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漓泣血归

十六岁那年,我从道观出师下山。
把自己卖进了京都最大的青楼。
皇后把我赎出来,带进宫,要我帮她固宠。
只因为我的容貌与皇帝的白月光、最初的太子妃一般无二。
可她不知道,那位太子妃,也是我的白月光。

-1-
皇后把我从青楼里赎出来,带进了宫。
先关进厢房,摁着我喝了十碗断子汤,直喝得我腹胀如怀孕五月。
她眼角眉梢都是得意,绣鞋踩上我的手背。
「本宫慈悲,让你隆起小腹体会一次身孕,毕竟你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子嗣了。」
我把头埋得很低,佯装惶恐,掩饰恨意。
她才冷哼一声抬起脚,开口警告:
「知道怕就好,进宫后只听本宫的话,可别忘了你的身份和来路。」
我轻轻「嗯」了一声,佯装乖顺。
每天晚上睡前,我都会用簪子在大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爹娘的名字,还有姐姐的名字。
层层叠叠的红痕,我绝不会忘。
皇后满意点头,命两个太监把我架起来,摁在梳妆台前。
她没有让妆娘上前,而是亲自捧着一个素面妆奁走过来,站定在我身后。
模糊的镜子里映着我的脸,还有她眸中一闪而过的嫉恨。
她重重扯着我的头发,发钗几乎要划破我的头皮,我咬着唇没有出声,直到三炷香后,她才停下来。
镜子里的我,梳成了标准的垂月髻。
皇后满意拍拍手,扯着我起身,拉到一众宫人面前站定。
「娘娘,这发样……」
皇后身边的大宫女从繁面色惊异,扑通跪下。
我装作懵懂:「这发样,是不是不好看?」
皇后上上下下打量我,冷笑着从头上拔下一根断了花苞的三花玉簪,插在我发髻左侧。
「冠绝京都的美人,尸骨烂了还能活在天子心尖上,谁敢说不好看?」
我噤了声,余光瞟见从繁看向我的眼神满是惊惧。
我知道她在怕什么,她怕这垂月髻,因为这是宫中禁止梳的发样。
也几乎无人会梳。
而她更怕的,是当年梳着垂月髻,惨死在她和皇后手下的那位侧妃。
皇后瞥了从繁一眼,冷哼一声:「那死人还能活了不成,你怕什么?」
皇后没再理会他们,取出一块红纱,盖在我的头上,拉着我ťūₚ走出厢房。
今夜是最得宠的贵妃寿辰,她要在贵妃寿宴上,把我送给皇上做礼物。
我顺从低头,指甲掐进手心。
她说得不错,死人不能复活,所以死人的债,一定要血债血偿,以命来偿。

-2-
宫宴很热闹,新皇登基一年,就已纳满了三宫六院。
能来贵妃生辰寿宴的宫妃,就有三十多位,歌舞欢笑声从殿内传到殿外的宫道。
隐约还听到有人高声笑谈:「玄鸟叫,真凤现,这金羽孔雀乃是玄鸟下凡,唯有见到真凤才会鸣叫。」
却在皇后带我进殿那刻,瞬间归于寂静。
大殿内,两只金羽毛孔雀也扭过脖子看向我。
皇后掀开我头上红纱,像亲手拆开礼物。
「贵妃妹妹总说宫中寂寞,本宫特地寻来位美人妹妹做礼物,以后就住进霓落宫偏殿与你做伴,也省得妹妹日日去请陛下相陪了。」
她的话像寒潭中落下的一块火炭,瞬间让寂静的大殿升起些许火药味。
我半垂着头立在殿中央,心倏地一疼。
她是那么温柔又温暖的人,却是死在这样人心冰冷又四处针毡的四方天地吗。
余光瞟见一抹金黄色龙袍停在我眼前。
头皮一痛,发髻上被扯下一根簪子。
「怎么敢戴这只簪子?」
皇帝语气满是冰冷,我应声抬头,正对上他的目光。
抬头那刻,大殿上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皇帝也僵在了原地,捏着我的下巴细细查看。
那双曾经迷倒满京贵女的桃花眼微微眯起,眼尾泛起淡红。
「多大了?」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没有学着规矩垂头屈膝回应,而是微微偏头,右手随意摸上额角,小指屈起,指甲刮下细细一缕发丝,正落在额前。
然后半垂下眼,唇角轻启,露出虎牙尖尖,轻声回答:「刚及笄不过三日。」
年龄的真假,没有人会真的去查。
可皇帝捏着我下巴的手却开始剧烈颤抖。
他的瞳孔微微发散,是陷入了回忆的样子。
两年前,他也曾见过一个女子对他这般回应。
那个女子不是像我这般,站在殿上与他执手相看。
而是在冷宫中,救了他一命后,站在门口与他回眸相视。
那个人,是太医院判嫡女沈如泠。
也是我,是跟姐姐互换身份的我。
我和姐姐出生时,钦天监出了「双生出邪,必乱天下」的判词。
皇帝下旨斩杀所有双生子女。
爹娘不忍心,将我偷偷养在岭南深山道观里,让师父教我些道术医术。
每隔一年接我回京和姐姐互换一次身份。
我总是装不好姐姐,姐姐是京中最温柔的女娘,像月光一样温暖柔和。
可我是个任性的脾气,一个不开心就偷偷去拆人家房子。
每次给姐姐添了麻烦,我都内疚得直哭。
姐姐却总是温温柔柔抱着我:「我们漓儿受不得委屈,是好事情,这样才不会被欺负,京中的天太矮,困住了漓儿的手脚,这不是你的错。」

-3-
十四岁那年,我回京。
姐姐心疼我一直远居深山,求爹爹入宫办事时带我以姐姐的身份进宫去玩。
我却在宫里迷了路,意外闯进冷宫救了高烧不退的三皇子萧御白。
却不知,这一救,让他记住了我们沈家。
及笄礼后我回了道观,师父看到我时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深深叹了口气,说了句「天道啊」。
当时我不明白为什么,直到第二年,我没收到回京的书信。
姐姐没有来,爹娘也不来了。
我以为我被他们抛弃了,赌气下山想回家去搞点恶作剧戏弄他们。
却只看见府邸冲天的大火,还有姐姐横死的尸体。
我四处打听,才知道姐姐被太子纳妃,入府不过三个月就因陷害丞相之女而获罪。
丞相杀了她,烧了我们全家。
太子却转头立了丞相之女为太子妃。
我夜晚翻上太子府,却发现,太子就是一年前我救下的萧御白。
我这才明白师父那声叹气。
我回了道观,拜别了师父,与师门断了关系。
半年后,萧御白登基为皇。
我重回京城,把自己卖进了最大的青楼,故意在皇后归宁路上露脸。
果然,她把我买了下来。
「早就听说皇后姐姐出宫带了个女子回来。」
贵妃骤然出声,语气讥讽,打破满堂寂静。
「姐姐真是费心了,找来这难得的美人,只是这若是来路不明,可别惹了Ŧųₓ晦气进来。」
我依旧半垂着头,余光瞟见皇帝深吸一口气,紧攥的拳略微一松。
我心中冷笑,贵妃的话是在提醒他,我这张脸是皇后精心准备来讨好皇帝的。
皇后的背后是只手遮天的丞相,也正是皇帝如今最忌惮的氏族。
「这不是一般的美人,本宫亲眼所见她唤百蝶,召百兽,才买回来给妹妹做个赏玩,妹妹若是不喜,本宫将她赶出去便是。」
皇后不慌不忙,以退为进。
说着冲我一挥袖,好像赶一只讨食的流浪狗。
我状似害怕连连退后,一路踉跄站在那两只金羽孔雀身边。
没人注意到,我被袖口遮掩的指甲一抖,两根金针准确地刺入孔雀颈后大椎。
两只金羽孔雀瞬间转向我张开尾羽,恍若孔雀振翅,扬起脖子张开红喙。
下一秒,两声宛若凤鸣的鸟啼瞬间响彻大殿,直冲天灵。
一个宫女目瞪口呆叫出了声:「玄鸟叫,真……真凤现?」
贵妃的脸黑若锅底,怒目指着我:「妖孽!还不快当场打杀!」
瞬间围过来一群侍卫,却被皇帝喝住:
「妖孽?玄鸟鸣,真凤现,她是上天赐给朕的祥瑞!即刻传朕旨意,封她为泠妃,赐住玲珑殿!」
萧御白快步走了过来,把我打横抱起,头也不回出了宫。

-4-
我成了宫里第一位未侍寝就封妃的女子。
也成了唯一一个,一连半个月都伴驾侍寝的宫妃。
后宫人人视我为敌,可最先坐不住找上门来的却不是贵妃,而是皇后。
她亲自上Ťŭₓ门,送来一只镶珍珠的绣鞋。
「泠妃妹妹可是春风得意,都忘了自己的骨肉至亲了?」
绣鞋只有巴掌大,上面沾满斑斑血迹,看得出这ṱŭ¹鞋子的主人遭了一场酷刑。
我双手颤抖,悄悄用针刺了泪窍,瞬间泪如雨下。
「可惜了,这丫头折断了一只脚,若无及时医治,以后可怎么活呢?」
皇后似笑非笑看着我,语气十分得意。
她嘴里那才一岁的丫头,是我卖身青楼时,带去的妹妹绸儿。
也是我半年前特地从乱葬岗野狼窝捡回来的女孩。
「娘娘开恩,她才一岁多,天生哑巴,刚生下来的时候浑身青紫,好不容易长到这么大,不能再坏了脚的,奴婢会听话的……」
我扑倒在地,泪如雨下,口齿清晰,确保皇后能听清楚我说的每一个字。
她果然面色一僵,拿着绣鞋的手抖了一抖。
Ṭü⁻一年前,她也曾生下一个天生哑巴、浑身青紫的女儿。
一生下来,就由丞相府的人换成了男婴,而那个女孩,被带出宫,再无音讯。
因为她需要生下皇帝即位后的第一位皇子。
嫡长子才能保证一定即位。
而那个女婴,被丞相府的人扔进了乱葬岗的野狼窝。
她瞳孔微散,嘴唇微张,干巴巴轻声开口:「难为你,天残女也肯这么仔ṭů²细养着……」
我抬头对上她的目光,跪着往前挪了几步,靠近她身前。
「娘娘没听说过那句话吗?」
她下意识低了头,我碾碎袖中香丸,抬手俯上她的耳边,看着淡淡香粉散在她口鼻之下,我轻声道:「天残女如槐,悉心养之,得跃龙门,可若抛之弃之,诸、祸、上、门。」
「荒谬!岂能当真!」
皇后听到后面八个字脸色大变,一巴掌扇在我脸上。
她疾言厉色地想掩饰内心慌张。
可越是掩饰,那种惶恐越会深入心神骨髓,随着香丸侵蚀她的心脉。
我捂着脸低眉顺目:「娘娘别气,不过是俗语罢了,自然做不得真。」
她略松口气,看着手中绣鞋像看到什么毒虫一般扔了出来,砸țū́₁在我裙子上。
「滚回你宫里去,记好本宫的话!」
我应了声,拿着绣鞋起身,走到大殿门口时,我回头看向她。
「娘娘,您说,奴婢如今算不算得跃龙门呢?」
她猛地抬头,窗外的夕阳将窗纱上的绣花牡丹的阴影完完整整罩在她脸上,像食人花一口吞下了这张脸。

-5-
我回玲珑殿的时候,斜阳已西沉。
殿门口立着一抹金色,是萧御白。
他像民间寻常郎君等娘子一样,等着我回来。
天边一抹如血残云落在他发冠后面,好似为他加冕一支血簪。
「泠儿,你回来了。」
他上前迎我,脚步有些错乱。
大内总管吴公公立刻从他身后跑出来扶住他:「陛下站了半炷香,您可有两三年没这么站着了,小心腿伤啊。」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够我听到。
「陛下厚爱,臣妾惶恐。」
我装作惶恐娇羞,把手放进萧御白的手心,被他半抱下轿辇。
他满意一笑,抱着我大跨步走进玲珑殿,坐在软榻上。
「泠儿,朕今天特别想你。」
萧御白揽我入怀,鼻子在我的镂空耳坠上蹭了又蹭,像上瘾的病猫。
「你怎么今日去了那么久?」
他微眯着眼,语气倦怠。
「是皇后娘娘慈悲,叫人去宫外看了臣妾的妹妹,还带来她的绣鞋给臣妾以解思念。」
我逼出眼泪,从袖中拿出小鞋子,故意露出鞋子上的那朵锦白水仙花。
「臣妾身份卑微,不曾想过进宫之福,唯有一愿,求家人平安……」
萧御白浑身一滞,缓缓坐直了身子,盯着水仙花出了神,口中喃喃:
「唯有一愿,家人平安……」
良久,他闭上双眼深吸口气:「择日接你妹妹进宫,养在你身边吧。」
「多谢陛下恩典。」
我故作哭腔谢恩,萧御白扶着我起身:「别哭了,朕心疼,今夜朕哪儿也不去,好好陪你,就像民间夫妻。」
我低眉顺目遮掩眸中冷笑。
当时姐姐最喜欢绣的,就是水仙花。
萧御白强娶姐姐那日,姐姐也是泪眼婆娑求他保家人平安。
只是,他食言了。
如今不过是拿我当替身戏子,陪他唱这出相思戏。
戏台子要搭好了,台子上的人,也都该就位了。
可是萧御白,这戏本子,我才是执笔者。
晚膳刚上桌,吴公公就匆匆忙忙跑了进来,被门槛绊倒在地。
「陛下……皇后娘娘那边……中邪了。」
萧御白蹙眉放下筷子。
这半个月来,每每他宿在我这儿,贵妃总会找各种生病借口来请他,皇后出事,还是第一次。
「皇后怎么也跟贵妃一般胡闹?叫太医去看看就是了。」
萧御白丝毫不在意,就着我夹菜的手吃了一块茶酿酥鸡。
「陛下……」
吴公公跪着上前两步,看了看我欲言又止。
「您还是亲自去看看,皇后娘娘口不择言,说了些离谱的话。」
「说的什么?直接告诉朕。」萧御白不耐烦摆摆手。
「说……说皇长子不是陛下血脉,还一直在说小公主索命……」
萧御白脸色大变,他的后宫中,从没有过公主出世。
皇嗣血脉,不是小事。
「封锁消息,朕亲自去看看。」
他挥袖起身,头也不回走出寝殿。

-6-
萧御白没再回来。
我独自就寝,入宫以来第一次安稳入睡。
醒来的时候,日上三竿,平日催我起床给皇后请安的掌事姑姑静静立在床边。
「娘娘醒了,可要梳妆?」
她扶着我的手下床。
「今日怎么没提醒本宫去请安?」
我装作好奇问着。
她垂眸,语气一改往日蛮横:「皇后娘娘不适需静养,昨夜陛下已将协理六宫之权交给了贵妃娘娘。」
我浅笑勾唇:「既如此,等下便去贵妃娘娘寝殿请安吧」
透过铜镜,我看到她飞快抬头看了我一眼,好似惊诧我为何不继续追问。
她不知道,这是我自己写的戏本子,又何须追问后文。
我到贵妃寝殿的时候,里面热闹异常。
后宫中权柄交接,上来趋炎附势的不在少数。
我一进去,整个殿内瞬间寂静。
所有的目光都移向我,有嫉妒有鄙夷,还有一道目光,是玩味和欣赏,是来自贵妃的。
「本宫累了,姐妹们都回吧,泠妃留下本宫要训话。」
「是,谢娘娘。」莺莺燕燕相继起身,整齐地躬身行礼,退出了大殿。
殿门缓缓紧闭,殿内只留下跪在地上的我和坐在高位的贵妃二人。
贵妃一步步从高位走下来,站在我面前。
她伸出脚,绣花殷红的鞋子挑起我的下巴,迫使我仰起头看向她。
她的唇角斜翘,露出冷笑,挑眉开口道:「你果然是个有本事的,没辜负本宫的期望。」
「你做这么多,就只为了接你那个妹妹进宫?」
我垂眸:「是,这对臣妾很重要。」
她是这出戏最重要的角儿,她必须要进宫。
至于萧御白的承诺,他的话,但凡相信过的人,都死了。
「这次算你走运,能让你帮本宫一次,本宫也会帮你这一次。」
贵妃放下脚,踩在我的手背上用了力。
「以后,我们就两清了,本宫不是皇后那个蠢笨毒妇,可容不得你再放肆霸占陛下,你可明白?」
我俯身颤抖,装作惶恐。
「臣妾不敢,只是陛下宠爱……」
她的脚下用了力,我几乎能听到手骨在她脚下发出细细碎裂的声音。
「宠爱?不过把你当个玩意儿罢了!陛下说过,整个后宫,只有本宫才是他最信任的,不然怎么会把协理六宫之权交给本宫?」
她的语气霸道蛮横,其中却不合时宜夹杂着一抹娇羞。
可见萧御白的话,她深信不疑。
毕竟我入宫前,她是宠冠六宫的第一人。
可是她的梦,也该碎了。
我抱着手匍匐在地,耳朵贴在地砖上,听到了匆忙敦厚的脚步声。
「娘娘,臣妾只是想活下来,从未想过跟您争风头,若您不喜,臣妾愿意自毁容貌……」
我拔高音调大喊。
贵妃迟疑半晌,笑出了声,从头上拔下一支尖头银簪子扔在我面前。
「好啊!那你最好自己动手,本宫就当清君侧了,省得你狐媚惑主!」
「放肆!」
殿门被踹开,萧御白大跨步走进来。

-7-
手背上的脚抬起,我抱着手缩成一团,被萧御白抱起。
贵妃愣住一瞬,却又想到什么似的挺直腰杆。
「陛下,此女是皇后的人,臣妾只是想为陛下肃清身边小人,毕竟她只是贱籍出身,臣妾怕她忘了身份……」
说到皇后,萧御白手臂一僵。
我偏了偏头,把装着香丸的镂空耳坠偏向萧御白的口鼻之处。
萧御白眸中闪过些许迷醉,抱着我的手紧了又紧。
「皇后是癔症,她身边的人算贱籍?贵妃别忘了你的身份才是。」
他冷哼一声,抱着我转身往外走。
贵妃这才着了急,快步过来扯住萧御白的袖子。
「陛下,臣妾只是为了您好,臣妾父亲是开国大将军,臣妾一家都是为了陛下的江山啊……」
萧御白周身弥漫出冷意,一脚踹开贵妃。
「你提醒了朕,朕来这儿就是要告诉你,你的父亲带着二十万大军失踪在岭南深山。」
「你最好祈祷他没有叛国,不然第一个被押到阵前祭旗的,就是你。」
萧御白一路阴沉着脸,抱着我回了玲珑殿。
「陛下累了,可要歇歇?」
我试探开口。
他瞥了我一眼,眸中带着审视之意,似在意外我竟不问他皇后的事情。
他略一点头,靠在软榻上合上了眼。
我默默地点上一炉香,从怀中取出一张黄纸,刺指见血,以血为墨,在黄纸上飞快画下云篆,扔进那一炉闪着火星的香炭中。
虽只半月,这套动作我已经做得足够熟练,没有人可以发现。
我盖上炉顶,一缕白烟顺着炉子上的凤眼镂空升腾而出,在我身边盘旋一周,冲着小憩的萧御白而去。
萧御白闭着眼,鼻翼翕动,很快陷入了沉睡。
我坐在榻边,像入宫以来这半个月的每一个晚上一样,捻起一根漆黑的银针刺入他头顶穴位。
萧御白脸上泛起异样的潮红,口中喃喃:
「泠儿,你回来陪朕了,真好,给朕生个孩子吧……」
我冷笑,贴近他的耳朵小声道:「陛下,您真的想要我们的孩子吗?」
萧御白无意识点头,脸上潮红更甚:「要孩子,泠儿,朕努力耕耘,定让你生下朕的龙嗣。」
我坐起身,打开腰间朱砂封口的葫芦。
葫芦一开,一股阴冷之气蔓延出来,我掀开萧御白的里衣,露出他的小腹。
把葫芦口对准他的肚脐倒置放上。
瞬间,从肚脐处长出密密麻麻的黑色蛛网纹,爬满了他的小腹。
一炷香后,所有蛛网纹迅速隐没在肌肤之下,缩回肚脐。
像一张大网缩成了茧,里面孕育着新生命。
「萧御白,你和泠儿的孩子,一直都在呢。」
我收回葫芦,低声呢喃。
葫芦已空,我当日从姐姐尸骨上取出的婴尸水彻底消失。
萧御白,既然你这么想要孩子,我自然是要成全你的。
毕竟,这也是姐姐的血脉。
放在别人身上,我也不放心,既然是龙嗣,就由你亲自孕育吧。

-8-
萧御白这一觉睡了很久,醒来后更是困顿如孕妇初期,倦怠无力,一连三日罢朝不上。
太医来了一拨又一拨,请了平安脉也说不出病症。
只得宣称陛下过于劳累。
朝堂倒是也安稳,毕竟皇后刚刚中邪,四处传言她生下的皇长子并非萧御白血脉,丞相急得不行,不敢上朝,更不敢提醒萧御白上朝。
贵妃母家又出了意外,二十万大军消失。那些大臣巴不得不上朝,躲避萧御白的怒火。
因而萧御白也在我的玲珑殿昏昏沉沉睡了三日,他的肚子,也肉眼可见地微微凸起。
「朕这几日在泠妃这儿吃得不错,都有些赘肉了。」
他不自觉地抚摸小腹,眉眼温柔。
我发自内心地笑了,笑出梨涡:「是呢。」
萧御白一时看愣了神:「朕,第一次见你笑得如此好看。」
我抿嘴不言。
隐忍多年的事情终于有了一点好成果,我自然开心极了。
如果姐姐还在,或许她也会开心的。
「朕晚点回来陪你。」
他拍拍我的肩膀,起身上朝去了。
可他前脚刚走,后脚贵妃身边的掌事姑姑就闯进了大殿,颐指气使睨着我。
「泠妃,我Ťū́₇们贵妃娘娘有请,快些随我去吧。」
我心情很好,也懒得跟她计较称呼的态度,顺从地跟她出了殿。
轿辇却不是走去贵妃殿,而是停在了皇后寝宫前。
「泠妃,请吧,本宫可是特地请你来看一出好戏的。」
贵妃站在门口,面色得意得好似已经杀了皇后站在了后宫首位。
我跟在她身后走进去,殿门瞬间关闭,还落上了一把锁。
殿内院子中架起来一个台子,台子上绑着皇后身边的掌事大宫女,从繁。
台子对面,是一张供桌,供桌上五谷五花俱全,还有一柄黄铜剑。
剑柄上有三个歪歪扭扭的刻字:「黑头翁」。
我心口一滞,这三个字,是当年我恶作剧,嫌弃玉衡师兄年少老成,刻在他的剑柄上的。
「玉衡仙师,请吧。」贵妃朗声道。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抹熟悉的白衫身影缓缓走出。
长身玉立,恍若谪仙,眉目如画,墨发如缎,脸上的表情却像极了六七十岁的老学究。
我脖颈一紧,紧紧盯着他。
他却像不认识我一般,半个眼神都没在我身上流转,只走到台子前,拿起剑和五谷,开始作法。
「娘娘,后宫中请江湖术士大行法事,若陛下知道可好交代吗?」
我压下不安,问着贵妃。
贵妃冷哼一声:「什么江湖术士,这可是救了我父亲的岭南仙师!我可是给陛下过了进宫册子的。」
她睨了我一眼,突然笑起来:「不会是泠妃看到驱邪,心中有鬼,害怕了吧?」
「放心,你的妹妹本宫今日也接进来送去你玲珑殿了。就算你真的有鬼,死之前本宫也会让你们姐妹见一面的。」
她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我没有说话,已经无心跟她逞口舌之快。
岭南,深山。
他就是玉衡师兄。

-9-
当日我决意复仇,下山时偷了师门禁学的禁术法本。
玉衡追来,难道是师父他们察觉,要阻拦我吗?
「请天意,降神嘱!」
玉衡突然一声厉喝,铜剑凭空起飞,绕着从繁转了三圈,在她的脸上飞速划动,在她的哀嚎声中刻下六个字:
龙嗣错,帝女落。
「看啊,那果然是祸害皇嗣血脉的杂种,还不快请陛下过来。」
贵妃得意极了。
「仙师,还请看看这宫中,可还有什么画皮、邪祟!本宫和陛下一定重重有赏!」
她的眼神瞟向我。
我的掌心出了汗,银针已经捻在指尖。
只要有异变,我就抛开一切杀了皇后,再杀出去,取了那萧御白的心脏把他做成傀儡,让他乖乖孕育姐姐的婴灵。
我努力这么久,只差三日了,谁都不能拦我!
玉衡师兄看向了我,目光深深,一向老成的眸色竟然闪过一丝心疼。
「玄凤涅槃,怎可以鬼称?」在贵妃期待的目光下,他悠悠开口。
贵妃脸色瞬间变了:「胡言乱语!一个贱民怎么是凤!本宫武将世家唯一嫡女,才是天生的凤!」
她冲上前去,抢过铜剑刺向我。
「本宫已得天意,泠妃就是邪祟,本宫来亲自为陛下肃清妖孽!」
我故作害怕,被她逼得连连后退倒在地上。
眼睁睁看着剑刺向我的心口。
下一秒,一段锦白绸缎飞出,牢牢缠住铜剑。
「娘娘,您是天凤,她是玄凤,二者并存,她若死了,您也会受损。」
玉衡师兄悠悠走过来,从她手里拿回铜剑。
我愣住了。
刚刚确实是想试探玉衡师兄,若他不出手,我自然也有办法脱身。
可我没想到,他不仅出手帮我,还为了救我编出一套瞎话来。
玉衡师兄,可是向来惜字如金,不打妄语的。
「若本宫一定要她死呢?本宫的背后,可是开国大将军府!」贵妃咬牙切齿。
「如此说来,你要杀朕身边的人,也是开国大将军的意思了?」她的背后突然传来阴冷低沉的声音。
萧御白不知何时进了殿,冷冷地看着贵妃。
「好啊,朝堂上开国大将军居功自傲,要求朕把泠妃送去和亲南疆的摄政王。」
「后宫中,你还想杀了泠妃。你们一家父女,可是齐心得很啊!」
萧御白面色阴冷,贵妃登时吓得跪地不起。
「至于这位仙师,朕该称你为南疆摄政王才是吧?」
我惊诧看向玉衡,他面色淡淡:「好久不见。这回可不是我擅闯,是你的贵妃请我来的。」
说完,他略一点头,抬腿泰然走出了大殿。
临走前碰了我袖口一下,留下了一封书信。

-10-
我独自回了寝殿拆开信笺。
看着信中文字,我才知道,玉衡果真是常年失踪的南疆摄政王。
而从前在山上,他每年消失几个月说回家处理事情,是回南疆处理政务。
而他这次来,是奉了师父的命来寻我。
「师父说,凡我师门弟子,修禁术者须禁足至百年。我知道你不喜寂寞,求师父法外开恩,允许我带你回南疆。」
「若你肯,就以和亲之名随我回去,我会给你建一个小京城,够你后半辈子不会无聊烦闷。」
「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按照你的资质,剩下这三日,应该够你收尾了。」
我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玉衡师兄,师父。
我知道你们在为我铺一条后路,毕竟杀了中原皇帝,我怎能全身而退。
可我从没有想过要退。
我点了一炉香,把信扔了进去。
看着白纸黑字被火星渐渐吞噬,我心口最后一丝牵挂也了了。
我盖上炉子,走出房间吩咐:
「来人,请陛下今夜务必来玲珑殿就寝。」
萧御白一直到弯月当头才姗姗来迟,脸上还挂着余怒。
他已经褫夺了贵妃封号位分。
连带着朝堂上大将军的不敬一块治了个抄家灭族之罪。
而皇后的玷污皇嗣,却因为贵妃的胡闹,成了被污蔑的虚假罪名。
不过没关系,我本来也没想让她这么顺利地死去。
我把绸儿养在了身边,萧御白处理了贵妃之后,变得愈发依赖我,对我的要求千依百顺。
不顺也没关系,我的玄门香和玄门针,足够让他乖乖听话。
绸儿在宫里养得很好,她很聪明,也很少哭闹,这倒是让我省了不少心。
我用了一整个白天的时间,抱着绸儿在御花园玩儿,多次在皇后身边侍女的面前露出胎记。
当天晚上,我哄着萧御白睡下后,悄悄抱着绸儿到了御花园。
过了没多久,一身寝衣的皇后果然出了寝宫,一路走向御花园。
脚步踉踉跄跄,似是被人控制。
我在她今晚的安神汤中加了料,她已经在现实和虚幻交错中渐渐失去了理智。
在她的记忆中,她是那个丢弃女儿,要一直把女儿找回来的罪恶母亲。
「绸儿,记得姐姐教你的吗?」
我抱着绸儿,手指蘸着胭脂在她脸上抹开。
绸儿懵懂点点头,小拳头攥紧身上的百喜服。
这身百喜服,是我当时捡到绸儿时,在她身上围着的。
只不过当时已经被野狼撕烂,如今是我一针一线缝好的。
我把她放在假山中,抓了只叫春的狸猫放在假山后。
「喵呜,喵呜。」狸猫叫着,像极了小孩哭闹。
一抹大红身影渐渐靠近,正是皇后。
「宝宝?母后来找你了,宝宝。」
「母后的宝贝小公主,母后来找你了,你在哪里呢?」
「母后错了,原谅母后好不好……」
她走进假山,眉眼中有些癫狂和懵懂。
我引着狸猫往绸儿身边走,顺利把皇后引了过来。
她看着绸儿的背影,彻底失去了理智,猛地冲过来把绸儿抱在了怀里。
「宝宝,母后来了,母后错了,你不会怪母后对不对?」
她抱着绸儿亲了又亲,绸儿很听我的话,虽然吓得发抖,但是一点都没哭。
我站在假山后,捏紧嗓子,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开口:
「母后,好冷。」
「母后,乱葬岗好冷,离母后好远,我找回来好辛苦哦。」
皇后僵在原地,猛地把绸儿从怀里扯出来,高高举起。
就着月光,绸儿脸上的胭脂如血。
皇后发出一声刺耳尖叫,猛地松开手,连连后退,直到跌入假山后的御湖中。
她的惊叫声吸引来很多人,好多火把围了过来。
可这里隔得太远,她们来得太慢。
皇后飘在水面再难挣扎,只剩半口气。
可她的死法,不该如此轻易。
我把早已准备好的避水火油倒进湖里,抱起摔晕的绸儿挤出眼泪坐在假山后。
直到看见小腹凸起的萧御白也走了过来,我才扑过去。
「陛下,是臣妾的错,臣妾不该让绸儿乱跑,不该让皇后娘娘看见绸儿。」
「皇后娘娘非说绸儿是她的小公主,还说她生下的必须是皇子,公主必须死,带着绸儿就要跳湖,臣妾只来得及救下绸儿……」
我哭得梨花带雨,口齿清晰,保证周围的人都能听清我所说。
萧御白脸色惨白,从太监手里拿起火把探出身子往湖中看去。
他本就被婴灵虚耗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手止不住的抖,几个火星子落进去,水面立刻变成火海。
皇后微弱的哀嚎声响起,又很快归于宁静。
「妖……妖邪!」萧御白咬牙切齿。
下一秒,他直接昏倒在地。

-11-
后宫中贵妃和皇后都出了事。
位分最高的,就只有我。
而朝堂上,当年萧御白为了上位,杀光了除了他之外的所有皇室血脉,无人能在此时替他摄政。
而皇后的父亲元丞相早就因皇后中邪而被禁足,贵妃的父亲被抄家。
短短半个月,前朝最能用之人已经没有了。
至于剩下的人,那些曾经站在丞相一边的,帮他害过我姐姐和爹娘的那些人,我都已经送去了御赐金筷子。
那些金筷子里,已经被我淬了毒。
就在萧御白昏迷的当晚,他们也都暴毙了。
我在寝殿中守着萧御白,听着外面传来的这些好消息,心头却没有复仇的快感。
解决这些人如此顺利,我只恨自己当年为何不早些动手。
就算他们死了,姐姐、爹爹、娘亲,也都回不来了。
又有什么用呢?
至于那些说我是想妖妃想篡位的,我只觉可笑。
如今这些烂摊子,我可没兴趣收拾。
我撑到现在,只是为了姐姐那个孩子。
那不仅是萧御白和姐姐的孩子。
那不过是个不足月的孩子,三魂七魄都不全。
我用禁术连通阴阳,引来姐姐一魂、爹爹的一魂、娘亲的一魂塞了进去,凑齐了三魂七魄成了婴灵。
又用禁术让萧御白的身体做了炉鼎养育而成。
看着萧御白已经隆起如西瓜的小腹,我知道,成了。
我把萧御白手脚牢牢捆住,以银针刺入他的人中和哑穴位,保证他的清醒,也保证他不会喊出声。
在他满脸惊恐中,我抽出当年插在姐姐尸首上的那把刀, 一层一层割破他的衣服。
一层一层割下去。
在血水中活活取出了一个足月的婴儿。
萧御白活活疼死了过去。
我抱着孩子走到殿外, 寝殿里所有宫人都已经被我屏退。
我把孩子放在高处, 放出了玉衡师兄留给我的烟花。
不出半个时辰, 他就会赶到。
做完这一切,我走回寝殿, 放了一把火。
火很大,很快把萧御白吞噬进去。
我坐在大殿中间, 感受着四周灼热, 不知道当年爹娘死的那晚, 是不是也一样大。
「爹爹,娘亲, 姐姐,当年, 是我来晚了。」
我闭上眼, 等待着灼痛来临。
手腕却突然被一阵凉意缠住,扯着我飞出火中。
耳边响起清冷声音:
「所幸,我没有来晚。」
【番外】

-1-
中原当年大乱后,玉衡已经率南疆攻占了所有领土。
南疆小皇帝成了中原小皇帝, 而南疆成了玉衡的封地。
玉衡师兄说得对,南疆很美。
小京城也很大, 足够我玩了。
只是我已经失去了玩乐的兴趣。
玉衡师兄不再云游,而是在我身边, 陪我一起养着小平安。
平安, 是我强行救回来那个孩子的名字。
他很聪明,可惜他是禁术的产物,只能活 9 年。

-2-
平安九岁那年,平静祥和地死在了一个圆月之夜。
我央求玉衡带他回了京城, 把他与姐姐、爹爹、娘亲葬在了一处。
玉衡来了信笺, 说已经将他们魂魄全都归位。
他们不再是枉死冤魂,不必再游荡于世间, 可以转世了。
玉衡信中说, 师父近来有些念叨我, 兴许会心软准我回师门住几日。
我知道师父为何会念叨我,因为我用了禁术,却没有引起天下大乱。
禁术之所以是禁术,因为一旦用了, 定会天下大乱, 要么伤及用者自身。
师父知道我是天生的邪星, 他和玉衡,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我心有大善。
当初不阻拦我,也是因为不敢。
因为若我真心要天下大乱,由着我做,也不过是中原乱上三载而已。
可若打断我, 天下定难再太平。

-3-
我没有给玉衡回信。
因为我已经没有了站起身的力气。
我一步一步爬着, 想挪到桌边写字。
却在拿起笔的那刻,喉间腥味冒出,我的眼睛、口鼻、耳朵止不住地冒出鲜血。
师父,玉衡师兄。
世间本无天生邪星, 不过都是人性之恶的催化罢了。
我报了仇,自然也散了恨了。
你们料事如神,却独独猜错了我。
【本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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