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郎千金为救我而死后,养兄凌昱辰抽了我九十九鞭。
他含泪掐着我脖子问,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我一心求死,想为他心上人偿命。他却护了我的性命,还在老皇帝要我进宫时,不惜抗旨送我离开。
分别前,他像初遇那样,揉揉我的头。
「好好活下去……」
凌昱辰死后,他祖母含恨质问:
「你不过一个小小的暗卫,怎么敢让我的孙儿为救你丧命!他原本,是保家卫国的将军啊!」
所有人都觉得我是勾引凌昱辰的祸水、灾星,恨不得我立马以死谢罪。
我行尸走肉般活了几年,在凌昱辰的幼妹要被送去和亲时,替她上了花轿,重生回到八年前。
一切尚未发生,我决定还了欠下的孽债,这辈子,为自己活一次。
-1-
「七星连珠已至,姑娘,时辰到了。」
我穿着鲜艳的嫁衣,仰头看着天际七星连珠的壮观奇象,沉默地接过神婆手中毒药。
神婆交代:「重生后,姑娘需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内,完成那位将军生前夙愿,便可帮他改命。」
「此后余生,那位将军会长命百岁,子孙满堂,同你再无瓜葛。」
「逆天改命危险重重,姑娘要考虑好才行。」
我垂眸苦笑。
「事到如今,什么危险我都不怕。」
不过一死而已。
神婆一怔,叹了口气:「像姑娘这样,执念如此深重,一心求死的人,还真是少见。我再送姑娘一句话吧!」
「切记,一命换一命,珍惜眼前人。」
眼前人……
我眼前渐渐模糊,耳边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哭——
「阿央!」
看不清脸,是谁……
我努力睁大眼,耳边的痛哭声却渐渐消失,身体像溺在水中一般,不断下沉。
恍惚中,我想起凌昱辰留下的遗书。
「若有来生,一愿,邓家小姐无忧百岁;二愿,凌氏全族无灾无难。」
「三愿,我与未央,长相决绝。」
泪水划过脸颊,我睁开眼,记忆中的声音同现实慢慢重叠。
「凌未央,这是最后一个任务,保护好邓家小姐,回来后,你就可以不必再做暗卫了……想离开也可以。」
视线聚焦后,我看清了眼前的凌昱辰。
他端坐在堂上,紫衣束腰,丰神俊朗,和后来颓然麻木的模样完全不同。
那神婆没骗我,我真的借助七星连珠的力量重生了。
凌昱辰,此时还好好活着。
一切都还没发生。
心间又酸又痛,我死死忍着眼泪,强逼自己装作寻常的样子,轻声应下。
「是……属下遵令。」
许是听出我的哭腔,凌昱辰沉默后,起身过来,蹲在我面前,伸手捏起我的下巴。
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眼泪落下,砸在他手上。
凌昱辰目光一暗,沉声:「哭什么?这不是你口口声声想要的吗?怎么,这么快就后悔了?」
我贪婪地看着他,抿唇不语,眼中全是哀伤和痛苦。
他松开我,别过脸,语气却柔和下来:「我说过,你也可以不走,我会禀告祖母,把你认作我的义妹,你会跟小妹一样,被好好娇养着,将来找个好人家嫁了,一样能过上你想过的普通日子。」
我痴痴笑起来,擦掉脸上的泪:「将军竟以为,两个有过一夜情爱的人,还能做兄妹吗?」
「凌未央你疯了吗?!」
凌昱辰被戳了痛点,猛地站起来,神色愠怒又带着些许慌乱:「那只是意外!我说了!就当我们什么也没发生过!我跟你无论如何都不可能!」
我仰头看着他,扯起唇角。
「将军放心,属下不会说出去,只是,属下不能假装无事发生,离开,是唯一的路。」
-2-
凌昱辰瞪着我,像是气到了极点,最后却无奈地负手离去。
「冥顽不灵,随便你!」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瘫坐在地上。
脑海中,前世今生画面交织,最后定格在初遇凌昱辰的时候。
彼时我七岁,在一场地震后,被前来带兵救援的凌昱辰,亲手从腐尸下挖了出来。
我不记得前尘往事,只一味地喊凌昱辰哥哥。
他便笑着揉了揉我的头,说:「那你便跟我姓,以后,就叫未央吧,愿你此生,长乐未央。」
我的名字是他给的,所有本领也是他教的。他将我当妹妹养,说等以后我和他亲妹妹都长大了,要亲手送我们出嫁。
我原本也这么觉得。
直到某次,凌昱辰在皇城中遭遇刺杀,昏迷了三天三夜,差点没命,我才决心留下来保护他,做他的暗卫,斩尽那些想要害他之人的头颅。
第一次为了凌昱辰,双手沾血时,我被吓得不知所措,噩梦连连。
他紧紧抱住我,不让我去看那些血腥画面,顺着我的后背低声安抚。
「未央不怕,乖,没事的,他们罪该万死,你做得很好,好姑娘……」
那是我头一回意识到自己喜欢凌昱辰。
可是我不敢告诉他,不敢在他面前表露出分毫的喜欢。
因为凌昱辰的心上人,未来的夫人,是邓家的千金小姐,邓裳月。
得知凌家和邓家被圣上赐婚的时候,我心如刀绞,却只能和其他暗卫一样,笑着祝福凌昱辰。
我以为,我和凌昱辰从此再无可能。
直到他遇刺,中了情毒,红着眼将我衣襟撕开,吻上我的脖颈……
我拼命挣扎,却又怕伤了他,最后被贯穿时,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有疼出来的缘故,更多的是害怕。
因为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舔干净我的泪水,耐心哄:「乖,不要怕,哥哥在……」
剧烈颠簸中,他逼我喊哥哥,我乖乖照做,却见他眼底的深色更重。
也不懂,他究竟知不知道身下的人是谁。
翌日早上,凌昱辰看到浑身赤裸的我时,耳根通红,惊怒不已,脸色黑得要杀人。
可还是将初次承欢后发热的我,轻轻抱起,送回卧房叫了大夫。
病好后,凌昱辰躲了我许久,不再像以前那样,时不时关心我有没有受伤。
偶尔对上我的目光,也会像被烫到一般,狼狈逃走。
我明白,那一晚已经超过了凌昱辰对我原本的感情,他对我束手无策,不知该拿我怎么办。
于是我主动提出,只要再帮他做三个任务,我就离开。
凌昱辰以前巴不得我不做暗卫,老老实实做个寻常小姑娘,可等我主动提起的时候,他却不肯同意。
「你非走不可?只要你愿意,你可以跟小妹一样,在凌家锦衣玉食。」
我看着他复杂深邃的目光,对他要粉饰太平的做法又爱又恨,没忍住扑过去,咬伤了他的唇。
凌昱辰从前不会拒绝我任何拥抱,总是稳稳接住我。
但那次,他却气急败坏地将我推开,只仓皇留下一句:「准了。」
前两个任务十分复杂,却没有性命之忧,花了我足足一年工夫才搞定。
每次完成任务的时候,凌昱辰脸上都不太高兴。
我知他不愿我离开,但除了离开,我想不到其他办法,摆脱痛苦。
越是爱他,越是不能爱他。
到了最后一个任务,凌昱辰要我去保护前去寺庙祈福的邓裳月。
这任务简单得像是要我去踏青游玩一般。
所以谁都没想过,会发生意外——
为了救我,邓裳月惨死在山匪刀下,凌家,也因此被邓家弹劾,差点株连全族。
-3-
闭了闭眼,想到上辈子邓裳月死后发生的一切,我慢慢攥紧拳头。
这一次,说什么我也要保下邓裳月。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不去大慈恩寺祈福,避开那条必死的山路,再暗中带人去端了那山匪窝。
我回到卧房,在一排秘药里拿出一瓶,去了邓侍郎府。
见到我,邓裳月脸上满是笑意,在我面前转了一圈:「未央你瞧!这蜀锦制成的衣裙是不是特别漂亮!若是在大慈恩寺的花海里,一定特别好看!」
我看着活蹦乱跳的她,恍惚点头。
邓裳月笑眯眯拉住我:「我就知道你肯定也喜欢!昱辰哥哥送了我好多蜀锦,我给你也做了几身衣裳,你快来看!」
我被她拉去试那些漂亮的衣裳,看着她生动的脸,口中发苦。
上辈子邓裳月帮我挡了一刀,又帮我拖住了山匪,等我拼死带着凌昱辰赶到的时候,她的尸身被吃得只剩一半……
那么漂亮娇贵的一个人,最终却连完整的尸身都凑不齐。
凌昱辰满脸空白,杀的只剩最后一个山匪时,对方求饶,说邓裳月不是被他们所杀。
在被山匪凌辱前,邓裳月就用凌昱辰送她的簪子自尽了。
凌昱辰痛苦不堪,绝望地抓着我的肩膀质问:「我不是让你好好保护她吗?!为什么是她挡在你面前!为什么丢下她不管!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
我答不上来,我比所有人都希望,死的人是自己。
后来,邓家的人要我给邓裳月偿命。
凌昱辰当着他们的面,抽了我九十九鞭后,将我丢进地牢。
哪怕邓家再施压,他还是没有杀了我。
我在地牢里生不如死,血肉被虫子啃食,总觉得那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可是我不敢自尽。
因为凌昱辰说,我这条命是邓裳月救下的,我不能死……
好在,这辈子我终于能把这条命还上。
趁邓裳月还在跟丫鬟说衣裳要怎么改,我悄无声息地将药粉放在她的茶水中。
「小姐,喝茶。」
「正好渴了,未央你真贴心!」
确定她喝下茶水,我才放下心。
这药会让她生一场小病,只要拖过她必死的那天,避开那群山匪,想来就无事了吧……
邓裳月一无所知,还在说去寺庙祈福,要穿什么衣服。
说着,她咳了咳,表情不大舒服的模样。
药效开始发作了。
我收起复杂的心绪,适时开口:「小姐不舒服?属下给您请个医士看看吧。」
她点头,朝我笑得无害。
我垂眸,心虚得不敢看她。
抱歉,邓裳月,我只要你生一场小病而已。
我只是……想让所有人都能圆满,想让上辈子为你的死而痛苦的凌昱辰,这一世能如愿以偿。
「未央!快逃啊!找昱辰哥哥救我!」
「凌未央,我真应该早点赶你走,这样她就不会被你害死。」
一声雷响,窗外狂风暴雨,我陷入前世的噩梦中醒不过来。
我看见自己像一具死尸般,从地牢里拖出来,扔到邓裳月的牌位前,跪了一日又一日……
我看见凌昱辰喝得烂醉,哭着跟我说对不起,都是他的错……
我看见自己跟着凌祖母进宫送礼,被她恶意推到皇帝面前……
一道封妃圣旨落到我身上,凌昱辰却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下,策马带我离开。
那天也下着雨,凌昱辰在分别之前,似初遇般揉了揉我的头,神色前所未有的温柔。
「未央,好好活下去吧。」
最后,我亲眼见到凌昱辰被斩首,连同我的心一起,归于死寂。
流着泪醒来时,窗外的狂风暴雨还没停歇。
我还没缓过神,房门就被猛地踹开。
凌昱辰不顾男女大防走进来,一把揪着我的领口质问。
「你为什么要给邓裳月下毒!」
-4-
雷光闪过,我才注意到凌昱辰浑身湿透,像是刚从外面疾行归来。
我颤颤眼睫:「……邓小姐怎么了?」
他双眼猩红,看我的眼神失望透顶。
「邓裳月中毒后高热不退,浑身起了红疹,医士说她很有可能永远醒不过来,这个结果,你满意了?!」
我指尖发抖,讷讷摇头:「不可能……」
那不过是能伪装成发热的药而已,怎么会这么严重?!
凌昱辰闭上眼,咬牙切齿:「我竟从未想过,你会如此蛇蝎心肠!即便你我之间有了什么,你也不该生出妄想,去害邓裳月!她没有做错任何事!」
「她与你云泥之别,却还把你当朋友,你怎么能这么狠心背叛她!」
我哭着摇头拉住他:「我想见见邓小姐……」
凌昱辰将我甩在地上,语气阴鸷:「你不配。给我滚去地牢反省,没我的允许,不准离开!」
话音刚落,管家却匆忙闯进院子:「将军!邓侍郎带着家丁闯进来了!」
和上辈子几乎一样发展,令我心悸。
邓侍郎带着家丁,气势汹汹地直奔我的院子,要凌昱辰把我交出来。
「我要让这贱奴为我儿偿命!」
凌昱辰变了脸色,方才对我的冷酷荡然无存,转而维护我:「她是我的人!做错事,自然只能由我来罚!」
邓侍郎阴恻恻地盯着他:「你可还记得你什么身份!不过一个女奴!打死就打死了,你难道要为这种下贱东西,和我邓家作对不成!」
我心尖一抖,想站出去,跟邓侍郎走,免得他像上辈子那样弹劾凌家。
谁知凌昱辰紧紧抓住我的手指,挡在我面前,无论邓侍郎说什么,他都不肯放开我。
邓侍郎被气走后,翌日上朝,就把凌昱辰给告了,说他拥兵自重,有谋逆的心思。
一时间,凌家人人自危。
「那个邓侍郎真可恨!竟公然弹劾咱们将军,说怀疑咱们将军贪墨赈灾银两!」
「都怪那个凌未央!要不是她给那邓家小姐下毒,咱们将军府也不会摊上这种事!」
「没错!要我说,就该按老太君说的那样,把凌未央千刀万剐!」
我躺在地牢里,听丫鬟和小厮们叽叽喳喳地骂我,仿佛回到前世。
所有人都巴不得我死。
只有凌昱辰,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我活着。
我扯扯嘴角,有时都分不清,凌昱辰究竟对我是什么感情,对邓裳月……又是什么感情。
倘若他真的爱邓裳月,此时就应该像上辈子那样,抽我九十九鞭,把我赶走。
地牢大门响起,凌昱辰提着食盒,缓缓踱步走来。
这些天,一直都是凌昱辰亲自给我送饭,也不让其他人靠近地牢。
等我用完饭,凌昱辰终于开口说了这段日子以来的第一句话。
「邓裳月醒了。」
我一怔,心头立马雀跃起来。
算算时间,早就过了上辈子邓裳月死亡的那天。
她现在醒了,是不是意味着,她的死劫已经过了?
那样,我就算完成凌昱辰前世遗愿之一了。
我越想越开心,刚要再问问情况,却被凌昱辰下一句话泼了冷水。
「只是邓裳月毁容了,医士说,她的脸只能换皮。」
-5-
凌昱辰一步一步走近,我一点点后退,直到被他逼到墙角,攥住下巴。
「邓裳月精神不好,想一死了之,为了让她能养好身体,我告诉她,可以找人给她的脸换皮。」
说着,凌昱辰轻轻摩挲了一下我的脸,激得我一阵战栗。
「未央,你做错了事,得把你的脸换给她。」
他口吻轻柔,我却满心恐惧。
我相信自己没有下错药,我的初衷也只是为了救邓裳月,完成上辈子凌昱辰的遗愿而已。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拉住凌昱辰哀求:「将军,求你相信我,这其中一定出了什么问题……一定是有人故意害邓小姐,嫁祸于我。」
他低声笑起来,语气悲凉地呢喃:「我多希望,是真的有人嫁祸你。」
凌昱辰不再多言,将我带去邓侍郎府上,亲手割下我半张脸皮。
他说:「未央,做错事就要挨罚,这半张脸就是你要付出的代价。」
「我会把我半张脸也赔给她,和你一起承受。」
我被灌了麻沸散,躺在那里,眼睁睁看着凌昱辰割下我半张脸,感觉不到任何痛,像是已经死了。
没有女人不在乎自己的脸,我也一样。
我好想恨凌昱辰,恨邓裳月,可到头来却恨不下去。
邓裳月曾被称为第一美人,哪怕已经换脸,也再不复从前的美貌。
而凌昱辰为了替我赎罪,还把他自己的左脸割下,给了邓裳月。Ŧú₈
他们都没错,我也没错。
错就错在,造化弄人。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丑陋的半张脸,终于忍不住情绪,眼泪如同决堤一般,失声痛哭。
脸上的伤养好后,我自请前去剿匪。
保护邓裳月的任务已经作废,凌昱辰没再给我其他任务,也不开口让我走。
神婆说的七七四十九天,只剩下七日,我必须马上离开。
他坐在书房里,拿着书,右脸上的面具,同我脸上的如出一辙,闻言抬眸。
「怎么,脸上的伤刚好就不要命了吗?不准去。」
我垂眸:「那一片山匪猖獗,来日邓小姐若要再想去寺庙祈福,怕是有危险。」
凌昱辰扔下书,冷嘲:「她若遇到危险,不是正如你所愿。」
我闭了闭眼。
经历下毒一事,他已经不相信我,总觉得我对邓裳月不怀好意。
我低着头:「将军大可随意羞辱我,但我是真心为您和邓小姐着想,求您同意我去剿匪,之后……我再不会出现在您和邓小姐面前。」
良久,凌昱辰才哑声开口:「说来说去,你还是要走,是吗?」
「是。」
「……好,我放你自由,剿匪后,不必回来了。」
终于得到准许,我心下一松,躬身磕头。
「多谢将军,这十年来的教导和照拂。」
他背对着我,一句话也没说,身影显得无限寂寥。
我一步步离开凌家,想到自己年幼时,被凌昱辰抱着,一步步走进来的样子。
那时他笑着哄我:「以后,这里就是未央的家,你我会成为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我满眼期待地抱住他,乖乖说好。
「未央要跟昱辰哥哥,永远永远在一起。」
后来,不管凌昱辰回家还是上战场,我都一直跟着他,从未和他分开过。
只可惜,我和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永远。
春寒料峭,风打在身上,刺骨的疼。
我牵着马绳,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凌家大门,仿佛隔空看到凌昱辰深邃的眼眸,暗道:
后会无期。
-6-
凌未央再也不会回来了。
心里仿佛空了一大块,风吹进来,带起一阵寂寥。
凌昱辰捂住心口,垂眸,扯了扯嘴角,暗道。
无妨,看不见凌未央那张脸,他就不用再担心自己什么时候暴露心思,再对她做出什么混账事。
毕竟他要娶的人,是邓裳月,而非凌未央。
爱护邓裳月,才是他的责任。
收起心思后,管家来提醒他:「老太君说,五日后的定亲宴,是时候准备着了。」
凌昱辰慢慢合上眼ṭūₕ,把凌未央的身影从自己脑海中赶走。
「知道了。」
他起身去了老太君那里。
看到他脸上的面具,老太君满心不悦。
「早同你说了,把那丫头的脸皮全剥下来还给玉珠,你不肯,非要把自己的脸也毁了,幸好邓家没因此悔婚!不然我看你怎么办!」
凌昱辰垂眸看着自己的手。
一想到自己亲手剥了凌未央的脸,想到她在梦中绝望哭泣的模样,他就止不住地后悔愧疚。
可邓家绝不肯轻易放过她,与其让她丢了性命,不如要了她半张脸,让邓家消气,好歹人还能活着。
心脏钝痛不已,凌昱辰却只能伪装成无动于衷的模样。
「祖母别说了,孙儿心里有数。」
反正都过去了。
凌老太君瞪他一眼,开始和他商量之后的定亲宴。
凌昱辰看着院中小厮和丫鬟们忙来忙去,挂红色绸布的样子,神思拉远。
很久之前,他还没和邓裳月有婚约的时候,和祖母提过自己想娶凌未央为妻。
但祖母不同意,甚至还对未央起了杀心。
「她只是你捡回来的女奴,留她一口饭吃已经是我凌家开恩,想让她成为我凌家主母,门都没有!」
父母之命不可违,孝道大过天。
再者,他一个武将,随时都有可能死在哪个战场上。
凌昱辰只能收起对凌未央的心思。
越是爱她,越是不能爱她……
但愿她离开凌家,在外面能有更广阔的天地。
心里这么想着,可到了深夜,凌昱辰还是梦到了凌未央。
他看见身材娇小的少女,拼命和一群山匪厮杀,最后却掉下悬崖,生死不知。
「凌昱辰,救我!」
少女绝望的面容触目惊心,凌昱辰从梦中醒来,惊出一身冷汗。
只是个噩梦罢了。
他安慰自己。
凌未央说要去剿匪,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那大慈恩寺位于官道上,有守军看着,最安全不过,哪来的山匪?
她不会有事的。
凌昱辰打算重新睡下,房门却被敲响。
他眼皮一跳,听见门外人焦急道。
「不好了,将军!未央姑娘在剿匪途中遭遇刺杀,掉下山崖,生死不知!」
仿佛一瞬间山崩地裂,击碎了凌昱辰所有理智。
一炷香后,狂风暴雨之中,凌昱辰带着人马来到悬崖边上。
回头,是数不清的尸体,有山匪,还有他让凌未央带去剿匪的侍卫。
唯独不见凌未央。
他牵紧马绳,感觉自己肝胆欲裂,颤声嘶吼。
「给我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处农家小院里。
身上的刀伤剑伤多到数不清,我能活下来,都是个奇迹。
「醒了?」
一道低沉的男声轻轻响起,我抬起头,同男人四目相对。
「……师兄?」
-7-
救我的人,竟然是暗卫首领,我的师兄,傅霄。
他坐过来探了探我的额头,长长松了口气。
「你昏迷了整整五日,我都差点准备给你买棺材了,你怎么回事?还记得自己怎么受伤的吗?」
我如梦初醒,混沌的脑子瞬间想起掉下悬崖前得知的一切。
上辈子那些山匪,其实是邓侍郎的人!
他勾结山匪追杀邓裳月,是为了嫁祸给凌昱辰,刻意针对凌家!
我必须马上告诉凌昱辰!
越想越心急,我不顾重伤下床,却被傅霄拦下:「你伤还没好,不能走,想做什么我帮你。」
我虚弱地缓了口气,才将邓侍郎要杀邓裳月,嫁祸给凌昱辰的事告诉他。
傅霄缓缓拧眉:「将军和邓家的联姻,本就是圣上的旨意,邓侍郎想悔婚也无可厚非,只是虎毒不食子……你确定他想杀邓裳月?」
我坚定点头。
上辈子,邓侍郎已经成功过一次了。
只是暗杀亲生女儿一事说出来,很难让人信服。我正想再解释几句,傅霄却松开眉。
「我信你,别怕,我带你去见将军,不过,你要做个准备。」
我茫然地看着他,不懂要准备什么。
却听他说。
「今日,是将军的定亲宴。」
指甲缓缓嵌入掌心,我自嘲一笑。
「是啊,差点忘了,还得给将军备一份礼才是。」
傅霄带我进凌府时,一幅刺痛我双眼的画面映入眼帘。
凌昱辰和邓裳月正在同众宾客敬酒,忽略他们脸上的面具和面纱,还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我攥紧拳头,远远瞧着他们,眼神空洞地望着这一幕。
和邓裳月定亲成婚,是凌昱辰上辈子梦寐以求的事。
我应该祝福他们。
初春的冷风吹得越来越厉害,不多时,又下起了雨。
伤口沾了水,隐隐想裂开,我抿了抿干裂的唇瓣,默默在一旁等定亲宴结束。
傅霄揽住我的肩膀,温润的嗓音轻轻响起:「难受就先靠着我,或者,我先送你回房?」
我虚弱地摇头,朝他一笑。
「多谢师兄。」
话音落,我就听见凌昱辰愠怒的声音:「你们在做什么!」
我偏过头,就见凌昱辰双眼猩红,大步朝这边走来,将我从傅霄怀里拉出。
他死死攥住我的手腕,仿佛怕我逃跑,上下打量了一遍后,语气有些颤抖,还带着点……欣喜。
「真的是你……这几天,你究竟去哪了?」
我有些奇怪他过分激动的态度,更惊讶他憔悴的脸色——
眼下乌青一片,眸底满是血丝,形容狼狈,大概很久都没有休息好,此刻看我的目光,还隐隐含着泪……
莫非是担心我吗?
也对,他拿我当妹妹,妹妹出事,哥哥自然担忧。
心下自嘲,我低着头说起正事:「将军,属下有要事禀报。」
凌昱辰动作一顿,很快收起情绪,松开我:「以后再说。」
接着,他锐利的视线又落在傅霄身上,充满审视:「你们为什么在一起?」
傅霄笑眯眯地行礼。
「属下在绝命崖下捡到未央,还好奇,她怎么受了那么重的伤,脸也没了半张,将军,敢问属下出门做任务这段时间,未央究竟怎么了?」
-8-
傅霄每说一句,凌昱辰的脸色就白一分。
仿佛,心虚和愧疚。
「说来话长……正好你回来,好好替我看着她,让她别再乱跑,给我闯祸了。」
我低下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是啊,我对凌昱辰来说,就是个祸端。
傅霄看我一眼:「不应该啊?将军,按照属下对未央的了解,她一直处事沉稳,从没闯过祸。」
凌昱辰揉揉眉心:「那是你不知道,她差点就害了……」
「昱辰哥哥。」
邓裳月的声音忽然响起,凌昱辰立马止住话题,温柔地朝她笑。
「准备回去了?」
邓裳月俏皮一笑:「嗯,母亲在门外等我。」
说完,她看向我,眼底流露出一丝复杂,而后道:「未央你回来就好,这几天昱辰哥哥每日每夜地找你,都快找疯了。」
我一怔,看向凌昱辰。
不敢想象,向来自持冷静的他为我发疯,会是什么样子。
凌昱辰不自在地别过脸,微微拧眉。
「别说了,我送你出去。」
邓裳月又看了我一眼,跟着凌昱辰离开。
府中安静下来后,我和傅霄在书房,将有关邓侍郎的事全部告诉凌昱辰。
他神色复杂,皱眉看着我们。
「虎毒不食子,邓裳月,可是邓侍郎的嫡女,被他如珠似宝教养长大,他怎么可能会杀她?」
我心中一沉。
果然,凌昱辰并不相信,还觉得我们在危言耸听。
他失望地看着傅霄。
「她病糊涂了也就罢了,怎么你也跟着她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傅霄拱手:「将军,现如今朝中暗流涌动,邓侍郎和咱们战队不同,针对我们并不奇怪,再者……他和您一样,知道邓小姐跟念玉和尚的事。」
我愣在原地。
是了,邓裳月曾经有过一个青梅竹马,后来去大慈恩寺剃度出家,法号念玉。
所以她上辈子非要在定亲前去大慈恩寺祈福,是为了见那个念玉和尚?
凌昱辰脸上什么情绪也没有,好像并不在乎邓裳月有心上人这事。
他沉吟:「此事再议,我马上要去东南平叛,待我回来再处理。」
那时恐怕就晚了。
我心里急,想再劝两句,却被傅霄拉住。
他朝我轻轻摇头,又眨了眨眼。
我便没再开口。
凌昱辰冰冷的视线落在我和傅霄交叠的手上,一字一句道。
「松手。」
傅霄立刻放开我,一言不发地退下。
我想跟着走,却被凌昱辰从背后抱住,动弹不得。
他将下巴放在我发顶,轻轻蹭了蹭,语气眷恋又后怕:「那天我赶到崖边,看见那些尸体,以为你死了。」
指尖一颤,我屏住呼吸,压下心口的酸涩,努力正常。
「让将军担心,是属下的过错。」
凌昱辰一顿,按住我肩膀,让我面对着他。
「未央,我后悔了,我觉得你还是留下来,在我眼皮子底下待着,我才能放心。」
-9-
越是这般温柔体贴的话,越让我心如刀绞。
我仰头看着他:「将军,我对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沉沉看着我,情绪捉摸不透。
「你对我很重要,无论我娶了谁,和谁在一起,你都是最重要的那个女人。」
最重要的人……
这也够了。
相比上辈子的不死不休,能让他现在还把我当成最重要的人,于我来说,已经够了。
沉默贯穿在我与他之间,直到门外发出声响。
「将军,该启程了。」
凌昱辰要去西南,短时间内回不来。
我有种预感,这次一别,再见他就不知是什么时候。
这般想着的时候,我亲手给凌昱辰穿上战甲。
他垂眸看着我,竟道出与我一样的心声。
「总觉得这次和你分开,要很久都见不到你。」
我仰头看着他俊朗锐利的脸,目光眷恋不舍。
对视良久后,他低头,破天荒在我额上印下一吻,打碎以往我与他之间不可言说的禁忌。
「一定要等我回来,未央。」
目送凌昱辰离开,我也回去收拾了自己的包袱。
上次去剿匪,什么都没来得及带。
这次,总算能把我想要的东西都带走了。
凌昱辰送我的梨花簪,凌昱辰送我的胭脂,凌昱辰送我的风筝……
十年时间,我的一切都被凌昱辰占满,丝毫没有空隙。
而我能留下的并不多,除了送给凌昱辰的新婚贺礼,就只剩下一封诀别信。
重生至今日,已满七七四十九天。
除了离开,我别无选择。
……
带着包袱出门,傅霄抱剑站在门口等我。
见我出来,他扬眉。
「就知道你不会留下。」
我歉疚地看着他:「师兄其实不必非要跟我同路,你是暗卫首领,你走了,将军怕是会很头疼。」
傅霄微微弯腰,视线和我齐平,弹了下我的额头。
「师兄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你一个人去杀邓侍郎?」
他不仅要跟我一起走,还猜到我要做什么。
既能保住凌家,又能让邓裳月和凌昱辰顺利成婚的最好办法,就是刺杀邓侍郎。
我和傅霄将行李妥善安排好,乔装打扮,潜入邓侍郎府。
不承想迎面撞上想逃跑的邓裳月。
她威胁我们,带她去大慈恩寺。
因为念玉和尚得了风寒,邓裳月忧心不已,急着要见他一面。
我想到那些穷凶极恶的「山匪」,摇头拒绝。
邓裳月要是现在去大慈恩寺,必死无疑。
见我们不答应,邓裳月眼神一厉,高声尖叫:「有刺客!」
邓府守卫倾巢出动,缠斗间,我和傅霄被迫分开,好不容易等我杀出重围,却听见有人尖叫。
「大小姐不见了!」
我暗骂一声,立刻策马去找邓裳月。
她若是现在死了,凌家马上就会大难临头。
邓裳月骑马跑得很快,不多时就到了大慈恩寺山脚。
我看着她义无反顾的背影,心慌得厉害,高声叫她停下。
可是来不及了——
一支穿云箭,从山林中飞出,正中邓裳月的胸口。
她从马上摔下,重重一声,扬起半边尘土。
我飞身下马,跑去查看她的情况,拼命捂住她的伤口。
「你再坚持一下,你不是想见念玉和尚吗?我帮你找他过来,你再坚持一下……」
邓裳月口中涌出大股大股的鲜血,身体一直在抽搐。
忽然,她不动了,定定地看着山腰。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瞧见一个身着白色袈裟,面目清秀的和尚,很是眼熟,仿佛在哪见过。
他双手合十,面容无悲无喜。
「放弃吧,施主,你救不了她。」
几乎在他说完这话的瞬间,我感觉邓裳月停止了呼吸。
紧接着,念玉和尚又道:
「一命换一命,你这一世能救的人,只有那位凌将军。」
子夜至,寺庙钟声突兀响起,悠远绵长,却宛如当头棒喝。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会觉得在哪儿见过念玉。
他的眉眼,和送我重生回来的神婆,有七分相似。
-10-
「姑娘切记,一命换一命。」
脑海中神婆的声音,和寺庙钟声一同停下。
我手上是邓裳月的血,还热着,身上却飕飕冒寒气。
念玉走近看着邓裳月,颔首。
「她注定要死,这一世多亏有施主在,好歹还留了全尸。」
我呆呆看着念玉抱起邓裳月的尸体,白色袈裟被鲜血染红,他却丝毫不在意。
「施主快走吧,邓家的人要来了,再不走,你就走不了了。」
我回神:「……等等!你刚才说她注定要死是什么意思!难道前世会死的人,今生也逃不过吗?!」
念玉顿住脚步,回头。
「没人替邓施主逆天改命,所以她注定要死;但那位将军不同,他有你在,故而,还有余地转圜。」
说完,他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山林中。
我不再耽搁,转身逃离这里。
念玉出现之后,山林就安静下来,那些人大概有什么规矩,不能在和尚面前造次。
可等他一走,山林里的冷箭就一支接着一支,追着我跑。
之前的伤还没好,身体撑到极限后,我再也扛不住,昏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桶冷水泼醒,发现自己躺在凌府院中,暗道不好。
邓侍郎神情悲愤:「老太君,就是这下贱的女人,害了我女儿!尸骨无存啊!」
同样的话再来第二次,我虽然害怕,却并不打算认命。
因为这次我终于明白,邓裳月的死,和我没有直接关系。
我吐了口血,讽刺一笑:「无毒不丈夫,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像邓侍郎这般,为了栽赃陷害凌家,杀了自己亲生女儿的人!」
话音落,满院寂静。
所有人震惊地看着邓侍郎,他ẗũ̂ₗ面目扭曲:「你血口喷人!她是我女儿,我怎么会害她!」
不等我反驳,他踹了我一脚,手里拎着带刺的铁鞭,阴鸷的逼凌老太君做出选择。
「若今日不活活抽死这贱奴,老太君别怪我告到圣上面前,为我儿讨一个公道!」
我咬着牙关,恨恨地盯着邓侍郎。
上辈子就是这样,邓侍郎看似给凌家一个台阶下,让凌家处置我,可回头,他还是弹劾了凌昱辰。
更可恨的是,明知如此,我也得像上辈子一样认罚。
那铁鞭落下来,我必死无疑;但凌昱辰不在,凌家要是被弹劾,一家老小当天就能下狱,也必死无疑。
「二愿,凌家全族无灾无难。」
「三愿,我与未央,长相决绝。」
想到凌昱辰前世的遗愿,我暗暗苦笑。
干脆就趁现在,用我的命,一口气实现他两个愿望吧。
「老太君不必选了,我认罚。」
七七四十九鞭,抽得院里满地是血,怎么用水冲都冲不干净。
这鞭刑,横竖我两世都逃不过。
-11-
凌昱辰在官道上疾行,心脏却忽然一痛,逼得他险些从马上摔下去。
随行侍卫心惊胆战:「将军,离回去还剩一天路程,不妨休息一日吧!」
他想了想,点头同意。
正好,这回出征没带未央,干脆在附近买个礼物捎回去,跟她赔罪。
凌昱辰在附近城中逛了一圈,都没看见什么好用的玩意儿。
一直到他路过一个西域胡商,看到对方小摊上摆了一堆瓶瓶罐罐,出于好奇地问了几句。
「你没撒谎?这当真是生肌的药?能让毁掉的皮肤恢复如初?」
凌昱辰心中激动,连问了一串问题。
西域胡商肯定地拍了拍胸膛,叽里咕噜地点头。
太好了。
有了这些药,不管是未央还是邓裳月,都能好起来,一切还能回归原样,谁都不用再难过了。
凌昱辰花大价钱包下所有生肌药,迫不及待地策马离开。
一日路程,他不过花了半日就到了。
回到凌府的时候,他见定亲宴时的红绸缎都被撤下,怔愣一瞬,却没多想,径直进门。
老太君笑着出来迎接,凌昱辰朝她问候几句,就转了话头。
「孙儿有事要找未央,等处理好了,再来找祖母说话。」
他说完就要走,完全没发觉老太君骤然青白的脸色。
「别去了,那贱奴已经死了。」
凌昱辰脚步顿住,手中的生肌药掉在地上,咕噜噜地滚了好远。
他没去捡,而是僵了很久,才反应过来。
「……什么?」
凌老太君不自在地看着凌昱辰,将两个月前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他。
「就是这样,玉珠没了,那贱奴心虚,也认罚,被我下令打死,扔去了乱葬岗。」
短短几句话,却让凌昱辰觉得自己死了一次又一次。
他抖着手,慢慢捡起地上的生肌药,迟钝地回应凌老太君。
「祖母定是在开玩笑,我临走前交代过未央,让她等我回来,她最听我的话,不会不等我。」
说完,他不顾凌老太君的叫喊,大步去了凌未央的院子。
可是没有。
无论是卧房还是书房,甚至是他的院子都没有。
凌昱辰沉默得吓人,发疯似的把整个凌家翻了个底朝天,这才敢确信,凌未央真的不在。
他深吸口气,问跪在地上的一群奴才。
「她,在哪儿?」
明明他语气很寻常,凌府上下所有人却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头即将失去铁链,突破铁笼的猛兽,随时都能撕碎所有人。
管家战战兢兢答:「就在……北边那个……最大的乱葬岗。」
一阵风掠过,凌昱辰的身影很快消失,策马直奔乱葬岗。
凌老太君捶手顿足:「冤孽啊……」
乱葬岗臭气熏天,尸体和尸体堆积在一起,全是烂掉的腐肉。
凌昱辰却像是闻不到这些味道一般,径直往尸堆里跳,一具尸体、一具尸体的翻找。
「未央……」
「未央你在哪?」
「未央,是哥哥,凌昱辰,我来找你了。」
不论他怎么喊,偌大的乱葬岗,都没有丝毫回应。
所有暗卫和凌府家丁,都自发地跟着找凌未央。
最终,有人翻到一具女尸,抖着嗓子喊了一声。
「将军……找到了。」
凌昱辰双眼一亮,跌跌撞撞地飞奔过去。
女尸身上的衣服,是他曾亲手送给凌未央的粉云纱。
尸身翻过来,是一张腐烂到露出森森白骨的脸。
-12-
「未央!」
从鲜血淋漓的梦境中醒过来后,凌昱辰觉得自己仿佛从地狱里滚了一遭,痛到骨髓。
暗七在窗外低声问:「主子,没事吧?」
凌昱辰缓了很久,偏头看到床边的香炉安安静静,里头的香俨然已经燃尽,才低声让暗七进来,吩咐他。
「把通灵香再点上。」
暗七应声进来后,却先是劝:「主子,那神婆说了,这通灵香损人心智,您要不今夜还是换成安神香吧?」
凌昱辰扶着额,脑海里全是凌未央的影子,活着的,死去的,哭着的,笑着的,让他备受煎熬,语气也不大稳定。
「多嘴!我……只要通灵香!」
暗七被训斥一通,只好去把那血色的通灵香拿来。
火光亮起后,幽幽的白色香烟从香炉中飘出,萦绕在凌昱辰的鼻尖。
眼看他缓缓阖眼,重新睡下,暗七无奈地摇摇头,翻窗出去。
暗卫们全都凑上来,神色担忧。
「主子燃香的次数越来越多,照这样下去,身体非得被拖垮不可。」
「唉,没办法,这五年来咱们劝了多少次,可主子就是不听,再者,主子只有在点通灵香时,才能多睡一会儿。」
所有人沉默,许久之后,有人小声说。
「要是未央还活着就好了……」
其他人沉默不言,默默看向房内,那个没有名字的牌位。
五年前,他们跟着凌昱辰,在乱葬岗里找到了凌未央的尸体。
说是凌未央,其实也不准确,因为那张脸被乌鸦啃食的稀巴烂,只依稀能从身上的一些特征辨认出来,那就是凌未央。
当时凌昱辰就疯了。
他抱着凌未央的尸身,喃喃道:「未央不怕,哥哥带你回家,给你疗伤。」
之后,凌昱辰就真的把那具尸首带回凌府,关在他自己的房间内,守了一夜又一夜,请了一个又一个大夫。
所有大夫都惊恐万分,劝凌昱辰早点将人下葬。
可他就是不肯,还把所有人都赶走了。
「一群庸医!未央只是受伤而已,她没死!」
凌昱辰癫狂的模样,惊动了老太君。
最后是老太君下令把凌昱辰绑起来,当着他的面安葬了凌未央。
谁知道邓侍郎得知这事后,大闹凌未央的葬礼。
「我女儿的尸身至今下落不明!她凌未央一个低贱之人,凭什么配被安葬!」
凌未央的棺木被掀开,凌昱辰暴怒之下,挣扎着砍伤了邓侍郎。
紧接着,邓侍郎就弹劾凌昱辰,逼他交出了兵权。
又过了没多久,邓侍郎就成了邓尚书。
暗五「呸」了一口。
「要不是邓侍郎耍阴招,故意惹怒咱们主子,主子如今也不会闲赋在家,颓废成这样!」
这五年,凌昱辰除了担着闲职,偶尔去军营看一眼之外,其余时间都是在寺庙和将军府两头跑。
他以凌未央的名义,收养了很多女童,让她们给凌未央供奉长明灯,祈求她来世长命顺遂。
而凌昱辰自己,则从一个神婆那里得来了一堆通灵香。
这香顾名思义,能联通生死,让他见到凌未央,只不过,需要以他的心头血为媒介。
凌昱辰根本不在乎放血,每次放完血后,就赶不及去梦中和凌未央相会。
至于今夜,已经是他第二次梦见凌未央了。
神婆警告过凌昱辰,通灵香不能常用,每日至多燃一个时辰,否则必定会损伤神智和寿命。
可此时此刻,凌未央像猫一样,依偎在他怀中,向他索吻的模样,实在太过美好。
凌昱辰觉得,一个时辰实在不够。
柔软的唇纠缠不休,凌未央吻了一会儿,就泪眼汪汪的呜咽着要推他。
凌昱辰抓住她的手,轻啄一口,无奈。
「我们都已经是夫妻了,未央怎得还如此生疏?吻了才多久,就要推开我?」
凌未央脸颊红红,不敢看他,低声说:「树上有猫在看……」
他一怔,抬头,合欢树上的确有两只小猫,不禁失笑。
「那是咱们成婚时,你要带进来的小猫,都长这么大了……算算时间,咱们成婚也有三年了。」
尽管只是梦中的婚礼,凌昱辰也清楚地记得,凌未央为他穿上嫁衣的模样。
也只有在梦里,他才敢光明正大表露出自己对凌未央的感情,让她成为自己明媒正娶的妻。
-13-
梨花落下,衣襟堆叠在地上,汗水在肌肤上滚来滚去,碾出一朵朵花一样的痕迹。
凌未央脸颊通红,一直在喊凌昱辰的名字,把他的神智喊回现实中,和她欢好那晚。
其实那一次,凌昱辰并没有完全被情毒药吞噬理智。
他能听到凌未央的声音,也知道身下的人是她,但他不想放手,只想将错就错,放纵一回……
后来,凌昱辰食髓知味,但他清楚,自己跟凌未央没有结果。
他是领养她的兄长,二人在一起有违人伦,会被世人唾骂不耻。
唯有梦中,不会有人对他们口诛笔伐。
这么想着,凌昱辰动作愈发贪婪,肆意占有着眼前这个虚假的凌未央。
她满眼的依赖和爱慕,让他根本不愿意停下,想一直待在梦里,直到老,直到死。
奈何,梦中相会的甜蜜,还是太短了。
一切结束,凌未央湿漉漉的,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凌昱辰就这样看着她,等待她的脸慢慢腐烂,等待她变成半具枯骨。
然后慢慢向他爬过来,掐住他的脖子,哀怨哭泣。
「昱辰哥哥……我好痛啊……」
「昱辰哥哥……你为什么没回来救我?」
「凌昱辰!我恨你!!!」
每一句,都沁着血,硬生生把凌昱辰的魂魄都给剖开。
他看着凌未央空洞的眼,微微一笑。
「这么恨我,那就杀了我,带我一起下地狱,好不好?」
凌昱辰想跟凌未央殉情,一起死在梦中。
可凌未央总是会在最后关头放开他,又恢复成原来的模样,消失不见。
他看着梦中空荡荡的院落,声音沙哑。
「又结束了……」
一阵微风吹过,床帐轻轻掀动。
凌昱辰睁开眼,眸底是无尽的苍凉,鼻息间还萦绕着通灵香的味道。
这是最后一支通灵香。
凌昱辰叫来暗七:「把神婆请过来。」
一盏茶后,一个满头银丝,身形微微佝偻的妇人,慢吞吞走了进来。
如果凌未央在这里,就会发现,这个神婆,就是送她重生之人。
兜兜转转,命运像是一张网,将他们所有人都困在其中。
「将军还没改变主意吗?逆天改命有违天道,你会永失所爱,不能和她在一起,而她,也会付出同样的代价。」
神婆语气沉重,看着眼前这个俊美的男人,满心无奈。
五年来,凌昱辰一直在让她找能够以命换命的办法,想换那个叫凌未央的姑娘重活一次。
神婆劝了无数次也没辙,还被威胁,找不到办法就杀了她,无奈,神婆只能想方设法找材料,摆逆天改命的阵法。
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材料倒是找齐了,可神婆觉得干这事儿损阴德,还是不死心地想再劝劝。
凌昱辰只闭着眼,淡漠回应。
「我只想让她来生,能平安顺遂。」
「至于代价,我不在乎。」
神婆摇摇头:「真是冤孽……」
逆天改命的阵法摆上后,远远一看,竟像是天上的七星连珠,里面还放着凌未央的头发和凌昱辰的血。
神婆伸出二指,口中念念有词。
暗卫们看着这诡异的画面,忍不住搓了搓胳膊。
「装神弄鬼,待会儿要是什么都没发生,我必要杀了这蒙骗主子的老虔婆!」
就在这时,神婆面前的阵法突兀亮起金光,惊得所有人都瞪大双眼。
世上竟真有怪力乱神的奇事,能通阴阳,问生死。
凌昱辰攥紧手,满心期待。
他的未央,终于有机会重活一世了……
刚这么想着,凌昱辰就见神婆突然脸色大变,站了起来,「哇」一声吐了一大口血。
阵法也不再亮了。
他匆匆起身:「怎么回事!」
神婆虚弱地趴在地上,惊疑不定地瞧着凌昱辰,半晌,才小心解释。
「将军,您和那位姑娘的命,已经换过一次了。」
凌昱辰浑身一震,瞪大双眼。
「……什么意思?」
神婆似有不忍,怜悯地看着他。
「上一世,您已经托我给您和凌姑娘换了命,后来我给凌姑娘送您的遗书时,她求我助她重生,为您改命……」
凌昱辰脑中嗡嗡作响,听神婆小心说完。
「所以眼下,已是凌姑娘的第二世,她大抵是没有机会再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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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昱辰晃了晃身体,险些栽倒。
脑海里,飞速回想着有关凌未央的一切。
最不对劲的地方,大概就是……他给凌未央说起最后一个任务的那天。
那会儿,凌未央的表情恍惚了一瞬,再抬头看他的时候,眼神恍若隔世。
……她是在那个时候重生的吗?
上辈子,他们之间又发生了什么?
他红着眼眶,死死盯着神婆,一字一句:「把你知道的,看到的,我和她前世发生的事,全部说出来!」
神婆看着宛如厉鬼的男人,咽下口中的血,战战兢兢,一个字也没有隐瞒。
前世。
一切爱恨快将所有人折磨至死的时候,那道封凌未央为妃的圣旨,成了最后的导火索。
凌昱辰找到神婆,让她利用七星连珠,给自己和凌未央换命之后,交给她一封遗书。
「我若死了,就把这个给她,告诉她,一切都过去了,让她好好活着吧。」
神婆不忍:「将军何至于此,您可知为那位姑娘逆天改命后,您和她来生,就再也没有可能了!」
凌昱辰心中一痛,苦笑。
「我亏欠她良多,原也不该奢望和她能有什么可能。」
「我只希望,她来生能离我远远的,平安,顺遂,嫁个比我好一百倍的好人家,幸福一生。」
「她的愿望,大抵也是如此。」
后来,他进宫把凌未央抢了出来,带她出逃。
有一瞬间,凌昱辰很想就那样,和她去天涯海角。
但他还是把人放下马,让她离开。
凌未央求他杀了她,凌昱辰看着她饱经痛苦的神色,心中大痛,很想吻上去。
但他最后,只是轻轻揉了揉她的头。
「好好活着吧,未央。」
无论今生来世,我都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可凌昱辰没想到,凌未央在遇到神婆后,居然一心求死,重生回来,帮他逆天改命。
她也要他活着。
神婆讲完上辈子的故事后,满院寂静。
良久,凌昱辰痴痴地笑起来。
「结果到最后,哪怕重生了一次,我的未央,还是没能平安顺遂啊……」
风吹起院中梨花,落下满地凄凉。
……
凌昱辰又燃起了通灵香。
他已经把身后事全都处理好,只待再见凌未央最后一面,就可以放心地追随她而去。
梦中,梨花满园。
凌未央正睡在树下的榻上,被落花盖了一身,美轮美奂,让人舍不得叫她起来。
可凌昱辰没多少时间了。
他走过去,用手盖住凌未央的眼睛。
几乎是瞬间,凌未央就清醒了。
她茫然地开口:「……谁?」
凌昱辰低笑:「是我,凌昱辰。」
话音落,他感觉凌未央僵了僵,却没有在意,而是自顾自开口。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了,未央。」
「我从前总以为,离你远远的,不让你发现我对你的心意,才是对你好。」
「谁知道,一切都是我自以为是。」
「倘若有来生,我一定不会再错过你,最起码,让你知道,其实我一直爱你。」
说完,他感觉掌心下的长睫微微一颤,紧接着,少女颤抖着喃喃:「可是,这已经是第二世了……」
凌昱辰慢慢瞪大眼:「……你说什么?」
他猛地松开手,和凌未央四目相对。
少女脸上的青涩已然不见,反倒有一股沉稳之气,此时正带着微微的惊愕,和恍若隔世的眼神,定定地和他对视。
凌昱辰瞳孔一缩。
从前他梦中的凌未央,总像个虚假的人偶,虽然笑着,却没有人气。
不像此时此刻,眼前的凌未央……
哪怕脸上表情很平淡,也能让人一眼看出来,她有多真实。
电光火石间,凌昱辰想到一个可能,感觉自己心跳越来越快。
他紧了紧嗓子,试探地开口。
「未央……是你吗?」
凌未央眨了眨眼睛,表情逐渐惊疑不定:「……凌昱辰?」
话音落,她被男人猛地抱住,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吻,窒息,却带着绝处逢生的欣喜。
-15-
明明是梦境,凌未央却仿佛能感觉到男人的心跳一般,逼得她无处可逃。
衣衫散落,凌昱辰疯了一样地在她身上打下印记,然后是颠簸,撞击,像是沉浮在海中,找不到尽头。
凌未央一边震惊,这梦怎么如此逼真,一边又被男人肆意妄为的动作,给羞得面红耳赤,哭着求他放过自己。
凌昱辰苍劲有力的臂膀,牢牢抓住她的腰,眼神发狠:「放过你?要是被我找到你在哪儿,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吓得直发抖。
凌昱辰却不许她闭眼:「看着我!说!你究竟在哪儿!为什么要假死骗我!」
凌未央摇着头,不肯回答,于是迎来更猛烈的暴风雨。
晕过去前,凌昱辰咬住她的耳朵,阴狠警告。
「乖乖等着,我一定能找到你!」
话音落,凌未央就消失在他面前。
看着满院的落花,凌昱辰神色郁郁,眸底却越来越兴奋。
上天有眼!凌未央没有死!
现实。
通灵香燃尽,凌昱辰睁开眼,一改过往颓丧,朗声喊来所有暗卫。
「给我拿着画像找!从东南到西南,挖地三尺,也要找到凌未央!」
「她没死!她还活着!」
……
我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发呆。
凌昱辰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就连身上都好像还沾染着他的气息。
暧昧难言。
假死离开足足五年,我还是第一次梦见凌昱辰,却没想到,竟然看见他那般癫狂失态的一面。
定然是错觉。
傅霄从门外进来,带了些雨丝,见我醒了,就把手上的梨花糕递过来。
我心中熨帖:「谢谢师兄。」
他打量了我一番,微微皱眉。
「你脸色不大好,做噩梦了吗?」
我顿了下,还是把梦见凌昱辰的事告诉他,只不过,隐去了那些不可言说的部分。
末了,我问他:「师兄觉得,那会不会是真的凌昱辰?」
傅霄眼神一暗:「子不语怪力乱神,想来只是你太久没见将军,所以才会在梦见他后,觉得他格外真实。」
说完,他揉了揉我的头发,将梨花糕掰碎了喂给我。
「当初我说,如果你反悔了,想回到将军身边,随时都可以,这么多年,你从不会主动提起将军,如今……这是想回去了吗?」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梨花糕。
五年前我被凌老太君打了个半死,扔到乱葬岗的时候,几乎不成人样。
是傅霄偷偷将我带走,还瞒天过海找了个女尸顶替我。
之后一年,我都在休养身体,很久之后才能下地。
傅霄不知从哪找来祛疤的药,我被毁掉的半张脸,也在五年间恢复如初。
他待我极有耐心,见我心情郁郁,还时不时把凌昱辰的情况告诉我,还说,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回到凌昱辰身边。
可我不愿。
「师兄多虑了,如今我女扮男装上了战场,已无路可退,若是离开,怕是要被当成逃兵,通缉到天涯海角,永无宁日。」
傅霄眸满脸无奈。
「但你再这样不要命地升下去,迟早会被朝中注意到,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我垂眸。
当年得知凌昱辰兵权被夺后,我就让傅霄帮我掩藏身份,入了军营,一路厮杀上来,想等将来凌昱辰的死劫来临时,用手中的权力拉他一把,也算是全了我和他最后的羁绊。
如今我已是军中先锋官,再升下去,就是一方小将领了,肯定会被凌昱辰注意到。
想到梦中凌昱辰那癫狂的模样,我心有戚戚,但还抱着侥幸。
「我随你姓,化名傅央,应当……没人能看出破绽才对,事到如今,也只能瞒一时是一时。」
傅霄颔首,轻轻揉了揉我的头。
「也好,左右不管发生什么,我肯定会帮你。」
我红着耳根,歉疚地看着他。
傅霄总是对我这样好,上一世,最后的最后,也是他陪着我,踏上和亲之路。
喝下神婆的毒药后,耳边那声凄厉的哭喊,想来也是傅霄吧……
「师兄,我欠你的,实在太多了。」
傅霄一怔,轻笑出声,弹了下我的脑门:「师兄不在乎,也不必同我这般生分,接着睡吧,时间还早。」
给我掖好被子后,傅霄就坐在床边,安静地守着我。
烛火噼啪一声响,傅霄的眉眼隐在黑暗中。等我睡着之后,他悄悄起身出去,策马离开军营,来到一处寺庙。
庙里,一个眉清目秀的素衣和尚,无悲无喜地端坐在佛前。
傅霄负手而立,仰头看着高大的金佛,沉声开口。
「她说,她梦到了凌昱辰。」
和尚念经的声音停下。
傅霄低头看着他,问道。
「逆天改命已成事实,凌昱辰究竟会不会像上辈子一般,必死无疑呢?念玉和尚。」
-16-
僧人缓缓转身,清俊的脸在烛火下一览无余,正是念玉。
他轻轻抚摸着手上灰黑的念珠,缓缓摇头。
「如今一切轨迹都已改变,贫僧也无力窥探未来如何。」
「铛——」
寺庙佛钟敲响,拉起漫长的余韵。
傅霄转身,声音低哑,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我已经亲眼看着她为了凌昱辰死过一次了,绝不能看着她再死第二次。」
前世。
凌未央喝下毒药后,倒在了傅霄的怀里。
她眉目间那抹哀愁,直到死都没有消散,让他痛彻心扉。
神婆被抓住后,朝傅霄求饶。
「这都是姑娘自己的选择!我只是按吩咐办事啊!」
傅霄麻木地抱起凌未央,语气淡漠:「杀了她。」
就在神婆快死的时候,念玉和尚策马出现,拦了下来。
「我可以渡你重生,饶她一命吧!」
神婆垂头,那张跟念玉相似的脸上,流下悲痛的泪水。
得知念玉和尚是神婆的儿子后,傅霄选择放了神婆,然后让念玉作法,送他重生回到八年前。
傅霄知道,凌昱辰对凌未央来说意义非凡,是她抛弃一切也要守护的人。
可是对傅霄来说,凌未央,也是他的一切。
无论前世今生,他都只想守着她。
回到军营,傅霄听见有人议论,说凌昱辰要南下来这里。
「这么多年,还是只有凌将军领兵时,咱们的人才不会死得那么多!」
「是啊!也不知凌将军这次来咱们军营,是不是要回归军中的意思……」
他脸色一沉,掀开军帐走进去。
却没想到她正在更衣。
……
听见动静,我猛地捂紧衣领,震惊回头。
和傅霄四目相对后,我下意识松了口气,谁知裹胸布却在这个时候,从我衣领里掉了出来。
我红着脸蹲下去捡,却在站起来的时候踩到衣角,仰面倒下去。
「小心!」
关键时刻,傅霄大步过来托住我的腰,让我不至于后脑着地。
鼻尖扑来一股草木香,我感受到他苍劲有力的心跳,耳根微微发红,想挣脱开,却被他抱得更用力。
「……师兄?」
我的脸陷进他胸口,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听见他低哑的声音。
「未央,你跟我走吧?」
我颤了颤双眼,抓住他胸口的衣服:「现在走,又能去哪呢?」
傅霄深吸一口气,口吻带着些许隐忍:「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说着,他松开我,把我的双手按在他心口,眸色深深:「未央,你明白我的心意吗?」
我低下头,避开他灼热的目光,脸颊发烫:「我……」
「报——圣旨有旨!特派朝中钦差前来封赏二位大人,还请速速备好迎接!」
我和傅霄同时一惊,他放开我,等我穿戴好后,一同出了军帐。
远远地,能瞧见一个紫衣华服的男人,策马前来。
……是凌昱辰!
我条件反射想跑,却被傅霄拉住手臂。
他看着我,无声启唇:别怕。
感受到他手上的力量,我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接旨了。
我死死低着头,余光看到凌昱辰下马,摆了香坛后开始宣读圣旨。
皇帝竟然封我做了中郎将。
连跳两级,我感受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逼得我满头大汗。
接着是凌昱辰淡漠的声音。
「傅中郎将,接旨吧。」
-17-
他没有注意到我。
阔别五年的情绪在此时升腾起来,让我止不住地有些发抖,压低声音。
「……臣,领旨谢恩。」
就在圣旨落到手上的瞬间,我和凌昱辰的手碰在一起。
紧接着下一瞬,他猛然抓住我的手,将我直直拉起来。
视线相撞,凌昱辰的眼神像是要将我吞噬殆尽,我惊愕地睁大眼,想逃,又不知该说什么。
他死死攥着我的手腕,呼吸不稳地开口:「原来……你……就是傅、将、军?!」
我白着脸低下头,不敢说话,生怕暴露什么。
傅霄上前行礼,暗暗提醒:「凌大人,人多眼杂,还请您……收手。」
凌昱辰猛地看向他,目光凶狠的要杀人:「……傅霄?我还以为你死了!」
傅霄不卑不亢,保持着行礼的动作:「承蒙大人关心,末将一直好好活着。」
无声的暗流涌动在两个男人之间,我紧张地吞了吞口水,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炷香后,军帐内。
凌昱辰和傅霄相对而坐,我夹在中间,默默倒茶。
两个男人的视线都落在我身上,尤其是凌昱辰,滚烫的目光一寸一寸丈量着我的全身,让我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就是这样。」
傅霄将过往五年简单说完,同凌昱辰道歉:「瞒着将军是属下的错,但恳请将军不要为难未央,一切过错,属下愿一力承担。」
没了旁人后,他重新用上五年前的称呼,把自己当成凌昱辰的暗卫首领,态度恭敬。
「一力承担?」
凌昱辰慢慢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冷笑:「你是她什么人?凭什么替她一力承担!你也配!」
说完,他转头看向我,言简意赅:「跟我回家。」
指甲刺进掌心,我抿唇,坚定地摇头。
凌昱辰皱眉,对着我,语气居然温和下来。
「听话,未央,女扮男装入军营是欺君大罪,被发现可不止砍头那么简单,跟我回家,我会帮你解决后患。」
我再度摇头:「将军,凌府不是我的家。」
凌昱辰心里一痛,语气晦涩:「怎么不是?我是你……养兄,凌府自然是你的家。」
我扯了扯嘴角。
这话,无论是五年前,还是现在,都这般刺耳。
「五年前的事,将军一清二楚,又何必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呢?」
说完,我怕凌昱辰不死心,瞄了眼傅霄后,咬牙道。
「……何况,我同师兄已经互通心意,打算来日解甲归田,就一起生儿育女。」
「什么?!」
凌昱辰语气惊愕,扭头看向傅霄。
后者眉眼未动,眸底却染上笑意,十分配合我:「的确,我跟未央,已经私订终身。」
凌昱辰张了张嘴,半晌,沉下脸让傅霄出去。
「我和她有话要说。」
傅霄看了我一眼,点点头,到门口守着。
凌昱辰立马抓住我的手,声音有些哽咽。
「未央……还记得梦里发生的事吗?」
我眉心一跳,想起梦中那些暧昧难耐的场景,难堪的别开脸:「……我听不懂将军的意思。」
凌昱辰紧紧抓住我,不让我躲开他的眼睛:「未央,所有的事,神婆都告诉我了,我都知道了……前世,今生,你为我做的一切,我全都知道。」
我一僵,有些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凌昱辰将我抱在怀里,声音颤抖。
「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刚才说的也是假话,我不想只是你的养兄,我想要你跟我回家,嫁给我。」
-18-
我大概是在做梦。
否则怎么会从凌昱辰嘴里听到这种话?
他手上力道很大,像是要把我揉进骨血一般,哽咽着重复。
「嫁给我吧,未央。」
我深吸一口气,轻轻推了他一下,就挣扎出来,心情复杂地看着他。
前世,是我先向他表明了心意。
没想到重生一次,竟然换成他主动向我诉情。
可我却只想甩开他,躲着他。
扯了扯嘴角,我摸上自己的脸,语气平淡地转移话题:「你知道,我的脸是怎么好的吗?」
这话像是一记重锤,瞬间砸的凌昱辰脸色苍白,他声音干涩:「未央,我……」
我静静打断他的话:「是师兄,亲自去求了各路神医,亲自去西域最险要的山谷里,为我采来了药,助我恢复。
他垂下头,轻轻道:「对不起……」
我摇了摇头:「事到如今,一切恩怨都过去了,我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将军,您的爱,我受不起,也不想受。
放弃生命,选择重生,就是为了跟凌昱辰撇清关系,生生世世都不再有纠葛。
我又怎么会因他此时的情深而反悔。
何况,邓裳月的死让我明白,生死有命,凌昱辰能不能改命还未可知。
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在一起。
凌昱辰脸色白得像纸,笨拙地想要挽回:「可是未央,我找了你很久……」
「可那是将军自愿的,不是吗?」
我看着他几近碎掉的眼神,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平静。
「前世缘分已尽,今生,你我互不干涉,各自安好,便是最好的结局。」
静默许久后,凌昱辰慢慢起身,背影和脚步都显得踉跄又茫然。
我跪坐在原地,目送着他的背影,面色再无波澜。
军帐掀起,傅霄走进来,蹲在我面前将我轻轻拥进怀中,长长叹了口气。
「……差点以为,他要不管不顾带你走。」
我把脸埋在他肩头,嗅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草木香,眉头舒展:「师兄,谢谢你。」
傅霄搂住我肩膀的手臂,又紧了紧,闷声一笑:「谢什么?你日后解甲归田了,不是还要跟师兄一起,生儿育女吗?」
我耳根发烫,朝他怀里躲了躲。
傅霄的鼻息落在我鬓边,轻轻含住我的耳垂,极其爱惜般地继续之前的话题。
「认真的,未央,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等着你爱上我。」
我抓紧了他的衣服,微微抬头,想说什么,却被他堵住了唇。
和凌昱辰张狂又肆意的吻不同,傅霄的吻像他本人,安静,郑重,温柔的像是春日暖阳里的风。
恍惚间,我好像被扯进了一个奇怪的世界里,大脑都要失灵了,完全忘记了自己是谁。
不知不觉睡着后,我梦到了前世,我去和亲的路上。
每次晨起时,傅霄就会默默出现,为我珍而重之挽起长发。
所有人都把我当死人看,因为去和亲的女人,没有一个能活得下来。
唯独傅霄没有。
他安安静静地守在我身边,像是我的影子。
有人伤害我,诋毁我的时候,只有傅霄会一直坚定站在我身边,把我从深渊拉出去,给我疗伤,支撑我活下去。
如果不是傅霄,前世凌昱辰死后那段时间,我不可能撑得下去。
梦结束,我慢慢睁开眼。
傅霄像记忆里那样,抱着剑,安安静静地靠在我床头。
我稍微动了动,他立刻清醒,回神问我:「……怎么?口渴了吗?」
这五年来,他都是这样。
我在他转身要去倒水的时候,拉住他的手。
「师兄,陪我睡吧。」
傅霄身形一僵,扭头看着我:「……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嗯,知道。」
见过凌昱辰之后,我前所未有地明白,他对我来说已经彻底成为过去。
而我也该正视自己,正视傅霄的爱,不应该继续和他这样耽误下去了。
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傅霄躺在我身边,轻轻拥住我,仿佛一个可靠的港湾。
「未央,等战事平息,你担忧的一切都处理好,我们就回北方,好不好?」
「好,不过那里太冷,要备好衣物才行……」
-19-
夜色寂静。
傅霄的心跳越来越快,语气有些颤抖。
「你这是……答应我了吗?」
黑暗中,我感觉他身上的气息越来越烫,忍不住笑起来。
「嗯……师兄,你抱得太紧,我喘不过气了。」
他手忙脚乱的松开,而后调整好动作,急急地问:「……以后,也可以这样抱着你睡吗?」
我在他的怀抱里点头。
之后每天,我和傅霄都相拥而眠,再相拥着醒过来,吻成一团。
接着,傅霄会在我洗漱的时候,给我做好早膳送过来。
军营的早膳味道并不好,傅霄知道我不喜欢,所以这几年,都是他想方设法给我做各种膳食,将我的身体慢慢调理好。
用完早膳,我准备去校场时,军帐外传来一声响。
「未央,是我,你用膳了吗?」
我和傅霄对视一眼,他起身掀开军帐,凌昱辰拎着一个食盒站在门口,形容憔悴。
看见傅霄后,他眉头狠狠一皱:「你怎么在这里?你和她住在一起?」
傅霄咳了一声,提醒:「她是我兄弟,我们自然要住在一起。」
闻言,凌昱辰收敛起不悦的神色,撞开他进来,把手里的膳盒放在桌案上。
「这是你以前最喜欢的大厨做的,我想着你很久没吃,特意给你送过来。」
我站在那儿,看他把一盘盘精致的菜肴放在桌上,心思复杂。
那些菜,一看就知道,是他亲手做的。
小时候我有段时间不爱吃饭,凌昱辰就会下厨,给我做各种好吃的,还骗我说是大厨所做。
但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是他。
以前我会为他这样的做法感动,可现在……
他来得太晚了。
「多谢将军,我等已经用过早膳了,这些膳食,还请将军带回去,莫要浪费才是。」
凌昱辰神色一僵,一点点落寞下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那我明日来早些……」
「不必了。」
我面无表情地摇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口味早就变了,将军不知我喜好,不必纡尊降贵做这些事。」
说完,我拉起傅霄的手:「走吧。」
凌昱辰灼灼的目光落在我和傅霄交叠的手上,我无声叹气,却并未在意,而是坚定地拉着傅霄出门。
虽然我不恨凌昱辰,但既然我已经决定和傅霄在一起,最好还是和凌昱辰保持距离比较好。
成为中郎将后,战事变多,封赏也变多了。
除了凌昱辰,朝中来来回回派出不少大臣,有意无意地询问我的身家背景,意图拉拢我。
不过我和傅霄已经决定,再过半年边疆安定下来,便向皇帝请辞,回北方成亲。
「其实去中原也不错,北方有些冷,老家那边我也很久没回去过了,不如去中原,也暖和些。」
傅霄指着地图给我比画,畅想着我和他的未来,我弯起眼睛。
「咱们可以一路从南北上,每个地方都转一转,遇到喜欢的地方就停下来,住得久一点。」
他眸底越来越亮:「也好,那就听你的。」
军帐外响起一声报,打断眼下温馨的氛围。
「二位将军,朝中有特使前来封赏。」
「知道了,下去吧。」
我和傅霄见怪不怪,互相整理好衣着就准备出军帐。
谁知凌昱辰此时闯进来,死死拉着我的手:「你不能去!」
我皱眉:「还请将军放开,圣上旨意,不得有误。」
他沉着脸:「这次朝中特使是新任兵部尚书,你知道是谁吗?」
我眼皮一跳,脑子里想到一个人。
「邓尚书?」
-20-
五年前,邓裳月的父亲邓侍郎,踩着凌昱辰上位,成了一部尚书。
前些日子,刚从礼部换到了兵部。
此时,傅霄独自一人在外领旨,我则跟凌昱辰一起,躲在军帐内。
「邓尚书见过你的脸,你出去,很有可能会被他拆穿身份。」
凌昱辰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劝道:「未央,事到如今,你还要继续以身犯险,隐瞒身份待在军营吗?」
我扒着军帐缝隙探查情况,闻言无动于衷。
「我有必须要待在这里的理由。」
还有不到半年,就是上辈子凌昱辰的死期。
我不能功亏一篑,浪费重生的机会,必须拿到兵权,保证凌昱辰性命无忧。
凌昱辰沉沉看着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我都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身陷险境……未央,我不愿勉强你,但希望你也不要为难我,最起码,给我一个保护你的机会,好吗?」
他刚说完,傅霄就拿着圣旨进来了。
我没再顾得上凌昱辰,匆匆迎向傅霄:「如何?这次也跟之前一样,只是封赏吗?」
傅霄面色沉重,摇了摇头。
「西域进犯边境,圣上要你进宫,商议讨伐西域事宜。」
天边响起一声惊雷,似是风雨欲来。
我和傅霄收拾好后,策马带兵回京。
前世的这个时候,西域也进犯了边境。
当时是凌昱辰带兵前去,才让边境安定下来。
可这次,因为他兵权被收回,能前去讨伐西域的人,就成了我和傅霄。
路上临时休息,跟我们一起回来的凌昱辰给我出主意。
「到了京城,你便装病不去,一切事务都让傅霄替你代劳,总之,切莫进皇宫。」
我难得没有反驳他,而是认真颔首道谢。
凌昱辰苦笑:「若兵权还在我手里,无论如何,我都能保下你一条命,可惜……」
他话没说完,自责溢于言表。
傅霄漫不经心地在旁岔开话题,意有所指:「将军每次都只想保她一条命,是否想过,有时候生不如死,会更让人痛苦。」
凌昱辰冷冷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傅霄嗤笑:「将军,您知道我和您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你会为了保她的命,割下她半张脸,再自我感动一般,割下自己半张脸作为弥补,可我不会。」
「如果是我,我会杀了意图伤害她的人,保证她毫发无损。」
凌昱辰脸色难看又狼狈,低喝:「傅霄!别忘了你曾经的身份!你是在以下犯上,指责本将吗?!」
傅霄朝他抱拳,目光却向上挑衅。
「将军恕罪,属下并无冒犯之意,只是想让将军知道,于我而言,谁都不能伤害未央,哪怕她是您捡回去养大的也不行。」
两个男人剑拔弩张,我烤好手里的兔肉,撕下来一块,递给傅霄。
他脸上立马扬起笑容,朝我道谢。
兔肉的香气弥漫,我却没有给凌昱辰分一块。
他表情晦涩:「未央,什么时候学会烤兔肉了?」
我一怔,想起年幼时,凌昱辰曾教我烤兔肉,但我怎么也学不会。
后来,是傅霄耐心地教我掌握火候,学会了烤兔肉。
我一直想找机会,亲自烤给凌昱辰吃,让他尝尝我的手艺。
谁承想两世过去,凌昱辰也不知道我会烤肉这件事。
收敛心思,我言简意赅。
「很早就会了。」
凌昱辰眼巴巴看着:「我能……尝一尝吗?」
烤肉的手一顿,我看向傅霄。
他难得在我面前露出孩子气,三下五除二就吃光了手里的肉,又凑过来咬了一口我手上的,扭头含糊不清地看着凌昱辰。
「抱歉将军,没了。」
-21-
剩下一半路,凌昱辰几乎每天都要和傅霄「切磋」。
我没有管他们,只是每次都会在他们切磋完后ṭū₃,给傅霄一碗准备好的酸梅汤。
凌昱辰总是在一旁羡慕地看着,却不开口要。
我便也没管他。
终于抵达京城外时,我远远看到一群朝中大臣在城门口迎接,眼皮一跳。
邓尚书就在其中,显眼得很。
我戴着傅霄准备的面具走近,邓尚书眯了眯眼:「还请傅将军,摘下面具。」
没等我说话,傅霄和凌昱辰同时上前一步,挡在我面前,一人一句。
「她脸上长了红疹,恐惊扰圣驾才戴上面具,还望邓尚书体谅。」
「不过一个面具而已,想来圣上不会在意。」
我攥紧手,垂眸不语。
邓尚书左右看了看,眼底闪烁着精光:「傅副官跟傅将军是兄弟,帮他解释也无可厚非,倒是凌大人……跟傅将军很熟稔吗?」
傅霄名义上是我的兄长兼副官,所以没人会怀疑,但凌昱辰……在别人看来,他先前跟我没有任何交集。
我稳住没动,等凌昱辰糊弄过去。
「之前去封赏,凌某有幸领略了傅将军排兵布阵的英姿,故而同傅将军,一见如故。」
邓尚书半信半疑,宣读圣旨后,带我们进了城。
皇帝给我傅霄赐了宅子,我龟缩在宅子里不出门,傅霄则按照约定好的那样,替我进宫赴宴。
宫宴每次一开就是好几天,故而傅霄迟迟未归的时候,我也没怎么担心,自顾自地在Ṫúₙ家里等他。
当然,在家里我也没得闲。
不知谁放出风声,说我跟傅霄都是青年才俊,尚未婚配,短短几天,家门槛都要被踏破了,说是要给我和傅霄说一门亲事。
为了不引起别人怀疑,我抽着嘴角相看了几个媒婆后,就把人打发走。
谁知竟会被凌昱辰撞见。
他沉着眉眼,将几个媒婆吓得大气不敢出。
唯一一个胆子大的媒婆,凑在我耳边嘀咕:「傅将军可千万小心,离凌大人远些!他天生孤寡的命,当年硬生生把自己的未婚妻,邓家千金邓裳月都给克死啦!」
我脸上的笑淡下去:「如今京中,竟是这么传他闲话的吗?」
见我不高兴,媒婆再不敢多说一句,悻悻离开。
凌昱辰则在人都走后,神色自若地走了进来,自在的仿佛这里是他的家。
我没赶他走,而是沏了杯茶给他,问:「将军来此,有何贵干?」
凌昱辰温柔又专注地看着我:「来给你送一些朝中大臣的消息,还有几个能照顾你的婢女,放心,都是我挑好的家生子,不会出卖你……」
「不必了。」
我疏离地笑了笑:「喝完这杯茶,将军就走吧,我和师兄不会在这里常住,也用不上婢女。」
凌昱辰目光黯淡:「未央,你当真……要同我如此生分吗?你我两世结缘,本该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
我微微一怔,淡漠地摇头。
「孽缘罢了,将军,我曾害死过你一回,你也害死过我一次,你我之间已经两不相欠,求将军……就此放过我吧。」
茶水慢慢冷却,凌昱辰沉默地起身。
离开前,他哑声开口:「若来日你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无论如何……我总会帮你。」
我没有回应。
等傅霄一回来,我们就会去西域打仗,ƭŭ₍而后过我们的小日子。
什么军权名利,都跟我们没关系。
这般想着,我便格外期待和傅霄的未来。
然而,直到宫宴结束,傅霄都迟迟未归。
天色阴沉下来,厚重的黑云压在空中,看得人喘不过气。
凌昱辰骑着马,慌忙从我家侧门闯进来,神色焦急:「快跟我走!你女扮男装的事情被发现,傅霄被打进大牢,很快邓尚书就要带兵前来抓你了!」
-22-
几乎是他刚说完,我就听到一群铁蹄声。
紧接着,是邓尚书那令人牙痒的语气。
「凌氏未央,伪装身份欺瞒圣上,该当死罪!」
心脏狠狠下沉,我没有再耽误时间,立刻上了凌昱辰的马,随他逃出城外。
没多久,身后就出现无数黑甲兵,紧紧跟着我们。
「站住!」
熟悉的场景,让我瞬间回想起上辈子。
那个时候,也是凌昱辰不要命地骑马带我出逃,绕过河道,再进了山林……
熟悉的路让我心底的恐慌越来越大,直到凌昱辰带着我,来到上辈子最后,他与我分离时的地方。
「未央,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凌昱辰脸色沉沉,紧紧拥住我:「虽说我很想就这Ŧű⁶样带你走,但……你和凌家关系紧密,我不能就这样丢下凌家不管……傅霄我会去救,以后,你和他隐姓埋名,好好过日子吧……」
我闭了闭眼。
重生一次,兜兜转转,竟然还是逃不过命运。
凌昱辰若是现在走了,和上辈子Ťůₕ一样去送死,那我五年前假死的意义是什么?重生一次的意义又是什么?
这一回,我拉住了他。
「将军,一切皆因我而起,也该由我结束。」
凌昱辰眼眶慢慢红了:「……难道你又想去送死?你想都别想!」
他不管不顾地抱紧我,眼泪砸在我的发间。
我指尖微微一动。
这是……我第一次见凌昱辰为了我落泪。
心中百感交集,我却不能不硬下心肠:「将军知道前世的一切,就该明白,即便你现在救了我,迟早有一天,我还是会因为凌家,前去西域和亲,死在……唔!」
唇舌被他牢牢占据,他的眼泪滚动在其间,满是苦味。
如此绝望的一个吻。
良久,凌昱辰放开我的唇,和我互抵额头,声音低哑。
「为了我,为了我前世留下的那封遗书,你甘愿一次又一次地去送死……可你却不愿跟我在一起,甚至连一句爱我都不肯说。」
我颤了颤眼睫。
凌昱辰轻轻抚摸着我的脸,苦笑:「未央,对如今的你来说,我究竟是什么?」
我看着他深邃乌黑的眸,恍惚感觉回到了五年前。
那时,我问了他同样的问题。
而他的回答是。
「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五年前他的话,与我此时的声音重叠,不同的是,我又加了一句,五年前凌昱辰未说完的话。
「仅此而已。」
山林间,飞鸟扑棱着翅膀,簌簌飞起,掠过一阵微风。
我和凌昱辰,相顾无言。
历经两世,他跟我的过往已经纠缠不清,强行否认跟他的一切过去,未免自欺欺人。
我们都是对方最重要的人,但也都仅此而已。
前世的一切,都太痛了。
凌昱辰只是从神婆那里听说了前世,并未亲身经历。
而我亲身经历了所有。
他无法感同身受,但我不能忽略曾经的痛苦。
凌昱辰哑着声音问:「你执意要去,我不拦你……但起码让我最后再帮一帮你吧。」
这次,我终于没再拒绝他。
-23-
我女扮男装的消息已经大白于天下,世人纷纷震惊,我居然敢用女子的身份进入军营,成了一方领将。
通缉我的画像张贴得满城都是,想救傅霄难如登天,我只能在自己身上做一些文章。
皇帝年事已高,喜欢求神拜佛,还坚信一些怪力乱神之事。
我让凌昱辰在护城河的河道口埋下一块巨石,正面写着「灵女」,反面则写了「凌女」。
随后河水上涨,有人从河中挖出了这块石头,送到了宫中。
自然,一块石头不能说明什么,我又买通民间说书人,到处宣扬「福女降世」的消息。
一时间,满城议论纷纷。
城中茶馆内。
「这灵女和凌女,说的该不会是那个女扮男装的凌未央吧?」
「怎么可能!凌未央算什么东西!凌家女指的必定是凌家那位真千金,凌昱辰的妹妹!」
「非也非也!你们的消息都太落后了!这凌女说的还真是凌未央!那位念玉和尚知道吗?他可是大慈恩寺得道高僧,是他金口玉言,亲自去宫里说,凌未央是天命灵女,不可随意打杀。」
人群静了一静。
半晌,有人反驳:「莫不是开玩笑?当真是念玉和尚亲口说的?」
「千真万确!不止念玉和尚,就连道家那位半仙神婆,也亲口承认,凌未央就是灵女呢!」
「嘶……这念玉和尚,我怎么记得是那神婆的儿子啊?传言不是说他们母子二人因为一个信佛,一个求道,就断绝关系了吗?如今竟然为了一个凌未央,竟然说辞一致,真是难得!」
「嗐!到底是血脉相连的母子……」
我放下手中茶杯,满意地离开茶馆,回了郊外的小院子。
此时,念玉和尚跟神婆一南一北地站在院子里,互不干涉,却又离奇和谐。
凌昱辰则站在院子中央,低头看着已经落败的梨花。
见我回来,他们同时将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微微一笑:「万事俱备,走吧,进宫面圣。」
念玉和神婆先行回宫,为之后的事宜做准备。
我则换上最为华丽的衣衫,点缀了精致的妆面后,乘着凌昱辰准备的步辇来到宫门口。
「灵女未央,特来求见圣上。」
宫门口人来人往,对我们一行人指指点点。
我和凌昱辰提前买通了一些人,混在其中大呼:「灵女降世,天佑我朝!」
「多亏了灵女赐药,我的孩子才能活过来,灵女大人请受我一拜!」
第一个人跪下去之后,就有第二个人。
最后,乌泱泱的百姓跪在我身后,和我一起面对着巍峨的宫墙。
「吱呀——」
宫门一层层打开,一个面白无须的太监,远远向我行了一礼。
「圣上有旨,宣凌氏女觐见!」
我长长松了口气。
第一步,成了。
和凌昱辰进宫后,我一路思索着接下来的计划。
五天前,凌昱辰把神婆带到了我面前,让我利用舆论,给皇帝施压。
但神婆行走江湖多年,和宫中牵连不深,于是,她又叫来了颇受皇帝信赖的念玉和尚,帮我们在皇帝面前撒谎……
「到了。」
凌昱辰低声提醒我回神。
我压下心绪,抬头看着大殿之上的百官朝臣。
他们有的鄙夷,有的调侃,有的愤怒。
邓尚书隐藏在其中,目光最为阴狠怨毒。
而那个主宰万人生死的皇帝,则端坐在一副金龙屏风后边,身侧站着念玉。
见到我们后,皇帝语气漫不经心,又充满威严。
「这就是那个女扮男装入了军营的凌氏女,朕先前那个傅将军?倒是个美人。」
和前世一模一样的评价,听得我后背一凉。
果然,紧接着,皇帝就又道:「朕可以恕你无罪,也可以放了你的兄长,你留下来,做朕的妃子,如何?」
-24-
满殿寂静。
我稳住心神,按照先前在心中预演了无数次的说辞回复。
「陛下,民女奉天命而来,身负天下使命,无法进宫侍奉,还望陛下体谅。」
静默了一瞬后,皇帝在屏风后玩味开口。
「好大的胆子。」
「唰」的一下,满堂大臣迅速伏地跪下。
邓尚书沉声开口:「陛下!此女胆大妄为,欺君罔上,倘若不杀,后患无穷啊!」
我和凌昱辰安静地跪在大殿中央,不卑不亢。
屏风后,一直待在皇帝身边的念玉说了一句「阿弥陀佛」。
「陛下,此女身上有异,不妨先听听她口中天命是什么。」
「陛下!」
邓尚书抢了话头,眼神恨恨:「念玉大师和这女人是一伙的!也应一并处死!」
然而,皇帝并不是那种听信大臣的昏君。
邓尚书说完,他也只是笑:「念玉大师说得没错,朕也好奇,这尽人皆知的灵女,究竟灵在哪里?」
皇帝金口玉言,邓尚书只能闭嘴。
我冷静下来,一点点将未来一年会发生的事都说出来。
「三月,西域可汗病发身亡,边境安定。」
「五月,南方大旱,蝗虫过境,颗粒无收。」
「八月,东海城起疫病,死去百姓足有万人之多。」
「十二月,南海倭寇进犯……」
全部说完之后,所有人脸上都是凝重的神情。
皇帝也端正了姿态,语气沉沉。
「朕要如何知道,你口中这些事的真假?」
我福了福身。
「三日后七星连珠,届时,陛下可一观天象,便可知真假。」
前世有过两次七星连珠,一次是凌昱辰死前,一次,是在我死时。
钦天监大臣冷哼:「七星连珠?怎么可能!我等夜观天象,三日后必有大雨,那天也不会有什么七星连珠!」
我微微一笑:「三日后必是晴空万里,诸位,且等着看吧。」
邓尚书目眦欲裂,咬牙切齿:「若到时,你所说一切都是假的怎么办!」
「但凭陛下处置。」
屏风后的皇帝打量了我很久,而后哈哈大笑。
「有意思,那朕就和你赌一赌。」
我心神彻底放松。
赢定了。
接下来一连三日,万里无云。
到了第三天的深夜,皇帝将我跟凌昱辰召进宫中。
天际边上,七星连珠的壮观奇象,带起绿色的光芒,绚烂又不可忽视。
皇帝负手站在殿门外,仰头看着天空,在我们行礼后,笑着开口。
「这份赌约,是你赢了。」
我俯身行礼:「上天厚爱,圣上仁慈。」
皇帝摆了摆手:「日后,你就是唯一的灵女,也会是当朝唯一的女将军。」
我一惊:「陛下……」
他垂眸看着我,眼底满是了然。
「无论你有什么机缘,左右,只要是为了江山社稷,朕都可以原谅。」
「之后这一年,什么南方大旱,还有疫病,朕都不希望发生,即便发生了,朕也不希望死人,你懂吗?」
我一身冷汗:「臣明白。」
皇帝对我们的谎言一清二楚,但他选择不追究。
这一刻,我无比庆幸,天下有这样一个帝王。
不管朝中大臣如何争权夺利,他都稳稳坐镇上方,守护着江山社稷。
也是因他足够清明,前世凌昱辰抗旨不尊的时候,凌家所有人才能保下一命。
……
得了皇帝旨意,我去大牢将傅霄带了出来。
在大牢住了一个月,他形容有些狼狈,却没有受什么太大的折磨。
见到我,傅霄沉沉抱过来,语气有些委屈:「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我鼻尖一酸,紧紧回抱住他。
「一切都过去了。」
乘着马车回去的路上,我跟傅霄讲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他心疼地看着我:「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我摇头:「不关你的事,谁都没想到,邓尚书一直都在盯着我们……」
话音未落,一支利箭穿透马车,惊起马儿嘶鸣。
「小心!」
-25-
马车翻倒在地,傅霄护着我滚了出去,无数利箭紧跟着过来,深深扎入地面。
抬头,邓尚书红着眼眶,带兵出来。
「凭什么……老夫汲汲营营这么久,好不容易从凌昱辰手上拿到了兵权,却又被你一个贱奴夺走!」
「为了兵权,你知道老夫付出了多少么?!」
我冷笑:「知道,你为了权力,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邓尚书面容扭曲,下令:「全杀了!本官要让你们死无全尸!」
我暗暗心惊。
敢这么光明正大来追杀,足可见这几年,邓尚书在朝中的权力大到什么程度。
我和傅霄拼死抵抗,双双负伤。
「未央!」
一支流箭冲我而来,千钧一发之际,凌昱辰突然出现,挡在了我面前。
我慢慢睁大眼睛。
凌昱辰倒在我怀里,口中鲜血直流。
他带来的人已经制服了那些黑衣人,傅霄瞄准机会,抓起地上的一支箭射杀邓尚书。
五年前邓裳月身死时的画面,和此时的场景重叠。
邓尚书中箭的位置,和他女儿几乎一模一样。
念玉和尚策马从角落出现,双手合十,衣襟上的月纹微微一闪。
「阿弥陀佛,因果轮回。」
报应不爽。
……
凌昱辰没死,但伤及肺腑,大概一辈子不能再上战场。
皇上得知此事后,赐了很多补品给凌昱辰。
至于邓尚书身死之事, 他提都没提,甚至还下令彻查尚书府。
一时间, 尚书府人人自危。
不过,那些都跟我们没关系了。
我跟傅霄决定,等我生辰宴结束后, 就启程出发,离开京城。
这期间,凌昱辰始终没有出现, 反而是神婆找了过来。
她说, 前世的凌昱辰把他的命换给了我, 还希望我好好活着。
「凌将军的心上人,无论前世今生, 都只有姑娘一个而已。」
「老身告诉姑娘这些, 也是因为这五年,凌将军过得实在太苦,心有不忍……」
「倘若你和他还有可能,你会选择和他在一起吗?」
彼时, 我思索良久,摇了摇头。
「我跟师兄,已经定亲了。」「至于凌昱辰……我只盼他余生安康, 子孙满堂。」
就像我当初重生前, 所希望的那样。
大概是从神婆那里得到了答案, 到了我生辰宴那天,凌昱辰只送来了贺礼,人却没出现。
贺礼上写着:「愿你此生, 长乐未央。」
此生一切爱恨,都终结在这句话里。
我看着这几个字, 心中一动,突然很想去找傅霄。
生辰宴上人来人往, 侍女们伴随着丝竹声翩翩起舞, 客人们交换着酒杯嬉闹不止。
我左右看了看,提着衣裙想去找人, 谁知一回头, 傅霄就在站在身后。
他双手小心地护着我,像是怕我摔倒,嘴上还问:「刚才就想说, 你在找谁?小心点, 你这裙子有点长了……」
我张开双臂抱住他。
「师兄, 我走了很久, 有点累了……」
「你会好好照顾我吗?」
傅霄狠狠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什么, 和我紧紧相拥在一起,语气有些发抖。
「我会……我们一起走了很久的路……以后,也会一直走下去。」
我红了眼睛, 重重点头。
「嗯。」
生辰宴结束, 我和傅霄一起去了西域打仗。
后来天下大定,我们便辞官去了中原,像我们当初畅想的那样,四处游玩。
最后, 我们落脚中原,看了一年又一年的四季变换。
直到天荒地老,直到我们白首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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