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巴掌扇在二皇子脸上时,他没恼,反而笑出了声。
「母妃近日熏的什么香?儿臣很是喜欢。」
我看着这个十年前捡来的小孩,只觉得一切事情都变得不受控制。
我冷声道:「做人不好,偏偏要做狗。」
赵衍却亲昵地蹭了蹭我的手,把唇贴在我的掌心里:
「母妃,你不能只让狗咬人,却不给狗好处啊。」
-1-
崇宁九年,七月十五日夜。
我第一次遇见小狗儿是在栖云殿,我原本准备偷偷给爹娘烧点纸钱。
谁知火光刚燃,我突然看到角落里似乎有个黑色的东西在动。
栖云殿废弃已久,只在从前禁足过贵妃几年。
我想大概是条野狗,凑近了准备给它扔块点心。
可走到跟前才发现,墙角蜷缩着的竟然是一个脏兮兮的小孩。
那小孩一把抢过我手里的桂花糕,抓住就往嘴里塞。
他穿着破烂的粗布衣服,露出的半个胳膊上全是伤痕,甚至额角还隐隐有着血迹。
我在宫中向来谨小慎微,不愿意惹麻烦。
可眼前这个小孩看上去实在太瘦小可怜了,我想了想还是没能转身就走。
我把油纸包里的桂花糕都放到他面前。
「你吃慢点,这些都给你吃。」
那孩子还是一个劲往肚里吞,几乎没怎么嚼就咽下去。
他吃太急,突然猛烈咳嗽起来,我连忙帮他拍背,却听见他闷哼一声。
我凑近去看,他单薄的脊背上也全是鞭痕,血从衣服上慢慢渗出来。
我问他姓名,他却不理我,只是低头吃着点心。
「你是……后宫哪位娘娘扔在这里的吗?」
他一言不发,我沉声道:
「倘若这样我就胡乱给你取名叫了,喊你作什么小猫儿小狗儿你可莫要后悔。」
我从衣襟里摸到一些碎银,想给他放下便走。
可他突然猛地站起身来,衣物之间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他漆黑的瞳孔盯着我,看上去有些瘆人,「好啊,就叫我小狗儿。」
我皱起眉,想到了刚刚一闪而过的绿色。
「我说笑的。这么叫不合适,我还是——」
「有什么不合适的。」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讥笑。
「我是宫女太监入宫前偷情的孽果,出生后就被藏在这皇宫里不见天日。」
-2-
宫女太监入宫前偷情的孽果。
我琢磨着这些词,不知不觉入了神,腿磕碰到了石凳上,疼得我「嘶」了一声。
原本正在翻书的小狗儿停下来:「李骄,你怎么回事?」
我瞪他一眼。
「我说了几百次,在宫里喊我秋蝉。宫女哪有自己的名字,被别人听到了可怎么办?」
小狗儿挑眉,「这栖云殿里连个鬼都没有,哪来的人?」
不知不觉中,我和小狗儿认识已有九个春秋。
我告诉他,我是贵妃身边的宫女,叫作秋蝉。
我想了想,还告诉他我在入宫前的名字,李骄。
小狗儿则什么都不告诉我,除了第一次见面的那句「宫女太监入宫前偷情的孽果」。
当时的他已有八岁,看上去却瘦弱得像五六岁。
后来我几乎隔天就偷溜进栖云殿,给小狗儿带些吃食、药物。
再后来,小狗儿看到我给人写信,还央求我教他识字念书。
我便常常拿些历史典故给他读,或者讲讲《承平政要》的治事政论。
他很聪明,这几年身量也节节拔高,甚至已经比我高出两头了。
他最开始那副冷僻阴森的模样也鲜少出现,而逐渐有了人气。
我总说让他多笑笑,这样才讨人喜欢。
时间久了,他便真的经常脸上带着笑,终于有点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了。
有时我看着他,会有一种野狗养熟了的欣慰。
但他也不是事事都听我的,比如现在。
-3-
小狗儿不由分说地摁在我的膝盖上,疼得我推了他一把。
「你干嘛!」
「闭嘴。」他轻轻掀开我的裤脚,看见了我布满淤青的膝盖。
小狗儿垂下眼睛问我:「这怎么弄的?」
「不妨事。」我拨开他的手,「大人的事小孩别管。」
我想起早上碧云在我面前趾高气扬的样子,心里毫无波澜。
我和碧云都是丽妃宫里的一等宫女。
我十岁进宫,学好了规矩就一直跟在丽妃身边伺候。
丽妃评价我:木讷老实,偶尔也有些小聪明。
与我不同,碧云是丽妃从家里带进宫的。
她进宫便是一等宫女,眼睁睁看着我从最末等的洒扫宫女如今与她平起平坐,自然多有不忿。
前几日皇上指名要丽妃协助皇后安排万寿节事宜,丽妃回宫就点了我负责。
这是个肥差。
碧云忍了几天,终于找到机会同丽妃参了我一本,说我趁皇上来霁月殿的时候左顾右盼,莫不是想攀上高枝变凤凰、别有用心。
丽妃漂亮骄纵,这些年在宫里盛宠不衰。
然而她却一直无所出,因此免不了平日里就总是疑神疑鬼。
毕竟我能当上霁月殿的一等宫女,就是因为靠着「小聪明」帮丽妃在皇上面前得了些巧。
她不怎么信碧云的话,但还是让我在宫门前的石阶上跪了三个时辰,说是小惩大诫。
我入宫十五年,挨罚挨打不计其数。
甚至双腿痛到麻木、面上怯懦害怕的时候,我心里还在淡漠地想着:
我当然熟悉皇帝的一举一动和任何喜好。
毕竟我入宫的每一天。
都在盯着他。
-4-
唯独让我没想到的是,小狗儿居然生气了。
小狗儿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副金疮药给我涂,实在是暴殄天物。
我问他,他只说从侍卫那里偷来的。
他仍然笑着,给我ẗù₁涂药的手却很重。
「嘶——你会不会上药啊,要不会的话我自己来。」
他弯着嘴角,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原来你知道疼啊?跪成这样我以为你不知道呢。」
我一把抢过他手里的药,「失心疯。」
「哦,原来你李骄现在才知道我失心疯。我以为九年前你捡到我的时候就知道了。」
我懒得搭理他。
小狗儿收了笑拧起眉,眼睛盯着我膝上的淤血看,好像要看出两个洞一样。
「你就非要这样吗?」
我看了看蹲在我腿边的小狗儿,顺着他的发顶摸了摸。
我轻声对他说:「在皇宫里只有两条路,任何人都是。
「要么向上爬,要么死。」
-5-
隔天碧云不知怎的弄丢了丽妃最爱的发簪,被打了十个板子。
我却没闲心看热闹,只因万寿节一天近过一天,我忙得快要昏头了。
我几乎天天往内务府里跑,还要和皇后宫里的掌事宫女张姑姑做交接。
丽妃在我诚惶诚恐地领了跪罚后果然没有改主意。
她仍旧把万寿节核对的事情全权交给我,自己只念叨着届时穿什么衣裳好艳惊四座。
我累得狠了,几次三番去栖云殿找小狗儿的时候趴在桌上睡着。
有时睡醒才猛然发现自己被抬到了偏房的床上,身上不知道盖着从哪来的被子。
然而一次从梦中惊醒,却发现小狗儿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他仍旧笑眯眯的,瞳孔却漆黑如雾。
「你白天去了哪?身上沾的什么味道?」
我闻了闻衣袖,什么也闻不出来。
「狗鼻子吗?我怎么闻不到。」
小狗儿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中药味。」
我恍然大悟。
「今日在凤仪宫遇到了太子,他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太子自幼便身体不好,据说是娘胎里落了疾,日日拿名贵药材养着。
皇帝子嗣稀薄,宫里满共只有三个皇子。
二皇子的亲妈贵妃娘娘疯疯傻傻,连带着二皇子也无人问津;三皇子才刚满月,年龄尚小。
因此皇帝也对太子寄予厚望,人参灵芝不要钱地往太子那里送。
没想到我只是见到太子一面,就沾上了药味儿。
也不知是该说太子果真被药材浸入味了,还是小狗儿鼻子太灵敏。
小狗儿突然又出声询问:「李骄,你觉得太子这人如何?」
我挑眉,搬出来朝野上下一直对太子的评价。
「温良恭俭,知礼明德。」
「药罐子当了那么久,皇帝南巡都不带他。」小狗儿笑得奇怪,「我觉得此人谦恭其表,阴毒其里。」
我瞥了他一眼,「慎言。」
-6-
万寿节当天,宫里热闹非凡。
除了各个藩属国派遣使节前来朝贡外,连十年未曾进京的靖王都前来给皇帝贺寿。
我站在麟德殿外核对贡礼,眼前却突然出现一片阴影。
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我面前,他面容俊朗,举手投足间透着文雅。
但我知道,这位看似温润的王爷,实则是北境闻风丧胆的杀神。
就连民风彪悍的燕州,也在他的治理下一片祥和。
「李——」
「奴婢秋蝉见过靖王爷。王爷唤奴婢是有什么事吗?」
我低下头,恭恭敬敬地给对面人行礼。
对面顿了一瞬,才开口道:「酒气有些上头,出来透透气。
「你现在扶着本王回去吧。」
「是。」
我低眉顺眼地扶着靖王的一只胳膊,他攥了下我的胳膊,把什么东西塞进了我的袖口里。
快走进宴厅时,靖王突然开口。
「本王在燕州缺个王府管事的侍女。你如果愿意,走时可以和我同去。
「燕州虽比京城寒冷,然而却更广阔自由些。」
他若有所指,「忘记往往比记得更难。」
「谢谢王爷垂爱。只是奴婢不懂王爷的话。
「奴婢在宫中太久,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说不上什么忘记不忘记的。」
靖王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等他落了座,我便规规矩矩地站在宴厅的一角,眼观鼻鼻观心,不四处张望一下。
-7-
宴厅里原本载歌载舞,一片祥和。
可是铁勒一部的使节在给皇帝说完贺词后,突然说要添个彩头。
那使节微微一笑,身后一名身高九尺、肌肉虬结的大汉大步走出。
「这是我铁勒部第一勇士,可汗的嫡子,名叫阿赤那铁骨。
「他自幼习武,力大无穷,今日特来献丑,想与贵国的太子殿下切磋一二,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旁边的可汗豪迈大笑,「让小孩子打闹一下,给陛下大寿助助兴!」
宴厅内瞬间安静,乐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知道太子身体不好,铁勒此举分明是在挑衅。
别说切磋了,太子被这人轻轻一推,恐怕就会倒地不起。
我余光扫过太子,看见他一向清雅的面容上划过一丝阴毒。
皇帝遏制住怒气,缓缓开口:「使节有心了。不过,太子乃国之储君,身份尊贵,恐怕不便亲自下场。」
可汗却咄咄逼人。
「陛下的儿子是儿子,臣的儿子也是儿子。还是说陛下不愿意给臣这个面子呢?」
太子:「你——」
「太子殿下自然身份尊贵,不如我来同这位阿赤那铁骨切磋如何?」
我听到熟悉的声音,浑身一僵,控制不住地抬头去看。
昨天还穿着灰色旧衣的人此时一袭玄色锦袍,腰间挂着云龙文描金的玉佩映出熠熠冷光。
他静静地立在那里,脊背挺直如锋,仿佛刀剑未出鞘,已然锋芒逼人。
一时之间,太子的气势竟被他全然压下。
可汗握紧拳头:「你是何人?有什么资格?我儿只和陛下的儿子交手!」
「若论资格,我是该唤太子殿下兄长的。」
他微微一笑,「在下是大明国的二皇子,赵衍。」
在场所有人都被慑住,好像突然想起了宫中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可是二皇子不应该和他那个疯疯傻傻的贵妃妈一起待在景阳宫里吗,怎么突然——
只有我一人看着那个陌生又熟悉的面容出神,心里五味杂陈。
小狗儿。
8.赵衍
阿赤那铁骨被我扼住咽喉的时候,我那皇帝爹讶异地看了我一眼。
这么多年过去,恐怕他早就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
宴会结束后,果不其然皇帝屏退了众人,唯独喊我过去问话,美其名曰要嘉奖我。
李骄临走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中满是担忧。
我不禁觉得有点好笑,想掐着她的下巴让她换个表情。
但想了想,我还是安抚地朝她比了个手势。
意思是夜里子时,栖云殿见。
我跟着皇帝走进乾清宫,这也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踏入这里。
皇帝摆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慈父模样,好像我这么多年来一直承欢膝下一样。
说什么衍儿真是长高了、变样了,这下真是长了大明的气势。
我摆出恭敬孺慕的感动模样,心里却几乎作呕。
皇帝的母亲是戏子出身,老皇帝下江南时风流一夜的结果。
为着这个,礼部的人当初没少在老皇帝面前贬低他。
这皇位原本也不该他坐。
他最恨,也最在意自己低劣的出身。
皇帝登基后,不许别人提自己已故的生身母亲,好像自己的亲娘就是贵女出身的太后一样。
可有趣的是,他做皇子时偏偏酒后强了地方县丞的女儿,还惹得如今的皇后、当时的皇妃发了疯。
我就好像一面镜子,时刻提醒着他,他的身体里也流淌着卑贱的血。
因此这么多年来,他才视而不见贵妃对我的虐待。
只有出身正统、血统高贵的太子,才是能洗去他身上污点的人,才是他真正的儿子。
我看着眼前的皇帝,忍不住快要笑出声来。
好在他终于图穷匕见,问出来他真正在意的问题——
「好孩子,告诉为父。你的武功是哪里学的?今天又是谁让你来的?」
9.赵衍
我回到景阳宫时,看到贵妃正端坐在正殿前等我。
她手上的鞭子一把抽在我的背上,和这么多年来的每一次一样。
「小贱人!谁允许你去和太子争风头的?你这么个贱人也配。」
我好像感觉不到疼一样,连眼睛都不曾多眨一下。
「贵妃娘娘怎么这么生气?不是您让我去殿前的吗?」
她又一鞭子抽下来,「孽畜,你明明应该跟着最低贱的太监一起干活,我什么时候让你去——」
我微笑着,「可我就是这么和皇帝说的。
「皇帝以为你想开了,恐怕马上赏赐就要送到景阳宫了。
「保不准还要召贵妃娘娘去侍寝,您可做好准备。」
我看着贵妃目眦欲裂的样子,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不!!!!!都是他!都是他!
「如果不是他纵容,皇后那个贱人又怎么能杀掉我未出生的孩子!!!」
如果是小时候的我,恐怕会痛苦地问贵妃:难道我不同样是你的孩子吗?
但我只是一把打掉她掐住我脖子的手。
「皇帝想起我这么大了还住在景阳宫,怕打扰贵妃娘娘清修,准我搬入清晏居独住。
「我今日是来和贵妃娘娘告别的。」
贵妃惊恐地看着我。
「你、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力气?!你方才为什么还站着让我打?」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有人会心疼。
不管是真是假。
我凑近了,在贵妃耳旁轻声道:「我今日见到了太子哥哥,他又是在殿前咳嗽个不停。
「我总觉得——
「他活不长了。」
贵妃撕心裂肺地扑上来,我轻轻一推她便摔倒在地。
贵妃怨毒的咒骂在我耳边变得模糊,我只想着马上要见到的李骄。
她会摆出什么样的神情呢?
-10-
子时一刻,我独自坐在栖云殿里。
小狗儿,不,应该说二皇子恐怕不会来了。
我正想离开,却被人一把从身后抱住。
「李骄——」
我诚惶诚恐地站起来,想要跪下来却被对面人一把揽住。
「奴婢见过二皇子殿下。
「之前奴婢不知是二皇子殿下,言行多有冒犯,奴婢罪该万死。」
赵衍脸上的笑落下来,眼神好像很受伤一样。
「姐姐,你真的要同我这么讲话吗?」
我从前让小狗儿喊我姐姐,他向来不愿意。
可如今贵为二皇子的赵Ŧű²衍却能轻易喊出。
这九年来在阴冷栖云殿相依为命的日子固然做不得假。
可是赵衍再怎么不受皇帝重视,再怎么被贵妃虐待,也是皇家的事。
我一个为奴作婢的宫女——
「你既然在宫里,应该对所谓二皇子的处境有所知晓。不管是原来的栖云殿,还是如今的景阳宫,对我来说都与地狱无异。
「我有几乎快被贵妃打死的时候,也有饿到在栖云殿啃树皮吃虫子的时候。
「如果不是遇到姐姐,我恐怕早就疯了或者死了。」
我想起最初遇到赵衍时他干瘦的身躯,还有身上的处处血痕。
贵妃虽然从前就是皇帝的侧妃,却一直和皇后不对付。
当今皇帝能够坐上皇位,皇后背后的程家曾出了大力气。
因此为了讨好皇后,小门小户出身的贵妃虽空有一个名头,却在皇帝刚登基时就被囚禁在栖云殿里。
二皇子就降生在栖云殿里。
后来皇帝大权在握,又惦记起貌美的贵妃。
可前脚刚接贵妃搬进景阳宫,后脚就被贵妃一口咬烂了胳膊。
人人都说贵妃疯了,对她避之不及。
于是景阳宫又成为第二个栖云殿,把年纪尚小的赵衍也一起困了进去。
-11-
赵衍见我不说话,指着栖云殿的大门一字一顿道:
「好,我不为难姐姐。
「如果姐姐真因为这个身份要和我生疏,那你现在就转身离开,我绝不拦你。
「我们就当这九年从未见过。」
我踌躇着抬眼看赵衍,手无意识地往上举,碰到了他宽阔的肩膀,却听到他「嘶」的一声。
「你、你怎么回事?」
眼前人偏过头不看我:「你都要和我形同陌路了,还管我作甚?」
我皱起眉,只觉得赵衍还在作小孩子脾气。
我二话不说将他的上衣向下扯,果然看到背部的鞭痕一直蔓延到肩上,血迹把白色里衣都染红了。
「贵妃又打你了?!皇帝都不管吗!伤这么严重还往栖云殿跑什么,不能先处理伤口吗!」
赵衍看着我的眼睛,声音平静得过分:「我如果今日不来,我们还有明日吗?」
我避开赵衍的眼神,只掏出药瓶想要给他上药。
赵衍却一把抓住我的手。
「李骄,如果你今日要管我,便再不可反悔。
「就像你九年前要给我吃食。
「当时我不曾问你,现在我只给你这么一次机会。如果你下定决心要管,以后就再也不要想着能轻易将我甩开。」
我叹了口气,指腹蘸着药粉轻轻点在赵衍的背上。
「我把你看作弟弟,我不管你,还有谁来管你呢?」
赵衍轻笑出声,呢喃的话语里满是眷恋。
「李骄,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无论是……」
我的注意力被他背上的伤痕吸引,没听清他最后低声的那句。
赵衍的背肌绷出流畅的弧度,肩胛骨随着呼吸浅浅起伏。
指腹下的皮肤滚烫,药粉扑簌簌落在那些新旧交错的伤疤上。
我看着他背上流畅的肌肉线条,意识到当年那个可怜的小孩已经是一个比我还高的青年了。
我不禁想起今天麟德殿上的一幕。
我语气好奇:「衍儿,你什么时候学的功夫?」
「贵妃平日里逼着我和太监一起在御马厩打扫。
「血卫训练的营地就在附近,我便偷偷跟着学了两招。可能我确有些习武的天赋。」
御马厩?这样羞辱折磨人的手段,放在贵妃身上倒也不出奇。
我心疼地摸了摸赵衍的发顶。
想收回手时却被他灼热的掌心牢牢攥住,动不了了。
至于血卫,那是皇帝养来暗杀、护卫的机构,的确个个武功高强。
可是……
「姐姐,你曾经说过,在皇宫里要么向上爬,要么死。
「你是希望我向上爬的吧?一直到最高的位置上。」
赵衍蹲在我面前,把我的手贴在他俊朗的脸上。
只是他的眼睛被挡在发丝下面,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只要你待在我身边,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实现。」
果真吗?
我看着眼前的赵衍,他的身影和九年前墙角蜷缩着的那个阴暗的小孩重叠了。
我又觉得他有点像狗。
-12-
皇帝好像过了十七年,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一样。
他指了清宴居让赵衍住,还分了无数仆从,赏了不少物件。
甚至,准许赵衍每日前往太华殿,和太子一起修习功课。
丽妃把书房里的东西砸了个遍,整个霁月殿里大气也不敢出。
「凭什么!凭什么只有本宫的肚子不争气!
「连兰嫔那个小贱人今年都生了三皇子,贵妃当初被皇后害小产一次还能生二皇子,怎么偏偏本宫怀不上?!」
丽妃在万寿节上打扮得再艳丽,也没得到皇帝的一句夸赞。
只因为铁勒部闹的事情,皇宫上下都把目光集中在了赵衍身上。
我和碧云低着头,跪在丽妃面前。
碧云看我一眼,起身给丽妃捏肩。
「娘娘消消气。贵妃的爹不过是个地方小官,贵妃本人更是疯婆子一个,就算有了儿子又怎样?二皇子这么多年在宫里挨打挨骂被贵妃折磨,陛下之前也没有管过。
「我们娘娘的兄长可是正三品的岭南总兵,娘娘的爹更是从二品的水师提督。
「前几天沿海刚打了胜仗,后脚陛下就给娘娘送了三尺高的珊瑚树。就算娘娘没有子嗣,陛下对娘娘的器重也——」
「啪」的一声脆响,碧云的脸被丽妃扇歪到了一边。
「蠢货。」
丽妃冷声道:「我爹Ṫŭ̀ₖ和兄长手里有兵权,陛下自然器重。
「可如果我一直没有子嗣,这兵权便更容易成为陛下眼中的钉子。」
我从前以为丽妃眼里只有摆弄衣裳、撒娇争宠的事情,现在看来也并非如此。
也是,这皇宫里的人有哪个是真正简单的呢?
丽妃冲我抬了抬下巴,「秋蝉,你有什么想法。」
我的额头抵在冰冷的地板上,「回娘娘,奴婢愚钝,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本宫恕你无罪。」
我开口:「母凭子贵,子凭母贵。只是生恩不比养恩贵,贵妃这些年对二皇子殿下可没什么养恩……」
丽妃挑眉看了我一眼。
她低声自语:「而且就贵妃那个疯样子,恐怕也没几年好活。皇后那么恨贵妃母子,届时又不能指给皇后养……」
我依然端正跪着,不再讲话。
-13-
文华殿的大学士盛赞「二皇子慧心天授,目即成诵」,赵衍在朝中一下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他变得很忙,皇帝更是隔三岔五召他去御书房问话。
就连他现在住的清晏居里也多半都是皇帝的人,名为伺候,实则监视。
只是不知赵衍凭什么本事甩脱这些人的,他照旧要同我隔日在栖云殿见面。
我不再教他读书认字了,大部分时间我们只是坐在一起吃饭、讲话。
好像一切都还和从前一样。
「姐姐,今日白天见到你,你就那么远远地喊我二皇子殿下,真让我痛心。」
赵衍坐在栖云殿花园的石凳上,摆弄着我的手指,好像小孩子找到什么很好玩的玩具一样。
我戳戳他的手心,有点无奈。
「宫里那么多人,我不唤你殿下唤你作什么?你是想我被砍头吗?」
赵衍笑眯眯地:「那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总不该这么唤我了。」
我轻声:「衍儿……赵衍。」
「今日丽妃同你单独说了些什么?」
丽妃近来频频向赵衍示好,给清晏居送过些小物件。
甚至皇帝来霁月殿时,丽妃还掉了几滴眼泪,说心疼二皇子自幼可怜。
——而相对的,那边皇帝送给景阳宫的赏赐,则统统被贵妃扔了出来。
还有宫人说,贵妃的癫病更重了,每天坐在宫门口咒骂不止,声如鸮啼,闻者悚然。
赵衍嗤笑:「丽妃没有儿子,便想要我做儿子。」
「可我不想。」赵衍终于玩够了我的手指,用大掌插进了我的指缝里,「李骄,我只要有你这一个亲人就够了。」
我深深地看他一眼:「衍儿,在真正能够随心所欲之前,很多时候不能那么任性。」
我提醒他,「丽妃的背后是容家。」
赵衍笑得无害,眼神却让我觉得有些陌生。
他好像一只吐着信子的蛇。
「放心吧,我只是不想再多个莫名其妙的娘。
「至于容家,大家自然可以互利共赢、各取所需。」
-14-
年关过完,靖王即将返回燕州,我想办法和他见了一面。
他接过我递给他的信纸,又问了一遍我要不要和他走。
他说不用担心,他有办法悄无声息地将我从皇宫里带出去。
我摇了摇头。
「多谢靖王殿下。替我向……他问好。」
靖王长叹一声,不再多劝。
看着靖王的背影,我想起自己在信件上结尾的那句。
【今年已是崇宁十九年,然旧事仍不敢忘。】
告别靖王后,我去见了位故人。
当初和我一同进宫的小德子,如今已是尚宝大监。
次日,太子在上驷院练习骑射时意外摔伤。
皇上体恤太子伤情,宣布三月份春狩由二皇子赵衍同往。
-15-
据说太子在东宫发了大脾气,上上下下惩处了几十个宫人。
东宫里连续几天哀号声四起。
然而不管怎么调查,这似乎都只是一场意外。
赵衍和容家私下来往得愈发密切,丽妃近日也时常和娘家书信。
但在霁月殿,丽妃却顾自叹了口气,评价赵衍「绝非善类」。
她当时盯着我的脸出神,最后幽幽地说了一句。
「秋蝉,你说搭上二皇子这条线,是否是引狼入室呢?」
我跪在地上,身子俯得很低。
「奴婢愚钝,不敢妄议娘娘大事。
「但倘若有奴婢能够为娘娘做的事情,奴婢必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丽妃不屑地哼了一声,挥挥手让我下去了。
「量你一个小宫女,也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不过本宫也不会害你,说不定还让你攀上高枝了呢。」
……
自那日起,凡是与二皇子有关的差事,丽妃都交由我去做。
如果有同清晏居打交道的事情,更是通通交到我身上。
丽妃要我同她汇报赵衍的行踪。
赵衍对此心知肚明,却从来不问我,好像也不曾怀疑过一样。
每每到清宴居,他都要磨着我讲半天话,还要一起吃饭。
他也不允许我私下给他行礼、喊他殿下。
一切都好像还是当初我喊他「小狗儿」时那样。
只是有的时候,他笑着看我的眼神让我莫名有些不安。
毕竟一条好狗,总不该有这种眼神。
但不管怎样,在三月十五,皇宫的马车浩浩荡荡地向木兰围场出发了。
-16-
马车上,丽妃打扮得花枝招展,头上的珠翠快要把人的眼闪瞎。
原因是皇后心疼太子,执意留在宫中陪同太子养病;而贵妃的疯病更是日渐严重,已经不被允许出景阳宫的大门。
此次春狩虽然也有兰嫔、惠嫔等一众嫔妃陪同,但其中当属丽妃的位分最高。
丽妃的轿子就跟在皇帝的玉辇之后,她这次可算扬眉吐气了一把。
我原本正服侍丽妃梳妆,她却挥挥手喊了碧云来替我。
「秋蝉,今日小厨房做的酥酪不错,你去给陛下送一份,给二皇子送一份。」
丽妃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二皇子随行没带什么人,你给二皇子送完便留在他的马车上吧。
「以免二皇子跟前少了伺候的人,倒是本宫没有安排得当了。」
我应了是,一旁的碧云向我投来怨毒的眼光。
我走得急,以至于没有听到身后丽妃对碧云说的话。
「笨丫头,你倒是还嫉妒秋蝉。真以为这是什么好差事吗?
「你只看着二皇子容貌好,他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17-
我登上皇帝的玉辇时,恭恭敬敬地把头埋得很低。
「陛下,这是丽妃娘娘唤奴婢给陛下送来的糕点。」
「丽妃有心了。」
我行礼告退,却突然被皇帝喊住。
「等等。
「你抬起头,让朕看看。」
我掐了把自己的手心,假装惊慌失措地抬起头。
皇帝看着我,「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秋蝉。」
「秋蝉……」皇帝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这名字不好。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你可曾听过这句古语?」
我觉得有些好笑。
名字好与不好,不都是他们这些贵人随手取的。
别说名字了,就算是性命,也不过是皇帝口中的一句话。
但我只是重新低下头,「陛下恕罪,奴婢没读过几天书,并不曾听说过这句古语。」
皇帝意兴阑珊起来。
「一个宫女……算了,下去吧。」
我一副怯懦模样告退,实则努力克制住心中的杀意。
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转身上了二皇子的马车。
才掀开轿帘,就被人拉进了怀里。
「姐姐……我们多久未见了?我好想你。」
-18-
温热的气息扑在我的颈上,我想把赵衍推开,却没有推动。
我皱眉,小声急促道:「二皇子殿下,这里这么多人,还请您注意分寸。」
赵衍把耳朵朝我凑近了些。
「李骄,你说了什么?我听不清。」
「二皇子殿下——」
我的唇碰到了一处柔软,我立刻收了声。
赵衍笑了笑,骨节分明的手摁在我的唇上,把我的口脂揉开了点。
「别怕,这里都是我的人。」
我偏头看向马车一侧,那里站着的是位伺候皇帝的公公,我有几分眼熟。
「也是我的人。」赵衍轻轻把我的头扳过来,懒散地倚在座位上,「他有把柄在我手里。
「姐姐,你最近真的好忙。我们整整五日未见了。」
是吗?
丽妃最近交给我不少事情做,靖王那边也有书信递来。
仔细一想,确实有几日没见了。
我与赵衍对视,忍不住颤了下睫毛。
末了,我开口:「丽妃要我监视你。」
赵衍并不惊讶,只是缓缓把我鬓边的碎发理好。
「丽妃待你不好。」
赵衍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盘中的酥酪,转手扔到了一边。
他不知从哪里拿了桂花糕,拈起一块喂到我嘴边。
「若我以后当真更进一步,怎么可能善待丽妃安插在身边的人?」
我吃了口赵衍手中的桂花糕,由着他抵在我肩膀上,用头发蹭我。
像狗。
「但我不会这样做的,姐姐。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好不好?」
这下更像狗了。
我拍了拍他的脊背,「好啊,我相信我们衍儿。」
赵衍抬起头,一双凤眼弯成月牙,唇边的虎牙若隐若现。
「李骄,你脸红了。」
……
下了马车,我脸上羞赧和悦的表情立刻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淡漠。
我把压在舌根下的桂花糕吐了出来。
-19-
快到围场时,我回到丽妃身边复命。
丽妃也不问我赵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她只看到我唇角花了的口脂,便很是满意,索性叫我这几天都在赵衍营帐旁伺候着。
午时,皇帝登上祭坛焚香,又说了段激励群臣的话语。
「春狩猎得最多者,赏御赐玄铁宝剑、黄金万两!」
宣布开始的鼓声刚响,一道箭光便已抢先破空。
「中了,中了!」
一旁的小太监激动地大喊,快步跑去将猎物拖到中间。
一只白鹿昏死过去,而那箭矢,居然正正好好插在鹿的一只眼睛上!
众人大惊。
回头看去,赵衍正意气风发地骑在一匹纯黑色的汗血宝马背上。
饶是皇帝,也忍不住拊掌夸赞。
「我儿好箭法!」
赵衍慢条斯理地收起长弓,远远向众人点头示意,而后率先进入林中。
紧接着,众人也四散开来。
-20-
我和几个宫女太监不远不近地跟在赵衍身边。
他几乎箭无虚发。
不一会儿,周围就落下不少野兔、狐狸的尸体,几个小太监跟在赵衍后面捡。
我正走神,赵衍却回头了几步。
黑色骏马停在我的面前。
「你会骑马吗?」
我摇了摇头。
赵衍勾唇看我,然后突然俯下身子,一把将我捞起,稳稳坐在他的身前。
眼前场景变换太快,我忍不住轻呼一声。
「姐姐别怕。」赵衍附在我的耳边低声道。
他握住我的手,带我抓紧了缰绳。
我有些无奈:「好玩吗?好不容易太子不在,我以为你今日要在皇帝面前争个头名。」
赵衍嘴角的笑容丝毫未动,眼神里却浮出一抹嘲弄。
「我这些日子已经够张扬了。再出出风头,恐怕皇帝装也装不下去了。」
赵衍眉眼弯弯:「我倒是无妨。只怕如果皇帝找理由发落我,平白惹得姐姐心疼。」
我一时语塞。
突然,赵衍摩挲着我的手心开口:
「李骄……你当真不会骑马?」
他忽地加重力道,摁得我手掌生疼。
我甩开他的手,羞恼地瞪他。
「我刚进宫时做过洒扫宫女,也在浣衣局洗过衣服。
「我手上有茧才是应该的,并不像你们这些贵——」
话说一半,我突然想起赵衍童年悲惨的经历,停住了嘴。
「我是你捡来的小狗儿,自然不是什么贵人。」赵衍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垂,「我们两个可怜人,合该凑在一起。」
贴得太近了。
我挺了挺背,想要离赵衍远一点。
可就在这时,变故突生。
伴随着一声虎啸,林子里突然冲出来一只黑斑大虎。
-21-
这畜生一口咬在马的后腿上,被赵衍用鞭子狠狠抽了下去。
马受了惊,一下子慌不择路地向丛林深处跑去。
「别慌,抓紧我。」
赵衍揽着我的腰,大腿死死夹住马身来控制住马匹。
而另一边,老虎被抽痛之后非但没有退开,反而眼露绿光,更加疯狂地追在我们身后。
眼见着前面就是山崖,赵衍拍了拍我的手。
「我数三二一,我们一起往侧边跳。」
三、二、一。
我咬牙跳下马,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
赵衍牢牢抱住我,一手护着我的头,一手揽住我的腰。
我砸在赵衍身上,没有伤到分毫。
下一秒,赵衍向老虎连射三箭,正射在老虎面中。
老虎这才终于断了气。
我站在原地发抖,赵衍安抚地把我搂进怀里。
他拍我的头,就像我曾经无数次这样安抚他一样。
「好了,好了李骄。没事了。」
-22-
可春狩的场地都是提前排查过的,绝不会出现这么大的老虎。
更别说那老虎还不怕痛,被打了也继续追我们。
这老虎分明有古怪。
赵衍走近老虎的尸体,掀开它的眼皮看了看。
「有人下药了。」
我皱紧眉头,「是……」
「是皇后。」
赵衍慢条斯理地从袖口里取出一把小刀,指腹轻轻抚过刀锋,似是确认锋利程度。
下一刻,刀刃直入虎皮。
尚存余温的虎尸被径直剥开,鲜血顺着刀锋蜿蜒而下,落在赵衍修长的指节间,甚至溅上了他的脸颊。
他却浑然不觉,仍旧笑得眼尾弯弯,像是做了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我拿这虎皮给姐姐做个毯子好不好?」
我拿手绢轻轻擦掉了他脸上的血迹。
「你怎么知道是皇后的人?」
「之前跟着我们的太监里有人拿着程家的令牌。」赵衍的笑意未减,眸光里却渗着细细密密的寒意。
他微微侧首,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笑意更深了些,声音轻缓得像是在哄人:「不过,这些人现在应该已经断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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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赵衍回去的时候已经天黑了。
可却没人向皇帝那里汇报,也没人外出寻找过我们。
好像身为二皇子的赵衍没出现在晚宴上,反倒是正常的。
我知道从前贵妃被囚一事和皇后脱不了干系,没想到她恨得连赵衍也不放过。
也是,赵衍被贵妃虐待数十年,吃穿用度几乎和乞丐无异。
作为后宫之主的皇后,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阴私呢?
更别提赵衍现在似乎有了和太子争一争的锐气,皇后自然想先下手为强。
至于皇帝……
我想起马车里那张威严的脸,几欲作呕。
到了戌时,丽妃派碧云来给我传话,说让我今夜不用回去伺候了,就跟在赵衍身边。
碧云说这话的时候恨不能把我吃了,眼睛都能射出毒液来。
亥时,赵衍似乎是在营帐里歇下了。
我站在营帐外守着,早春的夜很凉,寒风吹得我手脚冰冷。
我却浑然不觉,脑子里飞速想着近日发生的种种事情。
总觉得似乎有不对的地方。
突然,我听见赵衍在帐里唤我「秋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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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被赵衍捂在怀里,无法挣开。
「李骄,你现在还同我害羞了?」赵衍笑笑,戏谑道,「我小的时候,你大冬天扫完地还要把手伸进我脖子里闹我、冰我。」
我笑了笑,认真地用眼瞄着赵衍的眉目,想从中看到他小时候的样子。
「再说——」赵衍弯着眼睛,神情意味不明。
「丽妃喊你来,可不是要你在门外站一夜的。你这样回去又要挨罚。」
我心里一颤,好像再也无法把眼前人和当初那个脏兮兮的小狗儿重合了。
可下一秒,他就抱了床被褥铺在地上。
赵衍端坐在被褥上,好像从前坐在栖云殿草堆上一样。
「你睡我床上,我睡这里。」
我躺在赵衍的床上,阖着眼,却久久无法入睡。
脑海里一桩桩一件件事情缠绕在一起,过ŧùₙ去的、现在的。
我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松动了,好在很快我就又麻木了。
半晌,赵衍突然开口。
「北边春旱严重,牧民带着牲畜四处迁徙。为着这个,铁勒一部屡屡在北境滋事。
「太子卧床养病,私下却和程家、李家接触不断。他有些急了。」
……赵衍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他又为何要同我讲这些?
我对这些消息并不感到惊讶,但从赵衍口中说出却使我心惊。
赵衍半支着身子,伸手给我掖了掖被角。
「睡吧,姐姐。
「回去之后,恐怕再难有几个好眠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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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狩的最后一日论功行赏,平阳侯猎了最多的猎物,被皇帝盛赞宝刀未老。
平阳侯大笑,而后突然开口,说自己有个不情之请。
「小女前两日见了二皇子殿下的英姿,一直心里记挂,缠着老头子我来开这个口。
「听闻二皇子还未有婚配,不知道我平阳侯家的掌上明珠与之相配如何?」
众人望去,平阳侯府的嫡女薛宛莹身着一身劲装,看上去英姿飒爽,脸上却难得露出些小女儿家的羞赧。
台上的丽妃皱了皱眉,皇帝却神色未变。
皇帝笑了笑,问赵衍:「衍儿,你意下如何呢?」
「感谢平阳侯府的抬爱。」赵衍向平阳侯行了礼。
「只是儿臣似乎在武艺上颇有建树,便也有了征战沙场之心。届时有父皇和太子坐镇中央,儿臣则杀敌战场为我大明开疆扩土,方不负父皇教诲与天下百姓之望。
「只是如此一番,唯恐误了侯女的好年华,因此赵衍不敢应下。」
那头薛宛莹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皇帝打断。
皇帝敲了敲桌子,「我竟不知衍儿还有如此意向?」
赵衍神情坦然:「我自小疏于学问,现在学来也不过能复述背诵些古文,于政事上恐怕会辜负父皇期待。
「因此便想要在战场上建功立业,也好将来辅佐父皇和兄长。」
赵衍一段话回答得滴水不漏。
若不是我知道他私下的种种,都想要给他鼓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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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之后,丽妃第一时间把我单独喊过去,询问我在围场时的情况。
赵衍拒绝了平阳侯的事情让丽妃又喜又惧,心里猜测不断。
丽妃想要赵衍的正妃姓容。
她当然不觉得一个不受宠皇子的皇妃能给容家添光加彩。
可如果是将来凤命加身,那自然就不一样了。
谁知还没等丽妃往赵衍身边塞容家的人,那边平阳侯就捷足先登。
可赵衍为何拒绝?
丽妃神色莫测地看着我,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据实给丽妃答复,说春狩时我与二皇子之间并未有什么。
「什么?!你在赵衍营帐里站了一夜,什么都没发生?」
丽妃一巴掌扇在我的脸上,「废物!空长了这么张有点姿色的脸,勾引人都不会。」
碧云站在一旁看我,眼睛里是止不住的得意。
等丽妃发完一通脾气,我退下时脸已经肿得老高。
「哎呀呀,我们秋蝉妹妹,春狩前还那么得意,怎么回来成了这么一副模样。」
碧云捂嘴笑,语气里满是奚落。
我不理她,自顾自做着手里的活计。
碧云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更加恼怒。
她贴着我的耳朵,阴恻恻道:「还是因为二皇子殿下发现你已经不是处子之身,嫌弃你脏呢?」
我手猛地一顿。
「我之前见过你深夜从栖云殿里出来——
「秋蝉,这废弃冷宫里是有哪个色胆包天的贱侍卫,还是爱玩宫女的老太监,值得你不知廉耻地去夜会奸夫?」
我面无表情,「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我从未去过栖云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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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确实有段时间没去栖云殿了。
之前在丽妃的授意下,我经常来往赵衍的清宴居,因此同他见面也是在那里。
碧云十有八九是不敢确定,想来诈我。
不然她早就捅破此事了。
赵衍近日忙得出奇。
太子的腿疾好了大半,急于在政务上表现自己,朝堂上连连递折子。
又说要兴修水利,又说要减免赋税。
可皇帝却不急不缓,反而分了些政务给赵衍做,惹得众人猜测不断。
赵衍没有推辞,但做事中规中矩。
没出什么差错,却也没什么出彩的地方。
传闻当初对赵衍称赞有加的大学士又暗自叹气,说他「虽文采斐然,实务平平」。
即使如此,听闻东宫里宫人被责罚的次数还是多了不少。
宫女太监去东宫送东西都避着躲着,恨不是仇人替自己去。
丽妃原本计划未成,迁怒于我,将我重新降为杂役宫女,只在霁月殿做些制冰、浣衣的累活。
可她往赵衍那里送了几个容家的远房女子,都被赵衍「请」了回来。
偏偏赵衍还隔三岔五同丽妃询问我。
丽妃无法,只得又故技重施,要我多与赵衍往来。
赵衍多次开口问我,想要我直接去他那清晏居做事。
我屡屡拒绝,说丽妃娘娘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只想跟在娘娘身边。
他挑眉看我,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
我猜他不信。
28.赵衍
我当然不信。
我时常会想,李骄是不是真的没有心?
我拒绝了平阳侯的那日,李骄问我为什么。
她说,平阳侯坐拥晋州精卒,麾下军士骁勇善战。
她说,平阳城有铁矿盐池,还监管两处渡口的关防。
她说,平阳侯很宠这个独女,婚事对我有利无害。
我恨得出奇,恨不能把她锁在栖云殿里,让她日日夜夜只看着我。
但我实则对她无计可施。
因为是我需要她,而不是她需要我。
李骄把我当作养来咬人的狗,高兴时候逗一逗,发现狗有了别的心思就想要扔掉。
但我从小没体会过什么好。
皇帝、皇后、贵妃……
似乎每个人都恨我出生在了世界上。
我被取名「衍」,衍是多余的意思。
我像个多余的幽魂在皇宫里游荡。
在八岁之前,我的世界里只有寒冷、饥饿、疼痛。
直到我在栖云殿遇到了李骄,让我第一次体会到温暖。
我刚开始恶劣地想,如果有天李骄的面具被戳破了,那一定很有趣。
到了后来,我只觉得:无论真情还是假意,我都不在乎了。
只要她一直在我身边。
突然,我的窗外传来三声清脆的叩击,那是我与冷锋约定的暗号。
太子近日来太心急了,在下面小动作不断。
皇帝有些不满,频频让血卫外出做事,想要给太子一点警告。
冷锋连血卫的衣服都没换,就来找我汇报,想必是有大事发生。
看着跪在面前的男人,我又想起李骄来。
她想要什么,我便替她拿来什么。
我要让李骄离不开我。
只是那时的我也无法想到,李骄远比我想象得更加心狠。
不管是对我,还是对她自己。
-29-
到了七月,一声带血的悲号响彻京城,打破了皇宫连日来的平静。
平渡县县丞状告雍州刺史程珣勾结钦差、私吞赈灾粮款。
县丞一路从冀河故道跋涉三百余里,到京城时已衣不蔽体、脚底溃烂。
他跪在午门时,怀里还抱着一个断了气的孩童尸体。
那孩子四肢瘦得贴紧骨头,肚子却肿得很高——
吃观音土的饿殍。
此事一出,朝堂立刻炸开了锅。
从五月起,中西部就连日不雨,各处都传来旱情,其中当属雍州最重。
皇帝两次前往城郊祈雨,皇后也在后宫带领众人诵经祈福,可老天仍然没有降下一星半点。
于是朝廷拨款六十万两白银、五十万石粮食,特派遣赈灾钦差两名,前往雍州赈灾慰民。
这段时间朝前朝后似乎都忙个不停。
先是丽妃同容家捐款十万两白银,得了皇帝的嘉奖,皇帝一连几日都宿在霁月殿里。
后是太子三请四奏要求亲自前往雍州赈灾,被皇帝体恤身体为由制止,直到雍州来信禀报灾情一切向好才消停。
可转眼间县丞泣血的字字句句,让所有人都噤声了。
而雍州的刺史程峋,正是当今皇后的亲堂弟。
-30-
我听到赵衍要去赈灾时的消息时,正在给丽妃梳头,不小心用了力气,弄疼了丽妃。
丽妃却难得没有发脾气。
「陛下还真是偏心……皇后那个贱人生的孩子,就这么得他的意吗?」
丽妃死死抓着手绢,「出了这档子事,居然先免了太子的朝,罚俸一月。」
名为惩戒,实则是免去太子在堂前被御史台攻讦。
事情没调查出来,就先以储君失察、未关心天下疾苦为由把太子摘了出去,只能说皇帝对自己这个儿子还真是用心良苦。
——毕竟此事一出,太子本人就算真的不知情,他的党羽也必定参与其中。
程家经营雍州几十年,雍州官场几乎尽为程氏门生故吏。
如今赵衍奉命前往赈灾,说是龙潭虎穴也不为过。
更何况皇帝只是轻飘飘地任命赵衍为赈灾钦差,让户部拨下五万两白银。
只有五万两白银。
其余的粮食,是要赵衍硬生生从雍州程家那里抠出来。
对皇帝来说,此一行既是对赵衍的试探,也是对程家的敲打。
至于赵衍能不能活着回来,百姓能不能得到安置……都并非皇帝关心的事情。
几十万灾民,也不过是权力交锋的工具。
「罢了。」丽妃把手绢丢到地上,一副乏了的样子,「秋蝉,你同赵衍一起去雍州。
「如果他死在雍州了,本宫还是趁早做别的打算。
「如果他真能把事情办好,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来……那京城真是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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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隼盘旋起飞之时,我和赵衍一行人也启程了。
当时赵衍看到随从中站着的我时,原本笑着的唇角微微一滞,眼底幽深得仿佛掺了墨汁。
他扣住我肩膀的指尖冰凉,带着一丝令人发寒的缠绕感。
「别闹。」他低声哄着,透着一股刻意的耐心,「你不该在这里。」
我没有动。
「你小时候,我给你念《承平政要》,其中说『一丝力尽,便是为民尽责』。」我平静地抬眼看他,「我能做的不多,但也许能帮到你。」
赵衍还想说什么,我缓和了语气,捏了捏他的手指。
「此行太远了——我担心你。」
赵衍垂下眼帘,唇角的弧度缓缓收敛。
「李骄……我有时真不知道拿你怎么办才好。」
难得看到赵衍没有故作开朗地笑,我几日来绷紧的心居然松了一下。
真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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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一连走了四日,然后在武功县的一个小镇歇下了。
到明日再走一程,就到了雍州的治所。
沿途四处都有灾情,但靠着官府的救济,百姓还勉强维系着生活。
只是不知道到盘根错节的雍州,又会是怎样可怖的景象。
我悄悄走到荒僻的地方,吹了声口哨。
一只巨大的海东青盘旋而下,稳稳地站在我的肩膀上。
我从它的脚上取下字条,正要展开,却被一个人牢牢扣住了手腕。
是一个戴着黑斗笠黑面纱的人。
这人低沉着嗓音:「海东青……你说我要是掐死这鹰,二皇子舍不舍得治你的罪?」
我不动声色,另一只手却悄悄摸怀里的匕首。
「我一个宫女,死在这荒山野外都是小事,可耽误了二皇子的事可就是大事了。
「你说是吗——姑娘?」
对面一怔神,我立刻用刀挑开她脸上的面纱。
虽然她有意做了男装扮相,但我还是一眼认出。
——不是别人,正是平阳侯府的嫡女,薛宛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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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第二日,在前往雍县的小路上,我们一行人突然遇到了被匪徒劫持的商队。
赵衍带着的护卫立刻将其解救下来。
这商队原是要往南边贩粮,现在得知了赵衍来历,少东家立刻表明愿意同往,把所带的两万石粮食悉数捐给雍州。
一则是感谢二皇子救命之恩,二则也是行善积德。
皇帝指来的钦差副使薛明薛大人也不禁喜上眉梢,说老天爷都在帮二皇子。
可等到薛明不在了,赵衍立刻换了副面孔。
他笑着看向「少东家」,眼底却漆黑如深潭。
「薛小姐如此大费周章……不知平阳侯是有何指教?」
「还不是你那侍女出的好主意!我还费劲找来些人假扮山匪,就为了不让薛明怀疑。
「至于原因嘛。」薛宛莹含羞带怯地看了眼赵衍,「自然是因为我心悦你,想要帮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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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衍看了我一眼,我低头道:「殿下和薛小姐商量重事,奴婢就先退下了。」
「不许!」
赵衍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
他顶了顶腮,看我好似在看仇人。
是我碍了他的好事吗?可我要走也不许我走。
我只得继续站着。
赵衍面无表情地转向薛宛莹,语气冷若冰霜:「如果平阳侯府连开诚布公都不肯,那便没有合作的必要了。」
「好吧。」薛宛莹耸耸肩,「我爹说你不好糊弄果然是真的。
「如果真能把程家拉下来,平阳与雍州之间的水利权,要从雍州手里还给平阳——届时二皇子立了大功,恐怕也就是你在皇帝面前一句话的事情。」
平阳与雍州接壤,但中间冀河的水利治理权却被皇帝交在程家手里。
不过我和赵衍都清楚,平阳侯想要的绝不只是水利。
两万石粮食说多不多,恐怕只能供灾民吃上两三天。
但对即将抵达雍州的赵衍来说,却是能迅速安抚百姓的良药。
平阳侯此举,恐怕更多是为了以后投石问路。
果然,薛宛莹继续道。
「相比于日后给二皇子锦上添花,我平阳侯府更想做雪中送炭、慧眼识珠的人。
「不过——」薛宛莹话锋一转。
「我喜欢你也是真的嘛。你相貌好、武艺高,若是你愿意娶了我,平阳侯府自然便和你绑在一起了。
「要不要考虑考虑呢,二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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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衍嗤笑一声,薛宛莹也不恼,只在临出门时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以为赵衍会问我怎么遇见薛宛莹的,心中已打好腹稿。
谁知他竟没有问起,只是凑近了问我:「李骄,你觉得我容貌好吗?」
我看了他九年,从瘦小的孩童看到现在长身玉立,是分辨不出容貌好坏的。
不过大概确实是容貌好吧。
毕竟在雍州刺史程峋给赵衍办的接风宴上,连程峋身旁的美妾都频频偷看他。
程峋推了一把那美人,扬声大笑。
「二皇子果然是风华冠绝啊,我看柔姬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献身了。柔姬啊,是我待你不好?」
柔姬娇嗔了一句「老爷」,却从善如流地想要碰赵衍的胸膛。
赵衍避开,一把揽住我的腰,把我顺势按坐在他大腿上。
他语气狎昵:「骄骄儿,刺史大人的好意我不敢推辞,你可不要回去同我吃味。」
我顺着赵衍意,故作姿态地推了他一下,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殿下昨夜才刚刚……现在倒成奴的不是了。」
程峋油腻腻地看我一眼,立刻啧啧几声。
「这娇娇儿果然是娇娇儿,难怪二皇子办差都不舍得把美人留在宫里。也难怪柔姬都不入二皇子的眼了。
「罢了罢了!二皇子有此等美人在怀,程某也就不做恶人了。来,喝酒!」
我红着脸,斟了一杯酒抵在赵衍唇边。
赵衍把着我的腰一口饮尽,一副纨绔模样。
旁人看上去,好像我正细密地亲在赵衍脸侧。
实际我并未碰到他分毫。
我在赵衍耳边冷声:「少喝点,别误了正事。」
赵衍脸上风流的笑意未变,声音里却没有一丝醉意。
「放心。」
-36-
夜深人静之际,我和赵衍避开护卫,走到了程府旁边的小巷里。
正要离开,旁边传来一声轻咳。
薛宛莹抱臂看着我们,「你们去哪?我也要一起。」
她抬起下巴点了点身后的马车。
「我白日换了辆马车,不会引人注意。」
赵衍皱眉,我先他一步上了马车。
不管平阳侯府所求为何,最起码在对付程家的事情上,他们绝对是值得信任的。
薛宛莹瞪我一眼,小声嘟囔了一句。
「到哪都要带着她,真烦。」
不过很快,她就没心思同我置气了。
在城南荒地看到的景象,我想我们三人这辈子都无法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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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皲裂的荒地上,竟然足足藏着几千人。
或者与其说是荒地,不如说是程家造的乱葬岗。
空气中尽是腐臭的味道,一层层白骨堆成小山。
而还活着的灾民却浑然不觉。
他们全部瘦得骇人,双目无神地坐在Ṫü₁地上,甚至分不清他们和尸体。
有孩童抓着地上的枯草塞进嘴里,拼命咽着咽着突然吐出来,干枯的杂草上还带着血。
可白天程峋带我们在城中看的,却是一幅井然有序、灾民正身穿旧衣领粥的场景。
那粥插筷不倒,人人和我们称赞程大人体恤百姓。
只是我当时握住那「灾民」的手,便立刻知道了不对。
真正的农人,怎么会有如此细腻的一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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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婉莹怔怔道:「他们……他们……居然这么多人都还醒着。」
我看了她一眼:「他们怕睡着了被人吃掉。」
薛婉莹好像突然反应过来,瞪大眼睛看着旁边一人嘴里的肉。
她止不住地发抖,几乎张嘴要叫。
我听到远处的马蹄声,一把捂住她的嘴,和赵衍一起隐没在一旁的阴影处。
程家的家丁骑着高头大马,拿鞭子又赶进来一批人。
他们谈笑风生间,还抛入一具具新尸。
「闹事的都赶来了吧?可别再有个破县丞跑到京城告状。」
「怕什么,二皇子收了老爷的银票,来这边也不过是做做样子。」
「说得也是。这二皇子没权没势的,可比不得我们程家的太子和皇后娘娘。他倒是也得敢查!」
几人念叨着晦气,赶完人就迅速离开了。
薛婉莹向前走了几步,却突然踩到了什么东西。
一个眼球被挖去的男人大张着嘴,指尖深深抠进泥土里,正竭尽全力向我们爬来。
我从袖中掏出一粒药塞进男人嘴里。
男人感激地看着我,终于嘶哑着把话说了出来。
「一、一石粮……八斗沙……
「程家赏的、赏的……黄金……雨,浇得白骨……开……红花……」
语毕,男人便咽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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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石粮,八斗沙。
程家赏的黄金雨,浇得白骨开红花。
程峋私吞了朝廷的钱款和赈灾粮,把粮食掺满沙子煮成稀薄的粥发给灾民。
灾民吃不饱,甚至饿得易子而食。
人心惶惶,终于有百姓受不了了,来到程府的高门前哀求。
可程峋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灾民都赶到了荒地里,任其自生自灭!
雍州下设的几个县,更是一粒米都收不到。
那些官员几乎全部同程家沆瀣一气。
但有不从,也被程峋或威逼,或利诱。
只有平渡县县丞拖着一身血到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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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衍回去之后,房里亮了一夜的灯。
可无论城南荒地里的场景多么触目惊心,第二天程峋带我们看的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一大早,程峋便请我们坐上八驷镂金嵌玉辇,说要带赵衍看个好地方。
薛明询问了一句,是否还要去看下设县里的灾民情况。
程峋就立刻往他手里塞了几张银票:「薛大人和殿下远道而来实在是辛苦,雍县看完能和陛下回话便罢,何必一一受累呢?」
薛明眼观鼻,鼻观心,立刻闭了嘴。
一路上马前鸣锣开道,护卫簇拥,甚至打着「雍州府」的大旗,好不气派。
程峋俨然已是雍州的土皇帝。
等到了地方,所有人几乎都惊呆了。
已经将近八月,可白玉雕刻的拱门里,竟然还灼灼盛开着各式各样的珍品牡丹!
程峋得意扬扬:「此处名唤『黄金园』,是程某费心修建了两年才完成的。」
——没想到在雍州,程峋居然修了一个数百亩的牡丹园。
-41-
「这最中心的观景楼叫作黄金台,从上可以俯瞰整个园林的风景。
「这里的牡丹全是奇珍,每一个都价值连城。」
程峋笑呵呵的,「我已经为二皇子和薛大人备好了今年培育出的新品种,等您二位回京城述职时,也替程某给陛下和娘娘送些心意。」
赵衍唇角一勾:「久闻诗句『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我从前还没什么感知,直到今天来了程大人的黄金园,才知道这诗果然不假。」
「不过这牡丹能栽得这么好,」程峋话里有话,「还是因为托了堂姐这母仪天下真牡丹的福气。」
赵衍仍然笑得漫不经心,好像没听出来程峋话中拿皇后提点他一样。
旁边扮成婢女的薛宛莹死死掐着手心,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我在下面踢了她一脚,提醒她注意。
程峋带着众人继续往前走,园中更是处处是修建的水渠与楼阁,奢华得让人感到触目惊心。
只是我越想越觉得哪里奇怪……
我有些入神,袖里的手帕不经意间掉了出来。
程峋替我捡起来,盯着我的脸,笑得一脸猥琐。
「小美人可是看呆了?」
「奴从前家境贫寒,从未见过这般景色,所以才失了态。」我向程峋告罪,一副羞赧的样子,「大人们商讨公事,不知可否准许奴在园中走走看看,开开眼界。」
程峋心中得意更甚。
连皇子身边的人都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可见他程峋比皇子还要恣意!
程峋随手指了两个侍女,让她们陪同我去园中看景。
我朝赵衍比了个眼神,示意他放心。
-42-
程峋邀请赵衍晚上宿在黄金园中,说要让他好好体察一二。
又是一幅歌舞升平、奢华糜烂的景象。
好像昨日在那乱葬岗里看到的,也不过是我们三人的想象。
我借口身体不适,实际悄悄在黄金园中察看。
白日里侍女带我走了不少地方,可还有不少地方是被有意避开的。
建造这么大的牡丹园,甚至过了季节仍然能让牡丹盛开。
这需要的可不只是人力,还有——
!!
我醍醐灌顶,而随着牡丹园越走越深,眼前的景象果然印证了我的猜想。
我咬紧牙关,秉着一口气回到了赵衍住处。
推门进去时,薛宛莹正坐在一旁一言不发,而赵衍则提笔正在案上画着什么。
一幅黄金园的地形图俨然浮现在纸面上。
拿起赵衍手中的毛笔,我在上面寥寥勾画了几笔。
我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以免因为愤怒而发抖。
「雍州旱情原本不该这么严重……
「程峋私改官渠,引了冀河水去灌溉自家的百亩牡丹园!」
薛宛莹猛然起身,目眦欲裂。
-43-
赵衍神色冷硬,却没有惊慌之色。
他指了指画上的一处,「我已经派人查过。赈灾的粮食不在官府粮仓中,而被程峋藏在了此处。
「雍县是程峋的地盘,我们要劫了他的粮食先运去安全的地方。」
我看看赵衍,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平渡县。」
赵衍点了点头。
薛宛莹忧心地问:「那我们现在就和程峋撕破脸皮吗?你们……你们手上兵力充足吗?」
薛宛莹突然闭紧了嘴,好像也意识到这不是能够问出口的问题。
若不是场合不合适,我简直有点想笑了。
赵衍的谋反之意,已经明晃晃写在脸上了吗?
导致一切有着更深欲望的人,都想试试能不能登上他这艘船。
无论是丽妃背后的容家,薛宛莹背后的平阳侯,还是……我。
「不是现在。」赵衍漫不经心道,「但程峋必须死在这里,否则皇帝未必会动他。」
赵衍轻轻摩挲着案上的地形图。
「皇帝老了……做事情总是瞻前顾后,力不从心。便需要我们这些小辈推一推。」
我看向赵衍深邃的眼眸,发现他和我记忆中的孩童已经没几分相似了。
那几分相似,大抵也是他为了哄我故意扮出的姿态。
44.赵衍
我策划了一场大火,烧在程峋牡丹园的最里面,他藏匿官粮的地方。
怕皇帝猜忌,我这次西行带的人手并不多。
我养的大部分私兵都还在京郊未动,血卫中也无人同行。
这意味着这次行动并不安全。
我只想让心腹先护送李骄去平渡县,她却拒绝了。
她说,衍儿,我们兵分两路。
她说,我去带城南荒地的灾民走。
李骄此人非常无耻。
每当她与我意见相左的时候,或做了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的时候,便会唤我衍儿。
在城南荒地时,我看到李骄咬紧了牙关,看着那些老弱病残久不作声。
属实讲,我其实心里并没有什么触动。
我小时候过的也是这样的生活,我也差点饿死在深宫里。
我和容家做交易时,丽妃常用惊惧的眼光打量我。
有次似乎是忍不住了,丽妃抖着手指我的鼻子,说我太过冷血、灭绝人性。
人性……
皇宫里哪个人有人性?
除了李骄。
我根本不想让她去救那些灾民,我接受不了她有任何受到伤害的可能。
那些灾民的眼神我再熟悉不过。
人在濒临死亡的时候,剩下的只有兽性。
更何况还有程峋,还有皇帝派来的薛明,还有一切可能隐藏在暗中对李骄不利的人。
我甚至想说:如果这数万人真的被程峋泄愤杀死,那便是一场惨绝人寰、震惊朝野的大案。
届时皇帝为了平息民愤,程家必死无疑。
但我绝不能说。
不仅不能说,还要让李骄去救那些无关痛痒的人。
李骄想要的是狗,而不是蛇。
从小时候李骄给我念《承平政要》起,我便知道她不仅想我做皇帝,还要我做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
只可惜李骄遇见我还是太晚了。
在无数个栖云殿里跪着抠草皮的日子里,被太监宫女折辱的日子里,我的内里早已溃烂了。
除了李骄以外,我再难对旁人升起一丝触动。
我也佩服李骄。
她受的苦楚不比我少,心也足够狠,但她却总是保留着一丝人性——
尽管她自己也不愿承认。
我时常想,如果李骄是我的亲姐姐或者母亲,那我一定能被她教导成为善良正直之人。
但那也不好。
我想要李骄只看我一个人,这不是对姐姐应该有的心思。
45.赵衍
我放李骄去救那群灾民了。
我从来无法扭转她的决定,她也从来明了这一点。
尽管知道李骄会武,我还是分出大批人去协助她。
所幸薛宛莹提出要和李骄同去,我心知平阳侯有暗中派人保护她。
薛宛莹,也只剩这一点用处。
我们出来的这些日子里,薛宛莹愈发像一团黏糊糊的泥,牢牢缠在李骄身上。
从一开始对李骄恶语相向,到现在哪儿都要紧紧跟随。
将门虎女?我只想把薛宛莹用来挽住李骄的手骨碾碎。
短短几日,李骄暗中帮了她无数次。
从城南荒地回来那天,从小锦衣玉食的薛宛莹吓得发抖,李骄陪她说了半夜的话。
我对薛宛莹的厌恶与日俱增。
只希望此事了结之后,平阳侯把她老老实实关在平阳,永远不再踏出半步。
李骄面冷,总自以为心硬,偏偏行动上并非如此。
平白惹了无关人觊觎。
我不喜欢这样。
李骄只对我一个人好就够了。
46.薛宛莹
我从小到大,从未见过李骄这般聪明勇敢的女子。
如此多的灾民要转移,换成旁人根本不知能怎么做,我们的车马也压根就不够。
但李骄竟让她那只凶猛的海东青领着几十只猛禽,在后面啄人驱赶。
另一边,她又叫人在前面路上骑马撒着硬饼,吸引灾民们不知疲累地向前扑去。
威慑、安抚、引导。
李骄绝不是烂好心的白痴,她是顶顶聪明的女子。
如此这般,便只有重病和幼儿,才需要被我们的人手带上马车。
前面的人呼喊着「老鹰啄人了!」「向前跑有吃的!」,后面的李骄拿湿草燃起熊熊黑烟,骑在马上带头同程家的家丁厮打。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跑出去报信。
当然,我看见黄金园那边也已燃起烈火,恐怕程峋自己也自顾不暇。
我从前以为李骄不过是赵衍宠幸的陪床,空有几分姿色。
可后来我觉得,赵衍这样歹毒的人,哪里配得上李骄?
我自小习武,平阳境内鲜少敌手。
可李骄的武艺,绝对在我之上。
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真正杀过人,我以为我会怕。
但如今我同李骄骑在马上并肩作战,我心中却没有丝毫的慌乱。
身旁的人给了我莫大的勇气,我只想把城南荒地里无辜死去灾民的怨,砍在这一个个程家爪牙的身上。
看到灾民已经远去,我和李骄对视一眼,且战且退。
突然,我听到李骄高喝一声「薛宛莹」。
我回头,看见一支箭直冲我而来!
眼见着这箭就要射中我,李骄猛地抽了一鞭子马,赶在我前接了那箭。
我眼睁睁看着那箭从她背后贯穿。
李骄——!!!!
47.薛宛莹
我已经记不清我是如何抱着李骄到达平渡县的了。
那是我这辈子骑马最快的一次。
下面的人同我汇报,说在黄金园里只剩下十万石粮食,其余早已被程峋高价卖给粮商。
可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死死抓住那人的衣领,「找我爹!!!快!!把平阳最好的医生喊来!!我要救李骄!!!」
我小心翼翼地把李骄放在床上,又大吼着捉来随行带的医生。
看着李骄肩膀上的血窟窿,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从未这么怕过。
我怕李骄那双好看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
赵衍冲进营帐的时候,眼睛里全是血丝。
他的目光扫过我时,眼神中的阴冷沉沉地压了下来,我几乎快要站不住脚。
我知道,他此刻是真的想要我死。
48.薛宛莹
「我不杀你,是怕李骄醒来生我的气。
「你这条命,是李骄救的。」他的声音低沉冰冷,面容几乎扭曲,「要是她醒不过来,你也不用活了。」
赵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仿佛要将我活活剥开。
程峋死了。
他头颅被赵衍一刀砍下,高高挂在雍县的城门上。
原本程峋私卖官粮、威逼官员的罪证并没有找到,不能这么轻易死掉的。
但李骄躺在床上不省人事,赵衍似乎失去了理智一般。
雍县被赵衍和我的人铁桶一般控制着,暂时没法去京城传信。
可皇帝那边知道程峋死讯是迟早的事,更别提程峋还是皇后的亲堂弟。
稍有不慎,赵衍此举就能被定为意图谋反。
赵衍看似还提着一口气,实际上已经疯了。
不知他何时养的私兵,如今竟然就在雍州招摇过市。
大批程家的人被赵衍私刑拷打,凄厉的惨叫声久久不绝。
我原本还怕薛明去给京城传信,可赵衍竟然直接砍下一条薛明的胳膊威胁他!
我看着赵衍用指腹随意擦去手上血迹,眼神淡漠地对薛明道:「你的胳膊是在捉拿程峋时,被程峋所伤。记住了吗?」
薛明惊恐地点头,竟是吓得直接失禁了。
赵衍行事之狠辣,令我触目惊心。
可每到夜里,他又衣不解带地守在李骄身旁,连药都要自己挨个试过再喂给李骄。
赵衍倚在床边,温温柔柔地对着李骄询问,问她是不是睡得太久了。
我每每看着,只觉得无比骇人。
赵衍笑着威胁我,语气令人毛骨悚然。
「等李骄醒来……你应当知道,什么该对她讲,什么不该对她讲。」
李骄手里好似有牵制赵衍的缰绳。
一旦李骄不在,赵衍做事便彻底无所顾忌。
我被赵衍从李骄身边赶走,他让我领人去开设粥棚、安抚灾民。
我原本坚持想守在李骄旁边。
可赵衍看了我一眼,眼底黑沉沉的,似乎在压抑着某种情绪。
他沉默片刻,眼底很罕见地划过一丝迷茫。
赵衍低声道:「否则李骄醒来又要忧心。」
49.薛宛莹
灾民对赵衍感激涕零,说二皇子是青天大老爷、是真龙下凡。
可李骄仍旧昏迷着,他几乎连面上功夫都快装不下去了。
程峋剩下的十万石粮食解得了近渴,解不了远忧。
眼看着粮食快要见底,赵衍寄回朝廷的信却一直石沉大海。
没有罪证没有审讯,直接私杀了雍州刺史……这些哪里能写给皇帝看?
至于借粮求援的话语,皇帝通通像瞎了一样视而不见。
西部一带皆是旱情,我爹那里也拿不出可供几十万灾民的口粮。
除非越过京城,向北边南边借粮。
可是谁又会愿意?
更恐怖的是,赵衍大概并不在意雍州的灾民……
他如今做的种种,不过是因为这些是李骄所想。
倘若再这样耗下去,赵衍恐怕会直接拥兵北上、血洗大明。
他脑里好像绷着根弦,可那弦时刻摇摇欲坠。
我爹是想要从龙之功,可也不是如此这般!
此时谋反,受苦难的只有沿途的百姓。
我愈发焦头烂额,几乎整日整日睡不着觉。
直到第八天的时候,李骄屋里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姑娘,姑娘她睁眼了!!!」
-50-
我睁开眼的时候,先是看到死死盯着我的赵衍,而后又看到了身边围成一圈的医正。
赵衍眼底深陷、鬓发凌乱,眼睛红得吓人,像是几夜都没阖眼了。
他轻轻笑了一下,笑得却很难看。
赵衍嗓音嘶哑,似乎用尽全身力气:「李骄,你要是再不醒,我就……」
我感觉自己身上剧痛难忍,似乎又快要昏睡过去,连忙抢先说出最重要的事。
「靖王的运粮队伍扮作胡人商队,算算日子快要到了。
「如果有人寻我,你切记……」
话还没说完,我便又昏了过去。
-51-
再后来,我是被薛宛莹的哭声吵醒的。
她看到我睁眼,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可一张嘴,眼泪更似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哗啦哗啦落下来。
外面人听到声音闯进来。
我一抬眼便看到赵衍,还有他身旁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青年。
我的海东青正稳稳地站在青年肩上。
赵衍迈开一步,跪在我床边握住我的手。
「李骄,靖王的粮已经运来,各处百姓都已经安置好了。
「改道的冀河已重修水利,不会耽误今年的秋种。
「我找到了程家私贩官粮的账本,还有下面官员、百姓藏起来的血书——程家再不可能翻身了。」
我摸了摸赵衍的头发,努力扯出一个笑,「衍儿,做得好。」
站在一旁的青年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我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虽然一直有书信来往,可我们已经整整十六年不曾见面了。
一直沉默着的青年突然开口:「你答应我的并未做到。你没有照顾好自己。」
赵衍弯起嘴角,不动声色地侧身挡住了青年的视线。
「姐姐,你病还未好,还是要多多休息。我让闲杂人等都退下。」
青年古怪地看了赵衍一眼。
我有些无奈地看向赵衍。
「衍儿,这是我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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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海东青给靖王递信时,没想到来的人会是李翊。
李翊已是燕州军的都指挥使,按理说此行不必让他亲自护送粮食。
看来靖王是打定主意要和赵衍牵上线了。
我十岁时家破人亡,靖王在京城的旧故费尽心思才把我和兄长偷偷救了出来。
十二岁我进了宫,长我两岁的兄长便随靖王去了燕州从军。
多年未见,兄长比记忆中的时候更加沉默寡言,眉心也增添了一道战场上留下的疤痕。
可他对我的关切,却仍然同这些年在信中一样。
他看着我肩上的伤口久久皱眉,但他知道他无法劝我停下。
因为我们都不能停下。
唯独临分别时,他郑重其事地提醒我,要我小心赵衍。
兄长说,赵衍此人狠辣无道、心思深沉。
我并非不知。
只是若养的狗不会咬人,那又养来作何?
-53-
我的伤口没有养好,赵衍和薛宛莹便不许我回京。
在雍州,我难得过了一段可以称之为悠闲的日子。
白日里,我和平渡县的官员一起去街上给百姓施粥。
到了晚上,赵衍又要拉着我,一点点看我把药喝下去。
雍州要处理的烂摊子烦琐,赵衍却好似感觉不到疲累一样,整日缠我缠得紧。
有时恍惚间,我会觉得我们又回到了当初在栖云殿的日子。
只是这样的时光终究只是暂时的。
就像赵衍也绝非十年前的模样。
周围人在赵衍的吩咐下对我三缄其口,连薛宛莹也犹豫着不敢对我讲。
但对于赵衍的雷霆手段,我并非全然不知。
毕竟雍州府日日夜夜流血哀号,我就算想装作不知道也难。
程家的雍州,现在已然是赵衍的雍州了。
-54-
到了九月中,我们一行人终于班师回京。
当初在城南荒地爬向我们的男子,原是雍州府的主簿。
他死前对我们念的那句实则另有玄机。
「黄金雨」是指程峋牡丹园的那处黄金台,程家私贩官粮的账本就藏在其中。
「白骨开红花」说的是城南荒地,白骨下面藏着张雍州官民的血书。
这两样罪证被赵衍呈在堂上,一时之间朝野哗然。
程家倒了,京城要变天了。
皇帝口头嘉奖了赵衍一番,又将牵扯到的其余程家人连贬数职。
就连皇后的亲哥哥,如今的吏部尚书程文谦,也被贬到西南做官,彻底远离了京城的权力中心。
虽然赵衍没得到任何赏赐,反而立刻被摘了钦差的名号,但一时之间,二皇子的名号也在京中风头无两。
在这种情况下,几乎没受到牵连的太子本人,却在朝堂上晕倒了。
-55-
太子病得突然,一连数日高烧不退,连太医院都束手无策。
皇帝来看过两次,各类名贵药材不要钱地往东宫赏,可太子还是未见好转。
皇后慌了神,下令要人在宫外张贴告示,遍访名医,只求把太子医好。
丽妃提起这事时,脸上满是讥笑。
「病秧子就是难堪大用。皇后还在外面寻了个医生,说要拿母亲的血做药引才能医好太子。
「我今日去给皇后请安,她那胳膊上全是伤口,太子不照样没好一点?真是疯了。」
丽妃没说几句,小顺子忽然来报,说清晏居那边做了糕点,派人来送给丽妃尝尝鲜。
丽妃上下打量我:「这哪是来给我送糕点的,分明是二皇子来我宫里请人了。」
丽妃笑了笑,嗓音柔和,「秋蝉,你以后得了二皇子殿下的好,可别忘了是谁给你搭的线。」
「娘娘大恩大德,秋蝉永不会忘。无论如何,秋蝉都是娘娘的人。」
我屈膝要跪,丽妃却一把把我扶起来。
「秋蝉呀,你跟着本宫这么多年,本宫一向是把你当妹妹的。哪有妹妹跪姐姐的道理。」
我面上作出一副惶恐的模样,丽妃神色愈发满意。
我起身告退时,身后碧云向我投来阴毒的眼神。
-56-
不知赵衍是如何吩咐的,清宴居从宫女到太监,无不对我客客气气的,一路告诉我赵衍正在何处。
我看到赵衍时,他正和一个黑衣人在议事。
见我走来,赵衍挥了挥手,那人便退下了。
我看见赵衍书桌上有封信,信上标识正是靖王平时所用。
一切都如我计划中的样子进行。
赵衍见我看那信件,轻笑一声,随手便要翻开。
「李骄,你好奇便看。我没什么需要瞒你的。」
「我没什么要看的。」我一把扣住赵衍的手,把信重新合上,「只是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了,我在想今年不知是否还能给你过生了。」
赵衍的生日和太子是同一天。
往年太子的生日总会在麟德殿大办一场,而赵衍的生日,则只有我在栖云殿给他煮的一碗长寿面。
「自然还是和从前一样。」赵衍凑近我,虚虚地将我环在身前。
他勾着嘴角,好似心情很好。
「姐姐,这是你给我过的第十个生辰了。」
我想推开他,却没有推动。
赵衍的脸埋在我的肩窝里,鼻尖轻轻碰到那处在雍州被箭贯穿的疤痕。
他笑得乖顺,语气里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只要你待在我身边……你要什么我都替你拿来,好不好?」
-57-
十月初七,帝后携手,亲自为太子的生辰主持仪礼。
太子面色红润同帝后致辞,一下子便打破了近日来太子身体愈发不好的传闻。
只有寥寥几个东宫的侍人知道,这是太子强灌下烈药,才在短时间内退了烧,硬撑着参加了仪礼。
太子高烧时间一天长于一天,连能清醒的日子都少。
各种法子都试了,可还是没有任何好转。
皇帝在麟德殿上亲手给太子斟酒,给足了太子面子。
下面众人面色无异,实则心底都在暗自揣测。
但在欢庆之时,皇帝的话突然犹如一记重雷砸下。
「朕已拟好传位诏书交由亲信之人,待朕百年之时,此人会将诏书拿出,宣布继位之人。」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如果是太子继位,那这诏书是否是多此一举?
二皇子立功归来,皇帝却没有任何嘉奖。母家没有任何势力的落魄皇子,就算继位也是被众臣蚕食干净的下场。
三皇子尚在襁褓之中,以后如何都还没有定数。
皇帝此举究竟是什么意思!
太子把拳头握得吱呀作响,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受控制。
-58-
而我知道这个消息时,正在栖云殿给赵衍庆贺生辰。
来人给赵衍汇报时,赵衍避都不避,我便只能一同听着。
诏书……
赵衍看我走神,低低地笑着唤我:「李骄,你不是来陪我过生的吗?我的面要冷了。」
我尴尬地把碗向前推了推,「抱歉,衍儿。是我的不对。
「你……许个心愿吧。」
赵衍直勾勾地看着我,「我要和李骄年年如今日,岁岁有今朝。」
我侧头避开他灼热的视线。
「愿望说出来的话,神明就不显灵了。」
「神明……世上哪有这种东西。」赵衍似笑非笑,「我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是靠自己抢来。」
这话有点太不吉利,指向意味也太过明显。
我刚想说些什么,外面却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我一皱眉,拉着赵衍躲进了一旁的柴屋里。
而从缝隙里看到来人时,我的眼睛不禁睁大了。
——本应该在麟德殿上的太子,此时竟和贵妃一同出现在废弃已久的栖云殿里!
-59-
贵妃痴痴地盯着太子,眼里满是心疼和爱意。
「睿儿……」
太子有些不耐烦,「贵妃娘娘,你说你有办法治我的病我才来的。
「我们从前并没有多少交集,我想还是不要叙旧,直入主题吧。」
贵妃一副受伤的样子,神情闪烁:「怎么可能没有交集!睿儿,你可是我怀——」
「药呢?」太子皱着眉开口打断,「麟德殿那边还都在等着我,我居然真的相信一个疯婆子的话来这里。」
贵妃哀哀切切地掏出一个碗来,紧接着,她居然拿着一把小刀割开了自己的手臂!
血一滴滴落下,刹那间,太子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药引!
太子面色狰狞,眼珠几乎要爆出:「你,你!」
「睿儿,为娘没办法啊!」贵妃嘶吼着哭出声,「皇后害死了我的第一个孩子,早晚还要害死我的第二个孩子。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为娘对不起你……都怪我喝了早产药,才害得你落下一身病根。
「可是,可是。倘若不是我把你和那个毒妇的孩子换了,皇后她绝不会ţű̂₀要你好过的!」
怪不得,怪不得贵妃一直对赵衍如此虐待。
我原先还以为只是因为她恨皇帝,原来赵衍竟是她仇人的儿子!
可是赵衍的亲生母亲,更是屡次对他痛下杀手!
我握紧了赵衍的手,可他却神色淡然,只是轻轻摩挲着我的指尖。
「我没有母亲。不管是谁。」赵衍在我耳边轻声道。
那边太子好像回过神来,眼中晦暗不明。
他一口将那碗血饮尽。
「母……贵妃娘娘,此事还有别人知晓吗?」
「没有了,绝对没有了。」贵妃热切地看着太子,语气小心翼翼,「睿儿……母亲能抱你一下吗……」
太子温和地张开双臂,好像真是为人子一样。
可下一秒,他的手死死勒住贵妃的脖子,青筋毕露。
太子一张脸上满是阴沉,他不住地重复着。
「笑话,我是当今皇后的亲生儿子,是名正言顺的太子……」
贵妃惊恐地在太子手上断了气,到死都没能闭上眼睛。
-60-
太子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叫人把贵妃的尸体拖了下去。
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裳,离开了栖云殿。
我和赵衍从暗处出来。
「衍儿……」我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口。
赵衍轻轻摘下我发间的一片落叶,有些奇怪地看着我,「李骄,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我还没吃完长寿面。」
面早就冷了,油花惨淡地漂在上面。
「我再去给你重新做一碗。」
赵衍却拦住了我,「不必。」
他一筷一筷夹着那碗冷掉的面,好似在吃着什么珍馐美味。
就在贵妃尸体曾经躺过的不远处。
赵衍又像条狗一样看着我。
「李骄,明年生辰你还要煮面给我吃。不只明年,每一年都要。」
我不知怎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我原本可以胡乱把话题岔开,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
我独自回到霁月殿时,总觉得身后似有一个身影。
猛地停下,一抹粉色衣角出现在我的余光里。
我故作不知,继续向前走。
-61-
第二天传来消息,贵妃在景阳宫中自缢了。
这消息并没有激起多大水花,毕竟贵妃已经疯了好久了,有这样一日似乎是迟早的事。
后宫反倒把目光放在了赵衍身上
——贵妃薨了,风头正盛的赵衍会被皇帝过继给谁?
丽妃大喜,似乎对此事已经胸有成竹。
「赵衍近日对容家爱答不理,给了我父亲几次冷脸……」丽妃冷笑一声,「我原本还怕再出什么变故,幸好贵妃死得如此及时。
「这下二皇子就算不想和容家绑在一起,也别无它法了。
「待本宫成了太——」丽妃顿了下,还是把后面那字吞了下去,「我定要教后宫这些贱人好看。」
我和碧云在丽妃身旁应和着。
丽妃瞥了我一眼,「你也是不争气。
「和二皇子相处那么久,连个陪床都没当上。二皇子从未同我开口要人——」
丽妃看向碧云,「早知道还不如当初让碧云去,指不定就当上二皇子的侧妃了。」
碧云对我嗤笑一声,一副看不起的模样。
我交班时,碧云刻意绊了我一脚。
我只当没有这人,想要大步离开。
「秋蝉!你这死人!」碧云狠狠跺脚,「不过得了二皇子几分青眼,倒是装腔作势起来了。」
……
当夜赵衍约我在栖云殿相见,我以有事为由推拒了。
62.碧云
秋蝉她完了!
这个贱女人,不知道用了什么妖法。
先是得到娘娘青眼,竟然同我一样升到一等宫女;
再后来连二皇子殿下都多看她两眼。
她算什么东西?!
旁人不知,我却知道殿下一直不愿将她收入房中的真实原因。
因为她早已失了贞洁!
我从前曾看见她夜半从栖云殿出来,定是与不知ťū́₅道从哪里来的奸夫私会。
只怪我没能抓个现行。
后来这贱人搭上二皇子殿下后,便不再去栖云殿了。
哼,这贪图富贵的贱女人。
可惜二皇子根本不要她,想必也只是为了让娘娘安心而已。
直到昨日,我又看见秋蝉独自从外面回来。
那条路正是去栖云殿的路!
她一定是又和奸夫联系上了。
果不其然,今天晚上她又偷偷出了霁月殿。
这次我必然叫她身败名裂。
我喊来了管事嬷嬷,其间还惊动了丽妃娘娘。
娘娘大怒:「难怪二皇子那边一直没个动静,这岂不是让二皇子以为我是在折辱他?!」
我表面上义愤填膺,实则心下ƭű̂ₑ窃喜。
我领着众人一路前往栖云殿,果不其然看到了秋蝉的身影。
她这次必死无疑。
可当另一人转过身时,我竟惊得忘记了说话。
——秋蝉旁边的奸夫,居、居然是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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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宫人秋氏贞良端静,久侍内廷,恪尽职守,今封为婕妤,迁居淑庆宫,着录《玉牒》,赐金册金宝,以昭恩宠。
二皇子秉性端方,惜其生母逝于非命,孤露无依,乃择宫中贤淑之人以教养。
今封秋氏抚育二皇子,奉以嫡母之礼,谨守训诲,敬循宫规。
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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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云太蠢,有什么都写在脸上。
我稍加引诱,她便上钩了。
那日我端着贵妃的旧衣与皇帝「偶遇」,诉说刚入宫时贵妃有恩于我的旧事。
果不其然,皇帝不仅没有怪罪我,还要和我同去栖云殿缅怀贵妃。
而这一去,便被气势汹汹的丽妃等人捉了个正着。
皇帝自然不可能是奸夫,盛怒之下便为我封了妃。
当然,他更重要的目的是给风头太过的赵衍认一个低贱出身的养母,从而避免赵衍和丽妃背后的容家结党。
皇帝瞌睡了我便递来枕头,他感激我都还来不及。
为了显示这并非对赵衍的折辱,皇帝往我这里赏了不少好东西,且封妃的第二夜就要宿在淑庆宫。
可到了夜晚,爬上我床榻的人却不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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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骄……你可真狠啊。」
我猛然回头,看见赵衍正立在我床头。
他的影子被烛火拖得极长,神情不分明地隐在暗处,胸膛随着话语慢慢起伏。
「我原先只知道你想做我姐姐,没想到你还想当我的母妃。」他声音低哑,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紧接着,我的下颌便被他紧紧扣住。
我侧过头,看见皇帝此刻正晕倒在外面的金漆圈椅上。
「衍儿,这对你不无好处。」
我面色平静,「一则我可以与你里应外合,二则可以更好调查传位诏书一事,三则还使你免受容家掣肘。
「你在气些什么?」
「好,好一个一二三。」赵衍低笑了一声。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底暗潮涌动,「你为了报仇,连自己都能算计进去。我是不是该夸你一句好呢?」
我神情一动未动。
有这一天,不过是早晚的事。
「你都知道了。」
「你从来也没想过瞒着我。」赵衍伸手抚过我的脸,动作温柔得近乎错觉。
可下一秒,那手就放在了我的脖颈上,似乎微微用力便能剥夺我全部的空气。
「李骄,我有时候真想杀了你。」
赵衍在我耳边呢喃,「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我也再不用看你的虚情假意。」
66.赵衍
十年前,我和李骄见的第一面,我便知道她是有所图谋。
她那时本想转身就走,却在看到我的玉佩后留了下来。
那是只有皇子才能佩戴的玉佩。
只是她想同我演,我便不去拆穿她。
刚开始,我只想看看李骄到底能装出什么样子来。
可到最后,我却连一颗心都被她骗了去。
她从一开始便告诉了我她的真名。
李骄——曾经的丞相李伯安之女。
李伯安曾贵为太傅,教导过皇帝、靖王等一众皇子。
但在夺嫡之争里,李伯安久久不愿站队。
甚至于靖王能安然无恙地居于北境,都是李伯安同先帝谋划的,只为避免皇帝继位后残害手足。
只是如此一来,皇帝继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清算李家。
程家与李家久不对付,皇后亦没少在其中推波助澜。
于是崇宁元年,清廉一生的李丞相被诬贪腐渎职、卖官鬻爵、结党营私等共计十桩罪责,抄了全家。
李骄要报仇、要翻案、要手刃杀父仇人,所以她利用我。
我对此甘之如饴。
可是整整十年了。
我原本以为,假意中到底会有一丝真情。
我曾经固执觉得:李骄告诉我名字,是因为她信任我。
可如今我才知晓,那不过是她给「二皇子」的投名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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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衍笑意更深,眼底压抑着某种病态的执念。
「你不过是不信我罢了。」他冰冷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脸颊。
「你怕皇帝当真要把皇位传给我,怕我为了名正言顺而不弑君。
「你怕我因为皇后是我亲生母亲而心慈手软,你怕我不杀她。」
赵衍叹气,唇几乎贴着我的耳廓。
「李骄,你把我当狗,怎么却连自己的狗都不相信?」
我的心思被赵衍尽数说出,我也再没了和他表演的心思。
我的脸一下子冷下来。
我嗤笑一声,「狗会爬主人的床吗?养不熟的野狗。」
赵衍低低笑出声来,那笑声一点点扩大,最后他笑到连肩膀都在微微颤抖。
「李骄,你终于不在我面前再装那副谨小慎微的模样了。
「不对,我该叫你什么?」赵衍轻轻重重地揉着我的耳垂,「姐姐,还是……母妃?」
如果当初知道赵衍这么疯,我真该好好掂量一下到底是不是要惹这个麻烦。
一道寒光闪过,我袖中的匕首直直地向赵衍胸前刺去。
可他却没有同我预想的那样躲开,甚至手还放在我的耳边揉捏。
于是我猛地收力,匕首在离他心尖一毫处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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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赵衍勾起唇角,甚至微微俯身贴近我,「做儿臣的,为母妃死也是心甘情愿。」
我面无表情,手上的匕首仍稳稳拿住。
可随着赵衍越贴越近,眼见那把锋利的匕首就要刺进他的胸膛,我卸了力气,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赵衍把手指插进我的指缝里。
我冷声道:「你滚吧,我便当你从未来过。」
「李骄,你现在是可以想办法杀了皇帝皇后,可李家的案子呢?你自己的性命呢?李翊可就剩你这一个亲人了。
「太子生着病的时候,皇帝突然说有传位诏书一事;现在太子病好了,他比任何人都要急。他已经在联系程家旧故和容家了。」
赵衍的指尖冰冷,我总觉得自己好像被蛇缠上了,偏偏他还总觉得我把他当狗。
随着赵衍越贴越近,我终于忍不住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
「够了。既然你现在唤我一声母妃,便从我床上滚下来。」
赵衍的脸被我扇向一侧,可他却没恼,反而笑出了声。
他亲昵地顺势蹭了蹭我的手,把唇贴在我的掌心里:
「母妃,你不能只让狗咬人,却不给狗好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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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阴影笼罩过来时,我以为赵衍会做些什么,可他只是轻轻贴了下我的额头。
轻得不像一个吻。
「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养狗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赵衍临走时这么对我讲。
我看着他的神情,只觉得一切都变得不受控制。
皇帝醒来时,只以为自己是过于疲累睡了过去。
但我却隐隐看见,他的发缝间似有一个针孔。
三日之后,皇帝突然在议事时吐出一口黑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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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病得越发严重了,宫里一阵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终于在一日夜间,皇帝紧急传唤太子和赵衍,要求二人同在养心殿侍疾。
我焦急万分,却无论如何都联系不上赵衍。
我同靖王传讯,却收到了靖王已在京城的回音。
——赵衍这是要反。
太子和赵衍整整在养心殿待了三日。
直到第四日里,三皇子的生母兰嫔突然来到我的淑庆宫中。
我和兰嫔平日里几乎没有任何交集,她此时突然找上门来,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只是兰嫔一开口,便说是奉了赵衍的命令,说要带我去看场大戏。
我谨慎地跟在兰嫔身后,直到看见她腰间的香囊,突然间福至心灵。
——那香囊,我曾在赵衍身边的黑衣人身上看见过。
「三皇子……」
「并非皇帝的子嗣。」兰嫔向我行了个礼,「多谢殿下,曾经救我夫君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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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嫔带我走过一条密道,最终到达一处屏风后。
而屏风那面,竟然正是皇帝的养心殿!
此时此刻,太子正倒在血泊里,已然断了气。
皇帝躺在床榻上,赵衍则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好!好!好!真是朕的好儿子。」
皇帝每说一句话,便不住地咳嗽,似乎大限将至,但他看起来却神采奕奕。
「太子同容家的兵都围进了宫里,却没想到还是比你棋差一着。」
赵衍似笑非笑:「你活了大半辈子,到头来几个儿子个个盼你去死。」
皇帝嗬嗬笑了两声,嘴角溢出猩红的血沫,可他却全然不以为意,反倒像是在欣赏一件得意的作品般,满意地打量着赵衍。
「朕原以为,能坐上这位置的人,只有太子。可后来朕发现朕错了!」
他撑起半个身子,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皇帝的嗓音因为剧烈的咳嗽而沙哑不清,可他眼里那抹光却越发亮了几分。
「虽然你出身卑微,可朕这些儿子里,居然是你……最像朕。
「太子……太子终究是太蠢了,他虽野心勃勃,却不够狠,不够……沉得住气。
「哈哈……哈哈哈哈……」皇帝的笑声断断续续,仿佛连气都快笑尽了,「衍儿!朕的诏书上,写的正是你的名字!」
赵衍低低笑了一声,眸色不明,「哦?是吗?」
「我原先还怕自己子嗣稀薄,太子难当重任。可如今有你继位,为父也算可以瞑目了。」
皇帝艰难地翻了翻身侧的枕头,一只颤抖的手从枕下摸出一卷诏书。
皇帝喘了几口气,似是用尽了所有力气,语气却仍旧带着几分帝王的威严,「朕唯独有一个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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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衍这才微微挑眉,唇角依旧带着那抹讥诮的笑意,「条件?」
「皇后与三皇子……你不能动他们。」皇帝眼神幽深,透着最后一丝强硬,「她毕竟是朕的发妻,三皇子……还是个孩子。」
「我自然不会动三皇子——我为什么要杀一个与你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呢?」
皇帝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那抹笑意彻底僵住,整个人仿佛被钉在榻上。
「至于你的发妻,则必然要给你殉葬,才好显示你们二人的恩爱。」赵衍缓缓道,「在你熏香里下了十年药的发妻,就是她让你无法再有子嗣的呀。」
皇帝的手猛然攥紧床榻上的绸缎,浑浊的眼中布满血丝,怒意翻涌,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
可他此刻身体衰败,气力微薄,甚至连挣扎都显得无力。
那道染着血的诏书就这样从他手中滑落,掉到了地上。
赵衍没有去捡那道诏书。
末了,他淡淡开口:「你以为我费尽心思,是为了坐上这个位置?」
皇帝的瞳孔微微颤动,苍白的嘴唇翕动着,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赵衍终于露出一分真心实意的笑来。
「李骄,你可看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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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衍从屏风后握住我的手,一步步带我走到殿前。
与此同时,恢宏的殿门突然被打开。
我看到无数群臣正候在殿外,中间还有几张熟悉的面孔。
而在群臣之外,举着「衍」字大旗的士兵正将整个皇宫牢牢围住。
赵衍勾了勾唇角,抬手一招,身后立刻有人呈上一份崭新的诏书。
他接过诏书,将其举过头顶,随即缓缓地跪在我面前,神色恭敬而肃然。
赵衍疯了吗!
饶是我,也没想到赵衍会有如此举动。
可他却贴近我,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同我耳语。
「旁人都说我心狠手辣,泯灭人性,恐怕你也是这么觉得——这样的我,如何成为你李骄想要的那种好皇帝?
「所以你这皇帝你来做。」赵衍忽而一笑,好似回到十年前我第一次让他多笑笑的时刻。
「我便只做你李骄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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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榻之上,皇帝双目睁得极大,仿佛要裂开一般,他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他盯着赵衍,仿佛看着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又像是第一次真正认清自己的儿子。
赵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李伯安之女李氏骄,秉性仁德,才智卓绝,筹谋天下,堪为人主。朕深思熟虑,遂传位于李骄,嗣登大宝,统御九州。自即日起,普天同庆,文武百官共贺新帝。」
「你……你……」皇帝喉咙里发出破碎的音节,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
突然,他猛地喷出一口黑血,整个人僵直着倒在了榻上,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75-
赵衍淡淡地收回目光,看向殿前的众臣。
一人似乎再也忍不住,突地站了出来。
「此事荒唐至极!老臣万万不能——」
话未说完,一道银光划破空气,带着森冷的杀意。
赵衍甚至没有正眼去看,只是抬手一甩银刀破空,血光乍现。
那人的声音戛然而止,旋即「砰」的一声跪倒在地,脖颈间血流如注,片刻后便了无生息了。
赵衍慢条斯理地擦拭刀身。
他抬眸环视群臣,轻声笑道:「还有人有意见吗?」
大殿之外,一片死寂。
此时,台阶下的薛宛莹率先向前一步,双膝跪地。
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臣等恭迎新皇登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紧接着,宛如潮水一般,跪地之声此起彼伏,满殿衣袂翻飞,所有人尽数伏首,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浪一层层叠起,汇聚成震耳欲聋的朝拜之声,在恢宏的殿宇中回荡不休。
-76-
「李骄,我曾说过。你想要什么,我便都给你拿来——
「只要你让我一直待在你身边。」
赵衍微微俯身,执起我的手缓缓牵向那象征至高无上的龙椅。
「陛下,请登基。」
【完】
番外 1.赵衍
李骄刚登基时,李翊总是话里话外试探我。
怕我后悔,怕我对其妹不利。
我觉得好笑,又不免有些自得。
他们兄妹二人年少分别,如今已过去太久太久。
李翊对她,并不比我对她的了解。
毕竟只有我与她二人,是真真切切在那吃人的皇宫里相依为命数十年。
倘若我登基为帝,我用什么才能留在她身边?
情人、爱人、儿子……
这些对她来说恐怕都算不得什么。
我要当她李骄手里最利的刀。
当她脚下最忠的狗。
我要她永远、永远、永远离不开我。
番外 2.李骄
大仇得报,可为了报仇养来的野狗,却再也甩不脱了。
赵衍并不在意我视他为狗,他甚至颇引以为傲。
「狗又如何?我只知道, 你现在离不开我。」
这疯子。
我确实离不开他。
赵衍总说他自己冷血,可在仇恨中生活了十几年的我未尝不是如此。
就像我和他的相识, 也只是缘于利用。
既然如此,赵衍这么趁手的一把刀,我又何故要扔掉?
我继位之后, 他替我东征南越,北伐漠北。
朝堂之上又替我铲除皇帝余党,血洗不臣。
他甚至没有任何爵位, 只接了血卫总使的职位, 以此避免了任何摄政的可能。
他不言功、不诉苦, 只在床榻间悉数奉还。
我以为自己对他只是利用。
可当赵衍在漠北三日夺五城,重伤昏迷后, 我却连夜策马出了京城。
「李骄,你怎么来了?」
赵衍看着我,嘴角微微上扬, 像是习惯性地要说些什么戏谑话语, 可终究只是轻叹了一声。
他轻声道:「别哭。」
当看到赵衍浑身缠满绷带却仍然朝我笑时, 我才发觉自己竟然真的落了泪。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再也甩不掉他了。
番外 3
《乐安实录·太祖本纪》
太祖乐安皇帝, 讳骄,明哀帝时李丞相之女。崇宁年间,李氏蒙冤覆族,太祖隐姓埋名,历十余载而复仇。哀帝崩,太祖即位,改元乐安,励精图治,开创中兴之世。
太祖崇尚法治,削权贵、平赋税,招揽贤才, 政清刑简, 民生渐丰。边疆战事频仍,太祖命血卫总使赵衍率军东征南越, 北伐漠北,疆域大定,威震四方。赵衍不居爵位, 然功勋卓著, 辅政二十载,与太祖同心勠力, 史称「乐安盛世」。
太祖未设后宫,终身一帝一臣, 独育一女——皇太女李氏青鸾,亲授帝学,养成储君。及太祖晚年,国泰民安, 遂传位于皇太女,退居乐安宫。
史家论曰:太祖英明果断,能擒龙制虎,立不世之功;赵衍辅政无二, 戎马一生,终成大器。帝臣并驱,方有太平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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