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逐出仙籍后,我成了一介凡人。
每天砍柴、种地,还成了家。
长姐仙逝后,母后却亲自下凡探望我。
「鸢儿,七年前是母后错怪了你。」
我挥舞着锄头,挖起阳春种下的红薯,擦去表面的泥,啃了一口:「嗯嗯。」
她拿出一个拨浪鼓,想要逗我的孩儿。
「乖宝,叫外婆。」
我将孩儿拦在身后,淡淡地说:「她没有外婆。」
「她是你所生,怎会不叫我……」
我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神仙。
「星君,您是不是搞错了?」
「如今我一介凡胎,是个孤儿。」
「我的孩儿,当然没有外婆。」
1
我的母后掌管仙界的惩恶司,铁面无私,人称德善星君。
我因为愚笨,自幼不受母后喜爱。从三百岁起,就一个人住在最偏僻的小殿。
两千多岁的清晨,小殿忽然被人破开大门。
数十名身披铁甲的天兵冲了进来,将泛着寒光的长矛齐齐对准了我。
我呆楞站着,不知所措。
母后将一张罚条冷意沉沉地砸在我的脸上。
「明镜殿仙子擅自离开天界,与蛇妖私相授受,触怒仙规!今日,惩恶司奉命前来拿人。」
她的眉间,清冷淡漠:「阮昭鸢,你可有话要说?」
我在小殿里盼娘亲来看我,盼了两千年。
不曾想,再重逢时,会是这般光景。
我捡起地上的罚条。
有仙兵撞见明镜殿的仙子私会蛇妖,他们因此跟着一路追到了府上。
可……没看清具体是哪个仙子。
我茫然抬头,墙角下藏的女子正害怕地颤抖。
我闭上眼,认下了罪:「昭鸢无话可说。」
娘亲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松了口气,立刻召来天兵将我押走。
墙角的人顿时慌了神。
「鸢儿……」姐姐跑出来跪求娘亲:「妹妹她……」
娘亲看着我的背影出了神。
察觉到裤脚被人拽动着,她回头,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静。
「你来这做什么?今天的功课背了吗?仙尊喜好的香料打听清楚没有?」
「滚回去。」
长姐声音颤抖,却依旧倔强:「娘亲,女儿不愿嫁给仙尊。」
「愿不愿的,不是你说了算。」
娘亲语音淡淡,叫人把长姐押回去。
断断续续的抽泣声离我越来越远……
被诛仙链绑着前行,往事如同走马灯,在我脑海中放映着。
五百岁时,我故意几日不进水米,求仙娥姐姐去报告娘亲。
「昭鸢仙子……」
她其实不愿,可奈不住我实在恳求,还是去了。
我望着头顶小小的天空,掰着手指头数,数娘亲到底有多少年没有来过我的小殿了。
数着数着,就数不清了。
我站在屋檐下,立尽黄昏。
正殿传来娘亲陪长姐玩蹴鞠的嬉笑。
「阿娘,你已经给南湘办了好几个百岁宴了,什么时候给妹妹也办一次呢?」
母亲慈爱地回答她:「乖,下次。」
下次,又下次……
远处的寺庙晨钟暮鼓,太阳东升西落。
德善星君随口哄嫡女练功的话。
在南向那座不起眼的小偏殿里,有人一盼,就盼了Ţŭₘ两千年。
罢了……我的嘴角流出一抹释然的微笑。
母后既不喜我,那我走了便是。
长长久久地,远离仙界。
她既当没生过我,昭鸢也全当没有这个娘亲。
我闭上眼,从诛仙台跳了下去。
传闻中剔骨之痛难挨无比。
没想到我灵力太浅,第一道雷电就将我劈晕了。
再醒来时,四周是一片野草地。
剔骨的痛楚现在才开始从骨髓中心向四周蔓延,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好似全身涣散,撑不起一点力。
「哎呀妈呀,痛死我啦!!」
哪里来的声音?
我忍住疼痛,艰难转头。
发现我的左侧还躺着一个男人,此刻正抱着头,在草地上打滚。
「嗯?你也是被剔去仙骨的吗?」
男人气呼呼地说:「我上坡砍草,结果被你掉下来砸晕了!真是无妄之灾!!」
「抱…抱歉…」我看着散落一地的草:「剩下的我…我帮你…」
「啊——」难以言喻的剧痛再次席卷全身,我疼得浑身冒汗,说不了话。
男人一蹦后退了三丈远:「你你你,你是哪家的姑娘?别来碰瓷啊!」
【我……】
【我是个孤儿。】
【没有家。】
2
男人皱眉俯视下来,用草戳了戳我:「喂,你是不是要死了?」
眼神逐渐迷离,我的意识开始模糊。
「也许吧……」
「啊?你欠我的草还没割呢?」
……
再睁眼时,我躺在一个小木屋的床上,一地的陶罐碎片。
男人端着一碗粥,很不高兴地盯着我。
「丢了我的草,又打碎了我那么多罐罐。大姐,你确定你是被惩罚的?而不是来惩罚我的吗?」
我气若游丝:「对……」
【对不起……】我在心底说。
男人将粥丢桌上,眉毛都绿了:「对?合着你在天上故意看准了打算掉下来把我砸死呗?」
我赶紧摇头,这是意外啊……
我扯过他的衣角,给他解释:「抱……抱……抱……」
【抱歉啊,真的不是故意砸到你……】
男人顿时脸红了。
「额……你认真的?」
什么跟什么?
我用余光去瞟地上的陶片,眼神祈求般地给他示意。
【抱歉,弄碎了你的陶罐。】
男人扭头,看向桌上的粥,嘟囔着:「还要抱起来喂你啊?」
……我心死了。
瘫回床上,随便吧,说不清楚了。
见Ṫûⁿ我扭过头,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
他居然嗫嚅起来。
「不抱,你就不吃么?」
「可我没抱过姑娘啊……」
「坊间说,男女授受不亲的!你,你如今这样躺在我的家里,还……还要我……传出去别人知道了多不好……」
我瞪大双眼。
心里震惊:【大哥,明明是你把我抱进来的好吧!】
他涨红了脸。
「干嘛这么惊讶,男子洁身自好不是很正常吗?」
低下头,对着手指。
本来气息就不多,我又说不出话,现在已经快要气得背过去。
见我翻了个白眼。
他有些着急了:「反正我不管,若是要我抱你,喂你,就得对我负责。你……等你伤好了,就当我的娘子……不然我们良家妇男在这样一个小村庄,很容易被人议论的……」
不是……我这是掉哪儿来了?
女尊男卑啊?
「好了哈,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哦,娘子~」
【啊,什么?怎么就娘子了?】
我挣扎着仰起头,想起身看看四周,这是哪儿犄角旮旯。
「好啦~」男人的声音变得温柔:「娘子,你要不要这么激动啊?」
「你要是喜欢听的话,我多叫几声,如何?」
他将我温柔揽进怀里,吹凉碗里的粥就要喂我。
我本是不乐意的。
可瞧见他眼底的那抹认真,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地避开。
自我记事起,娘亲就永远围着长姐转。
从来不曾这样温柔地喂过我。
若不是三年前,长姐下凡游历时与一只小蛇妖互生情愫。
怕是这辈子也不会忤逆娘亲的话。
我呆呆地抬起头,看着温柔地用布巾为我擦拭嘴角的男人。
他生得剑眉星目,五官俊美,眉宇间还有股出尘的灵气,真不像一个凡俗男子。
说不准,比那九重天的剑尊还要好看。
我本就天生愚笨,如今剔了仙骨,整个人怕是会更加愚钝上几分。
也不知他会不会嫌弃。
喂完药,男人就出去了。
院子里传来柴火断裂的声音,没一会儿,他就抱着满满的柴块进来,开始生火。
唔,他还会做饭的吗?
不过以我现在的状态,大概是没机会品尝了。
男人打来几桶水倒进锅里,热气上升,整个屋子都暖和不少。
被舒适的温度包围着,我的眼皮渐渐沉重,进入梦乡……
耳边传来了男人的声音。
「娘子,娘子,醒醒……」
我睁开朦胧的眼,床边置了一个大木桶,里面装满了热水,桶边上还搭着一块毛巾。
我揉了揉眼:「这是?」
男人衬衫微湿,半跪在地上,开始脱去我脚上的鞋。
「娘子喝药时出了许多汗,我帮娘子洗个澡。」
啊??????
我咳嗽不止:「不……不……」
他莞尔一笑,过来握住我的手。
「娘子乖,为夫捡到你时,你在草地上滚了好几圈,脖颈和身上全是泥土,多脏呀?」
我疑惑地低头,打量着身上。
果然,就连指甲缝里,都夹杂着泥泞。
我有些难堪地红了脸,在思考怎么办。
「对啦,我叫温其玉。」
男人的眼神明亮清澈:「没关系的,为夫帮娘子擦洗干净便可。」
温其玉轻轻将我头上的发簪解下,乌黑的秀发呈瀑布般垂了下来。
随后,他将手伸向我的衣裳带子……
3
将我衣角的几根绑带系紧。
「不然一会儿在水面上容易飘起来。」
他系得认真,我看得出神。
待确定周身的裙带都被系紧实后,温其玉将我拦腰抱起,温柔地放进了木桶里。
桶内,还贴心地为我准备了一个小凳子。
【天,我居然还怀疑……】我为自己的想法羞愧不已。
脸红扑扑地,低着头,玩水。
他看穿了我的心思:「娘子放心,夫妻之事,定是要等得到娘子的许可后才会进行的。」
温其玉拿过一边的木梳,沾水后,轻轻为我清理着头上的草屑。
这个角度仰头看他,总感觉有些眼熟,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又多寿。」温其玉咳嗽了两声。
我担忧地回过身:「我……我传染你了吗?」
热水上身,身体好受不少,我竟发现自己渐渐地能开口说话了。
「没……」
我感觉不对,伸手抚上他的脸,怎么红红的?
薄挺的鼻梁、红润的嘴唇。
我上次见到这面相,应是在一幅画中。
是什么画呢?
头有些疼,啧,想不起来了。
「中间那两字是什么?我没听清。」
温其玉侧过眼,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多……多子……」
额……这下换我不好意思了……
我转回了头……恨自己多嘴。
人在尴尬的时候果然会假装自己很忙。
木桶里,我和温其玉忽然就手忙脚乱起来,也不知道在乱个什么。
人间此刻正值秋末,气温已然有些泛寒。
每擦洗完一次,他便会赶紧把我抱上床,用被子裹住。
再将木桶搬出去倒掉里面的水,重新打进热水,搬进来。
反复两三次,我有些迟疑:「温公子,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你了?我感觉好多了,我自己来吧。」
连娘亲都未曾对我这般仔细。
幼仙比武大会上,我和长姐都受了伤。
那年,长姐风光明媚,得了比武第一。
她虽流了血,却梗起脖子,傲娇得像个小孔雀儿。
下了擂台,母亲赶快将长姐抱回了正殿,亲自擦洗上药。
我是灰溜溜的最后一名。
带着败绩回到人群,无人在意。
我带着伤,在小殿里望了许久,只等到了长姐悄悄差人送来的药膏。
啊!对。
那一年,母亲择了好多画像,连同医师一起带到长姐的小殿。
画像上的人,都是她精挑细选出的男儿。
「你身子本就受了伤,若是再着了风寒,只怕会更严重。」
温其玉笑了,继续洗净毛巾:「乖,抬手。」
仙界的小仙娥们都是看眼色行事,我不讨母后欢心,她们照顾我也敷衍,哪像他这般仔细认真。
若那日被丢下诛仙台时,没有遇到他。
人间大寒,以我微弱的身躯,要想恢复,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去。
我有些恍惚,面前的人,是来拯救我的神吗?
「温公子……」
「你……是一直住在这个地方吗?」
4
温其玉点点头。
「你的家人呢?」
男人的眸子暗了下去:「没有。」
「这二十多年来,我一个人住在这个小村落里。」
「有时候会有一些天上的神仙,像你这样的,下凡来我的小屋看看。」
「但没多久,又会叹气离去。」
说罢,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担忧的神色:「娘子,你也会离开吗?」
我摇摇头。
「我是犯了很大的错误,被贬下凡的。」
我望向窗外,遥望天际:「大概是不会再回去了。」
温其玉很开心。
「那真好,娘子便可以永远陪着我了。」
卧床这么几天,渐渐地,我也习惯了娘子这个称呼。
感觉温其玉像是和我一样被剔了仙骨的。
只是他比我更可怜些,还丢失了记忆。
我握住他的手:「好。」
温其玉给我擦干身子,出去倒水了。
我裹着他狩猎回来的狐狸皮,呆呆地坐在床边。
不知长姐现在怎么样了,她和小蛇妖的事有没有被发现。
【长姐,你会和温公子的旧友一样,时不时地来看看我吗?】
以及,夜深人静时,娘亲可会想起……
想到这,我赶紧甩了甩头。
怕是泡澡泡太久了,把水泡进了脑子罢。
长姐一千七百岁的生辰宴上,我抓着门槛,听着正殿人声鼎沸。
过生辰有什么好的,仙友那么多,吵吵嚷嚷。
我回了屋,拨弄着床脚的布娃娃。
过了会儿,还是没忍住。我避开小仙娥,从后门溜去了正殿。远远看着。
「昭鸢仙子,德善星君吩咐过,您不能进正殿的。」
仙侍拦住了我。
彼时,娘亲正抱着怀中的长姐高坐殿台,眉目里全是宠溺。
在偏殿的那么多日日夜夜,我经常坐在墙角,抱着布娃娃ṭū́ₘ说话。
「一定是我不如长姐好看,母亲才不喜欢我的。」
「一定是我不如……」
我假设了很多原因来哄自己。既然母亲不喜,我便不要出现,惹她不开心。
可殿堂上,母亲温柔的神色,却叫我出了神。
我扶着门边,羡慕不已,呆呆地喊出了声:「娘亲……」
看见我,她的脸上有些许惊诧之色。
随即垂下眼,语气淡淡的。
「将仙子带回去。」
长姐扶着娘亲的膝盖:「阿娘,今日是我的生辰,就让妹妹……」
娘亲眸子冰冷,只一记眼神扫过去,长姐便住了嘴。
母后站起身,亲了一下长姐的额头。
「今日仙尊会来,乖,别失了礼仪。」
我们都没见过仙尊。
小仙娥说,九重天的仙尊是三界顶顶好看的男子,光是见了就会让人移不开眼。
我心下怅然。
母亲特地为长姐挑的夫婿,自是最好的。
我没想到,后来的一年中秋,长姐却饮了酒,悄悄翻过我的墙头,和我说着真心话。
「鸢儿,我不愿嫁与仙尊。」
「为何?」我偏头去问:「听说,九重天上的仙子都想嫁给仙尊。」
她并未回答,而是又饮了一壶酒。
「鸢儿,你知道吗?这些年,我过得好累好累。有时候我真的羡慕你,想做什么做什么,想去哪儿便去哪儿,阿娘从来不管。」
我心下苦涩,随手拔起一株仙草:「我还羡慕你呢。」
长姐已然醉了,自顾自说着话。
「阿娘要我嫁,无非是看中了仙尊的修为和地位。」
「她又何曾为我想过半分?」
她靠在我的肩头,遥望月色:「我不想在仙界成亲。这里的人都虚与委蛇,最亲的人,却像是熟悉的陌生人。我呆在家里,从不敢放松一刻,这不是家……」
她凑近我,压低了声线。
「鸢儿,不瞒你说,我已有心悦之人……是我三百年前下凡历练时,在山洞里救下的一条小蛇妖……」
我震惊:「长姐,母亲肯定不许……」
她伸出手指,堵住了我的唇。
「我战战兢兢地过了半生,不愿后半生依旧被框于教条。小蛇妖他……待我极好……」
长姐喝完了壶中的酒,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我……我阮南湘今生……势必只嫁他一人……」
在温其玉的照料下,我好得很快。
这日他上山采完草药回来,我已经在劈柴了。
他隔老远看见,就急急忙忙跑来:「娘子,怎么能让你做这些,快去歇着!」
我笑了笑,帮他接下背上的背篓,又递上温好的水杯。
「都说夫妇一体,我自然也要同你分担的。」
他欣喜地拿出草药,开始清洗:「娘子,等这道药喝完,你肯定就能痊愈啦。」
「嗯。」我含笑点头。
温其玉生火间,我拿来扇子帮忙扇风。
却见竹林中走来了一位绿衣飘飘的仙子,似像故人。
我定睛一看,瞬间惊喜。
「长姐!」
我跑上前去,拉过她,就近在一块大石头边坐下。
几月不见,她面容憔悴了许多。
她瞧着草屋外生火的温其玉:「他是?」
我害羞地低头。
「是我郎君。」
长姐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真好。」
「长姐,这次下凡,可是去找你那小蛇妖?」
长姐像是再也憋不住,埋在我的颈间,哭了起来:「我去了蛇界,洞中空空……问了渡船的老蛇仙,说是有紫衣神仙去过,带了许多天兵……」
紫衣…母后…
我心下骤凉。
母后掌管惩恶司多年,她的手段,我是有所耳闻的。
「仙尊之前历劫受了伤,如今在凡间休养。母后说,等仙尊的灵元ƭü⁷恢复,回到仙界,就会安排我们的婚事……」
「我怕……我怕我来不及……」
看她这副模样,我心疼得要命:「来不及什么?」
她别过头不看我,侧脸一行清泪滑下。
「鸢儿,长姐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这几日,我脑海中始终萦绕着她临别前含泪的一抹余音,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隐约间记得那日她额间,好像有印迹泛着金光。
在仙界,金光是上神历劫的标志。
长姐不过三千余岁,这么年轻就飞升上神了吗?
温其玉日复一日地为我寻来汤药,我的身子好了许多。
这天听闻山脚下的集市很热闹,我便拉着他的衣袖撒娇:「郎君郎君,鸢儿也想去逛逛集市。」
他本担心我还未好全,山下风大受凉。
可奈不住我眨巴着星星眼,一直赖他。
温其玉叹了口气,笑着为我带上披风和草帽,小心牵着我的手,下了山。
乡野的集市比我想象中还要闹嚷。
琳琅满目的糖人儿,商贩们穿着粗布麻衣叫卖着鲜艳欲滴的果子,路上还有小人儿放着风筝。
我一路惊叹,一路看,最后ẗũₗ被高台上的一片叫好声吸引。
铜币赏在铁碗里叮当响,此起彼伏的鼓掌声中间,簇拥着一个说书先生。
我拉着温其玉,也挤了进去。
「且说那九重天上,近日里发生了一桩大事。
「这件事情的始因还要从几个月前说起。」
「几个月前,德善星君嫡长女——南湘仙子想要拒绝仙帝的赐婚,跪在殿外求了星君三天三夜。最终,星君答应:若她能在仙尊养好伤回到仙界前,飞升上神,便重新考虑这门婚事。」
「这里呢,小生给各位普及一个常识:寻常神仙历劫,通常在五千岁左右,耗时数年。因此,星君这话看似松口,实则是设了一个以仙子现在的功力几乎不可能达到的目标,好借此打消她的念头。」
「南湘仙子欣喜地拜别星君,扭头便下了凡,入了轮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前几日,她居然真的以上神身份披光而归,成了仙界最年轻的女上神。」
「她兴奋地找到星君,星君却连眼皮都没抬:『嗯,母后考虑了下,还是觉得那蛇妖不甚配你。如今你既已成上神,再配仙尊,旁人想必也没什么话讲。』」
「南湘上神气急攻心,跪地再求母后,开口,却吐出闷沉的鲜血,晕倒在殿堂上。仙医来诊才知,因追寻速成之法,她服用了反噬性极强的催魂丹。」
「看她如此执迷不悟,星君皱着眉,干脆亲自带人去蛇界,了结了那蛇妖,以此断了她的念想。」
「她给上神找来了最好的补药,亲自在床前喂她:『乖宝,仙尊就快回来了。别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过了一番生死关,南湘上神这次倒是出奇的平静,像是妥协了一般,乖乖喝药,配合母后准备的大婚事宜。见她想通,星君也甚欣慰,撤去了她殿前的大半守卫。」
「第二日,仙娥去叫醒上神,想要为她量制婚服的尺寸,却发现床头早已空无一人。」
「那晚,有仙侍看见:明镜殿里最偏僻的小殿,多了一位酩酊大醉的上神。月色下,她拎着酒壶光着脚,摇摇晃晃地走到忘情崖边。一袭红嫁衣,一跃而下。星君带人赶到时,只在崖边捡到一只绕着蛇纹的发簪。上面刻有八个字:两心同体,生死同归……」
我的耳边「嗡」的一声,石化在原地。
小时候我不懂,撑着下巴问长姐:「何为相爱?」
她只是低头看着凡间的方向:「爱……如烈火,如狂潮……两心相印,生死不弃。」
是吗?如今我只觉,他们的爱如流星,只璀璨一瞬,便陨落了凡尘。
这几月,我披着麻,穿戴白衣。时常坐在长姐坐过的石头上遥看天际,一呆就是几个时辰。
她临别时,口中要去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原以为我为她挡了那张罚条,能换得她安好……
一些往事浮上脑海,我坐在竹林下,笑了又哭,哭了又笑。
娘亲呐,原来你早知私通蛇妖的人不是我……
太阳东升西落,村子里的人早出晚归,耕种又丰收。
世间的新鲜事不断,就像一只蚂蚁被大海吞没,长姐的事,再也无人提起。
我始终没什么心绪。
偶尔夜晚被噩梦惊醒,便循着夜色走去那石头旁,看着月色呆到天亮。
温其玉担心我的状态,亲手做了许多有趣的小玩意儿,想着法子逗我开心。
「对啦娘子,只知你叫昭鸢,还不知你的姓氏呐?」
「没有姓。」
「啊哈?」温其玉偏过头来:「之前娘子不是说,你们神仙都是随母姓吗?」
我往燃烧的火盆里又添了一些纸钱。
「昭鸢,没有娘țũ₄亲。」
从长姐仙逝那一天起,我便再也不想提起那个女人。
5
温其玉没说话,只是轻轻揽过我的肩。
「失去了这么好的娘子,她日后,定会后悔。」
「我也没有父母。娘子,我们组一个自己的小家吧~」
我依偎在他怀里,轻声答:「嗯。」
最近的夜晚,寒风总是穿过墙隙溜进屋子里。
怕我冷,他总是把我搂得紧紧的。
直到这天,我的手臂好像咯到什么硬硬的东西,身旁的体温火热。
我担忧地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夫君,可是生病……?」
对上的是一双极尽勾人的桃花眼。
男人脸颊红如春日桃花,喉结不安地上下滚动,极尽忍耐着。
「娘子,可不可以……」
啊……我害羞地别过头去。
床幔悄无声息地放了下来。
外面冷风阵阵,房内的火炉却烤得炙热。
空气中氲着淡淡的草木香和肌肤的香气,这个夜晚,我与他,心跳似有共鸣。
那群神仙来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他们总是站在竹林尖上,遥遥看向地里耕作的我们,窃窃私语着什么。
夫君近日话少了许多,有时候我醒来,会看见他闷闷地坐在炉炕上。
我总感觉和那群神仙有什么关系,许是他想起了什么在仙界不好的往事。
只是他不说,我也怕问。
不论过去如何,我只知晓,我们当下是幸福的。
棚内存的柴火过了一个冬后,少了大半。
严寒渐渐消退,万物开始破土而出。
夫君上山去拾柴火了,我便扛起锄头,种下二里地的红薯。
奇怪,分明穿得单薄,为何近日动不动就容易犯困、犯累,只觉得身子笨重得很。
他担心我染上什么病疾,背着我就要下山找大夫。
我趴在他背上,羞得锤他:「放我下来!」
乡野集市那么多人,也不怕笑话。
「笑便笑咯,我有这么美貌的娘子,旁人还羡慕不过来呢!」
到了医馆,郎中对小夫妻的打闹见怪不怪,在手腕上搭了一片方巾,就开始诊起脉来。
夫君铺开一张白纸,执起笔,打算记录下郎中的吩咐。
「敢问温娘子,近来可有嗜睡之症?或食量增减,口味变换?再者,月事是否如期而至?」
我瞧了夫君一眼,脸颊微红,轻声道:「确是常有困倦之感,白日里也觉精神不济。食量,似乎比以往略减,近来格外偏爱酸辣之物。至于月事……已迟来两月有余。」
老郎中收回了搭在腕上的小方巾:「那便对啦!温娘子,有喜啦。」
夫君闻言,惊得站起身来。
「你说什么……娘子她……?」
手中的笔也忘了放下,任由它滑落至桌上,清脆响。
郎中捋了捋长髯:「千真万确,已有两月有余。」
6
夫君眼里掩饰不住的欣喜。
他珍视地将我扶到软垫上坐好。
手抖得将笔握了又握,才堪堪拿住。
重新拿出一张洁白的纸张,珍重地记下郎中说的每一个要点。
又去集市王大娘那挑了三只大肥鸡,五只胖鸽子,称了五两排骨。
我笑着打他的手:「买那么多,哪吃得完。」
王大娘笑着把铜币往怀兜里揣。
「温郎这是家里来客人了啊!」
温其玉笑得暖心:「是呐!我的娘子怀孕啦!要来小客人啦!」
「嚯哟,喜事喜事。」
王大娘搓着手,从身旁的布袋里抓过几个鸡蛋就往我怀里塞:「别推辞啊,我给孩子的。」
王大娘力气很大,我犟不过,只好在她的小摊上又买了些葱姜。
回去的路上,我慢悠悠地跟在温其玉身后,拔了一片树叶绕在手里玩。
「娘子,可有心事?」
温其玉写得一手好字,小草屋内的架子上,还有许多藏书。
论经谈道时,无论是经史子集,还是诗词歌赋,皆能侃侃而谈。
我有些不安:「夫君,倘若……倘若以后的孩儿生得像我,你会不会……」
夫君一手提着鸡和鸽子,另一只手拉过我的手,笑谈。
「孩儿如果生得像娘子般美丽,为夫定去菩萨面前烧高香。」
「不是不是……」我小声嗫嚅:「倘若她和我一般,不甚聪慧,你可会嫌弃……」
「怎会呐~」
温其玉拉过我,在路边的一座大石头边坐了下来。
「鸢儿,你常说你娘亲嫌你神力不如长姐。」
「可她却从未想过,她给你长姐请的是最好的仙傅。」
「你不善琴艺、也不懂书画,不是你愚笨,是因为没有人教你。」
「我的宝贝鸢鸢,」他搂过我的肩:「爱人如养花,她连草也不锄,水也不浇,还怪你不如棚内的植物长得好。实际上,是她的不称职呐!」
「可……可……」我低着头:「可我确实什么也不会。」
他的手很大,握过我的手捏了捏。
像冬季的棉袄,憨厚紧实。
「你想学什么,日后我都教你。」
我抬眼,对上夫君深邃的眼神,像有漫天星辰。
我别开眼:「你,是怎么知道的……」
温其玉一愣。
「啊?噢——以前听说书先生讲的。」
说书先生,连神仙家里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讲吗?
「对啊。」温其玉不自然地站了起来。
「好像快下雨了,娘子,我们先回家吧。」
自那一场春事后,夫君对我远比之前更好了。
可我总感觉,他变忧愁了许多。
我想起那幅画上的人了,夫君的眉眼五官,和母亲挂在长姐房中仙尊的画像一模一样。
夫君,你会是那个在凡间修养的仙尊吗?
待伤好后,会不会离我而去?
我回握了他的手,微微一笑:「好啊。」
7
凡间的日子过得又快又慢。
凑近看很慢,离远看又快。
秋末,北地大雁排成一行,自长空划过,去往南方过冬。
伴随着响亮的啼哭,六斤重的孩儿呱呱坠地,我们的小家庭迎来了新成员。
夫君坐在窗前,翻阅了一篇篇诗词,最后取名:温暖。
小孩子总是长得很快,眨眼间就从躺在我们怀里咯咯抓风铃的小手,变成一口气能掰起一个大白萝卜的小虎妞。
这天,我带着温暖,在地里挖初春时种下的红薯。
身后传来一道很轻很轻的声音。
「鸢儿,七年前是母后错怪了你。」
一袭不属于泥地的紫色重缎香云纱,精致得刺眼。
我哼哧哼哧扯下挖起来的红薯,我一个,丢给小虎妞一个。
擦去红薯表面的泥,捧在手里啃了一口:「嗯嗯。」
温暖也学我,用衣摆擦了擦泥,乐呵呵地抱到嘴里啃。
神仙看着我,却又像透过我的脸,在看什么故人。
我对视上那双深情的眼神。
对方回神,转而有些不耐:「仙尊的孩儿怎能如此将就。」
温暖咬着红薯,含糊不清。
「妈妈,仙尊是谁?」
我尽量平复自己的心情。
拉上温暖,打算回家。
德善仙君拦在我们面前,一挥手,面前罗列排开七八个金光粼粼的宝箱。
她蹲下,笑眯眯看着我的孩儿。
「乖宝,这些,都是外婆送你的见面礼。」
「你看啊,这颗镂空金球香囊,球体是以金丝编织……」
女儿凶狠地瞪着面前的人:「我没有外婆。」
母后笑得更欢了。
「你是昭鸢仙子所生,怎会不叫我……」
我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神仙。
「星君,您是不是搞错了?」
「如今我一介凡胎,是个孤儿。」
「我的孩儿,当然没有外婆。」
8
「阮昭鸢!」
身后的神仙,语气里已然有了怒意。
掌管惩恶司多年,德善仙君是第一次被人摆了脸色。
她的语气又软了下来:「鸢儿,我是你的娘亲啊!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娘亲呀。」
她缓步走到我面前,语气很是落寞。
「南湘仙逝后,我就只有你一个血脉了。」
「娘亲从前对你疏于关心,是娘亲的不好。」
「娘亲已向仙帝请旨,允你回去。待你回到明镜殿,娘亲将过往一切缺失的都尽数补给你,可好?」
我开口,声音已然颤抖:「补给我?」
她迅速点头:「嗯呐!」
德善仙君轻手拉过我,打量着我身上的粗布麻衣。
「孩子,苦了你了。仙尊在人间是养伤,又不是渡劫,怎得让你陪他过这穷苦日子?你放心,等回了仙界,自有母后替你做主,保证他亏待不了你半分。」
我淡淡抽出了手:「谁说夫君亏待我了?」
「鸢儿,若你肯,你还是九重天尊贵的昭鸢仙子。你不经母后同意,擅自成婚的事情我可以不追究……」
「呸!」我直视她,泪水凝聚在眼眶,眼神却凌厉如炬:「你是我什么人?」
「我的事与你何干。」
神仙愕然了。
「昭鸢,多年未ṭü⁰见,你对你的娘亲,就是这个态度……」
我拉开麻袋,弯腰从里面拿出一把弯镰,朝着她刚刚触碰过的小臂猛然割了下去。
刹那,血如泉涌。
面前的神仙发出嘶吼:「你疯了,你只是一个凡人!这么做会没命的!」
我笑了。
「星君。你也说了,我只是一介凡人。」
「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什么仙尊。」
「我的弯镰不够锋利,我还有锄头。既然骨头能断,经脉也能断。」
德善星君彻底怒了,她施展着仙法托举我,为我疗伤:「你这脾性,简直和你那不孝姐一模一样!你这般重伤自己,是料定了我对你没有任何法子是么?」
我摇摇头。
星君太高看我了。
我只是渺茫天地间,一条小小的蜉蝣。蜉蝣的命,算得了什么?
父母的权利,是人世间最不需要测验便能轻易拥有的。
悲哀的是,她不爱我,却未尝缺我衣少我食。
长姐憋屈了半生,临了却也无法恨上对自己事无巨细的母亲。
她不爱我们,可她带给我们的痛苦,却又不足以为恨。
攥在孩子伤口上的麻绳一日一日往下勒,死不了,却也活不好。
我悲怆地闭上眼。
「平头百姓,安稳无灾已是幸福。」
「我们一家三口过得很好,烦请星君,高抬贵手。」
9
「一家三口?你未免想得太美了些。」
我失血太多,未听完她的嘲讽,就已站不稳倒在了地上。
「鸢儿,鸢儿……」
「娘亲!!!」
远处,小虎妞正带着夫君着急地跑来。
夫君来了,我……便安心了。
我是被暖暖吵醒的。
小小的糯米团子,却比那入夏柳树上的知了还要聒噪。
「爹爹,娘亲为何还不醒?」
「爹爹,暖暖要去找那老妖婆报仇!!!」
再到后面,已然有了哭腔:「娘亲……会死吗?」
…
我睁眼,有气无力地说了句。
「不会被疼死,会被吵死。」
夫君正在为我渡灵力,见我睁眼,他几乎来不及收手。
我眼皮耷拉着,伸手要抱:「郎君,好饿,为我下碗阳春面吧。」
他停在半空的手,僵硬地揽住了我,一时讷讷。
「娘子……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淡淡地靠在他身上:「嗯,在你恢复记忆的时候。」
枕边人的心绪乍然变化,我们朝夕相处,怎会感知不到。
我经常去王大娘那里买肉,空的时候,也会站着听几段说书。
那先生讲,九重天上的仙子,人人都想嫁仙尊。
南湘仙子仙逝后,仙帝将他指婚给了自己的小女儿。
天上常有仙君来探,等仙尊在凡间养好伤,恢复记忆,便带他回去,成亲。
温其玉喂我喝汤药时,我瞧见了窗口,有一抹紫色的身影。
若有似无地瞧着床榻。
别过头去,当没看见。
后来,我渐渐好了些,能下地走动了。
星君便时不时遛到我身旁,絮絮叨叨着。
「你如今一介凡人,如何争得过仙帝的女儿?」
「乖鸢儿,不如跟娘亲回去,娘亲帮你想法子,如何?」
我漠然抬眼:「怎么,仙帝的女儿你也敢杀吗?」
「诶,你这说得是哪门子话?娘亲当初也是为你长姐好,况且那蛇妖本就该……」
我想要与她争辩,可实在身弱,刚提起一口气便剧烈咳嗽起来。
温其玉为我披上件厚衣,低垂着的眸子冷冷:「小草屋容不下贵客。星君,请回吧。」
神仙听见称呼,眼神一亮。
「仙尊这是,想起来了?」
她笑了,笑得花枝乱颤:「那便好,那便好。仙尊,既然你现在是鸢儿的夫君,那我也算是你的丈母娘了。早知你喜欢鸢儿这一挂的,我就……」
温其玉的手心凝聚出一团蓝色野火,长眉微蹙。
「滚。」
我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
德善星君的仙力虽远不如他,可惩恶司有十万仙兵。
他毕竟大病初愈,还渡了仙力给我。
真打起来,我担心他吃亏。
我倒吸一口凉气,拦在他身前,打算放狠话。
还没等开口。
角落里,一个小糯米团子直接冲了出来,卯足了劲,把没有准备的德善仙君直接撞出去两米远。
她气鼓鼓拦在我们身前:「不许欺负我爹爹娘亲。」
星君「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仙尊的伤还未好全,我过几日再来拜访。」
「鸢儿,娘亲过几日再来看你。」
她伸手想要摸温暖的头,被小孩躲开了。
我将头埋在温其玉怀中,没有应声。
10
仙兵还是来了。
仙帝派的。
温其玉一身素衣坐在屋檐下,为我抚了最后一曲琴。
对面立着三万精兵。
曲毕,夫君收琴而起。
「仙尊,请吧。」
这几年,我总在病中,为了照顾我,他的身子瘦削不少。
他芝兰玉树般地立在那里,几乎能瞧见苍白皮肤下的青色脉络。
「此地需留一万精兵,护好我的夫人孩子。」
「我跟你们走。」
他静静走到我身前,替我拢了拢披风:「我会处理好。」
我牵着温暖,点了点头。
「等你。」
温其玉走后,院内冷清了不少。
平日里聒噪的小虎妞,也只是安静地趴在我的膝上,一片一片扯下花瓣,小声数着:「185、186……208……」
我跟她说,数到三万时,爹爹便会回来。
寒意散尽,阳和方起。三月里,院子里初春新芽已露枝头。
还在数数的小虎妞听见院子外有异动,满心欢喜地跑出去:「爹爹……」
声音戛然而止。
她撅起嘴跑了回来:「娘亲,老妖婆又来了……」
我踏出房门,温暖躲在我的身后,探出个头。
不同于上次的高高在上。
星君弯下腰,拿起一只拨浪鼓儿试图逗她:「乖宝你看。」
温暖没玩过拨浪鼓,一双黑溜溜的大眼骨碌碌盯着。
星君见她感兴趣,笑容温和不少。
「喜欢吗?你的娘亲小时候也喜欢。」
我嗤笑:「星君怕是记错了。」
小时候她满心满眼都在长姐身上,何时肯浪费时间陪我玩闹。
「没有,没有记错……」
「鸢儿,你刚出生时,你的父王就爱用这个拨浪鼓逗你开心……」
她哽咽了,没再开口。
我喃喃:「父王……」
这是一个在我耳边几乎陌生的词汇。
整个明镜殿好像从我出生起,就很忌讳谈及父王。
「他……是妖。」母亲吸了下鼻子:「被我亲手杀的。」
什么?
我愣在那里,像个断线木偶。
她看着手里的拨浪鼓,低头自顾自地说着往事。
九万年前,她还只是惩恶司的一个小仙子。
偶有一日下凡办案遇难,被玉面书生的父王所救。
父王对她,一见钟情。
他们在凡间悄悄成了亲,生下了两个孩子。
变故就是在我出生后发生的。
母亲产下我后,她与父王的事情也瞒不住了。
为了保全两个孩子,她不得不大义灭亲。
她亲自带着惩恶司的天兵去了父王的老窝,将抚育他长大的老妖们直接一锅端了。
自从天下成了仙界的天下,老妖带着全族七八十人,平日里深居简出,躲得极好。
他们一辈子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
没曾想,被儿子救回来的媳妇索了命。
仙帝连连赞许她黑白分明,不仅将功抵过,饶了她和两个孩儿,还任命星君之位。
「惩恶司仙子阮青衣——为民除害,是为德善。铁面无私,赐居明镜殿。」
我呼吸一滞,张了张嘴,却始终也没有发出声来。
怪不得,从小我就疑惑,她明明仙力普通,为何有能力掌管整个惩恶司。
原来是,心够狠。
女人的眼神充满哀伤:「鸢儿,娘亲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全你们。」
我抱起温暖,给她找来平日里玩的蹴鞠,让她去院子里。
淡淡拨弄着桌边插瓶的栾树叶。
「把我一个人丢在小殿里,任由我自生自灭,这叫保全我吗?」
德善仙君试图解释。
「你和他,长得实在是太像了……」
「娘亲怕……怕你长大后遭外人诟病……」
哈哈,总不能说,从小不让我见外客,是想从根源上杜绝外界对我的关注吧。
她神色着急:「是啊……」
「可在明镜殿里,我和长姐的待遇天差地别啊!」
她眼神飘忽着,似在找措辞。
我摇了摇头。
「星君,你冷落我,疏远我,不想见我,不是为了保护我,是因为每每看到我这张脸,都会让你想起父王吧?」
「我这张脸每在你面前晃一次,都在提醒你:你如今的位置,是靠背弃爱人换来的。是你自己接受不了这样的心理折磨。」
我将旧的栾叶抽出,换上了新的:「你既干了亏心事,怎么还怕鬼敲门呢?」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凄婉,像寂寥的风雪。
「我不让南湘嫁那蛇妖,就是怕她走我当年的老路啊。」
「鸢儿,如今你是娘亲唯一的血脉了……」
「够了!」
我身子微颤:「你怎么好意思提长姐!」
以前我以为,阮青衣对长姐严苛,是源自心里的疼爱。
直到长姐仙逝后,坐在石头边的漫漫长夜里,我才终于看清了她。
她宁肯失去长姐,也要让长姐嫁给权势。
长姐不是她的女儿,是她的兵。
就像如今,我若是没有嫁给仙尊,她又怎会来找我。
唉,今日想了许多,我只觉得头要裂了。
这场权力的游戏,我真的不想再参加。
我累了,很累很累。
「仙尊如今体弱,早已给不了你想要的助力。」
「惩恶司有十万天兵,您虽只是星君之位,却有实权。仙界何人见了您不给三分薄面?」
我的声音沙哑:「娘亲,放过我吧。」
就让我,幸福一次……
哪怕只是凡人短短一世。
她想要拦我,却最终,还是没伸出手。
我低着眉避开眼前的人,去牵温暖,回小草屋。
进屋锁门。
门外,传来很低很低的一声呓语。
「鸢儿…对不起…」
12
阮青衣走后,我让仙兵们都回去了。
小草屋挺安全的,没有人会伤害我们。
他们在这,我反倒不自在。
温暖已经到了上学堂的年纪,她还在数数。数到了先生没教的数字,便重头再数。
如今重重叠叠,不知已有几个三万了。
她去上学的日子,我有时闲得无聊,会坐在窗边给她织毛衣。
我给夫君也织了几件,不敢多织,不知他回来时会瘦了还是胖了。
我成了说书馆的常客。
听那先生说,仙尊回仙界后,退婚的要求异常坚定。
向来倚重他的仙帝老头儿第一次发了火。
后来,德善星君给公主送去了好几幅画像,跟公主说了好多体己话,向她暗暗吐槽仙尊身弱,恐连她都打不过。
公主被逗得哈哈大笑。
再看仙尊,没了幼时的崇拜之情,恍然也觉得不过如此。
经星君介绍,她与仙界第一大将看对了眼。择日,就快要成婚了。
阮青衣帮我说话这件事,我有些愕然。
一只小手拉了拉我:「娘亲,我下学啦~」
瞧我,今日听入了迷,竟忘了去接她。
我抱起小糯米团子,给她买了串街边的糖葫芦。
「娘亲娘亲,暖暖今日数到 362 了,爹爹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呀?」
我给她擦了擦沾了糖浆的小手,看着天边:「快了。」
我拎着一些时令蔬菜和买好的肉食,抱着暖暖回家。
「娘亲,小草屋今日有客人来吗?」
小孩儿嘴里含着东西,说话含含糊糊的。
「山上就住了我们一家,哪来的客人呀——」
我抬起头,声音瞬间梗住了。
清风徐来,屋檐下,立着一位玉莹尘清的女子。
柳乍含其烟媚,一身绿衣裙。
我愣愣地将暖暖放在地上,有些不相信:「长姐……」
一道温柔而熟悉的声音,穿越了岁月的长河,轻轻在耳畔响起。
她朝我招招手,眉目浅浅笑:「鸢儿。」
「长姐!!」蔬菜和肉食滑落在地。
我几乎是小跑着扑进了姐姐的怀抱。
心底暗掉的那一片积雪地,仿佛重新有了光亮。
暖暖吃着手指,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我,泪水决堤。
「妈妈,这个漂亮姐姐是谁呀?」
我用手帕擦去泪,蹲在她身侧仰头看眼前的人,红了眼眶:「暖暖,叫姨妈。」
暖暖奶声奶气。
「姨妈好!」
长姐紧张地在衣裙内翻了半天,也没找到一颗糖:「抱歉啊暖暖,姨妈不知……」
「我带了。」
长姐身旁,一身黑衣的男子,神仪明秀。
他身子微蹲,递给暖暖一颗糖。
我微微愣住,看向长姐。
她挽着他的手,笑靥如花:「鸢儿,我的夫君。」
原来那日,母后带人去蛇界捉拿那小蛇妖。
小蛇妖也机灵,幻了个形在洞口,自己悄悄躲起来了。
母后带兵处死的,实际上是个幻影。
长姐确实跳了忘情崖。不过小蛇妖事先在悬崖中间挖好了洞,又在洞口设了接住她的屏障。
待长姐跳下去后,他们直接从挖的地洞逃生了。
困扰我已久的疑惑解开,原来长姐是怕传闻中的仙尊回仙界在即,小蛇妖来不及完工,她们来不及逃走。
我本已将那份至亲的思念深埋于心海,以为此生再无重逢之日。
怎料命运之轮悄然转动,不可能化为了可能。
我哭了又笑,笑了又哭,最后埋在她胸口,用拳头止不住地捶她:「怎么连我也骗?」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过……」
长姐也哽咽了。
「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告诉你,不是给你带来灾祸吗?」
「鸢儿,上次害你被贬,我一直很愧疚……」
「我……」长姐道歉的话语被我一个结实的拥抱堵了回去。
我吸着鼻子委屈,心底却开心得要命。
喜悦与委屈交织,泪水是对重逢的珍视。
「以后,绝不可以再瞒我。」
她轻轻替我拭去眼角的泪,所有言语都化作了指尖的温柔:「好,长姐保证。」
暑天里,小草屋很热。
一场雨过后,后院小池塘的荷花竟都开了。
我提着木桶,温暖地跟在我屁股后面,去后院井里打捞起冷水镇的李子和西瓜。
夜晚,四个人一起躺着摇椅,摇着蒲扇,月下纳凉。
只觉得舒爽。
姐姐和姐夫在小草屋住了小半个月,听闻仙尊要回来了,便笑眯眯地说着,要给我们让出二人世界。
夫妇俩隔日,背了个小包,拎了把剑,就去云游了。
夫君到时,我正带着温暖捡地上的石榴花,把殷红如血的花汁抹在她的指甲上做指甲油。
「暖暖,那朵大的好漂亮,帮妈妈拿过来。」
一双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轻轻触碰着花瓣。
他小心地捡起,为我别在耳后。
「许久未见,娘子依旧倾城。」
温暖看见他,惊喜地扑进了他怀中:「爹爹,爹爹……」
她只抱了一瞬,又伸手捏了捏温其玉的脸蛋。确认面前的人真实后,咯咯咯地跑去后院摘荷花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疑惑。
「你盼了爹爹这么久,不和他说会话吗?」
温暖回头,朝我们做了个鬼脸:「姨妈说,需要给爹爹娘亲留私人空间。」
我打趣小孩子着实可爱。
回过头,却对上了他湖水般的眸光,盛满深情,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了般。
我愣了愣:「你不好奇姨妈是谁吗?」
夫君摇了摇头。
接着,俯下身来,气息温柔缱绻。
「鸢儿,我好想你。」
细碎的吻落下,他薄唇微凉。
院里的一树石榴开得正盛,一阵风吹过,一树繁花烈烈如焚。
他将我拦腰抱起,回房。
床榻上,我伸手,指尖滑过他高挺的鼻梁:「还会走吗?」
「不会了。」
床幔悄无声息地放了下来。
云鬓花颜,芙蓉帐,共春宵。
自此,山上那座小草屋,多了幸福的一家人。
(正文完)
番外。
很多很多年后的一个清晨。
夫君一身素衣,做好饭,唤我们起床。
我穿好衣,推开院门,呼吸着山林的空气。
院外的栾树下, 浅浅站着一个紫色的身影,似有些局促。
我抬了抬眼, 淡淡开口:「进来说吧。」
温暖穿着秋裤, 刚从床上滑下来,还在揉惺忪的眼。
见到她,瞬间鼓起腮帮子,冲上去要战斗。
「老妖婆, 你别想欺负我娘亲!」
阮青衣今日素衣浅淡, 未配钗环,不像是来找事的。
我轻轻拦住温暖:「乖, 去灶间给爹爹帮忙。」
我拿起桌边倒扣的杯子, 给她沏了一壶茶。
「鸢儿, 我是来向你道别的。」
我闻着水流冲击下的茶香氤氲,并未开口。
「我已自请辞去惩恶司星君一职。」
倒茶的手顿住了。
她看着我, 眼底满是悔意:「鸢儿,我对不住你爹爹。也对不住你,对不住南湘。」
她说她并非不爱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这张脸。
「你两千多岁时, 我本知道私通的人是你长姐, 故意带人去, 想把她抓进大牢, 吃点苦头。或许这样,她就放弃了。不曾想,仙兵先去的是你的小殿。」
她自私地想,若是将我贬下凡, 那便也好。
自己也不会再终日活在愧疚中。
说到这, 她哽咽了:「我这一生犯下的过错太多。我已向仙帝请辞出家,在民间的寺庙做一个女僧人,日日诵经祈福, 赎去我的罪孽。」
褪去仙力的星君,额间浓抹的妆容不再,只剩下洁白的发。
「什么时候去?」
「来找你道别,是临行前的最后一件事。」
我抿了一口茶:「珍重。」
山高路远, 僧人将了却凡俗杂念。
自此, 我们再无关联。
温暖从帘后出来, 转着骨碌碌的大眼睛:「娘亲,你就这么原谅老妖婆了吗?」
我将她的碎发捻到耳后。
「暖暖, 宽容的核心是自爱, 我们只是顺带惠及了他人。」
她略一思索:「那你为什么不告诉老妖婆,姨妈还活着呢?」
我将她抱坐在腿上,替她梳着小辫儿。
「姨妈若是想告诉, 自己会告诉的。娘亲不能代替姨妈去原谅做错事的人。」
我们可以不计较。
但不能要求别人也宽容。
暖暖呆呆地点了点头。
「来啦来啦, 新鲜的粥来啦~」
夫君手上包着布巾,将一碗又一碗热气腾腾的鲜虾粥端了出来。
「娘子, 刚才院里好像有声响, 是何人到访呀?」
温暖正手忙脚乱地剥着盘中滚烫的虾:「是路过的人呐~进来讨了一碗茶喝, 便走了。」
我咯咯笑,将一只剥好的虾夹到她盘中。
「小心烫。」
院内忽然有剑划破空气的声音。
紧接着,就是一道银铃般的笑声响起。
「做了多少粥呀, 有没有我们的份呀?」
温暖屁颠屁颠地跑到门口,扯着嗓子朝屋内喊:「娘亲娘亲,姨妈姨父回来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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