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丈夫出轨,是一件极小的事。
朋友聚餐时,一向清高的他,忽然主动给在场每人夹了菜。
后来。
我听见他在书房低念《罗马假日》中的一句台词。
「为了和你握手,我握遍了所有人的手。」
嗤!
-1-
我和徐森都来自八线小县城。
小镇做题家出身。
凭借地狱式的苦读在高考中胜出,完成了 211 本科,985 硕士学历。
毕业后,我们都考进了体制内。
从基层干起,一步一个脚印,在毫无根基的省城慢慢扎根、延展。
如今。
我们各自晋升成了部门领导,有了体面的社会身份,买了车子房子,公积金足以覆盖贷款。
总之,我们以中国人最传统、最公平、最不走捷径的方式,实现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完成了主流价值上的阶层跃迁。
今年,我和徐森又有了两件喜事。
第一件是年初,他调任企业任领导职务,工资待遇提高了数倍。
另一件,是我怀孕了。
是的,婚后 6 年,我才怀孕。
徐森三代单传,有家族遗传弱精症,基本过了 30 就再无生育可能。我们这几年的的求子之路,不比安家立业轻松。
好在 2 个月前,在徐森 3 字打头的第一个春天,我终于怀上了。
拿到报告时,情绪鲜少外露的徐森抱住我。
像个孩子般喜极而泣。
-2-
在这个城市奋斗多年,我们有几个朋友定期聚会。
今天便是如此。
等开席时,大家围着徐森一顿追捧,夸他年少有为,副处指日可待。
徐森笑得淡然。
在机关他就以「笔杆子」出名,一直备受重视,是有股子清高劲在身上的。
「成虎两口子今天也来。」
有人说道。
众人脸色霎时有些古怪。
成虎是徐森的老乡,前两年干包工头赚了些钱,结果染上赌瘾,不仅败光家产,还成了失信人员。
每回聚餐都把自己灌得烂醉,骂天骂地骂社会不公平,上次还和一个老友打起来,揍得人家住了半个月的院。
「我让他来的。」
徐森放下茶杯,淡声说。
「总归是多年的朋友,不能人家落魄了就不是朋友了。」
众人见他表态,也不好说什么,讪讪笑着点头。
我微微蹙眉。
倒不是为别的,而是我现在怀着孕,成虎抽烟抽得凶,一根接一根不停,跟他提意见就一副我「狗眼看人低」的讽刺表情。
我想跟徐森说话,却见他目光看向门口,似在期待着什么。
「砰!」
门被大力推开。
我一哆嗦。
只见成虎骂骂咧咧走进来。
「停车收老子二十,他妈的怎么不去抢!」
又指着身后骂,「吃里扒外的东西!哪家女人不帮着自家男人,就你他妈的胳膊肘往外拐!」
身后,一个女人低着头跟进来,脸上有隐约的手指印。
这是成虎的老婆沈柔。
长相温婉,温柔贤惠,可惜命不太好,摊上了成虎这样的暴躁丈夫。
「瞎喊什么!注意点!」
徐森忽然沉声开口,嗓音很是不悦。
成虎一见他立刻换了脸,满脸堆笑。
「哥,抱歉抱歉,我这个暴脾气,又不注意场合了,一会儿我自罚三杯!」
说着他大大咧咧上桌,操起筷子夹花生米吃,也不管身后的人。
沈柔窘迫地站在门边。
手悄悄抚了一缕头发垂下来,显然是想挡着自己的脸。
众人露出同情之色,刻意把目光移开,免得她尴尬。
我叹了口气,扬声说。
「沈柔,快入席吧,一会上菜了。」
她感激地冲我一笑,走进来坐在成虎旁边。
「谢谢嫂子。」
说完,她又越过我,看了眼旁边的徐森,小声说:
「谢谢哥。」
徐森面色微绷,没说什么。
席间,成虎又是骂骂咧咧开嗓,一口烟,一口酒,很快红得跟虾公似的。
沈柔一会帮他剥虾,一会给他倒酒,自己几乎没怎么吃。
我正准备开口让她多吃点。
徐森忽然伸了下筷子,给身旁做东的谭哥夹了块鱼。
谭哥失笑,「今天我做东,该我招呼你才对。」
「都一样。」
徐森淡声说完,又站起身,给下首的一位夹了个虾。
就这么按照位置顺序,他给每个人都夹了一筷子菜或是盛了碗汤。
在场的人一个个都受宠若惊。
「森哥今天这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是啊,这可让我们太不习惯了。」
「指定是因为嫂子怀孕了,森哥心里高兴!」
「对对对!这就难怪了!」
我本来也有些诧异,但听大家这么说,心中觉得的确如此。
徐森性格内敛,不善于表达。
我怀孕这件事,对他,对他整个家族都是天大的喜讯。
他在老家的父母,甚至比当初得知他考上公务员还要激动。
此刻,我笑着想打趣他两句。
却见他微微抬眸,目光似不经意落在右前方。
我顺着他目光看去。
沈柔低着头,拿勺子小口小口喝汤。
垂下来的碎发间,一双杏目微微泛红。
……
徐森刚刚给她盛了碗鸡汤。
-3-
我在单位是干人事工作的。
在观察人,人与人关系这件事上,我比其他人相对老练和透彻些。
比如我一眼看出。
徐森今天异常的举动,出发点是为了给沈柔盛那碗汤。
徐森怎么会突然这么关心沈柔呢?
我不由得想起两个月前。
成虎父亲去世,徐森作为老乡一同回去吊唁,并顺便看下公婆。
他去了 5 天,和成虎夫妻俩同去同回。
难道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事?
本职工作的敏感性,让我养成了不轻易下结论的习惯。
毕竟,客观地说,徐森对我还是不错的。
我们在大学人工湖边认识。
他是每天早读去得最早的人。
我是第二。
我们极其的相似。
小地方出身,家境不好。
三代托举供出一个光耀门楣的典范。
这么些年,压力和荣誉都聚焦在身上,一路奔跑不敢有半分懈怠。
我仿佛终于找到了同伴。
仿佛在看不见天日的海底踽踽独行时,发现自己原来不是一个人。
我想,我对于他的意义,也是如此……
对于白天餐桌上的事。
我一字未提。
晚上,他抱着我,欲望难以抑制。
「晴晴,还不可以吗?」
「嗯,还没满三个月,再等等。」
他重重喘息几下,起身下床,无奈地说:「我去冲个凉水澡。」
我睡得迷迷糊糊时,被他叫醒。
他蹙着眉。
「成虎又发酒疯了,正满屋子砸东西,我去看看。」
「谁给你打的电话?」我问。
「……他老婆,电话里头她和小孩都哭哭啼啼,好像很严重。」
我看了下手机,十一点多。
「太晚了,别去了。如果真有问题,她大可以报警,况且这是人家的家事,你跟他们非亲非故——」
「关晴!」
徐森忽然粗声喝止我。
我被他喊得一愣。
他满脸不耐,眼神中透着一丝陌生的讽刺。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自私了?你现在日子过好了,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类不幸?沈柔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要不是没办法了她会找我求救?关晴,你对朋友说出这么冷漠的话,不觉得羞愧吗?」
我愕然地望着他。
仿佛不认识他般。
我已经很久没和人吵过架了。
不论是同事、家人、还是徐森。
很早以前我就认识到,吵架解决不了问题,只会在逐渐丧失理智中把对话转化为情绪的碰撞。
即便吵架,也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动怒伤身。
伤的是自己的身。
此刻,我闭了闭眼,平静问他:
「我现在的日子是我一步步奋斗来的,为什么要因为别人不幸感到羞愧?」
徐森站在床前,冷睨着我。
「我今天还真去定了。」
夜里,徐森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不知道。
我出门上班时,他的鞋子倒在门口。
小卧室房门紧闭。
那天我有一个组织评议会。
很重要。
不能被他牵扯任何情绪。
-4-
这场小纷争,晚上就好了。
下班回来时,桌上摆好了热腾腾的饭菜,切好的水果盘。
还有一个生日蛋糕。
他端着一碗汤出来,若无其事地笑着说,「正好,快洗手吃饭,我做了你最喜欢的酱烧鱼。」
我垂眼,慢慢把包放在门边柜上,抬头,也一笑。
「生日快乐。」
他打了个哈哈。
「31 了,老男人了。」
吃饭时,他不经意说:
「昨天晚上我去训了一顿成虎就回来了,怕吵醒你,就在隔壁睡了。」
我点点头,没说话。
吃完饭起身时,我想起什么,转头跟他说:
「我最近睡眠不太好,要不你先睡小卧室?」
他愣了一下。
「好。」
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和徐森的生活恢复了平静。
我忙于单位新进人员的面试和入职流程,他忙于启动公司一个新项目。
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们都是理智大于感性的人。
干什么都会审度利弊。
我想,这大概是和理性人士结婚的好处。
但是很快,我发现我错了。
-5-
弟弟关峰突然给我打电话。
他比我小六岁,刚硕士毕业,正在找工作。
他先七拐八歪说了堆没用的,才问:
「姐,你和姐夫最近怎么样?」
我奇怪,「有什么事你直接说吧。」
他吞吞吐吐说完,我心中一股怒意逐渐蔓延。
关峰读的材料工程,这几年,他所在的学校这个专业,只要倾向留在本市的,几乎都百分之百被吸纳进徐森现在掌管的企业。
可关峰说,他在面试环节被刷下来了。
理由是,上级领导没通过。
「姐,我们班八个留在本市的,就我一个人被拒,所以我想是不是姐夫那边有什么别的想法……」
挂了电话,我调整好情绪后,立刻给徐森打电话。
他没接。
十分钟后,他打过来。
「关峰有哪一点不符合贵公司招聘条件?」我开口就问。
他在电话那头怔了两秒,缓声开口。
「青青,他没有不符合的地方。」
「那他为什么没过?」
「嗯,事情是这样的,这次领导班子想招聘一个有社会经验的人,所以少了一个编制,经过综合考虑,的确是Ťŭ̀ₓ我主动提出把关峰的名字拿掉的。我新来上任不久,一来就把自己小舅子招进来,总归是让人说我徇私舞弊的闲话。青青,你应该要理解——」
「我不理解。」
我打断了他,「关峰读专业在前,你调任在后,即使不是你去干管理,他也是百分百进入那家企业,根本不存在什么徇私舞弊一说。况且,你说领导班子想招聘社会经验的人所以少了一个编制,你是分管副总,这难道不就是你提议的?」
徐森沉默几秒,语气冷了下去。
「关晴,你也是干人事工作的,没想到关键时刻这么不成熟!总之这个事已经定了,不是你犯浑撒泼就能改变的。」
他挂了电话。
我捂住肚子弯下腰去,一阵阵抽疼。
关峰考入大学时,就以进入这家行业内大国企为目标,没想到我身为他姐姐,不仅没给他人生目标助力,反而因为这个姐夫,拉了他后腿。
我心里难受之极。
-6-
我和徐森开始冷战。
但他这次的态度似乎异常坚决,甚至不顾我怀孕在身的情绪,丝毫没有退让和服软的意思。
关峰反过来安慰我。
「姐,你别怪姐夫,他新到企业肯定有难处,我反正年轻,去别的公司历练历练也没坏处的。」
两天后。
我和同事在外面吃饭时,意外碰见了沈柔。
她和几个男男女女在吃饭,说着家乡话,想来是老乡聚会。
看到我,她抿嘴一笑,带着个男人走过来。
「嫂子,这么巧。」
我微笑点头,「是啊,真巧。」
她身边那个男人冲我眉开眼笑。
「小舅妈跟我说,您是徐总夫人,我特意过来打个招呼,我是他手下员工。」
我客气问。
「你好,你是哪个部门的?」
他笑着说。
「我是这批新招的,还在实习。这次多亏了徐总,本来公司是从来不招非应届的,要不是小舅妈找他帮忙破个例,我是一点机会都没有。」
「……」
我垂下眼,好一会没说话。
沈柔细声细气开口。
「等哪天,我和成虎约你和森哥,我们四个人一起吃个饭,好不好嫂子?」
桌上的汤碗,凝了一层白色的油腻,让人乏味又恶心。
我缓缓抬眸,笑了声。
「好呀。」
-7-
晚上十点,徐森走进来时,我正靠在床上看书。单位党办组织「阅读分享会」,我选了《毛选》。
他手一伸,递给我一叠钱。
「关峰刚毕业要在外面租房,这 5000 你给他,算是我这个姐夫的一点赞助。」
我扫了眼他手中的钱。
「不用了。」
徐森眉心攒起,默了几秒,又带着几分隐忍之意说:
「关晴,你总不至于还在为面试的事计较吧?我现在是有了点权,可恰恰是因为有了这点权力,步步如履薄冰,你为什么就不能体谅我?」
我合上书,「不用的意思,是关峰不用租房,他买房了。」
徐森一愣,露出诧色。
「买房了?关峰哪来的钱买房?你们家就你爸妈那点退休工资,之前不还说他们一直盼着他毕业上班——」
我忽然抬头,沉默地注视着他。
他骤然与我对视,意识到什么,表情些许不自然,清了清嗓子才又说:
「他是硕士,就算进不了这家公司,总能找得到工作。唉,晴晴,我们是夫妻,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你现在还怀着孕,别再为了这点事和我置气好吗?这钱你拿给他,他怎么可能有钱买房?」
「本来没有,但我借了他 30 万,现在房价下行,买套二手小公寓首付正好。」我徐徐解释,口气寻常。
「你说什么?」
徐森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你给了他 30 万?关晴,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擅作主张现在才告诉我?」
我身体后仰靠在床上,歪头看着他。
「徐森,你最近是不是工作太累,怎么连话都听不清楚了呢?我刚说的明明是借不是给啊。还有,Ṱŭ̀₀这件事和两年前你姐离婚你拿了 30 万给她买房,事后才告诉我,不是一回事吗?」
他脸色难看,「这怎么能一样?」
「这怎么不一样?」
「我姐是被赶出婆家无处可去,而且后来我征求你意见,你也同意了。关峰他刚毕业年纪轻轻,买房又不是多着急的事!」
我慢慢点头。
「是啊,本来关峰顺利入职,能住国企员工宿舍,的确不着急买房。可他现在被刷下来了,无处可住,就干脆把买房计划提前了。至于说擅作主张,我现在不正在征求你同意吗?」
徐森怔在那里,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又半天没说出来。
「徐森,我能体谅你姐姐,你就不能体谅下我弟弟么?或者你觉得,在这个家我没有权利做这件事?」
我静静看着他。
三年恋爱,六年夫妻。
我很了解他。
性格天性的部分让他在面对突发状况时,情绪乍然真实暴露;性格后天的部分,则能让他快速冷静,并在短时间内作出理智判断。
钱已经给了,事情已成定局。
而显然事出有因。
这个因由他而起,由我扩大。
很公平。
卧室一时陷入安静。
徐森站在床前,神色几番变化后恢复如初,甚至含了一丝宽容的笑。
「当然,晴晴,这个家你自然是有权做主的。关峰是你亲弟弟,又不是外人,他人生大事我们借钱是应该的。」
我唇角弯起,和声说:
「好了,我有点累要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他沉默着往外走,到门边又转身,沉吟开口。
「还有件事跟你说一下,成虎两口子想请我们吃饭,你如果不想去,我就自己去得了。」
「我去。」
-8-
成虎请的是家宴。
我和徐森到时,他正背着身子在阳台低声下气接催债电话。
他九岁的儿子小虎开的门。
见了我们也不叫人,捧着手机一脸冷漠地进了房间。
成虎沮丧转身看见我们忙过来招呼。
嘴里暴躁地骂正端着热汤从厨房出来的沈柔,骂她没长眼睛客人来了也不知道。
沈柔被骂得一抖,滚热的汤溅在手上,瞬间红了一大片。
徐森重重将礼品放在桌上,粗声说:
「行了行了,我是来你家吃饭的,不是来看你骂女人的!」
沈柔咬了咬唇,挤出一个笑容。
「我没事的,他心情不好,我让他发泄几句也少不了块肉。」
徐森瞥了一眼她的手,面色阴沉。
我略有些纳闷,不明白徐森为什么那么关注她的手。
沈柔是个勤劳能干的女人。
一个人忙进忙出,做了大桌子菜。
席间,徐森似乎没忍住,对成虎一番说教:「人家每天好吃好喝伺候你,你别身Ţṻ₅在福中不知福,以后千万别再动手!你这是家暴!人家可以告你知道吗?」
成虎一边喝酒,一边连连点头。
沈柔却「噗呲」一笑。
「算啦算啦,男人在外面做事辛苦压力又大,动手也是实在忍不住,况且他不冲自己最亲的人撒气还能向谁撒气呢?我每天在家把他伺候好,把日子过好,一切都会好的。」
我正低头喝汤,听了这话骤然抬头,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却听见身旁徐森几不可闻一声低叹。
叹息声里隐隐透着感动。
成虎已经喝了不少,此时一脸得意,大着舌头说:
「哥,她虽然比不上嫂子能干,但伺候人这方面,嫂子可就比不上她了!床上那更是弄得你——」
「成虎!你喝多了就滚去睡!」
徐森厉声喝止了他。
沈柔面色通红,羞得不知说什么好,慌乱间与徐森对上目光,尴尬找话题说道:
「啊,森哥,我那远方侄子的事还得好好感谢你,要不是你——」
「你记错了!」
徐森用更严厉的声音打断了她,面色紧绷。
「我怎么会认识你侄子,你弄混了吧!」
沈柔一愣,面露茫然,似乎不明白他的态度怎么突然发生变化。
空气一时安静之极。
我笑了声,开口打破僵局。
「沈柔,你不仅要感谢他,还要感谢我才是。毕竟,你侄子破例得到的入司名额,是徐森把我弟弟刷掉才让出来的呢!」
这话一出口,沈柔瞪大眼睛。
徐森的筷子凝在半空中。
-9-
回家的路上,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进门后,径直走进卧室收拾行李。
徐森在客厅独自坐了一会,才脚步沉重地慢慢走进来。
他站在门边,声音沉缓。
「关晴,这件事有误会,我希望你先别冲动听我解释,我保证下面说的句句属实。」
我没说话,也没看他,手中不疾不徐叠着衣服。
「关峰的事,我承认我有私心。」
「刚调任到公司,那么多双眼睛望着,我必须步步谨慎。可如果我前脚来后脚小舅子就进了公司,知道内情的人不说什么,可不知道内情的,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内情的呢?他们只会揪住结果大做文章。所以我的私心,是想从根本上杜绝这种可能性,免得落人口实。」
「至于沈柔的那个亲戚,纯粹是凑巧,反正名额空着也是空着,我就想不如就做个顺水人情了。」
「当然,这个名额很抢手,为什么给沈柔,是因为……因为我很同情她。」
说到这里,他声音忽而变得沉重。
「那次和他们两口子回乡,我亲眼看到成虎、成虎她妈,对她动则辱骂甚至动手。唉,我想起了我姐……」
我将行李箱拉链拉上,准备推出去。
徐森一把攥住了我的手。
「晴晴,别冲动好吗?这件事我承认让关峰受委屈了,所以你借钱给他,我也毫无二话不是吗?这么多年的感情,你还怀着孕,难道就因为这一件事就要判我死刑?」
他说到这里,嗓音含哽,眼尾也泛了红。
除了怀孕那次,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如此激动的模样。
我将手慢慢挣脱出来,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澜。
「我去培训。」
他眼眶通红地看着我,打量我的表情,试图判断我说的真假。
「培训?没听你说要参加培训。」
我垂眸,拿出手机给他看。
上面有一条管理培训会议通知,地点就在本市母校。
他愣了愣,仍迟疑着问:
「你之前不是跟我说,怀孕后不打算参加任何培训,为什么这次突然又要去了?」
「人的想法总是会变的,我又想参加了啊。」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
我自己开车去了母校宾馆,报道入住,开启了为期四天的培训会。
第一天,徐森给我打了九个电话,十几条叮嘱微信,我一个都没接,一条都没回。
第二天,他发微信,说关峰买房子还得装修,他刚好发了 5 万季度奖金可以赞助,钱已经打给关峰了。我还是没回。
第三天,他说,沈柔的远方侄子因实习考核不合格被劝退了,正在安排通知落选人员入职。
第四天。
他问需要来接我吗?
我说好。
-10-
关峰入职后,特意来找过我一次。
我们姐弟俩感情很好。
他五六岁就会在我被高年级欺负时,边哭边挡在我面前说姐姐你先跑。
这次的事,他很担心我。
「姐,你是不是和姐夫吵架了?」
我摇头,「没有啊,你知道的,你姐向来不擅长吵架。」
他拧着眉。
「可姐夫他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还主动给我钱……我总觉得心头难安。姐,如果因为我影响了你们的感情,我宁愿不要这份工作。」
我拍了拍他的头,「傻小子!这有什么难安的,你得到的是原本你就该得的,现在,只是一切恢复原状而已。至于那些钱,唔,就当是补偿费,这很正常。」
关峰语气认真,「姐你放心,那些钱我一定会还给你的,绝不让人说你是扶弟魔。」
我失笑。
「不过你到底是怎么做的?姐夫ƭù₇可不是那种轻易会改变主意的人。」
我温和地告诉他。
「解决问题的方式有很多种,不是非得撕破脸皮大吵大闹。黑猫白猫,能抓住老鼠的就是好猫,对吗?」
……
一个月过去,我和徐森的生活没有什么变化。
事实上,从始至终我们没有因为这件事翻脸、吵架,一切的不同表达,都控制在日常生活的框架和节奏中。
仿佛不经意出现了一个问题,又不经意消失了。
徐森减少了和成虎的来往,更是决口不提沈柔,仿佛突然切断了和他们两口子的联系。
他每日准时上下班,周到体贴地照顾我的孕期。
三个月一过,我食欲大开。
他又开始认真琢磨我每天的饮食。
日子仿佛是幸福又安宁的。
除了两件小事。
第一件,是我在他衣服口袋里,发现了一张金店收据,价格 28888 元。
我拍了照,去了那家店。
店员给我看了照片,是一个金镯子。
「我记得你丈夫,他买时说要给妻子一个惊喜,你们真幸福。」
第二件,发生在上周。
我的车出了点问题在 4s 店维修,这几天都是徐森接送我。
那天下大暴雨,我在约定的路口等了他 40 分钟,打他电话一直显示通话中。
他开车赶到时,我半边身子都湿了。
「临时接了个上级领导的电话来晚了,你怎么不知道打个车啊?」
「下雨打不到车。」我打了个喷嚏。
但昨天,我去朋友蛋糕店买甜点时,朋友跟我说:
「下暴雨那天,你丈夫的车停我店门口,停了快一个小时,我还以为车上没人呢,结果后来车子突然发动走了,搞半天人家在车上打电话呢!」
我一怔,「几点的事?」
「下午五六点吧。」
我转身,望向店门口。
这儿离我等他的路口,就差了一个转角。
也就是说,那天,我在大风大雨中等他 40 分钟时,他在离我就一个转角的地方,坐在车里打电话。
有什么紧急的事,连往前开一点点都做不到呢?
当天晚上,我听见他在书房看《罗马假日》,口中低念一句台词。
「为了和你握手,我握遍了所有人的手。」
他说这话时,微微眯着眼。
脸上漾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异色。
-11-
我想起母校培训的第四天。
那天,我去了人工湖,独自呆了许久。
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
我犹豫,徘徊。
中途接到妈妈的电话。
「晴晴,妈妈腿不好没法去照顾你,怀孕要保持好心情,能多吃就多吃点,记得一切为了孩子。」
妈妈刚挂,婆婆的电话来了。
「晴晴,你现在需要补身体,我和徐森他爸准备去照顾你,你想吃什么我提前准备!」
与此同时,仿佛约好了似的,徐森发微信,问我要不要他接。
我一条条往上翻着微信,抚摸着自己的肚子。
离开人工湖前,回了「好」。
……
徐森有他的优点。
聪明、踏实、能吃苦,愿意为了目标持之以恒地前进。
更关键的,有前途。
这一点至关重要。
至于缺点。
我曾经认为主要来自原生性格,比如自私、急躁、虚荣……
但这是人的天性,我也有。
只要能合理掌控,理性对待,并不足以阻碍人生。
但现在。
我觉得或许要多考虑一层了。
毕竟环境变了。
他第一次站在了人生从未达到过的高度。
新环境产生新问题。
新问题,就要有新的解决方式。
人生啊,我们都在摸着石头过河。
只是我没想到。
命运的曲折和壮阔,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展开。
猝不及防。
来势汹汹。
-12-
在车子取回来的前一天,我去市妇联开会。
因为散会时间早,我自己打车回家。
高架桥上,车子被一辆卡车猛烈追尾,车身连续翻滚,撞上桥墩后才强行停住。
我晕过去时,看见司机正挣扎逃脱。
不知过了多久,一片嘈杂喧闹声中,我又昏昏沉沉睁开了眼。
外面很乱,好几辆车子遭殃,但我这辆最严重。
我感到肚子隐隐作疼。
正慌乱时,救护车鸣笛赶到。
透过玻璃窗,我的出租车司机对着医护人员说话,手指着这边方向,医护人员立刻往我这边赶来。
我刚放下心,突然看见了徐森。
他拦住了医护人员。
神情严肃,大声说话。
铿锵有力的声音传进我耳朵。
「先救孩子!」
「我要求你们,先救孩子!」
他身后,是满脸焦急的沈柔。
小虎正在她怀里哇哇大哭,小腿上留着血。
……
醒过来时,我正躺在医院里。
医生温和地对我说:
「还好你有安全意识系了安全带,就额头有点外伤,现在醒了就没事了。」
「孩子呢?」我摸了下肚子。
「问题不大,注意观察。」
我沉默了一会,又问
「这次事故的受伤人员,都送到这里来了吗?」
「对,」
医生走后,我下了床。
顺着病房一间间看,终于,在最角落的病房里,看见了要找的人。
床上,小虎一只脚打着石膏,睡着了。
沈柔坐在一旁抹眼泪,楚楚可怜。
「森哥,还好今天有你,不然那种情况,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徐森站在她身旁,表情隐忍地伸手想去摸她的头,又顾忌什么,凝在半空中没动。
沈柔看见了他的手,脸色微微一红。
过了一会,她低低的声音响起。
「森哥,你对我这么好,我愿意的。」
徐森的唇抿得紧紧的。
「客气什么,都是朋友,应该做的。」
沈柔垂下头,露出白皙的后颈,声音柔得像水。
「不,从没有人对我这么好,森哥,我都记在心里呢。那次我抱着试试的心态问你能不能帮我侄子,你一口就答应了。我万万没想到,你竟然还把我放在了嫂子之前,虽然这样不好,但我,我真的很感动!」
「那天下大雨,我只是有点害怕,你连车都不开了,停在半路就陪我聊了一个小时。」
「还有今天,出了意外,我不知道找谁就给你打电话,没想到你那么快就赶来了。」
「我命不好,小时候家里重男轻女,结婚后成虎又打打骂骂,这是我第一次有被人呵护的感觉。」
她说着,握住徐森的手,放在自己脸上。
徐森没有抗拒。
「森哥,我其实一直记得两个月前的晚上。我们从成虎老家山里往县城赶,成虎在副驾驶呼呼大睡,我和你被行李挤得没有位置,不得不挨得紧紧的。」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忍得很难受,我知道,嫂子怀孕你一定很久没有了,所以我才伸手,用手……」
「我记得。」
徐森忽然开口,「山里的夜很黑,你的手很白,我从没见过那么白的手……」
沈柔更羞涩了,「森哥,我就帮你那么一次,没想到你对我这么好,我心中真的过意不去。」
徐森沉默一霎,哑声说:
「一次,胜过很多次。」
-13-
公婆打电话给我时,我刚从手术台上回到病房。
得知我受伤在医院,他们直接从火车站赶了过来。
望着我红肿的眼睛,惨白的脸色,婆婆声音颤抖。
「孩子,孩子不会……」
我虚弱地躺在床上,痛哭出声。
「爸,妈,孩子没了!」
「医生说,如果我早来五分钟,孩子就能保住,偏偏第一辆救护车被人拦走了,他们抢走了救护车,抢走了我孩子的救命时间!」
公公赤红着眼怒吼。
「是谁?是谁害死了我孙子!我要让他们偿命!」
我情绪激动哭得昏了过去。
后来的事,我是听护士跟我说的。
公公婆婆问清了来龙去脉,冲到了沈柔的病房。
那时徐森不在,正在外面给她母子买吃的。
他捧着饺子回来时,看到的是自己的父母,正将沈柔按在地上不停扇脸,谁也拉不住。
沈柔动弹不得,脸肿得变了样,口中发出连绵不绝的嘶叫。
婆婆一抬头,看到站在门口的儿子,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喊:
「儿子!就是这个女人的孩子抢了你媳妇的救护车!你的儿子没了啊!」
徐森瞪大眼睛,手中的碗滑落。
热气腾腾的饺子滚落了一地。
-14-
在我躺在病床上昏睡之时。
公婆得知了țṻ⁷拦住救护车的男人竟然是自己儿子,狠狠抽了徐森几巴掌后,仰头发出长叹:
「都是命啊——」
他们在万分悲戚中商量决定,绝不能让我知道这件事。
否则,我一定会恨死他。
所以我醒来,看见浑浑噩噩的徐森,抽泣着说自己没保护好孩子时,他只能痛苦又愧丧地半跪在地上,默默留下两行滚烫的泪。
我在医院住了几天后就回了家休养。
公婆满心期待地来,伤心欲绝地走了。
他们走时,对我饱含怜惜。
「徐家如果注定绝后,谁也没有办法,只是委屈你了。」
接下来一个月,徐森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
本来工作忙碌的他,将工作以外所有时间都放在了我身上,比真正的坐月子还尽心尽力。
大部分时间,我躺在床上,吃着他亲手做的月子餐,或是看看《毛选》。
我在他的日渐消瘦中慢慢恢复。
单位领导和妇联代表都来看了我。
我是外出开会,在工作时间出的车祸,是工伤。
单位一把手是女领导,对我的遭遇感同身受。
她站在我床边,好言安慰:
「关晴,工作的事不用担心,不要有任何负担。单位上上下下都对你的工作态度和敬业精神看在眼里,这次年度评优,你的票数最高。」
我面露感动,「感谢领导,感谢同事们,以后的工作我一定不负期望。」
「好好把身体养好,以后一定会有更多机会发挥你的作用。」
女领导一行人走后,我靠在床上闭眼冥思。
徐森走进来,温声问我:
「晴晴,今天想喝什么汤?」
我睁开眼,想了想。
「排骨藕汤吧。」
「好,我现在去菜市场买新鲜的!」
看着徐森消失在门外的背影,我拿起床边的《毛选》,口中一字一字念着笔记:
「要充分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打破前进路上的重重障碍。」
「把劣势转为优势。」
「化不利条件为有利条件。」
-15-
在我身体快完全恢复时,成虎领着沈柔也来探望了我。
我对沈柔温和可亲。
她见我却眼神闪躲。
说话时,我眼神一瞥,落在她手腕上。
「沈柔,你这个金镯子真漂亮,很贵吧?」
成虎「嗤」了一声。
「她哪来的钱买真金,是她自己在外面地摊上买的假货,不值钱。」
沈柔露出一丝慌张,连声说:
「是啊是啊,几十块钱买的,我就看着亮,买来带着玩的。」
我想起什么,笑着拿手机翻出照片。
「你看,这个镯子是徐森偷偷买了准备给我一个惊喜,要不是我在他衣服发现收据,我还不知道。」
成虎眼睛发亮,「哟,你这个真的吧,多少钱?」
「收据上写着,两万八千八。」
我笑着说:「不过你们可得跟我保密,他还没给我……」
说到这里,我忽然顿住。
「咦,这款怎么和沈柔手上这款有点相似?」
成虎凑过来,眯起眼睛。
「还真一模一样。」
沈柔勉强挤出个笑容,「可能仿的一样的款式,现在假货都照着真货做。」
我一笑,「也是,地摊上怎么可能买到真货。」
成虎看了看手机照片,转头再看了眼沈柔的手腕,微微沉了眉。
我又开口讲起八卦。
「沈柔,难得你来陪我聊天,我这段时间在家里可憋坏了。哎,你记得我家对门那对夫妻吗?现在卖房走人了。」
沈柔勉强问,「啊?为什么?」
我摇头叹息,「对门那个男主人,和别人妻子出轨,被人家老公现场抓了,为了息事宁人,只好赔了人家一大笔钱,连房都卖了……」
成虎坐在一旁,半天没说话。
-16-
我开始上班后,徐森的状态却日渐萎靡。
这个夭折的孩子,对他打击巨大。
他在我面前强颜欢笑,更多时候,独自看着某处发呆,整个人仿佛没了精气神。
成虎突然开始频繁地约他喝酒。
他起初怕我介意,一律拒绝。
我心疼地对他说,「没事你去吧,这段时间大家都不好过,有个朋友聊聊天,放松放松也好。」
他看着我,目露感动。
「晴晴,现在医学这么发达,等你养好了身体,以后一定会再有机会有孩子的。」
我点头,「是的,我一定会再有孩子的。」
他或许在骗我。
但我绝对没有骗他。
毕竟医生告诉我,我这次身体恢复得很好,完全不影响以后受孕。
女领导言而有信。
恢复上班后,她开始重用我。
「关晴,在工作中,女性相比于男性的确有很多吃亏的地方,但是只要努力,只要肯实干,我们一定不会比他们干得差。」
我越发认真地投入到工作中,把握属于我自己的事业机会。
某一天晚上,我正准备入睡,徐森忽然面露难色开口。
「成虎又喝醉了在打人,这回居然两口子同时给我打电话,晴晴,你如果需要我陪,我就不去。」
「你去。」
我严肃地对他说。
「赶紧去,出了事就不好了。」
那天半夜,我睡得迷糊,被屋外动静吵醒。起床出去,震惊地看见成虎居然大咧咧坐在客厅里。
「嫂子,你睡你的,我陪森哥回来拿点东西,拿了就走。」
成虎搭着腿,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我疑惑地去了书房。
迎面碰上徐森正出来。
他衣着狼狈,头发凌乱,脸上竟然有清晰的手掌印。
「徐森,发生什么事了?」
他一慌,手中的钱洒落一地。
「没事没事,开车时不小心把人家摊子撞翻了,我拿点钱让成虎赔给人家,放心吧。」
成虎拿钱走时,眼神瞟了瞟徐森,晃着手中的手机,意味不明地说:
「哥,我先拿这么多,不够再说,行不?」
徐森的下颌抽了抽。
「赶紧走。」
他们都说没事,我也就回屋接着睡。
一觉睡到了大天明。
-17-
半年后,我正在向领导们汇报工作,突然接到警察电话。电话只说让我去一趟警察局,具体什么事却不说。
领导喊了工会的人陪我一起去。
到了警察局,警察告诉我,我丈夫徐森和人打架,一人割了另一人的耳朵。
我一时茫然。
「谁割了谁?」
「徐森割了成虎的耳朵。」
警察又重复了一遍,并给我讲述了来龙去脉。
原来,半年前成虎家暴沈柔的那天晚上,徐森去他家劝架,两人后来都喝醉了。
成虎半夜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客厅里,卧室里却传出自己老婆暧昧的呻吟。
他走进去,发现徐森正在沈柔身上起伏,当下怒意滔天,冲上去把Ṫű̂₆正不知天地为何物的两人拔开,将徐森摁在地上揍了一顿。
为封住成虎的口,徐森被迫答应给成虎一笔钱。
那天半夜我撞见两人就是这个缘故。
可成虎烂债在身,岂是一笔钱就能打发的?
接下来半年,成虎以手机拍下的视频勒索,陆陆续续找徐森要了 180 多万。
我讶然出声,「不可能,他哪来的 180 万!」
「网贷,徐森自己交代,他从各种平台上借Ṫū⁺贷了 100 多万,这一次,成虎居然又狮子大开口,找他要 50 万,他一时冲动,在成虎家拿了厨房的刀冲上去,割了人家的耳朵。」
我愣愣地坐着,好半天缓不过神。
工会的人同情地拍拍我的肩。
「关科长,千万要挺住。」
-18-
成虎因犯巨额勒索罪,被判十年有期徒刑。
徐森因严重违法违纪被开除公职,同时犯故意伤害罪,被判一年有期。
我是在狱中和徐森离的婚。
他那些借贷我不知情,所以债务和我无关。
签离婚协议那天,我在时隔数月后第一次见到了他。
他瘦得惊人,仿佛变了一个人。
没有想象中的痛哭流涕。
他漠然地坐在那里,神情木然又呆滞。
看见我时,他身体一抖,头深深的垂了下去。垂得过低,以至于呈现一种诡异的人体姿态。
整个过程,他都在微微发抖。
我平和而淡漠。
临别时,他突然叫住我。
我转身看他。
他的目光透出一丝迷惘。
「你说,人的命运怎么这么奇怪啊?明明不久前,我还在站在高处,意气风发。怎么能突然,就变了一个模样呢?」
「关晴,你说说,这是为什么啊?」
我平静地注视着他。
「徐森,你忘了初心,忘了来路,走到今天,每一步都是你自己选的,你扪心自问,真的不清楚吗?」
……
回到单位,同事们向我表示祝贺,说我的挂职锻炼申请下来了。
两个月前,因为徐森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我找领导申请,诚恳表达自己想换个环境工作一段时间,希望能有下区县挂职锻炼的机会。
我踏着稳重的步伐,准备去找领导表示感谢。
路上,接到医生打来的视频电话。
那次手术后,我为了身体尽快恢复,时常找她咨询,慢慢地成为了朋友。
我找了间空会议室进去接。
视频聊了几句,她说:
「关晴,我现在回想你那天手术的样子都很震惊,前一秒还在担心宝宝安全,后一秒就找到我说要主动流产。你可真是,哪来的勇气啊!」
我笑着说,「我很敬佩我现在领导,她有一句话我始终铭记在心,她说女人本弱,但一旦有了孤注一掷的勇气,就势无可挡。」
挂掉电话一转头,发现领导正站在会议室门口。
我骤然意识到什么,身体微微紧绷。
她沉吟了一下。
「听说你在找我,我正好也要找你,就过来了。」
我点头。
「是啊领导,我的批复下来了,本来向去您表示一下感谢。」
她默了几秒,看着我,缓缓展露一个笑容。
「关晴,我本来担心你这次下去,有很多情况会应付不了。但现在,我放心了。好好干两年,我等你回来大展身手。」
我抑制住内心激动,朝她会心一笑。
「请领导放心!」
番外
徐森从监狱出来时,沈柔站在铁门外。
「我已经和成虎离婚了,你为我付出了这么多,我愿意跟着你,一辈子伺候你!」
她双目含泪,柔柔弱弱地看着他。
徐森怔怔看了她两秒。
忽然撒腿就跑。
跑得很快,很猛,就跟后面有鬼在追似的。
……
几经辗转,他问到了关晴现在的电话。
是的, 他想再争取关晴。
狱中的一年, 他时常想起关晴, 无比怀念和她生活时的点点滴滴。
这个世界, 只有她能懂他。
只有她能支撑他。
十年前, 他什么都没有, 关晴都愿意走进他的人生。
现在虽然落魄,但他有工作能力,有人生经验, 相信人生一定还可以再重来。
他拨通了她的电话。
那边有些吵吵嚷嚷, 似乎在举办什么职工比赛。
「蓝队 3 号 out!」
「红队 8 号 out!」
徐森沉稳地喊出她的名字。
「关晴, 我是徐森, 我出来了。」
关晴诧异的声音传来。
「你为什么还给我打电话?」
徐森深Ţù⁽吸一口气, 一字一顿,郑重昭告:
「关晴,我要重新追求你。」
电话里安静了两秒,「噗呲」一笑。
这是他早已料到的反应。
他不急不缓,继续说道:
「我知道你现在还没原谅我,没关系,我会慢慢来,人生的路很长,我会东山再起。关晴,狱中这一年, 我总想起我们那个孩子,你受了打击,受了伤害, 我都会弥补——」
电话那头传来激昂的广播声。
【下面请关局长上台, 宣布此次职工大赛结果!】
「徐森,那个孩子是我主动打掉的。」
掌声背景音中,关晴干净利落地说出这句话。
徐森怔了一下,「你说什么?」
高跟鞋优雅响起,关晴似乎在边走边说。
「孩子本来没事, 我在医院听见了你和沈柔的对话,就去打掉了。当你选择救别人孩子的时候, 就放弃了自己的孩子。所以不要再来找我了, 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徐森, 你早就 out 了。」
最后一个字说完, 电话挂断。
徐森坐在逼仄昏暗的小旅馆中。
长久未动。
僵得仿佛一尊凝固的石像。
……
此后的两年时间,徐森屡战屡败,一事无成。
为了生存,他不得不开始送外卖。
某一天, 他在一个破旧房子里,再次遇见了沈柔。
她开门接外卖。
眼睛红肿,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里面有个男人正指着她骂骂咧咧。
熟悉的场面,熟悉的人。
徐森几乎是落荒而逃, 无比庆幸自己带了口罩。
又过了两年, 他一点干事业的想法都没有了,觉得送送外卖也挺好。
反正孤家寡人,没有孩子, 有钱也不知道留给谁。
那一刻他终于悲伤地意识到。
自己一辈子不过如此了。
偶尔。
他在电动车的风中想起那个在人工湖旁苦读的少年。
贫穷,窘迫,却万事可期。
有未来。
有美丽的姑娘。
那仿佛是他。
又仿佛不是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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