被偏爱着,总是有恃无恐的。
外头响起阵阵惊雷。
又要下雨了啊。
讨厌雨天。
我抱起地上的小猫,一步步出了侯府。
嫁来时,我只携了小猫与嫁妆。
嫁妆是父亲与母亲为长姐备的,不属于我。
是以走时,我只带了小猫。
平日侍候我的侍女哭着追上来:「夫人!」
我抬手:「往后,我便不是你的夫人了。」
她道:「夫人要走,待这场雨停了再走吧。」
我摇头。
不想等了,我只想快些离开。
她塞给我一柄油纸伞。
见我不愿接。
她着急解释道:「这是我入侯府时从家中带的,不是侯府的东西。」
我有些眼酸,摸了摸她的脸:「谢谢你。」

-10-
我确实不知自己能去哪。
本灯火通明,人群攒动的街头,因一场大雨的到来晦暗下来。
我寻了一处客栈落脚。
上楼寻厢房时,我撞见一名女子。
她不似大多上京女子般纤弱清丽,反而身形高挑,眉眼间含着英气。
只听她同身后侍女模样的姑娘道:「明日卯时便动身去突厥,这批货误不得,你睡前记得叮嘱他们别误了时辰。」
突厥?
我抬起的脚顿了顿,转身去向掌柜要了信纸与笔。
而后寻上方才那名女子。
那名女子望着纸上的内容,挑了挑眉:「你要随我们一同去边关?」
我点头,提笔:「多少钱,我可以付给你们。」
顿了顿,我又写:「若是我的钱不够,待到了边关,我二哥会代我付的。」
女子神情微妙,望着我怀中的小猫,眼神直勾勾的。
我将小猫抱得更紧了些,急急摆手:「小猫不行!」
女子爽朗大笑:「你这姑娘还挺逗。」
「不要你的猫,可否给我抱抱?」
我犹豫片刻,小心翼翼递给她。
女子逗玩了会儿,将小猫放回我怀中,朝我勾了勾唇:「明日卯时,记得换上男装。」
这是答应了。
我重重点头。

-11-
约莫一月后,一行人到了边关。
商队的目的地是突厥,分别时,那女子抱着小猫依依不舍了许久。
我悄悄觑着她。
她哭笑不得地掐了掐我的脸:「你再这么看着我,我可真要将你的小猫偷走了。」
我知晓她是开玩笑,抿唇笑了笑。
她望了一眼前方的军营,问道:「你二哥当真在那?可要我陪你同去?」
我摇头,朝她挥了挥手:「谢谢你。」
「有缘再见。」
女子翻身上马,背对着朝我挥手。
见商队行远了,我抱着小猫朝军营走去。
士兵将我拦下。
我拿出二哥曾寄给我的信,递给他们。
「姑娘是崔将军的妹妹?」
我点头。
士兵们互看一眼,将我请了进去。
我坐在营帐中等了片刻。
小猫突地从我怀中挣脱,跳落地上,一溜烟跑出营帐。
我追出去,只见小猫跑至前方拐角没了影。
我着急地望了望四周,追至拐角时,听见一旁营帐传来声叫嚷:「哪儿来的猫?殿下可碰不得,快抓了丢出去!」
我顾不得多想,拉开营帐,只见小猫挂在一男子的腿上,喵喵叫着。
一名黑衣男子上前揪住小猫后颈的肉,将其整个提起来。
我心一颤。
「且慢!」
左侧立着的男子叫住他,伸手将小猫接了过去,摸着小猫的头轻声安抚。
我松了口气,却在看到男子面容时怔在原地。
男子察觉到视线,抬眼朝我望来。
许是我穿了男装,好半晌,他讶然:「小妹?」
是二哥。

-12-
五年前,二哥奉旨随肃王一同戍守边关。
长姐要同徐鹤书成婚时,他因事务缠身未能归家。
父亲与母亲并未与他道我代长姐嫁给了徐鹤书一事。
可他后来不知从何处得知此事,寄了一封书信到侯府。
他问我此事可是出我所愿,若不是,他即刻回京为我主持公道。
我回他书信,让他宽心。
只因,我虽名义上是无奈嫁给徐鹤书,可心中却是无怨言的。
在徐鹤书与长姐还未被赐婚时,我心中便对他有些未名的情愫。
我不知从何而来。
或许是他因公事来崔府时,我们无意撞见,他对我笑了笑。
又或许是他恰巧能看懂形语,会温声与我对谈。
说不清,也记不清了。
我将这些抛之脑后,望见二哥眼角红了时,又有些想落泪。
「小妹,你怎么瘦了?」
我摸了摸脸。
其实我入侯府后还胖了些的。
大抵是我这一月舟车劳顿才瘦的。
我眉眼弯起,抬手:「二哥高了壮了,像个大将军,好生厉害。」
后头的黑衣男子大叫起来:「哎!你们二人先别兄妹情深了,快看看咱殿下吧,都晕过去了!」
我这才知晓,方才那被小猫缠上的男子便是肃王,他碰不得猫。
望见男子面上的红疹时,我想起曾在医书上见过类似症状。
拿出袖中的银针,寻到穴位扎了下去。
黑衣男子惊奇:「长宇,你小妹竟会医术?」
二哥颇有些自豪地扬了扬眉:「那是,我小妹顶顶厉害,三岁识字,六岁……」
黑衣男子唇角抽了抽:「行,知晓你有个顶厉害的小妹了。」
我提笔写下药方,询问二哥营中可有这些药材。
二哥令了个士兵去取。
待药熬好,肃王服下后,二哥拉着我出了营帐。
「小妹,你为何会来边关,可是在侯府受委屈了?」
自小到大,二哥总是能轻易觉察出我的情绪。
我没想瞒他,将大致告知了他。
二哥咬牙:「这昱宁侯真不是个东西。」
他抚了抚我的发顶,温声道:「不怕,这世上好儿郎多的是,我们小妹不差他一个。」
我笑了笑,并未将二哥的话放在心上。
二哥领着我来到一座营帐前:「军营中营帐少,这里头住着的是厨娘小荷,你暂且与她同住。」
「小妹,边关不及京中,整日粗食淡饭,你若受不住便与我说,我着人将你送回京。」
我摇了摇头,坚定:「我受得住。」

-13-
在军营中住下后,我发现营中之人每日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
小荷忙着炊事,士兵忙着练武,二哥他们则操练。
看着他们整日忙活,我闲不下来,跑去炊事营帮衬小荷。
可我实在不擅此事,差点将炊事营点着,被小荷推出来。
「阿玉,若实在闲,你绕着军营逛逛也成。」
说完,她捂着鼻子着急忙慌回了帐中。
我照着她的话,绕着军营逛。
日落西山,周遭已点起火把。
前方空地,士兵们正整齐划一地练武。
突地,有一士兵瘫倒在地。
我忙上前察看。
只见那士兵扶着腰,神情颇为痛苦。
一旁的士兵们围上来:「老刘,你腰疼的毛病又犯了?」
看样子是肌肉劳损。
我看准穴位,将针扎下。
几息后,士兵老刘起身扭了扭腰:「哎,好多了。」
他朝我道谢:「多谢阿玉姑娘。」
我笑着摆摆手。
一旁有个士兵道:「真是神了,阿玉姑娘,我这膝盖一到雨天就疼得厉害,你能不能也给我扎个针试试?」
「还有我,阿玉姑娘,头疼能不能扎针?」
「还有我……」
我为有痛处的士兵一一针灸。
「不练武杵这干什么呢?」
先前的黑衣男子叉着腰走上前。
瞧见我在施针,他咧嘴一笑:「哟,小妹当真是厉害的。」
「长宇,快来瞧,咱家小妹在这儿!」
二哥同我说,这黑衣男子姓杨,名柏陵,是上京杨家的长子。
二哥来时,我正好收针。
杨柏陵撑着二哥的肩,啧啧称奇:「你这小妹的确了不得。」
我抬头,朝二哥眨了眨眼。
二哥失笑:「小妹,你脸怎么黑漆漆的,抹碳了?」
我下意识摸了摸脸,想起方才从炊事营出来。
神情霎时僵住。
杨柏陵却似被逗笑了,笑得止不下来。
我赧然,悄悄瞪了他半眼。
二哥笑道:「前头有个湖,你可去那洗洗。」
我点头,抬步走去。
身后,杨柏陵扬声道:「小妹,是左边那个湖,可别走错了!」

-14-
湖边生了芦苇,我拨开,蹲下,掬起一捧清水朝面上泼去。
前头却突地传来窸窣动静。
我下意识朝声源处望去。
只见浅淡月色下,一男子赤着上身立在湖中央。
我登时捂住眼睛,起身要走。
「站住。」
那男子朝我走来。
「将手放下来。」
「孤已着上衣。」
我放下手,仍是不太敢直视他。
他问:「你是崔长宇的妹妹?」
我点头。
「为何不敢看孤?」
「孤有这么可怕?」
我抬眼朝他望去。
认出他是肃王后,朝他行了一礼。
初春寒凉,即便隔着些距离,我仍是感受到了他身上的凉气。
这般洗冷水,不怕染风寒吗?
他问:「你的猫呢?」
小猫来军营后总爱乱跑。
为避免寻不到或是撞上不能碰猫的肃王,我白日里出门时将它关在了大些的笼子中。
只在夜里没什么人时,放它出来走走。
我抬手,又顿在半空。
肃王看不懂,现下也无纸笔,我一时不知该如何与他解释。
未想,却听他道:「孤看得懂形语。」
我微微吃惊。
他道:「孤的母妃也曾患有失语症。」
原是如此。
我抬手同他解释,又再次朝他道歉。
听二哥说,肃王身上的红疹经三日才散去。
如此看来,小猫真是犯了大错。
他淡声道:「无妨,猫性子本就黏人。」
我随他一同朝营中走去。
本以为不会再有交流。
他却突地道:「那猫是你何时开始养的?」
我依稀想起,小猫是八年前,二哥从外带回来的。
那时小猫像是未出生多久,还有些病恹恹的。
我初习医术,并不会医治小猫。
将它带去看先生,又养了好些日子才变得如正常小猫一般。
见我道完。
他垂眼望着我,笑了笑:「你将它养得很好。」
前头渐渐有了火光。
士兵们点了火把,围在一处用饭。
杨柏陵见着我,挥了挥手:「小妹,快来吃饭!」
他啃了口手中黑漆的烧饼,蹙眉嘟囔道:「烧饼就别吃了,小荷这姑娘今日发挥失常,烙焦了。」
二哥推了他一把:「有你一口吃还嫌这嫌那。」
我望了眼那烧饼,大致猜出是我差点点着炊事营时,小荷烙的。
一时有些心虚。
「哎,殿下!」
杨柏陵口齿不清唤了声。
一行人抬头,看到肃王,纷纷唤他。
他颔首,随意寻了个位置坐下,拿起一旁的烧饼啃起来。
男子坐下后,士兵们的氛围依旧。
谈笑打闹,似乎并未因他的到来拘谨。
小荷在我耳边道:「殿下无军务时,会与士兵们一同用饭。」
我不解。
如此下去,虽和士兵们亲近起来了,但不会失了威信吗?
小荷看出我的疑惑,笑道:「殿下处理军务时可不是这样的,你没见过他战场杀敌的模样,可吓人了。」
「玉面修罗,说的便是殿下。」
我望了一眼正和二哥与杨柏陵谈话的男子。
他不笑时,眉眼的确凌厉,令人见之生寒。
但笑时……
我回想起方才那一幕。
月色总是柔和。
多锋利的眉目,在它的映衬下都会软下来。

-15-
自那日为士兵们针灸后,我开始忙起来。
士兵们有伤痛时,会来寻我。
待为他们诊治好。
我便埋头制些金疮药一类的止伤药物,再一应分发给士兵们。
就这么过了三月。
二哥忽而寻到我,说家中寄来书信。
信是母亲写的。
「母亲说她两月前才知晓你同昱宁侯和离了,如今寻不见你人,她很着急,夜里难眠。」
二哥收了书信,问我:「小妹,想回京吗?」
我摇头。
他顿了顿,道:「那我同母亲说你在边关?」
我垂眼,一时无话。
二哥叹了口气:「那我不说,待你何时想回京了再说。」
他走前与我道:「你与小荷近来尽量不要出军营。」
我应下。
他似是又不放心,改口道:「一定不要出,外头危险。」
我点头。
五年前,因圣上察觉突厥有异动,特下旨令肃王赴边关。
想来,如今突厥蠢蠢欲动,是要动手了。
我又制了许多金疮药与三黄散。
在士兵们闲下来时。
我拉着二哥转述,将身体每一处穴位的名称及用处告知他们。
方便他们在战场上时,可及时止伤痛。
一月后,突厥起兵。
我朝早已做好充足防备,即刻应战。
这场仗打了三月。
突厥落败,灰溜溜退了兵。
战胜那日夜里,士兵们围坐一起。
得了肃王的准许后,他们喝了些酒。
不多时便抱作一团,喊爹喊娘喊夫人。
经此一役,待突厥一方签下和约,大家便能返京与家人们团聚。
是以,皆抑制不住,喜极而泣。
小猫喵喵叫着,抻头撞笼子,极想出来的模样。
我拿它没办法,将它抱了出来。
可方抱出来,它便挣开我,朝外跑。
我追出去,眼见着它朝军营外跑去。
我心一紧,欲要出去拦它。
一只大手按住我的肩。
是肃王,他问:「去哪儿?」
我指了指军营外,焦急:「小猫跑出去了。」
肃王望了眼外头:「你在军营待着,孤去寻它。」
我心急如焚:「我随你同去。」
肃王道:「外头危险,你放心,我会将它平安带回。」
说完,他大步走了出去。

-16-
约莫一个时辰后,肃王带着小猫回来了。
他将小猫放入我怀中,转身离开。
待瞧见小猫身上的血迹,又未在它身上寻到伤口时。
我意识到肃王受伤了。
拿上伤药,至肃王的营帐时,二哥正要来寻我。
他拉着我进去:「殿下这回伤得有些重。」
尽管对二哥说得伤重有心理准备。
见着他后背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时,我仍是心惊。
肃王已昏睡过去。
不仅因碰了猫,还因划伤他的刀刃淬了毒。
我从前并未给人解过毒,即便知晓那毒是何,仍是慌乱。
二哥拍了拍我的肩。
我呼出口气,镇静下来,拿来烧红的柳叶刀。
待处理完时,我额头沁了一层冷汗。
放下刀的一刻,手止不住地抖。
肃王醒来,已是两日后。
二哥与我说,那日夜里,突厥人不死心,派了几人潜伏在军营四周伺机而动。
恰巧撞见去寻小猫的肃王。
杨柏陵啐了一口:「蛮子就是蛮子,净使些阴招!」
肃王半靠在榻上,黑眸沉静。
我收回为他把脉的手:「余毒已清,这半月须得好生休养。」
与他道完,我起身端来熬煮好的汤药。
二哥从我手中接过汤药:「小妹,你这两日没怎么歇息,先去睡一觉。」
我放心不下,正要推拒。
一旁的杨柏陵道:「小妹放心,我与你二哥两个大男子难不成还照顾不了殿下一个吗?」
我望向肃王,他朝我轻轻颔首。
我朝二哥抬手:「若有什么,一定要告知我。」
二哥笑着将我推出去:「放宽心。」

-17-
十日后,我朝与突厥签立和约。
依肃王的伤势,本该再待几日再归京。
他却道无妨,当夜便下令休整。
翌日一早,大军踏上返京之路。
我与小荷同乘一辆马车。
路上,我掀开车帘。
观着窗外景色,有些感慨。
我来时正逢初春,现下已然是冬日了。
心境也已大不相同。
我知晓自己不可能永远不回京。
初来边关时,便万分不愿去想以后。
如今倒是能泰然处之,也不再畏惧抵抗。
二哥半月前便去信同母亲说明我在边关之事。
这么算着,待信至时,我们大抵也已至上京。
将士们归心似箭,快一月的路程,二十日便到了。
百姓们一早得知消息,在城门口迎。
大军随肃王一道入宫述职。
我本要抱着小猫在半路下马车,独自一人回崔府。
二哥却将我捉回去。
我不解。
他笑道:「傻姑娘,立功了当然要去讨赏啊。」
我怔了怔。
从未想过「立功」二字会与自己挂钩。
小荷与我轻声道:「阿玉,若不是你,许多士兵或许无法全须全尾回来。」
「士兵大哥们都很感激你呢。」
不知怎的,我突地有些眼热。
从前在军营时,见着士兵们身上病痛痊愈,我只觉发自心底的开心。
今日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这世上的重量。
原来,崔玉也可以活得这般有价值。

-18-
及至宫中,二哥一行人被昭至金銮殿。
我立在殿外等候。
约莫一炷香后,二哥与杨柏陵出来了。
身后跟着位年长的内侍。
内侍朝我走来:「崔姑娘请接旨。」
内侍高声将圣旨宣读完毕。
我怔在原地。
一旁的杨柏陵出声:「别傻愣着,小妹快接旨!」
我恍惚接过圣旨。
直至快到崔府时,我仍是不敢相信。
拉着二哥一遍遍问:「陛下下旨让我去太医院当职?」
二哥不厌其烦地点头回应我。
我疑惑抬手:「我朝虽有女ẗúₑ官,但自古无女医官的先例,陛下怎会应准?」
二哥顿了顿,扬唇笑道:「自然是因为我们小妹顶顶厉害,陛下恩准开了这个先河。」
马车在崔府门前停下。
被二哥扶下马车时,我才望见崔府门前立了许多人。
不经意与母亲对上视线。
她霎时红了眼眶,朝我伸手:「阿玉……」
我在原地朝她行了一礼。
母亲一怔,背过身去。
父亲叹了口气:「舟车劳顿,饭菜已备好,先用饭吧。」
饭桌上,我坐在二哥身侧用饭。
在二哥另一侧的母亲起身,为我添菜:「阿玉,这是你爱吃的,多吃些。」
我捧起碗接下。
二哥玩笑道:「儿子五年没回来,也不见母亲为我添菜。」
「母亲这是见着小妹,忘了儿子?」
母亲被二哥逗笑,提著为他添菜:「怎还和幼时一般贫嘴?」
饭桌上渐渐热闹起来。
二哥随口问道:「怎不见长姐?」
母亲道:「你长姐她知晓突厥起兵后,上大觉寺为你祈福去了。」
「如今应在归家的路上。」

-19-
「爹爹,娘亲!」
长姐回来了,她快步入屋。
扫了一眼后,弯唇:「长宇回来啦!」
二哥颔首:「长姐。」
似是方见着我,长姐欣喜道:「阿玉!」
「我上月还同鹤书哥哥提起你。」
「你这段时日去了何处?」
母亲是今日收到的书信,是以长姐还不知我去了边关一事。
二哥道:「小妹这段时日在边关做医师,立了大功,陛下已下旨让她下月便入太医院当职。」
母亲放下碗筷,有些吃惊:「当真?」
长姐笑了笑:「长宇莫不是又如幼时般在开玩笑,阿玉胆子这般小,怎可能去边关?」
「一家人吃饭时说说也就罢了,若让有心人听了去,到时连累父亲被降罪可就坏了。」
父亲闻言,蹙眉叱道:「长宇,不可胡言。」
二哥侧头与我对望,无奈耸了耸肩。
一场饭毕。
我回到曾经住的院子,发现里头意外的整洁。
侍女道:「姑娘不在时,夫人每日都会派人来打扫。」
我抱着小猫在书案前翻看医书时,母亲寻上门。
「你与娘亲说实话,这段时日到底去了何处?」
我在纸上写下「边关」二字。
母亲摇头,仍是不信。
似乎经长姐那番话后,二哥道我在边关的书信,也成了编造。
但她未再提起,只静静望着我。
渐渐地,她又红了眼,哽咽道:「阿玉,你瘦了许多。」
她捧起我的脸,抚过我的鬓发,落下清泪。
「这九月怎连一封书信都不寄回家,你不知我有多担心你。」
我对这场面并不适应,轻轻拉开她的手。
恰巧二哥来了:「小妹!」
他拉起我,朝母亲道:「母亲,我有事要与小妹外出一趟,先走一步。」
直至快到府门口,我回神,问二哥要带我去何处。
二哥摸了摸脖子道:「我约了柏陵去听țüₛ月楼一聚……还有小荷,我与她说了,你也会去。」
他朝我双手合十:「小妹,帮帮二哥。」
我忍不住笑,点了点头。
至听月楼时,杨柏陵和小荷都还未到。
反倒是碰见了一身常服的肃王。
二哥上前与他问候。
我抱着小猫,不敢离他太近,只在远处朝他行了一礼。
未多时,杨柏陵来了。
小荷不久后也到了。
圆桌不大,小荷虽坐在二哥身侧,离得却远。
她同我一起逗弄小猫。
期间,二哥朝小荷望了许多眼,她似是未感受到。
天色渐暗,杨柏陵有事先离开了。
后来,小荷也要走了。
二哥起身说送她回家。
小荷婉拒,转身离开。
二哥愣在原地。
我推了二哥一把,示意他追上去。
或许是女子特有的直觉,我觉着小荷对二哥是有意的。
只是不知为何,不愿迈出那一步。
二哥回头望我一眼,点了点头,大步追上。

-20-
宴席散了。
我抱着小猫准备回崔府。
前头却突地窜来个人影,猝不及防将我按入怀里。
「阿玉,你终于回来了。」
徐鹤书将我抱得很紧。
一如九月前的雨夜。
小猫挣出我的怀抱,跳落在地。
我将银针扎在徐鹤书的穴位,使他一个时辰内动弹不得。
而后推开他,去追小猫。
小猫跑起来总是很快,它上了楼,一路乱窜。
最后被人给抱了起来。
待望见那人是肃王时,我忙上前接过小猫。
还好因未接触多久,他只是起了轻微红疹。
我将小猫托给一旁的小二照顾。
净手后,我为肃王把脉。
他身子已然好了,我抬手问他近来可有何处不适。
他道:「偶有头疼。」
我问:「何处?」
「前额。」
我会意,寻了个雅间,让他在软榻上躺下。
随后,寻准穴位,为他针灸。
一炷香后,我收针。
要出雅间时,他突地问道:「孤碰不得猫的毛病,可有法子医治?」
我想了想,抬手:「有医书中记载,可在香囊中缝入藿香和白芷等芳香草药,日常佩戴在身上。」
「此法只可缓解,无法根治。」
肃王颔首:「孤府中没有绣娘。」
顿了顿,他又道:「孤府中的侍女亦不会女红。」
我抬手:「殿下若不介意,我可为殿下制一枚。」
肃王再次颔首,唇角小幅度地弯起:「好。」
出了雅间,我同他告别。
接过小二手中的小猫后,坐上回崔府的马车。

-21-
夜里,要睡下时,侍女与我说有人求见。
隔着院门,我望见了徐鹤书。
在听月楼时,我未曾细看他。
如今一见才发觉他清瘦许多。
月色笼罩下,肤色愈显得苍白。
他薄唇翕动:「阿玉。」
「我错了,你出来,让我抱抱你好不好?」
从前,他哄我时也是这般低声。
那时,我总是片刻后便心软。
而现下,我心中平静,未有一丝波澜。
我不觉着,我与他之间存在误会。
一切都清清楚楚地摆在眼前。
他的摇摆不定、曾对我的冷漠以及轻视。
桩桩件件,无法消弭。
我抬手:「我们之间已然断得很干净,你走吧,别再来寻我。」
徐鹤书望着我,轻声道:「阿玉,你我和离,并未在官府登记。」
「作不得数的。」
他的话提醒了我。
见我愣神,他越过院门,长臂朝我伸来。
我皱眉正要避开。
不知何时回来的二哥,将手搭在了徐鹤书肩上。
「夜半时分,侯爷一个外男竟还想入我小妹的闺房?」
「这若是传出去,侯爷还有脸见人?」
徐鹤书面色沉了沉:「我与你小妹并未和离。」
二哥挑眉:「既如此,我明日便用军功去金銮殿为我小妹求一道和离旨意好了。」
徐鹤书咬牙:「崔长宇。」
二哥抡起他的胳膊朝外走:「侯爷身子弱,还是少动气的好。」
「小妹进屋,把门关上,明日我给你安几个护卫,下回可别让什么脏东西进去了。」
我点头,将房门紧紧阖上。

-22-
二哥第二日当真去为我与徐鹤书请了一道和离旨意。
夫妻三载,我知晓徐鹤书是个重脸面的人。
否则当年也不会在长姐逃婚后,让我代嫁。
如今和离过了明面,他没道理再纠缠。
下月便要入太医院,我趁这段时日翻看了许多医书。
母亲来时,我方沐浴完。
这段时日,她常来我院中。
有时坐在一旁的椅上静静望我。
有时寻到话头,启唇与我叙片刻的话。
她不知何时学了形语,如今已能看懂我。
见我正在榻前绞未干的长发,母亲上前接过我手中的布巾。
我一怔。
她捞起我的长发,轻拭着。
我回头望了一眼母亲。
烛火映在她脸侧,温暖柔和。
是我幼时所期盼的母亲的模样。
待擦拭完,我起身在书案前坐下。
五日后便要去太医院,二哥为我搜罗来的医书我还有些未看完。
提笔在书上落注时。
吃饱喝足的小猫似是觉着无聊,跳上书案,不慎打翻了砚台。
黑墨染坏了部分书页,还有些落在我衣裙上。
知晓自己犯错的小猫,心虚地望我几眼。
我摸着它的脑袋,弯唇笑了笑。
正要将小猫抱至地上,处理书案时。
母亲先我一步上前,将小猫整只提起。
我来不及反应。
它便被扬起,重重摔至地上。
母亲望着叫声凄厉的小猫,沉声道:「畜牲就是畜牲,除了吃喝捣乱无一点用处。」
「阿玉,娘令侍女……」
我心跳停了一瞬,快速绕过她,抱起摔得四脚朝天的小猫。
紧张地察看它是否摔伤。
查清无外伤后,我抱着小猫起身朝外走。
母亲扬声叫住我:「阿玉,你去哪儿?」
我未理她。
上了马车,我嘱咐车夫快马去菜市。
怀中的小猫呼吸急促,我抱着它不断安抚。
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马车在上京菜市停下,我穿过巷口,一刻不停地朝张先生家跑去。
小猫幼时的病症,便是由张先生治好的。
木门拉开,张先生接过小猫。
一刻钟后,张先生道:「小猫只是受了惊吓,并无内伤。」
我登时松了力道,扶着桌沿蹲下。
幸好,幸好。
我擦去额上的冷汗。
待平复好心绪,我同张先生道谢,抱着小猫离开。

-23-
夜里的菜市依旧人声嘈杂。
我在一处矮阶前坐下。
小猫已然恢复常态,眼睛骨碌碌地朝四处望着。
我低头,脸颊贴着它蹭了蹭。
一道阴影落下来。
「你母亲和二哥在前头寻你。」
男子垂眼望着我,声音很轻。
我抬头,怔怔与他对望。
裴谡蹲下,与我平视:「崔玉,你现在想做什么?」
我恍惚回神,抬手:「能否借我些钱,我想去客栈。」
裴谡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我:「孤身上值钱的,只有这玉佩。」
我望着眼前的玉佩,有些犹豫。
在这迟疑的片刻,裴谡俯身,将玉佩挂在了小猫的耳朵上。
而后起身,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小猫耳朵软,受不住玉佩的重量。
快要滑落之际,我伸手接住。
手心玉佩温热,似乎还残留着它主人的温度。
我攥着玉佩寻到一处客栈。
客栈掌柜认出玉佩的来历,并未收下,只急急令小二将我领去厢房。
小二递给我一枚铃铛,面上堆笑:「姑娘若有事,摇摇这铃铛,小的便立刻赶到。」
我点头,将方写好的书信递给他,劳他转交给二哥。

-24-
第二日,天边方显鱼肚白,厢房门被赶来的二哥敲响。
「小妹,我没告知母亲,只我一人来了。」
我起身开了门。
二哥焦急地上下看了看我,见我没有大碍才松了口气。
他在桌前坐下,喝了口茶润嗓子:「昨日的事,我已听母亲说了。」
「小猫没事吧?」
我将小猫递到他怀里:「我想搬出崔府。」
二哥摸小猫脑袋的手一顿:「小妹……」
「父亲与母亲定然不会同意的。」
我恳切地望着他,抬手:「所以要二哥你帮我。」
二哥声音沉了些:「若我也不同意呢?」
我定定望着他,眼圈渐渐红了。
二哥闭了闭眼,败下阵来:「行,我帮你。」
我眼睛亮了亮,弯唇:「当真?」
二哥无奈笑道:「当真。」
我与二哥就此事商讨起来。
他思索片刻,道:「若在太医院当职,的确可在宫中住下。」
「父亲与母亲那头我来劝服。」
「只是,他们二人如今不信你已入了太医院。」
不信,无非是不信我的能力。
在他们眼中,崔玉似乎永远只是个不会说话,不懂变通,不讨喜的女儿。
我决心同二哥回一趟崔府。
父亲去上朝了,长姐不见人影。
见我回来,母亲上来拉我的手。
她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只望着我。
我将手收回:「我明日便要去太医院,以后会在宫中住下。」
母亲望了眼空落落的手,拧眉:「阿玉,你在同我置气?」
她似是不敢信,沉声:「你竟为了一只畜牲,同生你的娘置气?」
我抬手,重重比划:「小猫不是畜牲!」
气氛瞬间凝滞。
母亲沉默,望向我的眼神逐渐晦暗。
几息后,她冷笑:「崔玉,你自幼性情古怪,整日不是看书便是围着那畜牲转,不如阿琼亲人讨喜,也不如长宇……」
「母亲!」
二哥扬声打断她。
「怎么,我说错了?」
她睨着我,言语化成这世间最利的刃。
「如今长大了也是不孝无礼,想一出是一出,和离不与家中商讨,一声不提,消失九月连一封书信也没有,真真是不把我与你爹放在眼里。」
「现下更是撒谎成性说自己入了太医院,你是什么模样我这个做娘的再清楚不过,若真有那个本事与胆子,如今怎会如个哑巴般,话都不会说?」
「崔玉啊崔玉啊,我当真是对你失望至极……」
即便二哥捂住了我的耳朵,那些话仍是字字不落地扎穿我胸腔最柔软的地方。
不留情的狠话,将我与她之间的隔阂血淋淋撕开。
又筑成一道再无法逾越的高墙,仿若天堑。
我想,我再不会去期待母亲的爱了。
二哥声音颤抖,在我耳边低声重复:「小妹乖,不要听,我们不听她的,一句都不要听……」
我缓缓拉下二哥的手,朝他笑了笑。
若是从前的崔玉,定要一个人偷偷躲在巷子中哭得喘不过气。
但如今,我是她,又不是她。
我抬手:「没关系,我对母亲也很失望,既然彼此失望,那今生大抵是没有母女缘分了。」
我朝她跪下,俯身。
一连三拜,作别前尘。
即将踏出崔府的一刻,她厉声唤我:「崔玉!」
「你现在若走了,就永远都别回来了!」
如她所愿。
我不会再来。

-25-
入太医院的前一日,我去了一趟肃王府。
香囊五日前便制好,本想托二哥转交给裴谡。
因前些夜玉佩一事,还是当面道谢的好。
裴谡接过我手心的香囊与玉佩,启唇道:「孤听说你要搬入宫中住下。」
大抵是二哥同他说的罢。
我点点头:「方便在太医院当职。」
裴谡道:「孤常去宫中,你若有事,可来寻孤。」
如二哥所说,肃王裴谡是个极体面的上级。
面对下属的妹妹,也是周到的。
我知晓是场面话,点头朝他道谢。
上京一日较一日冷下来。
我赶在年关前入了太医院,拜了年长的孙太医为师。
每日卯时上值,夜里轮值。
因天寒,大家不免有些头疼脑热。
太医院医官因此忙得脚不沾地,于宫中各处奔波。
一转眼便至新年宫宴那日。
我跟在孙太医身后入了宴席。
圣上至时,百官携家眷朝贺。
在上首坐了片刻,圣上便离席。
没了拘谨,宴席渐渐热闹了些。
对面隐在人群中的杨柏陵朝我挥了挥手:「小妹!」
他大步行至我身边落座,扬了扬眉:「你二哥呢,怎不见他人?」
我抬手:「昨日与我说,要去同小荷一道守岁。」
杨柏陵眼睛一亮:「他俩成了?」
我抿嘴笑了笑。
大抵算成了的,二哥都开始悄悄备聘礼了。
又与我聊了片刻,要走时,他与我说他母亲近来身子不舒朗。
让我得了空闲去替他瞧瞧。
我重重点头应下:「一定。」
他如平常般拍了拍我的肩,朝斜前方望了一眼,嗤道:「昱宁侯那狗东西正盯着你看。」
我下意识循着视线望去。
只见徐鹤书望着我,面如寒潭。
我收回眼。
杨柏陵小声嘟囔:「改日套麻袋打一顿就老实了。」

-26-
圣上再次入殿时,身后跟着太子和裴谡。
殿内霎时安静不少。
圣上饮了酒,看着随和了些。
他视线落在下首一侧的裴谡身上,闲话家常般:「你母妃同我说你有心悦的姑娘了。」
「是哪家姑娘,父皇可趁今日为你们赐婚。」
太子饶有兴趣:「孤前几日便见着皇弟腰间的香囊了,难道是那姑娘送的?」
裴谡笑,说了一句什么。
被嘈杂人声所掩盖。
我离得远,并未听清。
宫宴结束后,我回太医院。
路上,又撞见徐鹤书。
他攥起我的手腕便朝一旁的假山后走。
我轻易便挣开了他。
他转身,又来拉我。
我没了耐性,抬手:「你到底想做什么?」
徐鹤书眸中闪过一丝痛楚:「阿玉,你从前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他近乎恳求:「不闹了好不好?」
「我明日便去你家下聘,我们成婚,带着小猫好好过日子,就如从前……」
我摇头:「不可能。」
徐鹤书低声道:「你可是在意崔琼,我同她真的什么也没有,你不在的时日,我从未与她见过。」
「阿玉,我保证以后不会让她来搅扰我们,我们一定会过得……」
我不想同他争辩,正要转身离开。
徐鹤书却突地咳出一口血,他轻声问:「阿玉,你真的要丢下我吗?」
他唇角染血,清瘦的身躯立在寒风中,仿佛下一刻便要消散。
「阿玉,我每日都在想你,想你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梦魇,有没有一个人埋在被褥里哭……」
「我真的……很想你。」
我突地觉着,徐鹤书是个很卑鄙的人。
他摸清了我的性子,假意掺真心,妄图用一份烂透了的感情困住我。
或许从前的崔玉会如他所愿,在他一声声「阿玉」中心软,一步步走向他。
可现下不会了。
伤疤好了,消散了,痛却是刻骨铭心的。
我望着他,嘲讽地扬了扬唇。
傻子。
我才不会再信你。
转身,离开,没有一丝犹豫。
身后的男子倒下了。
行至五丈外时,我听见了长姐惊慌的声音。
「鹤书哥哥!」

-27-
今夜是我轮值。
昭阳殿的侍女赶至太医院,说淑妃娘娘有事寻我。
我忧心淑妃娘娘头疼的毛病犯了,忙将小猫托给同僚照看,随侍女朝昭阳殿去。
听闻淑妃娘娘年轻时曾坠过崖,伤了头,常常头疼。
自我入了太医院,常去为她针灸。
待至殿中时,淑妃娘娘正在妆台前坐着。
她抬手招我过去。
我卸了医箱,准备施针。
淑妃娘娘却笑:「今日寻你来,不是因头疼。」
她打开妆台上的妆奁:「阿玉,你瞧瞧,可有你喜欢的?」
妆奁中是一应的珠宝头面,昂贵万分的首饰。
淑妃娘娘也曾患有失语症。
她看懂我的道谢与推拒,拉过我的手:「可是不喜欢珠宝与首饰?」
「那喜欢……」
「母妃。」
一道声音打断了淑妃娘娘的问询。
裴谡不知何时来了。
我侧身朝他行了一礼。
抬眼时,视线不经意从男子腰间划过,一怔。
淑妃娘娘笑了一声:「你来得倒是时候。」
「是我宫里哪个小太监同你报信了?」
裴谡道:「听闻母妃头疼,儿臣特来看看您。」
母子二人叙了片刻话。
我正要抬步去外室等候,淑妃娘娘叫住我:「阿玉,今日没什么要紧事,你先回去罢。」
随后,她又朝裴谡道:「你走吧。」

-28-
我出了昭阳殿。
夜渐深,侍女在一旁为我掌灯。
身后男子上前,接过侍女手中的灯。
侍女退下了。
裴谡与我并肩:「在宫中住得可还习惯?」
我点头。
一路无话。
到太医院时,我同他行礼作别。
裴谡抬手,掌心落在我小臂。
男子指腹粗粝,即便隔着冬日厚衫,仍触感鲜明。
他笑:「你同我行了太多次礼。」
话音落,寒风挟着树上胭脂红的梅花落下,纷纷扬扬。
他收回手,俯身,定定望着我。
「崔玉。」
「讨厌我吗?」
我微怔。
裴谡微微挑眉:「不说话?」
「那便是喜欢我了。」
「要不要嫁给我?」
「不说话?」
「那便……」
我抬手捂住他的嘴。
裴谡垂眼望着我的手。
我朝四处望了望。
确信方才的话没人听见后,收回手。
裴谡抓住我的手:「不许这么快拒绝我。」
僵持的片刻,小猫不知从哪蹿了出来。
三两步攀上裴谡,往他怀里靠。
裴谡手忙脚乱去扶它。
我ŧũ̂₋伸手欲将小猫捞出来。
裴谡避开我的手,扬唇:「你的猫很喜欢我。」
我很是无奈,指了指他手上冒出的红疹。
下一刻,男子毫无预兆倒在我身上。
「……」
我扶住他,往后退了几步才稳住。
小猫跳落地上,三两步跑入太医院。
片刻后,睡眼惺忪的同僚走了出来。
瞧见昏倒的裴谡,急忙与我一同将他扶进去。

-29-
那日过后,裴谡成了太医院的常客。
几乎每日都来一趟,待约莫一炷香便走。
来时,手上总是带着点东西。
今日是瑞芳斋的酥黄独,明日是金记的桂花糕。
他来时,小猫总是撒丫子扑上去。
我没法子,只能每日将小猫在笼子中关上一炷香。
偏裴谡还不怕昏倒似的,凑上去和小猫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告状似地道:「你娘亲不理我。」
他是当朝肃王,我有几个胆子敢不理他?
我上前,抬手:「我何时不理你了?」
裴谡笑,得逞般问:「要不要嫁给我?」
他很奇怪。
一遍遍问我,却不让我答,擒住我的手强行收走我的话。
一转眼,三月又过,已至春末。
二哥和小荷的婚期定在这月十五。
听闻父亲起初因门第,不同意这门婚事。
后来也不知怎的,不仅松了口,还催促二人及早成婚。
十五那日,我来到小荷家。
将她扶上花轿,送她出嫁。
我说过不再回崔府。
是以,只隐在门口的一众宾客中观了礼。
及至要离开时,有一人拉住了我的衣袖。
是长姐。
她道:「鹤书哥哥病了,很严重。」
与我无干。
我转身要走。
「崔玉!」
长姐咬牙:「既然已经离开了。」
「为何还要回来?」
我恍然。
想起前岁冬日。
那时那地的崔玉,好似也是这么想的。
仿佛被爱才有活着的价值。
又将不被爱的缘由,归结于长姐的存在。
而后为了奢求一点爱,放任自己自欺欺人。
「阿玉。」
长姐突地放低声音,哽咽:「他……很想见你。」
「你去见他一面,好不好?」
我摇了摇头, 转身离开。

-30-
裴谡第不知多少回朝我问出那话时, 他又来捉我的手。
这一回,我稳稳避开。
而后抬手:「为何不让我回答?」
裴谡沉默。
他半垂眼帘, 长睫掩住眸中情绪。
视线落在地上,落在小猫身上,就是不落在我手上。
我抬手勾他的下巴,让他望着我, 朝他无声道:「不许不看我, 也不许闭眼。」
裴谡很听话, 视线终于落在我手上。
片刻后, 他猛地抬眼:「你愿意……与我成婚?」
我点头。
在边关时,我见惯了裴谡运筹帷幄的模样。
回京后, 也常见他笑时的模样。
唯独没见过他现在。
似是不敢信, 孩子气地一遍遍问我。
这日,我不知点了多少次头。
直至他的下属因公务寻上他,他才眼含不舍地离开。
赐婚的旨意第二日便下了。
孙太医允了我假。
我去了一趟昭阳殿。
淑妃娘娘拉着我说了许多话。
瞧见我怀中的小猫, 她一怔,目光软了软。
「阿谡幼时也养过一只小猫。」
「只是他一碰猫便起红疹,有时甚至昏过去。」
「他父皇知晓此事后, 便下了严令不让他养猫。」
她伸手摸了摸小猫的脑袋, 感叹:「后来, 也不知他将那猫安置到了何处。」
我弯唇,抬起小猫的下巴抚了抚, 无声问:「小猫,是不是你?」
小猫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我。
而后,缓缓眨了眨眼。

-31-
成婚前日,父亲来信。
信中内容许多。
出现最多的话是:「阿玉我儿,一切都是我与你娘的错」。
信的末尾,父亲道:
「你娘自你离家后, 夜里时常哭泣。」
「她日夜思念你, 盼你归家。」
读完信, 我在书案前坐了许久。
直至灯烛燃尽, 我收起信, 眨了眨干涩的眼。
第二日,我从宫中出嫁。
一路锣鼓喧天。
途中,花轿突地停下。
似乎有人拦轿。
外头人声嘈杂,我不知发生了何事。
轿外的侍女隔着布帘与我道:「姑娘不必忧心,马上便能起轿。」
话落的一刻,花轿又起。
至肃王府, 花轿落。
裴谡牵着我。
小猫今日穿上了红衣裳,听话地跟在我脚边。
我们一路穿行。
从前厅, 至洞房。
屋外云淡月疏, 喜烛映着屋内人影成双。
天明时,小猫在屋外喵喵叫着。
我方起身, 男子长臂一伸,将我朝怀中拉。
我倒在他坚实的胸膛上。
裴谡仍闭着眼,长指穿过我发间。
我含笑望着他,情不自禁地抬手点了点他的唇。
「夫君。」
裴谡睁眼, 眸中一片清明:「阿玉?」
我从惊愕中回神,尝试着再次出声:「夫……君。」
裴谡扬唇,翻身:「夫人的声音竟如此美妙。」
后来的情形有些失控。
裴谡拥着我。
「夫人。」
「嗯。」
「喜欢裴谡吗?」
「喜……欢。」
「喜欢谁?」
「喜欢……裴谡。」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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