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再见

我死的第一年。
未满周岁的女儿哭着要妈妈,江燃手忙脚乱抱着哄她。
平日里最整洁的衬衣上满是褶皱。
第二年。
女儿学会了走路,脚步蹒跚。
江燃带着她来到我坟前,指着说:「眠眠,这是你妈妈。」
第三年。
江眠开始上幼儿园了,被同学推搡在地。
「你妈妈不要你了,可怜虫!」
她哭着不敢吭声。
江燃丢下工作,来带她回家。
小孩儿抬头问:「爸爸,为什么只有我没有妈妈?」
男人沉默了一路。
第四年,我出现在江燃的相亲宴上。
他对对面的女人说:「那我们试试吧。」

-1-
我死在最幸福的这一年。
最爱的人都在身边,事业正处于上升期。
江燃早上去公司前,都走到门口了,又退回来说:
「公司要放年假了,你想去哪里?」
婚后太忙,我们还没有度过蜜月。
我想了老半天:「你决定吧。」
男人微微蹙眉,却没再说什么。
一旁的助理早已习惯了我们这种相处模式。
没有感情的婚姻,有名无实。
他轻声咳嗽提醒:「江总,会议时间快到了。」
我送到了门口。
男子上车前叮嘱一句:「下雨了,别出来。」
中午,我将江眠哄睡。
还没有满周岁的她很黏人,睡觉也要抱。
模样像她父亲,性子却不像。
江燃很早就接手公司,待事公私分明,待人薄情寡淡。
对我仅仅是相敬如宾。
婆婆打电话说好几天没看到孙女了。
她对我这个儿媳妇没什么感情,却对江眠尤为亲近。
他们称这种为隔代亲。
我答应过几天就把江眠送过去。
也正好空出时间和江燃去度假。
陈女士打电话来要钱。
她在打麻将,说了声:「碰。」
同桌的人在问手机那头是谁。
「哦,就是我那个傍上有钱人的女儿,人家现在是富太太,可牛了。
「我卡上没钱了,记得转五万过来。」
我沉默没作声,甚至习以为常。
陈女士又开始了日常毒舌。
「多喝点冰咖啡吧,反正到时候你得了月子病,我可要放鞭炮庆祝。
「江燃那小子要是凶你了……也别回来说,我懒得管!」
生江眠时我大出血,险些没撑得过来。
也不知道陈女士是刀子嘴豆腐心,还是真的不喜欢我。
下午时,想到江燃今晚估计要加班。
公司最近接了一笔很大的项目。
是我在孕期亲自带领团队谈下来的。
休产假期间,他接手过去,时常忙得没空吃饭。
我炖了鸡汤,打算偷偷送去公司。
不能被他知晓,免得又要唠叨一两句。
以前他话挺少的,有了孩子后,罕见地有点吵闹。
等红绿灯时,刚好十二点。
江燃的消息准时发来。
【你种的梅花开了。】
【晚上给你折回来。】
他的办公室里种着一株梅花树。
我种的,但是没怎么耐心,所以打理的人变成了他助理。
每日都会汇报长势。
绿灯亮起,我放下了正在编辑的手机。
一个老奶奶提着满满当当的橘子赶路。
走在斑马线最中间的时候,袋子破了,满地滚落着橘子。
身后全是嘈杂的喇叭声。
老人家腿脚不好,追不上滚远的橘子。
我开了双闪,下车给身后最近的那几辆车做了解释。
没人计较,纷纷表示理解绕路而行。
安全起见,我在车后方两百米处立了警示牌。
「奶奶,你先去马路那边等我。」
雨开始下大,我将车上唯一一把伞给了老人家。
她是个聋哑人,颤颤巍巍地做了几个手势,应该是谢谢。
身上的衣服打满了补丁,鞋子可能是捡来的,一只大一只小。
地上还有一个写着橘子价格的招牌。
五毛一斤。
这些可能是她唯一能换钱的东西了。
我重新拿了一个干净的袋子。
顶着雨,开始逐步捡起车轮下的橘子。
心里估摸着,待会儿给多少钱才好呢。
家里一层还有空房间,她腿脚不方便,住一楼很合适。
货车打滑的声音由远而近。
不到十秒的时间。
刚捡起的橘子又滚落在地,被货车碾了个稀巴烂。
我费力地睁着眼,喉间失声,眼前全是重影。
老奶奶大哭大喊,她跑不动,走几步就摔倒了。
货车司机焦急下车,面色如白纸,一会儿打电话,一会儿想来看看我还有没有活着。
风吹得眼皮很沉。
一张嘴,血就汩汩流出。
尚有气息的那几秒。
我想了很多。
陈女士会不会很难过啊?
应该不太会。
每年父亲忌日时,她都会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喝好多酒,骂声不停。
她总是叫我死丫头。
总说:「要不是有你这个拖油瓶,老娘早就嫁给有钱人了!」
听到我的死讯后,她该解脱才是。
江眠会哭着找妈妈吗?
哦,我忘记她一岁都还没有。
她那么小,应该不会记得我的。
那江燃呢?
他会难过吗?
我还没有看到他带回来的梅花。

-2-
阴雨霾霾,风声如鬼泣。
我的遗体被推出了急救室。
血浸透了白色床单。
医生摘下口罩:「很遗憾,我们……」
江燃迟钝地抬起头。
身上的衬衣被雨淋湿透,狼狈至极。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
认识这么多年,再大的事他都是从容不迫的。
以至于,我一直觉得,这段婚姻若不是意外有了个孩子。
迟早会走到尽头。
男人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动作温柔地掀开我脸上的白布。
手背上有捶打硬物留下的伤痕,触目惊心。
我的死相不太好看。
脸上全是血渍。
他紧绷着唇,好几次张口,都没将话说出来。
眼底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
江燃冷静得可怕。
会难过吗?
我不禁想。
应该没有吧,可能过不了几年,他会再娶,然后彻彻底底忘记我。
毕竟梨坷这个人真的很普通。
普通到任何人都可以代替。
男人缓缓展开手。
几朵艳红的梅花躺在掌心。
良久,他终于开口:「你种的梅花,不看看吗?」
他一向守信,这次也不缺席。
无人看到的我,对着那梅花笑了笑。
「好看。」
可惜他听不到。

-3-
陈女士是最晚到的。
女人身上还带着麻将馆里的烟味。
有些恍惚,走廊就几分钟的路程,她走得跌跌撞撞,时而要扶着墙。
「梨坷怎么了?
「梨坷呢?死丫头,是不是故意骗老娘来的!
「别躲了,我忙着呢,没工夫陪你玩。」
护士提醒她小声点,这里是医院。
她突然站定,视线死死锁定在手术室门口的那张病床上。
女人神色慌乱,抓住护士的手,身体止不住地抖,害怕地咽了咽口水。
不断询问护士:「我找梨坷,她人呢?」
「让她快点出来,你帮我找找好不好?」连声音也变了。
医生冷静地告诉她,我已经死了。
她安静下来。
走过来,摸了摸我的脸、眼睛。
手指垂落,停顿在鼻子处。
「死了?
「死了,死了也好。
「……死了也好。」
女人慢慢转身,眼神麻木,走着来时的路。
只是没多久,赵女士跌坐地上,站不起来。
医生过去扶。
她抓住那截雪白的医袍。
恳求:「应该还有救的是吧?你们再试一下。」
医生表情凝重,答案显而易见。
她不死心,跪在地上。
「我求你们,再救救她!
「我女儿刚刚还有呼吸的!
「她还没有死!真的,不信你们摸摸!她的手还有温度!」
女人声嘶力竭哭喊,在地上磕头。
一下又一下,一次比一次重。
「她刚刚还在喊我!
「我求求你们了!
「我女儿真的没有死!」
这边兵荒马乱。
另外一边。
江燃俯身,闭眼吻上我脏兮兮的额头。
声音比风轻:「我们回家。」
我怔在原地,看不清这一幕。

-4-
葬礼办在三天后。
我被放在冰棺里。
江燃去处理了事故。
货车司机酒驾,再加上那天下雨路滑。
他被判定了全责。
男人哭着跪在地上,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求江燃高抬贵手放过。
陈女士拿刀进去被拦下,她的眼神很吓人。
一堆老老小小也跟着哭,让人心生不忍。
我抿嘴,不知如何是好。
看向坐着的男人。
他不紧不慢转动着无名指上的婚戒,冷冷地开口:「很无辜吗?」
司机点头,哭声骤停。
江燃说:「你撞死的那个人。
「她才二十五岁。」
他语气微微停顿了一下,艰涩道:「难道她不无辜吗?」
司机愧疚地低下头,声音哽咽:「真的对不起,该赔偿的我都会尽力赔偿的。」
江燃起身不再看他。
只是丢下一句话:「我妻子的命,你赔不起。」
我手抖了一下,看向他,近乎失神。
下葬前一晚,江燃守着我,不吃不喝。
也不说话。
身上还是穿着那件衣服。
公公婆婆从国外赶来。
「儿子,你想哭就哭吧。」
男人不为所动。
只是淡淡说:「妈,你小声点,会吵到她的。」
公公让人把哭得泣不成声的婆婆拉走。
面对沉默不语的儿子,他只是叹气。
「生死有命,你该认的。」
江燃没说话。
他从来不信命。

-5-
「我信你。」
十七岁时,面对前方两条未知的路。
江燃说了这句话。
但是很显然,他大意了。
我是个路痴。
学校组织的夏令营,我们来自不同的学校,却在同一个地方一起走散。
深山里,为了壮胆,我率先介绍自己。
「哪个梨?那个坷?」
「梨树的梨,坎坷的坷。」
他走在前边,停了脚步,纠正说:「应该是鸣珂锵玉的坷。」
我笑了笑,没当回事。
土何能成玉。
那年,家里穷到险些交不上学费。
陈女士跟着新男友去了外地。
我寄人篱下,敏感自卑到旁人一个不带善意的眼神都能困惑好久。
坎坷的坷,也没说错。
第一次见面,江燃把我当作男生,盯着我从女厕所出来时,手快摁下报警键。
我及时出声:「我是女生。」
他停顿住。
镜子中,我摸了摸自己浅浅的头发,不认识的,确实很容易误会我的性别。
「抱歉。」
少年为自己的鲁莽道歉,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好奇问起,为什么女生要留着男生头。
十八岁,距离高考最近的那年。
他突然出现在我的班级。
以优秀转校生的身份,成了我的同桌。
少年伸手替我拦下从身后飞来的纸团。
威胁着对着那些施暴的同学说:「我是精神病。」
后来我才知道,他确实有病。
小时候被人贩子拐走,受过非人的待遇。
曾在精神病院度过几年。
少年坦白完,脸上无异样。
「从前是什么样,不代表我以后是什么样。
「梨坷,别信命。」
江燃不知道,这句话我藏在心里好几年。

-6-
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化。
我被抽离出这个世界,来到了一个弥漫死人气息的地方。
肩膀被人推了下。
我望着从身后走过来的「人」。
脚步悬空,走动无声。
他们毫无意识地排队走向前方看不到尽头的路。
「这是哪里?」
「死人该待的地方。」
手心被塞进一碗汤,黑乎乎的。
我抬眼望着说话之人。
身子佝偻,满头白发,动作麻木地发放着孟婆汤。
「老奶奶?」
她抬起脸。
跟那日的聋哑老人一模一样。
「姑娘,你来啦。
「喝完上路吧。」
然后将所有的事和人都忘掉,去过下一段人生。
那些憎恨的,烦恼的,统统都不会在了。
汤碗里落进泪。
我说:「可我舍不得。」
她放下汤勺,叹气。
「梨坷,你的命数已尽,该认的。」
我的名字早就被画上了死亡标记。
那天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的。
我还是固执地说:「我舍不得他们。」
她伸出枯槁的手,摸了摸我的头。
「你心存善意,是因助人而死,功德加身,下一世会活得美满康乐。」
……
「可我不想要。」
……
在传回现实世界的时候。
孟婆的声音还在耳边。
「你还有五年停留在这里的时间,但是出现的契机只会在他们对你的思念达到最浓烈的时候才会被开启,可能一年就几天,几个小时也有可能。五年后你会被强行召回地府,入轮回。
「反之,如果在世的亲人对你不再思念,你的时间也会渐渐缩短。
「梨坷,好好珍惜。」

-7-
葬礼那天,天气异常的好。
人来来往往的,皆是黑色衣服。
我没有朋友。
江燃的朋友很多。
我能记得的只有那么几个。
沈融是其中一个。
当年,就是他搭线,撮合我和江燃相亲的。
其实我至今都没太明白。
和江燃结婚的为什么会是我。
沈融的原话是:「江家人口简单,没有门户之见,也不需要什么商业联姻,婚后也是你们夫妻过。」
我稳住端茶的手,问:「那江燃呢?」
「江燃啊。」男人笑得吊儿郎当,故意拖着腔调,「他说无所谓,最好是认识的。我思来想去,这些年他认识最久的,不就是你吗?」
好敷衍。
也让我明白,江燃对这段婚姻,并不期待。

-8-
江燃换了身干净的西装。
沈融走过来,担忧地看着他:「节哀。」
然后看到男人身上那件西服时,沉默了。
那是我送的。
和江燃婚后的第一个生日,我用自己赚的钱,给他买了最昂贵的西服。
男人看到时只是微微掀唇,惊喜之色并不多。
然后拿出一条珠宝项链。
「礼尚往来。」
他把这段婚姻当作了生意,互不相欠。
许多年过去,西装的样式其实早已过时。
穿在他身上有点违和,袖子也短了一截。
陈女士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
我在麻将馆找到的她。
女人不修边幅地坐在那里,嘴里叼着烟,眼里没有一丝悲伤。
赢了钱就开开心心咧嘴笑。
输了就跟人急眼,什么脏话都来。
有人赖着不给钱。
「真没见过你这种冷血的母亲,女儿都死了,不见你哭一下,还跑来这里逍遥快活。活该中年丧夫,老年丧子,克星一个吧!」
她还没有笑出来就被一个烟灰缸砸了,头破血流。
麻将馆瞬间安静下来。
陈女士面无表情盯着她:「你有种再说一次?」
眼神死气沉沉的。
陈女士还是那个女士。
跟小时候我记忆中的那个人,还是一样的。

-9-
小的时候,我是小朋友眼里最自由的那个。
回家晚了不会被骂。
吃饭可以看动画片。
逃课也没人管。
开家长会也是最不怵的。
不是不怕,是没有怕的人。
陈女士没有工作,白天和男朋友约会,晚上泡在麻将馆,脚步总是匆忙的,我追不上。
她对于养我这件事,主打「饿不死」就行。
在学校受欺负了,她从来不会帮我出头。
只说:「废物。
「别人打你不会打回去吗?」
那时的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向人示弱,倾诉心事是一件很傻的事。
后面跟别人打架打进了派出所。
我独自坐在那里,等到天黑。
回去的路上,陈女士一脸嫌弃,我的事耽误了她打麻将。
「梨坷,你哭给我看没用,我从来都不是心软的人。」
自我消化情绪,是她教的第二堂课。
刚满十八岁时就断了生活费。
美其名曰,让我自力更生。
后来嫁给江燃,她时不时会来要钱。
陈女士打麻将有瘾,好在玩得不大,我自己能养得起。
在江燃面前我莫名有种自卑。
所以从来不让他知道这件事情,不敢打破这层微薄的体面。

-10-
江燃下午去了公司。
一堆的事等着他处理。
助理只敢说工作之内的事情。
足足汇报了一个上午。
临了,在推门出去前,轻声道:「江总,梅花谢了。」
办公桌上的男人怔了下,抬眼看着对面的玻璃窗外的一片空地。
光秃秃的树枝,掉着最后一片花瓣。
他失神看着。
手背上的伤口一直没有处理,开始结痂。
那段对话仿佛就在昨日。
「为什么要种梅花?」
我埋头挖坑,不让他插手。
「梅花坚韧,骄傲。我希望,活得像它那样明媚,在厉冬里等到开春的阳光。」
他什么都没说。
忙起来的时候我没空管理,有时候得空过来想浇水,发现土壤一直保持着合适的湿度,代表着这期间一直有人照顾着。
整个公司都死气沉沉的。
谁也不敢多言,生怕说错话。
除了不爱笑以外,江燃对待公事依旧一个态度。
开会,出差,招待合作商。
一天二十四小时,只睡三个小时。
尽管如此,他还要借助安眠药。
还是那天,刚陪客户应酬完,在洗手间里吐得昏天暗地。
他刚洗完手,保姆的电话就打来了。
「小姐一直在哭,怎么都哄不好,先生你回来看看吧。」
距离我死去已经一个星期了。
江燃还没有回去看过江眠。
镜子中,男人捏着手机,指骨泛白。
几夜未休,眼里生出几分血丝。
他垂下头:「我知道了。」

-11-
江眠哭得声音都变了。
最开始的那两天,保姆用我的衣服包着她,上面留着我的气味。
小孩儿很受用。
可是时间久了,她就不依了,需要我的安抚。
江燃洗去身上的烟酒味,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才敢从保姆手中抱过孩子。
因为不熟练,抱的姿势不对,江眠哭得更厉害了。
男人笨拙地拍着小孩的背部。
「不哭了。」
然后,轻轻擦拭着她脸上的泪。
我担忧地看着这父女俩。
一个小时后,哭声还没有停。
江燃有些无措。
平日那身整洁到一丝不苟的衬衣,此时全是女儿流的泪。
保姆也束手无策。
男人问:「以前你们是怎么哄的?」
她说:「以前晚上要是小姐哭闹起来,都是夫人来哄的,让我们去休息。
「不过,夫人好像都是去地下室哄好的小姐。」
江燃微怔。
我用怀念的目光看着他怀里的女儿。
江眠不好哄,哭起来就会没完没了。
以前,我怕吵到人,就会带着她去隔音好点的地下室闲逛。
男人单手抱着孩子,乘坐电梯抵达负一层。
电梯的门一开,他抬脚的动作顿了下。
地下室很少有人来,他更不可能来。
所以不知道,这里被我布置得很温馨。
放置在中间墙上最大的那张照片,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全家福。
那时我在医院刚脱离危险,身子养好没几天。
江燃抱着小小的江眠,单膝跪在病床前。
可能是摄影师的技术好,抓拍到那一幕。
我在看女儿,他在看我。

-12-
江眠哭声小了。
看来她很喜欢这里。
地下室被规划成三个区域。
左边是江眠一到十岁的游戏城。
有洋娃娃,也有变形金刚。
右边是她观看动画片的地方,位置很大,足够坐下我们一家三口。
我在位置上还写了名字。
江燃的那个位置还特别崭新。
最中间,放着一个最醒目的大沙发。
江眠以后要是学爬行了,这个位置够。
前几日为哄她翻看的故事书还没有来得及整理。
地上的积木是我在她睡着后,无聊摆的。
堆的是一座城堡。
旁边还放着一本相册,大多数都是关于江眠的。每一张照片都被我认认真真标注着日期,和那天发生的事情。
整个屋子都充满了我的气息,仿佛,我还在。
江燃将女儿放在沙发上,对她说:「宝宝想听什么故事?」
小孩说不出完整的话,张牙舞爪,嘴里发出「呀呀」声。
他捡起故事书一一挑选。
我瞄到了下面一个明黄色信封,大惊失色,连忙跑过去试图捂住。
可是身子穿过去的刹那,那信封也引起了江燃的注意。
上面写着:江燃不知道的秘密。
是我的字迹。
他垂眸看着这八个字,一言不发。
没有将信打开,而是抱着女儿,给她念起了童话故事。
语气生硬,说得很正经,像是在会议室里商讨某笔生意。
不过好在,江眠很给面子。
安安静静听着。
眼睛亮亮的,看着眼前这个目光专注在小小故事书里的男人。
小而软的手挥舞着,碰了碰男人的脸。
江燃低下头,让她摸个够。
父女俩,他在看她闹,眉间是难得的柔情。
如果眼睛是相机就好了,我想停在这一刻。

-13-
江燃将生活分成了两部分。
白天在公司,还是那个不苟言笑的江总。
晚上,江眠赖上了他,不抱着哄不睡觉。
我走后,大大小小的麻烦也来了。
公司股价受到了动荡。
原本好几家有意合作的公司也保持着观望的态度。
江燃面上不显,却回来得越来越晚。
他的应酬变多了。
婆婆看不下去,搬了过来,负责照顾江眠。
不过平时她照顾自己都是马马虎虎的,不然,江燃小时候也不会走丢。
在女儿第三次因为感冒进医院后,她愧疚到不敢揽事了。
江燃没责怪她,只是说,以后还是自己来。
他过几天要去外地出差,虽然棘手了点,但是多请几个有经验的保姆看着,应该不难。
「我这个外婆又不是死了。」
陈女士来得突然。
应该是跑着来的,还喘着气,抹了抹脸上的汗。
她走进来,抽了张湿巾擦手。
摸了下江眠的额头,已经不烫了。
江燃不太放心:「妈,要不你去我那儿吧,有保姆在。」
陈女士手一挥,十分不耐烦。
「你还不放心我这个老婆子啊,梨坷不就是被我带大的吗?你看她不是照样好好的。」
我的名字出来后,气氛降至零点。
江燃接了个电话出去。
婆婆望着病床上的小孩儿偷偷抹眼泪。
陈女士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内疚,开始找事做。
她削着梨,心不在焉的。
婆婆回头时,用嫌弃的语气说她:「都是血,谁敢吃。」
最后,江眠还是被江燃带走了。
他谁也不放心。

-14-
酒场上的左右逢源,江燃应付得滴水不漏。
不过,他酒量不太好。
好在,没几个人真敢为难。
男人接了个酒店打来的电话。
江眠在哭。
他罕见地慌了神。
边走边接电话,撞到了人。
女人披在肩上的外套落地,脸色娇羞:「江总。」
还是个熟人。
我好奇江燃的反应。
毕竟这是第一个跟他有过绯闻的女人。
保姆又打来电话说小姐不哭了。
男人松了眉头,这才注意到有人在跟他打招呼。
他眼神很陌生,只是微微颔首。
显然,他不记得宁绾了。
难堪之色在女人脸上一闪而过。
她长得很美,这张脸在娱乐圈也少见。
所以那晚,她才那么自信勾引江燃。
以神志不清的姿态,将酒倒在男人的西装外套上。
「不好意思。」
那天,是我的生日。
早上,江燃问起想要什么生日礼物时。
我想了半天,只道:「回来陪我吃饭吧。」
是真的没有什么想要的,结婚后江燃也没有亏待我。
钱、车、房,在我名下的皆有。
他不懂浪漫,但是各种节日该送的还是送,虽然都是助理一手操办。
那天,江燃回来得很晚。
开门的同时,一则娱乐新闻弹进首页。
【影后宁绾深夜进出酒吧,知情人透露,她肩上披的男士外套是江氏总裁的,两人疑似关系匪浅。】
这一则新闻明晃晃地倒映在我眼眸中。
我相信江燃,他不是会拈花惹草的人。
这件事情可大可小。
可是,那晚我就是莫名心不在焉。

-15-
江燃没把她放在心上。
转身离开时,手臂被人抓住。
女人的手细长好看,涂着深红色指甲。
「江总。」
他突然想到,梨坷的手也好看。
还很白。
高中做同桌的那年,他刷完题趴在桌上休息时,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被身旁的手吸引住。
修剪干净的指甲盖上泛着淡粉色,很健康。
手的主人脾气有点怪,总是虐待它,隔三岔五就会出现伤痕。
「江总,你不记得我了吗?」宁绾的声音将江燃的回忆打断。
我离他近,就是想看看他对其他女人,和对我,是不是一样的。
江燃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拍了拍不存在的灰尘。
言语透着警告:「我不认识你,第一次见面,这样很不礼貌。」
宁绾愣了愣,咬着唇:「江总,我只是想跟你说谢谢。那晚,要不是你帮我,我可能要被全网谩骂了。」
眼前又是熟悉的眩晕,我被拽进宁绾的回忆中。
像一个旁观者,看到那晚发生的情形。
她是明星,一言一行都在镜头下。
私底下跟踪的狗仔无数,就等着她出糗的新闻。
那晚,她被哄骗到一个酒吧。
不是一般人开的,所以到了以后,没那么容易走。
那些人演技比她好,人前生意场上是成功人士,人后,是不肯放人的禽兽。
她喝了很多酒,说了好多软话都不管用。
直到,一个姗姗来迟的男人。
一身妥帖的深色西装,眉眼温润,让人忍不住勾住眼神。
那些人叫他江总,态度一个比一个恭敬。
这场闹剧因为他的到来才结束。
他不喝酒,主动坐在一个角落,不抢风头。
时而看看手机,应该是在看时间,估计待会儿有很重要的事。
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戒指。
已婚。
宁绾略微失望。
又一个人来劝酒的,她直接闷下一杯。
那些人笑夸她人美酒量也好,谁娶回家就是三生有幸。
唯独江燃没看过来。
酒精刺激着理智,心里那种不甘心在作祟。
她拿着倒满的酒杯,摇摇晃晃过去,然后,脚步一歪,酒洒在了男人的外套上,连手机也被波及了。
「江总,对不起……」
所有人都愣住了,没想到她会这么大胆。
江燃避开她伸来的手,脸色有点冷,却还是说了声:「没事。」
他是最晚来的,却是最早走的,没人敢多言。
宁绾追出去时,目睹到,男人脱下外套,随手丢进走廊的垃圾桶里,边卷起衬衣袖子,边往外走,连背影也是独占风华。
那件外套被她捡起来,上面还停留着男人的温度。
她做了件坏事。
主动制造了一场虚假的绯闻。
她想,哪怕只有这一秒能跟他的名字放在一起,也就足够了。

-16-
知道整个事情的真相后,我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万幸的是,自始至终,我都是相信江燃的。
见江燃还是没什么反应,宁绾有些急了。
「就是那晚,我不小心洒了你酒,幸好你没跟我计较,不然……」
她羞涩地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
「我一直记得你的恩情。」
「宁小姐。」江燃不悦地蹙起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和你的关系,是原告和被告。」
我看蒙了。
恍然记起,那则不切实际的新闻确实没多久就在全网消失了。
只不过偶尔会被宁绾的粉丝拿出来讨论。
评论两极化。
一边是骂她不要脸,赶上去当小三,一边是揣测江燃可能早就离婚,已经在和宁绾交往了。
却不知道,江燃也对此事知情。
毕竟,他工作忙到吃饭时间都是挤出来的。网上的事情他半点不懂,不然,那晚怎么可能没认得出来宁绾是当红女艺人。
宁绾表情委屈,眼睛里有泪光:「所以,你装作不认识我,是在怪那天的我吗?」
从那件事情过后,她的工作一落千丈,受到了阻碍。
所有人都说,她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那个人只有江燃。
她想不明白,所以今天是特意来这里询问答案的。
江燃没有被她的眼泪打动,相反,脸上出现几分不耐烦。
「第一,宁小姐,我是真不认识你,是你先说起那晚的事,我才想起来的;第二,我没有装不认识你,也没有怪你,我只是走正常流程。无中生有这件事情,对我的公司,对我家庭,对我个人,都产生了影响。」
「第三。」他停顿了下,「你在我这里,真的没有那么重要。」
女人脸色惨白,强装镇定,不死心地问:「我喜欢你,想要和你有一点关系,有错吗?为什么这样对我!」
江燃讨厌装傻的人。
「我没做错任何事,人总要为自己的错误买单。」
说完这些,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快要看不见时,宁绾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吼道:「你就这么爱梨坷吗!」
江燃顿了下脚步,一言不发,走进电梯。
我看着身旁哭得泣不成声的女人。
没再同情。
抬脚追上快要走远的男人。

-17-
司机到了好一会儿了。
上车后,江燃打算假寐一会儿。
车子进了一片闹市。
人有些多,所以行驶得有点慢。
路上走得最多的是刚下晚自习的学生。
站在一个小吃摊前,女生眼巴巴看着正在做的美食。
同行的男生有点不习惯这种环境,抱着手臂站得远远的。
「你就拿这个打发我吗?
「好歹我帮你辅导作业这么久。」
「你好没良心——」男生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颗章鱼小丸子堵住了嘴。
女生笑盈盈道:「到底吃不吃?」
少年红着脸移开眼,别扭说道:「吃。」
江燃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完完整整看了这一幕。
我想到,那一年,其实我们也有过相似的故事。

-18-
学校举办了一场辩论赛。
原本我是没多大兴趣的,可是当划到最底部,写着第一名奖金有一千块钱时,我心动了。
有兴趣的同学早就组好了队。
我人缘不好,男生女生都没几个能说得上话的。
心里头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那位同桌。
「没兴趣。」
还没有说完,江燃就果断拒绝了。
我拿走他盖在脸上的书。
语气真诚:「江同学,有好处的。」
少年闭着眼,嗤笑一声:「不稀罕。」
软的不行,我只好搞威胁了。
凑到他耳边,笑得贼坏:「如果你不答应,我就告诉老师,你偷偷带那种片子来学校看。」
江燃瞬间睁开眼。
我还没有来得及离开。
四目相对,不仅能看清他皮肤纹理,还能看到那双眼睛里的几丝怒意。
他咬牙切齿:「我说了好几次,那是沈融塞错了书包,不是我的。」
我挑眉。
「他们会信吗?」
江燃闭了闭眼。
显然被我气得不轻。
「行。」
到班主任那里报名参赛时,她眼神古怪地打量着我们。
「你俩确定要参加?」
我点头点得积极。
一千块钱欸。
江燃语气无奈:「是。」
班主任突然笑呵呵:「也行,挺适合你们的。」
拿到辩论题时,我俩都沉默了。
「男女生相处久了,一定会喜欢上对方吗?」江燃念完后,低声吐槽了句什么。
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为了能赢,我观看了很多辩论赛视频。
忙得连饭都没时间吃。
那天,江燃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将我拽起来。
「真想赢?」
「废话。」
他说:「有一个办法,知道实践出真理吗?」
是个馊主意。
那几天,我们的手腕各自戴上一个手环,不能离开对方五十米。
上面会时时刻刻显示心率。
我晃了晃手环:「有效果吗?」
江燃在看书,懒洋洋道:「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
他还没有说完:「沈融家公司新研发的,针对那些情侣做的产品,拿给我做实验。
「巧了,你是合适人选。」
果然,江燃从来不让自己吃亏。
那一个星期,我和江燃只会在放学后摘除手环。
体育课他站我旁边。
食堂吃饭他坐对面。
就连上厕所,也是另外一个跟在不远处,不会超出五十米。
有一个不好的传言闹得沸沸扬扬。
「你说,江燃跟梨坷在一起,是不是 gay 啊?毕竟梨坷就跟假小子似的。」
「包的啊,俩人站在一起,还以为是俩男的呢。」
「梨坷虽然性子讨厌了点,但是那张脸顶着一头短发,确实挺吸引一些性取向不同的男生。」
我拍了拍造谣者的肩膀:「同学,嘴巴这么爱说,好想给你缝上哦。」
我名声出了名的臭。
她们不敢沾边,干巴巴道了歉就走了。
江燃在走廊边等,边看书。
我走过去:「我们退赛吧,新鲜劲儿过去了,我懒得玩了。」
他按住我在摘除手环的动作。
「梨坷,我参加比赛从来没有输的时候。」
江燃有时候固执起来也挺难劝的。
好在,我们确实赢了。
拿到那一千块钱后,我分给他一半。
他没要。
「我要这钱没用。」
不要钱,我就提出请他吃饭。
少年嘴硬:「不吃。」
那可不行,我让他二选一。
他无奈妥协,选了后者。
放学后,我带他去了常吃的那家面馆。
面馆有点小,桌椅都有点破旧了。
江燃表情不太自然。
但还是陪着我坐了。
两碗牛肉面被端上来。
他把两碗都推到我面前:「我……就不要了。」
「不吃香菜?
「还是不吃牛肉?」
少年摇头,表示没有忌口的。
那就行。
他还想开口时,被我塞了一筷子的牛肉。
「你就尝一口,还是不喜欢的话,我再带你去吃别的。」
他莫名愣了几秒。
然后,仓皇移开眼。
「好吃吗?」
「嗯。」
少年手环上的心率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我刚要凑近看清楚。
被他挡住,然后飞快摘下。
匆匆忙忙说了句:「江融说这批是次货,质量不行。」
时隔这么多年,我想了想。
和江燃一起的画面真不算多。
却每一件事情都足够ƭü₉深刻。
我因为剪着短发,被不少人误会性别。
闹得最大的那次,是隔壁职校的一个女生看上了我。
写了情书,买了花,特意叫上一群狐朋狗友,在学校门口堵住我。
这对她们那个圈子来说,是最高的仪式了。
算是给足我面子。
那几天江燃不在,他去外地参加一个奥数比赛。
我保持冷静:「抱歉,我是女生,还有,我喜欢男生。」
在场什么表情都有。
女生将花砸我脸上。
没剃光刺的玫瑰划破了我的脸。
她放了狠话:「你等着!」
我被缠上了。
被冷水洗头。
被打劫。
被跟踪。
处处都是她的人。
我生病了。
江燃出现时,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没说什么好听话,只是问:「难受吗?」
我用纸堵住鼻子,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湿湿的眼睛。
三天后,回到学校时,书桌上放置着一封道歉信。
听说那个职校女生因为校园暴力被拘留了。
后面,再也没有见过。
我向江燃道谢。
他头也没抬,轻咬了下唇:「不是我做的。」
撒谎的人会将书反着拿。
我故意没戳穿。

-19-
我们只相识了一年。
毕业后,我和谁都没有联系。
换了手机卡,换了座城市。
只是偶尔在财经报刊上看到他身影。
少年褪去稚气,在生意场上游刃有余。
圈内提起这个名字时,都会夸赞年少有为。
所以,当沈融问起:「江燃有去找过你,你知道吗?」
我才会那么诧异。
「什么时候?」
「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
江融回忆:「他即将出国,到处托人打听你的消息。
「去了所有你们去过的地方。
「后来又自己死心了。」
我低下头,手因为紧张慢慢曲折。
那个暑假,算是噩梦。
跟我唯一有血缘关系的男人,坐满了十八年的牢,出来了。
陈女士被逮了回来。
他们不是在吵,就是在打。
我从来不喊他爸爸。
两夫妻有一个共同点。
都爱说:「你要是个男孩,老子都不会过成这样!」
喝酒,打人,脏话连篇,烂习惯一身的男人。
我被赶出家门也是常事。
恍然走在街上,遇到同班同学。她松开爸妈的手,笑着过来打招呼。
我穿着不暖和的衣服,穿着几年前买的鞋。
自卑到极致。
我换了以前的手机号,任何人都联系不到。
希望所有人都不要知道我的存在。
噩梦结束的那次,家里着了火。
我因为早早受不了去了图书馆。
陈女士被勒令去菜市场买下酒菜。
就剩下那个醉得一塌糊涂的男人在家。
他死在了里面。
我没有悲伤。
反而得到了解脱。
只是,起火牵连到了好几个邻居。
赔偿的数额达到了上百万。
我和陈女士背负上了巨债。
学历一般的我,在社会上混了几年,靠自己混出点名堂。
只是离还清债务还很遥远。
他们变得不耐烦,时常找上门来催债。
沈融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我蓄起了长发,气质转变得很大。
他险些没认得出来,替我解围。
一番寒暄后,我才知道,所在的这个公司是他家名下的。
后来,经常聚在一起,关系熟了。
他突然说起江燃的近况。
再后来,说起给我们搭线的事情。
点头的那刻,我是经过多方面衡量的。
说现实点,嫁给江燃的好处太多了。
我确实没法拒绝。
说理想点,这个婚事算我高攀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喜欢上江燃其实一点都不意外。
年少的好感积攒到一起。
再相遇时,化作实感的誓言。
说出口的那刻,回不了头。

-20-
「有烟吗?」
江燃突然出声。
司机说:「抱歉江总,我不抽烟的。」
江燃不喜欢烟味,所以留在身边的人都是不抽烟的。
我看到他说:「把我放在路边吧,这里离酒店近,我走回去。」
车缓缓停下。
他下了车,连外套也没拿。
进了一家便利店。
他没买过烟,站在柜台前好久,直到店员询问,才随意挑选了一盒,是万宝龙。
还买了一个打火机。
坐在便利店门口的椅子上。
抽烟的动作有些生疏。
吸第一口的时候被呛到了。
弯腰咳嗽时,我忍不住拍着他的背。
「抽烟不好,别学。」
他看不到,也听不到。
对面巷子暗暗的。
站着几个学生。
推着一个女生。
「你跪下道歉,我们就放你走。」
多么相似的一幕。
我经历过。
风有点大,江燃点了好几次都没有再点上第二根。
他叼着烟,将打火机砸向带头霸凌的那个人。
「谁啊!」那个学生转头,看到是个冷着脸的大人。
声音瞬间小了,气势全无。
江燃睨了一眼:「滚。」
那些人落荒而逃。
被欺负的女生擦干净眼泪,怯生生走过来,鞠躬连续说了好几声谢谢。
江燃让她早点回家。
他也要走了。
刚要起身时,女生嘴快说了好多祝福的话。
「祝哥哥你长命百岁,幸福安康!」可能是看到江燃的戒指,又加了句,「百年好合!」
望着女生跑远的背影,江燃轻声喃喃了最后一句:「百年好合……」
风吹散了男人自嘲的声音。
「不会再有了。」

-21-
江燃到酒店后,陪着睡熟的江眠待了一会儿。
然后回了自己房间。
洗完澡,独坐在阳台。
他接到了一个国外电话,是用日语说的。
在跟着江燃学做生意这些年,我自学了不少国家的语言,所以能听得懂对面在说什么。
「江先生你好,你预订的北海道温泉度假酒店,明日入住,需要我们这边提供接机服务吗?」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男人眉眼倦怠,压低声音说:「不用,谢谢。」
对方在说完敬语要挂电话时。
「等等。」
江燃温和干练道:「麻烦帮我把那个房间一直留着,我会支付这期间的费用,双倍。」
对方虽然不太理解这种行为,但还是尊重客人想法:「好的。」
通话结束了好久。
我动了动快要僵硬的手指。
人死还会有心跳吗?
答案肯定没有。
可不知为何,我觉得心脏在被拉扯,很难受。
那天,江燃站在门口问我想去哪里玩。
我心里想的第一个是北海道。
听说那里的雪景一绝。
我是南方人,很少看到雪。
唯一的一次,是和江燃去北方出差,一下飞机,就被冻得打了喷嚏。
他将外套脱下裹住我。
「喜欢雪?」
我被冻得鼻子通红,眼睛还是掩藏不住的兴奋,轻轻点头。
那次,我玩得意犹未尽。回程的车上,还搜索哪里的雪好看,第一个跳出来的就是北海道。
可是路程有点远,前几年一直没有时间出去度蜜月是因为他太忙了,海外拓展了几家分公司后,身上担子越来越重。
本着不想耽误他工作的心思,我没有说出口,把决定权给他。
江燃不会制造惊喜,所以我心里也没抱什么希望。
我也不怨他。
只是没想到,他知道我所想,早已置办好一切。
我坐在另外一边的沙发上,看着他不高兴的眉眼,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要抚平。
「梨坷。」男人突然开腔。
我浑身一颤,脑袋一片空白。
就在以为江燃是不是能看到我的时候,他垂下眼,盯着无名指上的婚戒。
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
时间到了。
我等不到他的下一句话。

-22-
这是我死的第二年。
有意识后,听见一道稚嫩的声音。
「妈妈。」
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坐在玩具堆里笑。
是江眠。
我呆呆地看着她,有点不知所措。
江燃从身后走过来,弯腰抱起她,低头亲了亲她脸颊,眉眼温柔极了。
「真聪明。」
江眠笑呵呵地抱住他脖子,继续喊:「妈妈,妈妈,妈妈……」
这是她学的第一句话。
地下室还保持着以前的模样,只是多了很多江眠的照片。
其中几张还有江燃的身影。
江眠的周岁宴,江眠第一次会走路,江眠第一次去游乐园……
她的成长都被记录了下来。
我看得专注,试图在通过这满墙的照片中,感受着那一天的情形。
江燃不喜欢拍照,也不怎么爱笑,他习惯性将所有情绪都藏起来。
所以在那些照片中,捕捉不到他的喜怒哀乐。
今天江燃难得没有去公司。
他换了一身略微休闲的西服。
江眠被用人打扮得像个小公主。
今天有喜事。
沈融结婚了。
那个曾经在我和江燃的婚宴上,喝到大醉的人,心直口快道:「我是不会在三十岁前把自己捆缚在婚姻里的!」
在他们这种圈子的认知里,能早早结婚的,无非是家族利益,或者玩过了火。
我和江燃两个都不沾边。
宾客很多,江燃单手抱着女儿出现时,引起了不少人注目。
他早已习惯,只不过两岁的江眠有点紧张,双手紧紧搂住爸爸的脖子。
沈融过来打招呼。
「待会儿别急着走,我有事跟你说。」
他给江眠准备了玩偶,转移了小朋友的注意力。
和江燃同桌的都是熟人。
什么该说的,什么不该说的,大家都有眼力见,纷纷逗着江眠玩。
仔细想想,这是江燃第一次参加同龄人的婚礼。
身边人就他结婚得最早。
江燃旁边位置缺一个人。
我坐下了。
婚礼舞台离得很近,光打过来,不知为何,我想到我们的婚礼。
江家在大事上挺注意日子的。
可在得知婚期定在下个月时,我没忍住问江燃:「这么急的吗?」
有点快。
从我们重逢,双方点头,到现在,也只不过才两个星期。
那会儿的江燃把工作放在了第二位,陪我出来试婚纱。
「家里长辈算好了,下个月的八号日子还不错。
「如果你不能适应的话,可以延后。」
我想了想,反正已经板上钉钉了,早晚都要嫁,好像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婚戒是在婚礼前一天到的。
当时是让我选的图样款式,测量了指围。
江燃套进我无名指时,刚刚好,上面镶嵌的钻石很特别,水滴形。
我不懂其中的价值,只听沈融提起过。
世界仅有,很珍贵。
骨灰下葬那天,戒指也在里面。

-23-
司仪询问新郎是否愿意时。
一向在大场面游刃有余的沈少爷,红了眼。
「我愿意。」
对面的新娘是他追了好久的心上人。
掌声响起的那刻,他们吻在了一起。
没人注意到,有人提前离场。
我眼睁睁看他失神撞上人。
「抱歉。」
那人认识江燃:「江总,您也来参加沈总的婚礼啊,幸会幸会。」
是多年前合作的陈老板,后来,公司重心迁至国外后,便移交了分公司负责这块。
他伸出手遗憾道:「当年没能来参加你的婚礼,我真是抱歉,实在是那会儿有事无法到场,迟来的白头偕老,莫怪啊。」
江燃脸色与平时无异,但是没有伸出手。
陈老板的秘书白了脸,拉了拉他袖子,凑到耳边小声道:「江总夫人去年出车祸死了。」
陈老板一脸尴尬,不知如何是好。
「我还有事。」年轻男子漠然离开。
江燃找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
打电话让人把江眠送回家。
他拿出烟,抽出一支放在嘴里。
动作熟练地点燃。
隔着白雾,我安静站着。
恍然想起,不记得是哪年哪天。
我在洗手间抽烟,被江燃抓包了。
拿烟的手藏在身后。
男人的眼神没有停留很久,也没有多问。
只是在晚上时,敲了敲我书房的门。
「可以聊聊吗?」
我以为他会说不要再抽烟之类的。
让男人进来坐下说,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最近,烦心事很多?」
我抬头,对上那双温润的眼睛,没反应过来。
男人从包里拿出一盒崭新的香烟。
「我不懂烟,问了江融,说这个烟最好,对身体危害最小。
「不过如果你是因为烦心事想要抽烟消愁,我还是情愿你跟我聊聊。
「梨坷,我是你丈夫。」
那天后,我戒烟了。

-24-
晚上,沈融组了局,邀了不少人。
喝酒的,唱歌的,打麻将的,挺热闹。
江燃成了一股清流。
他手机上存的照片全是女儿的。
在挑选哪些适合打印出来。
沈融玩够了,坐在一旁。
「都来这里了,不打算喝喝酒?」
男人从来了之后一直坐在这里,只要了一杯温水。
「我妈让你当说客的?」他关了手机,坐直了点。
果然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沈融自己倒是心虚起来:「阿姨都求到我这里来了,你说我要是不答应,有点心狠了。」
我看不懂这俩人在打什么哑谜。
在我不在这段时间,好像发生了许多事。
「她老了。」
沈融组织了会儿措辞,靠近点:「她也是担心你,而且,其实我是赞成的。
「给你挑选的姑娘都挺优秀的,也知道你的情况,不介意江眠的存在,真不想想?」
听到这里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只是,等真到的时候,又控制不住地难过。
江燃喝了口水,杯子捏在手中。
包间的灯开得很暗,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沈融,我忘不了她。」
我心头一颤,眼睛移不开江燃。
是听错了吗?
我缓缓上前几步,近到唾手可得的距离。
沈融收起了笑。
很认真地问:「梨坷在你心里占据多大的位置?」
我放慢呼吸,生怕错过那个重要的答案。
安静几瞬后,我听到了。
他说:「全部。」
江燃从来不说情话。
可我觉得,这两个字胜过所有情话。
沈融读书的时候成绩不好,说不出什么大道理。
他唏嘘这段感情,想到当时网上流行的一句话:爱与别,是一生无解的鹤唳华亭。

-25-
我去找陈女士。
她变化很大。
将头发剪得很短,扔掉了所有的化妆品,跟男友断了关系。
还戒掉了打麻将,学起做手工活。
是给寺庙绣制平安符。
从早坐到晚,一绣就是一天。
江燃给她请了保姆,她没要,说不习惯家里有外人在。
陈女士年轻那会儿,脾气算得上是古怪。
爱抽烟,文过身,喜欢极限运动,唯独讨厌酒。
因为,我父亲喜欢酒。
她讨厌跟他沾边的一切。
以前,总是看不惯她滥情这点,甩了一个紧接着又找下一个。
可是现在,我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女人独坐沙发上,可以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
我又后悔了。
第二天,陈女士起得很早。
在厨房倒腾了一上午后。
她将做好的菜小心放在保温盒里。
然后重新换了套衣服。
我有点好奇,她会去做什么,于是,一路跟随。
陈女士在路边打了辆出租车。
「师傅,去西郊墓园。」
我望向驾驶室上的车载显示屏。
十二月十五日。
我的忌日。
陈女士很健谈,一路上和司机师傅聊天聊地,差点走过了头。
下车后,也没急着进去。
今天是周日,墓园的人不少。
她来到门口的一家花店。
眼神挑剔地流转在那些鲜花上。
最后,选了束梅花。
墓园是需要上坡的。
陈女士走得气喘吁吁,越来越慢。
我放慢脚步,总觉得,她不大对劲。
可是在这个世界的时间有限,无法查证。
天阴下来时,陈女士终于到了。
她将还有热气的饭菜摆放在墓碑前。
动作是温柔了,说的话却一点没有。
「死丫头,活着的时候没少为你操心,死了还埋在这上面,每次来看你都要折腾老半天。」
以前,我总是不喜欢她的这些讨人厌的碎碎念。
就像是把在父亲身上发泄未完的情绪,转移到了我身上。
可是现在,我默默听着,只觉得安宁。
墓碑上的遗照我是笑着的。
连我自己都恍惚,好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陈女士用袖子擦拭着飘上去的香灰。
声音缥缈:「坷坷……」
这是我的小名。

-26-
江燃是下午过来的。
他牵着江眠,走得很慢。
小姑娘的脚步越来越稳了。
手里握着一枝梅花。
江燃指引着她,把花放在墓碑前。
然后,蹲下身子温柔道:「眠眠,她是你妈妈。」
就是她学的第一个词。
她还小,不懂妈妈为什么会在方方正正的照片里。
但还是懵懵懂懂地喊:「妈妈。」
我笑着应了。
眼眶在湿润。
江燃轻扯嘴唇,摸了摸她的头。
「下雪了。」
我慢吞吞抬起头,雪粒由远而近,落进眼里,很凉。
江燃对她说:「妈妈说,听到了,这是给你的礼物。」
江眠张着手,笑弯了眼。
「妈妈。」
眼尾的泪怎么也擦不干净。
我弯下腰,低眉吻在她额头上。
「我在。」

-27-
我死的第三年。
江眠开始上幼儿园了。
她很聪明,认识了好多字,我买的那些故事书她自己都能看懂。
江燃从来不在她面前避讳死亡这个事情。
「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
所以她懂得,这个素未谋面的妈妈,不会回来了。
三岁半的江眠身上有一种比同龄人成熟的特点。
她喜欢安静,喜欢画画,喜欢盯着某个动物发呆一整天。
江燃询问过心理医生。
这不是心理病,是她天生就会这样。
上幼儿园的第一节手工课。
老师教的是做怀表。
表是现有的,只不过需要小朋友装饰一下,放进最喜欢的照片。
一旁的小朋友叽叽喳喳,在讨论是放自己的照片,还是家里宠物的照片,又或者是全家福。
老师检查时,只有江眠的原封不动。
她蹲下询问。
一旁的小男孩手代替回答:「老师,江眠没有妈妈。
「我妈妈说,她可能是被爸爸捡回来的。」
开学这么久,都是江眠爸爸来学校,或者保姆。
哪怕是需要父母同时在场的亲子活动,也只有江眠爸爸在。
他们都觉得,江眠被妈妈抛弃了。
江眠将工具扔在男孩脸上。
「你胡说!」
男孩气得将她推搡在地。
「你妈妈不要你了,可怜虫!」
江眠哭着不敢吭声。
……
江燃去了国外出差,电话打不通。
公公婆婆去旅游了。
陈女士来的。
看到她的那一刻,我突然止住脚步,不可置信。
她剃光了头发,被外套包裹住的是一身蓝白条纹的病号服。
身上带着医院专属的消毒水味儿。
她先是看了看江眠脸上的抓痕,对方家长还在不依不饶。
「都是这小妮子,手可真狠啊,把我儿子打成这样!
「真是有娘生没娘养,家教都喂进狗肚子里去了!」
男孩哭得稀里哗啦,确实很惨,手都骨折了——江眠抡起积木砸的,很准。
陈女士吵架没输过。
她笑得嘲讽:「连小姑娘都打不过,真够废的ťŭ₆,建议你们全家去检查一下基因。
「还有,对狗能有什么教养。
「一个能把儿子教成这样的人,在我面前大口谈教养,赵夫人真是让人眼前一亮啊。」
赵夫人被说红了眼,玩赖的不行,就来硬的。她说要请律师告他们,还要求学校将江眠开除。
学校遵守着江燃的意愿,一直隐瞒着江眠的身份。
他想让江眠跟正常人一样,活得简单纯粹点。
可是有时候,总有些疯狗逼得人使用职权那招。

-28-
陈女士把江眠领回了家。
看来这些年,江燃没少带她来这边。
家里我的那间卧室改成了江眠的了。
被子是新换的,床头放着许多玩具。
我看到陈女士拿出医药箱,小心谨慎地给江眠上药。
「疼吗?」
小姑娘摇摇头,除了打架那会儿,自始至终都很平静。
「外婆。」
「嗯?」
「能给我讲讲妈妈吗?」
擦着伤口的棉签顿了顿。
陈女士看向小姑娘:「好。」
我坐在沙发另外一边,听着她讲故事。
「你妈妈,一点都不像我。
「漂亮,温柔,天真。
「我不喜欢她这样。」
江眠问:「为什么啊?」
陈女士停顿了好久,眼眸中交错着复杂的情绪。
「因为有很多坏人。
「他们喜欢漂亮的女孩,会做坏事。」
十八岁之前的我没有留过长发。
总是顶着短短的男生发型,让人猜不中性别。
我跟她犟过嘴,骂她老封建思想,重男轻女。
陈女士从不理会,拿起剪刀将我新买的裙子剪碎。
然后甩出从新男友那里哄来的钱,让我重新买,就是不许买裙子。
我没有见过陈女士的那些男友,她从来不带回家。
只是偶尔听到嘴碎的邻居说,她换得勤,面孔虽生,但都长得大差不差。
陈女士不否认这些传言。
我的坏,都是跟她学的。
抽烟,打架,唯独不能逃课。陈女士说,这是底线。
她的教育很特别。
不像个母亲。
所有人都说,因为我是女孩,她就自暴自弃,没打算把我当成人养。
这些陈女士也不否认。
她身上很多文身,东一处西一处的。
有一次,她后背文了一个,擦不到药,让我过去。
撩起衣服背对着我。
我用棉签蘸了药,戴了眼镜后视力很清晰。
她那新文的图案边缘,还有一处未被遮盖的疤痕。
是烫伤。
那样的大小,我只能想到烟头。
这个位置陈女士自己是够不到的。

-29-
晚上时,江燃过来接江眠。
看到陈女士的现状,他问:「我在国外了解到研究你这种病情的医疗团队,有几分的把握,真不去试试吗?」
这是他向陈女士提的第三次。
从确诊到现在,陈女士全程都很淡然,没有崩溃,平静得像是提前知道自己活不久。
她还是摇头。
「不了。
「活够了。
「想去另外一个世界看看。」
江眠想起,爸爸说妈妈也在另外一个世界。
她握着外婆的手。
「外婆是要去找妈妈吗?」
才四十岁的她生了好多白发,所以干脆都剪了。因为生病脸色发灰,风华不再,眼里却比任何时候都明亮。
「是啊。」

-30-
江燃是中断了会议,直接飞回国的。
没有什么事比得上江眠的事情重要。
来接江眠前,他就去了趟幼儿园。
对方囔囔着要报警,不把江眠逼走不罢休。
「好。」他抬腕看了看表上的时间。
「我的律师会在五分钟后到。
「一切按照规矩办事。」
赵夫人没想到对方非但不怕,还喊来了律师。
喊报警是威胁,没想来真的,请来律师就成另外一回事了。
她心虚了。
赵先生听到自家宝贝儿子被打了,直接从公司过来。
看到江燃时,脑子条件反射:「江总。」
这是他上上上司。
江燃对他印象很少,不是记性差,而是以他的职位,能有资格进入总裁办的机会不多。
律师到达后。
赵先生脸都白了,拉着家里人弯腰道歉。
晚了。
江燃有条不紊道:「我这人公私分明,赵先生,你擅自离岗,明日人事应该会来和你谈谈。
「我女儿,我都不舍得骂一下,你儿子说打就打,还有你夫人,对我女儿的辱骂,我一一记着的。
「忘记说了,我挺记仇的。」
赵先生离晋升无望不说,还要面临中年失业,只觉得天都塌了。
江燃从来不屑于玩权贵那些把戏,他喜欢用手段服人。
但是对于这家子,他不介意玩脏点。
律师很专业,打这种官司跟闹着玩似的。
对方连反抗都不敢。
敢打江家唯一的大小姐,赔得起吗?

-31-
这里离家不算远。
父女俩没坐车,慢慢散步回去。
一大一小的影子被路灯拉长。
江燃牵着她,另外一只手提着小书包。
今天是平安夜。
路上好多拿着苹果的小孩被父母举在头顶玩闹,到处充斥着笑声。
「妈妈,我的棉花糖。」
不远处,一个女孩看到掉落在地上迅速化掉的棉花糖,委屈地扑进妈妈怀里。
女人抱住她笑:「不哭,妈妈再给你买两个。」
她笑得好幸福。
江眠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
然后,抬头问:「爸爸,为什么只有我没有妈妈?」
江燃垂下眼看她。
小姑娘的眼里不再纯粹,多了几分悲伤。
在商场纵横多年的江燃,从来都是让ƭü⁾别人怯场的份儿,可此时此刻,他头一次想逃避这样的目光。
他也不知道。
江眠没了妈妈。
他没了妻子。
为什么呢?
为什么偏偏是他们。
男人沉默了一路。

-32-
第二天,我哪里都没有去,一直陪在陈女士身边。
她讨厌待在医院,但是江眠很担心她,眼睛哭得肿肿的。
「外婆,你再多陪陪我好不好?」
很奇怪,陈女士带她的时间不多。
可是她对陈女士的依赖,是除了江燃以外,最多的一个。
大概,那是跟妈妈唯一有牵绊的亲人了。
所以,陈女士难得一次妥协,乖乖在医院喝药,检查。
其实都是徒劳。
她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了。
江眠今天没有去幼儿园,拿着画板去了医院。
陈女士当起了模特。
江燃请了一个化妆师过来,技术很好,化完妆之后,她对着镜子摸了摸脸。
「很像十几岁时的样子。」
陈女士从来不提她以前的事,也没有说过有哪个亲人在。我只记得,很多年前的晚上,她接到了一个电话。
那会儿的手机质量不好,说话大声点,周遭几米的人都能听到。
我听到电话里头在骂她不孝女。
「当年逼你嫁给李帆,你就记恨我们到现在,跟父母成仇人,你还是第一个。早知道如此,当初就让你吊死在外面!」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陈女士哭。
虽然我不知道她以前发生过什么,可是我知道,她一直不快乐。
江眠的画技有专门的老师教。
虽然还谈不上优秀,但是胜在用心。
画中的陈女士一直在笑,隐隐约约,恍若年少无忧无虑时。
这段时间是她这辈子活得最轻松的时候。
什么都不用想,只需要静静等着。
年轻那会儿,她挺怕死的,所以总是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别人都说她疯狂,她觉得是尽兴。
医生说出癌症晚期时,她想了好多。
想过去,想现在,想以后。
其实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她自始至终,都成了一个人。
要说遗憾,只有一个。
她的女儿,梨坷。

-33-
陈女士不喜欢离别。
可能是预感到了什么,她不让任何人出现。
江燃带着江眠等在医院走廊上。
他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头顶的白炽灯落下,在他脸上割裂出一片阴影。
仿佛回到了我的遗体推出抢救室的那天。
死亡是无声的。
陈女士缓缓闭上眼。
怀里抱着一幅画,一个相框,相框里是我的照片。
我的手心穿过她的脸,只能碰到空气。
妈妈。

-34-
陈女士。
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陈安缇。
喧喧车门驰,苒苒桑榆夕。
共安缇绣荣,不悟泥途适。
是家中一个念过书的长辈取的。她很喜欢。
尽管父亲说:「一个女娃取这么好听的名字有什么用,不如早点出去打工,找个好婆家。」
陈安缇很聪明,对学习一点就通,老师说过,她的成绩上个一本完全没问题。
但是在那个时代,女孩子读到高中算稀奇的事,上大学,更是奢望。
父亲不同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她才不管。
周一到周五老老实实上课。
周六到周末就去兼职,什么都做。
市侩封建的家庭生出一朵阳光明媚的花。
她活得很乐观,对什么事都有计划。
考个好大学,和赵渡谈恋爱。
赵渡是隔壁班的,是个长得好看的男生,善良正直,学校里的流浪猫都是他ťŭₒ在喂。
陈安缇不是个恋爱脑,她只是单纯喜欢好看的人,她想和赵渡谈恋爱,没想过以后要不要结婚。
结婚是件很谨慎的事情。
选错了,就是母亲这样。
她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漂亮,头发被养得又黑又长,裙子是她攒钱买的,就为这事,父亲还大闹了一场。
但她固执,选定的事情就没有后悔的。
她什么都想好了,就等长大。
可是,那场意外摧毁了她。
回家的那条巷子又黑又长,路灯时好时坏。
雨伞落在污水里。
她被人拖着往深处走。
嘴被捂住。
少女的力量怎么可能敌得过一个成年男子。
那晚后,陈安缇学会了自杀。
却次次都被救回来。
父亲让母亲寸步不离看着她。
「李帆年纪是比你大点,但是为人不错,承诺会给一千块钱做彩礼,你就知足吧。」
一千块钱在那个时候价值很大。
她把自己关到衣柜里。
连续做着同一个噩梦。
手臂上还留下男人的抓痕。
她用刀片割下那块。
血淋淋的,很吓人,但是没有先前那样恶心了。
父亲母亲轮流劝了一个星期。
她妥协了,不过双方各退一步。
她要上学。
李帆出社会好几年了,眼里有她玩不过的把戏。
他盯了她好久,那晚是蓄意的冲动。
「行。」
她并不知道,学校都传遍了这个事情。
在那个与异性单独走在一起都要传出丑闻的时代,她成了被指指点点的罪人。
被人围堵,被撕去作业本,被用粉笔砸。
都比不上赵渡的出现让她更加窘迫。
赵渡赶走了那些霸凌者。
想要说什么时,她拿出刚买的牛奶:「谢谢。」
少年止住话头,离开了。
她在原地待了一会儿,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去追。
不远处走着两两三三个少年,赵渡就在其中。
「谁送的?」
「不认识的。」
她停下脚步。
看到赵渡,将那瓶牛奶丢进垃圾桶里。
「好好的,扔了做什么啊。」
少年冷着脸:「脏。」
然后,拿出纸巾狠狠擦着手。
那天,陈安缇正式退学。
她站在天台上,回忆着赵渡的话。
哭着哭着就笑了。
脚踏上去,十几层楼的高度,将下面的行人缩成了蚂蚁大小。
她怕了。
怕死。
还带着不甘心。
同年,陈安缇嫁给了李帆。
婚后的日子并没有像先前承诺的那样好。
父亲说:「肯定是你做得不好才打你。」
母亲说:「谁家不是这样打打闹闹过日子啊。」
她没有说话,那时,她已经怀孕五个月了。
李帆清醒时还顾忌着孩子,醉酒后,打得连亲妈都不认。
身上有他用烟头烫的疤痕。
他喜欢用这个方式折磨陈安缇。
报警没用。
她忍得像根木头。
孩子生下后,第二天。
她就去派出所报了警。
嫁给李帆是有目的的,报复。
按照她的年龄推算,加上孩子的推算。
李帆触犯的法律不轻,被判了十八年。
李帆的入狱并没有让她感到一丝愉悦。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很压抑,烦躁,暴戾隐隐作祟。
她好像生病了,但是找不到病因,因为身上一点都不疼。
有的时候,她甚至想要掐死那个孩子。
那时候,抑郁症的说法还不太普遍。
绳子套过脖子时,空气紧缩,窒息的瞬间好像让她忘掉了一切。
她喜欢上了那种濒临死亡的快感。
但是被父亲一巴掌扇醒。
她想,就算是死也要去安静的地方。
她带着孩子去了一个陌生的城市。
丢弃的念头一旦发生,就难以抑制。
不过,她有良心,在寻觅那种看似有钱的夫妇。
遇到了一个自称是大师的神算子。
说自己算命准得很。
他免费为陈安缇算了一卦。
「你命里无子无女——」
还没有说完,陈安缇就笑了。
她起身:「老家伙,如果以后要是不属实,我找你算账。」
毕竟这行最怕口碑被砸了。
她放弃了那个念头。
将孩子带回家。
李这个姓不好,恶心。
陈这个姓也不好,封建。
她统统都不要,想要跟那些人划清界限。
那会儿正值二月,户外开着梨花,风吹过来时,像下雪一样落下。
她用了梨这个姓。
坷为名。
没想什么,那个算命的说自己命里无女,就看这孩子造化。命硬就自己活久点,如果相反,那她没什么可说的。
梨坷一岁生日时。
还不会说话。
陈安缇买了蛋糕,看着小孩睡熟的脸。
替她许了个愿。
脑海里搜刮了老半天,只冒出一个词。
木讷道:「长命百岁。」
两岁生日时,梨坷将蛋糕上最好看的花摘下来送给她。
陈安缇又替她许了愿望。
「长命百岁。」
三岁生日时,梨坷学着电视剧那样,亲了她的脸。
「妈妈,我爱你。」
她看着小姑娘乖乖闭上眼许愿,烛光在那张小脸上跳跃,然后,也跟着闭眼。
还是——
「长命百岁。」
一年又一年,好像成了一种习惯。
陈安缇觉得是自己懒,懒得想别的愿望,所以懒得换。
后来,就习惯性地,在自己生日时,也跟着用这个愿望。
给梨坷许的。
她将一年一次的寿星愿望,给了梨坷。
她看到梨坷偷偷穿着裙子,看到她想留长发。
她想起了当年的噩梦。
扼杀才是最好的保护。
她知道梨坷恨她。
她也无所谓。
变坏一点。
不要像那些所谓的大人们说「女孩应该温柔点,女孩留长发好看,女孩不穿裙子穿什么」的束缚。
只有变坏点,不漂亮就不会被坏人惦记。
她固执地想。

-35-
陈女士放慢了呼吸。
安安静静的,应该是做了一个美梦,脸上没有痛苦,像是寻常日子那样睡着。
只是再也睁不开眼。
她提前写了遗嘱。
死后要将她的骨灰撒在海里。
海水从来不会在一点地方停留,居无定所,那是另外一种自由。
也是她想要的。
尽管生前去的地方不少,但她仍然觉得不够。
遗言是留给放不下的人。
她没有。
她现在要去找那个遗憾。
得走快点。
她好像看到坷坷在黄泉路向她招手。
死丫头肯定等着急了。
她跑了起来……
我哭得越来越大声。
喊着她的名字。
叫她妈妈。
想要抓紧她。
巨大的悲怆堵塞喉间。
只能眼睁睁看着。
病床上的人慢慢停下呼吸,旁边的监护仪被拉成刺耳的直线。
她的右手垂落床沿,因为松力,手心落下一个东西。
就落在我脚边。
是一个平安符。
背面,绣着我的名字。

-36-
第四年。
我来得算晚。
而且时间好像缩短了。
陈女士不在了,这世上思念我的人少了。
我在卧室找到了江燃。
他生病了,这几天都没有去公司。
窗帘被关得死死的,一丝光也透不进来。
地上是被打翻的药瓶和药,看不清是什么。
他将被子拉得很高,盖住了下巴,眉头是皱着的,看起来很不舒服。
我从未见过江燃这般脆弱的样子。
在我的认知里,他一向无所不能,心理素质强大到极致。
看起来在做一个不好的梦,低吟着什么,好像在叫谁的名字。
我正要凑近听,沈融闯进来。
脸色凝重。
他拉开窗帘,手里提着医药箱。
有光照着,我看清了地上散落的药。
全是安眠药。
「你是要把自己折腾死吗?」
床上的人睁开眼,一脸倦怠。
伸出手,手背上有很多淤青,是多次输液留下的。
沈融气不打一处来,但是也不能不管。
他是医生,现在都快成江燃的专职医生了。
「江眠呢?」
「我媳妇带着呢,昭昭很喜欢她。」
昭昭是沈融的儿子,今年才满一岁,江眠有了新的玩伴,性子开朗了点。
江燃看着输液管里流动的液体,发呆。
我很不喜欢他这样。
这种感觉很熟悉。
陈女士病逝前,就是这个样子。
沈融话很多,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房间里只有他的声音。
「你这次太冲动了,旁边明明有救生员,非要自己下水救人。
「那河都结冰了!会死人的!
「江燃,你不想想江眠,也要想想梨坷吧。她要是还在,得多担心你。」
床上的男人动了动手指,终于有了活人该有的反应。
半睁着眼,声音似梦呓。
「沈融。
「我梦到梨坷了。」
房间一下子静下来。
沈融移开眼,看向窗外,不敢看他。
「她一个人在那里,很害怕。
「哭得很厉害。」
他眼神空洞,声音平铺直叙。
江燃不是个会把心思挂在脸上的人。
等察觉不对时,江燃已经救不了。
他病了。
可以说是在梨坷死的那天就有了。
只不过藏得很深,所有人都没发现。
思念成疾,无药可治。

-37-
晚上,沈融不在时,床上没了人。
还剩下半瓶的营养液。
这会儿已经很晚了,街上的店铺基本打烊了。
江燃推开门,里面的老板正要委婉赶客时。
他递过去一张卡。
「您好,我想文身。
「价格你随便开。」
老板几乎没犹豫,让他先坐。
「先生想文什么?」
江燃写得一手好字。
他将想文的写出来。
梨坷。
老板笑了笑:「您爱人的名字吗?」
「是。」
「想文在哪里?」
江燃扯下点衣领,皮肤白得能看到皮下青筋:「脖子。」
文身是个慢工活。
老板很健谈。
「您是想给爱人一个惊喜吗?」
男人半垂着眼皮,不知疼痛,看着地上的影子发呆。
「嗯。」
老板笑道:「那她看到了肯定很高兴。不过,有时候有些男士过来文后,第二天都会被媳妇逮过来洗掉,你就不怕她生气吗?」
江燃抬起头。
灯光落进眼睛里,照得很亮很亮。
「她会生气吗?」
老板觉得这位长得好看的客人挺怪的,不是贬义词。
气质是那种出生于古朴传统的家庭,举手投足都是教养。
文身这种事情在普通家庭里都算是一种不容理解的叛逆行为。
所以,他应该很爱自己的妻子。
可为何,从这些对话中给人的感觉是,悲凉。

-38-
江燃文身的事情可大可小。
从公司传到了江家。
婆婆支走了江眠,来找他谈一谈。
男人病还没有好,握拳抵唇咳嗽了几声。
后颈骨凸起,显得人消瘦。
她是又气又心疼:「这么多年了,你还忘不掉吗?
「江燃,你到底在做什么!梨坷再好,她也死了,这么多年,再好的感情你也该放下了。
「况且,你们有什么——」
「妈!」他眼里的冷静破碎,暴露出难以抑制的偏激。
没了理智的江燃是个失控的疯子。
不过好在,他克制下来,深呼吸。
语速放缓,在道歉:「对不起。」
婆婆也意识到自己说过了。
嘴唇嚅动,什么都没再说了。

-39-
沈融是在医院找到的江燃。
「你受伤了?」
江燃衬衣袖口有血。
他不语,抬了抬下颌,里面的医生正在给一个女人看诊。
沈融顺着看过去,怔住。
「她……」
「梨坷?」
不是我。
是与我长得相似的人。
我看得眼睛发酸,因为盯了好久。
身体也在不知不觉中变轻。
这次的时间过得很快。
或许在江燃的记忆中,那个叫梨坷的人,越来越陌生了。

-40-
时间回到一个小时前。
有人剐蹭到江燃的车。
对方写了个纸条,正要别在把手上时,驾驶室的车窗落下。
她眼里生出惊艳之色,说话磕磕巴巴:「对……对不起先生,我不小心的。」
递出手中写好号码的纸条。
江燃的视线在她脸上停顿了三秒,摁灭手中的烟蒂,扔在烟灰缸里。
「不用。」
女人不肯走,坚持要提出赔偿。
江燃是来医院做检查的,他的感冒拖得有点严重了,还咳出血。
昨晚江眠吓哭了。
她变得患得患失,央求爸爸来医院好好养病。
男人关好车窗,拔了钥匙下车,身后的人也追了上来,跟着进了电梯。
她眼里意味分明:「先生是来看病的吗?」
江燃没有攀谈的意思:「嗯。」
旁边的女人突然大叫一声,地上滴落着血,她仰起头,用碰了血的手抓住他衣袖。
「帮……帮我叫一下医生。」

-41-
沈融给江燃做完检查。
脸上的表情透露出不乐观的气息。
正要长篇大论时,江燃提前预判:「会死吗?」
江融气得说不出话。
他独自点点头:「不会死,那就没什么大问题。」
走出诊治室后,被人拦住。
「先生,你还没有记下我的号码呢。」是刚才那个女人,她的血已经止住了,换上了病号服,手腕上戴着黄色手环,上面写着名字。
祝苓。
江燃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谁让你来的。」
她装作听不懂,歪头笑得很天真:「你说什么?」
很像,连眼尾的痣大小都一模一样。
但是能模仿一张脸,却永远学不会梨坷的一颦一笑。
假货总归是假货。
江燃从来不会跟装睡的人沟通,浪费时间。
早在祝苓进去救治时,他就叫人查了。
一切都是蓄意。
祝苓最初的面貌确实和梨坷很像,后期经过微调,相似度达到 90% 了。
她患了一种只有有钱人才生得起的病。
有人告诉她,江氏集团总裁对他已逝的妻子念念不忘。
车库那里,是 VIP 通道。
她提前等着的。
很显然,计划刚开始就失败了。
这些伪劣不堪全部暴露出来,纵然这个男人什么都没有说,可是那样的眼神让人无端生出狼狈之感。
「江先生。」祝苓挡住路,哭得楚楚可怜,「我不是故意的。
「我只是想活着。」
江燃停下脚步,提醒道:「生病不适合大悲大喜。」
然后,绕开而行。
祝苓心灰意冷。
她只能等死了。
几天后,祝苓收到了一笔医用资助。
资助人名字——梨坷。

-42-
江燃在公司呕血的消息被瞒了下来。
知道的人只有两个:助理,沈融。
助理回去处理剩下的工作。
沈融捏着眉心,用商量的语气说:「别糟蹋自己的身体了,你是没打算活到三十岁吗?」
从江燃身体出现问题被所有人都察觉时,他就开始劝了,接受治疗。
可是那天江燃说一句很可怕的话。
「沈融,如果我死了。
「请把我接回来,葬在梨坷旁边。」
平静如水,像是没有灵魂的傀儡。
梨坷的死带走了他的灵魂。
沈融在江燃眼里看到了一个词:厌世。
三年前,梨坷死了。
江燃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所有人都说,这对夫妻果真如外界议论那般,毫无感情。
可是只有他知道,这场所有人都不看好的婚姻,是江燃求来的。
是江燃托他向梨坷询问要不要结婚。
当时,他给了自己三条路。
梨坷拒绝,他会让沈融做中间人,帮她摆平债务的事情,自己不会再出现。
梨坷犹豫,他会去当面好好谈,用最真诚的方式来追求。
如果答应……江燃其实没怎么敢往这方面想。
他不觉得梨坷是喜欢自己的。
后来,婚期定下那天。
江燃放下所有的工作,飞去国外,他要送给梨坷世界上最好看的钻石。
婚戒,是他设计的。
他的那枚内侧写了一句话:要和梨坷白头偕老。

-43-
江燃拔掉针下床。
没时间了。
他问沈融拿药。
「不行,你的状况已经很差了,再这样下去会发生不可控的症状。」沈融不再纵容他胡来。
江燃拿起床头柜上的手表,不紧不慢地扣在手腕上:「没有安眠药我会睡不着觉。
「睡不着就会胡思乱想。」
人一旦胡思乱想,就会走向歪路。
沈融何尝不知道这是一种威胁。
但是他偏偏就怕这套。
妥协给江燃拿了一盒新的药。
江燃提早回了家,因为今天是江眠的生日。
江家人过生日都是只有自家人在,过得很简单。
他将钻石皇冠戴在小公主头上。
「生日快乐。」
小公主很喜欢,抱住他亲了下:「谢谢爸爸。」
这是她四岁生日。
公公送的礼物很实在,银行卡。
婆婆是家中唯一女性,送了江眠一个游乐城,半年前就开始建造的。
可以说是,除了缺失母爱,江眠真的过得很幸福。
晚上,她黏着江燃不肯睡觉。
「爸爸,你给我讲故事吧。」Ŧūₖ
从江眠会识字后,故事书都是她自己乖乖看的。
今天就算她不是寿星,江燃也会依她。
他很宠江眠的。
「好。」
一个小时后,小姑娘还是不睡,让江燃继续讲。
她情绪不高,紧紧抱着爸爸的手,那双像妈妈的眼睛眨啊眨,心事都跑出来了。
江燃最近的身体差到连她这个小孩子也看出来了。
她本身就要比同龄人早熟,知道得多得多。
她知道死亡。
知道一个亲人的离开代表着什么。
她害怕,爸爸也会像妈妈那样,去另外一个世界。
江燃给小姑娘掖好被子。
「想不想听听我和妈妈的故事?」
她眼睛亮了:「好!」

-44-
「十七岁那年,我对你妈妈一见钟情。」
无人知道。
刹那间,我停住呼吸。
看到他含笑慢慢说道:「她剪着很短的头发,从女厕所出来,误以为我把她当男生,看到我拿起手机时,慌忙解释。
「其实,我只是看到她校裤后面脏了,打电话让认识的学姐帮忙过来送一下卫生巾。」
过去了很多年,这些记忆成了碎片化,不成连贯。
我能记住的不多。
「夏令营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在那儿的前一年,我曾在雨崩村,看到她在篝火前,唱着民谣,笑得自由。
「后来,我跟随她所在的团队,去了拉萨错木曲,日喀则市,珠穆朗玛峰。
「星空很美,一闪一闪的,她盯着看了一晚上,不知疲倦。
「可能是为了纪念那一刻,他们放起了仙女棒。
「你妈妈递给我一根点燃的仙女棒,光镀在她脸颊上,那双住进星星的眼睛很美。」
江燃能记住那是哪一年,哪个月,哪一天,几时几分几秒。
因为那是他对梨坷心动的时候。
在那 8848 海拔,高反带来的狂跳远远不如她的笑。
喜欢这个事情解释起来很难。
就在那一瞬间,达到某种契机产生的心跳反应。
听起来荒谬,毫无逻辑,却让人甘之如饴。

-45-
我静默坐着。
甚至都没有察觉到,时间又到了。
眼前又是一片黑漆漆。
没有声音,没有光,只有孤独。
我在努力回想。
可是不知怎么的,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甚至,开始忘记一些很重要的事。

-46-
江燃答应了相亲。
婆婆不可置信:「你想清楚了?」
男人洗了个冷水脸,精神很一般。
「明天上午开始吧。
「十点,我会准时到。」
他像是在通知开一场研讨会,说明,这场相亲的目的,真的是做一笔生意。
上午十点,江燃早到了半个小时。
「江总,您好,我姓周。」对面沙发坐下一个穿着西装裙的女士。
落落大方,目光对视时是不过分的打量。
「您好。」
两人都是重视时间的人,十分钟的交谈时间足够了。
很显然,双方都差点意思。
周女士是挤出时间来的,她还要去赶会议,就起身告辞了。
「祝江总今天相亲成功。」
江燃送她到门口,说了谢谢。
上午十点到下午一点。
来来往往,江燃对面的咖啡不知被换了多少杯。
最后一位,姗姗来迟。
年龄看起来不大,故意将左边头发放下,挡住脸上的疤。
她说话时不敢看江燃。
声音很小:「江先生……」
江燃问她要喝什么。
她摇着头:「抱歉,我喝不惯咖啡。」
侍应生上了一杯温水。
她叫梁徽月,二十三岁,学前教育毕业的。
母亲去世不到一个月,父亲再娶,家里很排挤她。
江燃对梁家有点印象,梁总在外的风评很好,家庭和睦,子女孝顺,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梁家就她一个女儿,这次来,只是单纯来刷个脸。
梁徽月很疲倦,眼神麻木,用恳求语气:「江先生,我能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吗?他们要是看到我这么快出去……」
江燃问她:「想要离开梁家吗?」
她终于抬起头。
「喜欢小孩吗?」
她重重点头,笑得有点不好意思:「我很早的时候想,以后年纪大了,就去领养一个小孩,过着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生活。
「江先生,实话跟你说,其实我不喜欢男人。」
江燃脸上没有多少意外,他觉得性取向这种事情不是绝对的,尊重与众不同。
接下来的问题他问得很谨慎。
「那你是有喜欢的人?」
梁徽月苦笑了下:「以前有,现在没有了,从她拿刀挥过来时,就死心了。」
「有想过以后和女性结婚吗?」
她想了三秒,摇头。
「我不否认这个世界有真爱,但是确定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我不想困在这种风花雪月的感情里,我想走另外一条路。」
江燃说有一条路,问她走不走。
梁徽月不傻,只是没想到自己会被选中。
「我帮你脱离梁家。
「你可以实现自己想要的。
「我只有一个要求。
「照顾我女儿长大。」
他还说:「你有考虑的时间,也有拒绝的权利。
「我不是个善人,可以在工作上帮衬你一把,让你有抵抗梁家的底气。等你以后成功了,再来回报。这是一场关乎利益的交易。」
梁徽月在思考。
江燃刚要递出名片。
她望过来,郑重其事道:「好。」
我来得不凑巧。
刚看清眼前情形时。
就听到江燃说:「那我们试试吧。」

-47-
其实心里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难过。
这么多年了,他本该放下的。
太执着于过去,伤人伤己。
喜欢一个人是希望他幸福。
说白了,我和江燃的感情,其实都是缺少了勇敢。
我自以为,是死在最爱他的那年。
也不曾知道,也是他最爱时。
我们之间隔着那一步,谁也不敢往前。
说得再难听点,自作自受的。
只是,不说实话的代价太大了。
阴阳两隔。
可若是再次回到当时,我可能在迈出那一步前,不断揣测。
如果听到的回答不是所想的那样。
没了这扇窗户的隔阂,我和江燃还能走多久。
原生家庭的原因,我对感情这种事情谈不上一点信任。
我相信,刚开始在一起时是有真心在里面的。
可是真心不值一提,它多变,廉价到可以同时分给很多人。
后来的后来,我想明白了当初的纠结。
那是自卑。
江燃没有将再婚的事情传出去。
他让梁徽月以营养师的身份待在江眠身边。
我不知道她们相处的过程。
因为待在这里的时间断断续续,越来越少。
梨坷这个名字,渐渐在这里不再被人提起,就像是从未存在过。
我想,该和这个世界道别了。

-48-
第五年。
江眠上了小学。
学校组织一场春游,她迷路了,在林中走散。
江燃报了警,组织了大量的人去搜。
一直到晚上。
梁徽月背着江眠,从山上下来。
她光着脚,身上的外套给了江眠,浑身狼狈,累到虚脱。
所有人都愣住了。
因为原本的她应该是在医院等待手术。
梁徽月前阵子检查出身上有肿瘤,幸好发现得早。
江燃从她手中接过江眠。
让人扶她去休息。
第二天,江眠主动抱住快要进手术室的梁徽月:「你要好好的。」
这些年,江燃一直把梁徽月带在身边。
教她人情世故,教她识世面。
在对外公开梁徽月身份那天,江燃将名下财产做了归属。
父母那边一份,梁徽月有一份,其余的都是江眠的,等她长大后,公司归她所有。
所有人都说,江燃走出来了。
还说过去几年的那个人一点都不像江燃,他本该和光同尘。
他们都在为他高兴。

-49-
手心一空,白色药瓶滚落在地。
江燃跪在地上,手撑着墙。
视线叠着重影,看不清所有东西。
他拉开抽屉,又重新拿了一瓶。
掉的那瓶是安眠药,这瓶是治抑郁的。
喉间涌上涩意,他一张口,全是血,洒在白色地毯上。
男人卸力躺下,喘息剧烈,仍有血从口中往外流,淌过脸颊,染血的手指紧拽住地毯,手背青筋纹理分明。
苟延残喘。
用这个词很妥帖。
他现在就是在苟延残喘。
三天前,沈融求他。
「江燃!
「你马上快死了!
「梨坷回不来了,你也不想活了吗?」
他不信。
他没有生病,明明活得好好的。
能感受心跳,能工作,能吃饭,能睡觉。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空。
他好像忘记了什么。
可能是一件事,可能是一个人。
很久以前做了一个梦。
「江燃。」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他躺在草坪上,被太阳晒得睁不开眼,一只漂亮的手出现在上空,替他遮阳。
「江燃,别睡了。」
女人怀里抱着梅花。
「你是谁?」
她笑说:「我是梨坷。」
他眼眸茫然:「梨坷是谁?」
女人弯下腰,梅花香浓了几分。
她摸着江燃的脸,眼里是深情:「梨坷是你的妻子。」
梨坷是江燃的妻子。
但是不见了好久。
他想要抓住她,她躲开了,只抓到了一朵梅花。
「你会忘记我吗?」
「不会。」
梦里的梨坷哭了,说他骗子。
「我不要再见到你,你走,不要再来了。」
「梨坷!」
他醒了。
眼里全是慌乱不安。
手心没有梅花。
他找不到梨坷了。
手背上还扎着针,打的营养液还有一半。
他拔掉针,连外套都没有穿,就匆匆出了门。
在街口,他走进一家亮着灯牌的文身店。
他把梨坷的名字文在了脖子上。
那样就不会再忘记了。
江燃这一生按部就班,活得很理性。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离经叛道。

-50-
在我死的第五年。
江燃放弃了所有。
他将一切都打点好了。
陪父母吃了一顿晚饭,临走前留下了遗书。
陪江眠最后去了趟游乐园。
小姑娘在梁徽月的照顾下长得很好,话也变多了。
陪沈融喝酒。
原本沈融是不让的,他现在身体差到随便一场小感冒就能要命。
江燃笑了笑,说得云淡风轻。
「错过这次,再也没有了。」
他知道意味着什么。
所以,让用人搬来酒窖里最好的酒。
那酒好点,不会伤身,江燃会活得长点。
那晚,他们喝到天亮。
沈融坐在地上,哭得很放肆。
他在为江燃哭。
「你还这么年轻。
「你死了,江眠怎么办!
「为什么啊,为什么偏偏是你,偏偏是梨坷。
「江燃,你让我们怎么办!」
醉得不轻,最后,睡得很沉。
江燃给他盖上毯子。
天快亮了。
选择在所有人都没有防备的时候离开。
他喝了酒,不能开车。
所以是走着去墓园的。
看到写着梨坷名字的墓碑时,他停下,喘了口气。
刚才上来时身体ţü⁾就在疼了,幸好,他带了止疼药。
梨坷种的那棵梅花树被他移栽了过来。
它已经好几年没开了,干枯得一点生机都没有。助理说,这树活不了了。
他不死心。
梅花树的另外一边,是立的新墓碑,上面还没有刻名字。
那是江燃给自己留的。

-51-
第二天,江燃飞往北海道。
他接过酒店管家给的房卡。
「江先生,四年前您让我们一直留的房间,今天终于等来了您。」
我不知何时出现的,只是睁开眼时,就跟着江燃的目光一起看过去。
房间几乎都是透明玻璃建造的。
睁眼可见的都是雪。
这场蜜月之旅,迟到了好多年。
江燃对着酒店房间拍了照,又向外面拍了张。
拍完还仔细检查,很认真。
晚上,男人坐在窗前的沙发上,透净的玻璃上印着他清瘦的模样。
出国前,他将所有药都丢了。
没救是其一,不想救是其二。
房间里的灯亮了一夜,我陪他坐了一夜。
第二天很早,江燃什么都没有带,只将一个明黄色的信封放在外套口袋里。
他照着镜子,将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双鬓处生出几丝白发,他习以为常地拔掉。
像是赴一场很重要的约会。

-52-
落雪无声,只有男人踩在厚雪上发出沙沙声。
北海道有一个名为天狗山的地方。
那里有一个天狗雕像,传说抚摸它的鼻子能驱邪,遂愿。
坐索道上去,不远处,有一对情侣牵着手讲故事。
「只要在那里向爱人跪下求婚,两人会被天神眷顾,得偿所愿。」
「真的假的?」
「你不信啊?」
女生傲娇说不信。
下一秒,男生单膝跪下,手中是早已准备好的戒指:「那不如我们证实一下?」
江燃走得不快,他一路拍着照。
橙黄的灯光照得雪地有了第二种颜色。
一个老人险些滑倒,江燃扶住他。
给他打了救助电话,还将围巾给了他。
老人说现在雪下得大,让他缓缓上山。
他目光平静:「没时间了。」
他只穿了件黑色大衣,里面是黑衬衣,露出的手被风吹得泛红。
雪下得越来越大,很快盖住了脚印。
此行无目的,为解相思意。
山上的人很少,所见之处皆是白,唯有一个黑影,在固执往上走。
他去了天狗山顶端的瞭望塔。
他还去摸了天狗雕像。
至于他许的愿望,谁也不知道。
我停下脚步,目送着他的背影。
低下头,身子开始出现透明状。
五年期限已经到。
这次真的不会见了。
眼泪再也忍不住。
也没有发现,泪珠陷进雪里。
我望着追不上的他,字字轻轻道:「再见,江燃。」

-53-
江燃毫无征兆地弯下腰,呕出一口血,溅在雪地上,触目惊心。
他捂着心口,疼得直不起腰。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种痛觉跟以往不太一样,不是来自身体上的。
回头看,什么都没有。
走不动了,便不走了。
手伸出口袋时,连带着把那封信拿出来。
上面写着:江燃不知道的秘密。
他一直没有打开。
拆信时,男人用了五分钟,他已经没力气了。
展开信,上面的字迹将他带回了有梨坷还在的时候。
信上,写的都是零零散散的生活琐事。
【江燃自己都不知道,他撒谎时,会轻咬下唇。
他说那些花都是助理挑选的,但是他不知道,我对他的字迹了如指掌,藏在花里的贺卡,一直被我留着。
江先生工作繁忙,日子枯燥到我看不下去。我说要在他办公室种花,他没什么意见,但是当我差人拆了他一面墙,空出一块地来填土种上的是梅花树时,江先生脸上的表情被我捕捉到了,他好像有点无语。
我没拆穿,每次都是他帮我浇的水,噢,我故意的。
江燃瞒着我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医院的小护士不小心说漏了嘴,我生产那天,刚出产房,他就去找医生咨询了结扎的事情,手术也是在我午睡那会儿做的, 他骗我说是去公司加班。】
……
他看得仔细,看得认真, 这些细微的小事被人用笔记下来, 好像都能看见执笔的主人笑得不见眼,嘴里嘟嘟囔囔着吐槽。

-54-
山间吹来风, 吹得纸张鼓动。
他看了一遍又一遍。
风吹得眼睛发涩。
信的后面,还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十八岁的梨坷在偷偷给睡在草坪上的江燃遮阳。
少女笑弯了眼。
她在照片的背后写了一段话:
【毕业那年,我在学生会那里求来了这张照片。他们问我要来做什么,我撒了谎, 胡扯说笑得不好看, 要拿去销毁。后面夹在日记本里一年又一年, 我时常偷偷拿出来看, 想着, 以后有坦白的机会, 也要给你看看。瞧, 我嫁给了十八岁那年喜欢的人。】
有泪落在照片上。
指尖缓慢抚摸着少女的脸。
梨坷死的时候他没哭。
江眠哭着问为什么没有妈妈时他没有哭。
在看到梨坷的复制品时,他也没有哭。
可是在这一刻,他忍不住流泪。
拿着照片的手在抖, 克制力度, 舍不得揉出一点褶皱。
他终于找到了心口的缺失。
梨坷的模样, 梨坷的声音,梨坷在笑,在哭……
这些记忆一下子占据了他大脑。
他没有忘记梨坷。
他只是……短暂失忆了。
那些药物日积月累,会让他缺失掉一部分的记忆。
所以后面, 除了止痛药, 他将所有药都丢了。
他有罪。
他把最重要的弄丢了。

-55-
命运的开始, 十七岁的他为了去治心病, 独自旅游。
在雨崩村,遇到那个特别的女孩, 脸在笑, 眼里全是悲观。
不由自主,跟着她的影子, 去了好多地方。
喜欢是后知后觉确认的。
那个很普通的夏天,女孩拿走盖在他脸上的书, 眼里又坏又乖, 语气是虚假的诚意。
「江同学,求你。」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找到了自己要转学的答案。
因为他喜欢梨坷。
他想要跟梨坷待久一点。
故事的最后。
男人坐在被雪覆盖的长椅上。
雪白得晃眼。
他身子后仰,靠着椅背, 将信盖在脸上,闭着眼睛。
思念是个会吃人的怪物, 掠夺了他的理智,燃烧他的意识,最后将他啃食得只剩下躯壳,如同会呼吸的死人。
雪在慢慢下, 时间缓缓走。
「江同学。」
他听到了梨坷的声音。
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下午。
教室吵吵闹闹成了背景音, 少女掀开他ťṻₖ脸上的书,目光祈求:「江同学,你答应吧好不好?」
他看得专注, 视线舍不得离开分毫。
ṱũₗ好。
什么都答应。
只要你不走。
然后,手掌揽过梨坷的后颈,吻上去。
泪砸在少女脸上。
滚烫。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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