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青梅竹马的未婚夫顾明章要退婚了。
他跪在祠堂前说小时候的喜欢,不作数的。
他父亲说虽然我爹是因救他而死,但不要以恩相胁。
他母亲说我不过是个孤女,不该耽误他的前程。
后来我嫁做人妇,他固执地拦下我,跟我要一个答案。
「不过是小时候的顽话,明章哥哥还当真了?」
-1-
我青梅竹马的未婚夫顾明章刚说出退婚二字,当即就挨了他父亲一个巴掌。
顾明章孤身跪在祠堂前,背上挨了鞭子也昂着头不肯认错。
方才一场大雪,他眉睫已经凝了一层霜色。
今日我的及笄宴,顾明章夜半才回,还染了一身酒气。
顾老爷怒不可遏,捆来了两个小厮一问便知,顾明章正在画舫跟旁人争着捧花魁。
真金白银地砸下去,一个籍籍无名的歌女,倒还让他捧成了个角儿。
今晚朔风厉烈,雪下到了脚踝。
丫鬟绿烟告诉我时,我匆匆披了斗篷冒雪跑过来,夜重雪深一个不防,摔了满手的血。
顾不上去擦,我知道顾伯父一向严苛,生怕他把顾明章打出个好歹。
饶是顾伯父打烂了两根藤条,顾明章依旧在我爹的灵位前昂着头跪得笔直。
我正劝顾伯父不要动怒,顾明章却恨恨地盯着我:
「除了我顾明章,天下就没有男人了吗?」
「你能不能不要不知廉耻地缠着我了?」
第一次听到顾明章对我说这样的话,我愣住了。
方才匆匆跑来摔了一跤也没觉得疼,如今我却觉得手上的伤疼得刺骨。
见我脸色白了,顾明章似乎有些后悔,但是他咬了咬下唇,别过头不去看我。
「畜生!」
眼见着顾伯父手中的藤条又高高举起,忽然身后传来顾伯母的声音:
「是我纵着明章的,你若要打,干脆连我一起。」
顾伯父愣住了。
「你只知明章胡闹,可知他跟着谁胡闹?」顾伯母冷着脸,「李雁。」
李雁,是贵妃的妹妹李雁?
提到这个名字,顾明章的精神一振,对上我的眼睛,又迅速收敛起来。
顾伯父迟疑片刻:「……也不能纵着他胡闹!他这样对得起荔儿吗!」
顾伯母拉住我的手,一脸慈爱:
「有什么对不对得起?」
「咱们这四年未曾亏待她,也算对得起她父亲了。」
「况且明章也到了娶亲的年纪,一妻一妾也不算什么。」
听顾伯母这么说,顾明章的表情忽然自在起来,连顾伯父都不言语了。
一妻一妾,自然是贵妃的妹妹做妻,我做妾。
风忽然大了起来,吹得我的心一点点冷下来。
「荔儿这孩子懂事,应该明白小时候的顽话,做不得数。」
是啊,小时候的顽话,是不作数的。
「我娶荔儿当我娘子!」
顾明章是顾国公家嫡出的公子,一家子如宝似玉地宠着。
而我是十岁那年,戴着孝被接进顾府的。
京城的人说我是家雀变凤凰,若不是我爹豁出命换了顾明章他爹的命,凭我们家的门第根基,我这辈子也就是个平头百姓的命。
那一日是父亲头七,顾老爷在我爹灵位前涕泪俱下,将顾家祖传的那支累丝金凤钗放入我手中:
「贤弟你且放心,我一定将苏荔视若己出。」
顾明章大我三岁,论上这四年的光景,我跟顾明章也算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虽然我十岁他害我进鱼池里落下咳喘的病根,十二岁跟人斗鸡把我娘的遗物金桂流苏簪子输给旁人,十三岁带我逛娲神娘娘庙会把我弄丢……
任我哭得如何厉害,只要顾明章一根栗子糖,一颗渍青梅,一定能哄好我。
顾明章以为我好哄,却不知我是真的喜欢他。
从他十三岁那年就喜欢他。
十三岁的顾明章将我护在身后。
这天我们去偷摘东街酒坊的果园,被人家捉个正着,酒ṭų₈坊的掌柜提着我俩兴师问罪来了。
「爹!错了!我下不敢了!」
顾伯父自然是生气,顾明章的屁股挨了顿竹笋炒肉。
顾伯母却觉得这不算什么,只戏谑我:
「荔儿再跟着明章胡闹,当心今后嫁不出去。」
「那我娶荔儿当我娘子!」
顾明章这么说着,将我护住。
顾伯父倒是被气笑了,但是罚跪仍不可免。
等他们都走了,顾明章悄悄挪到我身旁,偷偷塞给我一颗小小的青梅,冲我挤眉弄眼:
「喏,他们不知道我还藏了一个。」
那颗小梅还未熟,被他藏在袖中,捂得有些温热。
我忽然想到刚刚他说的那句话,脸上顿时滚烫起来。
顾明章却凑近,近到我能看见他脸上一层细细的绒毛泛着光:
「快吃呀,你不是最喜欢梅子吗。」
见我不语,顾明章又喋喋不休地问:
「怎么啦?你是不是担心我被打了?没事,我爹没吃饭,根本不疼。」
我红着脸在他的注视下咬了一口,他才放下心来,冲着我笑:
「是不是很好吃?」
不好吃。
那颗青梅的滋味到现在我都记得。
是我吃过最酸最涩的果子,一口咬下去从舌尖麻到心头。
「……好吃。」
听我这么说,顾明章笑了,这一笑却扯痛屁股上的伤,笑得龇牙咧嘴:
「那好,下次还敢。」
-2-
顾明章挨打的第二天,李雁就上门拜访了。
他和李雁的事情,我隐隐猜出了缘由。
半年前,顾伯母说是得了一幅好画,唤我和顾明章去瞧。
是一幅群芳宴,里面的贵女们或是说笑或是垂眸沉思。
他看到一个坐在河边垂钓的少女时,指着她惊喜地拍手:
「我就知道她是个女的!」
正是最得宠的贵妃娘娘的妹妹李雁,提起她,连国子监里最耐心的夫子都直摇头,说她顽劣不堪。
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我试探地去问顾明章,他却不耐烦地摆摆手:说了你也不懂。
我及笄那日,他是和女扮男装的李雁在花楼对面的赌场开盘,二人争着捧两个才入行的伶人,真金白银砸下去,就看谁捧出了这秦淮街的头牌。
如今想来,可能他们半年前就认识了吧。
顾伯母很喜欢李雁,拉着她的手亲热地说上了好半天的话,二人亲如母女。
顾伯母说她原本也是将门之女,与李雁一般不爱拘束,最讨厌那些古板木讷的闺阁小姐,如今见了她觉得像是见了年轻时的自己。
李雁穿着一身红裙,如一团鲜活的火焰。
见顾伯母如此重视,顾府上下连采买的仆妇都多了话头,说自家少爷挨了打,把贵妃妹妹心疼得不行,亲自来探望呢。
我去送药时,正瞧见李雁坐在顾明章床畔对着他好一阵嗔怪,怪他失了今日的约,还问他自己赢了他服不服气。
大约没见过她穿女装的样子,顾明章呆呆地看了好一会。
直到我进来,他才回过神。
李雁见他走神,顺着回头,看见我手中的药,便笑道:
「你就是苏荔?顾明章的妹妹?」
妹妹?我一愣。
顾明章的表情有些不自在,李雁没有察觉其中的尴尬,仍仔细瞧我。
忽然她拍手一笑:
「我就觉得眼熟!原是像明章你捧的那位牡丹姑娘!」
他捧的牡丹姑娘?花楼里的歌伎?
我不自在地握着手中的药瓶。
里头的药是我熬的,又知道顾明章吃不得苦,一个晚上看着火,用蜜熬成了药丸。
眼瞧着桌子上一堆药,堆成了小山,是放不下我的了。
「姐姐你的放这。」
李雁大大咧咧地将自己带来的大小包裹放地上,接过我手中的药瓶。
她很大方地冲我一笑,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拉着我一并坐下:
「我听明章说过你,说你比我大两个月,又是南方来的,难怪温柔娴静。」
「如今见了才知道,真像是雪水做的姑娘。」
「这药是你亲自配的?明章跟我说过,你家原是开医馆的。」
她的手是热的,脸上的笑容比冬日的阳光还明媚许多。
她红袖盖在我月白衫子上,如雪上开出的一朵艳丽玫瑰,如此鲜艳的红,雪色自然只是陪衬。
难怪顾明章宁肯挨打,也要退婚。
李雁正叽叽喳喳说上许多,顾伯母身旁的丫鬟宝珠来传话了,请李雁姑娘过去。
临走时,她又看了眼顾明章:
「你藏了这么好的姐姐在家里,也不带来给我瞧瞧,小气鬼!」
李雁拉着我走到门口,悄悄摘下一对珍珠耳坠放到我手上:
「姐姐,我第一眼见你就喜欢得不行,咱们以后可要多来往。」
那对珍珠色泽俱佳,我也没见过顾伯母有成色如此好的珍珠。
而她不过随手就摘下送我了。
外头下了雪珠,她掀了帘子撑了伞出去,叮嘱我快回去,怕我挨了雪气。
我站在帘子外看她,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回过头冲我笑。
顾明章自觉心虚,不去看我。
我取出袖中定亲的攒丝凤钗递给顾明章:
「还给你吧。」
攒丝凤钗在我袖中捂得温热,雪光下十三根尾羽熠熠生辉,振翅欲飞。
顾明章愣愣地看着我,竟然不敢伸手去接。
我将凤钗放在他面前,顾明章才看见我手上的血痕,下意识去问:
「你昨天摔着了?疼不……」
下一刻他又意识到自己话多,慌忙打住,把头别过去不看我。
「伯母很喜欢李雁姑娘,我知道。」
「你很喜欢李雁姑娘,我也看得出来。」
「但是既然说了我们是兄妹,从此我便唤你一声兄长。」
听我这么说,顾明章忽然急了,他挣扎起身去拉我的袖子:
「我不是不喜欢……况且我母亲说,可以让你做……」
做什么?做妾?
我忽然觉得有些可笑,难道他家以为我贪恋权势富贵到了这个地步?
还是你顾明章如此瞧得起我们四年的情分,以为我可以为你做小伏低?
「不提伯母,你是怎么想的?」
顾明章没了主意,不再言语。
屋里的烛火随着屋外呼啸的北风轻轻摇曳,照见他眼中的迟疑。
眼前男人懦弱又自私,我想不明白,那个让我仰慕的少年怎么成了眼前如此陌生的模样。
哪像四年前那个为我偷青梅,挨Ṱũ̂ₜ了打还跟我笑,说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少年。
我起身离开时,外头雪已经下到了脚踝。
十二月大雪弥漫,万物萧索,早已不是青梅的季节了。
-3-
李雁和顾明章的婚事定了下来。
听说李家是不大愿意的,他们有些瞧不上式微的顾家。
如今贵妃圣眷正浓,李家还有个争气儿子在北荒立功,很得圣上青眼。
但是架不住李雁喜欢和外头传的风言风语,说她和顾明章不清不楚。
两家相谈时,李家话里话外带着刺,顾伯母便有些不快。
不过到了大喜这日,两家脸上都是带着笑。
鞭炮炸开一串脆响,顾明章踹了轿门。
李雁下了花轿,一身织金绣凤的鲜艳嫁衣,据说绣进了足足十来斤的金线。
吹打嫁妆队伍如凤尾逶迤,新娘子进了门拜好天地,嫁妆队伍还没停妥。
来往宾客不绝,却看见一位佩长刀,风尘仆仆的男人径自穿过锦衣华服的宾客,他一把勾住顾明章脖子,笑道:
「好小子,成家了?」
众人一时想不起眼前不修边幅的男人是谁,依稀从他那柄睚眦纹长刀和横贯鼻骨的那道伤疤猜测:
「……林将军?」
林将军,林晏。
我依稀有些印象,从前小时候常与我们闹在一起,后来随他爹去北荒打仗了,再听说他的事情就是前线的捷报。
当初与顾明章差不多的个子,甚至比他还白净些。
如今北荒的风雪和刀光里滚一遭,如今倒像是北方食肉啖血的蛮族。
顾明章一愣,随机用力回揽住他:「当你不来了呢!」
「怎么也得看看新娘子。」他笑着塞给顾明章一个锦盒,「我来得匆忙,没带什么像样的礼,只是这药难得,北荒笑尸山深处也难得一株的雪莲,弟妹早些年冬天被你害得掉进水里你还记得不,后来大夫不是说得要雪莲……」
林晏自顾自地说起从前,却没发觉顾明章的脸色不好看。
直到顾明章喝醉的朋友过来调笑:「贵妃娘娘的妹妹,还是你小子有本事。」
林晏这才一愣:
「……那她呢?」
「林晏哥。」我冲他一笑,「我是顾明章的妹妹。」
听到妹妹这个词,顾明章的表情忽然有些不自在。
他猛地回头看我,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局促,像是想起了什么,从顾明章手中夺过锦盒递给绿烟:
「给你家小姐的。」
我才看清了他的样子。
身形高大,眉目如星,北荒的朔风打磨出他的棱角和粗粝的皮肤,鼻骨横贯一道伤疤,不似京中养尊处优的少爷,倒像是他配的那把古朴苍郁的长刀,蓄势待发,渴血出鞘。
他往那里一站,似有北荒厉烈的风吞山踏海而来,就衬得京中傅粉少年弱不禁风。
甚至还不如他腰间那柄长刀来得强壮。
绿烟哆哆嗦嗦接过那个盒子,像是被吓得不轻。
他愣愣地看了我许久,忽然笑了:
「荔儿妹妹,好久不见。」
我没想到还有机会见到林晏,相比顾明章,他更像个稳重的兄长,也许是因为家道中落,所以比泡在蜜罐子里的少爷们心性更成熟些。
顾明章害我落水,是他跳进冬日结冰的池塘将我救上来;顾明章赌输了我的簪子,是他当了自己心爱的宝刀,被父亲以为他学会了赌博宿妓,一顿毒打也没说出是为我赎簪子。
曾经顾伯母调侃他对我太好,说把苏荔给你当媳妇好不好。
他说不好。
「林晏哥,别来无恙。」
许是觉得这样的氛围不好,顾明章打断了我们,说他好容易回来,必要好好款待他,说什么也得留他三日五日。
三日后是新娘回门的日子,也是花朝节。
李雁盘起了为人妇的发髻,亲热地挽着顾明章的手臂,惹得仆妇们窃笑,顾伯母几次想说教她,想了想终究按捺下去,叹了口气:
「倒是荔儿这孩子知礼数。」
李雁似乎听到了,仍假装听不见。
听下人们说这几日早起敬茶,顾明章起得迟,连带着李雁也迟了,顾伯母早有微词,只不过二人新婚,按下不表。
李雁白日回门,晚上又是花朝集会,从前出了阁的姐妹们簇拥着李雁,笑着闹着好不热闹。
衣带香风,张灯结彩,三公主的画舫停在岸边,借着花朝节为她及笄的女儿朝玥郡主挑婿,京中数得上号的贵门子弟都来了。
所以林晏也来了。
他远远地冲我一笑。
除了投壶射覆,有一样东西却与往年不同。
力夫们推来四层楼高的花架,上头绑了各类花束,从魁首白芍药到次第不等的十二花。
三公主想得周全,将来的女婿除了文赋,武功也得数得上。
李雁拍手笑道:「旁的倒算了,只是那捧白芍药难得,从前在姐姐那里见过,似乎叫什么迟来雪,稀罕得很。」
听她这么说,顾明章下意识看向我。
从前得了什么稀奇玩意儿,顾明章总是先来问我喜不喜欢。
所以这次也习惯了。
我装作没看见顾明章,将目光投到那捧花上,收回目光时,发觉林晏也在看那捧花。
我们目光短暂相触,又各自避开。
少年们跃跃欲试,可那一捧白芍药如皎月高悬,任由其他花儿有主,她仍高居魁首,不免让人望而却步。
「明章,我想要那个。」李雁拉了拉顾明章的袖子。
顾明章上前一步,拉满了弓,却只是擦边而过。
因为几乎是同步,林晏上前一步,满弓似月,离弦之箭呼啸着穿过钉板,只见尾羽。
那捧白海棠花瓣被箭风震得颤动,花瓣纷扬而下。
林晏站在那里,月白色的花瓣落在他护臂上,像北荒的雪。
记忆里那个少年如今已经长成了一个男人。
他站在那里回头冲顾明章一笑,似乎在跟我炫耀这花归他了。
三公主眼里的欣喜几乎掩盖不住,顾明章笑着捶了他肩膀一下,挤眉弄眼暗示他将这捧白芍药拿去讨朝玥的欢心。
而林晏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袖了那捧白芍药而去。
众人咋舌,不懂林将军是什么意思。
「在下只是喜欢这捧花。」林晏说,「没有要送给别人的意思。」
绿烟偷偷跟我耳语了一番。
「给你。」
他将这花递给我,却不看我。
月渐西沉,这里偏僻,喧嚣都被隔在对岸。
芍药藏在他袖子里,他看到我多看了那白芍药一眼,又怕我当众难堪,所以偷偷给我。
可是那花藏在他袖子里,花瓣已经凌乱不堪。
他有些懊恼:
「明明刚才……还挺好看的……」
他不擅长整理那些花儿,若说射箭杀人他绝不手软,碰上娇艳柔软的花儿他反而手忙脚乱。
于是他的心事如那捧芍药上的折痕一样,欲盖弥彰。
我忍不住笑了,林晏也不好意思地跟着笑了。
「你要多笑笑呀,很好看的。」他说,「我这次回来,明章那小子竟然成家了,荔儿你也比以前安静了许多,从前你总是跟在他身后,叫他明章哥哥,我那会真嫉妒他,做了什么蠢事都有一个妹妹那么崇拜他。」
「你记不记得当初咱们第一次见面,我拿着糖,骗你喊我哥哥,还把你吓哭了……」
「后来我出去打仗了,你跟明章来送我,你拉着我的衣袖一直哭,还是明章骗你说我出去给你买糖了,你才不哭。」
「再后来你给我寄了一件冬衣,上头绣了一簇桂花,你跟我说京城的桂子开了,只要到开桂花的时候你就会想到我。」
说到过去,林晏的表情也柔和多了。
我听他说了很多,从从前说到今日,从北荒的雪说到京城的月,从那支金桂流苏簪子说到这捧白芍药,从顾明章说到李雁,却独独不说自己。
我看着他横贯脸上的那道伤,想到他在顾明章大婚那日风尘仆仆地赶来,想到那盒沾着雪水的雪莲和他方才射箭时露出的破绽。
我轻声打断了他:
「林晏,你要不要娶我?」
月色如水,照见他一脸错愕。
-4-
林将军娶亲的消息一瞬间传遍了京城。
「娶的是哪家的女儿?咱们三公主能乐意?」
「那个护主而死的苏侍卫家的,苏荔。」
「可怜哟,年纪轻轻就没了爹娘,娘家没半个人指望。过两年三公主的掌上明珠下嫁,这不得贬妻成妾?」
「你就说这苏闺女怎么想的,咱们是瞧着她跟那位顾小公子一块长大的,怎么说变就变了。」
外头的风言风语传来时,我正在屋子绣我的盖头。
上头的金凤栩栩如生,只差点睛一笔。
「小姐,顾公子来了。」丫鬟绿烟小声说了句。
我一愣,银针戳破了指尖,凝出一点红豆。
珠帘被噼里啪啦地撩开,卷进一点初春的寒意。
我一抬头,他身上还有不知哪里沾染来的脂粉香气,看我时有一瞬间的迟疑,不知是不是对曾经两小无猜时光的怀念。
然而当他看见了我手上织金绣花的红盖头,那点迟疑瞬间消了:
「苏荔,你当真要嫁人了?」
他犹豫片刻,我抬头看着他。
顾明章生得俊美,剑眉星目,身上尽是高门子弟的骄纵和少年意气。
但是今日,顾明章来找我一定不是因为后悔,说不定是幸灾乐祸。
「你当真要嫁给林木头?」顾明章又在明知故问。
「当真。」
我和林晏商定的第二日,林晏的媒人们就上了门。
连顾伯父都没反应过来,聘礼便如流水一般送上来了。
「他是长得好看些,但是性子冷得要命又古怪,连朝玥郡主也喜欢他,到时候要是她嫁过来,捂不化这块冰疙瘩你可要倒霉了。」
我放下手中的绣活看着他:
「顾明章,你就为了过来跟我说这个?」
顾明章见我不悦,悻悻地说了句不识好人心:
「我是好心来提醒你退婚还来得及!你以后跟他闹别扭可别哭!被朝玥欺负了也别跟我哭!」
顾明章说罢便摔了帘子走了。
我捏紧了手上的盖头,说不担心是假的。
可前些日子,顾伯母已经对李雁颇有微词,绿烟听说她抱怨娶妻娶贤,李雁却举动自专,并说如果娶不了贤妻,纳个贤妾也好。
我的处境我心里清楚得很,除了林晏,我还有什么好去处吗?
林晏请旨,圣上赐了婚。
手旁的嫁衣织浮金,绣桃花,华丽得叫人心惊。
是林晏派人送来的,据说是百里加急,姑苏最好的一班绣娘昼夜不歇绣出的。
上头的桃花娇艳正酣,不像外头的桃花才结了花苞。
桃华灼灼又如何呢,风雨过后,终究逃不过凋零为泥的命。
出嫁这天是万里无云的晴日。
「郎才女貌!大喜大喜!」
「顾家也算对得起苏侍卫了,将那苏家小女视若己出。」
来往宾客道喜不绝,想和林晏攀关系却不得门路的人今日几乎要踏破了门槛。
花轿里的我顶着沉沉的凤冠,一天的繁文缛节下来,只觉得饿得头晕眼花。
花轿停下的时候,我身形已经有些不稳。
「踢轿门!夫纲振!」戴着牡丹花的喜婆尖声喊了句。
我怕这一晃,正要抓住花轿,却有一双手撩开了轿帘。
这手好看,握刀砍人想必也是干脆利落。
「请娘子下轿。」林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打断了我的想法。
我正犹豫这是否不合礼数,毕竟喜婆都说了不踹轿门,夫纲不振。
「你不踢轿门吗?」我问道。
「不踢。」
连牵红都没有,只是隔着一方红帕,我将手搭在他手上。
不知为何,我总感觉有一道炙热的目光盯着我。
「苏荔穿嫁衣可真好看。」
「顾明章可别看了,那是朋友妻了。」
「等下咱们闹洞房,新娘盖头掀了,咱们瞧瞧,是吧顾明章!」
是顾明章和他的那群纨绔兄弟们打趣。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听到了这话,林晏的手微微绷紧了一下。
一切礼毕,我觉得自己饿得头晕眼花,连着手都发抖。
「你是怕我?」林晏掀起我的盖头,「还是舍不得他?」
银烛高烧,熠熠烛光照见他凌厉的一张脸。
谁知他看着我,像是我负了他似的:
「我倒宁愿你怕我。」
比起来我舍不得顾明章,他宁愿我是怕他?
我怀疑我听错了,不等我细想,外头吵着闹洞房的人已经炸开锅了。
林晏起身开了门,那些在门口凑趣的少年们摔作一团。
我看见了他们身后,站在庭院里的顾明章。
庭中月色正好,一地明霜。
屋内红烛摇曳,一室铺红。
我们这样倒像是站在两个隔绝ŧũ̂⁺的世界。
一眼瞧见了我,顾明章愣在原地,久久没有把目光从我身上挪开。
林晏冷冷地看了顾明章一眼,才要说话。
我从身后轻轻拉了拉林晏喜服的衣摆:
「还未喝合卺酒。」
林晏一愣,回身笑道:「好。」
外头的声音渐渐消了,他们不敢造林晏的次,只不过借着闹洞房的名头过来凑顾明章的趣。
饮了合卺,吃了喜饼。
我紧张地坐在床上,有很多想问的话。
林晏却拿出一沓房契并着账本,连着那柄三尺青霜剑压在上头。
我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林晏知道这门婚事是顾家委屈了荔儿,这是林晏全部身家,今后都交给荔儿。」
他这般坦诚倒叫我意外,只是他还叫我荔儿?
我抬眼问他:
「你知道我和明章的事,那为什么还要娶我?」
「那为什么答允我?」
「旁人说我薄情寡义,朝三暮四,不嫁你也嫁不了更好的。」
「旁人说我冷酷无情,无趣古怪,不娶你也娶不到更好的。」
我看着他,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很难想象旁人嘴里的林将军能说出这种话。
见我笑了,林晏弯了弯嘴角,他伸手为我卸凤冠和钗饰。
他似乎很不习惯这些花样复杂的首饰,动作都小心翼翼,当他的手碰到衣带时,我下意识身子一滞,他一愣,很识趣地转了话锋:
「明日还要进宫谢恩,早些歇息吧。」
一夜无话,我躺在床上,我和林晏中间像有一道护城河,二人秋毫无犯。
外头的雨淅淅沥沥地落了,我本睡得就浅,一道春雷骤起,我抓紧了手中锦被。
察觉到我的紧张,林晏轻声开口道:
「别怕。」
他声音温柔,倒意外地叫我安心。
我迷迷糊糊地睡去,恍惚间我梦到了我在姑苏的家。
也是这样的春夜,外头雷声阵阵,我躲在娘亲怀里,娘亲为我拢好被角,轻柔地拍着我的后背,耐心地哄着我睡。
我爹轻轻推门进来,小声责备娘亲太娇纵了我,今后可怎么办。
「荔儿一辈子娇纵又如何,有咱们在呢。」
梦里雨声淅沥,雨水的潮气和桃花的香气就顺着雕花的木窗钻进来,被子里干燥温暖,好像我可以一辈子不用长大。
「娘亲……」
梦里我落入一个温柔坚实的怀抱,好像有人为我把眼泪小心地擦干。
朦朦胧胧间,我又梦到了顾明章。
他还是那样顽劣不堪,翻窗进来,一脚踩在我梳妆台上,将信将疑地问我:
「喂!苏荔,你真的嫁人了?」
「也好,再也没人缠着我了。」
「喂……」
我觉得他很烦人,伸手去赶他,却看见顾明章变成了一只雪白的鸽子,扑棱棱飞走了。
我猛地坐起身睁开眼,却发现我正枕在林晏的手臂上,窝在他怀里,看上去亲密ṱŭ̀ⁱ无间。
那昨晚的梦……
我的脸腾地红了,慌忙坐起身。
见我醒了,林晏很自然地收回手,外头丫鬟们听见了动静,打了水进屋侍候。
梳妆时我几次偷偷侧过脸去看他,他手臂有些不利索,好像……是被我压麻了。
「下午要进宫谢恩,为夫人好生梳妆。」
丫鬟们为我上妆,我带来的陪嫁丫鬟绿烟为我挑衣裳。
她挑中一件桃红的,林晏见这颜色皱了眉:
「换件月白的。」
绿烟一愣,依言换了件月白罗裙,还笑道:
「姑爷怎么知道咱们小姐穿月白色好看?」
是啊,他怎么知道我还有件月白裙子。
我看着林晏,他却转过头,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脸上竟然有一点可疑的红云。
今日的天阴沉着,我和林晏进宫叩谢了圣恩。
「林晏!」
我与林晏正准备回去,却听见一声清丽的声音。
我回头,就看见一个明艳的少女匆匆跑来,她身后还跟着一群追不上她,气喘吁吁的宫女太监,还有一个不情不愿的顾明章。
「朝玥郡主?」
原来是圣上最宠爱的朝玥郡主。
我行了礼,她却对我视若无睹,上前去想挽住林晏的手,却被林晏躲开了。
林晏下意识将我护在身后,顾明章看见我梳起了发,盘成已嫁的发髻,愣了一下。
「林晏你什么意思?本郡主难道会吃了她不成?」
朝玥瞪大了一双杏眼,如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她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拧了顾明章一下:
「这就是你那个青梅竹马?也不怎么样嘛!」
「郡主出言无状,想必是周太傅罚的抄写都抄完了。」林晏冷笑。
「你、你……」
我在一旁看着朝玥气急败坏的样子,忽然觉得其实林晏和朝玥才算般配。
「在想什么?」林晏见我出神,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觉得你和朝玥很是般配。」我正在出神,冷不防就脱口而出。
林晏的脸色忽然暗了下来,赌气似的将长腿一迈,先上了马车。
直到我上了马车,他还一脸别扭。
「我不喜欢她,你再说我可要生气了。」
「若她非你不嫁呢。」
「那我便拖家带口,连夜潜逃。」林晏一脸认真,「她来,咱们就跑。」
我忍不住笑了,林晏见我笑了,也笑道:
「多笑一笑呀,很好看的。」
只是我不知道为何顾明章也进宫了。
我掀开马车车帘朝外看,瞧见顾明章拉着李雁的衣袖赔不是,隐约看见李雁脸上怏怏的。
想必是夫妻磨牙,李雁来找贵妃姐姐诉苦了,也许是迫于贵妃的威慑,顾明章追妻追到宫里来。
-5-
我才知道李雁和顾明章吵架了。
因为顾伯母对李雁早有不满,觉得婚后她不劝着顾明章读书考功名,反倒和他一同去画舫花楼,算不上个好妻子。
而顾明章拦不住他母亲,又劝不动李雁。
顾伯母若是多说了两句,李雁便冷笑,说自己做姑娘时就没受过这份委屈,便要抬出嫁妆来分辩,说没吃他顾家一粒米。
理是这个理,但是孝道的帽子压下来,李雁却不是顾伯母的对手。
我和林晏去宫里谢恩那次,是他们第三次吵架,李雁哭着跑去贵妃宫里,趴在姐姐膝头诉苦,顾明章过去碰了一鼻子的灰,叫旁人看见了,便笑他惧内。
顾伯母自然舍不得宝贝儿子被人这样议论,便笑着给儿子纳了门妾。
是画舫李雁当初捧的头牌牡丹姑娘。
脱了贱籍为良妾,牡丹姑娘花着心思笼络顾明章和顾伯母,这后宅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顾明章夹在中间吹着穿堂风,自然不好受。
这事本与我无关,却听风言风语传来,说顾明章喝醉了酒同狐朋狗友们吐露心事,说牡丹姑娘与我有几分相像,而他一开始也是拗不过母亲的意思才娶了李雁。
檐上细雨淅沥,我正在为林晏绣护膝时,有客人来访。
是李雁。
她收了伞,比从前消瘦了许多,人也安静了,那身红衣反而盖住了她的精神。
林晏知她有许多话要说,自己便寻了个借口出去。
满室茶香,她虽然来访,却只低头看着手中茶盏出神。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昨日明章和我吵架了。」良久,李雁开了口,自己却笑了,「说我要逼死他母亲,说我不贤良淑德。」
我不好接这话,只得沉默。
「这些就算了,我过门不到半年,他母亲为他纳了一门妾,说为他开枝散叶。」
「我只是想不明白,我同他成婚之前便是这样无拘无束,为何成了亲便要我做贤妻,既然爱那贤妻做派,为何当初不娶个贤惠的?」
「兴许成了亲就不能像从前。」我宽慰道。
「那为何这规矩只框着我一个人?为何他顾明章还能潇洒自如?偏偏圈禁我一人?」
李雁忽然低头呜咽起来:
「你可知我们争吵起来,顾明章像个软脚虾似的在中间,左不过说他母亲不容易,要我多体谅,他母亲便挑唆,当初就不该让我进门,说当初如果、如果娶的是你,现在婆媳和顺……」
我的心忽然梗住一下。
顾明章他凭什么说这种话?他凭什么把别人的心都拿来糟蹋?
不等我劝解,绿烟说顾明章来了。
「这不,来赔不是了。」我顺势劝道,「待会我替你骂骂我这个不长进的兄长。」
听说顾明章上门赔罪,李雁脸上的不快收敛了一些,她脸上浮现一丝小女儿的娇羞,想必还是存了夫妻情谊,她娇嗔着说她去屏风后面躲着,一会出来臊他。
念着避嫌,我命绿烟将林晏喊来。
顾明章匆匆进门,绿烟却耳语道:
「姑爷说,他在这园子外头等着,夫人信他,他也信夫人。」
我心里忽然有一丝暖意。
顾明章匆匆赶来,满眼疲惫,可第一句话却是:
「荔儿,如果当初娶了你,是不是会不一样。」
「明章哥,你疯了?」
「我没疯,你不知道李雁在家中成日地同我闹,每回吵起来我都会想到咱们从前……」
他说起了从前,从前害我落水,弄丢我和我的簪子,我都会替他瞒着,虽然偶尔也挨打ţŭ¹,但是从前无忧无虑,没有那么多烦恼。
他上前一步:
「荔儿,我知道你嫁给林晏也不过是权宜之计,你心里是有我的。」
听他说完,我只觉得可笑:
「顾明章,你可做过一件让我看得起的事情?」
顾明章语塞,讷讷道:
「可是李雁她变了……」
「她当初嫁给你时何等鲜活耀眼,如今你要折她翅膀做笼中雀,还怨她变了,到底是谁变了?」
顾明章愣住,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难道你这几天就喜欢上了林晏?就把我往外推?」
他还是那么幼稚又自私,只顾着自己宣泄情感,每一句话都要将我置在刀尖火舌上。
「顾明章,我把话给你说开,我不喜欢你,只是当初除了选你,我没办法了。」
「我没有家,没有去处。我恨我只能用嫁人换来一条路,我恨我自荐枕席,恬不知耻地去问林晏要不要娶我,救我于水火,好不做你的贤妾。」
「我宁肯我的父亲不要救你父亲,我宁肯他当个逃兵,不要什么忠孝节义,留我一个人寄人篱下,战战兢兢地过日子。」
他呆呆地看着我,似乎不敢相信我将从前青梅竹马的情谊全然推翻。
「荔儿,你就一点也不念从前青梅竹马的情分?」
我叹了口气:
「顾明章,别叫人看不起你。」
我不知要不要喊李雁出来,可那一面花鸟屏风后,我看李雁咬着下唇,忍着眼泪冲我摇头。
她全然听见了,听见她曾经满心满眼爱慕的丈夫将她贬得一无是处。
若是按着她从前的性子,定然是要从屏风后面出来,问到顾明章脸上去的。
可她咬着下唇,死死掐着自己的手臂,强忍着一滴眼泪也不掉。
我冲绿烟使了个眼色,绿烟收拾了茶盏,意思是要送客了。
顾明章失魂落魄地走了。
李雁木然地从屏风后出来,她站在门口,此刻春日的风还冷冽,她似乎无知无觉。
我为她拿来斗篷披上,好一会她才抓着我的手,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荔儿,我要怎么办啊!」
我眼中酸涩,却说不出什么劝解的话。
我不知道她在顾家是如何艰难过日子,让她一身鲜亮的羽毛都黯淡下去。
怎么女儿家嫁了人,连命都做不得主了。
我只能哽咽着握着她的手:
「雁儿妹妹,保重身子,身子才是最要紧的。你有什么苦楚,尽管派丫鬟们来,说一声我就去与你排解。」
她眼里含着泪,不肯松开我的手。
说来奇怪,我不知为何男人常说女人之间总要斗个你死我活,我看到她这样,只觉得心疼又难过。
好像她是另一个我,另一个嫁入顾府,挣扎在命运洪流中的我。
她的马车辘辘往巷子口去了,远望见灯笼都在雾气里缥缈起来。
我的眼泪才要落下来,林晏从身后拥住了我,他一言不发,只是为我披上斗篷,粗粝的手轻轻握住我的手。
见我几日怏怏不乐,绿烟少不了劝我:
「姑娘别替她鸣不平了,我听大夫说,李雁姑娘有了身孕,母凭子贵,她的日子不会太难的。」
听绿烟这么说,我心里稍微宽慰一些了。
从前听人说,若是有了孩子,夫妻间就会体谅彼此的难处,连婆婆的脸色都会好看些。
李雁也和我说,顾明章收了心不再出去胡闹,很肯坐在书房用功。
她脸上的笑容又一点点回来了,暑气上来时,请我去饮酸梅。
夏日炎炎,她坐在屋子里,帘子垂下来,在屋子里映出清凉的阴影。
她拿着一柄玉骨扇,慢慢地扇着。
我坐在旁边为她的孩子做虎头鞋,虎头帽。
虎头帽可爱,李雁欢喜得不行,说这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要他认我做干娘。
端来蜜瓜的丫鬟们笑着,说远远瞧见,两位夫人一红一白地坐在湘妃帘边,倒像开着一红一白玫瑰。
李雁抿嘴一笑,拉着我的手说:
「从前第一次见面只当我小人之心,暗暗地刺姐姐。」她握着我的手,「如今才知姐姐是真疼我,我就盼着姐姐也怀个孩子,将来结亲是最好的。」
我赧然一笑:
「林晏过阵子大约要打仗去了,这一去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了。」
「怎么姐姐成亲这么久,还唤夫君的名字。」李雁笑着教我,「前些日子我和那牡丹姑娘不对付的时候,算是知道了一个道理,女人要以柔克刚,你娇滴滴唤他夫君,没有不允的。」
「不过我瞧着林晏将军真是人高马大,我站在他旁边都发怵。」李雁坏笑着戳了戳我,「不知道姐姐你怎么吃得消。」
我的脸一下子烫了起来:
「浑说什么!」
「那日我去找你诉苦时,看到他站在园外,竟然一点也不疑心你和明章。」李雁感慨道,「他是个好男人,姐姐你若不把他牢牢攥在手里,将来可是会后悔的。」
「我只是觉得,他并没有那么喜欢我,总是淡淡的。这门婚事也是我央着他,他碍于当初年幼的情分,不好拒绝罢了。」
我便将当年顾伯母戏谈要把我嫁给林晏,被他一口回绝的事情告诉了李雁。
李雁却说我错了。
「当初你和明章那样要好,林晏若是正人君子,也不好表态。」
「况且那日你和明章争论,有句话我听得真切:我恨我只能用嫁人换来一条路,我恨我自荐枕席,恬不知耻地去问林晏要不要娶我,救我于水火,好不做你的贤妾。」
「你说这种话,便是你错了,便是他有亲近之心,也不好近你了。」
「你回去仔细想想我说的话,想想你为他做的那些东西,他是不是都好生爱护着,你若是再不信,就醋他一醋,说说纳妾的事,他若是急了,那就有了七分。」
说起我和林晏,李雁倒是侃侃而谈。
「那妹妹你呢,不为自己谋划吗?」
「若是不爱,谋不来的。」她的手一顿,很释然地笑了笑,「顺其自然吧。」
-6-
待我回去已是月上枝头,林晏还未睡下,书房的灯还亮着。
我听说边境不稳,皇帝身子已不大好,北荒异族蠢蠢欲动。
灯火荧荧,照见他眉眼锋利,而他横贯鼻骨的那道伤疤是经历了怎样的凶险,我始终没有开口问过。
我看了好一会,林晏才察觉到我的存在,他放下了兵书,笑道:
「怎么了荔儿?」
「我听李雁说了,现在世道不太平。」
「会好起来的。」
两下无话。
「你的伤,是怎么弄的?」我想伸出手去摸一摸他的伤疤。
他却下意识一躲:「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打紧。」
又是沉默。
「前些日子,我想着为你纳一门妾。」
「我不要。」他认真地看着我,「荔儿,你想说什么就直说,不必遮掩。」
「我就是想问……有什么需要缝补的衣服吗?」
不等他拒绝,我匆匆拿起他挂在架子上的衣服,他欲夺下却慢了我一步。
「我明日补好了给你。」
「这衣服好好的,补它干嘛?」
我展开给他看:
「这衣服针脚都松了!」
下一秒我却愣在原地。
一簇小小的丹桂就藏在赭色的内衬中,像无法宣之于口的心事。
这丹桂我认得,是我为了谢他帮我赎回娘亲簪子而缝的冬衣,因为怕寄过去难认,特意缝了一簇丹桂在里头。
他急着解释:
「是补丁,那件冬衣坏了剪下来的,正巧这衣服就这一块坏了。」
骗子,分明这衣服周遭剪得齐整,怎么也不像坏了。
「既然坏了,我把这块剪掉,换个同色的内衬,也好看些。」
「不行!」
他说得太快,一抬头撞见我的目光,忽然就红了脸。
「……我看习惯了。」
我低头一笑,他看着我的神色,松了口气,也笑了。
「那我为你缝衣,你告诉我,你这伤是怎么留下的。」
灯花哔剥,他说是当年敌军夺了密报,自己追出去,中了埋伏被暗算的。
我低头咬断线,听他说起北荒的趣事。
他说山里传说有白发的山鬼姑娘,他刚刚到北荒时,总好奇那山鬼长什么样,后来才发现是个半人高的瘦弱白毛狒狒,在雪地里视野本来就不好,众人以讹传讹,便成了美艳动人的山鬼。
他说山里的狼都是半个人精,他们会学人站立走路,有时候巡夜出去,会有人将手搭你后背,你若回头,那站着的狼便对着你脖颈一口,一招毙命,所以巡夜的时候,他们都是喊名字,若不吭声可能会被一个过肩摔。
我以为北荒过的是刀口舔血,终日打仗的日子,可林晏说并不总是,打的时候少,威慑和摩擦更多,毕竟打是为了谈,能谈的时候,两头都不愿意打仗。
「北荒原来这么有趣吗?」
他笑着摇了摇头:「漫天雪花,荒得像白色的沙漠,并不是终日都是这样的趣事。」
「很无趣的话,你们怎么熬时间呀。」
他忽然语塞,便轻咳一声:
「这就是机密了。」
「呸,我才不稀罕知道。」
衣服补好了,林晏却说:
「回北荒的日子定了,就在八月初十。」
连中秋都不能过吗……
我一下语塞,不知如何接话。
而近几日林晏很反常,不是宿在书房,就是整日往顾府跑。
我发现他这些日子躲着我,连贴身的随从看见我来送吃食,都会轻咳一声,我听见书房里手忙脚乱收拾的动静,然后推门进去时,他连书都拿反了。
我知道他大约有什么秘密瞒着我,但我并不想拆穿他。
毕竟我们之间还没有亲密到这种地步。
可今日下午,我看见他封了封信交给门口随从,我一眼就瞥见了上头的地址。
「灯市街,苏宅。」
是我家。
母亲病逝,父亲牺牲时我尚且年幼,顾家来得迟,那处宅子连着无数家产都叫亲戚们吞去了,苏宅大约也不姓苏了。
「能给我看看吗?」
随从只笑:
「这些信本就是给夫人的,只是将军交代了,得他出征后送到江南。」
这些?
随从这才自知说漏了嘴,忙掩饰过去:
「这都是将军交代的,夫人您过阵子就看到了。」
「你偷偷放我进去,我不告诉他。」
他为我留了书信,厚厚的,装满了一个樟木箱子。
想必是算好了一封封够我夜里慢慢看。
他和我夜谈时总说北荒并无什么凶险,而信里他才肯说一点实话,说此去凶险,说皇帝身子不大好,如今恐生事变,朝内党争殃及前线。
林晏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心细如麻,他若只写这些信,是不会这几日日日都往顾府跑。
我翻到最后,是压在最下层的和离书。
上面不曾写什么家长里短的话语,只一条条明列着他在江南安置下的宅院和门面铺子。
「灯市街苏氏旧宅。」
一条赫然在目。
「这处宅院和家当你算旧主,我同顾伯母说过,都写在嫁妆单子里,就算将来有抄家之祸,你我和离,也不至于殃及你。」
「若是京城呆得不开心,就回江南去。」
这一处氤氲着一点墨点,想必是他斟酌了许多次,艰难落笔。
他为我筹算了许多,甚至连我的不舍也算进去了。
他在和离书后说:
「当日我并不想娶你,不过碍于小时候的情谊,不好回绝。」
那封寄去江南的信,也只有寥寥数言:
晏本欲请辞,然北荒以南有山河,有家国。
他总把自己的心事藏得很深。
四十三封信,无一句缠绵悱恻的心思,字字句句都要将我置身事外。
他只是从北荒的雪说到京城的月,从衣襟上绣的那簇丹桂说到上元节那一束白海棠,还要跟我说不要再开朝玥和他的玩笑,他其实很在意。
我想到了从前许多,顾明章害我落水,是他跳进冬日结冰的池塘将我救上来,冻得面色发青,烧了三日,却不肯说是为了救我,只说自己不小心落水;顾明章赌输了我的簪子,是他当了自己心爱的宝刀,被父亲以为他学会了赌博宿妓,一顿毒打也没说出是为我赎簪子。
后来我们成婚,他对我尊重体贴,甚至连顾明章来拜访,他如赵士程那般,落寞克制地守在园外,为我披一件斗篷。
林晏,你可真是好样的。
怎么能什么都让你算好了,那这算什么?
那我的心……又算什么?
是我怯懦,是我不敢爱他,我怕他马革裹尸还,我怕他是那具无定河边骨。
我怕他像我的父亲,为君为国而死,又剩下我一个人。
我匆匆抹去眼泪,收拾了那些书信放回原处。
可不等我与他多说上两句话,出征的日子提前了。
林晏叮嘱奴仆不许惊动我,我熬了几个夜为他赶制衣衫,竟然睡误了时辰。
八月初七,空气中已有凉意。
我换了他喜欢的那身月白色衫子,匆匆妆饰,赶到城门口送他。
绵长的行军队伍,远望见林晏一身戎装,三尺青霜剑就配在腰间。
细雨绵绵,杨柳如烟,我撩起纱罩去唤他的名字:
「林晏!」
那人勒马回头,我才发现自己竟然如此舍不得他。
我匆匆跑过去,他自马上俯身,一把将我的腰结结实实地搂住。
炙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将我的心整个填满。
我的眼角忽然沾了雨水,整个洇出来。
「一切小心。」我趴在他的肩头小声说了句,「我等你回来,夫君……」
「你说什么?」林晏的手臂忽然一紧,他死死箍着我的腰,诱哄道,「你再说一遍……」
「我说一切小心。」我笑着推了他一把,「剩下那句,等你回来再说。」
他却不肯放我下马,只是时间不等人,那一刻他一定想了许多,也许是都觉得词不达意,便提起上次灯火下我为他补衣服那次的话茬:
「不打仗的时候,闲着的时候,我会想你。」
「我等你回来。」我冲着他的背影喊道,「我不回江南。」
他的背影一滞,但我猜他一定笑了。
林晏,我等你回来。
林晏,你一定要回来。
-7-
然而一切如他信中所言,朝内斡旋,国本未立,后宫勾连前朝,朝堂诡谲如群狼环伺。
天冷下来了,日子过得不太平,连林晏的书信都很少送到。
先是李雁的贵妃姐姐侍疾时无端被废,又是顾伯父突发急病,顾明章袭爵。
顾家家中频生事端,李雁生产的日子渐渐近了,家中的事情都瞒着她,报喜不报忧。
和前朝参林晏拥兵自重,意图不轨消息一同传来的,是李雁生产的消息。
「夫人去瞧瞧吧,老夫人说凶险得很!」
我匆匆赶过去时,孩子已经生下来,是个爱哭爱闹的男孩。
顾伯母和顾明章抱着孩子去逗弄,剩李雁一个人孤零零待在产房里。
产房内满是血腥味,李雁躺在床上,她瘦得厉害,被褥下伸出的手太纤细,让我不敢握。
见我来了,李雁眼中闪过一丝希冀,她抓着我的手问:
「苏荔,你向来不会骗人,你说我姐姐、姐姐她怎么了……」
我不敢看她:
「你现在要紧的是养好身子,不要去想旁的事情。」
她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来,像是印证了某种猜测,她苦笑道:
「你们都瞒着我,自以为是为我好吗?」
「苏荔,我生下他以后,她身边的丫鬟就来告诉我,我姐姐出事了。」
她是指顾伯母,我知道。
「她觉得我这样的娘家连累顾家的前途了,巴不得我产后急血攻心。」
「当初我不计较什么高娶低嫁,嫁妆海一样送进来,他顾家有什么亏空我都补上,我自以为的贤惠带来的,就是如今他们落井下石。」
她躺着,兀自滴下泪来。
「我以为生个孩子就好了,可是孩子生下来,他们甚至不给我看一眼。」
「我娘家现在自身难保,若不是你来看我,你瞧这产房里可还有点人气?」
我握着她的手,产后身子虚,我让她慢些说,我在听。
「起初我以为他是真爱我,也以为他母亲说你畏缩多心是真的,我自幼丧母,便把她视作我亲生母亲一般敬爱,我那时以为她是真心喜欢我,顾明章挨了打,我来瞧他,她那样大张旗鼓地欢迎我,我以为是看重我,却是那个时候就算好了,让旁人以为我上赶着贴着顾明章。」
「后来成了亲,他们防着我,好像我是个贼,却口口声声说将我视为己出。每回争执起来,她说她都是为了顾明章好,然后顾明章便要我退让,说他母亲不容易,要我多孝敬她。」
「可是苏荔,我是他的妻,我难道又会害他吗?」
「她为他纳妾,是要找个人来跟我斗,在这后宅耗着我,拉着我下坠。」
软刀子和重枷锁一并压在她的心头,这世上的嫁娶,是要女子另寻新家,抹去她的名字,折了她的翅,顾明章可以永远是长不大的少年,而那个鲜活的李雁却要被驯养成顾李氏。
「最让我痛苦的是,他们说顾夫人原本也不是这样的,她原是将门女,又使得一手好枪法,性子爽气响亮的。」
「我怕十年二十年以后他们也会说,顾夫人原本是个很不规矩的人,会女扮男装,不是现在这样。」
「李雁,是我母亲为我取的名字,希望我有鸿鹄之志,也希望我一世自在随心。」她这么说着,眼中的光彩却黯淡下去,如同失了光的羽翼,「我当初也是家里的宝贝,你说我娘要是看见了,她得多心疼。」
她说到这里,眼泪已经不掉了。
我说不出什么安慰她的话,同为女子,不得不用一生去赌一颗真心的无奈。
我握着她的手,她一身素色,全然不似我第一眼见她,鲜亮得如一团跳跃的火焰。
「姐姐,帮我拿纸笔来。」她强撑着坐起来,「我不要作为顾李氏葬入他家。」
「我是李雁,谁都能忘,我不能忘。」
那一纸和离书放在顾明章面前时,他犹豫着看了一眼顾伯母。
襁褓里的孩子仍在哭,顾伯母只冷笑:
「她是个女人,女人就会舍不得孩子,她会回来求我们的。」
她嫁入顾府时一身鲜亮红衣,离开时披着素色的斗篷。
她强撑着精神,头也不肯低,只是听到孩子哭的时候,湿了眼角。
顾明章碍着他母亲的威严,不敢开口挽留。
说话间下了大雪,车轮碾过新雪。
漫天大雪中,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荔儿,帮我劝劝她。」顾明章叹了口气,「我夹在中间,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妻子,也很是为难。」
「你不为难,你享着两头的好处。」我已经不想多与他费口舌,「她们都爱你,可你始终是个自私的孩子。」
不等我坐上回府的马车,却有个侍卫打扮的人匆匆赶来,耳语道:
「林将军派人来说,要夫人你现在启程去江南,不要回府。」
「为何?」
「恐怕宫里头有人想捉你作质。」
车夫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犹豫着不唤马儿,跟绿烟使了个眼色为我掩饰道:
「夫人,绿烟姑娘还说呢,要去新开的茶楼吃口茶,今个又下雪……」
「回府。」
「夫人,若是前头是反贼私兵,你前去不是中计?」
「回府。」我正了衣衫,「宫里有城墙,宫外有清池,他若因我为贼所胁,那也不配为我夫君,我若为偷生潜逃,也不配为他夫人。」
我说了要等他,不能食言。
不管生离,不管死别,我都不怕。
将军府秉烛待旦,鸡鸣天际白时,有宫内来的内监行迹匆匆,递来一折密函。
密函的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方小小的印。
绿烟哭着要收拾东西和我一起走,我将苏宅的田宅地契交给了她:
「从前我刚来顾家,没人把我当正经主子,只有你待我好,从前我委屈,也连着你一起受气,这是我在江南的家,你若还肯认我,便去江南好好过。」
绿烟哽咽着拉着我的衣袖不肯走。
「若是无事,我去江南找你,好不好?你就当把房子打扫好等我,不会有事的。」
安顿好了绿烟,我袖了那支金桂流苏簪子在袖中,内监笑着让了让:
「夫人请吧。」
大殿内焚着安神的香,金猊吞吐着香雾。
「他们说林晏反了,你若朕走了,这话朕才信三分。」
九层台阶之高,那苍老的声音隔着一层层明黄色的纱幔。
「当初朕很是头疼,不知给他什么封赏好。」
「他跟我求一个赐婚的旨意,还要朕去折腾江宁织造,给你赶嫁衣。」
「当初朕以为是哪家的女儿,还想着朝玥怎么没有这种福气。」
「说什么宫里有城墙,宫外有清池。」他笑道,「性子着实刚烈,那孩子眼光是不错。」
内监凑近耳语,却听见他冷笑道:
「这些好国舅,好叔侄,朕当年见识这些肮脏手段时,他们个个都在吃奶呢!」
这一日的天阴沉着,连雪也不肯下,云层像巨兽蛰伏在天际,是酝酿着一场灾变。
内监是见惯了风浪的老人,他只笑着说,今晚恐怕睡不安稳了。
我端坐在偏殿,袖子下紧紧握着当初娘亲留给我,林晏赎给我的金桂流苏簪子。
一道冬日惊雷骤起,禁宫如惊醒的兽,一时外头杀声震天,我听见哭喊声,哀嚎声,整个禁宫都在权利的风浪中浮沉。
父亲母亲,你们在天之灵,ẗůₑ请一定要保佑他平安回来。
漫长的回廊忽然陷入一阵不祥的寂静。
门被猛地推开,寒风漫灌进来,吹起七层纱幕翻飞如云海。
下雪了,可约定胜利的穿云箭迟迟未发,天色一片晦暗,只有哀嚎在火光和雪色中回响。
我猛地回头,看见闯进来的那人佩刀,满身是血。
我垂着头,趁他不备,挥着簪子抵在他腰间,可论力气我却不是他的对手,他很轻巧地将我的手腕抓住。
他贴在我耳边,戏谑说:
「荔儿想谋杀亲夫吗?」
我愣住了,才抬眼看见他。
那支穿云箭,便如烟火,霎时照亮了整个雪夜。
眼前人眉目如星,北荒的朔风打磨出他的棱角和粗粝的皮肤,鼻骨横贯一道伤疤,胡渣邋遢,眼红如血,不知是打了几场仗又是几个昼夜不歇才赶到我面前。
他往那里一站,思念似北荒厉烈的风吞山踏海而来,将我迎面撞了个满怀。
他回来了。
他真的,平安回来了。
原来欣喜到极致,是笑不出来的,我眼里一酸,眼泪却止不住,我拼命擦着眼泪,生怕模糊了他的身影。
「你回来了。」
「是。」他紧紧拥住我,像是怕我也是捉不住的幻Ṫû⁰觉,他哑着嗓子,「你没有食言,我也没有。」
-8-
叛乱已平,一切都等待肃清。
李雁姐姐的废位不过是演的一出戏,将谋反的淑妃钓出。
她姐姐的性子如热油锅,听到顾家竟然这样对待自己的宝贝妹妹,便谋划一场,满月宴的第二天将孩子偷了出来。
「孩子在你们顾家,你们顾家自己看不住孩子,倒要来我李府要人?」
顾明章要去赔罪,却被顾伯母拦住,她自认儿子若要再娶,什么样的贵女娶不到?
但是我觉得顾府如此苛待媳妇,顾明章又是个没主意的,以后顾明章的婚事真的难说。
李府谢绝了所有的拜帖,却独独请我去吃茶。
冬日下了一场兆丰年的大雪,李雁在房中抱着孩子,逗他笑。
见我来了,她非要拉着我要我给她孩子做些肚兜帕子,再过些日子讨个金锁,认个干娘,以后跟着林晏习武。
关于那段过去她闭口不谈。
外头的雪慢慢落着,雪色映着窗边红梅,照见未来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宫中设下宴席,击缶舞乐,款待平叛的将士们。
「少不得说你性子一句,就像你鼻子上的伤,哪怕军情紧急,也要注意安危……」我怪林晏不知爱惜身体。
「军情?」副将捶了一把他的肩膀,「跟嫂子逞英雄呢?」
不顾林晏手忙脚乱去堵他的嘴,那副将却毫不留情地将他底裤都卖了:
「是母狼叼了他晒的衣服去做窝,他去狼窝里找衣服,怀里揣着一窝没断奶的小狼,母狼安能不伤他?」副将只笑着捶他,「他揣着狼崽躲不开,白挨了母狼一爪子,好歹没伤着怀里的狼崽,衣服也找回来了。」
「那件衣服我知道!咱们将军可宝贝了!睡觉也放在枕头边呢!」
我看着林晏,他却借着饮酒偏过头不看我。
然而他的心事压根瞒不住,不留神被一口烈酒呛住,拼命地咳。
什么军机?什么暗算埋伏?
不过是为了那簇她绣的丹桂花。
眼下阖家团聚,灯火可亲。
「不早了,夫君早些歇息吧。」我笑着收拾好床铺。
「我、我睡外头?」
「外头风大。」
「那我、我睡地上?」
「地上冷。」
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忽然就结巴起来:
「我、我睡这?」
「那你还想睡哪里?」
灯火摇曳,月白色衫子滑落,我看着他,他正襟危坐,却不敢看我。
若不是红晕漫上他耳尖,他喉结轻颤,我还以为他真的镇定。
我看着眼前的男人,忽然生起了一点促狭心思。
从前第一面,他用糖哄着我,要我叫他林晏哥哥,我总不肯。
我勾着他的脖子,贴在他耳边,轻声说:
「林晏哥哥,荔儿长大了。」
这一句如冷水入油锅,他终于憋不住,一把将我死死揽入怀中。
这一夜似有春风肆意地吹彻,温柔如一池春水漾开,玫瑰色的山脉一夜间开满了花,十指交握,两心相依,我听见他一遍遍说爱我。
他温柔地为我擦去眼角的泪滴,动作小心翼翼,好像稍微用力我就会碎掉似的。
林晏素日穿得严实,自脖颈下都严密地遮住,脱了衣衫,我才看见他精壮的身子上,纵横交错,新旧难辨的伤疤。
我趴在他身上,轻轻摸过伤口,抬头看他:
「还疼吗?」
「以前疼,现在已经不疼了。」
他忽然很认真地问我:
「还疼吗?」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呸了他一口。
忽然我想到一件要紧的事。
「那你写那些绝情的信,就真不怕我走了?」
「怕。」林晏将头埋在我的脖颈间,委屈道,「我已经想好了,若是我回来了看不见你,我只当你是不要我了。」
「然后呢?」
「然后就杀到江南去!」
「你敢吗?」
「怎么不敢?」他威慑似的紧了紧箍在我腰上的手臂,「到时候我就……」
「你就怎样?」
难道要带着他那群好兄弟杀到江南?
「一纸诉状到衙门告你抛弃夫君,说你是陈世美。」
呸,他才不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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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敢一个人闷声吞,一句话不会多说的。
「那封信里头你也不肯对我说实话,说什么北荒以南,有山河,有家国。一个字也不肯提我。」
「你就是家啊,有你在,林晏就有家。」
我想起他母亲早逝,后来父亲战死北荒,心里疼得难受。
「我也不想总是去打仗,但是我想着,你在我身后,我是在保护你。」
我打断了他:
「可我后悔了,我不要等你了。」
林晏错愕地看着我,我看他眼中闪过一丝迟疑:
「那、那我们和离?」
???
「不对,你已经是我名副其实的夫人,我不放你走!」
林晏忽然抱紧我,不等我诧异他怎么忽然这般硬气时,他闷闷地说:
「……你别不要我。」
「真是个木头,我是说和你一起去北荒。」
「我要和你在一起。」
「永远在一起。」
我不要在你身后,我要在你身边。
我不要听你说,我要和你一起去看。
去看你说的山鬼姑娘,去陪你度过一个个漫长的雪夜,不管是寻常的丹桂还是稀世的白海棠,北荒的雪还是京城的月,我们都要一起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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