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执的光

订婚那天,我被父母和未婚夫丢在现场。
因为那个占用了我二十多年身份的假千金自杀了。
所有人都迁怒我,埋怨我。
无所谓,他们不知道,我也要死了。
而且我要和她,虽生不同寝,却死同穴。

-1-
「季小姐,你现在的情况比之前还要糟糕,我的建议是立刻住院,尝试进一步的心理干预。」
「两年前你的治疗效果很好啊,基本上已经快痊愈了,怎么会……」医生翻着我的病历,疑惑自语。
我坐在诊疗椅上,看着窗外的红枫。
有些叶子还来得及变红,就落下来了。
「这种病,不治疗,也不会死吧。」
「不一定,抑郁重症患者躯体化严重,又伴随其他意外的话,是有可能致死的。」
「季小姐,我希望您能重视您的病情,积极配合治疗。」

-2-
走出医院的大门,我从口袋里翻出手机,拨通了未婚夫的电话。
「嘟……」
理所当然地无人接听。
他怎么会接我的电话呢,他现在应该恨死我了吧。
毕竟他觉得是我害死了季轻语。
那是季轻语自杀后的第三天。
我回不去紧闭的家,只能住在外头的公寓。
下楼扔垃圾时,齐瀚城主动找上我,拽着我的胳膊把我重重摔在墙边。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抵着墙用力掐我的喉咙。
「季清嘉,你现在很得意吧。」齐瀚城红着眼睛,似乎这样就能彰显他对季轻语的深情。
「她死了,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季家大小姐。」
我被掐得几乎喘不过气,双手握拳用力捶他的胳膊,听到他说的话却止不住地想笑。
我本身就是季家大小姐,从小被抱错,流落在外二十几年。
我出生时,正赶上季家生意最忙的时候,父亲只来得及赶到医院看我一眼,就飞去国外出差,母亲更是直接把我交给了护士,自己忙着调配现金流。于是我就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同家医院生产的养父母的女儿。
医院给出的解释说,可能是护士把婴儿带去统一洗澡的时候弄错了记录手环,他们为此十分抱歉,但很少有父母会直接把孩子交给护士。
养父是个赌徒,养母是个酒鬼。
他们的理论是从小没有因为我是个女儿而把我溺死在河里,或者扔在垃圾桶里,我就应该感恩戴德,无条件地被他们索取。
如果不是街道办妇联的干预,他们根本不会送我去上学。
所以我从小就养着这个家,洗衣做饭扫地赚钱。
一开始是捡瓶子,后来大了,就在一些灰色场所打零工。
我拼命学习,争取一切能拿到的奖学金,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因为我读书也能给他们赚钱,而不剥夺我念书的机会。
而那些我被养父母强逼着干活和打工赚钱的日子里,季轻语只需要坐在窗明几净的房间里念书,和我的亲生父母撒娇卖乖而已。
他死死掐着我,我的眼前已经开始发昏,眼泪脆弱地顺着两颊滑下来。
直到我感觉自己快死了,他才嫌恶地松了手。
我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身体顺着墙根滑下去,强撑着无助地看着他,他的讥讽却如同利剑刺进我的喉咙和胸膛。
「我从来没怪过她……」我声音因为他掐得过于用力而嘶哑得厉害。
「你有什么资格怪她?」他咄咄逼人,从来温柔的眉眼尽是恨意,「是她愿意被抱错吗?你为什么把矛头对准一个无辜的女孩?」
「季清嘉,你真是恶心又虚伪,明明心里都快开心死了吧。」
「她因为你选择自杀的时候,你正在选哪一件礼服更好看,哪一条项链更奢侈,你怎么能想到有个女孩,正想着要用死,来结束一切呢?!」
他是这么以为的。
我忽然有些惊讶于他的愚蠢,又有些欣喜:想来外界都会这么以为吧。
想来就算中间出现了一点小插曲,这个源于「真假千金」的故事终会拥有更完美的结局吧。
就算我从来没有因为外界所谓的「季轻语占领了本属于我的人生」,而对她生出哪怕一点点的称为恶毒的想法,为了完美的剧终,我也可以短暂地背负这个恶名。
谁让,季轻语不应该那样做的。
我看着爸妈和弟弟对她的迁怒和莫须有的指责,尽力化解每一次冲突,「努力证明」她在交换人生这件事里的「清白」。
在这场天生对立,我们一个是真假千金这场荒诞戏码里的无耻偷窃者,一个是被看客同情的无辜被盗者。
她从来不是什么坏人,可她死了,于她于我,都是一件好事。
我后退两步,装得无比受挫似的红了眼眶,无助地抱紧双臂,自我催眠我有多爱他。
泪眼汪汪看着齐瀚城的脸,我回忆起他跟我求婚时候的样子。
「我们因为意外错过了那么多年,我不想浪费接下来的生命。」他那么诚恳,那么真诚。
他说:「我和轻语已经分手了,我们没有爱情,我只把她当妹妹。直到遇见你,我才知道什么是喜欢。」
「季清嘉,嫁给我吧。」
你们原本应该是青梅竹马,从出生就订下婚约,却错过了那么多年。
季轻语和他的一切原本就是个错误,现在只不过是在修正这个错误而已。
他们已经分手了,你们在一起根本就是顺理成章。
弟弟季昼在旁边这样劝,我半推半就地答应了他。
明明之前她几次三番地威胁要自杀,可在知道我和齐瀚城要订婚了之后,却再没有闹过,只是眼中像蒙了一层灰漆漆的雾,无神地看着整个世界。
这真是个好办法,看着她的模样,我卑劣地想。
于是一个故事步入高潮,一个转折坠入谷底。
季轻语死了,死在了我订婚宴的前一天。
看,命运要惩罚我肮脏的灵魂,所以偷走了我唯一的光。

-3-
「清嘉真好看。」
「一定会是最美的新娘。」
我转头看从化妆间走进来的母亲。
「清嘉一转眼就长这么大了。」妈妈含笑看着我,走到我身边帮我梳头发,「马上就要成为别人家的新娘子了。」
「妈!」我害羞地叫道,「只是订婚呢!」
「妈也不舍得清嘉这么快嫁人。」她温热的手掌摸着我的发顶,「我还想多留你几年呢。」
我咬着唇,脸上憋出红晕。
「清嘉害羞了。」周围的人善意地哄笑,「看来姑爷要好好接受考验了。」
「对啊,到时候这么漂亮的太太娶不回去可就麻烦咯。」
妈妈听着周围人对我的夸赞,满意地拍拍我的肩膀。
突然,一阵急切的脚步传来,弟弟冲进来,大声说道:
「轻语姐出事了!」
妈妈帮我束发的手一顿,「又在闹脾气罢了,不用管她。」
自从我回到季家,季轻语时不时总是要来上这么一出。
闹着离家出走,闹着从别墅二楼的阳台上跳下去,后来是季氏集团的楼顶。
弟弟咬咬牙,「不是,她自杀了。」
「自杀?这次是哪儿?别墅天台还是集团楼顶?」
「割腕,是真的,警察、警察通知我们去的。」弟弟声音颓然。
「怎么可能?」
妈妈满脸震惊,慌乱地去拿一边的包,根本没在意手链勾掉了我的头发,扯得我头皮生疼。
我慌忙站起来,帮她拿过梳妆台上的包和手机。
「妈妈,我同您一起去吧。」
她没回应我,脚步踉跄地向外走去。
我急忙上前去扶,在碰到她时,却被她一把挥掉。
「别碰我!」
啪!
我的手背瞬间红了一片。
「妈妈……」我错愕地看着她,她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那张精致雍容的脸上,再也没有刚刚的慈爱,而是明晃晃地写满对我的厌恶。
想要问出口的话瞬间哽住。
那还是,我的妈妈吗?
她快步离开了走廊,弟弟紧随其后。
其他人见状,也急匆匆地离开了化妆室,只剩我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周围,茫然失措。
这完全超出了我的计划,季轻语,怎么会就这么,死了呢?
未婚夫从走廊那边快步走过我身边,我追上去叫他:
「翰城,弟弟刚说小语出事了。」
他没理我,匆忙和身边的司仪说着话。
「齐先生,我们的宴会马上开始了。」
「我现在必须过去!」
司仪焦急地问:「可是订婚宴……」
「订婚宴取消。」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只冷冷地抛下这句话。
「季小姐,宾客都快到齐了。」他为难地看着我。
我强撑着笑了一下,「麻烦帮忙照顾好宾客,订婚宴就……取消吧。」
「辛苦了。」
司仪怜悯地看我一眼,飞快地去解决季家人和男主人公离开、订婚宴临时取消的烂摊子。
这热闹的名利场,还没等人去,就已楼空。
我看着窗上的喜字,只觉得格外晃眼。
就仿佛,季轻语自杀了,然后我的人生随之也死在了这一天。
如果真的是这样,或许我应该恨她。

-4-
「今天是轻语的葬礼,如果你还有一点良知,过来祭拜一下吧。」手机突然响了,是齐瀚城发来的信息。
我盯着短信看了半天,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原来,他没拉黑我啊。
毕竟从季轻语火化后,我就再也没打通过他的电话,没见过他的面。
当然,也没见过我的父母和弟弟。
别墅的门锁了,我在门口日夜不休等了三天,没有人回来,打电话永远都是正在通话中,短信永远不会回。
葬礼就设在我和齐瀚城未完成的订婚宴同一个酒店,甚至同一个包厅。
我站在包厅门口,看着立牌上的字,从红色变成白色,从「盟结良缘」到「奠仪」。
门口的迎宾从两排各九个的庆典花篮变成殡葬的花圈。
深呼吸,刚要迈步进去,就被侧面突然袭来的一股力道推开。
我好不容易稳住身体,抬眼看去,是季昼。
我的弟弟。
在知道我是他亲姐姐的时候,毫无保留地展示出对我的亲昵,无论季轻语如何对我,都站在我这边的,我的亲弟弟。
刚回季家时,我战战兢兢,甚至无法入睡,生怕闭上眼再睁开,这一切都消失了。
季昼送给我一盏夜灯,他说,姐姐别怕,我会陪着你的。
我本以为这是少年轻易许下的承诺,却没想到,每天熄灯后,他都会偷偷跑到我的房间外,缩在门口裹着被子,陪我整个晚上。
直到一周后他黑眼圈都快掉到地上,白天上课哈欠连天被老师请了家长,我才知道。
他对我真的很好,在我回到季家的这几个月里,他是唯一让我感觉到家的温暖的人。
就算他所做的一切都不算纯粹。
我苦笑,许是笑意里的怀念刺痛了季昼,他猛地又推了我一把。
这次,我再没力气维持身体的平衡,重重摔在地上,甚至因为护着手里的白玫瑰,胳膊蹭破了皮,渗出血滴。
「你有什么资格来?」
我看着他,他眼中都是对我的恨意,「是你害死了我的姐姐,要是你不回来,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我心头一颤,他对我的指责那么理直气壮。
就好像曾经站在季轻语面前指责她鸠占鹊巢的那个人,不是他,是我一样。
「我来送送她。」
「不必,她不想看见你。」他拒绝得很干脆,「我姐姐、我、我们所有人,都不想再看见你!」
「滚吧!」他背过身。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季轻语曾哭着说,她占了我的位置,这就是她的原罪。
如今,她死了,我活着,这是我的原罪。
把白玫瑰放到地上,我却不自觉地露出一抹笑。
真好啊,你我的生死在别人的口中能绑在一起。
「慢着。」
「你可以来送送她。」
我抬头,是齐瀚城。
「瀚城哥!」季昼不赞同地叫。
「小昼,我们怎么能不让她来赎罪呢?」他笑了一下,眼中写尽戏谑的恶意。
「你求我啊,求我让你进去。」
他的唇,曾经吐出过多少甜言蜜语,许下多少海誓山盟。
如今却只有对我的鄙夷和讽刺。
「求你。」迎着他们嘲讽痛恨的目光,我弯下腰,捡起放在地上的白玫瑰,轻轻开口。
「大声点,没吃饭吗?」
我的确没吃饭,躯体化严重影响了我的胃和消化系统,让我几乎没有办法进食,连喝水都会干呕。
医生给我开了很多药,可我没吃。
我想,他们都认定我有罪,这或许是一种赎罪呢。
「求你,我想进去看看她。」
齐翰城笑了,随即很快眉头下垂,怒喝道:「不够诚意,跪下。」
「你不是想当我老婆吗,那面对我的亡妻,该怎么做你明白。」
跪下?
他真是敢想。
我低头撇撇嘴。
季昼却突然开口:「不至于吧。」
他眸光闪烁,看着有点心虚。
我心中嗤笑他还需要我来打掩护,面上却咬着唇,故意做出一副坚强的样子来。
「你有什么可委屈的,真是恶心!」
这是季轻语和他相处的最后一段时间里经常用的表情。
所以齐瀚城一见我这副表情就发了怒,也顾不上就在包厅门口,一脚踹上我的侧腰。
我被这股力气踹得几乎要飞出去,还是季昼挡了一下。
他眼中有些不忍。
巨大的疼痛让我止不住干呕,喉咙里冒出些腥味,我拿打底衫的袖口捂着嘴咳嗽,移开时,果然看到上头暗红一片。
我的狼狈好似取悦了他,他一把拽过半抱着我的季昼,让出了一条道。
「请吧。」

-5-
黑白照片里,季轻语笑得很灿烂。
哪怕在我被认回季家之后少有的和她共处的回忆里,她已经很久没这么笑过了。
「轻语……」我伸手想要抚摸她的照片,却被人打断。
「别动!」回头,不知何时,空荡荡的灵堂里坐满了人,他们漠然的眼光落在我身上。
母亲站在边上哭得不能自已,父亲搂着她安慰,不时还要背过身去轻拭眼角溢出的泪。
「你来干什么?」父亲瞥了一眼我。
「来看看她。」
父亲冷哼:「看完了?那你可以走了。」
「爸……」
没等我喊出口,母亲猛地向我扑过来,一巴掌狠狠地甩在我脸上。
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呆愣在原地。
脸颊迅速肿起。
她从来没打过我。
我的亲生母亲,每每听我回忆那些在养父母手下讨生活时被打的经历,都会泪眼汪汪地看着我,把我搂进怀里,说囡囡受苦了。
我当然没告诉她,自己还因为成绩优异又家庭贫困经历过怎样的校园暴力,扯头发扇耳光,或者被突然踹倒在地上,只因为不小心碰掉了某人的杯子。
只是贪婪地吮吸着母亲带给我的爱和温暖。
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别人的突然动手。
可是,好痛啊。
从许久没有进食的胃、被齐瀚城踹了一脚的侧腰,痛感沿着神经上攀,直到我被扇得有些嗡嗡的耳朵和脑袋。
我晃晃头,视线才从模糊变得清明。
「你滚啊!」
我从没见过母亲这么声嘶力竭过。
「就是你害死了小语,你还有脸来!」
「我的小语,她一点点大的时候,都知道心疼妈妈,说长大了要学着给我做饭,给我炖排骨汤。」
「养不熟的白眼狼!丧门星!要不是你,小语怎么可能自杀呢?!」
「小语她最怕疼了,她被油溅上都要掉眼泪的……」
她说着说着泣不成声。
白眼狼、丧门星,我从没想过永远端着贵妇仪态的母亲会说出这样的话。
养不熟?
可你们也从来没养过我啊!
我有无数话语想反驳,可他们,我血缘关系上的亲人,我的生身父母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失独老人。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胃里开始疯狂翻涌着,就好像有根横穿整个肚子的钢筋在搅动,不断地拉扯到五脏六腑。
台下的宾客看着灵堂里的混乱,打量的眼神、鄙夷的目光仿佛利剑划伤我每一寸皮肤,我宛如赤裸。
我突然发现自己亲手策划了一场闹剧。
那些所有因为季轻语自杀而心怀愧疚、心中有鬼的人,需要一个在世俗眼光和道德范畴内与她对立的角色,来承担他们的愧疚、不安、心虚。
我就是这个角色。
所有的他们对自己的谴责,都会加倍地发泄到我的身上。
这是一场荒诞的表演,为的是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成为清白的、完美的「被害者亲属」。
这很好,因为所有情感都会触底反弹。
现在他们有多痛恨和厌恶我,将来,就会有多愧疚,就会有多愿意满足我的要求。

-6-
我住进了医院。
陪床的小护士说,我应该是情绪过激、许久没进食导致的昏迷。
是齐瀚城送我来的。
他倒是没有亏待我,给我办的单人病房,空间不大,但是很安静。
「那位先生说,让你醒了之后给他打个电话。」
我没想到会是他,明明他不留情面地恨不得把我杀了,他踹的那一脚现在很疼。
拨通他的电话,他接了。
这是季轻语自杀后,他第一次接我的电话。
「醒了?我马上到。」
没说两句,他就挂了,我却明显地听出他长舒了一口气。
我笑笑。
男人啊,明明口口声声都是我害死了季轻语,对我毫不留情,在我昏迷的时候却还是要为我担心。
「他是你的男朋友吗?」小护士看我笑了,不由问道。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应该不只是男朋友吧。
「不是,只是认识的人而已。」
小护士哦了一声,就被同事叫走了。
齐瀚城说马上,其实过了快两个钟头才到。
我看着时间一点一点走,天慢慢地黑下来,直到医院病房亮起灯,齐瀚城才匆匆到来。
他西装革履。
大概是刚参加完葬礼吧,我想,真可惜我没为她送葬。
「医生说,你有抑郁症?」
我没想到他第一句话是问这个,怔了一下,点点头。
或许是我愣住的那一下让他对自己的判断确信,他上下扫视着我,脸上露出了一种近似刻薄的表情。
「怎么,你连生病,都要学她?」
「小语为什么得抑郁症你不清楚,你还敢继续拿这个病来刺激叔叔阿姨?」
「果然是烂泥中长出来的,种子再好都没用。」
「季清嘉,你最好安安分分的,别再耍什么手段。省得到时候被季家扫地出门,重新滚回烂泥沟里。」
我以为,至少能换来一句关心的,哪怕不是出于善意,哪怕只是表面。
可没想到,我在他、在他们眼中的形象,已经狼狈至此。
心中涌上了浅薄的悲伤,很快,又被即将抓住光的喜悦冲散。
「你有没有想过,我是真的病了。」我不再看他,转头去看窗外。
这里,也能看到红枫,被路灯柔软淡黄色的光包裹着。
半绿半红的叶子争先恐后地飘落,可偏偏有些已经红透了,却死死抓着枝干不肯掉落。
已经习惯的胃里的绞痛突然加剧上移,沿着脊柱,四肢、躯干甚至手指都开始疼。
齐瀚城嗤笑。
见我一直看向窗外,他不耐烦地说:「你能不能别闹了,小语就从来不会这样。」
我的指尖已经发白,头发和鼻尖冒出大量细密的汗,浑身不可控地发抖,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却还是倔强地要把每个字说清楚:「是啊,可是她死了。」
他突然猛地上前扯着我的衣领,恨不得把我整个人从病床上拽起来,「你还有脸说,她是为了什么死的?」
「她那么喜欢笑喜欢玩,喜欢看书喜欢购物,要不是你,她根本不可能死!」
我看着他笑,眼泪顺着脸颊滑过脖颈落到他手上。
「季清嘉,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他嫌恶地把我扔到病床上,留下这么一句话,转身离去。
那瞬间,我突然和季轻语共情。
我想,当她知道齐瀚城要和我在一起时是什么感觉呢?
痛苦吗?
无助吗?
比我当时只能看着她毫不留恋地转身更难受吗?
我蜷着身子,痴痴地笑,眼中一片模糊,身上的疼痛再也压不住心里的空洞,只觉得整个世界都灰蒙蒙的,笼罩着看不见的屏障。
或许屏障外头的季清嘉,不会如我这般呢?
过了一会儿,小护士从外面跑进来,看见我的狼狈,惊呼一声:
「季小姐,你手上跑针了!」
她快速准备好东西,朝我甜甜一笑:「我帮你重新扎一下吧,可能有点疼,忍一下。」
会疼吗?
我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忽然错了神。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对我笑了。
可明明,季轻语才死了不到一个月。
「不疼的。」我轻声说。
小护士给我扎上了针,眼睛水润润地看着我:「季小姐,你想吃点什么吗?」
我很久都没有想吃什么的欲望了,或者说,连想一想都会觉得恶心。
可看着她的眼睛,我却好像看到了另一个人。
胃里突然出现久违的饥饿的感觉。
「有排骨汤吗?」
「嗯,有的!」小护士愣了一下,然后很高兴地说。
她笑起来眼睛弯弯,我晃神。
更像了。
季轻语……
没人知道,我很早就认识她了。
7 旧事
「怎么样?好不好喝?」
季轻语双手捧着饭盒递到我面前,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
她从小喜欢下厨,可爸爸妈妈担心菜刀划伤她的手,热油溅到她娇嫩的皮肤,不允许她做饭。
她甜甜地笑着,言语间都是幸福的负担。
我扯扯袖子,遮住手腕上被烫伤还没下去的红斑。
「排骨汤很好喝,小语,你的手艺真好。」
「是吧是吧,我要煮好给爸爸妈妈喝的,他们每天上班赚钱好累的。」
「你也会煮饭给家里吃吗?」她突然问我。
我点头。
「好厉害!」她把汤放到一边,搞怪似的一拱手,「师父,你教教我做饭吧!」
出生以来就毫无忧虑的她,根本不知道,我煮饭给家里并不是因为厉害,而是,我必须会做饭,为了生存。
「好。」
那天之后,我们每天午饭时都会在教学楼后的巷子里见。
她有时给我带她练习的菜品,有时带家里保姆做的小零食,不变的是一碗排骨汤。
因为她要不断练习,然后煮给妈妈喝。
而我负责告诉她还有什么不足,怎么做会更好吃。
她在一班,我在十七班,隔着十六个班级,大半个学校,还有可能此生都无法跨越的阶级。
她是学校里最受欢迎的女孩,我不过是个要靠贫困补助才能上学、被所有人欺负的可怜虫。
我们从不在其他地方表露出认识。
可是每个中午,我们都跨过了无数不容易,短暂地只属于彼此。
这是一段,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的友谊。
只是,当她毫无留恋地告诉我她要转学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些,都只是我以为。
从那天开始,我才注意到了之前被友谊模糊掉的一切。
她和闺蜜相约永远是手拉手,打招呼时永远光明正大,在班级里永远是个小太阳。
不像我,连她的离开,得到的都只是一句通知而已,她甚至没给我留一个电话。
我的光从不是只照亮我一个人。
如今她抛弃了我,她要去照亮别人了。

-8-
我不知道齐瀚城有没有通知我的父母,总之,在之后住院的日子里,他们没有一个人来过。
小护士一直陪着我,她大概以为我喜欢喝排骨汤,所以隔天都要给我带上一份。
哪怕我喝了几口,就吐几口。
她还是会在一边眨着那双和季轻语一样的大眼睛看着我,鼓励我。
「清清好棒,再吃一点!」
「清清好厉害!今天多喝了一口诶!」
就好像我多吃一点点,都是最巨大的进步。
我的身体,好像在她鼓励中,虚幻地、慢慢好转起来。
小护士总是很高兴。
她看着我从完全吃不下饭,到可以吃上小半碗。
得意地和我炫耀自己的厨艺见长,和我商量明天要给我带什么饭。
我说过好多次不用麻烦了,医院的病号餐已经足够,她却振振有词:「肯定是之前的饭都不好吃,清清才吃不下的。我做的饭最好吃了,清清多吃点身体一定能好的。」
可她不知道,那些她看着我吃下去的饭,总是会在她离开之后,被一点不剩地吐个干净。
医生说:「季小姐,你这样吃了再吐会对身体造成更大的负担,我的建议是先挂水,后面再逐渐尝试进食。」
「没关系的,你别跟她说。」
「小护士会伤心的。」
「吃了又吐总比什么都不吃要好吧。」
「您放心,我孑然一身也立好遗嘱了,就算真出了什么事,也不会有人找你们麻烦的。」
医生叹息,摇摇头走了。
他大概相信我是孑然一身,毕竟住院这么久,从没人来看过我。
小小的单人病房又只剩我一个人。
我半躺在病床上,侧身往窗外看。
窗外的红枫,快落尽了。
嶙峋的枝干上,寥寥还攀着几片红叶,而绿叶早已零落成泥。
可说到底,人人都会为绿叶惋惜吧,毕竟叶子红了之后,理所当然是要落的。
我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慢慢挨着。
我没想到如今境况,还会有人来见我。

-9-
季昼神色复杂地看着我,似乎没想到我真的到了这般光景。
「齐瀚城告诉你的?」我虚弱地问。
他没回答,一直盯着我扎着留置针的手,声音有点哽咽:「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你为什么来?为你姐姐报仇吗?」我讽刺道。
真万幸,他来得比我想的早些,有些话我还有力气说出口,不然就只能全都写在信里了。
他被我噎了一下,眼睛瞪圆,眼看就要发怒,看着我惨白的样子,又默默地自己把怒气压回去。
他走到病床边坐下:「你真的是抑郁症?」
「假的。」我面无表情。
「季清嘉!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我当然可以好好说话,我有很多话想跟他、跟他们说呢。
「季昼,你是不是觉得我就应该老老实实承认自己逼死了季轻语,老老实实地被你们所有人欺辱谩骂,甚至我应该跪下来磕头认错,说对不起这一切都怪我,我不应该伤害她?」
「可你扪心自问,我回到季家之后,做过什么对不起季轻语的事吗?」
「那些所有的,让季轻语痛苦的东西,都是你们给她的。」
「打着为我出气的旗号,压迫一个无辜的女孩,就像你们现在对我做的一样。」
我说得很慢,不时还要喘几口气,整段话一点气势都没有。
可季昼根本没有打断我的想法,他脸涨得通红,坐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同季轻语的关系原本就不算好,少年人的嫉恶如仇,让他在知道季轻语「抢占」了我的位子时,将所有锋芒都刺向她。
又在知道我「害死」了季轻语时,将刀尖翻转对准我。
「对不起。」他低着头,仿佛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很久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对不起有用吗?
如果有,季轻语就不会死了。
「你跟季轻语道歉了吗?」我看着他,眼中没有一丝温度,「我现在说一句我原谅你,会让你心里好受吗?」
我顿了一下,欣赏了一会儿季昼的窘态。
「可我偏不。」

-10-
「我回来前,你很讨厌季轻语吧,毕竟她漂亮又受欢迎,爸妈那么宠爱她。」
「发现她是假千金是不是很兴奋,甚至迫不及待地就把这件事说了出去,想让所有人都知道。」
「很多人顺理成章地疏远了她,或者开始用怜悯的眼神看她。」
「她不喜欢我,所以你开始对我好,明里暗里在爸妈面前说她讨厌我,欺负我,让爸妈越来越厌恶她。」
「但她还有个优秀又帅气的未婚夫,怎么办呢?」
「这时候你想到了我,你要利用我,把她的未婚夫抢走。」
「你先是肆无忌惮地引导季轻语,让她逐渐学会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博取关注,让她变得偏激、脆弱、敏感。」
「又在应付她应付得精疲力竭的齐瀚城耳边,提起我。」
「齐瀚城原本就不是什么专情的人,我是季家真正的女儿,行事作风也都过得去,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季轻语,选择和我订婚。」
「这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很得意吧。」
「可是季轻语自杀了。」
季昼这个时候已经不是羞愧了,他面色惨白,看起来比我还要虚弱几分,额上全是冷汗,头发更是湿漉漉的。
说了这么长段话,我的喉咙有点干,为了减缓力气的流逝,声音放得更轻。
「你慌了,你怕了,你只是想打压她,没想到却惹上了人命。」
「你太害怕事情败露,人人喊打,可这个时间太巧了,正好在我订婚之前,所以你想到了个绝妙的主意,把所有事情都推到我的身上。」
「你太知道爸妈从不会反省自己的错误,他们又极度需要一个发泄的对象来承受失去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的痛苦。」
「你心想,季清嘉真的太合适了。」
「于是你把我变成了『凶手』,可笑的是,骗着骗着,你自己也相信了。」
「你咒骂我,讥讽我,把自己塑造成了爱姐姐的好弟弟,把自己当成了正义……」
突然降临的躯体化带来的胃部灼烧感,让我的声音渐弱。
「够了!」
季昼一声暴怒,他拳头紧握,拳头和胳膊都在颤抖,整个人猛地站起来。
「我不是,我没有!就是你回来才季轻语才自杀的,都是因为你!你恨季轻语,你嫉妒!所以你在爸妈面前装可怜,在外面说她偷了你的人生,还勾引齐瀚城!」
「好,都是我干的。」
「那你为什么不管季轻语叫姐了呢?」我抬眼看他,尽管胃酸上涌,让我有强烈的反胃感,我也没在他面前露出哪怕丝毫的脆弱。
季昼眼睛发红,浑身肌肉绷紧,仿佛随时都要扑上来撕碎我,可是他稍微抬头,就看见了两个人站在病房门口。
「爸,妈!」他不可思议地叫人,浑身的气一下子压了下去。
父母铁青着脸站在哪儿,不知道听了多久。

-11-
季昼在父母的眼神威慑下,灰溜溜地跟着母亲离开。
父亲关上门,背对着我。
「季清嘉,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
父亲这话里并不是询问,我听出来了,却还是回答:
「是不是真的,你可以问季昼。」
他似乎很生气,还带着些许冤枉了我的羞愧。
「我希望你清楚,你毕竟是季家的女儿,家丑不可外扬。你说的那些,全都是你的臆测,不是真的,懂吗?!」
「我会负责你的医药费,出院之后,就送你出国。所有花费我出,但你永远不要再回来。」
他说完拉开门就走,似乎根本不担心我不听他的。
因为在他们面前,我永远都是那么地胆小、听话、懦弱。
他们都走了,房间真安静。
我的家人,今天都来了。
可是没人问过医生,我的病情怎么样。
我不会有机会,等到出院那天的。
因为情绪波动过大影响了我已经孱弱的身体,那天之后,我转进了加护病房。
小护士依旧每天照顾着我。
她说她和护士长商量好了调班,护士长原本可严厉了,结果这次竟然没有骂她,只看着她叹了口气,很快就批准了。
医生已经禁止我再吃小护士带的东西,他给我开了专门的单子。
其实就算他不这样,我也不会再吃小护士给我送的饭了。
毕竟我现在吃进去的东西,连她去查房都忍不到,就会呕出来。
小护士在我面前永远笑着,眼睛却总是湿润。
我总说,小护士,别难过。

-12-
「小护士,别难过了。」
我用尽力气朝她笑一下。
小护士眼睛红红的,向来带笑的嘴角耷拉着。
「你这样,我走都走不安心。」
「闭嘴,这又不是绝症!你只要想着活下去,肯定能过去的。」
她说完,抿抿唇。
是啊小护士,你该知道的。
人要是想活,总有办法活下去。
「小护士,我想喝排骨汤。」
她抹了把脸:「我现在就去买,你等着我!」
强撑着看她身影消失,我栽倒在病床上。
小护士太年轻了,还没有经历过那么多生离死别。
她不知道我这是回光返照,我不想她看着我丑陋地走。
我努力把枕头底下压着的照片和信放在床头,那是我早准备好的遗像和遗书。
照片上的我,笑得和季轻语一样灿烂。
红枫终是留不住红叶,嶙峋盘旋的躯干赤裸,发出秋尽的悲鸣。
心率监测的嘀嘀声急促,恍惚间,我听见小护士的哭喊声。
我想睁眼再看看他,可已经做不到了。
「别哭,小护士,你该恭喜我的。」
季轻语死了以后,所有人都开始爱她。
不知道我,能不能有此殊遇。
都无所谓了,只要我能抓住我的光。
13 自白
我应该是死了,身体轻飘飘的,意识却还没有消散。
跟随着躯体进了停尸房、火葬场,然后是一片墓园。
大概是我死了,也同样唤醒了些他们的慈悲心,父母遵照我的遗愿,把我葬在了季轻语的旁边。
我看着母亲在我们坟前几次哭晕过去,看着季昼和父亲夹杂着庆幸的悲伤,看着齐瀚城言不由衷地忏悔,心中没有一点波动。
唯有并排写着我和季轻语名字的新碑立在坟前时,我才控制不住地,扬起唇角。
被接回季家那天,是个大晴天。
我从车里出来,一眼就看到了二楼阳台上看着我的季轻语,友好地朝她勾勾唇。
她却黑了脸,转身就走。
「妹妹好像不太喜欢我。」我咬咬唇,小声跟季昼说。
季昼脸一下子拉下来,安慰我没事,转头就和爸妈说了什么。
我在角落里看着爸妈的脸色突然转变,接着妈妈就去找了季轻语。
当晚吃饭的时候,季轻语就已不是对我不屑的样子。
她神色有些慌张,更多的是惶恐,像极了大学期间我收养的一只流浪狗,都是这么可怜兮兮的,生怕被人丢掉。
我默默地看着她,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有这样的神情。
后面这样的事情出现过无数次。
她开始逐渐沉默、崩溃、爆发。
直到第一次威胁家里要自杀,我看到父母眼中对她的失望和冷漠。
这很好,我想,季轻语被我爸妈宠得太娇了,所以她有足够的能量去照亮别人。
那我该怎么抓住光呢?
我深知我是一个多么卑劣的人。
所以,我排挤她,算计她,这光不照亮我,就别再照亮别人了。
从小就挣扎在社会的最底层,我怎么可能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受害者呢?
刚回季家时,季昼脸上的幸灾乐祸就让我明白,他和季轻语的关系并不如外界认为的那样和睦。
他嫉妒她。
我只需要不经意地在他身边提几句:「爸爸妈妈真的好宠爱轻语妹妹」「轻语真幸福,可我小时候什么都没有」这类的话,他就会义愤填膺地要「为我出头」。
他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自己,我只是帮他找了一个完美的借口。
他在朋友间散布季轻语是「假千金」的消息,在父母面前反复提及我悲惨的童年,感叹如果没有季轻语,我就不会受这样的苦。
他问我喜不喜欢齐瀚城那样的男人,我怎么会喜欢这样恶心的男人。
可他是季轻语的男人,于是我憋红脸假装害羞。
季昼说放心姐姐,我会帮你。
我当然放心,你一直在帮我。
每一步都很顺利,我满心欢喜以为自己能在季轻语的世界一片黑暗的时候出现,成为她的救赎时,她却突然自杀了。
我用尽方法,熄灭了我的光。
看着她被推进火葬炉,我忽然恍然,原来只有死同穴才能让我永远束缚住我的光。
在那之前,我需要让所有人认为,我们应该葬在一起。
所以我在齐瀚城和季昼面前低声下气,要去葬礼上给季轻语赎罪;
故意在父母面前说出季昼做的所有事,让他们感到内疚;
对父母永远顺从、尊重、孝顺,来唤醒他们心中的父母爱;
再利用自己的心理疾病,让他们以为我死于他们的埋怨、怪罪、指责和漠视。
最后,留下一封满是濡慕之情的遗书,痛苦地死去。
我从来不在乎他们会不会因为我的死亡而悲伤愧疚,不在乎他们是否得到报复,更不想为季轻语复仇,我只在乎我在乎的东西。
季轻语,还有小护士。
最后的那段时光,我一直在想,如果早点遇见小护士就好了。
相处不必隐藏在无人的深巷,光芒难照到的地方。
而是在阳光之下,平等、自由,或许能让我对光,少点执念呢?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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